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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極美貌
苗長水

                            第一節:荷香玉體

    春夏之交的中午特別燥熱,鄉政府的兩個幹部在辦公室裡喝了幾杯涼啤酒,吃
了幾片肥豬頭肉,覺得不對口味,便想自己動手,弄一樣特別有味道而且能解火的
酒肴。那東西可以稱作本地特產,學名荷香,本地人叫順河香,一般長在山中的有
水或者沒水的溝裡,原本是山裡貧困,來了領導沒什麼招待,弄一些螞蚱蛾子之類
的玩意擱在油裡一炸,只要說是可以滋陰壯陽,領導們便狼吞虎嚥。昆蟲吃膩了,
又開始炸植物,開春的時候,先炸香椿、花椒、核桃、山楂、酸棗等樹木的嫩芽,
號稱「炸五芽」。後來又發展了蘋果、柿子、桃、杏、梨樹的嫩芽,便成了「炸十
芽」。再後來有一次,鄉政府的師傅試著把荷香裹了麵糊擱到油裡炸了,拿去招待
省裡來扶貧的處長,處長大叫好吃。而後便推廣起來,而且流傳出去,也就成了最
拿得出手去最上檔次的本地特產之一。

    今天鄉政府這兩個酒鬼也中了幾分邪,從政府的院子後邊出來,順著一條乾涸
的河道就走上去。采到的荷香已經不止夠一頓酒肴了,仍不肯罷手,繼續找下去。
突然他們發現石頭底下現出一塊異樣的黑色物體,他們還當是發現了一種奇異菌類,
便忙不迭一起搶著掀開石頭。鑒定了十分鐘之後,才一致判斷為人類屍體的某一殘
塊,嚇得魂飛魄散,丟了手中的荷香,飛奔下山報案去了。

    縣公安局有經驗的法醫和刑警來了,順著河道,很快又找到了其它的殘塊。所
有殘塊均已成乾屍狀。法醫斷定這是一位少女的肢體,放置期限一般在一——六個
月。他肯定說這具屍體是去年秋末間的。法醫把所有的屍塊收藏起來,以便回去做
準確鑒定。

    刑警隊長崔飛波駕著三輪摩托警車,帶著法醫從河道裡鑽出來,停在鄉政府門
前的公路上。

    法醫裴根原來做過鄉衛生院長,公安局缺法醫,於是他就丟了院長,伺候上了
這份差使。雖說活兒窩囊,但這身裝束比衛生院長氣派。他幹得也不錯,勤奮好學,
如果有好的設備,他能成為鑒定專家。雖然一副農民的大臉大身架,每逢到上邊去
搞鑒定之類的活動,都是西裝皮鞋穿著,說出話來文謅謅的,讓上邊那些有儀器的
專家們感到非同小可。

    鄉長帶著負責計劃生育工作的劉宣委來了。劉宣委的臉面不到三十歲,走路的
姿勢挺好看。他對他們說:「我們這個鄉的計劃生育工作是先進單位,村裡的婚齡
育齡內婦女,我這裡都了如指掌,都在控制之中。根據我的掌握,從去年秋到今年
春這段時間內,沒有突然失蹤的青年婦女。按照當地風俗,女青年一般不到二十歲
就訂婚,結婚證書上都得按手印,這個問題好查。」

    「有不在控制之內的人口嗎?」飛波問他。

    「很少。」劉宣委看了一下鄉長的臉色才說,「但是我們這個鄉還有一個很特
殊的地方。」

                            第二節:美麗黑村


    由劉宣委帶路,他們駕車沿著那條幹河溝,很費勁地找到了那個村子。

    然而村子的景象卻令他倆吃驚。劉宣委和鄉長敘述這裡時的口氣很輕鬆:不過
就是一群盲流,幾十年前修水庫遷走的村莊中私自返回的一撥子人,隨時都可以把
他們像趕雞一樣趕走,只不過鄉里還沒騰出手來下決心解決這件事。但此刻出現在
他們眼前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村莊,一切都和正在生存著的其它村莊無二。有嶄新
的磚瓦高房院落,有樹木花卉街道,還有一眼望不到邊的麥田。

    麥田的景象簡直像奇觀:它壯闊得更像草原,五月的顆粒飽滿的麥穗在無邊無
際地搖,青綠深灰,從山之間的嶺原上蔓延而去,直到遠方望不到的天邊。

    飛波感到這壯觀的奇怪,頃刻之後才恍悟到其中原委,還因為這無邊無際的麥
田中間竟沒有一棵樹木,他想或許因為這兒就是水庫吧?

    這草原般的浩蕩壯麗的麥田景觀特別荒誕。

    劉宣委對這麥子似乎沒有一點憐愛之情,隨手撈一把青綠的麥穗:「你看這麥
子種的,像沒人管的!」「真不孬!」法醫接茬兒稱讚道。

    「你看那些麥秸垛,」劉指著村邊那些造紙廠倉庫似的大垛,「不用算,一看
這垛就能知道,哪一戶一年都能收幾萬斤麥子,也不上稅,白叫他們收糧食!」

    「為什麼不叫他們上稅?」飛波問。

    「不能收他們的,收了還不等於承認他們?」這個說法也很荒誕。

    燥熱的夕陽。村子裡的人們已經收工,還沒吃晚飯,聚在街門前的樹下,扇風
洗塵,飲馬調情。一陣塵土起處,村邊閃電一樣跑過一對小川馬,一紅一白,各馱
一名青年。狂驟的馬蹄聲驚得村裡的狗一陣陣狂吠不止,追著那小馬和煙塵,跑前
跑後。

    當摩托警車駛入村中,狗群複又調轉,追咬起他們。小孩也和狗一起追來,發
出歡呼:「解放軍來嘍!」

    大人們都不搭茬兒,只站在那兒冷冷地看著。

    飛波停車,問鬥中的宣委:「先找誰?有頭兒嗎?」

    「有一個。」宣委對路邊女人喝道:「老馮在家嗎?」

    「你們是哪來的?」女人的眼色好奇。

    「哪來的?鄉里的!不認識了嗎?」劉大喝。

    「喲,說著個普通話還真認不出來,這不是街上的小劉嗎?」女人嘿嘿笑。

    轉眼兩匹小川馬捲土重來,在摩托車前面停住。馬和青年的脊樑上沾滿汗汁和
泥土。

    一個青年喝道:「什麼了不起的?」另一個青年喝
道:「說話打著個官腔!」

    那一個又說:「有屁就放吧,老馮頭晌趕集去了,我們這裡還有雄兵百萬,駿
馬千匹!」「兩個青種!」劉宣委吼道。小川馬電火似的馳去。

    「馮莎莎,叫你娘給大叔們倒碗涼水喝!」劉宣委又向樹蔭下的一個小女孩喊
著。

                          第三節:再次毀滅的恐怖

    在熱乎乎的炊煙和晚霞中,他們進了馮莎莎家的院子。好大的院子,像個籃球
場。村裡的院落個個都這麼大,好像因為沒有誰承認這院子是屬￿他們的,他們就
可以把院子造的無限大了。

    紅磚紅瓦的房子,青石牆基,水泥地面,玻璃門窗,嶄新的家具,說明不交稅
的生活過得確實不錯。

    莎莎的爸爸是個模樣極文明的年輕人,相貌整齊,眉清目秀,言語和氣,身著
學生裝似的深藍衣褲。飛波問他姓名,答曰:「馮獨鐘。」再細問,原來先前已經
在省城第九機床廠當了正式工人,但是若干年前又感到在那裡受城市人的歧視,不
管他怎樣適應城市人的文明,在許多人的目光裡,他總是鄉下人。後來他思前想後,
乾脆攜著小媳婦又回鄉了,而且還非願意落戶在黑村。覺得別處都不如這兒好,蓋
宅子不用托關係批宅地,種地也不用托關係批口糧田,有點地種著夠生活就挺滿足,
小日子還像城市裡那麼乾淨,反倒受人尊敬了。

    「真是個怪人,」法醫瞧著他驚歎,「難道就不怕政府來扒你的房子?」

    「活一天算一天唄,」他一笑,「反正咱這些人原來也沒什麼遠大目標。」

    飛波瞧瞧蓋得很好的五間大房,又瞧瞧劉宣委:「像這樣的房子恐怕就不好再
扒掉了吧?」「這有什麼難的?五六個人用不了一個小時!」劉宣委很有經驗,但
眼睛根本就不看房子,而是盯著進屋來倒茶水的小媳婦的肚子,隨即立刻對馮獨鐘
冷笑道:「你家裡的又懷孕六七個月了吧?」

    「哪有的事!」馮獨鐘心虛。小媳婦已大驚失色,放下開水壺跑出門去。

    劉宣委看看兩個警察:「像這樣的村兒不拔掉根本沒辦法,計劃生育已經完全
失控!原則上這個村兒已經遷走二十多年了,根本不是我們的事,但這些黑戶還留
在這裡,處處影響我們的工作!」

    馮獨鐘連忙給他們倒茶水,耳朵裡像沒聽見劉宣委的話。

    「你原先是哪個村的?怎麼不回原地方去?」劉宣委不客氣地追問他。

    馮莎莎跑進門來,偎在她爹的懷中,好像要保護他一樣,用不解的幼稚目光看
著這位說話的客人。

    馮獨鐘攬著孩子,眼睛有點濕潤:「按說我就是這個村的,家裡老人一九五九
年修水庫單遷到嶺上外村裡,已經沒了,咱再回去人家要嗎?」

    飛波遞給他一支煙:「這村裡現在一共多少人?什麼時候往回跑的?」

    馮獨鐘不吸煙,急忙給飛波劃上火說:「早的我是不知道,可聽老戶們說,水
庫是一九五九年底修好上來的水吧?這個村當時就沒了。到了一九六一年冬天,遷
到東北和江蘇那些外省的,就往回跑了。」

    「這是誰說的?」劉宣委瞪著他道,「哪有那麼早?我怎麼從來就沒聽說?」

    「是啊,」馮獨鐘說,「一年年往回攆,路上也截,說不準從哪一年開始算啦!
領導就是來解決這個問題的嗎?」「隨便問問,」飛波說,「我們還有別的公事,
想打聽一下,這村裡聽說幹河裡那個碎屍案了嗎?」

    「才聽說,」話音沒落,馮獨鐘的眼淚止不住刷刷流下來,喊道:「這個村莊
又要毀滅了!很快就要毀滅了!已經有一次了,這樣下去就是第二次!」

    有個紅臉黑胡茬兒的大漢站在遠遠的街門外,朝這院子裡招手,口中喊「哎!
——」劉宣委出去和他說了幾句,他粗壯的指頭在胳膊上抓抓,飛波聽到他說:
「住下也有地方,不過咱這個莊沒有組織領導,無非是挨家斂兩個煎餅,斂點錢,
打兩瓶酒給領導喝,咱這個莊就這麼個規矩!」

    劉回來對他倆說:「他就是老馮,大名馮成現。我給你兩個人安排好了。」

    天黑了。遠方閃爍著電燈的光芒,和星光在一起。那是別的村莊的文明和美麗。
於是黑村陡然失去了晚霞瞬間賜予的滿足與喧鬧,跌入了遠離現代文明的黑暗寂寞。

                         第四節:沒有電和化肥……

    黑暗中,馮獨鐘給他們點上了煤油罩子燈,老馮提來了一捆啤酒和罐頭。老馮
說:「咱們這個村不光沒有電,也沒有人家那些村的任何條件:上級不給咱打機井,
不供應咱機械,也不供應化肥和種子,有水利設備也不讓咱用,也不允許咱修路,
連身份證和戶口都沒有,領導們住在這裡也很不習慣呀!」

    但法醫最不習慣的是老馮不肯陪酒,馮獨鐘也捧了一本書看著,老馮說這些東
西是大家湊給客人吃的,他跟著沾光不好。他們倆只好自己主動開了酒瓶。

    酒瓶剛打開就聽到一聲強烈的放氣聲音,飛波瞪起眼來問法醫:「不是啤酒吧?」
這時便又聽到了第二聲,比第一聲更長更強烈:刺——!

