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娃住的小山村只有幾十戶人家，人稱「雞鳴聽三省」。據老人講，這是兵家
必爭之地，所以村中能扛槍的沒一個能留下，而能活著回來的更是屈指可數。解放
後，小山村漸漸被人遺忘，就落下一個窮字。老人說是打仗壞了風水，傷了元氣。
小山村有一所教孩子們識字的所謂的小學，山娃的爹就是這所小學唯一的一位
民辦教師。山娃該上中學了，這位既當爹又當老師的臉上愁雲越來越濃，歎息也越
來越沉重。因為窮，村裡能到外邊上學的幾乎沒有，因為窮，山娃的娘走了，再沒
回頭。為這，山娃的哥哥早早結了婚，現在也有了兒女。一想到這兒，他就心痛。
山娃是他的希望，他橫下一條心要供孩子上學。思前想後，他把山娃叫到跟前，對
他說：要考就考最好的中學，家中再難，就是賣房子，我也要供你上學。
山娃望著滿臉皺紋的父親，懂事地點了點頭。他知道父親說的最好的中學，是
指的縣中，這是方圓百里唯一一所具備辦學條件的中學。
縣中錄取的條件比一般中學高得多，山娃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以優異成績被
錄取。他太高興了，手捧入學通知書急匆匆往家中趕。他推門進了屋，見爹趴在桌
上，身下壓著待批改的學生作業，他內心充滿喜悅，急步上前，興奮地說：「爹，
我考中了！」爹沒有回答。山娃等不及了，上前輕輕一搖，萬萬沒想到爹的身體突
然倒下了。
「爹，爹……」山娃嚇壞了，臉變得慘白，連聲呼喊。小山村被驚動了，第一
個趕到的是九奶，她一把拉起山娃，把他緊緊摟在懷裡，眼淚跟著就流了下來。不
一會兒，村裡老老少少的人都來了。人們靜靜地站著，誰也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
山娃放聲痛哭，老村長走近勸道：「娃，別哭。」話沒說完，眼圈一紅，兩行
熱淚流了下來。
山村以他們特有的方式，為這位受人尊敬的民辦教師舉行了葬禮。山娃看到爹
爹以前教過的許多學生，包括外出打工、遠嫁他鄉的都趕了回來，送葬的人排起了
很長的隊。山娃的心被震撼了：「我要上學！學成了，還要回山村，當一個像爹爹
一樣的教師！」
山娃的心願能實現嗎？難！山娃算著開學的日期，面對哥、嫂愁苦的臉，不知
如何開口。山村的風俗很古樸，對紅、白事是決不能草率辦的。為此，家中的一點
積蓄全用完了不算，還借了不少的外債。山娃知道這一切，所以他遲遲不敢開口。
機會來了，這一天，哥哥挑著擔，讓山娃背著一口袋糧一起去趕集。一路上哥
倆無話，待賣了糧返家的途中，山娃終於鼓起勇氣說：「哥，我要上學！」「唉！」
聽到山娃的話，哥哥渾身一顫，接著是一聲長歎。兄弟倆的目光相遇了，山娃的目
光中含有懇求的企盼。哥哥的目光中是痛苦的無奈，他不敢正視山娃的目光，迅速
避開了，支吾著說：「回去和你嫂商量一下再說。」
兄弟倆一路再沒說話，回到家，嫂子端上飯，山娃急匆匆只吃了一碗，就站了
起來。嫂子吃了一驚：「咋，不吃啦？」「飽了！」山娃強忍著，說了句違心的話。
看著山娃的一舉一動，當哥的心寒。待山娃剛出門，他放下碗，小聲說：「咱兄弟
