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銀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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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只做這一件事,只走這一步。不管驗證的結果是真是假,他都到此為止了。
他與杜氏也沒有一點情分,犯不著為了她,去觸動老太爺最要命的地界。
這件事,他也可以不做,只是按捺不下。
畢竟是杜氏,一個深藏在他心底的女人,與眾不同的女人,下場太淒慘的女人。
但做這件事,還是太難了。
派誰去呢?這個出面暗訪尼姑庵的人,不能露出一絲與他有關的痕跡。一旦露
出,必為老太爺所察,那後果不堪設想。這是與老太爺周旋!
三爺想了許多方案,都覺不妥。在太谷,他可托靠的人,都是康家的熟人,老
太爺的熟人。
他沒有自成體系的心腹,他哪想過要與老太爺周旋?口外倒有他自己的知交,
可將那些人召來,也是太顯眼了。
他終日這樣憂愁,從小就時刻跟著伺候他的一個家僕見了,知道主家有了大的
犯難事,便試探著問了一句:「三爺,遇什麼難處了?」
三爺掃了他一眼,順嘴就說:「我有什麼難處?京津剛叫人放心,我在家歇兩
天吧,有什麼難處!」
剛這樣說完,忽然就閃出一個念頭來:這件事也許該交給這個人去辦?這個叫
宋永義的家僕,從小就跟了他,跑口外、下江南也跟著,常為他辦事。他對永義,
也一向當心腹使喚。如果連這個人也不能托靠,那他還能成什麼大事?
這樣一想,三爺就斷然決定:將這件事交永義去辦。辦成,那當然好;辦不成,
甚至將自己敗露出來,那也認了:半輩子了,連身邊這個心腹也為不下,倒黴也活
該了!
於是,他瞅了一個單獨的機會,先對永義說:「你能瞅出我有心事,也算沒白
疼你!」
永義就跪了說:「也許我不該多嘴!」
三爺先叫他起來,才說:「永義,我是有一件事想叫你去辦。事情也不難辦,
只是,除了你我,誰也不能叫知道。連你三娘,老太爺,也一樣。」
永義說:「我知道了。」
三爺還想叮嚀,一想,罷了,就交待了要辦的事:找個可靠、又與他康三爺不
相干的人,最好是個老婦人,叫她去給鳳山一座尼姑庵,捐一筆香火錢;然後打聽
清庵裡有幾位女尼,什麼模樣。
永義聽了,就說:「這事好辦。」
三爺想問問他派誰去,也作罷了,只說了句:「小心去辦吧。」
在此後的幾天裡,三爺見了永義也沒多問。但心裡卻不平靜:他這是正式跟老
太爺周旋開了。也許,老太爺會給他一個意想不到的下馬威?
五天后,永義給他回了話:「三爺交待的事,已辦妥。跑了兩趟,香火錢才捐
上,進去拜了佛。庵裡只有一位法號叫月地的女尼,四十多歲,面容甚清俊,只是
瘸腿。」
三爺極力平靜地問了一句:「就一位女尼?」
永義說:「聽說原來是兩位。那一位法號名雪地,十天前雲遊外地名寺走了。」
「十天前?那位雪地什麼模樣,問了沒有?」
「說是三十多歲,因未纏過足,行走方便,故外出雲遊去了。對了,還說那位
叫月地的女尼,臉上有顆痣。」
有顆痣!那汝梅所見的一切,都是真的了?三十多歲,天足,這也像杜氏吧?
可她偏偏在這個時候,就雲遊走了?難道老太爺有了覺察?可十天前,他什麼動作
也沒有,只是在安撫汝梅,連她所見的詳情還沒問呢。
杜氏也認出了汝梅嗎?
杜氏真還活著?她雲遊外地名寺去了?