    門外飛來一片孩子的歡呼聲。

    老馮急追出門外,罵起來:「我日你媽媽的,我撅斷你這夥王八羔子的腿!把
領導的車紮了,讓領導和你姐姐睡覺去?」

    飛波喊他:「老馮,甭罵了,反正俺這車帶整天叫人紮!」

    又問他們去年有無失蹤年輕女性,老馮沒想起來,馮獨鐘卻說:「京雁算不算
呢?」

    老馮猛然道:「也是呢!她爹說是和江蘇什麼人訂了親就走了,怎麼到現在也
沒聽說是和誰訂的親呢?她是去年秋天走的吧?」

    「她爹就沒去送閨女!」馮獨鐘說。「京雁是誰?」飛波問。

    「這閨女長得倒是很美!」老馮說。

    「有風流韻事?」法醫放下酒碗。

    老馮道:「怎麼說呢?她爹是頭批遷到東北跑回來的,回來那年就在溝沿上地
窩子裡生的她。閨女生在這麼一個村莊裡很痛苦,不識字也有痛苦……」

    「閨女大了就是管不住呀,」馮獨鐘像是也很瞭解這姑娘,「反正這個村就這
樣,只信政府,就想著黨和政府來承認。政府不來,只有失望悲觀。有點文化的人
知道什麼叫毀滅,那些沒有文化的人什麼也不知道,就朝著毀滅的路上去……!」

    馮獨鐘說到這,似有難言之隱,好像老馮就不同意他這種看法。

    「好香的玫瑰花!」法醫喝下兩瓶啤酒鼻子暢通了。

    「好狗鼻子!」飛波什麼都沒聞到,但知道法醫的鼻子沒有錯。

    馮獨鐘幫著他們借月光推起沒了氣的摩托車,往院子里弄。突然一個赤膊的人
哼著像呻吟一樣的調子,拖著一堆刷刷作響的東西走來,烈性白酒的刺鼻味道隨著
他的腳步逼近。法醫說:「好一股子桃樹味兒!」

    飛波仔細看去,那人拖的是整棵的帶著綠葉的桃樹。

    馮獨鐘在黑暗裡和他搭話:「都拉回家了嗎?」

    「一棵沒剩!」那人站下來,逼近了看警察。

    法醫問道:「你怎麼把這麼好的桃樹都砍了?」

    「不砍行嗎?」那人語調有一種逼人的悲愴,緊貼著法醫的臉,「看來這位同
志很不瞭解我們的情況呀?你們是從哪裡來的?省裡的嗎?來解決問題?」

    他醉得不輕。法醫躲開那股氣息。

    他卻進一步逼上來:「想種點果樹,可是任憑哪個莊的小孩子都敢來給你糟蹋,
誰給咱講理呀?沒有向著咱的,都結桃了,四十多棵桃樹,全得砍……不砍你就白
白地遭受侮辱!」

    「這就是京雁的父親!」馮獨鐘低聲對他倆說。

    「他媽的,」法醫在飛波耳邊說,「我從他身上聞到一股子殺氣!」

    月光下的他看上去年紀還不老,弓腰,暴露的肋條上沾了不少桃樹葉子和草屑,
已有十二分醉態,說話還咬文嚼字,噴著酒氣說著:「同志,這就是我們的生活呀!
桃樹結果之前就得把它砍掉,沒有什麼,只有沉痛和悲傷!」

    飛波又遞給他一支煙,見他倒著放到嘴上,便提醒:「那頭是過濾嘴兒,倒過
來抽!」

    但他根本不聽,咬住煙,讓飛波往過濾嘴上點火。火光照亮了他的臉和灼灼放
光的眼睛,那裡面有一種嘲謔文明的得意微笑,看來還沒醉。飛波只好給他把過濾
嘴點著,他一口接著一口非常正常地吸給飛波看,直到把過濾嘴吸光,似乎過了癮
一樣地陶醉了。

    飛波的咬肌連著咯噔噔地響,沒說出一個字兒。

    他陶醉地笑了,眯著眼,對飛波說:「我知道,上級的領導們總有一天會來……
調查京雁的問題的!根據情況的問題呢,情況的問題,根據這一次反映的問題……,
沒有什麼可供領導調查研究的!我們是一個失去了領導的村莊,可以說已經被開除
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國籍,也可以說開除了地球的球籍!我們是哪國人呢?沒有戶口,
也沒有身份證,這樣的一個姑娘從下生就是自由的,願意嫁哪就嫁哪,嫁到天涯海
角,沒有巴問的必要!」

    「你活該!」飛波呵斥道,「自找的!政府沒給你安排嗎?花了錢,給你安了
家,不在那好好住下去搞生產,非跑回來!這熊地方有什麼好的!這麼勾你?跑回
來受這份活罪圖什麼?」

    他愣了,又嘿嘿笑了:「是啊,我們去的那地方很肥沃,還吃俄國麵包,就是
天冷呀,我們怎麼能受得了呢?莊裡大部分人都遷到江蘇去了,那裡也是魚米之鄉
呀,收了稻子種麥子,可是種完了麥子就沒什麼活兒幹了。地也粘,下雨走路沾腳,
蚊子也多,晚上睡不著,逛蕩著,都和賣小雞的一樣!」

    「就為這回來?活該!」法醫呸道。

    他不生氣:「正月十六,俺這頭一撥子人下了火車,步攆著,要著飯回來了。
從江蘇回來的也不就二百里路?有年紀的走三天,年輕的住一宿,就到家了。地區
說了話,從大壩上調了民兵,戴著紅袖章,連砸兩年。俺這頭一批十來口人就在這
地瓜溝裡,用草苫子一苫住著,民兵一掀就露了天。第三年總算安頓下了,民兵不
來了。京雁就出生在這個時代裡,大苦大難的時代呀,紅衛兵又來了。」

    一點不錯,法醫聞到他身上和被分解的姑娘有相同的味道。

    法醫裴根認為嗅覺對法醫這項工作是至關重要的,現場的所有味道對於案件的
鑒定作用太大了,不光對於警犬,對法醫也是一樣的。不論屍體多臭,他從不戴上
口罩,怕影響嗅覺,他的鼻子因而鍛煉得特別靈敏,嗅覺的辨別和記憶能力特別強。

    被分解的姑娘的肢體間正是有這樣的一種像京雁爹的皮膚上的氣味,近似羊膻
的汗香,夾雜泥土和桃樹枝葉的天然芬芳。

    飛波卻只看到了他那肮髒的身體,心想城裡的人已經越來越講衛生了,可這些
黑村的人在想什麼呢?就是政府給他們重新落下戶口建起新的村莊又能有多少改善?
他們拚命地非法遷徙,受盡人間磨難,卻把磨難當成幸福,追求著比現實更壞的理
想。

    因此飛波一點都不想聽他們的英雄史詩,打斷他:「你說吧,現在京雁在哪?」

    「我給你頭!」他發狠地笑道。

    「你是殺人犯?給我頭?」飛波問。

    他在嘿嘿地笑,眼睛噴著酒氣,突然摔在地上。

    飛波去扶他,沖法醫使個眼色,他們幫他拖著樹回家。

    但在他家裡法醫卻沒嗅到什麼奇異或有懷疑價值的味道。京雁爹在院子裡和飛
波糾纏,法醫進到房裡點上罩子燈,到處嗅著看著,憑經驗感覺到這亂得一塌糊塗
的房子裡,沒發生過殺人案。於是他回到院子裡。

    院子也是那麼無法無天地闊大,已經擺上了半院子死桃樹。房子比獨鐘家的矮
和舊,說明蓋的早。房前種著梧桐和楊樹,還有石榴和玫瑰,房頂爬著葫蘆絲瓜,
門前的小飯桌上有喝剩的酒和菜肴:大蔥大蒜鹹魚豆。法醫撿了一瓣蒜放進嘴裡,
又嘗嘗豆豉,很香,這種家制豆豉有點發白,不好看但味道純正之極。

    京雁爹正打算把半瓶白酒喝給飛波看,飛波奪下:「別慌,老哥,我還想多喝
點呢!」

    「你笑話我沒酒?我進屋給你拿去!」他瞪了眼。

    這時突然從門外進來一個人,年齡不大,直奔水缸,拿了舀子舀了涼水,咕嘟
咕嘟地喝下去。京雁爹忙不迭跑上去奪下來,但這孩子卻撲上去,要揍他似的:
「怎麼著?我喝點涼水又怎麼著?!」

    京雁爹突然變得毫無英雄氣概,躲開了,聲音懦弱之極:「喝涼的不是犯病嗎?
這孩子!

    「誰有病?誰有病?」他追著他問,奪回舀子。京雁爹於是也不敢再奪,眼巴
巴看著他舀水,又咕嘟嘟喝下去。喝飽了還嘟囔:「整天就想叫我死!不讓喝水!
煮了肉給我吃,一點水也不給我喝,煙也不給我抽,就想我死嗎?」

    「這不買回來了!」京雁爹從腰裡拿出兩盒香煙給他。

    「兩兩兩……盒子煙夠抽一晚上嗎?明天又沒了!」他把兩盒煙都拆開,拿著
質問他。

    獨鐘對飛波說:「這是京雁的哥,身體不太好。」

    「羊癇風!」京雁爹說,「看不住就往外跑,一天五六十裡路,常不常跑到縣
城去,犯了病就得找人用拖拉機拉回來!和京雁不是一個母親,我的第一個愛人生
的,水庫修起來他五歲,正趕上移民扒房子,小孩兒沒見過那陣勢,嚇出來的這個
毛病。今年這不就四十虛歲了,還活的和個人似的,拖累我呀?他要是個好人還好
說,是個病人,這麼大了還是個孩子,一輩子永遠是個孩子!……」

    京雁爹的聲音鳴咽了。

    京雁哥卻坐在那兒抽著煙,像在思考什麼事兒。

                         第五節:沒有拓荒精神的移民

    飛波和法醫不想捲入和案件無關的黑村移民問題,他們深知那些問題的複雜和
敏感,他們兩個知道了那些事沒有用處也沒有好處。但他們沒法不聽黑村居民的敘
述,因此便沒法擺脫,而且印象越來越清晰。

    黑村頭一批從東北非法返回的移民的頭兒就是京雁爹,從江蘇回來的是老馮。
京雁爹他們是一九五九年秋天去的東北,當年陰曆的臘月二十六就回來了,在東北
等於只打了一個轉兒。

    問題的關鍵似乎在於他們不是那種具有偉大拓荒精神的移民,他們的精神準備
不夠。

    離家時政府給村子準備了四十輛帶著拖斗的卡車,還有九節悶罐車廂在鐵道線
上等著,任憑他們隨心所欲地裝載,甚至把家門前的大石碾裝上都行。這種特殊待
遇在當時條件下是非常優厚的,可以說政府盡到了能盡到的力量。相比而言,不比
當初發往美洲和澳洲開闢新大陸的歐洲移民差。

    他們不相信水的力量,不相信水庫修好能淹沒他們這個村子,一個世世代代供
人們生活的村莊怎麼會被淹沒呢?儘管政府開始就說明了,水庫的容量達到七億八
千萬立方米,像海一樣大,會淹沒七萬多畝良田,他們這個村正位於海底中央,但
村子裡的人還是沒有那種思想準備。

    一九五八年的冬天農民們還沒怎麼收拾好場院裡的活兒就開始投入水庫建設。
那時候的口號就是「放衛星」,這個大水庫就是一顆「大衛星」。工程動員了周圍
五縣七萬多人力,以高級農業合作社為單位,一個社為一個連,由當時從部隊下來
的一位縣長親自指揮,他在部隊是師長,所以人們仍稱他譚師長。七萬多人都集中
在攔河築壩那一溜工地上,遠看人勢,如同螞蟻。四外縣裡不修壩的人也紛紛扶老
攜幼,前來觀陣,山頂上站得密密麻麻。

    那一年雨也大雪也大,民工們都頂著蓋頂幹活。河裡的千年淹子底填不上,多
大的石頭裝麻袋,扔進水裡不見面,不知沉哪兒去了。譚師長急得親自下了水,要
看看究竟多少麻袋才能填上。而後組織了突擊營,穿著褲頭跳進水中。那時農民哪
有褲頭?是上級臨時發給下水的穿的,上來就一件件收回。再下的時候再給你。吃
的是高梁窩窩,大鍋煮的白菜蘿蔔。大便得翻山越嶺,不然往水中淌。

    上級來了電話,限定時間把淹子填上。譚師長有令,年輕力強的男人,誰不下
水的,推下去不犯罪!老馮、京雁爹其時正是年輕力壯,在突擊營內,跟著譚師長
在水裡填石頭,用門板扒沙。年輕婦女也沖在上邊抬沙搶運麻袋。這才把淹子填死,
譚師長向上級報了喜,上級說:這是第一顆小衛星!

    那時幹活那麼累,民工們卻激動得經常頭半夜睡不著覺。媽媽妹妹的不住地前
去慰問,在工地上串親戚。各連各營不住地開誓師會,講述將來水庫修起來一個人
分多少魚多少糧,實行水利化。但說水漲到多麼高,說很快就來水了,村子都得移
民,就不信,都不當真的聽。

    後來,水一個勁往上漲,人們這才漸漸明白,他們將作出犧牲,村莊和土地真
的要被淹沒了,他們必須離開。

    人們遲遲不願意搬家拆房,但汛期來臨,水位越來越高,上級就下令強行拆房,
全部掀掉。當時村邊的公路還能通車,那四十輛卡車在公路上等著。他們就這樣走
了,去到新的地方開拓新的家園。

                          第六節:沒有思想的英雄

    村子的移民以去江蘇的為主,在那兒建立了一個新村莊,名字也仍保留了他們
原村名:冊莊。一些老幼病殘特殊情況附近村莊親戚願意接收的,一戶兩戶單遷。
遷往東北的是少數思想和條件較優的戶。京雁爹是共青團員,生產隊長,便遷往東
北。他們下了汽車換上了悶罐火車,火車上用他們稱作「喂馬的大筐」供應大米飯,
過了山海關供應俄式大麵包。目的地海倫縣,距大城市哈爾濱二百多公里,是沼澤
地邊緣的黑土地,其時野狼已不能成群出沒,還算是個好地方。

    但可能就是陌生感和寒冷,使他們無限嚮往起昔日的家園,分完了過年的豬肉
和白麵,便實在無法忍受那種戀家之情,於是買上一張車票拖兒帶女地回來了。

    回鄉之路不同于載歌載舞的征途,連一碗水都沒  有人給,他們只能在車站上
端碗別人喝剩的水給孩子喝。千辛萬苦地終於回到家,但村子已在一片海一樣的汪
洋之下,山變成岸,還下了一層沒鞋臉兒的大雪。
      他們沒再返回。就在溝裡搭了窩棚,根據人口公平丈量了原先是他們現在已
經是別人的山地。

    這些事都是老馮領著做的。老馮先前不是村裡的幹部,後來也不是完美的領袖
人才。他身體結實目光  短淺而且自私自利,一點超群的智慧也沒有。他從沒想到
要當頭領,但這時他的行為卻似乎顯示出一種領導者的魅力。

