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銀穀
14
邱泰基是那樣一個俊雅的男人,姚夫人當然也是一位美婦。不過,邱家公婆在
世的時候,姚夫人與他們倒是相處得很好。因為她是太滿意自己的男人了,有才有
貌有作為,對她又是那樣的有情,到哪兒去找這樣好的男人呢?她再苦,也甘願為
他守節了。就是公婆相繼過世之後,她也是凜然守家,連一句閒話也惹不出來。
這一次,男人是這樣狼狽歸來,又這樣木然去了。家宅更忽然大變,一片淒涼。
姚夫人的心裡雖然滿是冰冷,卻再也生不出那一份凜然了。
男人,男人,為你苦守了這樣許多年,你倒好,輕易就把什麼都毀了。你還想
死,這樣絕情!這都是因為什麼?就是因為你的絕情!我在家長年是這樣的淒苦,
你呢?你是出必輿,衣必錦,宴必妓!宴必妓,宴必妓,這可不光是那些嫉妒你的
老幫給你散佈流言,連孫大掌櫃也這樣說你。
孫大掌櫃親口對我這樣說你!你絕情地上了吊,我問孫大掌櫃你為什麼要死,
孫大掌櫃就說,你宴必妓!
就是因為你宴必妓,這個家幾乎給毀了。
我知道,孫大掌櫃這樣揭你的短,是要我責駡你,嚴束你。可我什麼都沒有說
你。不是我不敢說你,是怕說了,你又去死。你就這樣絕情啊,只是想丟了我,去
死?!
姚夫人真是一個剛烈的女人。邱泰基木然地走後,她守著這淒涼冰冷的家,沒
有幾天,就決定要做一件叛逆的事。
她嫁給邱泰基已經這樣許多年,只是生下一個女兒。就是千般喜歡這個女兒,
也只是一個女兒。有一天,絕情的男人真要丟了她,只管他自家死去,那叫她去依
靠誰!她是早想生一個兒子了,男人也想要兒子,公婆在世的時候,更是天天都在
想望孫子。可她長年守空房,怎麼能生出兒子來!每隔三年的那半年佳期,哪一回
不是滿懷虔誠,求天拜地,萬般將息,可自從得了這個女兒後,就再也沒有任何消
息了。
姚夫人一直覺得自己對不起男人,對不起邱家。她怎麼也成了不長莊稼的鹽鹼
地?好在公婆和男人對她並無太大的怨言。因為周圍的商家婦人中,這種不長莊稼
的鹽鹼地那是太多了。駐外頂生意的商家,人丁大多不旺。沒有兒女的多,過繼兒
女的多,買兒買女的多。還有就是因偷情野合造成墮胎、溺嬰的,也多。
姚夫人是個生性好強的女人,她一直不願意過繼個男丁來,更不願買個男嬰來
養。何況,邱泰基弟兄兩個,又都是長年駐外的生意人,老大門下也僅得一子,談
何過繼?她一直祈望自己能養出一個親生兒子,不使自家的門下絕後。只有那樣,
她才能對得住有才有貌又有情的男人吧。
現在發生了這樣的突變,姚夫人感到自己對男人的熾烈情思已經冰冷下來。男
人絕情地放棄了這半年的佳期,可她自己已經年過三十,正在老去。再不生養一個
男丁,她就將孤老此生了。這樣絕情的男人,這樣孤單的女兒,能將自己的後半生
託付給誰?這一次,短短二十多天的佳期,守著一個丟了魂靈的木頭男人,更不要
指望有生養的消息了。
男人已遠去,三年不歸期。要再生養,那就只有一條路,偷情,野合。
可她怎麼能走這條路?