想上學！」嫂子一聽這話也放下了碗：「咋上？為辦咱爹的後事，家裡能賣的全賣
了，能借錢的親戚全借過來了。這賣糧的錢還不夠石頭一個人的學費。」
山娃在門外聽得真真切切，石頭是山娃的侄子，也到了上學的年齡。父親突然
病故，小學自然散了，要到外村上小學，也要交學費，儘管很少，可眼下仍無法負
擔孩子的學費。
不懂事的侄子偏偏在這時插話：「我也要上學！」正在左右為難的山娃哥哥，
情急中一抬手，隨著一聲響，接著傳出一陣哭聲。「啪！」飯碗摔碎了，嫂子喊叫
起來：「你，你為什麼打孩子？這日子沒法過了！」
山娃的心快被撕裂了，他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撒開腿跑到村外，不知不覺
跑到了爹爹的墳前，眼淚止不住地流淌：「爹呀、爹呀……」天漸漸暗了，山娃靜
靜地站在爹爹的墳前，他覺得突然長大了。
山娃在夜幕中不知不覺走到了老村長的門前，到了門前他又猶豫了，怎麼辦？
他必須自己拿主意，既不想讓哥、嫂為難，又不想辜負父親的期望，放棄上學。開
學的時間馬上就要到了，他不能再等了，必須馬上做出抉擇。山娃鼓起勇氣叫開了
門。老村長關切地把他讓進了屋，盯視著他：「有事？」山娃嘴張了幾張，沒有說
出話。老村長看出了山娃左右為難的心思，鼓勵地說：「有啥就說啥，我給你做主。」
聽到這話，山娃抬起頭：「我要分家！」
老村長聽了神情一變：「為啥？」
山娃鼓足了勇氣，說出了心裡話：「我要上學！」
老村長看著山娃搖了搖頭，背過臉去：「你太小，先回去吧！」老村長不願、
也不敢再正視山娃，對一個無爹無娘的娃，他還能說什麼。山娃心一涼，他等了片
刻，看老村長始終沒有轉過臉，無奈之中，他慢慢地往外走，走到門口，忍不住又
回頭看一眼……
山娃的一舉一動，老村長都能感覺到，他覺得鼻子酸酸的，忍了忍沒讓老淚掉
下來。山娃一出門，他心裡上下直翻騰，想來想去，理不出個頭緒。他決定到村頭，
找九奶商量商量。村裡除了老村長，就數九奶德高望重。據說九奶是城裡人，慰問
抗戰英雄時，和九爺一見鍾情，結了婚。後來九爺和九奶約定，等打完仗再來接她。
憑這一句話，九奶從城裡回到了這個窮山村，一等就是幾十年，村裡人能不敬重她
嗎？！
老村長推開門，萬萬沒想到山娃沒有走。山娃站在陰影中，默默地流著淚。老
村長渾身一顫，喉頭一哽，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如果不是出門，真不知山娃會這樣
站多久。為了什麼？為了上學！一想到這兒，老村長仰天長歎，頭搖了幾搖，最後
拉起山娃直奔九奶家。小山村一個姓，一個祖宗，論遠近，九奶和山娃一家還沒有
出五服。老村長帶著山娃夜裡來訪，九奶也吃了一驚。九奶把山娃拉到近前，盯視
著他。山娃知道九奶的心思，他抬起頭，大膽地迎著九奶詢問的目光，他的心裡滿
含希望，眼中有淚水的閃光，他無聲地訴說著……
老村長和九奶商量了一下，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最後還是決定分家。嫂子一聽
說小兄弟要分家，先是一愣，猛的一扭臉，蹲在一旁委屈地哭。哥哥兩眼發直，啥
話也沒說。山娃咬著牙，低著頭，痛苦地度過了揪心的一刻。窮家有啥好分的？！