    他毫不客氣地帶頭搶佔最好的土地,隨著水庫的水勢逐年減少,他的土地毫不
猶豫地逐年向前延伸,直到後來的六十多畝。他的兒女放心地生育子女,也不管這
事給村子可能帶來的毀滅性災難,不斷地開花結果和下種。別人不敢超生太多,怕
鄉里注意了,會更快更有決心地把黑村解決掉。

    當最初回來,人們看到村子被淹沒在水庫的茫茫碧波下面,心情極其悲傷,這
猛然使他們想起關於風水的傳說。

    原先那條河在這裡叫南大河,是形成後來水庫的主要河流,河兩岸棗樹花椒桃
樹幾萬棵。東邊是幹河,西邊叫做西河,有許多楊柳和桑樹,多得這村望不到那村,
此地原本風水之好,曾有詩為證:

    飼罷春蠶又飼秋,一年生計此中求,胡林更比蠶桑廣,何必經商奔碼頭。

    但是多少年來人們曾不經心地流傳著一個故事,從前有位縣太爺經過這裡,說
這山像藕,東邊卻是一條幹河,藕睡在幹河裡,其象大凶。於是縣官便急忙下轎繞
道而行了。又曰:這山本名鱉山,村內為避諱鱉字叫魚山,外人叫冊莊山——這個
村的山。

    現在他們想,原來那狗日的縣太爺早知道,藕得把水弄過來,鱉也好魚也好,
都和水有關係,避諱也白搭。

    頭一批返回的人開始生活的最初幾件大事之一,是想把原來村裡那盤碾搬回來。
那是一盤很好的碾,上水後被小冊莊的人搬到他們村支書家門口了。

    老馮就帶領了十來個男女老少和一具牛車,來到小冊莊,要動手抬那碾,隨即
被小冊莊的人包圍起來。

    老馮覺得自己有理,便對那些人說:「這碾從前是俺的。」

    小冊莊的支書高喊:「你他娘是哪來的。」

    大小冊莊歷來不服。老馮說:「這才幾天就不認識了嗎?」

    人家支書說:「你是哪國的?」

    京雁爹上前說:「書記,不管是哪國的,鄉里鄉親都得通個人情,講講憐憫,
雖然俺冊莊沒地方了,可人回來了,得吃個飯軋個糧食,沒個碾能行嗎?」

    人家書記根本不理這份情,冷著臉蛋子反問他:「那你自己鏨一盤碾去!上這
裡來搬俺的碾行嗎?這碾是我們村的,好隨便搬嗎?」

    老馮就上來那個勁了,振臂一呼自己人說:「管他娘個蛋,咱自己的東西,搬!」


    他們這十幾個人上去起碾,人家書記也振臂一呼,小冊莊一個莊的人呼啦圍上
來,幾十個壯漢子把這十來個老幼婦孺擠得不見人了,眼看情況緊急。老馮連喘帶
跳,沖上前去奮力拆下一根碾棍便抱進懷裡,死不撒手。

    小冊莊的人又一齊上來搶碾棍,書記發號令:「那根巴棍不是個要飯棍,那是
碾的標誌,是咱小冊莊的家產,說什麼也別讓馮成現這個私孩子抱著走了!」

    幾個大漢一下將老馮團團圍住,疊著羅漢壓在碾盤上動彈不得,奪那根棍子。
老馮則一頭用牙咬住棍梢,一頭用腚溝挾住棍尾,咬得牙出血,讓那些漢子摸不著。

    漢子們倒還沒動手揍他,因為那年月動手打人的性質很嚴重。只是奮力從老馮
的嘴裡手裡腚溝裡往外拔棍子。眼看老馮受那些漢子的折騰,漸漸力氣不支,發出
了悲愴的底吼。

    這時他的妻子突然跑出人群,脫光了衣服,光著身子爬到一棵洋槐樹幹上,嚎
啕大哭。那哭聲可真是驚天慟地。男人們趕緊低下頭,不忍看那情景。女人們急忙
從家裡拿了衣服出來,你推她擁地爬上樹,給她捂上了。大家一起幫著把她弄下來,
把她弄進小冊莊一戶人家裡,擦洗了傷口穿好衣服。

    她的身體和哭聲終止了戰鬥,卻沒贏得小冊莊書記的同情,碾沒搬成。

    他們十幾口人只帶著一根光滑的棍子回來了。

    老馮在家裡直到深夜才把妻子安頓睡了。

    他妻子融是一場火災的倖存者。

    在水庫工地女民工的窩棚內,夜裡烤火沒熄乾淨,下半夜又著起來。那時候男
人們沒有內衣,女人也沒有。男人下水發一條褲衩,上來就交上去了。女人不下水,
連穿褲衩的資格都沒有。夜裡在工地窩棚裡都光著身子睡覺。又很累,睡得死,火
燒起來,開始都不知道。等窩棚成了熊熊烈焰,才猛然驚醒,但衣服都燒著,穿也
摸不到。有的姑娘不管那一套,便光著身子跑出來,活了一條命。有的姑娘跑出來
卻又跑進火中,也有的壓根就害羞沒往外跑。

    那個事故燒死了二十多個姑娘。

    融是赤身逃出活下來,但心裡仍有對火的恐懼,遇有恐懼就會暴露自己的身體。
不光是在外邊,有時在家夜裡睡覺,做了惡夢,也會不顧一切地光著身子跑到外邊。
這病沒法看。

    京雁爹和一起去的男人女人們是夜都在老馮家裡呆著不走。

    女人們給融弄了吃的,融沒吃。於是大家就在這裡說起水庫和碾。回憶築大壩
那會兒多麼轟轟烈烈,幾萬人插著紅旗幹活,大家的心都拴在一起,為了將來都吃
國庫糧,為了將來平均都攤二十斤魚。蘋果吃不完,大家拚命截斷河流,男人在冷
水中泡得喪失了生育功能,女人在火中涅pan。現在一切都沒了,紅旗招展變成一片
碧波,不光魚蘋果國庫糧沒有,碾也沒了,像說了個笑話。

    幸好還有個金寨,雖然離冊莊不算近,從前冊莊存在的時候曾給金寨幫忙,感
情還在。

    金寨的人看他們眼下可憐,派了一掛牛車送來一盤碾,解了黑村人的燃眉之急。

                        第七節:失去的土地和女兒誕生

    春夏之交,冊莊和小冊莊又進行了一場血戰。

    這一次是血戰了,是為了土地。移民之後冊莊的剩餘土地大部分劃歸就近的小
冊莊。因為小冊莊也有大量土地淹沒於水庫之中。冊莊這些流民回來,丈量劃分的
那些原先是冊莊的地,在法律上早已屬￿小冊莊。所以小冊莊的人豈能等閒視之?

    冊莊的人是冬天回來的。來不及種麥,開春時栽的地瓜。瓜秧剛剛覆蓋住溝壟
時,小冊莊支部書記帶著人,沖進地裡,一傢伙拔掉了一大片,其意在警告冊莊的
人,休想在此紮根。

    這時地瓜已經成形,寸把長了。這地瓜原本是冊莊這十來口人的希望,這一年
的命根子。十來口男女老少來到地裡一看那慘狀,急得頓時坐在地上便嚎啕大哭。
哭完了,又一起瘋狂地沖進小冊莊的地裡,吼叫著,連地瓜帶玉米拔了畝多地,綠
油油紅撲撲全都曬在地上。

    拔了莊稼在村莊中間可不是小事,誰拔誰的都等於宣佈開戰了。

    頃刻之間小冊莊便下來幾十名掙十分工的壯勞力,帶著家什,呼著口號:「打
死這些黑王八羔子不用償命!」

    冊莊的人為了生存無所畏懼地迎擊,但這時走在前邊的不是老馮,老馮和京雁
爹這些男人此時上去也只能以卵擊石。

    迎擊上去的是老媽媽紅眼兒,紅眼兒從前是五保戶,上水後就近單遷到水庫東
邊狗屯子,正趕上一九五九年底大災荒,遷移費沒來及蓋房子就買南瓜吃了,然後
老伴兒死了,紅眼兒就跟著返回的人回來了。這時她是最徹底的無產階級。

    這一年她才六十來歲,也還有股子精神頭兒,不要命似的迎著敵人沖了上去,
手裡還揮舞著拔出的他們那些小地瓜:「疼得慌吧?不讓俺種地,俺就吃!從這麼
小就開始吃,保管今年餓不死啦!……」

    小冊莊一頭壯漢跑下來,抬手把她扒了個跟頭,摔進地瓜溝。老媽媽摔得滿嘴
是血,爬不起來了。

    冊莊的人都紅眼了,把女人打了還得了,把老祖宗打了還有誰再有臉偷生?

    他們便抱定死的決心撲過去。

    京雁爹高舉一把雪亮的鐝頭,在那些人的頭上只差幾寸處留住,啞著嗓子喊道:
「誰再動她一指頭,要了誰的命!」

    於是小冊莊的人才退了。

    那些非法耕種的土地暫時保住,被糟蹋的地裡又種上了玉米。

    但這時還沒有京雁,只有她哥,她哥的媽媽便是在那次工地火災裡燒死者之一。

    京雁爹在這次為土地而戰中的壯舉,贏得了一個女人的愛慕。這女人一家從江
蘇那邊返回,丈夫倒也不錯,但頗好占點小便宜。京雁爹其時身體還相當有勁,鰥
寡獨居,京雁哥又不懂人事,和那女人便在窩棚裡建立了愛情。她丈夫也不難抓到
蛛絲馬跡。作為補償,以後京雁爹就經常給她家幹活,給她家挑水種地。以後又和
她生了京雁。

    但是日久天長形成規矩,京雁爹不甘她和她丈夫的剝削,說話漸漸不服氣,時
而和那男人發生口角。那男人說他白佔便宜,他說他們一家都占了他的便宜。這時
他也開始喝酒。喝了酒就更不讓人。這一來那女人便無法忍受下去,又不能擺脫他,
便和男人一起到法院告他強姦。法院判了京雁爹八年,住了一年就出來了,反正裡
邊外邊差不多。坐監獄回來,對生活和愛情的失望更使他嗜酒如命。

    那一次血戰不分勝負,但冊莊的人不甘心總受小冊莊人的欺負,為了最終奪回
土地獲得生存權利,當時就湊了錢,推選老馮和京雁爹上省告狀,因為知道在縣裡
鄉里都不能解決,從法律上講,他們不僅已經不是這個鄉的人,也不是這個縣的人
了。

    京雁爹和老馮把那些被小冊莊拔出來的未成熟小地瓜裝進提包,帶著乾糧上省
去了。

    紅眼兒老媽媽哭著對他倆說:「我就坐在冊莊山頂等你們,看著你們回來,看
見毛主席就說俺五保戶沒家了,叫他給俺落實,不落實就睡在他老人家那裡吧。」

    紅眼兒老媽媽如今已經九十九歲了,因為當初無所畏懼現在受到真正的尊敬,
但說話早糊塗了。

    飛波和法醫來到老媽媽這兒,她流著紅色的眼淚說:「想當初真不容易,我差
點叫小冊莊的人砸死了。這個莊兒能保住靠的是我們娘們兒,現在總算安頓了,你
們來晚了,什麼也不用你們管了。」

    在她的感覺中,黑村好像已經再不會被趕走了。

    她的家是在黑村當中蓋的一座比豬圈稍高的草房,草房裡邊有桌子椅子床和碗,
這在冬天也非常溫暖。

    但是她還是感動得痛哭流涕:「你們總算也來了,昨天給你們斂煎餅,人們都
流了眼淚,你們一走,人們還得大哭一場!政府多少年也不願意來看我們,我們的
心裡還是向著政府的!」

    飛波聽了老紅眼兒的哭訴,突然異想天開,和法醫商量:「咱能不能給這個村
子裝上門牌兒?」

    法醫搖頭:「你這是胡思亂想。按說給別的村子裝門牌兒,人家不高興,怕搞
計劃生育的晚上堵窩兒,給這村裝,倒真高興。問題你這想法違法,一旦叫鄉里知
道,還不要了咱的命!」

    飛波自己騎著摩托返回鄉派出所,見門開著,幹警們都執行公務去了,他在屋
裡尋找門牌兒,或許給哪村兒做了有剩的。

    在回時公路上飛馳著一輛凱迪拉克牌轎車,當車身飛馳而過的一瞬間,飛波覺
得像馳過一輛巨大的火車,車身光芒照人。這種車在中國的鄉間道路馳過簡直像外
星來客。飛波忍不住探出頭追著那車屁股看去,是黑牌號,是合資企業吧?從這兒
路過或是下鄉打獵釣魚的?

