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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王琦瑤聽著吳佩珍的話,心裡恍恍懈懈,抓不住要領。這一天發生的事情真是太多了,太雜了,亂成一團麻了。等李主任,李主任不來;不等他,他卻來了;回到家,他倒走了,鬧得她頭都痛。這時候,吳佩珍竟在了面前,先說結婚,後又說要走。她的思路漸漸理出一個頭緒,問道:你去哪裡?吳佩珍被她打斷了話,停一下才回答是去香港,跟她的婆家一起走。她婆家也是個中等產業的企業主,決定把家業全都搬到香港,船票已買好,正是明天。王琦瑤笑了一笑,說:吳佩珍,看不出來,我們三個人中;司,倒是你最有福啊!吳佩珍有些糊塗地,問:哪三個人?王琦瑤就說:你,我,還有蔣麗莉。聽到她提蔣麗莉的名字,吳佩珍就有些彆扭,轉過臉去。在她心底裡,總覺得是蔣麗莉奪去了王琦瑤的友誼。她雖然已經長大,做了人家的太太,卻還有著一些女學生的意氣,寄存著女學生的恩怨,到老都不會忘的。王琦瑤沒注意吳佩珍的心思,繼續說:我和蔣麗莉都不如你啊!蔣麗莉大約要做老小姐了,我是妻不妻,妾不妾,只有你,嫁得如意郎君,有年個盡的榮華富貴。吳佩珍被她說得低下了頭,一聲不吭的。王琦瑤說著說著便興奮起來,眼睛放著光,手指甲在沙發布上劃過來劃過去,眼看就要折斷的樣子。吳佩珍握住她的手,說:你跟我一起去香港吧!王琦瑤愣住了,把正說著的話也忘了,等明白過來,便笑了,說:我去算什麼?做僕,還是做秦忒倘若一樣做妾,還是在上海好,一動不如一靜。吳佩珍說:你再不要妾不妾的,你知道我對你的心,我從來把你看作比找好。三符瑤身上一顫,軟了下來。她扭過瞼去對了牆壁望了一會兒,再回過來時眼睛裡全是淚了,她說。謝謝你,吳佩珍,我不能走,我要留在這裡等他,找要走了,他倒回來了,那怎麼辦?他要回來,見我不在,一定會怪我。

  第二日,吳佩珍走的時間裡,王琦瑤就好像能聽見輪船離岸的汽笛聲。和吳佩珍在一起的情景出現在眼前,一幕接一幕。那時候的她們就像是白絹似的,後來就漸漸寫上了字,字又連成了句,成了歷史。沒有字的日於是輕盈自由的日於,想怎麼就怎麼,沒有一點要負的責任,憂愁也是不負責任的憂愁。她和吳佩珍的關係是彼此沒有責任的關係,全憑的是友情。與蔣麗莉便不同了,是有些利益的,當然,利益也不是不好的利益。她和吳佩珍的關係是有些類似萍水的關係,至清而無魚,和蔣麗莉卻是蓮藕和泥塘。吳佩珍的走,是將王琦瑤這段無字的歷史剪下帶走的,剩下的全是有字,有些混亂不成章節,是過於認真寫,筆墨太重,反不那麼流暢自然了。

  王琦瑤還是等李主任,自從那次與李主任失之交臂之後,她再不敢出去了。自從看見鄰居空關的門窗後,她也再不敢開窗,終日拉著窗簾,倒可避免去看牆上的光影。那公寓裡,白天也須開著燈,晝和夜連成一串,鐘是停擺的,有沒有時間無所謂。唯一有點聲氣的是留聲機,放著梅蘭芳的唱段,吵吵哦哦,百折幹回。王琦瑤終日只穿一件曳地的晨衣,松松地系著腰帶,她像是著戲裝的梅蘭芳,演的是楚霸王的虞姬。她想,時間這東西,你當它沒有就沒有。她現在反倒安下心來,有時聽那梅蘭芳唱段也能聽進深處,聽見一點。心聲一樣的東西,這正是李主任要聽的東西。那就是一個女人的極其溫婉的爭取,綿裡藏外任蔔、這爭取是向著男人來的,_也是向著這世界來的,只有男人才看得懂,女人自己是不自覺的.做了再說,而這卻是男女之間稱得上知音的產婦在預。公寓裡畢靜,梅蘭芳的曲聲是襯托這靜的。這靜是一九四八年的上海的奇觀。在這城市許多水泥築成的蟻穴一樣的格子裡,盛著和撐持著這靜。這靜其實都是那大動裡的止,就好像光趕下的影。是相輔相成,休戚相關的。王琦瑤幾乎忘記了外面的世界,連報紙也不看,廣播也不聽。這些日子,報紙上的新聞格外的多而紛亂:淮海戰役拉開帷幕;黃金價格暴漲;股市大落;槍斃王孝和;滬南線的江亞輪爆炸起火,二千六百八十五人沉冤海底;一架北平至上海的飛機墜毀,罹難者名單上有位名叫張秉良的成年男性,其實就是化名的李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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