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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李主任(3)


  第二天,王琦瑤還是原先的髮型,換一件白色滾自邊的旗袍,一半家常,一半出客的樣子。妝卻是化重了一些,正紅的胭脂和唇膏,不致叫那素色掃興的意思,臂上挽一件米黃的開司米羊毛衫,不是為穿是為配色。汽車還是停在前弄,那司機下車叩的門,不輕不重的兩下,一受過規矩的模樣。王琦瑤走過天井去時有些慌張,那李主任雖是昨晚才見,這時卻不知何人何故,事情總有些突如其來。她坐進汽車,迎面看見李主任的微笑,老朋友似的了。雖還是不多話,但畢竟一次熟似一次,是略為親切的氣氛。車走在中途,李主任低頭看看她膝上的手提包,指一指上面的珠子說:這是什麼?王琦瑤老實回答說,是珠子。李主任便恍悟道:哦,是這樣!王琦瑤才知是逗她玩,便也一報還一報地點了李主任手上的戒指說:這是什麼?李主任不說話,拿過她的手,把那戒指套在了她的指頭上。王琦瑤又慌了,想這玩笑開得有點過頭,話收不回,手也抽不回。幸好,那戒指空落落的套不住,李主任只得拿回去,說,明天去買一個。說話時車已到了地方,是公園飯店。門口的人都像是認識他的,說道:李主任來了!便往裡請。進了電梯,一直上到十一層,早有人迎候著,領進單間的雅座,靠了窗的,窗下是一片燈海。

  李主任並不問王琦瑤愛吃什麼,可點的菜全是王琦瑤的喜愛,是精通女人口味的。等待上菜時,他則隨便問王琦瑤芳齡多少,讀過什麼幾父親在哪裡謀事。王琦瑤—一回答,心想這倒像查戶口,就也反問他同樣的問題。本也不指望他回答,只是和他淘氣,不料他卻也認真回答了一二,還問王琦瑤有什麼感想。王琦瑤倒不知所措了,低下頭去喝茶。李主任注意她片刻,然後問:願不願繼續讀書?王琦瑤抬頭說:無所謂,我不想做女博士,蔣麗莉那樣的。李主任就問蔣麗莉是誰?王琦瑤說是個同學,你不認識的。李主任說:不認識才要問呢。王琦瑤不得已說了一些,全是瑣瑣碎碎,東一句西一句的,自己也說不下去,就說:和你說你也不懂的。李主任卻握住了她的手,說:如要天天說,我不就懂了?王琦瑤的心跳到了喉嚨口,臉紅極了,眼睛裡都有了淚,是窘出來的。李主任鬆開手,輕輕說了句:真是個孩子。王琦瑤不由抬起了眼睛,李主任正看窗外,窗外是有霧的夜空,這是這城市的至高點了。後來,菜來了,王琦瑤漸漸平靜下來,回想方才的一幕,有些笑自己大驚小怪,想她畢竟是有過閱歷,還有程先生事情的鍛煉,怎麼也不至於是這樣。便重整旗鼓似的,找些話與李主任說。她那故作的老練,其實也是孩子氣的。李主任也不揭穿,一句句地回答。她問他每天看多少公文,還寫多少公文,後又想起,那公文都該是秘書寫的,他只簽個字便可,便問他一天簽署多少公文。李主任拿過她的手提包,打開來取出口紅,在她手背上打個印,說,這就是他簽署的一份重要公文。