那是多少商家婦走了的路,也是一代又一代都斷不了的路。商家婦人偷情的故
事,已經聽了多少!流傳在婦人中的這種故事,有悲有喜,有苦有甜,有血淚,也
有肝膽,有爛婦,也有癡情殉情的女人。那裡面有太多淒慘的下場,但也有多少偷
情的智慧和機巧。常聽這些故事,你只要想偷情,你就一定會偷情。那些故事把什
麼都教給你了。
姚夫人所知道的那些故事,大多是從她的妯娌——老大媳婦那裡聽來的。她不
想聽,大娘還是要說。兩個守空房的妯娌,怎麼能一說話,就扯出那種故事來?但
大娘她總是愛說給你聽。
公婆在世時,不喜歡大娘,喜歡你,大娘她有氣,想把你教壞;公婆去世以後,
大娘說得更放肆了。也影影綽綽聽說,大娘其實也不那麼嚴守婦節。
姚夫人可從沒有動過心。大娘是嫉妒她,因為自己的男人比老大強,不但俊雅
得多,本事也大得多,身股更頂得多。她守著的門戶,那是要比老大家風光得多!
誰能想到,風光多少年,忠貞守家多少年,會等來今天這樣一片淒涼。
現在,你狠了心要學大娘,要學壞嗎?不是,決不是!她只是要生養一個男娃,
一個可以託付餘生的男娃!
其實,在遣散僕傭的時候,姚夫人就有謀劃了:那個小男僕,是她特意留下來
的。
像許多故事中那樣,暗中結識一位情意相投的男子,姚夫人連想都不願那樣想。
結髮男人都靠不住,野男人怎麼敢靠!何況,比丈夫更有才貌的男人,到哪裡去找?
這樣的男人都遠走他鄉,一心為商去了。一些商家婦人盯著年輕的塾師。可這些人
窮酸懦弱,又有幾個能指靠?與長工僕傭偷情的故事也不少,只是愛挑選強壯忠厚
的漢子,結果總是生出真情,難以收場。
姚夫人選中這個小男僕,實在是帶了幾分母愛。所以,她以為不會陷得太深,
能輕易收場。
年齡,身份,都有這樣的差異,誰也不會久戀著誰。過兩年,自己真能如願以
償,就將他舉薦給一家字號,去做學徒了。這也正是他的願望——遠走他鄉去為商。
這個小男僕,叫郭雲生,是鄰村的一個農家子弟。因為羡慕邱泰基的風光發達,
在他十三歲時,父母就托人說情,將他送到邱家做僕傭。為了巴結邱家,甘願不要
一文傭金,指望能長些出息,將來好歹給舉薦一家商號去當夥計。票莊,茶莊,不
敢想望,就是幹粗活的糧莊、駝運社也成。
姚夫人當年肯收下這小僕,僅是因為對男孩的喜愛。那時的郭雲生,憨憨的,
還沒有脫稚氣。但能看出,不是呆笨坯子,相貌也還周正。初來的時候,只叫他管
掃院。可他掃完院,又不聲不響尋活做,叫人不討厭。平時也十分規矩,從不惹是
生非。什麼時候見了,都是稚氣地一笑。這男娃,就很得姚夫人的喜歡。
姚夫人出身富家,是粗通文墨的。女兒四五歲時,就開始課女識字。女流通文
墨,雖無大用,但至少可以自己拆讀夫君的來信。商家婦常年見不著男人,來封信,
還得央求別人讀,男人是連句親近的話也不便寫了。這是娘家當年叫她識字的理由,
現在她又以此來課女。再說,閑著也是閑著。郭雲生來後不久,得到姚夫人的喜歡,
就被允許跟了認字。他到底不笨,認了字,又去做活,兩頭都不誤。
已經四年過去了,郭雲生已經十七歲。他雖然依舊勤快,溫順,規矩,但分明
已經長成一個大後生了。姚夫人對他更有了一種母愛似的感情,她是一天一天親眼
看著他長大的。不但是身體長高成形了,他還有了點文墨,會利落地說話、辦事。
這都是她給予他的吧。要不是邱泰基這樣狼狽地回來,姚夫人在今年這個夏天,本
來是要請求丈夫為郭雲生舉薦一家商號的。誰能知道,這個假期會是這樣!