三爺為了使自己平靜下來,問了問永義派誰去的。永義說,是編了個理由,求
他姑母托了一相知的婦人,出面去給捐的香火。頭一次跑去,人家不收佈施。第二
次,又托說為還願,必須捐出佈施,才能保她獨子長久平安。這才收了。
三爺讚揚了兩句,並叮囑說:「這事關乎汝梅,除了你我,不能再給第三人說。
你姑母那裡,也叮嚀一下。」
他是想將事情的嚴重性稍作化解,才這樣說的。永義似乎也未生疑心,連聲應
承了。
過了幾天,三爺去見老太爺,說:「西安信報說,朝廷快起蹕回京了。我想即
日啟程,趕赴京師。京津兩號此次開局驚天動地,我該去親歷一番的。」
老太爺說:「那你就去吧,只是餘波了。」
「汝梅近來鬱悶不樂,我想帶她出外走走,趕九月初六,送她回來。」
「不想嫁人,是吧?一路上,你也說說她,女娃家,不能野一輩子!」
老太爺沒有一點異常,什麼都應承。三爺雖松了一口氣,但第二天一早,還是
真帶了汝梅,踏上了赴京之路。
路上,他常忍不住要想:杜氏是否也往京師雲遊去了?
十天前,杜筠青真是離開鳳山,往京師西山雲遊去了。說雲遊,其實是下了決
心,棄太谷而去,棄俗世而去。移往京師,那卻不是她自家的選擇,是隨了剃度她
的法師而去。杜筠青此去,將在京師西山事佛到底,修煉餘生。
她此時出走,也同汝梅沒有一絲相關,與整個康家都無一絲相關的。
那天她與汝梅迎面相遇,實在是什麼也沒有看清。不用說那天汝梅扮得不男不
女,就是熟臉本相,杜筠青也不會留意到的。她真有些兩眼皆空了,俗世的一切,
都視而不見。就連終日與她做伴的月地,她也越來越疏遠。因為月地到底不願捨棄
俗世,雖然月地的俗世,幾乎什麼也沒有了,就剩下一位六爺。
杜筠青的俗世,那是已經四大皆空,乾乾淨淨。她丟棄它,自然而然。
月地也很驚異杜氏的變化,這才幾天,她竟修煉成另外一個人,冰冷而淨潔,
真如她自挑的法號:雪地。
六個月前,杜筠青知道了自己身處何處,本來想認命了,乾脆真剃度出家,與
康家永處兩個世界。她比起前面兩位老夫人,畢竟有不同,她畢竟報復過老東西了,
或者,她自己畢竟是有罪孽的。
她真的懇請月地給自己剃度。月地先是嫌她入庵時日太短,半年以後再說此事
也不遲。反正已在陽世以外了,一切都可以從容的。杜筠青疑心月地嫌她決心未下,
就說:既不能立馬剃度,那她自家總可以剪去這一頭青絲,以明出家之志。
月地算是相信她了,可還是說:「我自己還未正式剃度,哪能來度你?你既有
此決心,也得從容拜一法師,由她來收你入戒。」
杜筠青就說:「近處即有龍泉寺,請一法師來,也不難吧?」
月地卻說:「龍泉寺戒行也不嚴,如今那裡也沒有一位道行深厚的高僧住寺。
等有法力的尼僧雲遊過來,你再受戒剃度,不是更好嗎?」
杜筠青說:「什麼時候,才能等來這樣的高僧?」
月地說:「你既心誠,總會有機緣的。這件事,是事佛之始,不可仍以俗
事把持,操之過急。」
月地這樣說,杜筠青真也不能再說什麼了。當時她只想問一句:你至今未正式
剃度,是一直沒有等到這樣的機緣嗎?她沒有問。
杜筠青雖不急於剃度,但還是毅然把自家的頭髮剪去了,雖不似剃度那樣根淨,
卻與尼僧沒有太分明的差異。
「死」後的日子就這樣平靜地開始了。杜筠青以為自己已經將俗世的一切都丟
棄了。那邊,已無一人值得她去牽掛,也無一人牽掛她。她才真應該心靜如死水。
可實在並非如此。
她一人獨處的時候,還會不由得想到那件事:她至「死」也沒能確定,是不是
真正報復了老東西?她與三喜的出格私情,老東西是不是知道?既賜她「死」去,
老東西應該是動了怒。可現在她知道了,前頭兩位老夫人也是在十年左右被這樣廢
了。她們沒有私通之罪吧?