  第三天,李主任又約王琦瑤吃飯,不過約的是午飯。飯後帶她去老鳳祥銀樓買了一枚戒指,是實踐前日的承諾。買完戒指就送她回了家。望了一溜煙而去的汽車,王琦瑤是有點悵憫的。李主任說來就來,說去就去,來去都不由己,只由他的。明知這樣,還要去期待什麼,且又是沒有信心的期待,徹底的被動。以後的幾天裡,李主任都沒有消息,此人就像沒有過似的。可那枚嵌寶石戒指卻是千真萬確,天天在手上的。王琦瑤不是想他,他也不是由人想的,王琦瑤卻是被他攫住了,他說怎麼就怎麼,他說不怎麼就不怎麼。這些日子裡,王琦瑤成天的不出門,程先生也拒絕見的。倒不是有心回避,只是想一個人清淨。清淨的時候,是有李主任的面影浮起,是模糊的面影,低著頭用眼裡的餘光看過去的。王琦瑤也不是愛他,李主任本不是接受人的愛,他接受人的命運。他將人的命運拿過去,—一給予不同的負責。王琦瑤要的就是這個負責。這幾日,家裡人待王琦瑤都是有幾分小心的,想問又不好問。李主任的汽車牌號在上海灘都是有名的,幾次進出弄堂,早已引起議論紛紛。王琦瑤的閉門不出也是為了這個。上海弄堂裡的父母都是開明的父母,尤其是像王琦瑤這樣的女兒,是由不得也由她,雖沒出閣,也是半個客了。每天總是好菜好飯地招待,還得受些氣的。做母親的從早就站到窗口,望那汽車,又是盼又是怕,電話鈴也是又盼又怕。全家人都是數著天數度日的,只是誰也不對誰說。王琦瑤有幾日賭氣想給程先生打電話,可拿起電話又放下了,覺得這氣沒法賭。賭氣這種小孩子家家的事,怎麼能拿來去對李主任呢?和李主任賭氣,輸的一定是自己。王琦瑤曉得自己除了聽命,沒有任何可做的。於是也就平靜下來,是無奈,也是迎接挑戰。她除了相信順其自然,還相信船到橋頭自會直,卻是要有耐心。這是茫然加茫然的等待。等到等不到是一個茫然,等到的是什麼又是一個茫然。可除了等,還能做什麼?

  李主任又一次出現,是一個月之後。王琦瑤已經心灰意懶,不存此念。李主任讓司機來接王琦瑤,司機在樓下客堂等著,王琦瑤在亭子間裡匆匆理妝,換了件旗袍就下來了。旗袍是新做的一件,略大了一些,也來不及講究了。前一日剛剪了頭髮,也沒燙,只用火剪卷了一下梢。人是瘦了一輪,眼睛顯大了,陷進去,有些怨恨的。就這麼來到四川路上的酒樓,也是雅座,裡面坐了李主任。李主任握了王琦瑤的手,王行瑤的淚便下來了,有說不出的委屈。李主任將她拉到身邊坐下,擁著她,兩人都不說話,彼此卻有一些瞭解的。李主任此一番去了又來,似也受了些折磨,鬢邊的白髮也有了些。不過,這折磨不是那折磨,那只是一顆心裡磨來擦去,這卻是千斤頂似的重壓在上,每一周轉都會導致粉身碎骨的險和凶。兩人都是要求安慰的,王琦瑤求的是一古腦兒,終身受益的安慰;李主任則只求一點。各人的要求不一樣,能量也不一樣,李主任要的那一點,正好是王琦瑤的全部;王琦瑤的一古腦兒,也恰巧是李主任的一點。因此,也是天契地合。

  王琦瑤慣在李主任的懷裡,心是落了他的,很塌實的感覺。李主任鋼鐵的意志這時也化作了水。他想的是,女人這東西,是紛亂喧囂的塵世裡唯有的清音。王琦瑤卻什麼都不想,有了李主任就有了一切似的。兩人相擁了一會兒,李主任推開她一些,托起她下巴注視她的臉,那臉越發像個孩子,神態也是託付和依賴,孩子似的不爭氣。李主任雖見過許多女人,各路的都有,各種情形的也有,但在他這樣的人事坎坷的中年,遇到如此不明就裡全心信託的女人,所喚起的似苦似甜的心情,都有著異常的征服力。李主任再次把王琦瑤擁進懷裡,問她這些日子在家裡做什麼。王琦瑤說在家數手指頭。問她數手指頭做什麼。王琦瑤就說:看你去幾日才回來呀!李主任把她又摟得緊一些,心裡感歎:看她是個孩子,可女人會的她都會。停了一會兒,王琦瑤也問他這些日子做什麼,李主任說:簽分文呀!兩人都笑了。王琦瑤想他居然還記得那一日的玩笑,可見心裡也是存個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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