山娃分到了一間屋和一畝三分地，這標誌著一個13歲的孩子已經立起了門戶，今後
他要靠自己實現上學夢。
家分了，但第一學期的學費怎麼辦？老村長答應幫助借。生活怎麼辦？九奶把
山娃接過去，她要教會山娃燒火、做飯。哥哥當著老村長、九奶的面，也掏了心裡
話：在山娃上學期間，他幫助種地。山娃還能說什麼，他發誓一定要好好學習，將
來還要回到小山村，報答老村長，報答九奶，讓山村的孩子不再為失學而痛苦。
開學了，九奶把自己壓在箱底的一套舊衣拿出來，翻了個面，比著山娃的身體
剪剪縫縫，又用剩下的布為山娃拼對了個「書包」。山娃分到縣中最好的尖子班。
據說這個班的學生一是憑學習成績，二是憑關係，三是重點。
山娃的到來，引起了全班同學的注意，也引起了班主任李老師的關注。這位從
教十幾年的女教師，從看到山娃的第一眼，心就為之一動，這個孩子的衣著、舉止
都與眾不同，她關切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山娃挺了挺胸脯，大聲回答：「我叫山娃！」他的回答引起了同學們的笑聲。
李老師用眼神制止了笑聲，為山娃指定了座位。
第一節課很快就結束了。山娃內心充滿了激動、好奇，他到了一個全新的環境，
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真正的上學。他覺得老師是那樣好，同學們是那樣親，可同學
們是怎麼看他的呢？
一下課，幾個調皮的同學就圍了上來，其中兩個就坐在山娃的身後，一個叫斌
斌，另一個叫胖胖。斌斌首先走到山娃身邊，抽了抽鼻子，煞有介事地問：「你身
上什麼味？一股黴氣，我看你就叫黴氣吧！」「不！我是山娃。」
斌斌剛說完，胖胖又上了場：「你的頭像一個標準的『茶壺蓋』，我看你就叫
茶壺蓋吧！」「不！我是山娃！」山娃倔強地回答，他心中的喜悅、甜蜜瞬間消失
了，他突然意識到與同學們之間的距離。
「丁零零……」上課的鈴聲替山娃解了圍。
山娃回到教室，內心久久不能平靜，同學們的譏笑對他觸動很大。在小山村，
根本不會有人注意你穿什麼，剪什麼頭，可現在不同了。山娃環顧左右，同學們的
確和他穿的不一樣。這堂課是班主任李老師的語文課，她講得很生動，山娃像一隻
小鳥跟著老師的指揮棒在知識的海洋中飛翔，他暫時忘掉了煩惱。
開始寫課堂作業了，山娃伸進書包裡的手停住了，周圍的同學們紛紛拿出漂亮
的文具盒，「啪」一聲打開，文具盒中裝滿了各種各樣的筆，從文具盒中選出自己
心愛的鋼筆開始寫作業。山娃的眼都看直了，他好羡慕呀！巡視的李老師走到近前，
關切地問：「怎麼不寫作業？」山娃抬起頭，睜大眼睛看著老師，神情極不自然。
「是不是不會？」看到山娃搖頭，李老師督促道，「那就快寫吧！」山娃從老
師身上汲取了勇氣，他不再猶豫，從書包中掏出了自己的筆。一直注視著山娃的李
老師驚呆了，山娃掏出的是一枝毛筆，這枝毛筆桿已經磨得很光很光，顯然已經用
了很久很久。山娃打開墨盒，潤好筆，提神，運氣，懸腕，筆下生風……
「嘿，快看！」坐在山娃身後的斌斌探起身，驚奇地喊了起來，課堂上的秩序
一下亂了。「起什麼哄！」看呆了的李老師這會兒才回過神，她瞟了一眼斌斌寫的
作業，批評道：「看你寫的字像什麼樣，山娃寫的字完全可以當你的字帖。」
