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銀穀
19
「何老爺,先母辭世許多年了,亡靈忽又顯現,也許真在惦記我考取功名。可
近來我也在想,先母的魂靈或許早已轉世而去,所謂顯靈,不過是一出假戲而已。
何老爺,你也相信先母的亡靈至今徘徊不去嗎?」
「敬神,神即在。你希望她在,她就在。」
「可先母總是不期而至,並不是應我之祈才來。所以,我就疑心,是父親為嚴
束我專心讀書,才假託了先母的亡靈,叫他們重唱了這樣一齣戲。」
「六爺,老太爺他會如此看重你的功名?」
「老太爺很敬重何老爺,常邀何老爺小飲,長敘。對先母不時顯靈之事,不知
你們是否談起?」
「那是貴府的家事,我哪裡敢談起?六爺,先母遺志,你當然不可違。可老太
爺是希望你繼承家業,由儒入商。這是父命,也不可太忤逆了。六爺日後如有志於
商,我甘願為你領東,新創一家票號,成為天成元的聯號。只是,六爺你得聽我一
句話,總號萬不能再囿於太谷,一定要移師於雄視天下的京都——」
「那也得等我高中進士以後吧,不然,我怎麼能使喚你這位舉人老爺呢?」
「六爺,我早已想好了一條妙計,可以脫去這個倒灶的舉人功名。」
「是什麼妙計?」
「求誰寫一紙狀子,遞往官衙,告我辱沒字紙,不敬聖賢,荒廢六藝,舉人功
名自會被奪去的。」
「你頂了這樣一個罪名,我可不敢用你。」
「六爺不用我,自會有人用我的。」
這位何老爺,說到碼頭商事,儒業功名,就如此瘋瘋癲癲,可說到老太爺和先
母,卻守口如瓶!可見他也不是真瘋癲。
想從何老爺口裡套出點事來,也不容易。
六爺謊稱先母的亡靈有假,居然就真的觸怒了她?
六月十三那日夜半,突然又鑼聲大作,還很敲了許多時候。先母不顯靈,已經
有許多年了。
近來,怎麼忽然連著顯靈兩次?六爺照例跪伏到先母的遺像前,心裡滿是恐懼。
奶媽並不知他有如此不敬之舉,依然像一向那樣,代先母說話:
「六爺,你母親是為你的婚事而來,你快答應了她吧。」
六爺只是說:「求母親大人饒恕我的不敬。」
奶媽就說:「也求老夫人給老太爺托夢,催他早日給六爺完婚。」
「求饒恕我的不敬。」
「六爺的學業,老夫人盡可放心。」
「我不是有意如此。」
「老夫人牽掛的,就這一件事了吧?催老太爺為六爺早日辦了這件大事,你也
該放心走了。
老夫人你太命苦,生時苦,升了天也苦,你也該走了。「
六爺不再說話。
「老夫人就放心去吧。」
「老夫人還有甚心思要說,你就說吧。」
淒厲的鑼聲,只是敲個不停。六爺心裡知道這是先母盛怒了,他滿是恐懼,祈
求原諒自己。可先母似乎不肯寬恕他。他本來也是為了先母,想弄清先母的冤屈,
卻這樣得不到先母體諒。母親大人,要真是你的在天之靈駕臨了,你應該知道為兒
的苦心吧?你的在天之靈既然一直守護著我,也該將你不肯離去的隱情,昭示給我
了。我已經成人,你就是托一個夢來也好。
可母親大人,你已久不來我的夢中了。
難道我的猜測是對的?我一時的謊稱並不謬?母親大人你其實早已脫離陰間,
轉世而去了?這許多年,謬托你的亡靈的,不過是父親和那個替代你的女人?他們
叫巡夜的下人,不時演這樣一出鬧鬼的假戲,其實只是為了嚴束我?
母親大人,如果你真駕臨了,就求你立刻隱去,令他們的鑼聲止息。如果他們
的鑼聲一直不止,我就要相信我的謊稱不謬了。
六爺跪伏著,在心裡不斷默念這樣的意思。
良久,淒厲的鑼聲只是不止。
六爺忽然站了起來,沖向了院裡。
奶媽大為驚駭,慌忙跟隨出來:「六爺,六爺,你這是做甚?」
「我去見母親。」
「她就在你的身邊,就在你的眼前,六爺,你得趕緊跪下!」
「我想在月光下,見見母親。」
「隔了陰陽兩界,你們不能見面,趕緊跪下吧,六爺!」
奶媽就在庭院的月光下,跪下了。
將滿的月亮,靜靜地高懸在星空。清爽的夏夜,並沒有一絲的異常。只有那不
歇的鑼聲,覆蓋了一切。
不遠處,就能望見守夜的更樓。那裡亮著防風的美孚洋馬燈。鑼聲就是從那裡
傳出來的。可是,除了更樓上燈光,再也沒有燈光了。除了這淒厲的鑼聲,也再沒
有別的聲音了。所有的人,都習慣了這送鬼的鑼聲了?
