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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愛情遺忘的角落
張炫
 
  儘管已經跨入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最後一年,在天堂公社的青年們心目中,愛情,還是個陌生的、神秘的、羞於出口的字眼。所以,在公社禮堂召開的「反對買賣婚姻」大會上,當報告人——新來的團委書記大聲地說出了這個名詞的時候,聽眾都不約而同地一楞。接著,小夥子子調皮地相互擠擠眼,「呵呵呵」放聲大笑起來;姑娘們則急忙垂下頭,緋紅了臉,吃吃地笑著,並偷偷地交換個羞澀的眼光。
  只有牆角邊靠窗坐著的長得很秀氣的姑娘——天堂大隊九小隊團小組長沈荒妹,沒有笑。她面色蒼白,一雙憂鬱的大眼睛迷惘 地凝望著窗外。好象什麼也沒聽見,一切都與她無關。但突然間,她的睫毛抖動起來,竭力擺脫那顆沾濕了它的晶瑩的東西。——「愛情」這個她所不理解的詞兒,此刻是如此強烈地激動著她十九歲的少女的心。她感到羞辱,感到哀傷,還感到一種難言的惶恐。她想起了她的姐姐,那使她永遠怨恨而又永遠懷念的姐姐存妮。唉!如果生活裡沒有小豹子,沒有發生那一件事,一切該多麼好!姐姐一定會並排坐在她的身旁,毫無顧忌地男孩子般地大笑。散會後,會用粗壯的臂膀摟著她,一塊兒到供銷店挑上兩支橘紅色的花線,回家繡枕頭……
  在五個姐妹中,存妮是最幸運的。她趕在一九五五年家鄉的豐收之後來到世上。滿月那天,家裡不費力地辦了一桌酒。年輕的父親沈山旺抱起小花被裹著的寶貝,興奮地說:
  「……我把菱花送到接生站,抽空到信用社去存上了錢,再回來時,毛娃兒就落地了!頭生這麼快,這麼順當,誰也想不到哩!有人說起名叫個順妮吧,我想,我們這樣的窮莊稼漢,開天闢地頭一遭兒進銀行存錢!這時候生下了她,該叫她存妮。等她長大了,日子不定有多好呢!」
  他發自內心的快樂,感染了每一個前來賀喜的人。當時,他是「靠山莊合作社」的副社長,樂觀、能幹,渾身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氣和力量。山坡上那一片經他嫁接的山梨,第一次結果就是個豐收。小麥和玉米除去公糧還自給有餘。二十幾戶人家的小村,人人都同他一樣快樂,同他一樣充滿信心地憧憬著美好的未來。
  等到五年以後,荒妹出世時,景況就大不相同了。「靠山莊合作社」已改成天堂公社天堂大隊九小隊。「天堂」這個好聽的名字,是縣委書記親自起的。取意于「共產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橋樑」。當時,包括隊長沈山旺在內的所有社員,都深信進「天堂」不過咫尺之遙,只須毫不痛惜地把集體的山梨樹,連同每家房前屋後的白果、板栗統統鋸倒,連夜送到公社興辦的煉鋼廠。仿佛一旦那奇妙的、呼呼叫著的土爐子裡噴出了燦爛的鋼花,那麼,他們就輕鬆地步過「橋樑」,進入共產主義了。但結果卻是那堆使幾萬擔樹木成為灰燼的鐵疙瘩,除了牢牢地占住農田之外,沒有任何效用。而小麥、玉米又由於乾旱,連種子也沒有收回;鋸倒梨樹栽下的山芋,長得同存妮的手指頭差不多粗細。菱花懷著快生的孩子從外地討飯回來,沈山旺已經因「攻擊大辦鋼鐵」被撤了職。他望著呱呱墜地的孱弱的第二個女兒,浮腫的臉上露出了苦笑:「唉,誰叫她趕上這荒年呢?真是個荒妹子呵!……」
  也許是得力於懷胎和哺乳時的營養吧,存妮終於潑潑辣辣地長大了。真是吃樹葉也長肉,喝涼水也長勁。十六歲的生日還沒過,她已經發育成個健壯、豐滿的大姑娘了。一條桑木扁擔,代替了又一連生下三個妹妹的多病的媽媽,幫助父親挑起了家庭的重擔。一年一度最苦的活——給國營林場挑松毛下山,她的工分在婦女中數第三。每天天不亮下地,頂著星星回來,吞下一缽子山芋或者玉米糊,頭一挨枕邊就睡著了。儘管年下分紅時,家裡的超支數字總是有增無減,連一分錢的現款也拿不到手,但她總是樂呵呵地不知道什麼叫愁。高興起來,還摟著荒妹,用豐滿的胸脯緊貼著妹妹纖弱的身子,輕輕地哼一曲媽媽年輕時代唱的山歌。