受了批評的斌斌臉一陣紅一陣白，胖胖沖他直做鬼臉。開學的第一天，就受了
批評，斌斌心裡覺得受不了，他不敢和老師頂嘴，心中的火全遷怒到山娃身上，他
發誓要好好整整這個山裡娃。
下課了，李老師把山娃叫到辦公室，她心中有好多疑問。她知道山裡窮，可萬
沒想到自己的學生中竟有買不起鋼筆的，那學費又是怎麼交的呢？山娃一進辦公室，
心裡就慌了，因為那麼多老師的眼睛在盯著他。山娃的神態引起了李老師的注意，
她不願挫傷孩子的自尊心，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善解人意的李老師輕歎口氣，
想了想，拉開了自己的抽屜……
山娃在心中正在盤算如何回答老師的詢問，說句心裡話，他不想把家中的真實
情況告訴老師，他不想以此換來過多的同情。可他做夢也想不到，李老師從抽屜中
拿出了自己的鋼筆。山娃一驚，李老師把鋼筆遞到了自己面前，他一句話也說不出
來，老師的眼神不容他開口，不容他回絕。他接過鋼筆，向老師深鞠一躬，轉身快
步離開，感激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放學了，同學們歡快地四散回家。山娃留在了學校，學校有宿舍，但需要交費，
山娃交不起，老村長的一位遠房親戚在學校當校工，事先說好，山娃跟著他湊合著
住。學校有食堂，儘管飯菜都很便宜，但山娃吃不起，他自己帶了糧食，湊著校工
的火，自己做飯吃。
山娃對吃、住的要求很低，只要能上學，他甘願吃苦、受罪，但他卻忍受不了
異樣的目光和譏笑，靜下心來，勾頭聞一聞身上的衣服，的確有一股難聞的氣味。
對著學校的鏡子照一照，自己的頭型的確很難看。他注意到，全校無論哪個年級的
男生都沒有他這樣的山村頭型，他下決心要改變這個形象。
山娃走出校門，來到了縣城的街上，他身上有九奶賣雞蛋給他的一點零用錢，
買了塊肥皂，要好好把衣服洗一洗，再就是把頭理一理，山娃不敢進理髮店，找來
找去，找到一個理髮小攤理了發。愛美是人的天性，也是孩子們的天性。他覺得經
過這樣的改變，同學們就再不會取笑他了。
第二天出現在課堂上的山娃簡直像變了個人，顯得格外精神，身上的衣服已沒
有了怪味。李老師注意到山娃的變化，欣喜的目光在她的眼中閃動，山娃倒有點不
好意思。而斌斌、胖胖這兩個調皮鬼，今天不知為什麼特別老實。山娃哪裡知道，
李老師在底下已經分別做了工作：一旦再歧視、戲弄、欺負山娃，一定重重處罰。
但他們倆為啥老實，還有另一個原因……
山娃很快適應了環境，但新的難題在不斷困擾著他，學英語要買磁帶，各科的
老師又為同學們指定了不同的輔導材料，為了強化學習，學校又辦了各種競賽補習
班，這些都需要錢。怎麼辦？一次偶然的機會，使山娃又產生了新的希望。
每天放學後，山娃寫完作業，總要幫助老校工打掃衛生，清運垃圾。在老校工
的眼裡，山娃是一個可憐的孩子，經過一段接觸，老校工感到山娃是個懂事的孩子。
當老校工發現山娃在偷撿垃圾時，他什麼也沒有說，默默地幫助山娃從垃圾堆裡撿
出一切可以變賣的廢紙、易拉罐、舊本……同樣是孩子，有的在扔，而有一個孩子
為了上學而不得不去撿。老校工被深深地感動了，他要幫助這個有志氣的孩子，實
