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銀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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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爺才說:「那次我進城,就是受老夫人託付,來張羅提防拳亂的事務。正在
天成元跟孫大掌櫃謀劃呢,就聽說前頭櫃上要殺人。趕緊跑出來,見直隸來的那個
張天師,已經攔住魏路易,舉刀要砍。幸虧在下練過形意拳,急忙飛身一躍,跳到
張天師跟前,把魏路易隔開了!」
文阿德就問:「你當時拿什麼武器?」
三爺說:「慌忙跑出來,哪來武器?赤手空拳而已。」
文阿德又轉臉問孔祥熙:「赤手空拳,刀槍不入?」
孔祥熙說:「康三爺練的形意拳,那是真武功,跟拳匪的義和拳不一樣。太谷
人多愛練形意拳,防身,護院,押鏢,都管用。」
三爺說:「我的武藝很平常,僅夠防身吧。但當時我一看那位張天師握刀的樣
式,就知道是個沒啥功夫的愣貨。正想明裡揮拳一晃,暗中飛起一腳,將其手中大
刀踢飛,忽然轉念一想,覺得也不宜令人家太丟醜。本來就是一個愣貨,太惹惱了,
跟你來個不要命的發潑,也麻煩。所以,當時我只是擺了一個迎戰的架勢,並沒有
動他。他又舉刀要砍,我只是笑而不動。這一笑,真還把他嚇住了,高舉了刀,不
敢砍下來。沒相持多久,這個張天師提刀退走了。」
文阿德就問:「魏路易呢,是不是已經走了?拳匪會不會再去追他?」
三爺說:「魏路易哪敢走?他早由櫃上的夥友領進後院,躲藏起來了。直到事
後,他都不敢獨自回去,還是我們派了武師,送他回到福音堂。」
文阿德說:「感謝康三爺仗義相救!太谷商界若都似康三爺,我會諸牧師也不
致全體蒙難了。」
三爺一聽,急忙說:「大人千萬不能這樣說,太谷商界與洋商交往很久了,一
向兩相友善的。所以,貴公理會來太谷以來,我們商界也是很友善的。不僅我們康
家,誰家不是有求必應?去年太谷拳亂,實在是由外地拳匪煽動,上頭官府縱容所
致。商界雖也盡力張羅,哪能左右得了大勢?在動亂中,我們受累也是前所未有!」
文阿德沉下臉說:「你們受累,去尋你們官府訴說。本人只是來查辦教案,凡
曾加害我教士者,必懲不貸。」
三爺真沒想到,自己還盡揀好聽的說呢,這位老毛子竟然就拉下臉來了!其實,
文阿德漸露出的一種欽差大臣似的傲慢,三爺已經忍耐了半天。現在終於忍不住了,
便直言說:
「大人你誤會了,我豈是來尋你訴苦?在太谷,只有官吏們向我們商家訴苦,
我們從不向官府訴苦!近日,縣衙又來向我們商界訴苦。你們公理會索要賠款,他
們發愁啊!拳亂以前,你們公理會也是常來找我們商界訴苦、求助、借貸,我們何
曾麻煩過你們?」
文阿德聽出了口氣不對,但還是沉著臉,反問:「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大人既問,我就明說了吧。在下今天來,一是代先老夫人向你們道謝,二來
代太谷商界順便問問:貴公理會了結教案後,要從此永別太谷了吧?」
「什麼意思?」
「辦完教案,攜了賠款,一走了之,從此再不來太谷:貴會是這樣打算吧?」
文阿德有些被激惱了,大聲說:「放肆!誰說我們有如此打算?」
三爺笑了,說:「我們商界只會以商眼看事。大人來太谷辦教案,所使出的三
大招,在我們商家看來,那分明是做一錘子買賣。」
「一錘子買賣?」文阿德回頭問孔祥熙:「什麼叫一錘子買賣?」
