蚱蜢之歌
第十節
首先是電話。孟道庸的話音吞吞吐吐,我可以想像他通話時猶豫焦灼的神情。
接著,我下班後見到了坐立不安的食品廠廠醫,致使孟道庸擔驚受怕的原因不會是
別的(我頓時就想到是你又惹事了),果然,我第一次見他慌神了似地對女婿李央
說孟達失蹤了。
「我到處找遍了,家裡沒人,廠裡說他幾天沒去上班了。」他像是回憶痛苦舊
事似地說。
我說:「會不會是外出了?」
「不會不會的,」他已經不在乎在妻子面前袒露他的焦灼,「他不會不留紙條,
再說他不會不向廠裡請假。」
我絲毫都沒有感到你真會有事。我過分自信地安慰孟道庸說:「爸,你不用愁。
他不會有事的。再說他會有什麼事呢?吃完飯我去找他。」但是,我的話並沒有減
少食品廠廠醫的憂心忡忡。這一頓飯大家都草草了事,就連朱淑貞都面露關切之情。
我清楚地記得我在初夏的傍晚尋找你的過程。自從冬季十字街頭紅燈下相遇以
來——其間經過了整個陰雨纏綿的春天——我們就沒有碰面。半年以來我初次漫無
目的地騎車尋找孟達或蚱蜢,就像尋找某位隱士的蹤跡。五月中旬濃郁的桔花香並
沒有透露你的行蹤。我在他宿舍的門前——昏暗的過道上空寂無人——吃了閉門羹。
在蚱蜢有可能出沒之處我逐一尋找,包括街頭的電子遊戲室和彈子球房。晚風怡人,
夏夜的街道上蕩漾著撩人情欲的氣流;或許街上的每個人都看穿我偵探一樣獨一無
二的使命。尋找蚱蜢的李央感覺到他是那個傍晚全城唯一以尋人為使命的角色。我
化了兩小時騎車不斷穿越本城的街道和建築物。像是要計算本城的總長度或面積。
我跑入黑黝黝的影院或劇場,憑著嗅覺知道你不在短暫即逝的世外桃源裡。我甚至
走入公共廁所,擔心蚱蜢由於便秘正蹲在某個糞炕上從而錯過了我的搜尋。最後,
絕望的李央徒然地站在某個十字路口,希望你弓身騎車的身影會意外地在視野中混
亂的騎車行列裡閃現,然而你就像捉迷藏似的由於意外而永遠消失了。或許在頹然
歸家的一級級樓梯上。李央的自信崩潰了。
葉家突然多出了兩個戴大沿帽的警察證實了我和孟道庸的不祥之兆。接著,我
看到了臉無血色的孟道庸和吃驚的朱淑貞。我的第一個感覺是孟達犯了事,然而,
事實遠比預料殘酷無情。當我聽說孟達在一場混亂的鬥毆中作為旁觀者無辜誤傷致
命時覺得可笑而不真實。我差一點認為兩個警察在開玩笑。但他們身上的制服證明
他們是例行公事。他們說這是前天夜裡的事;當時彈子球房裡的小流氓因為賭博而
發生了爭執,在沒有人制止的情況下爭吵演變成了群毆——孟達當時作為旁觀者被
雙方都不認識的小流氓們誤認為是對手而喪身于亂刀之中。「我們找了一整天,才
查明死者的家屬是你們。」其中一個警察說。
噩耗麻木了一家人。我記得食品廠廠醫六神無主地傻坐在舊沙發上,兒子的惡
訊使他的腦子一下子陷於癱瘓(他忘記了他應該立刻去醫院)。他甚至連抽煙解痛
都無能為力。孟道庸沒有哭,也沒有流露出及時的悲傷,只是不相信突如其來的事
實。我記得我和葉寒都成了沒有主張的悲傷的陪襯人,是朱淑貞,她在那一刻顯示
了婦女的善良本性,像個真正的母親似的說(其實孟道庸更像母親):「我們把阿
達接回家裡來吧。」
是死亡把你帶回到我們中間。此刻蚱蜢仿佛在熟睡,模樣並沒有比死前更難看
些。他那與眾不同的相貌仿佛註定要遭受奇特的命運。我面對著他,昔日的蚱蜢觸
手可及,但實際上我不可能和死亡交涉。或許正是死亡製造出的距離,讓他的遺容
顯得莊嚴肅穆,沒有一點滑稽色彩。我們沒有時間為你悲傷,最初是震驚;而五月