現他勤工儉學的夢想。山娃撿的廢品越來越多，老校工幫他分類，捆好，堆放在學
校廁所後邊的隱蔽處。但誰也沒想到，斌斌和胖胖無意中發現了這個秘密。
又要進行考試了，這一段玩電子遊戲玩瘋的斌斌、胖胖傻了眼，情急中在課間
攔住山娃，非讓山娃幫他們作弊、傳紙條。山娃堅決回絕：「不！」斌斌小聲威脅
：「你如果不，我就把你的事捅出去！」山娃有點茫然：「什麼事？」
「你心裡清楚！」斌斌故意不點透，眼神卻向山娃藏垃圾、廢品的方向瞟了一
眼。這一眼瞟得山娃心裡發毛，莫非拾破爛的事真讓斌斌、胖胖發現了，要是在同
學中傳開，那該多丟人，山娃不敢往下想。
所以在考試中，斌斌在他身後一催，他猶豫再三，還是有點動搖。「斌斌，幹
什麼？」這些小把戲，當然躲不過監考李老師的眼睛。老師稍一放鬆，斌斌在山娃
身後又做小動作。山娃此時是左右為難，眼看就要下課了，斌斌的試卷還沒做一半，
他急了，開始有點不顧一切。
「啪！」李老師突然出現在斌斌身邊重重敲了一下桌子，隨後轉向山娃，掃了
一眼試卷：「做完了就交卷。」李老師一語雙關，山娃臉一紅，老老實實交了卷。
沒有盼頭的斌斌、胖胖迫不得已也交了卷，肯定不及格，回家咋交待？！斌斌惱了，
他恨山娃太笨，連作弊都不會，或者就是故意的，一氣之下斌斌想了個極壞的招兒
……「不好啦！失火了。」「快來救火呀！」課間操過後，有個同學突然發現廁所
後起火了，一聲驚呼，校園裡亂成一團。山娃聽到喊聲，一下驚呆了，腳像生了根
一樣，他害怕極了，這一下禍是惹大了。
火很快被撲滅了，雖然沒啥損失，但校長還是把老校工叫去，狠狠批評了一頓。
老校工一句話也沒說，默默替山娃背上了這個黑鍋。老校工這樣做，讓山娃心裡更
難過，他想哭卻流不出淚。一把火把他多日的辛勞化成了一堆灰，這是他在垃圾裡
淘出的「金」，他幼小的心靈傷得很重、很重。
山娃像一隻受傷的小鳥，歡樂在他的臉上消失了，他默默承受著同齡孩子無法
承受的痛苦。他覺得一切都是天意，是老天爺對他不專心學習的懲罰，可他又覺得
老天爺太不公平，他有滿肚子的委屈要訴說。
星期六下午，該回家了，山娃的腳步是那樣沉重，他羞於見自己的小夥伴，他
羞於見牽掛自己的九奶。太陽落山了，天漸漸暗了下來，來到村口，山娃抬眼一看，
暮色中，村口站著一個老人。山娃心中一陣激動，那是盼他歸來的九奶，他的眼淚
再也忍不住，不顧一切地跑過去，撲進九奶的懷裡。
山娃哪裡知道九奶此時的心情，幾十年的企盼，使九奶近乎於絕望，孤獨的生
活，苦苦的等待，使九奶受盡了人生情感的折磨。山娃的出現，就像甘泉一樣注入
到九奶近乎乾枯的心靈，使她又產生了新的希望。和山娃在一起，九奶才多少體會
到一點人生的歡樂，也真正體會到什麼叫相依為命。
吃了飯，山娃開始寫作業，九奶在燈下靜靜的做針線活。山娃寫完英語作業，
突然心血來潮，沖九奶有點炫耀地用英語問好：「Goodnight ！」（傍晚好！）沒
有一點思想準備的九奶，想不到竟脫口而出：「Goodnight.」山娃大吃一驚：「九
奶，你會英語！」九奶也是一愣，但她已無法掩飾，有點不好意思地默認了。山娃
靠近九奶，撒嬌地懇求道：「教教我吧！」
孩子的撒嬌最能打動老人的心，更何況是一個孤苦生活幾十年的老人。九奶又