雲生,雲生,不是我想這樣。我更不想把你教壞,因為我真是把你看成了自己
的孩子。雲生,我向你說不清,就算你報答一回我吧。你不會拒絕我吧?我這樣做,
也不會把你嚇著吧?
我只能這樣做,就算你報答一回我吧!
姚夫人決定這樣做了,就不想太遲疑。她還有一個幻想,就是能很快和雲生完
成這件事,很快就能有身孕。那樣,在外人看來,就不會有任何閒話可說,因為男
人剛剛走啊。那樣,一切就都會神不知鬼不覺了。
在商家婦人流傳的故事中,也有許多神不知、鬼不覺的偷情。可她不是偷情。
僕傭精簡了,家裡冷清了,那件事也決定要做了,但姚夫人不想讓別人看出她
有什麼變化。一切都是依舊的。就是對郭雲生,也依舊是既疼愛,又嚴厲。姚夫人
甚至對他說:「雲生,以後你就不用跟著認字了。家裡人手少了,你得多操心張羅
事。你認了不少字,當夥計,夠用了。」
郭雲生很順從地一口答應。果然,不聲不響張羅著做事,整天都很忙。
到了傍晚,司廚的女僕封了火,回家走了。看門的瘸老頭關閉了門戶,拖一張
春凳出來,躺在門洞裡涼快。這也都是依舊的。
姚夫人呢,也依舊同女兒水蓮、女僕蘭妮,還有雲生,在自己的院子裡乘涼,
說話。只是,乘涼比以前要長久些。久了,女兒嚷困,她就叫女僕先伺候小姐去睡。
頭兩天,女僕伺候小姐睡下,還要出來。因為還要等著伺候夫人。後來姚夫人就說
:「你不用出來了,就陪了她,先睡,她小呢,獨自家睡,害怕。」
就剩下她和雲生了,她依舊說著先前的閒話,都是很正經的閒話。那時已過了
六月初十,半片月亮升高的時候,入夜已久。姚夫人終於說:「涼快了,我們也歇
了吧。雲生,你去端些水來,我洗漱洗漱。」
她說得不動聲色。雲生也沒有覺著怎麼異常,起身就往廚房打水。雲生走後,
姚夫人就把臉盆腳盆,都拿到當院。等雲生提來半小桶溫水,她就平靜地說:「等
我洗漱完,你拾掇吧,不叫蘭妮了。」
她洗了臉,漱了口,就坐下來,慢慢脫鞋襪。這時,雲生背過了臉。她裝著沒
有發現,仍慢慢脫去,直到把兩隻光腳伸到腳盆,才儘量平靜地說:「雲生,倒水。」
雲生顯然很緊張,慌慌地倒了水,就又背過臉去。姚夫人只是裝著沒有看見,慢
慢洗自己的腳。良久,才喊雲生,遞過腳巾來。雲生很是慌張,但她依然像渾然不
覺。
洗畢,又儘量平靜地招呼雲生:「來,扶我回屋去。」
雲生扶著她走,她能感覺到他緊張得出著粗氣。她還是什麼也沒有表示。扶她
走到屋門口,就對雲生說:「你趕緊去拾掇了,回去歇著吧,明天還得早起。」說
完,就將屋門關住,上了閂。
在屋裡,她聽著雲生慌張地收拾洗漱家什,又聽見他踏著匆促的重腳步離去了。
一切都像原先謀劃的那樣,沒有出現一點意外。其實,這哪裡是她的謀劃?都
是從那些偷情故事中撿來的小伎倆。
姚夫人忽然忍不住,掩面抽泣起來。她覺得自己太可憐了,真是太可憐!要強
如她,居然要費這樣許多心思,去引誘自家的一個小男僕。這分明是在學壞,又要
費這許多心思和手段,顯得不是有意學壞。她不願意這樣!可她想痛哭,也不能哭
出聲來。她不能驚動睡在西頭閨房裡的女兒。她夜半的哭聲,早已經叫女兒厭煩了,
因為被驚醒的次數太多了。所以從七歲起,她就叫女僕陪了女兒,睡到西頭的閨房,
自己獨個留在東頭的臥房裡。她住的這是一座排場的五間正房,母女各住兩頭,不
是放聲大哭,誰也驚不醒誰的。可在寂靜的夜半,她是多麼想放聲痛哭啊!