  生活中往往有一些蹊蹺的事,十分偶然又根源顯見,令人驚詫又平淡無奇。比如畸形者,多麼駭異的肢體也都可以找到生理學上的原因,只是因為人們的少見而多怪罷了。存妮和小豹子之間發生的事,就是這樣。
  小豹子是村東家貴叔的獨生子,名叫小寶,和存妮同年。這個體格鏢悍的小夥子,幹起活來有一股嚇死人的擠勁。有一次挑松毛,趕上一場冬雨,家貴嬸在前面滑了一跤,扁擔也撅折了。小寶過來扶起母親,把兩擔松毛並在一起,打了個赤膊,咬著牙,吭哧吭哧挑下了山。一過秤,三百零五斤!大家吃驚地說,小寶子真能拚,簡直是頭小豹子!就這樣喊出了名。
  七四年的初春,隊上的幹部清早就到公社去批孔老夫子了,壯勞力全部上了水庫工地。保管員祥二爺留下存妮幫他整理倉庫。老頭兒一面指點著姑娘幹活,一面嘮叨著:
  「幹部下來走一圈,手一指:『這兒!』這就開山劈石忙乎一年。山洪下來,嗵!沖個稀裡嘩啦!明年幹部又來,手一指:『那兒!』……也不看看風水地脈!」
  「不是說『愚公移山』嗎?」存妮有口無心地答訕說。
  「移山能填飽肚子那也成!……來,把這堆先過篩,慢點,別撒了!……瞧這玉米,山梨樹根上長的,瘦巴巴的,誰知出得了芽不?」老人又抱怨起玉米種子來。
  「不是說『以糧為綱嗎?」姑娘仍有口無心地答著。心想,跟老頭兒幹活,雖然輕巧,卻遠不如在水庫和年輕夥伴一起挑土來得熱鬧。
  這時,倉庫門口出現了個健壯的身影:「派點活我幹吧!祥二爺。」
  「小豹子!」存妮高興地喊,「你不是昨天抬石頭扭了腳嗎?」
  祥二爺說:「回家歇著吧!」
  「歇著我難受。」小豹子憨厚地微笑說,「只要不挑擔子,幹點輕活礙不著!」說著,他抄起木掀就幫存妮過篩。
  祥二爺高興地蹲在一旁抽了支煙,想起要喊木匠來修犁頭,便交待幾句,走了。倒倉庫、篩種子這些活兒,在兩個勤快的十九歲的青年手裡,真不算一回事兒。不多久,種子裝進了麻袋,山芋幹也在場上晾開。小豹子說了聲:「歇歇吧!」就把棉襖鋪在麻袋上,躺了下來。
  存妮擦擦汗,坐在對面的麻袋上。她的棉襖也早脫了,穿著件葵綠色的毛線衣。這是母親的嫁妝。雖然已經拆洗過無數次,添織了幾種不同顏色的線,並且因為太小而緊繃在身上。但在九隊的青年姑娘中,仍不失是件令人羡慕的奢侈品。
  小豹子凝視著她那被陽光照耀而顯得格外紅潤的臉龐,凝視著她豐滿的胸脯,心中浮起一種異樣的、從未經驗過的癢絲絲的感覺。使他激動,又使他害怕。於是,他沒話找話地說:
  「前天吳莊放電影,你沒去?」
  「那麼老遠,我才不去呢!」她似乎為了躲開他那熱辣辣的目光,垂下頭說,一面摘去袖口上拖下來的線頭。
  吳莊是鄰縣的一個大隊,上那裡要翻過兩座山。象小豹子那樣的年輕人也得走一個多鐘頭。它算不上是個富隊,去年十個工分只有三角八,但這已使天堂的社員嘖嘖稱羨了。青年們尤其嚮往的是,沿吳莊西邊的公路走,不到三十裡,就是個火車站。去年春節,小豹子約了幾個夥伴到那裡去看火車。來回跑了半天,在車站等了兩鐘頭,終於看到了穿過小站飛馳而去的草綠色客車而感到心滿意足。九隊的社員們幾乎都沒有這種眼福。至於乘火車,那只有外號叫瞎子的許會計才有過這樣令人羡慕的經歷。
  「我也不想去!《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看了八百次啦!每句話我都會背!……」小豹子伸了個懶腰,歎著氣說:「不看,又幹啥呢?撲克牌打爛了,托人上公社供銷店開後門,到現在也沒買到!」
  除了看電影、打百分而外,這裡的青年,勞動之餘再也沒事可幹了。隊裡訂了一份本省的報紙,也只有許瞎子開會時用得著。他總是把報上的「孔子曰」讀成「孔子日」,當然不會有人來糾正這位全隊唯一的知識分子。過去,這裡還興唱山歌,如今早已屬￿「黃色」之列,不許唱了。……