孔祥熙當然能聽出三爺話中的刀鋒,又不敢明說出來,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
解釋。
三爺又一笑,說:「一錘子買賣還不懂?就是交易雙方,為了爭一次生意的蠅
頭小利,不惜結下深仇大恨,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文阿德怒喝了一聲:「放肆!」
孔祥熙也幫腔說:「文阿德大人來辦教案,是依朝廷的議和條款行事。」
三爺立刻瞪了孔祥熙一眼:「你也不是洋人,能輪著你說話?」
文阿德厲聲說:「我們嚴辦教案,正是為了日後的事業。真沒想到,康三爺竟
也有仇洋驅教之念!」
三爺換了一副笑臉,說:「我也沒想到,文阿德大人竟會如此忘恩負義!我康
某若仇洋仇教,何不坐觀張天師怒斬魏路易?我冒死搭救你們的教士,就為大人賞
我一頂仇洋驅教的帽子?」
文阿德冷冷地說:「你既不仇洋,為何非議本總辦?」
三爺毫不相讓,說:「我剛才說的,不是一己之見,實在是太谷商界乃至全縣
鄉民的一致議論:公理會是要出口惡氣,撈些銀子,溜之大吉!」
文阿德沒有再發作,仍冷冷地說:「辦案嚴厲,是本總辦的行事風格。太谷發
生如此次慘案,我們不加嚴辦,日後也難在貴縣立足吧?」
三爺冷笑了一聲,反問:「公理會如此辦事,以後還想在太谷傳教?」
文阿德又忍不住了,厲聲說:「本教事務,豈是你可非議!」
三爺依然冷笑說:「太谷商界與貴會,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若不是貴會趁此次
危難,訛詐商界,我們也無暇多管你們的閒事!」
「發生如此慘案,我會六位偉大的教士全部遇難,怎麼是訛詐?」
「貴會教士被拳匪殺害,我們也是甚感悲憤的。可因為這一類教案,你們東西
洋十多國,出兵犯華,已殺害了多少中國人!以至京師陷落,朝廷逃亡,我晉商在
京津的字號,悉數被搶劫。這一切,居然還是抵不了你們被害教士的命!為求議和,
朝廷答應賠款四億五千萬兩銀子;山西更倒黴,在四億五千萬之外,還得另賠二百
五十萬。這四億五千萬另加二百五十萬,是賠給誰呢?與貴國無關,與貴公理會損
失無關嗎?」
「怎麼能說無關?但每一樁教案,都務必具體查辦!」
「那照大人行事風格,查辦每一樁教案,豈不是還得額外再賠一次款,再割一
次地嗎?以此法查辦全國教案,豈不是要再多賠一個四億五千萬,再割走幾個行省?」
孔祥熙忽然插進來說:「三爺,賬不能這樣算。」
三爺立馬怒斥道:「你一個太谷子弟,不學算帳為商,卻來給洋人跑腿!你懂
什麼叫算帳?」
文阿德忙壓住三爺說:「本總辦只是公理會神職人員,僅限查辦本會教案,
與賠款割地何干?」
三爺說:「殺害貴會教士的拳民,官府早緝拿法辦,抵命的人數,幾倍於遇難
教士。省洋務局也將六位教士隆重安葬。因這樁教案,太谷商界已被省衙重課了十
多萬賠款。不久,朝廷的四億五千萬分攤下來,我們不知還要被重課多少!太谷因
出了此樁教案,還將被禁考五年!可這一切處罰賠償,對你們似乎都不算數?查辦
才幾天,就又索要賠款,更有甚者,還要霸佔孟家花園!這不是額外賠款割地是什
麼?」
文阿德還是冷冷地說:「兩萬賠款,是賠福音堂之損失。孟家花園,只是做死
難先賢的墓地而已……」
三爺知道這位老毛子難以說動,早不想多費口舌,但一口怒氣咽不下去,竟慷
慨直言,說了這許多。悶氣既出,也想收場了,就放緩了口氣說:
「文阿德大人,你來華多年,大概還沒聽說過中國民間的一句俗話:得理且饒
人。我聽老夫人生前也說,皈依基督的洋教,最崇尚的是寬恕,饒恕,仁愛,是普
愛天下每一個人。貴會如執意照大人風格查辦教案,恕我直言,那必定要自斷後路!