她是到了被廢的年限,才被這樣賜「死」,並非因為自己的罪孽?
老東西要知道了自己的罪孽,一定不會裝得那樣從容自若吧?在最後那個冬天,
老東西搬進了他的大書房。在她眼前,他太從容自若,以致叫她無法忍受!他要真
動了怒,能裝得那樣點滴不漏?老東西一向以王者自詡,如果知道了她的罪孽,只
怕賜她一個真死也不解氣!
還有三喜,老東西要真知道了她的私情,那三喜是肯定活不成了。可三喜是死
是活,她也是至「死」沒有弄清。弄清三喜的死活,也就弄清老東西的虛實了。
三喜,他到底是死是活?他要死了,那是為她而死;他若活著,那她的出格就
可能是自取其辱,白折騰了一場。
三喜,三喜,她至「死」也不知他的死活!
杜筠青終於承認,自己在心底也是藏了牽掛的,未割斷的牽掛。
她靜思了幾日後,便決定去做一件事:往三喜的村子跑一趟,探明他的生死。
他要真死了,她就甘心忍受一切,甘心為他剃度出家。他要活著,她也不再牽掛他
了,甘心就這樣「死」去。總之,她得了結這份牽掛。
她有腿有腳,下山跑一趟,不在話下。久不走長路,只須練幾天,活動開筋骨,
也就得了,不必像月地那樣苦練一年多,才能行動。
杜筠青對月地說了:她想下山走走。月地也不多問,只說那由你。她忍不住說
:「我可不去康莊!我與康家,永遠是陰陽兩界了。我只想往鄉間走走,學著化緣,
自食其力,不再食康家供給。」
月地也未細問,只說:「你雖有天足,也須練練腿功吧?我說過的繞壇功課,
你不妨也練練。你是天足,可每日加一圈,九九八十一天,即可功成。」
杜筠青含糊答應下來,但一天也未去繞花壇。她不想步月地後塵。再說,成天
繞那麼一個小地界轉圈,只是想一想,也會將人轉傻的。她自己想出了一個非常直
接的練腿辦法:就直接下山沿了進城的大道走,走累了,便往回返;天天如此,天
天長進,直到走到目的地。
杜筠青入住尼庵後,頭腦一清醒,就恢復了洗浴的習慣。這裡條件雖簡陋,卻
無須跑遠路,自家燒鍋水,就可洗浴了。加上離龍泉寺近,水質甚佳,浴後輕爽似
仙。所以洗浴更勤,幾乎日不間斷。如此洗浴,杜筠青便覺身體較以往更為強健輕
捷了。有這樣的體質,杜筠青往山外走,真是沒往返多少天,就差不多快進城了。
三喜的村子,杜筠青曾經去過兩次。村名叫沙河,它的方位:到縣城南關,往
西走,不遠就到了。
為了去做這次探訪,杜筠青特意新剪了一次頭髮,顯得禿禿的,更像一個尼姑。
她雖去過這個村子兩次,但都有老夏跟著,每次都不讓她下馬車,只把三喜家人叫
來,由她隔簾問話。
所以,估計那裡不會有人認出她來。但她還是精心將自己打扮成一個地道的尼
僧,她不想被人當做鬼身來羞辱。
去的那天,她出發的很早。到南關時,才剛到早飯時候。但街面上行人已不少。
她覺去沙河太早,就決定先進城走一趟。於是,沉著從容,毫不露心虛之狀,大方
地仰著冰冷的臉,穿城而過,居然沒有一點麻煩,誰也沒多留意她。
只是在返回南關後,她才生出一點感歎:這些年,三天兩頭進城洗浴,現在卻
要隱身而行了!市面一切依舊,可有誰會記起她的車馬已久不進城了?