    這車叫人看著挺難受,仿佛世界的腳又伸進來一隻,看看我們自己這亂糟糟的
問題,再看看人家這奇跡一樣的車,真他媽沒治了。

    飛波提了一堆小冊莊的門牌回來扔給法醫:「小冊莊整個兒沒了一條街。」

    法醫認著牌子:「老弟,你這不是以身作賊嗎?你把他們的偷來了,小冊莊還
是冊莊的對頭,這下不又得一場血戰?」

    「我想好了,」飛波咯噔著牙說,「把前邊小字改成大,一點都看不出來。」

    「大冊莊?」

    「這個新的名字他們肯定喜歡,你說呢?」

    「你真能熱鬧,就是有了門牌又怎麼樣?誰承認?」

    「我覺得現在承認和不承認的問題倒不是最重要的,政府不是不管他們的事,
無非也是扯皮的問題,為一個村兒的事扯上幾十年的皮,也是小事樁。其實這些老
百姓也不是壞人,他們實在願意回來住,又有一定條件,有什麼了不起?現在外地
農民到北京做買賣建起臨時村兒的都有,這裡不就是幾塊退水地吧,就是原先不是
他們的,國家也能給他們。我看現在關鍵的問題是誰都忙,顧不上他們。」

    「言之有理!」法醫一拍大腿,「我們身為國家公務員,有義務幫這個忙!」

    飛波和法醫哼著歌用油漆把所有牌子上的」小」字都改為「大」,一邊幹,飛
波一邊告訴他看見的那輛大轎車。

    法醫卻說:「我坐過那輛車,上回到省廳鑒定,俺那老夥計打個電話給老闆,
調出來出去釣了一趟魚,那車上能擺酒席。」

    飛波嘿嘿地笑了:「我知道那車上能擺酒席,電視上演過!」

    法醫說:「真的,俺那夥喝的是人頭馬!」

    「舒服嗎?」飛波問。

    「舒服得沒治!」法醫說。

    他倆給各家各戶發下了門牌,結果引起了強烈反響。

    京雁爹最激動,滿黑村裡奔走相告:「大冊莊就大冊莊,也比什麼都沒有的強!
這下就算有戶口了,郵差送信也有處送了,不然咱算什麼人?臺灣的回來都承認,
咱算美國的嗎?」喝了酒之後,他弄了一塊比毛巾稍大點的紅布,找到馮獨鐘,非
讓他給畫一面五星紅旗。正好法醫和飛波都在,問他想幹什麼?他不說。法醫告訴
他:「這塊紅布的尺寸不夠,國旗得按尺寸。」

    他不信,拿回去竟然自己畫起來,然後爬上院子裡的楊樹,扯起來,嘶啞地喊
道:「我太高興了,我太痛快了!我只要有個名兒!痛苦了這些年,第一就是沒有
名兒,連名兒都沒有,你是黑人!現在只要有個名兒,我們就什麼都不問公家伸手,
不叫領導作難,我們什麼困難都能克服!現在我們有了名兒了,冊莊受苦受難的人
們感激不盡!我們要讓五星紅旗飄揚在村莊上……」


當初京雁爹和老馮提著那些小地瓜和青苗進了省水利廳,已是傍晚。

    傳達叫他倆明天再來,京雁爹把提包一抖說:「你們是不是農民養活的?看見
這個心疼不心疼?」

    老馮則把桌子一拉,一軲轆躺下:「今晚上哪也不去了,就在這睡覺!」

    傳達急忙給廳長家打電話,廳長說:「就讓他們睡吧,提兩壺開水給他們洗洗
喝喝。」

    第二天廳長叫人查明檔案,檔案上的冊莊還應有百多畝地百多口人。廳長說:
「這個問題是冤枉,你們應該回去找地區,我們寫證明。」

    兩人帶著信回來,以為得了上方寶劍,就沒急忙上交,把這事忘了。當時老馮
妻子融的精神病也犯得挺厲害,京雁爹沉浸在京雁娘的愛情之中,還得照顧患羊癇
風的京雁哥。

    數年之後京雁誕生,誕生時窩棚外面的雪地裡落滿南飛的雁群,女孩啼哭,鴻
聲悲鳴,京雁爹就想到了一個「雁」字。

    雁南飛,雁北歸。京雁爹服刑回來,把小京雁帶回自己膝下。

    京雁上學,京雁爹找了金寨的朋友,就在金寨小學。京雁爹也受過教育,會算
術語文。有一天看京雁的作文,題目是:《記一件最有意義的事》。京雁寫道:
「一天傍晚放學後,大金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他說天太冷了,你坐在我的懷裡邊,
把臉貼在我的臉上,還讓我解開懷,讓他聽聽心,說我的心紅得像玫瑰花,肚子白
得像麵粉,你爹養你養得真上心。一天上體育課,小金老師教我們傳球,他把球老
是傳到我的小肚子上,還過來摸摸問:你這裡藏著一個啥玩意?硬邦邦的?」

    兩個金老師都是年輕男性。京雁爹不由怒火填膺,提著棍子拿著作文找到金寨,
但是人家的親戚攔住了,紛紛都說當個民辦教師不容易,有點這種事算啥?還找?
教你孩子就不錯!把這倆老師打了,誰來教咱們的孩子?何況說不也沒弄壞你的孩
子嗎?找派出所也抓不著!

    京雁爹咽不下這口氣,要這麼忍受,以後還怎麼帶孩子活?他在砂石上磨快了
菜刀,準備趁月黑風高之夜行事。紅眼兒來勸他:「還是別和兩個老師治氣了吧,
可殺的太多,滿眼都是咱冊莊的仇敵,傷了兩個老師還得罪了朋友,以後金寨不幫
咱了,還有誰幫咱?」

    京雁爹不聽這個,五六個人擋不住他,提刀殺撲了去,砍下金寨二畝高梁頭。

    金寨默許了他的發洩,這事就算了結了,以後那兩個老師再沒敢從冊莊跟前走
過,不論在什麼地方,只要遠遠看見京雁爹的影子,便掉頭鼠竄。

    但金寨與冊莊的友誼仍然牢固,每一次秋後耕地與春天播種,都是冊莊人生存
的新起點,冊莊人必須一寸寸從別人手裡非法奪回自己的土地,每次都靠金寨支援
牛具,有時十幾頭牛一齊上陣,無比壯觀。小冊莊用拖拉機對付冊莊的黃牛陣,黃
牛被拖拉機嚇得止步不前,金寨又租了履帶式東方紅拖拉機給冊莊用,差點把小冊
莊的小鐵牛撞到溝底下去,簡直像開坦克戰。

    隨著水庫的水一年少於一年,土地重又展現在人們眼前,冊莊回來的人也越來
越多。鄉里縣裡一次次組織民兵掀掉回遷者的窩棚,在縣界上一道道設卡堵住回遷
的馬車牛車。但是冊莊的人們還是通過種種辦法,找回村莊和土地。

                            第八節:冰體桃香

    最先想到蓋房的還是老馮,他先拿著那封信和京雁爹又跑了一趟地區水利局,
田局長是修水庫那會兒認識的老熟人,直接奔家去,老田正在炕頭兒坐,立即吩咐
娘們兒:「炒菜,燙酒。」

    老馮開門見山:「老田,省水利廳叫俺上你這裡辦戶口啊。」

    老田說:「我他娘哪那麼大本事?」

    接了信一看,問道:「你們怎麼才想到來找?這麼多年了?」

    京雁爹說:「這不巧了嘛,當時開了信回來,老馮家裡的犯了精神病,俺也出
了個遠門兒。」他沒說服刑去了。

    「這不是讓我作難嗎?」老田說,「我沒法說話,我看你們還得找上邊去。」

    京雁爹說:「憑這封信就安排不了?」

    「這個問題我也說不了,我叫你們往上,這個意思就是我也說不了……」田局
長眨巴著眼,滑得很。

    京雁爹拉住田局長的衣袖子:「老田你能不能坐上小臥車跟俺去看看?看看俺
說的是不是瞎話,看看小冊莊怎麼欺負俺,看看我們過的什麼生活?」

    「不用看,我都知道。修一次水庫放一個衛星,衛星周圍像個擦不乾淨的腚,
整天找我反映,我他娘什麼不知道?不用看。」老田梗著脖子憤然拂袖。

    「老田你說這話就不怕打你水利局長的右派?」京雁爹說。

    「我就怕你們又花錢又受罪,來回瞎忙!」

    「那俺回家吧?老田?」

    「趁早回去!」

    「情況的問題是俺無家可歸,回東北,冷得受不了,回江蘇,那裡是粘土地,
俺剁攏不了,走路還粘鞋!」

    「回你的王八莊兒!」

    「小王八莊兒的欺負俺呢??

    「我叫他再別搶你們了。」

    「再搶也不怕,」老馮紅著臉,「俺買上幾個公雞澆上油,把個小冊莊都燒了
火!」

    「那犯法。」老田變了臉。

    「俺把肚子裡放上雷管,和小冊莊的一塊兒都炸死,還管他犯法?」

    「那還是反革命,」老田從炕上蹦了起來,「株連你的兒女九族,叫你們八輩
子落不上戶口!」

    他二人在田局長家喝得爛漫開花走回家來,把那封信撕了扔了,到家之後老馮
才請教了紅眼兒。

    因為老馮種的地最多,經濟上已經迫不及待地需要蓋房。老馮和紅眼兒商量說:
「管他娘個蛋白,只要咱蓋了房子,政府就得給供電,就得給批化肥,也得承認生
的孩子。」

    紅眼兒搖搖頭:「不能光指望承認,咱還是積極爭取,就是房子蓋好也得積極
爭取。咱老一輩子就積極爭取跟党打鬼子,從來就沒受過這種委屈,現在還得積極
爭取,蓋吧!」

    說歸說,真行動起來老馮還是心裡有數。起著房子,有點風吹草動,就嚇得魂
飛魄散。村裡的人已經回來不少了,但還都住在窩棚裡。老馮打酒買煙招待大家:
「鄉親爺們兒,俺老馮也是為爺們兒爭塊地盤,要是有什麼事,老的少的都別往後
退。」

    他把婦女兒童都算上了。

    果然到了上樑大吉的日子,吊線的木匠師傅還沒喝完酒,公社組織的基幹民兵
帶著紅袖章喊著口號排成作戰隊形來了,扛著各種各樣順手的扒房家什。

    京雁生身母親的那個丈夫也就是京雁爹的那個對頭,嚇得竟然篩了糠,挺著蹲
在窩棚門口擺五子棋。

    京雁爹早已不計前嫌,緊急時刻村裡所有人都應該叫上,急急地跑了去喊他們
快點過去,他們卻頭也不抬,還說:「俺屬功夫管閒事……」

    京雁爹看見他已嚇得兩手顫抖眼淚橫流,就沒再說話。這人以後也富得買拖拉
機跑運輸,但仍然不敢蓋房子,仍然只偷偷鑽進小團瓢窩棚裡數錢,再纏上塑料布
埋伏起來,是後話。

    民兵到來的那一刻,黑村裡老婆哭孩子叫男人摸傢伙,一片亡命決鬥淒慘狼藉。
民兵上來搬梁的搬梁扒牆的扒牆,如虎入羊群無遮無防。山牆被一傢伙就推倒了,
做好的大樑被螞蟻搬家一般運去,京雁爹和老馮這一群男人摸著斧子鐝頭,血紅著
眼珠子追上,朝著紅袖章就砍。但公社的民兵可不是小冊莊的。個個是精選的好青
年,身腳麻利,專門受過戰鬥培訓,三下五除二就把他們這群烏合之眾的武裝解除
了,扛梁得勝收兵。

    但是老馮不甘吃這個虧,當時買起
這些房梁等於傾家蕩產。不久他又托了
幾個親戚說情,還沒等說好,晚上叫了
京雁爹他們一幫子人,到公社後院子裡
把梁偷回來。

    老馮的房子就這麼堅韌不拔地蓋好
了,孤零零立在鱉山坡,當時也沒有拉院牆,老馮個知道自己的院子到底應該有多
大,只在大約的包括內種了樹和攻瑰。當時大家也不很羡慕,民兵說來就來,住房
子實在不如住窩棚目標小。

    現在大家妒嫉老馮,光院子就一畝多地,想公平地分配一下,老馮不認這個理
兒。對子女們常道:「別人覺得咱這畝多地的院子大了,可咱還嫌小呢,得空咱還
想再占畝多地當院子!什麼叫公平理兒?你想占怎麼不早占?等著別人占好了你來
圖個現成的,這就叫公平理兒?咱不信那個!誰貢獻大,誰犧牲多,誰就得多占,
多了還覺得少?你沒貢獻,少了我還覺得多呢!不知足的不是咱,是他們!」

    老馮偶然喝一點酒對孩子們嚷嚷。

    但老馮很少喝酒,從不醉醺醺,清醒的時候也不為理論費神,只一門心思讓那
六十多畝地再延伸出去一點,多耕一壟是一壟,靠老天爺下點雨打更多的糧食,他
明白大家想讓他當頭兒無非就是想分他的地,這一點他是看准了,所以他決不會讓
他們實現這個目標。

    鱉山不高而禿,其狀果然如藕,青石底下多山蠍,那時老馮的玫瑰底下就成了
蠍子窩,現在逢春雨過後仍然很多。

    這天老馮抓了一臉盆,用油炸了送到馮獨鐘家,對法醫和飛波說了句:「領導
們嘗嘗新。」

    然後他還是接著就走,像影子一樣不著邊兒,似乎是有意不讓他們感覺他就是
這兒的領導。

    法醫幾天來一無所獲,除了氣味,再沒有找到任何證明女屍就是京雁的證據,
僅是年齡、身體特徵相似。

    如果在一個正常的村莊,警察有村長配合可以進行更深入一些的偵察。這兒誰
都沒有和警察配合的責任,而且實際上所有的人都在監督著警察的一行一動。

    飛波和法醫多次試圖在京雁家裡再找到一點什麼,但京雁爹似乎防著這一手,
基本不出門,這樣他倆就不好貿然行動。

    老馮這個頭兒肯定不配合,馮獨鐘不會有這種膽,雖然他倆為村子釘了門牌,
有人認為是做好事,有人也不認為。

    鄉里劉宣委就理解成另外一回事,他見了門牌之後即對飛波發出會心一笑,露
出齊刷刷的鏽牙齒:「你們是為了逮人方便吧?怎麼著?基本對號了吧?」

    飛波只好咯噔一聲咬咬牙咽口唾沫,硬把宣委這句話咽進去。

    飛波和法醫商量還是先回去,把現有的線索彙報,既然京雁爹咬定女兒嫁到江
蘇了,也不妨跑一趟江蘇那個冊莊,查查再說。在這沒有電燈沒有化肥的地方不用
住太久,超過一個禮拜就會發生人種退化。他倆開車從黑村出來上了公路回到縣城
正是上燈時間,那些燈火讓他倆猛覺得像從時間遂道裡鑽出來似的。