  忽然,小豹子興奮地坐起來:「喂,聽許瞎子說,他以前看過外國電影。嗨,那才叫好看哪!」他嘖著嘴,又嗤的一聲笑了:「那上面,有……」
  「有什麼?」存妮見他那副有滋有味的模樣,禁不住問。
  「嘻嘻嘻,……我不說。」小豹子紅著臉,獨自笑個不停。
  「有什麼?說呀!」
  「說了……你別罵!」
  「你說呀。」
  「有——」他又格格地笑,笑得彎了腰。存妮已經料想著他會說出什麼壞話來,伸手抓起一把土粒兒。果然,小豹子鼓足勇氣喊:「有男人女人抱在一起親嘴兒!嘿嘿嘿……」
  「呸!下流!」存妮頓時漲紅了臉,刷地把手中的土粒撒過去。
  「真的,許瞎子說的!」小豹子躲閃著。
  「不害臊!」又一把撒過來。帶著玉米碎屑的土粒落在他肩膀上、頸項裡。他也還了手,一把土粒準確地落在存妮解開的領口上。姑娘繃起了臉,罵道:「該死的!你!……」
  小豹子訕訕地笑著,脫了光脊樑,用襯衣揩抹著鐵疙瘩似的胸肌。存妮也撅著嘴開始脫毛衣,把粘在胸上的土粒抖出來。……刹那間,小豹子象觸電似地呆住了。兩眼直勾勾地瞪著,呼吸突然停止,一股熱血猛衝到他的頭上。原來姑娘脫毛衣時掀起了襯衫,竟露出半截白皙的、豐美而富有彈性的乳房。……
  就象出澗的野豹一樣,小豹子猛撲上去,他完全失去了理智,不顧一切地緊緊摟住了她。姑娘大吃一驚,舉起胳膊來阻擋。可是,當那灼熱的、顫抖著的嘴唇一下子貼在自己濕潤的唇上時,她感到一陣神秘的眩暈,眼睛一閉,伸出的胳膊癱軟了。一切反抗的企圖都在這一瞬間煙消雲散。一種原始的本能,烈火般地燃燒著這一對物質貧乏、精神荒蕪,而體魄卻十分強健的青年男女的血液。傳統的禮教、理性的尊嚴、違法的危險以及少女的羞恥心,一切的一切,此刻全都燒成了灰燼。……
  瘦巴巴的玉米長出了稀疏的苗子。鋤過頭遍,十四歲的荒妹開始發現姐姐變了:她不再無憂無慮地大笑,常常一個人坐在床邊發呆。同她講話,好象一句也沒聽見;有時看見她臉色蒼白、低頭抹淚,有時卻又紅暈滿面地在獨自發笑。……最奇怪的是一天夜裡,荒妹一覺醒來,發現身邊姐姐的被窩是空的。第二天問她,她急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還硬說荒妹是做夢。
  這一陣,媽媽的腰子病發了。爸爸忙著去吳莊的舅舅家借錢,張羅著請醫生。家裡亂糟糟的。誰也顧不上注意存妮的變化。只有荒妹,在她稚嫩的心靈裡,隱隱地預感到將有一種可怕的禍事要落到姐姐的頭上。
  禍事果然不可避免地來臨了。而且,它遠比荒妹所能想像的要可怕得多。
  那是玉米長出半人高的時節,累了一天的社員,晚飯後聚集在隊部,聽許瞎子湊著煤油燈念「孔子日」。荒妹沒等開完會,早就溜回了家,照應三個妹妹睡下,自己也去睡了。但不一會就被一陣喧囂驚醒:吵嚷聲、哄笑聲、打罵聲、哭喊聲、詛咒聲、夾雜著幾乎全村的狗吠和山裡傳來的回聲,從來也沒有這樣熱鬧過。荒妹驚慌地撚亮了燈,可怕的喧囂越來越近,竟到了大門外面。突然,姐姐一頭沖進門來,衣帶不整、披頭散髮,撲倒在床上嚎陶大哭。接著,光著脊樑、兩手反綁著的小豹子,被民兵營長押進門來。在幾道雪亮的手電光照射下,荒妹看到他身上有一條條被樹枝抽打的血印。他直挺挺地跪下,羞愧難容,任憑臉色鐵青的父親刮他的嘴巴。母親這時已經癱坐在凳上,捂著臉嗚咽著。門外,黑壓壓地圍滿了幾乎全村的大人和小孩。七嘴八舌,詈罵、恥笑、奚落和感慨。……嚇得發抖的荒妹終於明白了:姐姐做了一件人世間最醜最醜的醜事!她忽然痛哭起來。她感到無比地羞恥、屈辱、怨恨和憤懣。最親愛的姐姐竟然給全家帶來了災難,也給她帶來了無法擺脫的不幸。那最初來臨的女性的自尊,在她幼弱的心靈上還沒有成形,因而也就格外地敏感,格外地容易挫傷。荒妹大聲地哭著,傷心的眼淚象決堤的河流。一面用自已也聽不清的含混的聲音,哼著:「不要臉!丟了全家的人!……不要臉,丟了全隊的人!……不要臉!不要臉!!