可憐就可憐吧,你必須做這件事。已經開始了,就不能停止。這樣像演戲似的,
也怪有趣味呢。真的,給這個小憨娃亮出自家的光腳時,你自家心裡不也毛烘烘的,
臉上熱辣辣的?幸虧是半片月亮,朦朦朧朧,什麼都看不分明。
第二天,姚夫人發現,雲生一見她,就起了滿臉羞色。她依然若無其事,該怎
麼吩咐他,還是怎麼吩咐。到傍晚,也還是照舊那樣乘涼,乘涼到很晚,剩了雲生
一人陪她。月亮高升時,還由雲生伺候她洗臉、漱口、洗腳,扶了回屋。不管雲生
是怎樣一種情狀,她都若無其事。就這樣,一連幾天過去了。
這天歇晌起來,姚夫人若無其事地叫了雲生,去收拾庫房。
晉地殷實人家,都有間很像樣的庫房。邱家的庫房,當然也不是存放那些無用
的雜物,所以甚為講究。首先,它不是置於偏院的一隅,是在三進主院的最後一進
院,也就是姚夫人住的深院中,挑了兩間南房做庫房。位置顯要,離主人又近,稍
有點動靜,就能知道。其次,自然是十分牢靠,牆厚,窗小,門堅固,鎖加了一道
又一道。再就是,除了主家,一般僕傭那是根本不得入內的。都知道那兩間南房,
是弄得很講究的庫房,就是裡面存放了怎樣值錢的家底,誰也不知道。
郭雲生聽了叫他去打掃庫房,當然很興奮,這是主家信任他呀。這幾天,他就
覺著主家二娘特別信任自家,居然叫伺候她洗臉、漱口、洗腳。在他心目中,主家
二娘是位異常高貴,美貌,又很威嚴的女人。叫自家這樣一個男下人,那樣近身伺
候她,也是不得已了吧。主家二爺出了那樣的事,排場小了,就留下三四個下人,
不便用他,也只得用吧。二娘一向待他好,常說她自家沒有男娃,是把他當自家的
男娃看待呢。現在,打發走了許多下人,倒把他留下來了,可見待他恩情有多重。
不拘怎麼說,在伺候二娘的時候,也不能胡思亂想呀!可他就是管不住自家了。
每天,就盼著月亮底下伺候二娘洗腳的那個時候。那個時候不能看,又想看;想看,
又不敢看。到白天見著二娘,心裡想的,就是她那兩隻白白的小腳。自家怎麼就這
樣壞呀,就不怕叫二娘看出來,把你攆走?越是這樣咒駡自家,越是不頂事。這兩
天夜晚,月亮更大,更明亮了,自家倒也更大膽了,竟然敢盯住看,不再背過臉去。
你這真是想找死吧?