    進了城更有一種回歸文明的親切感覺,飛波—想,明天好像是禮拜天,便說:
「要不咱們先休息一天,釣魚去,禮拜一再找局長。」

    法醫馬上同意:「那太好了,今晚我先去做好魚食再回家,明天一早咱就走。」

    飛波又想到那輛凱迪拉克大轎車,好傢伙,要是坐那種車出來釣魚可太有派了。
現在釣魚的水平倒是發展的挺高;做魚餌比給兒子的蛋糕還上心,雞飼料,加精粉
蜂蜜雞蛋清忙活一晚上,不然現在的魚不上鉤,比特務還精,還得用易拉罐和炸彈
鉤,海杆兒甩杆兒並用。就是交通工具太落後,騎摩托車太累,每回得擠在北京21
2的破座位裡,領導也擠,怕坐好車出去釣魚有影響。

    瞧人家那凱迪拉克。

    你說黑村這老百姓他們在想什麼呢?他們還在為戶口——一個幾乎沒有多少價
值的終極目的而痛苦和掙扎。

    所以想到這些,飛波又不忍心扔下這事專心釣魚,把車直接拐到局長家去了。

    局長聽了彙報,當然不同意法醫的氣味鑒別意見,雖然都知道法醫的鼻子很有
科學道理,但公安局不能靠鼻子辦案。局長指示他倆星期一下一趟江蘇,調查京雁
到底在那兒沒有。

    這樣他們倆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準備星期天的活動了,飛波回家收拾魚具,法
醫先到辦公室做魚餌,因為他的用料都在辦公室的冷凍箱裡放著。

    禮拜六深夜公安局的走廊是最安靜的時刻,往常這時候有利於法醫用水用鍋清
洗他的東西,比方說蒸煮清洗被害人的某塊已經發臭的屍骨,以便尋找準確刀痕,
白天弄會讓別人不舒服

    他打開冷凍箱,淺黃色的燈光照著幾個大紙包,上有他的草寫字:碎女屍。

    這就是幹河中那具屍體。

    這個冷凍箱法醫稱為:「五層地獄」。尋常人絕對不敢開門。

    但法醫得常開常關還不能距離太遠,此刻他又聞到了一股桃子的清香,心想這
不是京雁那小姑娘還能是誰?絕對是她。

    桃香在乾屍的濃重氨氣中竄動,所有的肢塊他已經從上到下從前到後從表到裡
檢驗幾遍,已經取了毛髮器官等準備搞到新證據一起送省廳鑒定。

    他認為姑娘死前沒受到性侵犯,頸部出現的痕跡像是繩子勒的,勒痕留在百根
後,再沒有發現其他可疑現象,所以他還很難肯定,是被別人勒死還是自殺然後又
被肢解的。

    解屍的人有一定經驗是肯定的,刀口走的都是關節縫隙,沒經驗的人做不到。
如果肯定死者是京雁,誰最值得懷疑?京雁爹嗎?他沒做過屠戶,能否解的這麼漂
亮?

    法醫這工作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工作,他就特別害怕別人嘲笑,不是正常人而是
罪犯的嘲笑。因為罪犯是傻子,雖然有時表現出超人智力但歸根結底是傻子。法醫
也可以稱為法師,如果法師連傻子的把戲都猜不透,就特別丟人。法醫常常感到許
多罪犯的目光在傻呆呆地盯著他,所以凡經手的案子他一定親自動手不漏過檢驗任
何細節,不給傻子們留下嘲笑的機會。

    現在他感到比較有把握,他的鑒定都正確,因此他從冷凍箱裡拿出來的是做魚
餌的材料:精粉雞蛋雞飼料蜂蜜。像法醫這種不能經常操持家務的好同志如果回家
就做魚餌,老婆的憤怒可想而知,但法醫這樣的好同志也不能沒有業餘愛好,不能
為了老婆犧牲愛好。

    他幹到夜裡一點才做完兩個人所需要的餌 料,他到走廊的水池子上洗手,準備
回家和老婆親熱去了。老婆已經習慣了他的窩囊,不怕他白天弄了死了還是活人,
都不進行嚴格的衛生要求,其實他的媳婦還是很漂亮的女醫生,每當摸到她美麗的
胴體,法醫就有些發抖,覺得像罪犯在強暴少女。他必須忍受著強烈的犯罪感覺,
才能完成整個恩愛過程。但這畢竟已經習慣了,就像他的喝酒習慣一樣,已經不可
能改正。

    他的喝酒習慣也與常人不同;他不能慢慢下嚥,必須讓別人先慢慢喝著,等他
應該喝夠一杯時,一口吞進,不在嘴裡品,而是讓胃慢慢地去品味。所以他才敢和
京雁爹叫勁。

    靠水池水的窗戶看得見街上景象,走廊又較暗,他洗著手不經意地往街上一打
眼,看到有個乾瘦的人影在徘徊,好像是京雁爹。他再仔細看時,很快就找不著了。


                               第九節:魚

    釣魚的路上,正趕上下雨而且越下越大,把他倆淋了個透濕。到了他們常去釣
魚的那個水庫,一個人影也看不到。他們便趁雨停了的空兒,甩出去炸彈鉤釣了一
會兒,真有一條大魚咬了法醫的鉤,法醫試了試,估計在六斤以上。

    飛波舍了自己的竿,跑上來幫他遛魚,遛了約半個小時,大魚漸漸露出面目,
腦袋像人臉似的一條鰱魚,可把法醫激動壞了,大氣不敢出,順著那魚的性子,和
飛波配合著,一會兒水裡一會兒岸上,口中念念有詞,想把那魚精騙到近前。卻沒
料突然一聲聲轟隆隆的炸雷,直撲頭頂,兩人的手猛一哆嗦,那魚精一下就無影無
蹤,鉤子也咬走了。

    這下兩人泄了氣,覺得整個兒上了那魚精一當。還搭上一頓雨淋,兩人開車找
了附近關係戶弄了一場酒喝才沒感冒。

    法醫老裴說:「咱倆真是叫那魚精耍了,玩兒的運氣不行,別的事順不了!」

    飛波說:「走吧,下江蘇釣去。」

    在靠江蘇的冊莊新村下車時,他倆確實為沒帶魚杆而遺憾,這才真正是釣魚的
地方:大運河在抒情地流淌,載著幾片古代帆影,水邊有樹,樹邊還有水,水中有
稻田和魚塘,根本不用去找水庫或養魚池,就是那些閑葦剩篙之間也不用炸彈鉤,
准釣著尺把長的黑魚。青山綠水氣候濕潤,他倆似乎有點不明白冊莊的移民們為什
麼在這兒住不下去?

    冊莊在這兒保留了原有的村名,仍稱冊莊,依一座半綠的小山,是一個完整的
新村,都是鱉山過來的子孫,有完整的村長支書鄉村建制。他倆明明看見有個姑娘
在村邊菜園中澆水,走到跟前卻什麼也沒有。又碰上一娘們兒,問她支書家在哪,
她說支書回鱉山秧地瓜去了。飛波一楞,她接著就解釋:「那邊還有俺的地還有一
村兒的人。」

    老裴瞧瞧飛波笑道:「說農民沒有進取心,是錯誤的!」

    飛波說:「問題就是他老往來路上去進取,這算什麼東西!」

    老裴說:「認得來路,也不孬。」

    兩人找到村長,覺得特別面熟,問他在那邊有什麼直系親屬,村長說老紅眼兒
是他沒出五服的四姨。

    瞭解京雁的下落,他想了想,說:「京雁確實沒到這裡來。要是嫁到這邊,起
碼我得聽說,我可真沒聽見說。那閨女是朵花,美麗無比,以前據說和鄉里的誰好,
怎麼猛丁地就出嫁了?有這事兒嗎?」

    「和鄉里的誰好?」飛波點著煙問。

    「據我聽說和放電影的瘸子就好過一陣兒,這邊的莊和那邊的莊雖然相隔遙遠,
重要問題還和一個村的一樣。據我聽說開頭就因為看電影,小青年們這些年沒去處,
看電影也不是真看,是找個地方玩玩,談戀愛,有的也狗吊秧子胡來。人家說京雁
那小孩也喜歡叫人摸,黑影裡小青年一塊往上伸手,六七隻手摸著都不算多。那個
瘸子眼尖,心裡有了數兒,以後慢慢把小妮兒勾上手,他上哪放電影她都跟著。瘸
子心不壞,人很聰明,會畫,或許是真心地愛著小妮兒。但是聽說以後又有一個人
插手。我聽說這個人很壞,品行不中,具體是什麼人,請你們再調查調查,我說不
上來了。」

    這個重要線索鄉里以及黑村的人都沒有提供過。

    「瘸子就在鄉里放電影嗎?」飛波問他。

    「一說放電影的,人家都知道那個瘸子,人確實不壞。咱那村裡有不少事瘸子
都幫忙,去年耕地金寨支援拖拉機,咱感謝人家一場電影,該收八十元,分文沒要,
知道咱們的困難。我看京雁不可能跑到這邊來,但是並不反對你們進行調查,現在
拐騙婦女的問題也是複雜的,外國的都拐,別說本國的了,營救問題也不是簡單的
問題。領導們有什麼指示,我們一定辦。」

    「剛才有個姑娘見我們就跑!」法醫說。

    「不可能。」村長矢口否認,「那是不可能的,我們村裡沒有這種事。」

    「沒有拐來的姑娘嗎?」飛波問。

    「沒有,誰願意上我們這個村來?再說我們敢於這個事嗎?幹這個事別人還不
吃了俺?無依無靠的!從俺這個村子遷移到這裡已經整整二十三年了,完全就是無
依無靠,上級領導班子經常換,說的話也經常不算,你也沒什麼關係,找誰去?原
來說的移民條件根本就沒有達到,當初的領導們說到這邊來給多少多少地,來到之
後街道場院都算地,種的就光給嶺薄地,還不夠。種稻子還得和別人爭水,打不完
的仗。旁邊這個小山公家花七千都給俺買下來,人家就是不給,只給一半,轉遭兒
都是別人的,不毀了俺們?這個地形的道理領導們應該明白吧?《三國演義》上說,
馬謖失街亭,就因為山轉遭兒都叫司馬懿斷了,孤軍無援啊!」

    飛波哼哼鼻子道:「讓我看你們這地方沒什麼孬的,山青水秀,魚米之鄉。即
便有點小困難,還不能發揚艱苦奮鬥的精神嗎?」

    「大道理是這麼說。」支書點著頭:「可要讓你親自來試試,保險比我們還難
受!我們來的時候,上級給我們說這裡燒無煙煤,結果來到之後燒稻根,冬天凍的
根本砸不動,這算什麼事兒?這熊地方,地濕的都放不住板凳,坐著不是坐著,整
天蹲著!人家這些村子的小婦女還整天熊俺,說:你們種老子的地享老子的福還不
快給老子滾!真他娘能氣歪了你的鼻子,你上人家地裡,沒本事當老子的也想給你
當老子!你怎麼著?就得當孫子!俺冊莊至少也是三百年的歷史,整遷到這邊是四
百多口人,全變了孫子!招工上學從來沒有份兒,升官發財也沒份兒,我這當村長
的考慮,不光這一輩子不好混,下一輩子也不好混了,急了我乾脆一聲號令咱都往
回跑吧!你們領導說呢?嗯?」

    「你們為什麼不改成漁民?」法醫建議,「改成漁民嘛,這地方打魚多好?」

    村長樂了:「別提了領導,咱祖輩上沒種過水稻,還能使船嗎?誰有那個膽?
別說使船,就是出門走路,只要沒那個必要,咱村裡的人沒個願坐船的,都忌諱。」

    「你還是想靠領導?」法醫也想跟著飛波教育教育他們,「依賴思想尤其不對!」

    「不依賴怎麼辦?」村長頗為傷感:「我們當初是響應黨的號召搞移民,整個
村子往這遷,原定四十八戶,來了九十多戶,五十多戶被強迫來的,超了計劃,來
到之後沒房子的住牲口圈,要什麼沒什麼,原來的家扔了,這裡的家還得花錢買。
這麼多年人們為這些問題去爭,有的乾脆跑回去當黑戶口,有的來回折騰,有的越
弄越窮,有的富也就那麼回事。我這當村長的感覺最重要的問題是人的層次越來越
低,折騰得孩子文盲多,大人說起話來也隔路,光為這些事爭執,和外邊的世界越
拉越遠,說話就越不中聽,成了一群越來越沒人稀搭理的討人嫌。別說別人不稀搭
理,連我這當村長的都不願搭理自己人,這些爺們兒孩子只會揀著難聽話說,怎麼
讓人難受他怎麼說,你說怎麼學成這個樣子?沒家教?怎麼成了這麼一群討厭丸子?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這樣兒,哎喲俺那娘!……村長的哭腔都出來了。

    「太寶貴了,村長!」飛波狠狠咬牙一拍大腿,「這體會不光你有,連我都有!
我也覺得咱們這些鄉親們不該是這麼些人,就是比美國人,咱也沒少長了哪件東西,
怎麼弄的文化水平這麼低?人家都開小汽車,咱們還在這裡爭戶口!」飛波又想到
了那輛漂亮的轎車。

    「你說的太對了,戶口又有什麼了不起呢?日他娘!」村長跺著腳叫著,「爭
來爭去,都不是什麼好地方,回了鱉山也不是天堂!我看准了,這個村就這麼下去,
非滅亡!」越說越投機,村長的糟糠太太備好了酒菜,無非是肥肉瘦魚,三個人對
酌起來。喝到半醉,飛波對法醫說:「村長實際上已經把線索提供的很明確了,第
一京雁曾經和瘸子好,第二後來插手的這一個肯定是個很不錯的小夥子,人不錯。」