  事情鬧騰到半夜。
  後來,她昏昏地睡了。朦朧中,又聽到隊長驅散眾人的聲音、家貴叔家貴嬸向父母懇切道歉的聲音、祥二爺勸慰和提醒的聲音,「千萬別難為孩子家,防備著她想不開!……」媽媽的責駡也漸漸變成了低聲的勸慰。荒妹終於貼著淚水浸濕的枕頭睡去,又不斷地被噩夢所驚擾。在最後的一個噩夢中,她猛然聽到從遠處傳來兩聲急促的呼喊:
  「救人哪!救人哪!……」
  荒妹猛地跳了起來。東方已經大亮。床上不見存姐,也沒有了守著她的母親。她忽地爬起來,赤著腳就往外奔,跟著前面的人影奔到村邊的三畝塘前,啊,姐姐,已經被大夥兒七手八腳撈了上來,直挺挺躺在那裡。這麼快,這麼輕易地死了!
  母親抱著姐姐嘶啞地哭嚎著,發瘋似地喊著。多少次被鄉親們拉起來,又癱倒在地上。父親呆坐在塘邊,失神地瞪著平靜的水面一動也不動,仿佛是一尊枯乾的樹樁。
  朝霞映在存妮的濕漉漉的臉上,使她慘白的臉色恢復了紅潤。她的神情非常安詳,也非常坦然,沒有一點痛苦、抗議、抱怨和不平。她為自己盲目的衝動付出了最高昂的代價,現在她已經洗淨了自己的恥辱和罪惡。固然,她的死是太沒有價值了。但是生活對她來說又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嗎?在縱身於死亡的深淵前,她還來得及想到的事,就是把身上那件葵綠色的破毛衣脫下來,掛在樹上。她把這個人間賜予她的唯一的財富留給了妹妹,帶著她的體溫和青春的芳馨。……
  事情還沒有完。大約過了半個月吧,家貴叔家裡又傳出了淒涼的哀哭,——兩個公安員把小豹子帶走了。全村又一次受到震動。他們從田野裡奔來,站在路旁,惶恐地、默默無言地注視著小豹子手腕上那一雙閃閃發光的東西。只有家貴夫婦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跟在他們的獨生子後面。
  「同志,同志!」沈山旺放下鋤頭追了上來。這位五十年代的隊長是見過點世面的。雖然女兒的死使他突然老了十年而且對生活更冷漠了。但此刻,他的責任感使他不能沉默。他向公安員說:「同志,我們並沒有告他呀!」
  公安員嚴峻地瞪他一眼,輕蔑地說:「去,去,去!什麼告不告!強姦致死人命犯!什麼告不告!……」
  小豹子卻很鎮靜,抬著頭,兩眼茫然四顧。突然,他略一停步,就猛地飛奔起來,向對面的荒坡沖去。
  「站住!往哪兒跑!」公安員吆喝著,連忙追了上去。
  但是小豹子不顧一切地奔著,雜亂的腳步踏倒了荒草和荊叢。最後,他撲倒在存妮的那座新墳上,慟哭起來,兩手亂抓,指頭深深摳進濕潤的黃土裡。公安員跑來吆喝了幾聲,他才止住淚。然後,直跪在墳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散了會,荒妹懷著沉重的心情走出公社禮堂的大門。天堂公社是本縣的角落,天堂九隊又是角落的角落。她望瞭望低垂在西邊松林裡的夕陽,擔心天黑以前趕不到家了,就斷然放棄去供銷社逛逛的計劃,從後街直穿麥田,快步奔小路上山。
  「沈荒妹,等等!一塊兒走吧!」身後傳來團支部書記許榮樹的喊聲。他家住八隊,與九隊只隔著個三畝塘。荒妹當然很希望有人與她同行這段漫長的山路,冬天的傍晚,這山坳是十分荒涼的。但她不希望同路的是個小夥子,特別不希望是許榮樹。所以略微遲疑了一下,反而加快了腳步。在麥田盡頭榮樹趕上來時,她警惕地移開身去,使他倆之間保持四步開外的距離。
  存姐的死,絕不僅僅給她留下葵綠色的毛衣。在她的心靈上留下了無法擺脫的恥辱和恐懼。她過早地接過姐姐的桑木扁擔,纖弱的身體不勝重負地挑起家庭的擔子,稚嫩的心靈也不勝重負地承受著精神的重壓。她害怕和憎恨所有青年男子,見了他們絕不交談,遠而避之。她甚至鄙視那些對小夥子並不害怕和憎恨的女伴們。她成了一個難以接近的孤僻的姑娘。