今天見了二娘,雲生心裡還是做賊心虛,只是在表面上極力裝得無事。見二娘
對他也沒有什麼異常,還覺得好些。所以,接過二娘遞給的鑰匙,雲生是很順當地
打開兩道大鎖。跟著二娘,第一次走進這神秘異常的庫房,雲生才算是不胡思亂想
了。庫房內,擠滿了箱箱櫃櫃,箱櫃又都上了鎖。除了放在外面的一些青花瓷器,
雲生也幾乎沒有看到什麼太值錢的東西。房裡面倒是有些陰涼,也不明亮。
二娘吩咐他,先把箱櫃頂上的塵土,撣一撣,然後擦抹乾淨,末後再掃地。「
先把房內拾掇乾淨,等出了梅,箱櫃裡有些東西,還得拿出去晾曬。」
雲生就說:「那二娘你先出去避一避,小心暴土揚塵的。」
不料,二娘竟說:「不要緊,我跟你一搭拾掇。」
雲生一想,這是庫房重地,主家怎麼能叫我獨自留下?他就開始打掃。箱櫃頂
上的灰塵,真還積了不少,雞毛撣根本不管用。他只好一手托了簸箕,一手小心翼
翼往下掃。
「這樣掃,你要拾掇到什麼時候?」二娘說他的口氣很嚴厲。
「我是怕暴土揚塵的,嗆著二娘。」
「你就麻利掃吧,我也不是沒有做過活!」
說完,二娘就打開一隻長櫃,埋頭去整理裡面的東西。
雲生趕緊做自家的活,手腳快了,仍然小心翼翼。他是先站了高凳,掃一排立
櫃頂上的塵土。那是多年積下的老塵了,夠厚夠嗆人。不久,房裡已是塵土飛揚。
二娘就過來說:「你站在高處掃,我在底下給你接簸箕,快些掃完,好噴些水,壓
壓塵。」
「二娘,我自家能行。」
「我知道你能行,幫你一搭掃,不是為了快嗎!這樣暴土揚塵,跟著了火似的,
氣也快出不上來了。」
雲生只好照辦了,他在高處往簸箕裡掃塵土,由二娘接了往門外倒。他心裡有
些感激,但並沒有太慌張呀,怎麼在遞給二娘第二簸箕時,竟全扣在了二娘的身上,
還是當胸就扣下去了——簸箕跌落到地上,一簸箕塵土卻幾乎沿了二娘的脖頸傾瀉
而下,從前胸直到腳面,甚至臉面上也濺滿了,叫高貴的二娘整個兒變成一個灰土
人了。
雲生嚇得幾乎從高凳上跌下來,他就勢慌忙跳下來,驚得不知所措。
二娘似乎給嚇著了,也顧不上發作,只是急忙撣抖身上的土。抖了幾下,又急
忙解開衣衫抖:塵土已灌進了衣衫,沾了一胸脯。
雲生好像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瞪著失神的眼睛,一直呆望著二娘解開衣衫,裸
露出光胸脯,塵土沿著乳溝流下去了,畫出一寬條灰顏色,使兩隻奶頭顯得更白更
鼓——他甚至想到,熱天肉身上有汗,塵土給沾住了,但還是沒有太意識到自家看
見的,那是二娘的肉身!
二娘只顧慌忙用手刮著胸前上的塵土,將白胸脯抹劃得花花道道了,才猛然抬
起頭來,發現雲生在瞪著眼看自己,急忙掩了衣衫,同時臉色大變。
「狗東西,你也太膽大了!你扣我一身塵土,原來是故意使壞呀!」
見二娘如此勃然大怒,雲生早嚇得伏在地上了:「二娘,我不是有意,真的不
是有意——」
「不是有意,你是丟了魂了,就往我身上扣土!狗東西,你是想嗆死我,還是
想日髒死我,滿滿一簸箕土,就往我胸口扣!」
「二娘,我真是失手了——」
「這是什麼細緻活,也至於失手!你是心思不在活上吧?」
「我沒有——」
「還沒有!你的手不中用,眼倒中用,什麼都敢看!」
雲生已汗如雨下,驚恐萬狀。
「你是不想活了?」
……
「還是不想吃你這碗飯了?」
……
「你小東西也看著我們倒了點黴,就膽大了,想使壞?」
「二娘——」
雲生聽見二娘把話說得這樣重,剛抬起頭,想央求幾句,就看見二娘的衣襟還
敞開著,慌忙重又低下頭,嚇得也不知央求什麼了。
「狗東西呀,我一直把你當自家男娃疼,沒想到你會這樣忘恩負義!」
「二娘,我對不住你。」