    「為什麼這麼說?」法醫不明白。

    「因為最重要的是村子這種與世隔絕。」飛波給他講解,「黑村人說話與外人
隔路,越來越讓人討厭沒人稀搭理,實際上很痛苦。遇到瘸子這樣有同情心的好人,
能和京雁建立一定的感情,這感情也可能挺深。但如果遇到一位長得不錯有文化又
具備其它條件的青年,你想想情況能怎麼樣?」

    村長插話:「毫無疑問,情況比較複雜了。」「對,京雁這種姑娘能不顧一切,
捨身以赴,因為這對於她等於第一次看見火車。」「怎麼出來這麼個比喻?先生?」
法醫給以權威逼視。「你有釣魚的家什嗎?」飛波逼視村長,咬一下牙。

    村長悟性很高,懂得領導們的心靈感受,他拿出一杆土槍:「別看當官招工沒
咱們的事,咱會玩,你們喜歡釣魚,那個不過癮,我教你們用土槍打魚。」

    在傍晚的薄霧中,村長帶他倆向葦塘中匍匐前進,而後在一定距離上停止,屏
住呼吸觀察敵情。一會兒一條巨大的黑魚大搖大擺地遊進伏擊圈,村長擠擠眼睛,
示意他倆作好防護,然後只聽一聲驚天的轟響,靜靜的水塘中翻起波濤。

    等水塘重又平靜,黑魚流著血浮在水面上,村長的肩膀窩兒裡也有個大血印子,
他說這回裝的藥多了一點,「槍的座力這麼大!日他娘!」

    但飛波又一點情緒都沒了,一個人坐在葦塘邊,遠遠對法醫道:「以後不釣魚
了,釣的沒意思!日他娘!」

                              第十節:瘸子

    回到冊莊已經開始麥收了,草原般的金色麥浪令人胸懷激蕩,春天的雨水保佑
了一次,而初夏照例又是乾旱無水,水庫疲軟無力,最後的一點點泥湯水可憐巴巴,
白看著黑村的人們又豐收了一回。

    沒有戶口沒有化肥的村莊全指望老天爺和運氣了。

    這些農民是最敢藐視世界的人,把文明的標記扔掉,他們絲毫也不覺得丟掉了
什麼。

    首先是那些門牌全都不見了,本來以為得到承認了似的挺高興,但馬上每個人
想到自己多占的大院子,多生的孩子,或者多種的土地糧食等等不合乎文明法規的
問題。門牌必然會給這些問題帶來危險。

    與其讓外人認著方便,還不如讓他們認不出來。這些文明對他們沒用處。

    老馮到金寨子聯繫了一部收割機,一方面大家都用,一方面他用的最多。

    收割機讓開拖拉機搞運輸的兩個年輕人操作,其中之一也就是京雁的同母異父
哥哥。

    而地多的人家還得老少都上陣,拚命把麥子都割回來,怕叫外村搶了。

    老馮覺得他一人就頂半部收割機,赤膊俯進麥海,見人不見鐮,像蝗蟲一樣刷
刷吃去,背後留下像機器造出來那麼整齊的麥捆子。兩個兒子和他並肩前進,兩個
兒媳婦和眾多孫子孫女打後,這情景也特別使老馮陶醉。因為他心中的遠大目標就
是把這六十多畝地保護下去,分給他的子孫。

    在簡單的問題上,老馮智慧超群。

    他的大兒媳婦特別能幹,二兒媳婦特別懶,垛兩捆麥子就想歇歇,因為才二十
二歲就生了三個兒子,敢擺這份譜,大兒媳婦三十歲了才生出第二個兒子來。這也
是周圍的姑娘願意嫁到黑村來的原因,生孩子不受限制,女人受尊敬的機會就多了。
二兒媳看著還像個小女孩子,身邊已經拖著三個小子了,第四個看來也會迅速出生。
她曾經是京雁的好朋友,聽說警察是來調查京雁的,挺操心。這會兒看見警察走進
麥地,乾脆不垛麥子了,站在那兒一心一意地看警察的行動路線。

    老馮的眼睛根本看不見警察,他看的是鐮刀下不斷向後移動的幹土,琢磨收了
麥子接著點豆子種玉米的問題,隔著麥壟對兩個兒子說:「我看准了,往後糧食還
是越來越值錢,咱就這些地,也甭拿稅也甭拿集資,還是合算。咱到靠著這些地,
也足能過富了,就是添了重孫子,幸福生活也萬萬年!」

    他大兒說:「可不是唄爹,我聽說美國就數小麥貴!」

    他二兒說:「秋裡耕地,爹,看准了水庫上不來水,還得多耕下幾畝,一年多
二畝,等孩子們大了,咱就又得了十幾畝地,這眼光可不能沒有!」

    大兒說「我看水庫的水是上不來了!」

    「是啊,」老馮說:「不是人不想叫他上水,是老天爺沒水!可惜我和你娘就
光有你們兩個男子漢,你姐要也是男的,那就太理想了,咱這份家業還愁叫別人搶
了去?」

    這時老馮頭朝下,從胯間往後看,不見地面,只見地面以上的山和走動的人,
正好看清兩個警察,頓時火冒三丈,無名惱自心頭起:現在從外邊飛進一隻鳥來他
都頭痛,他不希望再看到有更多的外人闖入他的世界了。

    他明白這兩個警察的危險性,要是這兩個警察老在村裡轉悠,他的遠大目標肯
定無法實現。

    飛波他們並沒看見老馮,因為在村裡問誰都不告訴他在哪,只好懵走。

    老馮從胯間又看見二媳婦那傻樣兒,順手拾起一塊土坷垃丟過去,不偏不倚砸
著她的腳面子,二媳婦急忙蹲下來捆麥子了。

    老馮從胯間看著他倆走過去,有點在茫茫草原迷了路的樣子。

    老馮在心中暗暗笑出聲。

    黑村的人其實就是這麼回事,有痛苦不堪痛不欲生的,但也有幸福和自由的不
得了的。

    似乎在漫長的尋求戶口而不得的過程中,他們突然發現自由也是很快活的,這
也許就是一部分人已經不喜歡另一部分人尋求領導尋求戶口的原因。喜歡土地的人
隨便使用土地,喜歡建設家園的人隨便蓋房造院子,喜歡生孩子的人隨便生育,結
婚無須登記戀愛也不用擔心行政干預。

    黑村的人實際上也並不孤獨,他們和外界的聯繫是千絲萬縷的,這些聯繫除了
化肥農藥拖拉機軋朋友之外,還有愛情。

    飛波他們倆查訪到放電影的瘸子,他是先天殘疾,但看起來人確實不壞。快四
十歲了還沒有找媳婦。

    飛波問他:「你現在是正式的還是臨時的?」

    他面帶滿足的笑容:「鄉里剛給轉了正式的,照顧我身體不好。」

    他只坐椅子的一個角,屋裡滿是電影片子和器材,後窗外是鄉里的露天電影場,
一排排水泥座位在監獄一樣的高牆之下。

    飛波問他:「今天放什麼電影?」

    他說:「臺灣的《今天真好》。」

    「最近沒下鄉?」

    「明天下,今天做做準備。」

    「明天上哪?」

    「金寨子包一場臺灣的《今天真好》。」

    「那不到冊莊了?」

    瘸子似乎覺到點來勢,大眼瞪著,瞧瞧他倆的眼睛和警服,有慌亂感。

    「下鄉還騎車子嗎?」飛波不繞大彎兒。

    「有個手扶。」

    「後邊拖拉一車鄉下小妮兒?」

    「她們願意跟著玩……」

    「光說玩不行,」飛波把臉一拉,「說說玩出什麼問題了?」

    「沒生出孩子來……咱知道國家政策。」瘸子通紅了臉,開始交待。

    「第一次是和誰?」飛波不緊不慢,示意法醫記錄。

    法醫不慌不忙地拿出本子。

    瘸子待他拿好了筆,就說:「和……鄉收購站的小李

    「第二次呢?」飛波饒有興味地瞧著他的臉。

    「和官莊老畢家的媳婦。第三回和冊莊的一個小妮兒……就這三回真的,別的
都是胡鬧。」

    「沒什麼了不起的……」飛波像安慰他一樣。

    法醫也說:「沒什麼了不起的。」

    「小妮兒是誰?」飛波咬咬牙。

    「京雁。」

    「最近又玩了嗎?」

    「關係早斷絕了。」

    「她又跟別人了?跟了誰?」

    「跟了我一個同學,劉縣長的弟弟,才從社經辦調多經辦主任的那個。」

    「叫什麼名字?」

    「我認識。」法醫接茬兒說:「叫劉如,釣魚的時候跟我學過炸彈鉤,挺謙虛
也很文靜,模樣不錯。」

    「是釣魚去,俺倆上學不錯。我領著他上冊莊水庫,什麼也沒釣著,下午吃飯
去找京雁,他倆嘮的挺熱乎,晚上京雁又跟車來看電影,一直跟著他。以後怎麼好
的我說不上來,劉如只說京雁的眼睛很好看。但是我認為京雁最不好的缺點是愛撒
謊,平常覺得沒什麼,這件事瞞得我挺狠,我很傷心……」


                            第十一節:驚悸的夢幻

    京雁爹也從胯間看到了警察的高大形象,他還想呢,這是哪兒走過來的兩棵樹
啊?自從他的那些桃樹砍完了這片草原上就一棵樹也看不見了。

    京雁爹割的是溝溝落落,收割機捎不上的地方。一會兒收割機就過來了。京雁
爹抬頭看去,拖拉機座位上坐著京雁娘和丈夫的兒子鎮定,神氣活現的。

    這小子是個狗馬槍刀的玩主,愛鼓搗邪的,正經的牛驢鐮車不使。

    在遠處坐著那小夥子也叫鎮定,還同姓,姓花。因為同是「鎮」字輩兒,村子
移民之後分別在不同的地方誕生,起重了名,又返回一處之後也沒意思改了。村民
們根據他倆的相同愛好,便一個叫搶一個叫刀,槍鎮定,刀鎮定。警察剛進村那天
看見遛馬的二人即是。此刻槍鎮定在操作收割,刀鎮定在遠遠看著油桶歇息,以備
輪換,兩人正是向大家揩油的得意時機。

    槍鎮定也不和京雁爹搭話就徑直割過來,牽引收割機的是一部上海50拖拉機,
刀鎮定還有一部天津鐵牛55,不農忙就搞運輸,時而掙錢,大部分時間賠錢。

    京雁爹看著齊刷刷割躺下的麥子心中暗暗讚歎這機器:喝一點油幹這麼多活,
比幾十個人幹的還強,機器這東西真是奇妙。沒有戶口,有拖拉機也行。

    槍鎮定突然把機器停了,爬下來嘟嘟嚷嚷說卡片子了,「你這麥子喝啤酒也不
少,二叔,都疲軟了。」

    「我只當憑咱爺倆的情分能免了這一套虛的。」京雁爹把煙扔過去。

    「我也當是這麼著呢二叔,來到咱自家地裡,你還不給當孩子的弄點成捆的解
解渴?」他想要濕的。

    「你叫個爸爸?」京雁爹有點惱。

    「我叫你個兒!」小子也記得該怎麼叫。

    兩人抱著便摔起來,京雁爹有時也像孩子,並且走南闖北學過兩手,體力也不
善,幾下來回把小子便摁在了土裡。

    然後露出得意的奸笑,像又奸了他娘一回似的。

    然後槍鎮定拍拍頭上的土,沒再跟他一般見識。爬回拖拉機上回頭道:「警察
又來了,這回又得把你逮捕!」

    京雁爹這才看准,剛才不是兩棵樹是那兩個警察。

    但他毫無畏懼,喝道:「又來了怎麼著?這回可不是逮我的,是逮捕你們這一
群王八羔子的!」

    「你尋思逮了別人能剩餘出你一個?」

    「小猴子……王八羔子你停下!……」他提了鐮刀轉著圈兒追逐軋了麥子的拖
拉機。

    槍鎮定扔了拖拉機逃命,京雁爹自己騎上機器,一邊摸索一邊說:「開關在哪?」

    法醫爬上去推開他:「你可摸不得,摸著電人!」

    法醫看好麥距把拖拉機又開起來,手底下相當熟練。

    「你有一天是不是進了城,老兄?」法醫一絲不苟地開著拖拉機,突然想起那
天晚上看見京雁爹。

    京雁爹忽然很悲傷,「哎呀,」他歎息道,「昨晚上我做一個夢,夢見閨女和
我訴苦,說她嫁了去的這個人家,很講衛生,只是很冷,冷得像北冰洋一樣

    法醫不由打了一個悸栗,驚問道:「你怎麼夢見的?還夢見她屋裡有別人嗎?」

    「她叫我早點領他回來……」

    「那以前你夢見她住什麼房子?」

    「以前也夢見過……」他哭泣著,「以前是沒房子,住荒坡,也給我訴苦,說
手都叫風刮皴了……」

    法醫手心兒裡直出虛汗。

    飛波在後邊捆麥子。

    一個挑擔婦女走過,劉宣委的目光嚴肅地在她的腹部閃爍。

    「送的什麼飯?」

    「鍋餅。」

    「生活水平不低呀!」

    「煎餅吃煩了,拿麥子換鍋餅吃去。」

    婦女的臉蛋上露著燒包兒的喜悅。

    然後放下擔子,在腿上掰開一塊鍋餅,放下一罐稀飯,罐子上的碗裡還有鹹魚
豆鼓。

    「來上墳呀?」京雁爹深情地看著她。

    「這就是他的老相好……」劉宣委給飛波使一個帶彩的眼色。

    她已經沒有一點感情:「京雁她哥又發脾氣,把久仰他爹的收音機差點砸了,
正好我打門口過,久仰他娘叫我給你捎點兒煎講,說她不敢離門兒……」

    「砸什麼我賠他什麼!」京雁爹氣粗極了。

    「那你賠去!」她走了,懶得再搭腔。

    他卻還在喊:「我叫你那兒喊個爸爸,他開口就罵人……你過去和他說,不叫
爸爸我不給拖拉機,叫了我出錢給買個新的……」

    她根本不回頭。

    深夜他們才把麥子都運到場院裡,這是許多個小場院中的一個,場院平如明鏡,
由此而見京雁爹莊稼活兒的精緻。他倆累得站不住,村子和場院漆黑,遠方小冊莊
場院上的電燈群像星星和月亮似的照耀著這裡,京雁爹趴在麥垛上望著那些星星和
月亮,似乎他永遠不會感到活兒累,但心卻總是疲憊不堪地脆弱。