  但是,青春畢竟不可抗拒地來臨了。她臉上黃巴巴的氣色已經褪去,露出紅潤而透著柔和的光澤;眉毛長得濃密起來;枯澀的眼睛也變得黑白分明,水汪汪的了。她感到胸脯發脹,肩背漸漸豐滿,穿著姐姐那葵綠色的毛線衣,已經有點繃得難受了。她的心底常常升起一種新鮮的隱秘的喜悅。看見花開,覺得花兒是那麼美,不由地摘一朵戴在頭上;聽到鳥叫,也覺得鳥兒叫得那麼好聽,不由得呆呆地聽上一會兒。什麼都變得美好了:樹葉、莊稼、野草以及草上的露珠……,周圍的一切都使她激動。她常常偷偷地在媽媽那面破鏡子裡打量自己,甚至在塘邊挑水時,也忍不住對自己苗條的身影投以滿意的微笑。她開始同女伴們說笑,過年過節也讓她們挽著手一起逛一逛公社的供銷店。儘管對小夥子仍保持著警惕,但也漸漸感到他們並不是那麼討厭了。……就在這時,許榮樹在她的生活中出現了。
  還是她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榮樹。那是她到設在八隊的小學上一年級,男孩子們欺侮了她,一個同存姐差不多年齡的高班男同學,跑來打抱不平,還用袖口擦掉了她的眼淚。後來因為媽媽生下了最小的妹妹,她二年級還沒上完就輟了學。當她背著小妹妹在三畝塘附近割豬草時,榮村看到了總是偷偷離開夥伴們,搶過她手上的鐮刀,飛快地割上一大抱,扔在她的筐裡,就急急走開。過了不多久,八隊傳來鑼鼓聲,荒妹帶著妹妹們去看,只見他穿著過大的新軍裝,戴著紅花,沿著三畝塘邊上的小路,去當兵了。
  直到去年的一次團支部會上,她才又一次見到榮樹。他幾天前剛從部隊復員。進了大隊會議室的門,羞澀地向大家一瞥,就象荒妹她們那批剛入團的姑娘們一樣,悄悄在屋角坐下了。這時幾個同他相熟的活躍分子圍過來,硬要他講講戰鬥生活。只見他窘得滿臉通紅,忙靦腆地推辭著說:「當了幾年和平兵,又沒打過仗,說啥呀!……」全然沒有青年人心目中那種革命軍人的威武氣派。但不知為什麼,這卻引起了荒妹的好感,當選舉團支委進行表決,念到許榮樹的名字時,她勇敢地把手舉得筆直,以此表達她真誠的願望。
  到下一次的團支部活動時,新上任的支部書記許榮樹卻提出了他與眾不同的主張,並因此引起了曾當過民兵營長的黨支部副書記的不滿。
  過去,天堂公社青年團的活動,除開會之外,只有一個內容:勞動。——事先準備了些積肥、抬石塊之類的重活,先開會,再幹活。這種無償的勞動往往進行到很晚,稱之為「共青團員的模範作用」。但榮樹破了這個規矩,他說:「青年人有自己的特點。我建議:今晚看電影!」大家乍一聽,楞了。接著便轟笑著鼓起掌來。他想得真周到,事先已經在公社附近一家工廠訂了票(他有個戰友復員到這家工廠),開了個短會,就領著大家出發了。小夥子和姑娘們三五成群,歡天喜地,笑語喧嘩,有人大膽地哼起了山歌。簡直象過節一樣。荒妹這才生平第一次坐在有靠背、有扶手的椅子上,舒舒服服地看了一場電影。而且當天夜裡,也是生平第一次,一個青年男子走進了她甜蜜的夢境。他有點象電影裡那個帶領青年修水庫的男主角,更象她的團支部書記。他憨厚地笑著,同她說了些什麼,離她很近。醒來時,月光照在她的床邊,溫柔而明淨。她的心裡,生平第一次泛起了一片甜絲絲的柔情。但又立即因此而感到惶恐。「這是怎麼回事?」她懊惱地想:「唉,唉!幸虧只是個夢!……」
  然而當她擔任團小組長之後,榮樹就真的常來找她了。荒妹的態度一如既往地嚴肅而冷淡。從不請他進屋,一個門外,一個門裡,保持著四尺開外的距離。談的不過是通知開會之類的事,一問一答,公事公辦。講完榮樹走了,荒妹總要裝出做事的樣子,到門外偷偷目送他遠去。她多麼希望他多談一會兒,進來坐一坐,談些別的。又多麼害怕他這樣做。隨著接觸的增多,這種矛盾的心情越加發展起來。有一天,她回家晚了,十一歲的小妹妹對她說:「榮樹哥來過啦!」正好母親也剛回來,忙問:「他又來幹什麼?」父親說:「他來找我的。問我嫁接山梨的事,幾年能結梨?一畝山地能收多少錢?我說,那不是資本主義的路嗎?他說,這不叫資本主義,報上就這麼講的!這孩子!……」
