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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片廠(2)


  她們站的這塊地方,是有些熙攘的,人們都忙碌著,從她們的身前身後走過。好幾次她們覺得擋了別人的路,忙著讓開,不料卻撞到另一人的身上。而明星樣的人還是一個不見。她們惴惴的,心想是來錯了,吳佩珍更是愧疚有加,不敢看王琦瑤的臉色。這時,燈光亮了,好像有幾個太陽相交地升起,光芒刺眼。她們這才看見面前是半間房間的擺設。那三面牆的房間看起來是佈景,可裡頭的東西樣樣都是熟透的。床上的被子是七成新的,煙灰缸裡留有半截煙頭的,床頭櫃上的手絹是用過的,揉成了一團,就像是正過著日子,卻被拆去了一堵牆,揪出來示眾一般。看了心裡有點歡喜,還有點起膩。因她們站的遠,聽不見那裡在說什麼,只見有一個穿睡袍的女人躺在床上,躺了幾種姿勢,一回是側身,一回是仰天,還有一回只躺了半個身子,另半個身子垂到地上的。她的半透明的睡袍裹著身子,床已經皺了,也是有點起膩的。燈光暗了幾次,又亮了幾次。最後終於躺定了,再不動了,燈光再次暗下來。再一次亮起的,似與前幾次都不同了。前幾次的亮是那種敞亮,大放光明,無遮無擋的。這一次,卻是一種專門的亮,那種夜半時分外面漆黑裡面卻光明的亮。那房間的景好像退遠了一些,卻更生動了一些,有點熟進心裡去的意思。王琦瑤注意到那盞佈景裡的電燈,發出著真實的光芒,蓮花狀的燈罩,在三面牆上投下波紋的陰影。這就像是舊景重視,卻想不起是何時何地的舊是。王琦瑤再把目光移到燈下的女人,她陡地明白這女人扮的是一個死去的人,不知是自殺還是他殺。奇怪的是,這情形並非明慘可怖,反而是起膩的熟。王琦瑤著不清這女人的長相,只看見她亂蓬蓬的一頭卷髮,全堆在床腳頭,因她是倒過來腳頂床頭,頭抵床腳地躺著,拖鞋是東一隻,西一隻。片廠裡鬧哄哄的,貨碼頭似的,「開麥拉」「OK」的叫聲此起彼伏,唯有那女人是個不動彈,千年萬載不醒的樣子。吳佩珍先有些不耐煩,又因為有點膽大,就拉王琦瑤去別處看。

  下一處地方是拍打耳光的,在一個也是三面牆的飯店,全是西裝革履的,卻沖進一個窮漢,進來就對那做東的打耳光。作派都有點滑稽的,耳光是打在自己手*,再貼到對方的臉上,卻天衣無縫的樣子。吳佩珍喜歡看這個,往復了多少遍都看不厭,直說有趣。王琦瑤卻有些不耐煩,說還是方才那場景有看頭,是個正經的片子,不像這,全是插科打諢,猴把戲一樣的。兩人又回到方才那棚裡,不料人都散了,那床也挪開了,剩幾個人在地上收拾東西。她們疑心走錯了地方,要重新去找,卻聽表哥叫她們,原來,收拾東西的人裡頭就有表哥。他讓她們等一會兒,再帶她們去別處逛,今日有一個擁在做特技呢!她們只得站在一套乾等。有人問表哥她們是誰,表哥說了,又問她們在哪個學校讀書,表哥說不上來,吳佩珍自己說了,那人就朝她們笑,一口白牙齒在暗中亮了一下。過後,表哥告訴她倆,這人是導演,在外國留過學的,還會編劇,今天拍的這戲,就是他自編自導的。說罷,就帶上她們去看拍特技,又是煙又是火,還有鬼的。也都是底下的工人在折騰,留給演員去做的事,只一眨眼。吳佩珍又要表哥帶她們去看明星,表哥卻面露難色,說今天哪個擁都沒拍明星的戲,說這明星的戲不是哪天都有的,也不是想排哪天就排哪天的,要隨著明星的意思。吳佩珍便揭底似地說:你不是講每天都可看見誰誰誰的?王琦瑤見表哥臉上下不來,就圓場道:下回再來吧,天也黑了,家裡人要等了!表哥這就帶了她們往外走,路上又遇見那導演一回,竟還記得她們,叫她們某某中學的女學生,很幽默的,兩人都紅了臉。

  回去的電車上,兩人就有些懶得說話,聽那電車的當當聲。電車上有些空,下班的人都到了家,過夜生活的人又還沒有出門。那片場的經驗有些出人意外,說不上是掃興還是盡興,總之都是疲乏了。吳佩珍本來對片廠沒有多少準備,她的嚮往是因王琦瑤而生的嚮往,她自然是希望片廠越精彩越好,可究竟是什麼樣的精彩,心中卻是沒數的,所以她是要看王琦瑤的態度再決定她的意見。片廠給三符瑤的感想卻有些複雜。它是不如她想像中的那樣神奇,可正因為它的平常,便給她一個唾手可得的印象,唾手可得的是什麼?她還不知道。原先的期待是有些落空,但那期待裡的緊張卻釋然了。從片廠回來幾天,她都沒什麼表示,這使吳佩珍沮喪,以為王琦瑤其實是不喜歡片廠這地方,去片廠全是她多此一舉。有一日,她用作懺悔一樣的口氣對王琦瑤說,表哥又請她們去片廠玩,她拒絕了。王琦瑤卻轉過瞼,說:你怎麼能這樣不懂道理,人家是一片誠心。吳佩珍瞪大了眼睛,不相信地看著她,王琦瑤被她看得不自在,就轉回頭說:我的意思是不該不給人家面子,這是你們家的親戚呀!這一回,連吳佩珍都看出王琦瑤想去又不說的意思了,她非但不覺得她作假,還有一種憐愛。動中生起,心想她看上去是大人,其實還是個孩子呀!這時候,吳佩珍對王琦瑤的心情又有點像母親,包容一切的。

  從此,片廠就變成她們常去的地方。拍電影的竅門懂得了不少,知道那拍攝完全不是按著情節的順序來的,而是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分別拍了,最後才連成的。拍攝的現場又是要多破爛有多破爛,可是從開麥拉裡攝取的畫面總是整潔美妙。炙手可熱的大明星她們也真見著了一二回,到了鏡頭面前,也是道具一般無所作為的。那電影的腳本則是隨意地改變,一轉眼死人變活人的。她們鑽進電影的幕後,摸著了奧秘的機關,內心都有一些變化。片廠的經驗確是不尋常的經驗,它帶有一些人生的含義。尤其在她們那個年齡,有些虛實不分,真偽不辨;又尤其是在那樣的時代,電影已成為我們生活的一個重要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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