    飛波也感到那星星和月亮那麼美,如人間的城市,那兒的人過上了在地如天的
生活。

    「老哥你根本就沒說實話,江蘇那邊沒人聽說你閨女嫁過去,反而說你閨女和
縣城裡一個人好,這人叫劉如。」

    「我不認識!什麼如?」

    「劉如,他上你家喝過酒,你忘了?」

    「你說他在哪裡?我去找他了帳!」京雁爹跳起。飛波抱住他,放倒在原處。

    「京雁他娘從不管京雁?」

    「誰說她不管?別人和你們說的?根據情況的問題是……她始終承擔著做母親
的責任,我們的感情還是很深的……我絲毫不恨她,……」

    「京雁常上她那兒去嗎?」

    「不去。」

    「她常來看她?」

    「她不敢。」

    「你們在外邊約會?」

    「那是坐監獄之前的事……」

    「照這麼說今天送飯是多少年頭一回?」

    他又搖頭……

                            第十二節:在地如天的生活

    後來,在黑村制高點上又起了一戶蓋的最高最排場的宅子,宅子沒拉院牆,但
並非像別人一樣尚待擴大。正屋五磴高臺階,院中栽著村裡最高最茂密的一簇玫瑰,
枝繁葉茂,花朵芬芳,七彩爭輝。

    這所宅邱的主人更怪,是一位堪稱「老革命」的退休老幹部花情有。此人當過
區委員,家眷原先也是這兒的村民,移民時搬的家。退休之後老花同志的一家完全
有資格住到鎮上去,不知道怎麼忽發了這奇怪念頭,不戀繁華,回避鄉鎮,也在國
家地圖中已經取消、沒有戶口的黑村起了房子。

    他起房子的時候當然不會得到上級允許,兒子孫子都跟他住在這裡,也不知他
有沒有為兒孫們的前途著想過,等他死了以後,兒孫們打算怎麼辦?

    當然他有戶口,不在這兒而已。也領著退休金,因此房子才起得好,生活也無
憂愁。

    老花同志戀田園而不習舊藝,一點也不跟大夥爭退水地,每天只把半瓶白酒,
慢慢地喝完,有時也能不慌不忙喝下一瓶去,這得是從早晨喝到半夜的時候,有棋
下。

    在這個已經有凱迪拉克的耀眼光輝閃過的空間裡,他只面對酒和棋子兒。而且
通過酒和棋,把時間變得格外漫長和有味道。

    他的棋友便是青年馮獨鐘,他倆一樣怪。其他還有許多好朋友,如京雁的那個
得羊癇風的哥,不遠遊時便最願意到他這兒來聊天兒,有時候在這兒發脾氣,把老
頭兒最心愛的半導體收音機摔出去。

    青年馮獨鐘在當前這個時代愛與老頭面對象棋,似乎也是一種擺脫痛苦的方式。
他的業餘水平比較高。他和花情有玩的挺好,兩人進了棋局就龍爭虎鬥,妙語連珠,
智慧無窮,悲喜交加。

    對於無上級領導單位的冊莊,自從老花落了戶,有時老花同志的話就給人一種
上級指示的感覺。

    他給人一種高深莫測的神秘感,實則對世界對自己都已經無知到了返老還童的
境界。他剛剛又查出晚期肝癌,之所以能貌似深沉地活著,就在於他根本聽不懂醫
生的語言,只懂得不是肝炎,是肝上有個炎腫。炎腫還不是肝炎,這叫什麼大夫?
老花一個勁地冷笑,想諷刺諷刺,沒撿著合適的空兒。

    肝臟有時很不是滋味,他順口問馮獨鐘:「你說說,化療是什麼意思?」

    馮獨鐘對化療這個詞兒還算明白,「我聽說癌症才用化療,俺廠裡有個小女孩
得了白血病,天天去化療,先化得精瘦,臉像鬼,不幾天就化死了。」

    老花不由連連發出幾聲冷笑,又是搖頭又是撇嘴。「他就不說我是癌症,既然
不是癌症,還非說得住下化療,你說現在這大夫……哼哼,一錢不值。」

    飛波、法醫和京雁爹在麥場上趴著的時候,馮獨鐘正陪老花下棋,已經下到快
天亮了,油燈裡添了六次油。麥收時節,馮獨鐘可不像村裡人那麼忙活,他地少,
大部分活兒小媳婦都幹了。

    「你老人家太舒服了。」馮獨鐘對花情有的生活狀態非常敬佩,「老革命幹部,
拿著百分之百的退休金,生活無憂無慮,玩得也痛快。」

    「你可不能跟我學。」老花今天有些不同往常地下達了領導指示,「人家那些
退休工人也有自己做小買賣的,該做的時候你也得做點,以後不能光玩了。」

    馮獨鐘先是驚奇,借著燈亮看了他一眼,心想他是快不行了吧?但也立刻換了
一副特有理的神氣:「想幹我今天就能幹,我的朋友太多了。可孩子誰看?」他說
的是懷裡最小的,「我脫不開身。」

    老花笑了:「咱爺倆誰也別說誰,都不是那種能當先進的人!」

    「這一步是死棋了!」馮獨鐘面對老花的殘局,毫不客氣。

    老花左右試試,果然陷入絕境。這時他的肝部疼痛加劇,等兒子給他把小收音
機打開擱到棋局酒局之間,裡邊播的是評書《楚留香傳奇》。兒子久仰已經睡下,
忘了起來給老頭開收音機。老花這才發現是因為收音機開晚了,肝才疼。兒子起來
又給把該吃的藥片藥水一一放好,老花一把劃到地上。「不吃了。」他像個小孩兒
似的擰著臉兒。

    馮獨鐘不由又看著那些藥片眼饞,也就老花這老革命,這村裡的人可沒敢這麼
糟蹋藥的。

    「你們什麼都給我耽誤!」老花手按著肝部憤憤然。

    兒子在忍氣吞聲往起撿。

    「你真有福」,馮獨鐘說,「也沒病,還拿這麼些藥吃著,都是什麼藥?」

    「他真不知道是什麼藥。」兒子說。

    「吃藥再叫我自己管,什麼事還叫你們這些廢物管?把我累死了,你們什麼也
不用管了!」

    馮獨鐘急忙走了一步活棋,反正早晚是個死,讓給他個面子。而後拐個彎兒引
走了話題:「老革命辛苦一輩子了,就得別管吃什麼藥片。吃什麼藥該什麼時候吃,
必須讓別人管,這個問題有憲法規定。不過有件公事,我不知道該不該給你彙報?」

    「別提彙報這倆字兒,我不喜歡。」

    「該怎麼著就怎麼著,」馮獨鐘當然特別懂事故,「縣公安局來的這兩人是調
查京雁的下落問題。我突然想了起來,有一回我從公路上下來,碰巧京雁和縣上那
個姓劉的往上去,我見他正伸手往京雁懷裡掏,京雁倒不孬,攥著他的手往外推……
這個問題是不是應該給公安局的談談?」

    老革命對彙報問題不理睬,在研究棋。

    馮獨鐘心想,他已經糊塗了,看來離死不遠啦。

                            第十三節:受辱少女

    飛波和法醫從瘸子那裡瞭解了線索已經立刻回縣城在多經辦找到劉如,因為法
醫認識他,也沒客氣,直接就說:「沒外人兒,說說你和黑村那閨女的事吧。」

    劉如便大驚失色,臉煞白。匆匆忙忙地說有件急事要給手下人安排,讓他倆在
辦公室稍候片刻。

    飛波覺得他不會逃,他卻真的沒再回來,逃走了。

    他倆回局裡作了彙報,局長立刻作了佈置:派人追蹤劉如下落;如果他們兩個
覺得力量不足,立刻組織在家的主要警力,進駐黑村,進行一次小會戰,突擊破案。
但飛波感到黑村的問題太複雜,像往常那樣會戰式的破案方法,不適合這個村子,
或許還會給村子帶去更多不安。

    所以他還是拽上法醫,繼續他們兩人的偵察。

    最重要的問題還是京雁的下落。

    多經辦的人提供,說正是去年秋天某日,劉如宿舍樓上的一個人,深夜未睡,
關窗戶時正好看見了馬路上一幕非常殘忍的搏鬥情景:黑暗中有兩個女人在廝打,
細看時發現是一個年齡稍大點的女人在打一個小姑娘。但那小姑娘也很頑強,任憑
怎麼踢打,仍死死地緊揪住大女人的頭髮不鬆手,似乎是一種防衛。那大女人還有
幫手,有兩個男的在一邊,雖沒動手,卻在幫她。忽而小姑娘鬆開手想跑掉,兩個
男的便擋住去路。小姑娘無路可逃,又落入那大女人手中,再進行防衛和掙扎。

    樓上的鄰居被這一幕驚得發呆,搞不清是怎麼回事,不敢出聲。只見那大女人
終於把小姑娘狠狠踢倒在地上,拽著頭髮在馬路上拖,小姑娘的褂子被拽開,褲子
也被拖掉了,露出了乳罩和腿,下身只剩一件小三角褲。小姑娘一聲不響地被拖著,
她堅持著,抓住大女人最後一縷頭髮,盡可能不讓那大女人再進一步折磨和羞辱她。

    大女人搖頭擺尾像一頭母獅子在最後制服一隻被咬住的羚羊,她想更多地嗜血,
讓小姑娘徹底受一次侮辱。她搖著頭想掙開小姑娘抓在手裡的一縷頭髮,以便再繼
續往前拖。小姑娘的腳勾著馬路邊的石頭。

    兩個無恥男人在貪婪地看著,還低聲發狠地給那大女人鼓勁。

    這時小姑娘再一次拼命跳起來,掙出她的手,提上衣服拼命跑去。兩個男的用
自行車阻擋著她,使那大女人又截住了她,並且開始動手狠扯她的衣服。小姑娘一
邊反抗一邊不得不縮起身子,漸漸又倒在地上。大女人不顧一切地在馬路上拖著拽
著折磨著她。

    小姑娘發出低低的悲慘喊叫。

    馬路上仍然沒有人,鄰居想推開窗戶,制止這慘景繼續發展下去。突然一輛夜
行的小卡車駛來,車燈在這情景上停住,車上的人似乎知道發生了非同平常的事件,
不該馬上離開,但又不知深淺,不敢下車,只遠遠用車燈照著,停在那兒靜觀。

    遠處似乎有人走來,那兩個男人說了些什麼,於是大女人松了手,嘴裡在罵。
小姑娘似乎有點暈厥,躺了好一會兒,才搖搖晃晃自己站起來,整理好衣服,慢慢
往一邊走去。兩個男的沒再攔她。遠處出現了一個老頭,像是鄉下人,很瘦的,把
姑娘帶走了。

    鄰居借燈光看見那大女人好像是劉如的妻子,那兩個男的之一像她哥,另外一
人很陌生。

    鄰居當時琢磨,女人這麼照死裡打那小姑娘,只能有一個原因,那小姑娘侵犯
她最致命的利益,所以鄰居也沒敢聲張。當時沒發現劉如出來。

    飛波分析那個被打的小姑娘看來像是京雁,那老頭也像是京雁爹。但老頭明看
著女兒受摧殘為什麼不上去救?或許知道女兒理屈?或許想到自己是黑村的人,看
著那些兇狠的城裡人打怵?飛波晚上在場院上拐彎抹角地套了他半天,他不承認曾
有這事,說沒見到女兒受什麼人欺負過!他說:「按說人家都是文明人,哪能隨隨
便便就欺負咱一個鄉下女孩子!」

                            第十四節:魔力幢憬

    當他們決定將京雁爹帶走時,立刻遇上了麻煩。老馮領著紅眼兒老媽媽還有很
多村民攔住不讓走。飛波對他們解釋:「有幾個小事需要請他到局裡談談,沒事就
馬上回來了。」

    但紅眼兒一手抹著淚一手抓著京雁爹的胳膊,寸步不離,對飛波說:「這個人
除了好喝點酒,什麼壞心都沒有,也不是那種幹過壞事的人!上回坐監獄就是冤屈
了,這回可不能再讓他受那個難!」