  父親似乎不以為然地搖著頭,但荒妹卻覺察到他對這個青年是有好感的,心中暗暗感到高興。然而母親的臉色卻很難看,她皺著眉頭說:「他,可是個不大安分的人!……」
  荒妹早就聽說過榮樹為限制社員養雞的事同八隊隊長(他的叔父)吵起來,有人說他太狂,不服從領導等等。但她從沒在意。今天母親這樣說,使她生起氣來。想分辯幾句,又看到母親狐疑的眼光總在盯住自己。只好悶悶地低頭吃飯,裝出漠不關心的樣子。晚飯後,母親在房裡嘀嘀咕咕,她聽到門縫裡傳出了這樣一句:「已經有閒話啦!要當心她走上存妮的路!……」
  荒妹只覺得心頭被紮了一刀似的,撲在床上哭了。她怨恨姐姐做了那種死了也洗刷不淨的醜事;怨恨媽媽不明白女兒的心;她更怨恨自己,為什麼竟然會喜歡一個小夥子?這是多麼不應該、多麼可恥呀!「不要臉!喜歡上了一個男人!……不要臉!!」她恨恨地罵自己,把臉深深地埋在被子裡,不讓傷心的哭聲傳出來。
  她下定決心,從明天起,再不理睬他!有什麼事,讓他找副組長去!他會覺得奇怪,覺得委屈嗎?隨他去吧!誰讓他是個男人呢!
  過不了多久,她真的恨起榮樹來了。那是偶爾在隊部聽到許瞎子說:「榮樹這孩子真不知天高地厚,又跟大隊副書記吵起來了!」有人問:「為了什麼?」許瞎子說:「哎!他要為小豹子伸冤呢!」
  「什麼?!」荒妹大吃一驚,幾乎喊出聲來。小豹子被判刑,是自作自受,罪有應得。並不是什麼冤、假、錯案,翻不了的。——這幾乎是人們共同的看法。荒妹不可能有別的看法。由於姐姐的死,她只有對小豹子更多一分仇恨。可是榮樹,一個共產黨員,一個她所尊敬的團支部書記,怎麼會為小豹子這樣的壞人講話呢?他同情小豹子?還是得了家貴夫婦的什麼好處?……她氣得發抖,要去當面質問榮樹。但當她在三畝塘邊,看見榮樹憨笑著向她迎面走來時,那股勇氣又倏然消失了。那件事怎麼說得出口?又怎麼好對他說呀?於是忙轉過身,裝做到別的地方去,繞了個大圈子回到了家。接著,她又後悔起來。……
  就這樣,氣他、恨他、不睬他、害怕他,又不由自主地想念他……交替地變化著、矛盾著。這就是十九歲的農村姑娘的心。
  如果把這說成是愛情,那麼,對於生活在別的地方的青年男女們是難以理解的。但荒妹是在天堂九隊這個本縣角落的角落裡。這裡的姑娘,在荒妹的這個年齡,也多半有過象榮樹和荒妹那樣隱秘的愛情、矛盾和痛苦。然而不久就會什麼都消失了,平靜了。——來了一位親戚或者什麼人,送了一件葵綠色或者玫紅色的毛線衣,進行一番大體相似的討價還價而達成協議。然後,在某一天,由這位親戚或者什麼人領來了一個小夥子,再陪同這相互不敢正視一眼的雙方一起去吳莊或者什麼地方,照一張合影相片。到了議定的日子,她就離開了父母,離開了這個角落。……
  這是一條這裡的人們習以為常並公認為正當的道路,卻被今天大會的報告人說成是「買賣婚姻」。他還說什麼「愛情」!姐姐和小豹子,那叫「愛情」嗎?不,不!那是可恥的、違法的呀!那麼,難道還有什麼別的路嗎?——荒妹感到茫然。她不能不想到榮樹。此刻,他就在她的身後,默默地陪她同行。同來開會的女伴都去供銷社了。寂靜的山路上,只有他們倆。她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
  忽然,榮樹站住了腳,放眼四顧,用渾厚的嗓音唱起歌來:
  我愛這藍色的海洋,
  祖國的海疆多麼寬廣!……
  荒妹嚇了一跳。但聽著聽著,熱情奔放的歌聲感染了她。不由自主回過頭,露出贊許的微笑。
  「看著山上的這片松林,我想起了大海啦!想起了在軍艦上的日子!……」他自語似地微笑著說,「看著海,心裡就會覺得寬闊起來。要是鄉親們都能看看海,該多好呵!」
  荒妹微笑地聽著。她的警惕在悄悄地喪失。