也許誰都知道,這鑼聲只是敲給他老六一個人聽的。今夜敲得這樣長久,那一
定是因為他向那個繼母說出了真相。她害怕他識破真相!
奶媽她也知道真相吧?
六爺想到這裡,就向男傭住的偏院走去。
奶媽又慌忙追過來:「六爺,你要去哪兒?」
「去叫下人,開開院門,我要上更樓去。」
「六爺,你不能這樣。你母親就在你眼前!」
六爺不再聽奶媽的攔阻,徑直向偏院去了。
只是,他剛邁入偏院,鑼聲就停下來了。隨之,就是一種可怕的寂靜。這種異
常的寂靜,似乎忽然將清冷的月光也凝固住了。六爺心頭一驚,不覺止住腳步,
呆立在那裡。
不知是過了許久,還是並不久,在那凝固的寂靜中,格外分明地傳來了一聲真
正淒厲的呼叫,女人淒厲無比的呼叫——
六爺只覺自己的頭皮頓時一緊,毛髮都豎起來了。
「奶媽,你聽,這是誰在叫?」
奶媽卻說:「哪有叫聲?六爺,你母親已經走了,我們也回屋吧!」
沒有叫聲?不是女人的叫聲?
果然,還是那凝固了的寂靜。
六月十三夜半鬧鬼的時候,杜筠青就沒有被驚醒。這一向,她睡得又沉又香美。
自從成功地喬裝成小家婦人,每次進城洗浴,都要快意地尋一處勝境去遊覽,興沖
沖走許多路。加上喬裝的興奮,自在的快樂,也耗去許多精神氣。回來,自然倦意
甚濃,入夜也就睡得格外地香甜。
第二日一早,呂布告訴她夜裡又鬧鬼了,還鬧了好一陣。杜筠青就說:「
看看,看看,誰叫六爺起了那樣的疑心!這不,他母親不高興了。」
但她心裡卻想:哼,說不定真是老東西臨走交待了他們,以此來嚇她。叫她看
穿了,那還有什麼可怕!越這樣鬧,她越不在乎。
所以,早飯後,杜筠青照例坐了馬車,進城洗浴去了。車馬出了村,呂布和三
喜不似往日那樣有說有笑,一直悶著,誰也不出聲。
杜筠青就問:「都怎麼了,今兒個是不想伺候我進城了?」
呂布說:「老太爺一走,連前頭那位老夫人,也來鬧得歡了。」
三喜說:「鬧得我都沒睡好覺。昨夜的鑼聲,太陰森。」
杜筠青笑了:「你們是為了這呀?又不是頭一回了,能把你們嚇著?六爺那天
還跟我說呢,他不信他母親的靈魂還在。這不,就叫他看看,在不在!」
呂布說:「老夫人你倒睡得踏實,鬧了多大時候呢,就沒把你驚動!」三喜
說:「我聽下夜的說,這回敲鑼好像不頂事了,怎麼敲,也送不走。」
杜筠青說:「呂布你醒了,怎麼也不叫我一聲?這些天,我睡得連個夢也不做
了。前頭這位老夫人,她喜不喜歡出門?呂布你知道吧?」
呂布說:「她又不像你,這麼喜歡洗浴,就是想出門,也沒法走動得這麼勤。
她有個本家姊妹,嫁給了北村的曹家。她們姊妹愛走動,只是她去得多,人家來
得少。除此,也不愛去哪兒。」
三喜進康家晚,來時,那位前任老夫人已故去幾年,知道的也僅是僕傭間的一
些傳說。所以,他就問:「怎麼,他曹家的人,比咱們康家的人架子大?」
呂布瞪了他一眼,說:「你知道個甚!人家不愛來,是嫌咱康家規矩太多,太
厲害。康家主僕,誰也不能抹牌耍錢,那是祖上留下來的鐵規矩。那個本家姊妹偏
喜好抹紙牌,來了康家抹不成,能不受制?在康家做老夫人的,都不能抹牌,人家
來了能不拘束?還來做甚?」
三喜就說:「我聽說,曹家子弟抽洋煙的也不少。他曹家是尋著敗家呢,也沒
人管?」
杜筠青笑著說:「三喜你倒會替曹家操心!呂布,聽你這麼說,前頭這位老夫
人還喜歡推牌九?」
呂布說:「她倒不喜愛。只是她那位本家姊妹,除了抹牌,還喜歡交結豪門大
戶的貴婦。去曹家,能多見些尊貴的女人,多聽些趣事吧。」