恢復了常態，她抬頭看到山娃眼中認真的目光，此時她也不想再掩飾什麼。不過她
用眼神告訴山娃，這是他們之間的秘密。山娃當然明白，九奶的身世始終是個猜測
的謎。
山娃又回到了學校，但九奶的形象卻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裡。他敬重九奶，所
以當寫「以人物為主」的記敘文時，他動情地寫了題為「盼歸的九奶」的作文。李
老師被山娃寫的作文所感動：「同學們聽聽這篇作文，在九奶身上體現了東方女性
的美德。幾十年的苦苦等待，幾十年的企盼，是什麼力量在支持著九奶？是愛，是
忠貞，是一種近乎冷酷、殘忍的常人難以接受的美的境界……」李老師在講評作文，
話鋒一轉，「可有的同學又是怎麼寫作文的呢？同學們也可以聽聽：」我的爸爸是
局長，早上汽車到家門口接他，晚上汽車又把他送回家。『這就算寫完了。「
山娃沒想到老師的講評作文又引起一場風波。「下課！」「起立！」「哧啦」
一聲響，山娃一驚，他不知道身後的胖胖就是寫「局長爸爸」的同學。老師講評作
文，氣得胖胖鼻子都歪了。都怨山娃，要不是山娃寫《盼歸的九奶》，老師也不會
互相對比貶低他，越想越生氣，他無意中發現山娃的褲子掛破了一個小口，於是他
悄悄地用一根鐵絲握了個小鉤，掛到這個小口上。聽到起立的口令，山娃猛一站，
褲子掛開了一個大的三角口，半個屁股都露了出來，他哪裡知道，山娃僅有這一條
褲子。
山娃聽到響聲，忙用手捂住屁股，他可憐地轉過臉，用不解的目光盯著胖胖，
他不懂胖胖為什麼會這樣。胖胖和斌斌一對眼色，做著鬼臉歡叫著跑出教室。他們
哪裡會料到，這個小小的惡作劇會給山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山娃坐在教室裡一動也不敢動，一節課，兩節課，終於放學了，待同學們都走
後，他用書包擋住屁股後邊的破洞，回到住處。老校工外出打掃衛生了，山娃脫下
褲子，找來針線，學著縫，針線活看著容易，做起來難。
「哎喲！」不小心紮住手了，山娃直想掉淚，看著手上冒出了血珠，此時他太
想九奶了，他咬著牙一針一線慢慢縫，好不容易縫好了，誰知前後縫到了一起，只
好拆吧。「哧啦！」誰知一用力，口子越爛越大，褲子的布本來就有點糟，這一縫
一拆，爛得是沒法縫了。沒有褲子怎麼上學，山娃的眼淚慢慢流了下來，回山村是
來不及了，怎麼辦？
山娃想了很久，擦去臉上的淚痕，站起身。他惟一的財富就是自己的口糧，他
從口袋裡倒出一點，又用書包捂上褲子的洞，用自己的口糧從舊衣攤上換回了一條
舊褲子，這就意味著他要挨餓。放學後，他走出校門，看看能不能幸運地碰上同鄉，
帶個口信，再從家捎點糧食。
一個小學生撅著嘴正向來接他的媽媽發脾氣：「媽，都怪你。」媽媽忙問：
「怎麼啦？」小學生瞪著眼睛：「為什麼不給我帶吃的？」媽媽不解地問：「書包
裡不是給你裝著雞蛋嗎？」小學生惱怒地從書包中掏出雞蛋摔到了地上：「那能吃
嗎？」媽媽一愣，轉而向孩子賠著笑：「都怪媽，忘給你剝皮了，我現在就去給你
買好東西吃！」這母子倆從山娃眼前經過，山娃望著地上摔碎的雞蛋，注視了許久，
如果不是街上人多，他真想拾起來吃了。
山娃往前又走了沒多遠，又碰上這樣一件事。「奶奶，我餓！」「你手裡拿的