  「荒妹,你去前街了嗎?集上賣雞蛋、賣蔬菜的,沒人攆了!知道嗎?農村政策要改啦!山坡地一定得退田還山,種梨樹。山旺大叔這位好把式又要發揮作用啦!先在你家自留地上栽起樹苗來!……」他說得很淩亂,也很興奮,「山旺嬸身體不好,可以砍些荊條在家編籃子,換點零花錢。你大妹妹明年可以出工了吧!兩個小妹妹可以放幾隻羊!……我有個戰友在公社當幹事。他告訴我,中央很快就要下文件,要讓農民富裕起來!……真的。你不信?」
  他兩眼閃著樂觀的光芒,聲音象淙淙溪水,親切感人。荒妹沒有相信這些話。對於富裕起來,她從沒有抱過希望,甚至根本沒有想過。從她懂事以來,富裕之類的話總是同資本主義聯在一起遭受批判的。使她激動的是榮村這樣清楚地知道她的家庭,並且這樣關心。他就是用這個來回答她的冷淡、戒備和懷恨的!她疚愧了,覺得臉上在發燒。……
  「是啊!不富裕起來,一輩子過著窮日子,就什麼也談不上!」他深為感慨地搖搖頭,「就拿小豹子來說吧,能全怪他嗎?窮、落後、沒有知識、蠢!再加上老封建!老實巴腳的小夥子,下了大牢!你姐姐,就更冤啦!……」
  一聽他說起這個,姑娘頓時覺得受了羞辱。她憤憤地瞪他一眼,吼道:「不許你說這個!不許你說我姐姐!……」
  她竭力忍住快要流出來的眼淚,猛地沖上山頂,放開大步向下奔去。弄得榮樹莫名其妙。
  四
  走近家門,天已經完全黑了。她的心情也漸漸平靜下來。小妹妹老遠就喊她,向她撲來。緊接著母親也迎了出來,臉上掛著喜氣洋洋的笑容。這使荒妹感到奇怪。貧困、操勞和多病的母親過早地衰老了。特別是姐姐的死,使她的臉上除了愁苦之外,只有木然的發楞的神情。發生了什麼值得她這樣高興的事?
  「快,快去看看你的床上!」母親幾乎笑出聲來。
  床上放著一件簇新的毛線衣,天藍色的。在幽暗的煤油燈下發出柔和的誘人的光澤。
  荒妹抓在手裡,還沒有來得及感受到它那輕柔和溫暖,就立即象觸了電似地甩開了。她吃驚地喊:「誰的?」
  「你的!」母親正從鍋裡盛出熱氣騰騰的玉米粥。神采飛揚地膘她一眼說,「你二舅媽送來的。……」
  「二舅媽?!……」荒妹打了個寒噤,兩腿發軟,頹然坐在床沿,呆住了。二舅媽前不久來過,同母親嘀咕了老半天,一面不斷地上上下下打量著她。她當時就敏感到那眼光裡好象有什麼神秘的意味。果然,現在送了毛線衣來!……
  母親挨著她坐下,用難得的柔聲說:「是二舅他們吳莊三隊的,比你大三歲。他哥哥在北關火車站當工人,一月拿五十多塊!……」
  荒妹感到冰冷的汗水在脊背上緩緩地爬。她渾身顫抖,耳邊「嗡嗡」直響,什麼也聽不清了。
  「我不要!」她掙扎地喊,「不!我不要!」
  她把毛線衣扔向母親,母親卻仍然微笑著拉住她說:「又不是現在就要你過門!端午節來見見面,送衣裳來。十六套!……訂了婚,再送五百塊現錢!」
  「不,不,不!」一種恥辱感陡然升上荒妹的心。她感到窒息的恐怖。她不知該怎麼辦,只有讓委屈的淚水急速地流出來,只有憤憤甩開母親撫慰的手臂,跑開去。
  門口,站著心情沉重的父親和三個睜大眼睛呆望著她的妹妹。她捂住臉,沖出了門,站在院子裡,倚著倒塌了的豬圈的半截土牆,大聲地哭起來。
  「怎麼啦?怎麼啦?」母親急急地跟出來,拉起她的手,「荒妹,你是個懂事的孩子。咱家有啥?媽有病,三個妹妹光知道張著嘴要吃。養豬沒飼料,喂了半年多,連本也沒撈回來!攢幾個雞蛋拎上街,挨人攆來攆去,心裡慌的象做了賊。去年分紅,又是超支,一分現錢也沒到手。我想給你買雙襪子都……」
  母親也啜泣起來,數落著:「你姐姐不爭氣,這個家靠誰?房子明年再不翻蓋實在不行了。欠著債,哪有錢?二舅媽說,五百塊錢一到手,就……」
  「錢,錢!」姑娘激動地喊,「你把女兒當東西賣!……」
  母親頓時噎住了。她渾身無力,扶著半截土牆緩緩地坐倒在地上。「把女兒當東西賣!」這句話是那樣刺傷了她的心,又是那樣地熟悉!是誰在女兒一樣的年紀,含著女兒一樣的激憤喊過?是誰?——唉唉!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呀!……