三喜就說:「就不能把這些大戶女人,也請到康家來?」
呂布又瞪了他一眼:「請來,又不能抹牌,也不能聽戲,幹坐著呀?老太爺見
不得唱戲,誰敢請戲班來唱?」
三喜說:「太谷的王家,祁縣的渠家,都養著自家的戲班。我看也是尋著敗家。」
杜筠青說:「三喜你就好替人家操心!不說了,不說了,別人的事,不說他了。
這幾天,我可是能吃能睡,樂意得很。你們也不少走路,夠自在,就沒有長飯長覺
呀?」
呂布說:「老夫人長覺長飯,我看是給勞累的。」
三喜就說:「要是累了,今兒就哪兒也不用去了,洗浴罷,就回。」
杜筠青連忙說:「誰說累了?呂布累不累,不管她,她是家去盡孝道。三喜你
就是累,也得跟了我伺候!三喜,你說,今兒個咱們去哪兒?」
「東寺,南寺,西園,都去過了。找新鮮,該去戲園,書場。」「我可不愛
去那種地方。再說,梆子戲哼哼嗨嗨,我也聽不明白。」
「那去逛古董鋪?」
「我更不去那種地方!」
呂布就說:「大熱天,也沒地方趕會吧?」
三喜說:「到六月二十三,東關才有火神廟會。」
「那三喜你記住這日子,到時咱們去趕會。今兒,咱們要不去趟烏馬河?三喜
你不是說,今年烏馬河水不大,只是蒲草長得旺。」
三喜說:「烏馬河有甚看頭?」
「我就喜歡水,喜歡河。走吧,今兒咱們就去一趟烏馬河。」
呂布說:「太陽將出來時,烏馬河才有看頭。」
杜筠青就說:「你也不早說!今兒不管它時辰了,就去一趟烏馬河。」
於是,馬車就沒有進城,直接趕到了東關。在東門外通濟橋邊,叫呂布下了車。
然後,繼續東行,往烏馬河去了。
杜筠青第一次喬裝出遊時,是照舊先到華清池洗浴完,才去了東寺。
本來是想,洗浴畢,就順便換了裝,出了澡堂,便可以自由隨意了。沒承想,
臨到澡堂的女傭伺候她換裝時,都奇怪地問:「老夫人,拿錯替換的衣裳了吧?」
杜筠青這才覺察到,在澡堂換裝改扮,還不妥當。華清池跟康家太熟,今兒在
這裡喬裝打扮,說不定明兒就傳回康莊了。所以,她趕緊說:「可不是呢!這
個呂布,心不知在哪兒,怎麼把她的衣裳給包來了?」當時,她依然穿了自家的
貴婦夏裝,出來上了馬車。
那回,馬車本來要往南關的車馬店停。她一想,也不妥呀。自家的車馬本來就
在南關三天兩頭地走,那一路的車馬店,誰不認得他們?所以,三喜才吆了車馬,
彎到東關,尋找一家不熟的小店停放。
這中間,車馬出了東門,杜筠青也才在車轎裡,換裝改扮。喬裝畢,她就爬出
車轎,學著呂布的樣子,跨車轅坐了。那感覺,真是新鮮極了。
初次這樣搗鬼,三喜甚不自然,只是不住看她,仿佛有什麼破綻。杜筠青就瞪
了他一眼,說:「小心趕你的車,出了差錯,不怕主家罵你!」
尋到一家小車馬店,剛吆車進去,驚動得店裡掌櫃夥計都跑出來。這樣華貴的
車馬,趕進他們這樣的小店,能不慌張嗎?見這陣勢,三喜又有些不自然了。
杜筠青就跳下車轅來,從容說:「我們主家奶奶進城走動,先換轎去了,車馬
就停在你們店裡,小心伺候!」
店主自是殷勤不迭,伺候三喜停了車,卸了馬。
三喜一聲不吭,停放畢,轉身就要走。他有些緊張,連號衣也忘了換。杜筠青
就對他說:「你也不嫌熱,捂這麼一身,想發汗?主家不是吩咐你了,不用穿得這
樣招眼?」
三喜才脫了上身的號衣,換了件普通的白布褂。
出了車馬店,杜筠青走在前,三喜跟在後,離得八丈遠。她真聽了呂布的,走
路儘量使勁,反惹得路人注意。這是圖什麼,找罪受呀!所以,也沒走多遠,她就
放鬆快了,該怎麼走路,還怎麼走。也把三喜叫到了跟前,一搭走。
「三喜,看你吧,還不如我!」