是什麼？」「麵包！」「那你為啥不吃？」「不好吃！」老人歎口氣，哄著小孫子
進了商店。山娃的眼都看直了，他從小長這麼大，還從沒有吃過麵包。打掃衛生時，
他曾發現胖胖的桌鬥裡也有半個吃剩下的麵包，恐怕是不要了。山娃越想越餓，站
在路邊發呆。
胖胖最近買了輛新車，帶著斌斌去打電子遊戲，遠遠看到山娃站在路邊發呆，
他又想捉弄這個老實的同學，把車騎得飛快，到山娃跟前猛一拐，路上的積水一下
濺起多高。山娃躲閃不及，污水濺了一身。胖胖很得意地勾頭看看山娃，萬沒想到
惹了禍。
「啊！」路邊的一個小女孩被撞出去很遠，頭碰到了路邊的電線杆。胖胖、斌
斌也摔倒了，他們爬起來，一看小女孩昏死在路邊，頭上往外冒血，他們嚇慌了，
爬起來騎上車就溜了。山娃一看這情景，緊趕幾步，彎腰抱起小女孩就往醫院跑，
街上不少人都看到了這一幕。山娃抱住小女孩一口氣跑到了醫院，小女孩的血流了
他一身。
小縣城本來就不大，一旦有事傳得很快，小女孩的媽媽聞訊風風火火趕到醫院，
一看到山娃，不問青紅皂白抬手就要打。醫院的醫生攔住了她：「你這是幹什麼？」
山娃沒有分辯，他昏沉沉地趁著這個機會，悄悄離開了醫院。他也不想告訴這
位母親，是誰撞了她的女兒，這會兒他想的是胖胖桌鬥裡的半塊麵包……
山娃經不起半塊麵包的誘惑，他拐回學校，到教室裡。胖胖桌鬥裡的半塊麵包
還在，不過已經放幹了。山娃手裡拿著麵包又猶豫了，他想了想又放了回去，走了
幾步，又拐回頭。教室裡空蕩蕩的，餓了一天，他太需要吃點東西。他想了想，又
返了回去，再次拿出那半塊麵包，雙手捧到鼻子前聞了聞，一股奶油的香味飄過來，
他再也忍不住了，一口，兩口，只三口就吞下了這半塊麵包，到最後他把手中的一
點麵包渣也全倒進了嘴裡。什麼味？他沒有品出來，反倒感到更餓。他跑出教室，
到自來水管前又喝了一肚涼水，他沒有別的辦法。
山娃不知道自己吞下的是一顆苦果，小縣城太小，受傷孩子的媽媽不費啥勁就
弄清了是誰撞傷了她的寶貝女兒，找到局長家，局長狠狠地揍了兒子一頓，當胖胖
第二天來上學時半邊臉還紅腫著。
山娃一看胖胖，忙低下頭，他吃了胖胖的半塊麵包，心裡總覺得不自在。這神
情被胖胖誤解了，他更確信是山娃告的密，要不別人不會那麼快就找上門。當他放
書包時，無意中發現桌鬥裡剩下的麵包沒有了，他開始借題發揮：「我的麵包呢？」
山娃沒想到胖胖會這麼快發問，又當著這麼多同學的面，他太老實，不會說瞎話，
面對胖胖怒衝衝的發問，他窘得愣在那兒。胖胖步步緊逼：「是不是你吃了？」山
娃小聲地替自己分辯：「我，我想著你不要啦！」胖胖不依不饒：「你咋知道我不
要？還偷吃嘴。」山娃臉漲得通紅，他感到丟人極了：「我賠你。」胖胖把挨打的
怨氣全撒在了山娃身上，他刻薄地說：「誰讓你賠，我不希罕。你說，你是不是小
偷？」「我不是！」山娃心理上的最後一道防線垮了，他覺得無地自容，流著羞愧
的淚，跑出去了。
班主任李老師一聽說這事，馬上感到事態的嚴重，對極單純又自尊心極強的學
生，這樣的精神打擊是很難承受的。作為班主任，她要對班上的每一個學生負責，
她害怕出現意外，馬上帶著班上的同學四處尋找出走的山娃。
縣城不大，山娃能去的地方又不多，但都沒有找到山娃。班主任的頭上冒汗了，