「把你養大了,知道學壞了,是吧?」
「二娘,你想怎處罰我,都成,可二娘你得先去洗洗呀!大熱天,叫二娘這樣
難受,我真是該死!」
「你還知道難受?故意叫我這樣難受?」
「我先去叫預備洗浴的水,洗完,再處罰我吧!」
「那你還不快去,想難受死我!」
雲生跑走後,姚夫人扣好衣襟,鎖了庫房,回到自己住的上房。蘭妮見了夫人
這樣灰頭花臉,整個兒一個土人,嚇了一跳。姚夫人乘機又把雲生責駡一頓,其實,
她不過是故意罵給蘭妮聽的。
在蘭妮伺候她洗浴時,仍然是責駡不止。那天夜晚乘涼,也沒有叫雲生來伺候。
這也都是姚夫人有意為之,要叫別人都知道,她對雲生真生了氣。
她要把這件叛逆的事做到底,又想掩蓋得萬無一失。她相信自己的智慧,不會
比別的商家婦人差。今天在庫房演出的這場戲,已經不是在學別人的故事了。這謀
劃和演出,叫她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興奮。
可憐的是郭雲生,哪裡能知道主家夫人是演戲,是在引誘他?被痛駡一頓後,
又不叫去伺候乘涼,他認定二娘是下了狠心,要攆他走了。
給主家辭退,那本是做奴僕的命運。可他這樣丟臉地給趕走,怎麼回去見父母!
自從來到邱家後,一直都很走運,怎麼忽然就闖下這樣大的禍?都是因為自家管不
住自家,心裡一味胡思亂想,失手做下這種事。但他不斷回想當時的情形,好像那
一刻並沒有多想什麼呀?二娘來
幫他倒土,心裡只是感激,給她遞簸箕時哪還敢毛手毛腳不當心?怎麼想,也
覺著失手失得奇怪。
難道是二娘自家失手了?
你不能那樣想。主家幫你做奴僕的事呢,你還能怨主家?再說,你怎麼能瞪住
眼看二娘的光胸脯!那時,他真是跟憨人一般,忘了回避。這又能怨誰!
就是被攆走,也不能忘了主家的恩情。父母說,邱家教你識了字,又教你長了
體面,光是這兩樣,我們就給不了你。二娘也常說,她是把你當自家的男娃疼呢。
還沒有報答主家,就給這樣攆走,縱然你識了字,又長了體面,誰家又敢用你!怎
麼就這樣倒黴。
雲生就這樣惶惶不安地過了兩天,幾乎見不著二娘。偶爾見著了,二娘也是一
臉怒氣,不理他。到第三天,才忽然把他叫去。他以為要攆他走了,卻是叫他接著
把庫房打掃完。這次,二娘只是坐在院中的陰涼處,看著他一人在房裡做活。他真
像得了赦令一樣,在裡面幹得既賣力又小心。
當天夜晚,二娘乘涼時,也把他叫去了。當著蘭妮的面,二娘仍是一味數說他。
還說,蘭妮、廚房的李媽、看門的柳爺,都給你說情,要不,不會饒你。等蘭妮伺
候小姐去睡後,二娘似乎數說得更厲害了。
「雲生你這小東西,他們都說你規矩,安分,哪裡知道你也會學壞!你做的那
種事,我能給他們說嗎?」
雲生慌忙又伏到了地上:「二娘,饒了這一回吧,以後再不敢了!」
二娘歎了口氣,說:「起來吧,快起來吧,我不饒你,又能把你咋?跟了我四
五年了,不到萬不得已,我能把你攆走?」
「二娘對我像父母,怎麼處罰我,都不為過的。」
「快起來吧,你這小東西,真沒把我氣死!」
雲生爬起來,說:「二娘,你就把工錢扣了,算罰我。」
郭雲生當年被送進邱家來,雖言明不要工錢,可姚夫人哪能不給呢?為省那幾
個錢,落一個寒磣的名聲,還不如不讓他來呢。由於得到她的喜歡,雲生的工錢一
直都不低。不低吧,又能有幾個錢?
所以,姚夫人說:「小東西,扣了你那幾個工錢,我就解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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