的氣溫驟然升高,是氣候不得不要求我們把你以及你的所有軼事都化為灰燼。
現在,你再也用不著為大便問題而苦惱了。你不用因為便秘、痔瘡或食物的折
磨而漲紅了臉;現在,你兩腿間碩大的動物不再提出貪婪的要求,它向你表示屈從,
和你合二為一;蚱蜢毋須為相親而特意設計一個髮型。蚱蜢,馬炮仗老師的呵斥和
木馬都不能再讓你戰慄,斯諾克檯球和游泳不存在了。有關你的傳聞軼事,轉瞬間
就會在熊熊烈火中化為白色粉末——你的名字也煙消雲散。
你此刻靜靜地躺在南部市立公墓的某一側。葬禮就在公墓裡舉行。在葬禮上我
見到了李冬香家系的我從未謀面的你的親戚,其中有你的舅舅和姨媽及其家屬。你
的單位也贈送了花圈。大家都明白這是為一位不同凡響而可有可無的死者舉行葬禮。
在葬禮開始前的那一刻,孟道庸是突然從麻木中驚醒過來,他終於止不住老淚橫流,
像個女人似的嗚嗚地哭起來,他仿佛不是為你的猝然身亡而啼哭,而是為他生命中
某階段的結束而哭泣——他和前半生(由李冬香和孟達構成)所有的瓜葛都在葬禮
上戛然而止。昔日同窗之中,只有方丸,鮑學雷和吳謙,還有李央參加了葬禮。
我再也聽不到從你嘴裡說出的那些奇談怪論了。我相信這個在公共浴室裸體相
遇而始的故事不僅只是描繪了你的苦難或醜陋,你早已逃脫了這個故事、困窘及死
亡。你的一舉一動——昔日逗人發笑的傳說——如今變成了意味深長的畫面,在噴
水龍頭下跳躍、咀嚼食物、手持望遠鏡而戰慄、木馬上的惘然,都仿佛是一項項刻
意追求的儀式。你是那麼普通,或者說如此渴望普通——刻意模仿世俗——反而類
似於鱉腳的喜劇演員。主觀地賦予舉止的含義乃至模仿走調,與眾不同。蚱蜢就是
變形與挪揄,以他的陋習或漏洞百出的舉止挪揄模仿的對象;你以游泳、木馬、吞
咽食物譏諷了我們常見的行為,以相親譏諷愛情……不!你其實從沒有這樣想或這
樣做,那只是虛構中出現的蚱蜢。真正的蚱蜢從來都是戰戰兢兢,真正的蚱蜢渴望
跳出虛構!
葉家的一星期又恢復到了七天。星期六又回到了我們中間。這就是結局。現在,
一個平庸之家顯出了前所未有的簡潔明快,絲毫沒有牽強附會的痕跡。孟道庸和朱
淑貞恩恩愛愛,夜複一夜地吞噬連續電視劇,興致勃勃地做遊戲;葉幼幼又跟一個
大學畢業生開始了新的愛情;一個月後,葉家氣氛熱烈,全家人在某一日全部集合
——慶祝朱淑貞50歲生日。食品廠廠醫孟道庸在那一日如逢喜事,他笑得合不攏嘴
的形象象徵著下半生的開始。
只有小職員李央常常透過時間的帷幕徒然追憶(他的腦海中間或會閃現出一個
消失了的三口之家的穩固三角形畫面)。我常常想到,裸體相遇並不是真正的開始
而只是啟動回憶的一個契機。故事的開始應該是1960年11月(我仿佛看到體弱多病
的李冬香產下兒子後苦不堪言的情狀;據說,她的身體不允許她再次懷胎。孟道庸
為此不得不為妻子而做了輸精管結紮手術、我還偶然注意到一個歷史性的巧合:即
孟達6歲患上腦膜炎的那年, 恰逢是1966年文革開始第一年)。11月某個陽光明媚
的一天,一個相貌俊美的嬰兒呱呱墜世。他在啼哭、蹬腿,他那尚未成長的記憶裡
聽到了父母親最初的談話,但這註定轉瞬即逝——他甚至連名字都沒有。他既不叫
孟達也不叫蚱蜢。那時,李央還在母腹中騷動不已。
我們都不知道我們將註定走到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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