在這場塌天大禍中,貴會因蒙難而如此報復,與基督教義真是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太谷人重商敬商,大人這次又偏偏與商界過不去,竟敢拿富商孟家開刀!在太谷與
商家過不去,那將意味著什麼,大人就沒想嗎?」
文阿德沉著臉,只冷冷說了一句:「你豈配說偉大的基督!」
三爺笑了笑,說:「我是不懂基督,但你是基督的使者,你的所作所為就在昭
示什麼叫基督!拳亂以前,貴會來太谷傳教十七八年,得教徒僅百人而已。何以會
如此冷清?就因太谷敬商不敬教。今結怨商界,以後貴會只怕連冷清亦不可得!山
東、直隸為何教案頻仍,激起如此烈火似的拳亂?以前我不甚明瞭,今觀文阿德大
人來太谷數日的所作所為,算是明白了!」
文阿德惱怒地喝問:「你想煽動新的拳亂?」
三爺大笑一聲,反問道:「基督令你靠什麼傳教?寬恕,仁慈,普愛眾生,還
是恃強淩弱,趁火打劫,貪得無厭?」
說畢,行禮作別,揚長而去。
就在康三爺失去控制,激揚舌戰文阿德的時候,太谷第一大票號志誠信的孔慶
豐大掌櫃,也正在為此事謀劃對策。因為志誠信的財東員家,聽說要沒收孟家花園,
也慌了,生怕殃及自家田產。
這時的志誠信雖仍為太谷第一大票莊,但其財東員家已露敗相。員家當家的,
已經是不理商、也不懂商的一代人,只是會坐享商號的滾滾紅利。這一代員家弟兄
中,又沒有特別出類拔萃者,可以壓得住台。於是兄弟間無事生非的故事,就不斷
上演了。老九和老十因小小一點分利不均,就釀成驚天動地的一場訴訟,生生靠銀
錢鋪路,一直把官司打到京城。兩邊比賽似的扔掉的銀子,市間傳說有百萬兩之巨!
即便富可敵國,也經不住這樣敗家吧?
遇了庚子、辛醜這樣的亂局,員家就沒了主心骨,一切都得仰仗字號的領東大
掌櫃。這真是兄弟鬩于牆,又怯於禦外,內外都不濟。
孔大掌櫃把東家幾位爺安撫回去後,自然得考慮如何禦外。洋教倒是尋不到借
口,來霸佔員家田產,但這次對太谷商家的羞辱,孔慶豐也是怒不可遏。給公理會
賠幾個錢,倒也罷了。
竟然要拿孟家開刀,還要太谷商界有頭臉的人物,披麻戴孝給洋鬼送葬!西幫
立世數百年,還未受過這樣的奇恥大辱!志誠信是太谷排行在前的大字號,這場羞
辱也得首當其衝了。
但孔慶豐畢竟是商界成了精的人物,外面上沒露出多少痕跡。
這天,字號的協理,也即俗稱二掌櫃的,又在孔慶豐跟前提起孔祥熙。說不妨
把這後生叫來,讓他給文阿德掏掏耳朵:公理會如此糟蹋商界,以後還想不想在太
穀立足了?
孔慶豐見又提孔祥熙,終於忍不住,勃然大怒了:「你又提這孫子做甚?他與
我何干?」
二掌櫃忙說:「我又不是當本家提他!眼看公理會要糟蹋商界,能跟文阿德那
個老毛子說上話的太谷人,就數這個孔祥熙。他既然想高攀大掌櫃,何不教他做件
正經事?」
「誰認他是太谷人?他是美國人,不是太谷人!」
「大掌櫃,外辱當頭,還是以西幫尊嚴為重吧。孔祥熙一個毛小子,何必跟他
太計較了?」
「太谷商界再沒本事,也不能去求這孫子!你們求這孫子疏通洋人,也不能由
我出面!他滿世界跟人說,志誠信的孔大掌櫃是他本家爺,我這一出面,不等於認
了他?我這孔門跟他那股孔門,八竿子打不著。他投洋不投洋,我也不能認他!」
「你們天下孔門是一家,都認孔聖人。」
「他孫子投身洋教,早背叛了孔門!」
孔慶豐這麼與孔祥熙過不去,實在也不是自眼前始。
孔慶豐祖居太谷城裡,孔祥熙則祖居太谷西鄉的程家莊,本來也是八竿子打不
著的兩支孔門之後。城裡孔家,老輩雖也算不上太谷的望族,家勢可比程家莊孔門
興旺得多。到孔慶豐做了志誠信的領東大掌櫃,其家族已躋身太谷大戶之列,孔祥
熙父子卻仍掙扎在鄉野寒門。孔父習儒落魄,靠鄉間教職營生,又染了鴉片毒癮,
家境可謂一貧如洗。所以,兩孔家隔了貧富鴻溝,分屬兩個世界,即便同宗同姓,
實在也沒有來往。
孔祥熙從十歲起,投身公理會免收學資的福音小學堂,在太谷孔氏中間,並沒
有引起太大注意:那時他太卑微了。五年後,孔祥熙以福音小學堂第一名優等生畢
業,公理會要保送他去直隸通州的潞河書院深造,這才引起孔氏眾族人的非議。潞
河書院是美國公理會最早在華北辦的一所教會中學,為的是在華人中培養神職人員。
可晚清時代,尊孔依然是國朝大制,即便在商風熾烈的太谷,孔姓也依然被視為天
下第一高尚姓氏。孔聖人之後,竟要皈依洋教,賣身去司夷邦神職,這豈不是褻瀆
孔門,背叛祖宗,大逆不道嗎?