  那是在土改工作隊進了吳莊的那個冬天,菱花去看歌劇《白毛女》的那天晚上,認識了憨厚、英俊的青年長工沈山旺。從那一刻起,她突然明白了平時唱的山歌裡「情郎」一詞的含義。十九歲的菱花不僅勇敢地參加了鬥地主的大會,而且勇敢地在夜晚去玉米地同她的情郎相會了。可是她原先是父母作主同北關鎮雜貨鋪的小老闆訂了婚的。男方聽到風聲送了五十塊銀元來,硬要年內成親。菱花大哭大鬧,一反常態。公然承認她自己看中了靠山莊的窮小子,公然宣佈跟他進山裡去受苦,一輩子不回「老封建」的娘家門!把父母氣呆了,關起房門又罵又打。她哭著,鬧著,在地下滾著,把銀元抛灑一地。激憤地嚷:「你們,是要把女兒當東西賣呀!」
  那是反封建的烈火已經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連同地主的地契債據一起燒毀了的年代。宣傳婚姻法的掛圖在鄉政府門口的牆上貼著。舞臺上的劉巧兒和同村的童養媳都是菱花的榜樣。憨厚、英俊的沈山旺捧著美好、幸福的前途在等待著她。菱花有的是衝破封建囚籠的勇氣!
  「他們,要把女兒當東西賣!」第二天,在剛剛粉刷一新的鄉公所裡,不需要任何別的,只憑她菱花這一句話!土改工作隊就含著鼓勵的微笑,發給她和山旺一人一張印著毛主席像的結婚證。……
  萬萬想不到今天,時隔三十年的今天,女兒竟用這句話來罵自己了!
  「這是怎麼回事?日子怎麼又過回頭了?……」她感到震驚而惶惑,慢慢抬起了頭,仰望著暮冬的夜空。幾顆寒星發出淒清、黯淡的光,諷嘲似地向她眨著眼。她仿佛忽然得到什麼啟示似地一顫,捶胸頓足痛哭起來。一面喃喃地自語:
  「報應,報應!這就叫報應呀!」
  她乾枯的雙眼裡湧出了渾濁的淚。裡面飽含著心靈深處的苦恨。她恨荒妹,恨存妮,恨她們的父親。她恨自己的苦命,恨這塊她帶著青春和歡樂的憧憬來到的土地,這塊付出了大半生辛勤勞動、除了哀愁什麼也沒有給她的土地!……
  荒妹反而鎮靜起來,勸慰母親說:「媽!公社街上,賣雞蛋、賣菜的沒人攆啦!你可以砍些荊條編土籃拿去賣。妹妹可以去放羊。山田改了種果樹,爹是個好把式!……要讓我們農民富裕起來!榮樹說的,中央有這個文件!……」
  「文件,文件!今天這,明天那!見多啦!見夠啦!俺們不照樣還是窮!荒妹,媽不願意叫你象媽這樣過一輩子呀!」母親抽泣著,也漸漸平靜起來,「孩子,你是個懂事的姑娘。媽看出來,榮樹對你有心,你也看著他中意。可你想想,吃不飽飯,這些都是空的喲!你媽悔不該當初……唉!如今得了報應啦!……」
  風停了。媽媽衰弱的身子倚著荒妹。母女倆無聲地呆坐著,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之中。
  「媽,你回去吧!」荒妹低聲說。她的眼睛向八隊的那一片村舍凝視著,探尋著其中的一間房子,「我還有點事!……」
  然後,她倔強地向三畝塘的方向走去。剛才發生的事,使她突然聰明了,成熟了。一切成見,包括要為小豹子伸冤這樣使她強烈反感的事情,現在都覺得合理了。她相信榮樹是會講出他的道理來的。那麼,他知道得很多很多,甚至連大海都知道!他所深信不移的要讓農民富裕起來的文件,荒妹又有什麼可懷疑的呢?他一定還會給她出個最好的主意,告訴她該怎麼辦!
  三畝塘的水面上,吹來一陣輕柔的暖氣。這正是大地回春的第一絲信息吧!它無聲地撫慰著塘邊的枯草,悄悄地拭幹了急急走來的姑娘的淚。它終於真的來了嗎,來到這被愛情遺忘了的角落?
  (原載《上海文學》一九八0 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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