但她很快將這感傷驅趕走了,不必留戀,什麼都不必留戀。
她從容走進沙河村時,發現自己還是來得太早。因為她不知道僧人是否會這麼
早來鄉間化緣,更不知道附近是否也有尼庵。既然來了,也只好沉著應對吧。
進村後,遇到過幾個男人,杜筠青都低頭而過。他們對她似乎也沒起什麼疑心,
可見放心行
事就是了。所以,等遇見一位婦人,杜筠青便上前合十行禮,按預先想好的說
:「請問施主,貴村便是沙河嗎?」
那婦人看了她一眼,也沒異常表情,只說:「就是。」
「想向施主打聽個人,不知方便不方便指點?」
「這位師父打聽誰?」
杜筠青又合十說:「貴村一位做了善事的施主。」
「誰呀?」
「施主只說,他叫三喜,是給一家大戶趕車。」
「有這個人。」但婦人露出幾分疑問,說,「他給你們佈施過?」
杜筠青忙說:「他是代東家的一位夫人,給小庵佈施了一筆不菲的香資,
但不肯透露東家是誰,這位夫人又是誰。小庵近來要立功德碑,貧僧專門來問問這
位施主,東家仍不肯顯其名嗎?不顯真名,是否可擇一化名?」
那婦人就冒了一句:「三喜是給康家趕車!」
杜筠青故意問:「康家?哪個康家?」
婦人見追問,忙說:「我不多嘴了,想問什麼,你去他家問吧。」
杜筠青就順嘴問了一句:「這位三喜,不常回家吧?」
婦人也順嘴說:「他早駐外學生意去了,走了快兩年了。」
他駐外學生意去了?那他沒有死?
杜筠青極力忍耐住,請這位婦人指點清三喜家的宅院。不管怎樣,她得親自去
探訪一次。
三喜剛失蹤時,她往這裡跑了兩趟,他家人也說:東家把三喜外放了,駐外學
生意。她問老夏是真是假,老夏說一個大活人不見了,也只能先這麼跟他家交待。
兩年過去了,他家還這麼相信,村人也這麼相信?兩年多了,三喜就是給外放到天
涯海角,也該有封家信寄回吧?
否則,家人怎麼能相信他真外放了?
三喜家的大門,已近在眼前了。杜筠青忽然生出許多勇氣。
杜筠青剛才對村婦說的那一番話,倒真是她托三喜辦過的一件事。那時她心境
惡劣,真想過出家為尼。所以托三喜給一處尼庵捐過香資。她也真交待了三喜,務
必隱去她的身份。那時,她與三喜還沒有私情。三喜問她:「這是行善,老夫人為
何不留名呀?」
她說:「為善不求人知,才為真善。」
她用這件事做試探,原來還想:三喜要真活著,聽家人轉達了這件事,他就會
明白來訪的尼姑是誰了。可現在,杜筠青已經有了一種預感,三喜若無其事地活著,
既未受嚴懲,也不再記著她,只一心想在商號中熬出頭。所以,她還要不要說這件
事?
不管怎樣吧,她還是要叫三喜知道,她曾來探訪過他。如果他真活著,那他就
該明白:她也沒有真死!
杜筠青平靜地敲開了三喜家的大門。出來開門的,是一位老婦人,看穿戴與神
態,不像是僕傭。
杜筠青就行合十禮,說:「打擾了,請問這是施主三喜的府上嗎?」
老婦人見她是尼姑,似乎也不討厭,很客氣地說:「就是。三喜是老身的三子,
師姑問他做甚?」
「因他做過的一次善事。」
老婦人一聽,忙說:「師姑快請進來說話!」
杜筠青跟著往進走時,三喜母親一路說,她信佛多年了,今有師姑光臨,很高
興。見三喜母親這樣一臉喜悅,杜筠青心裡倒是涼了幾分:他果然什麼事都沒有?