譴責最烈的,當然是程家莊的孔氏族人。但他們一樣地位卑微,孔家父子哪肯
聽從!孔父因習儒潦倒,見兒子能有出路,也顧不上孔聖人的面子了。尤其孔祥熙,
他從教會學堂得到的智慧和讚賞,比虛榮的孔姓不知要實在多少倍。所以,少年孔
祥熙竟對族人放言:不讓姓孔,我正好可取個西洋姓名!
這更了不得了。程家莊的孔氏只好來求孔慶豐。孔慶豐是太谷孔姓中最顯赫的
人物,借其威勢,或許能壓住孔祥熙父子。當時孔慶豐並不想管這種閒事,他哪想
認這許多窮本家?但經不住這幫人的磨纏,就答應叫來說後生兩句。
一聽是志誠信的孔大掌櫃召見,孔祥熙趕緊跑來了。可還沒等問幾句話呢,這
位正做西洋夢的少年,竟興頭昂然,眉飛色舞,給孔大掌櫃講解起中國人供偶像、
拜祖宗、女纏足、男嗜毒的害處來。孔慶豐連訓斥的話都沒說一句,就將孔祥熙當
生瓜蛋攆了出去。一個十五六歲的後生,誰敢這樣對他孔大掌櫃說話?僅僅是那種
講解的口氣,孔慶豐就惱了。
這孫子既然連祖宗都不要,你們還要他做甚!
這是孔慶豐第一次知道孔祥熙,第一次就厭惡之極。
此後,孔祥熙當然是執意去了通州潞河書院。在那裡,因為他有中國這個高尚
的姓氏,似乎也得到了校方的格外垂青:孔聖人之後皈依公理會,這是基督在中國
的一個小小勝利吧。到庚子年,孔祥熙在潞河書院也將近五年了。京津拳變一起,
書院不得不遣散避亂,孔祥熙也只好躲回太谷。哪想到,沒幾天太谷的拳亂也起來
了。他被圍福音堂,幾乎丟了小命。
這次跟隨文阿德重返太谷,孔祥熙很有一點大難不死、衣錦還鄉的感覺。但作
為一個太谷人,在心底裡還是想攀附孔慶豐這樣的富商:他畢竟是被商風熏大的。
何況在西洋人眼中,商人並不卑賤。所以,他不計前辱,還是到處跟人說:志誠信
的孔大掌櫃是他本家爺。
這話傳到孔慶豐耳中,先還只是勾起淡去的厭惡。後來就傳說文阿德使出的幾
手狠招,孔祥熙起了不少作用。這一下,孔慶豐除了怒不可遏,真替孔門臉紅了。
在此情狀下,堂堂孔大掌櫃怎麼可能出面去求一個叛祖侍敵的狗東西!
孔慶豐在志誠信,雖也至高無上,他還是善聽屬下進言的。可這一次,二掌櫃
費盡口舌了,大掌櫃依然是毫不鬆動。
其實協理的意思,也並非要孔大掌櫃低下頭去求孔祥熙,更不是叫他去認這個
本家子孫,只不過給孔祥熙一點面子,不妨叫桌酒席請一次,以便正經陳說在太谷
得罪商界,會有什麼後果。說不定,孔祥熙還正是因為你這個同姓大掌櫃,看不起
他,才偏使壞,糟蹋商界。這關乎西幫尊嚴,商界名聲,不能只顧跟這麼個不肖晚
輩慪氣的。
但好說歹說,孔慶豐還是不見孔祥熙。二掌櫃只好提出,那就由他代大掌櫃出
面請一次。孔慶豐勉強同意,但不許太抬舉那孫子!