    老馮這一回表現得很橫,手裡還提著鐝頭:「反正俺這個莊就這麼回事兒了,
上級不管,就不能從俺這裡帶人!何況他還有不懂事的孩子,把他帶走,孩子誰管?」

    京雁爹則大義凜然,高聲道:「鄉親們,你們就不要多說了,也不要為我講情,
豁上去我再坐他十年牢,為了鄉親們能得到承認,也沒有任何怨言!」

    飛波和法醫商量:「要不就別帶他走了?」

    法醫同意。

    但是京雁爹反而不同意:「你們一定要按照國家的法律要求辦,我們是中華人
民共和國的公民,就得遵守國家法律,鄉親們不理解,我會說服的!」

    「想走也不能讓你走!」老馮嘲笑道。

    「不能讓你走!」紅眼兒不撒手。

    飛波知道京雁爹頭天晚上一夜未睡,他們怕他也會像劉如一樣突然逃走,一直
盯著他。他喝了十來瓶啤酒,在麥垛上躺了一會兒,自己嘮嘮叼叨地朝收完麥子的
空曠山野間走去,走了三四裡路的距離,在一片麥田和碎石狼藉的地方坐下。先在
那兒東扒西翻像找什麼,繼而又在那兒哭,口中念叨的名字很多,有女人也有男人,
折騰到雞叫兩遍才慢慢悠悠回家。

    飛波趁天亮時的光線,在那兒轉了一圈,發現原來是村子的遺址,斷牆殘垣,
碎磚片瓦,早已被水淹過數次,現在又露出來,平一點的土地上也有人種上了麥子。
附近有一些排列均勻的新土坑,每個都有臉盆那麼大小。他在坑裡扒出一些鮮樹根,
聞聞味道,絲絲甘甜,看來京雁爹的那些桃樹就是種在這兒的。他覺得京雁爹深夜
在此盤桓可能不單單是留戀或者懷念,於是就細心搜查了一下。果然在靠麥地的一
片瓦礫之間,發現了掩埋物品的痕跡。他用手使勁向下扒開,扒出一個破布包,包
裡別無它物,只有一把全部生銹的剔骨尖刀,心想這是不是京雁爹的作案工具?如
果是的話,那麼這片廢墟就有可能是現場了,而且這兒還有京雁爹種的桃樹,也說
明法醫的鼻子這一次又嗅准了,一切都帶有一股子桃香。

    他把這刀重新包好,又用自己的衣服包起來,帶回去讓法醫鑒定。

    但再沒有其它什麼發現,這片廢墟不小,他想回頭再讓局裡的弟兄們來大規模
地挖一次就行了,說不定更多的證據都會從這兒出來。

    他倆還是選擇夜深人靜的時候,把京雁爹帶進了法醫那間工作室。其實縣公安
局無所謂專用工作室,即使法醫也如此。審訊也好,問詢也好,哪個屋子空著就到
哪屋子去。但讓京雁爹到這間屋裡也有一定用心,他不是給法醫說夢到閨女住在很
冷的什麼地方嗎?法醫也有意試試他。

    京雁爹進門之後果然有所感覺,一個勁瞟那個巨大的冷凍箱。

    法醫說:「你可別當那裡邊給你預備著啤酒!」

    他笑了,在沒了軟墊的破沙發上坐下:「我知道那裡邊裝的不是啤酒!」

    「那你說裝的是什麼?」飛波咬著牙,目光灼灼地逼視他問。

    「我不說!讓你們自己說!」他笑著,拍拍胸膛,「怎麼著?二位警官今晚想
給我來個疲勞戰術?我身體太好了,沒有啤酒照樣奉陪到底!」

    「你吹牛去吧!」飛波冷冷笑著瞧瞧他那乾癟的胸脯。

    法醫從桌子底下摸出啤酒來,拿著一瓶問他:「你到底想喝還是不想喝?不想
喝俺倆就自己喝了!」

    「我拿紅腸和牛肉!」京雁爹扭頭就要開冷凍箱。

    「嗨!」嚇得法醫一聲斷喝。

    但他並沒真的開冷凍箱,手到冷凍箱邊上,拍了一下那門,笑笑,又收回去,
說:「這是一個冰冷的房子,裡邊住著不幸的孩子!」

    法醫瞟一眼飛波:這傢伙是有特異功能。

    飛波瞟著他:「你說說她長的什麼樣兒?」

    「很美,比她的祖先還美!」京雁爹說。

    飛波:「問題是她的父母親已經有返祖現象了!」

    「可是她們這一代孩子不會的。」他眼睛裡有著謎一般的憧憬,笑眯眯地盯著
飛波和法醫,「她們這一代孩子和她們的父母不同,她們會衝破牢籠,飛向自由。
她們的身上帶著天然的樹木芳香,她們的心臟是用沒污染的黃泥做的

    深夜的縣城裡特別寧靜。

    飛波拿出那個布包,小心地展開裡面那把尖刀,又問他:「這玩意不知道你認
識不認識?」

    京雁爹揉揉眼上前看著說:「這東西是我的,不過我丟了很久了……你從哪找
到的?」

    飛波笑了,咬著牙根道:「我真服你了老哥,你這腦袋瓜兒全都盛了酒精了吧?」

    「我抽袋煙思考思考!」他拿了飛波一支煙。

    這時突然有人敲門。法醫出去,見是刑警隊值班的老徐,告訴他:「劉如今天
晚上跑到放電影的瘸子那去了,瘸子不敢藏他,向鄉里劉宣委彙報了。劉宣委給公
安局打來電話,讓公安局趕緊去人。」

                            第十五節:終極感覺

    原來劉如並沒逃遠,他是找京雁去了。自從去年發生了他妻子追打京雁那件事,
京雁就沒法在家呆了,京雁爹確實目睹了全部過程,因為知道女兒理屈,只有領走
了事。悄悄領回家,用粗繩子綁在床腿上。彼時的京雁爹,羞辱難過,悲憤交加,
一邊喝酒一邊找傢伙,不知要怎麼收拾了女兒,了結心頭怨恨。京雁也已抱定死的
念頭。幸虧這時她哥的羊癇風驟然發作,她爹急忙照顧那一頭兒,她拚盡平生力氣
掙脫了繩子,跑出家門。

    劉如當時並沒有什麼災難,他妻子是老縣委書記的女子,也算大家閨秀,照顧
自己面子也照顧劉如前程,只在暗處堵了京雁下了一次狠手,卻沒聲張。京雁又找
到劉如,劉如把她藏到鄉下一老房東家,給人家說這姑娘躲避包辦婚姻。京雁爹到
劉如那兒找過幾次,劉如都說沒見,叫他不妨到公安局登記尋人,這等於難為京雁
爹,他連身份證都沒有,怎麼登記呢?劉如說,只要和妻子離下婚來就和京雁結婚,
如果找不到她,就和他算帳,老頭兒就沒主意了。

    現在公安局的來找劉如,劉如就逃到老房東那兒去了,知道往外也沒處逃,又
一起到瘸子那裡。瘸子去報告的時候,他倆覺出不妙,又逃出去,在漆黑的曠野中
走投無路。這時京雁忽然心裡一亮,對他說:「咱又沒犯什麼法,跑的個什麼勁呢?
回家去不就行了嗎?」

    劉如想想也沒別的出路,就跟她一直往黑村走來。這時已是下半夜,村裡只有
老革命花情有還掌著燈,他和馮獨鐘的棋局還在繼續。

    馮獨鐘一見京雁出現在燈影中,那一跳嚇的差點魂飛魄散。但花情有不知事情
經過,開口便問:「你們倆是旅遊結婚去了?」

    京雁不好意思,只有點頭應了:「嗯!」

    老花心裡還是有尺寸,問道:「你們是不是還沒正式登記?趕緊讓劉主任給你
把戶口的問題落實了,把正式手續辦完,別東遊西逛的了。我估計公安局把你爹叫
去就是這個問題,辦好手續,趕緊把你爹叫回來,什麼事都沒有了!」

    京雁又應著:「嗯!」

    老花說:「還有什麼問題需要幫忙的?你哥在我這裡睡了,你倆趕緊拿上鑰匙
先回家吧!」

    等公安局的警車拉著警笛找到黑村,京雁家的院子裡已經非常熱鬧了。京雁的
那位生身母親和一群媳婦姑娘幫著收拾裡外的亂七八糟,老紅眼在一張凳子上坐著,
曬著早晨的太陽,對著京雁叼叨嘮嘮:「你爹那個王八蛋自從坐監回來,就不像個
人樣兒了,弄得這個家不像家,過日子不像過日子,難怪你和你哥都不願意在家住!
以後就好了,國家給咱安頓了,你們管管他,叫他少灌點馬尿,這一輩子能趕上這
麼個幸福生活,容易嗎?得叫他珍惜!」說著說著紅眼睛裡又流出紅色的淚花。

    馮獨鐘根據花情有的指示,找了老馮,叫了幾個壯勞力,從幹河裡推了幾車沙
給京雁家墊了院子,又浸上了兩堆黃土,以便麥收後幫著收拾一下房子。

    老革命這一次的指示很明確:「誰不來也不行,不來的我去熊他,以後村裡的
問題人人都得關心,咱們這個村莊雖然暫時沒有戶口,但要向有戶口的村莊發展,
什麼都按政府的規矩來,政府才能承認咱,再也不能像野人一樣生活了!」

    警車拉著警笛一直沖進村子中間,飛波和法醫先跳了下來,京雁爹也跟著跳下
來。

    京雁爹在警車上,早看見家門口的奇怪情景了,下車在飛波他們後邊沒命地往
前跑。來到家門口,他扒開眾人先闖進去。還沒見到女兒和劉如,先摸起鐝頭。一
群人上來擋住他,紅眼兒坐在那裡哆哆嗦嗦地罵道:

    「你這個王八羔子,就知道往上邊跑!跑了不是也沒用?還是人家孩子自己回
家來了!沒臉的東西,你擺著那個嚇死人架勢要怎麼著?」

    京雁爹左右衝突,喊叫著:「我哪朝著你親娘!我是砸死那個私孩子,她丟了
我的人,就跑了罷,還回來叫咱丟人嗎?咱的人叫她丟侍還不夠嗎?」

    「我操你娘,先給我扔下那個不要命的營生!」紅眼兒看著那鐝頭說,那麼多
人奪他不下。

    京雁從房子裡閃出來。

    飛波和法醫正好望見她的驚世美貌,大的出奇的眼睛,濃郁的眉毛,豔陽高照
的額頭,秋空明澈的臉蛋兒。他倆呆了片刻,飛波才說:「被害人不是這女孩?你
聞著什麼不正確的味兒了沒有?」法醫遺憾地說:「雖然站的這麼遠,這女孩兒碰
破點皮我也能聞到味兒,可惜……」

    「她完好無損!」飛波很不客氣地說。

    飛波和法醫還有司機坐在小桌邊上喝著茶,一言不發地看著京雁爹如醉如癡,
執著地重新做一件大事:在小桌上重新制做起一面國旗。

    楊樹上那面國旗已經被幾天的驕陽夜雨弄得不像那麼回事了。

    此刻老馮也坐在一邊陪著,好像感到有重要問題會在這個時刻決定了一樣。

    但老革命還是沒有出現在集體場面裡,他永遠呆在家裡聽自己的收音機。

    劉宣委騎著自行車急匆匆趕到了,見到飛波便說:「瘸子一直守到現在也沒再
看見劉如的影兒!」

    飛波往京雁爹身邊努努嘴道:「你看那是不是?」

    劉宣委一打眼,大驚:「這不就是劉……」他語結了,咽口唾沫:「……老劉
嗎?你又上這來了?真是怪事兒!」

    老馮在這裡又對劉如說:「劉主任,下一步咱們的電、化肥、柴油的問題都得
考慮考慮了吧?」

    劉如面有怯意,瞧著飛波吱吱唔唔應著:「是啊……是該考慮!」

    飛波低著頭咬了一下牙說:「回去當個真事兒考慮考慮!」

    京雁爹的國旗又弄好了,在紅眼兒的哭聲中更顯得格外悲壯,他舉著國旗說:
「我們的痛苦,主要是心靈的痛苦!受苦受難沒有什麼,主要這心靈的痛苦無法忍
受!我們不是原始人,卻受著原始人的待遇,和外界失去了一切正常的聯繫!幹河
裡那具屍首我們不是沒人看見,但是我們找誰彙報?現在我們感激不盡,這個無名
的可憐女子,使我們這個村莊經受了一次新的考驗和動盪,經歷了一次大變化,使
上級認清了我們,我們得厚葬這位無名女子,大家都得出錢,給她做一副棺材,埋
葬在我們這裡!」

    紅眼兒哭著說:「都得給她出殯!不論她來自何方,挑塊最好的地埋上她!」

    老馮說:「那個事兒我招呼人操辦了!」

    京雁爹用牙叼著國旗,莊嚴地又向大楊樹上爬去。法醫趕緊上去扶住他。

    他不說話,把國旗高高地拴在最中間那根樹梢上。

    老馮在下邊得意地為他叫好:「這回可好了,老遠從縣裡出來就看見咱了!」

    京雁爹在上面喊道:「何止縣城?四面八方我都能看得見!」

    法醫替他的激動和忘情擔著心:「行啦,老哥,快下來吧!怎麼一激動就鼓搗
國旗?這玩意兒很嚴肅,可不是弄著玩兒的,快下來!」

    人們眼睛都向上抬著的時候,京雁急匆匆地遞給劉如一個卷著豆豉和雞蛋的煎
餅,並且留心地看了一眼他那從昨天就餓得不行了的臉,此刻反倒放著滋潤的光澤。
他的手指碰了她的手指,傳遞過一個令她心靈安定的信息。

    京雁突然回想起第一次被他征服。她真心地不願意背叛瘸子,但又無法讓自己
從劉如那兒走開。

    傍晚,她跟他來到水庫邊上,劉如在晚霞中一個猛子紮進水庫,在那深水中美
麗地遊,像一條白魚。

    她在岸邊出神地看著,看著,終於跳進了水中。那會兒晚霞落了,月亮還沒升
起,水庫的岸邊,濤聲像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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