進屋就座後,杜筠青就照剛才對村婦說的那樣,又說了一遍。
三喜母親聽完,就忽然掉下幾滴眼淚來,歎了口氣,說:「我家三喜伺候的那
位老夫人,已經過世了。」
杜筠青故作驚訝,說:「這位施主壽數很大了嗎?竟升天了?」
老婦人說:「哪呀,才三十多歲吧!太可惜了。她待我們三喜很仁慈的。」
杜筠青就說:「真是太不幸了。那她的遺願更不便知道了。三喜還在那家大戶
趕車嗎?
「老婦人說:」承東家器重,他已經外放學了生意。「
杜筠青故意平靜地問:「老夫人升天後,他被外放了?」
老婦人說:「不是,外放有兩年多了。」
杜筠青這才驚訝地問:「老夫人升天以前就外放了?為什麼?」
老婦人很平靜地說:「那也是老夫人仁慈!想叫他有個好前程。」
「原來這樣,我還以為出了什麼事。」
「大戶人家的下人,外放是受抬舉!做錯事,哪會受抬舉?」
杜筠青聽了,心裡雖翻江倒海,還是極力鎮靜下來,繼續探問:「三喜既榮獲
外放,貧僧也只好白跑這一趟了。聽三喜說,這位大戶人家的老夫人有交待:不許
顯出她的身份。也不知該不該問一句:老施主,你能告知這大戶人家是誰家嗎?」
老婦人立刻就低聲說:「康家,康莊的康家。」
杜筠青又故作驚訝,說:「原來是康莊的康家?太谷數得著的大戶,那貧道更
不便去探問了。那種大戶,隱情太多。康家老夫人生前既不想顯身,小寺也不便去
挑明瞭。除非老夫人生前對你家三喜還有交待。三喜他學生意的地界,離太谷遠不
遠?」
三喜母親說:「說遠可是真遠,在甘肅的肅州住茶莊。不過學生意,誰不是先
從遠處駐起?」杜筠青順勢又問了一句:「肅州是遠,常有書信來吧?」
老婦人還是平靜地說:「一年雖來不了幾封信,倒還是總報平安。」
杜筠青再問:「今年有信來吧?」
「有,來過兩封信了。」
「能拿一封來,我看看發信的地界嗎?為功德碑事,小寺只好修書一封,寄呈
你家三喜了。」老婦人立刻就轉身進了里間,拿出兩封來,說:「這就是今年來
的信。」
杜筠青接過,先看了看信皮,跟著就抽出信來掃了一遍。但她未看另一封,只
是強作鎮靜,交還了信件,努力做了從容的道別。
但強撐著走出沙河不遠,她已經無法控制自己,倚了路邊一株老柳,癱坐下來!
一切都白做了,一切都落空了。自己出格了一回,委身於一個下人,鍾情於一
個車倌,居然兩頭空空,什麼也沒得到。既沒有報復了老東西,也沒有得到三喜的
真情!這個小東西,小無賴,原來什麼事也沒有,只是榮獲了外放。看他母親那一
副子榮母貴的得意之情,就知道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小東西寫回的家信,也是一紙
春風得意。尤其信中涉及她的「死」訊,只用「康老夫人噩耗已聞」幾字一筆帶過,
後面又是春風得意!
老東西要得知了她與三喜的私情,哪可能叫他這樣春風得意?榮獲外放,還住
了茶莊?
但這個小無賴的突然失蹤,一定與她的出格相關。不會是三喜這個小無賴告了
密吧?他也不傻,不會這樣自投羅網。
杜筠青這時才想到一個人:管家老夏,管三喜的老夏。一定是這個老奴才聽到
了風聲,外放了三喜,調開了呂布,暗中捂下了這件捅破天的醜事。外放三喜,調
開呂布,都是在老東西南巡歸來前。為了捂嚴這件事,老奴才也不便嚴處三喜和呂
布。
這個老奴才,他居然擋在老東西眼前,捂住了康家那片被捅破的天!他成全了
老東西的臉面,更成全他自己,甚至也成全了三喜這個小無賴,只是坑了她一人!