這位二掌櫃姓劉,在商界也是位長袖善舞的人物。他本想再聯絡幾位大字號的
協理,把招待的場面弄大點。再一想,覺得也不妥:孔祥熙這後生的心病,分明在
孔大掌櫃這廂,扯來別的大頭,也不見得管用。於是決定,只以志誠信的名分來宴
請,並從財東員家搬一位少爺出來做東。酒席呢,擺在飯莊中排場大的醉樂園。這
也算把面子給足了。
員家少爺一輩,也是些平庸子弟,志誠信的掌櫃們很容易搬動。
孔祥熙那頭,也果然如劉掌櫃所料,志誠信的帖子送過去,很爽快就答應下來。
可孔祥熙如約來到醉樂園,卻未見孔慶豐大掌櫃在座。劉掌櫃早有準備,沒等
孔祥熙問出話來,已搶在前頭說:
「這桌酒席,本來是孔大掌櫃做東的。可我們東家聽說了,也要出來作陪。大
掌櫃見東家肯出面,當然也覺臉上有光,就說:東家既出面,那就做東吧,我們字
號的掌櫃欣然作陪。東家一聽,又不忍叫大掌櫃陪坐副座:大掌櫃輩分大呀。就改
由這位四少爺出來作陪,還叫大掌櫃主持席面。四少的年紀、輩分,都跟舍兒你相
當。」
舍兒是孔祥熙的乳名。劉掌櫃事先特意打聽來,就為以此稱呼能給孔祥熙一種
本家的感覺。
這時,員四少爺就照劉掌櫃事先吩咐,站起來對孔祥熙說:「咱們頭回見面,
不要見外。」又轉臉對劉掌櫃說:「舍兒既不是外人,也不用太拘老禮了。」
劉掌櫃才接住說:「舍兒你是不知,我們大掌櫃可是最重禮數的人!說即便是
四少出面,也不能亂了主臣呀?財東為主,字號為臣,這是商家大禮。有東家出面,
無論長幼,大掌櫃還是不便主席。我看兩頭都為守禮,謙讓不下,就出了個主意:
反正舍兒你也不是外人,這頭一次,就成全了四少,由他做東,我作陪;等過幾天,
再選個好日子,由大掌櫃和東家一道出面做東,宴請一次文阿德大人。所以,今天
就這樣了。到時候請文阿德大人,舍兒你還得出力!」
劉掌櫃這樣一圓場,孔祥熙也沒有怎麼計較,忙應酬了幾句客氣話。他畢竟是
頭一回出入富商大戶的這種交際場面。
席間,劉掌櫃一面殷勤勸酒,一面只是扯些閒話,在洋人書院讀什麼書,吃什
麼茶飯,睡火炕不睡,在潞河想不想家,快二十歲的後生,也該說媳婦了,有提親
的沒有,如此之類。跟著,問起西洋人娶親如何娶,過生日如何過。
孔祥熙哪還有防備,早來了興頭,有問必答。論及洋人習俗,更是眉飛色舞,
侃侃而談。
於是,劉掌櫃輕輕提起葬禮:「舍兒,那西洋人辦白事,也與我們很不同吧?」
「當然,西洋人的葬禮,也甚是簡約。」接著詳細說起西洋人葬禮中,教會如
何做主角。
劉掌櫃耐心聽完孔祥熙的解說,才又不經意地問:「那西洋人辦白事,並不披
麻戴孝?」
「當然,穿身黑禮服就算盡孝了。」
「擱我們這兒,哪成!辦白事,不見白,不哭喪,哪成!」
「中西習俗不同,叫我看,還是西洋人的婚喪習俗比咱們文明!」
聽孔祥熙這樣一說,劉掌櫃已有幾分得意。只是仍不動聲色地說:「我看也是。
我今年五十多了,托祖上積德,父母不但健在,身子比我還硬朗。這是福氣,我就
盼二老能長命百歲。只一樣,到那時我也老邁了,如何有力氣給二老送終?一想發
喪期間,那磕不盡的頭,哭不盡的喪,真也發愁呢。」
「要不,我說西洋人比我們文明?」
「舍兒,只空口說人家文明,誰能相信?」
「誰叫太谷人不愛入洋教!」
「這次你們辦教案,何不做個現成樣兒給鄉人看?」
「做什麼現成樣兒?」
「聽說要給遇難的洋教士,再發一次喪。洋人照洋禮發喪,不正好叫鄉人看看
如何文明?」
劉掌櫃輕輕帶出藏著的用意。
孔祥熙似乎仍無覺察,仍然興頭高漲地說:「這次不是再發喪,是要舉行公葬。
六位公理會先賢,為神聖教職蒙難福音堂,直接兇手雖為拳匪,而拳匪作惡系官府
治理不力所致。所以舉行全縣公葬,也是理所當然!公葬非同家葬,那是須異常隆
重才上規格。此亦為西洋文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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