「我哪做過這營生?」
「你看我,扮得還像呂布吧?」
「哪像呀,老夫人是京話口音,就不像。」
「京音就京音,他們管得著嗎!可你再不許叫我老夫人。」
「那叫你甚?」
「我看你就扮我的娘家兄弟吧。哪有傭人比主家還靦腆的?」
「那我更叫不出口!」
「叫不出,也得叫。你是三喜,就叫我二姐吧,我比你也醜不到哪兒。」
「老夫人,真叫不出口。」
「看看你吧!那你扮公子,我給你扮老嬤,叫你少爺,成不成?」
「那更不成了,老夫人。」
「你再叫我老夫人,我就把你攆走!就叫我二姐,聽見了吧?」
「聽見了。」
初嘗喬裝出行的滋味,一切都叫杜筠青興奮無比。尤其遇了意外,需要機靈應
對,那更令她興致勃發。三喜的靦腆、不自然,也叫她感到一種快意。老東西在的
時候,她為何就沒想出這種出格的遊戲法?
那次,他們是重進東門,回到東大街,又拐進孫家巷,去了東寺。
東寺是太谷城裡最宏麗的一座佛寺。寺內佛殿雄闊華美,古木遮天。寺中央那
座精緻的藏經樓,高聳出古樹,尤其壯觀。初回太谷時,杜筠青曾陪了父親,來此
敬香遊覽。那時候,她雖也受人注目,可沒有顧忌。這一回,情境心境,竟是如此
不同。
杜筠青不願去多想,怕敗壞了剛有的這一份興奮。
東寺也有些像南寺,地處鬧市紅塵中,僧戒失嚴,香客也不是很多,顯得有些
冷清。所以進到寺中,三喜真的叫了她一聲二姐:「二姐,我們先去敬香吧?」
杜筠青忍住沒有笑。
在大雄寶殿敬香時,那個懶洋洋的和尚,看也沒看她一眼,只說:「施主許個
願吧。」
她有什麼願想許?她已經沒有什麼願望了,只是想這樣出點格,出得有趣,順
利。可這樣的心願哪能對佛祖說?這個宏麗的寺院裡,只怕佛祖也不大來光臨了。
杜筠青跪下拜佛時,什麼願也沒有許。
她佈施了很少一點小錢。因為她得扮成小戶人家的娘子。
和尚又懶懶地問:「是否要在禪房用茶?」
三喜忙說:「不打擾師父了。」
杜筠青從和尚懶懶的神態中,看出自己喬裝得還不錯,心裡蠻得意。
那天,他們在東寺也沒有留連太久。出來,在一個小食攤前,杜筠青買了兩份
糯米涼糕,自家吃了一份,給她「兄弟」吃了一份。雪白的糯米,撒了鮮豔的青紅
絲玫瑰,又滿是葦葉的清香,真是很好吃。
「三喜,你要好吃,二姐就再給你買一份?」
「我不吃了。」
離開小食攤,三喜就說:「老夫人,你儘量少說話好。」
「怎麼了?我說漏嘴了?」
「說倒沒說漏,就是你滿嘴京味,我一口太谷話,叫人家聽了,哪像姐弟?」
「又不白吃他的,他管我們說什麼話呢!三喜呀,這樣沒出息,那才不像我的
兄弟。這涼糕還真好吃!不是為了扮小戶人家,我還得吃一份。」
「二姐,你這就錯了。大戶人家,誰吃他的,還嫌日髒呢!就是吃,也不過嘗
幾口鮮,哪會吃了一份又一份?小戶人家才饞它呢,吃不夠。」
「那你不早說!剛才我問你,還吃不吃,你倒裝大戶,不吃了?咱們不是想裝
小戶還裝不像呀?聽你這麼說,我可不如你像,吃了一份還想吃,吃不夠。可我不
是裝,真饞呢!我天生該是小戶人家。」
「老夫人,我可不是咒你!」
「又叫老夫人!」
第一次喬裝出遊,雖然就這樣去了一趟東寺,可杜筠青還是非常興奮。一切都
順當,一切都新鮮。一切都是原來的老地界,可你扮一個新角兒,感覺就全不一樣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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