這個老奴才,她「臨終」懺悔時,居然選了他!
是她先鍾情於三喜,他未因她而喪命,她本也該高興的。可他聽到她的「死」
訊,竟也那樣高興!他說過情願為她而死,原來那也只是一句即興的甜言蜜語!她
的真情,她的獻身,甚至都不及邊遠小商號的一個學徒之差!
正是從這一刻起,杜筠青才發現俗世於她已毫無牽掛。她不再有可牽掛的人,
也沒誰還牽掛她。她的俗世已經一片空白,乾乾淨淨了。
回到鳳山後,她就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冷漠得與月地也疏遠了,但也日漸顯
出冰清玉潔。
就在遇見汝梅的前幾天,原來在此住持的那位老尼,由四川返京,專門回來小
住。她就是當年雨地的師父,後來移往京師西山修行去了。前年京師拳亂初起時,
她即雲遊四川避亂。今聞京師已平靜,跋涉回京。聽說雨地已棄世,老尼也不勝感
慨。她說佛家出家要義,在利人不在利己,是以自家的苦行苦修,為俗世眾生贖罪。
不跳出一己恩怨,或只求一己解脫,終不算真出家。
杜筠青這才忽然有悟:這就是自己等待的高僧嗎?她便提出了真出家,真剃
度,真受戒的請求。老尼見她神情冰清玉潔,也未多問,便答應了。剃度受戒後,
老尼聽她京音甚重,便問她願不願隨她赴京。
杜筠青恬然說:「願隨師去。」
走的那天,她也異常恬淡平靜。
月地卻頗為感傷。她倒不為自己將獨守尼庵而生憂傷,只是感歎自家終不能丟
下六爺,棄俗事佛。佛與她,終還遙遠。六爺,她親生的六爺,那才是她心中的佛。
送走老尼和雪地,月地是那樣強烈地想再去一見六爺。不打擾他,只是遠遠地
望他一眼。但打聽到的消息,依然是六爺還遠在西安。
西幫票號重返京津複業,嚴守了「天大窟窿賠得起」的祖訓,敞開老窖積蓄,
源源調運巨銀上櫃,兌現舊票,賠償損失,很快激活了銀市。西幫的實力再次驚動
天下商界,西幫信譽更是陡漲,達到歷史頂點。歷劫遇險反能借勢出奇,這本也
是西幫的本事。而這次曆庚子大劫,西幫又使自家聲譽大著,自然也驚動了京津官
場。
辛醜年,也即光緒二十七年九月二十七日,朝廷外務全權大臣、北洋大臣兼直
隸總督李鴻章,在京病故。而此時回京的朝廷鑾輿,才行至河南滎陽。朝廷行在命
王文韶接任外務全權大臣,北洋大臣兼直隸總督則叫袁世凱繼任了。袁世凱到天
津上任後,很快也聽說了西幫在復興津市中的作為。此時,他正在甫任北洋大臣的
興頭上,傲然做出了一個霸氣的決定:開辦一間北洋自家的官銀號,請西幫票號加
入,替他經營。他親自定名為「天津官銀號」。
天成元的津號老幫邱泰基,以及日升昌、蔚字號、大德通、志誠信等幾家大票
號的津號老幫,是在光緒二十八年春末時候,被召進北洋大臣衙門的。他們根本就
沒有想到,袁大人居然是為此召見他們,一時誰也不知所措,只能以「事關重大,
必須請示老號和東家」作答。
但出面召見他們的直隸藩台,卻口氣頗硬,說袁大人催辦甚急,爾等必須儘早
奉命,以不負袁大人對西幫的器重。
再器重,我們也做不了主!
按西幫規矩,這樣的大事,即使老幫們有應對妙著,也得請示老號和東家的。
所以也不盡是托詞。
邱泰基回到津號,就急忙將此事說給了何老爺。何老爺此時正在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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