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她不敢往下想，忙帶著幾個同學往山娃的家趕。
幾十裡的山路，李老師渾身讓汗濕透了，小山村終於到了。李老師喘著粗氣，
首先找到九奶。九奶聽了李老師的講敘，歎了口氣，淒慘地說：「山娃這孩子真可
憐，你們恐怕不會相信，他從小到大根本就沒吃過麵包！」九奶邊說邊領著老師同
學們來到了山村的墳地，這是山娃惟一能去的地方。
「爹，我做了錯事，我對不起你。」山娃跪在爹爹的墳前哭訴著，「我沒臉見
人啦！嗚嗚……」山娃果然在這裡。九奶上前幾步，從地上拉起山娃。山娃哭著說
：「九奶，我不爭氣，你打我吧！」
「娃，別哭，錯了，咱改。」九奶勸解地說，「瞧，老師、同學們都來了。」
「山娃！」老師一聲喚，哭成淚人的山娃，渾身一陣顫抖，他動情地撲進老師
懷裡，心中多少委屈都化成淚水，痛痛快快地流淌……
李老師要把山娃帶回學校，九奶對山娃千叮嚀萬囑咐，並悄悄塞給山娃幾塊錢，
她感到了自己的無力。待山娃跟著老師走遠了，看不見了，九奶才顧上擦自己的淚。
李老師把山娃帶到了自己的家，她要用愛化解、撫平孩子心中的創傷。儘管她
知道山裡的孩子很窮，但窮到什麼樣子，難到什麼程度，她卻沒想到。和山娃深談
之後，李老師才知道了拾破爛、用糧食換褲子、救孩子等事。李老師被感動了，她
在內心責怪自己的失職，對山娃關心得太少了，這個孩子太需要愛。李老師親自為
山娃做了飯，看著山娃吃飽，又留山娃在自己家住了一夜。
夜深了，李老師在燈下批改作業，山娃就睡在她身邊。山娃的遭遇讓她的心久
久不能平靜，同樣都是孩子，可生活經歷卻截然不同，多少孩子生在福中不知福，
無法理解山娃這樣的貧困生。
「媽，媽媽！」一聲呼喚，打斷了李老師的思緒，是山娃，是山娃在說夢話，
「媽，你別走，別離開我！」李老師轉過臉，望著在夢中流淚的山娃，輕輕地說：
「媽不走，媽不離開你。」山娃緊緊抓住了李老師的手，山娃做了個甜甜的夢，他
卻沒注意李老師的眼裡佈滿了血絲。
第二天，在李老師和他一起去學校的路上，山娃執意買了一個最好的麵包，這
是九奶專門交待的。李老師沒有阻止，她知道山娃倔強的性格。他要加倍賠償胖胖，
只有這樣，他才覺得是改正了錯誤，是一種解脫。
走到教室的門口，山娃又有點猶豫了。他有些膽怯地回頭看了一眼跟在身後的
班主任，李老師用慈愛的眼神鼓勵著他。山娃心頭一熱，他不再猶豫，鼓足勇氣，
邁步走進了教室。今天不知為什麼，教室特別安靜，同學們到的特別齊，山娃的遭
遇讓每個同學動心、動情。班上大多數的同學都生活在縣城，父母都有穩定的收入。
現在是孩子至上至尊的年代，誰會沒吃過麵包？可山娃就沒有！許多同學不敢相信
這樣的事實，面對一個來自貧困山區的孤兒，該怎麼辦？李老師向全班同學提出這
樣一個問題，同學們不得不去想一想。
山娃能感到同學們關注的目光，這些目光在變，變得溫暖，變得同情，但變得
太突然，讓他受不了。他低下了頭，但沒有停步，一步，兩步，徑直走到胖胖跟前，
拿出了事先準備好的麵包，他要用自己的方式來糾正錯誤、改正錯誤。
胖胖現在成了全班同學注視的焦點，他也後悔自己做的這一切。當山娃拿出面
包時，他的臉憋得通紅，伸手擋住了這個麵包，眼神中有自責、懇求原諒的閃光。
兩個人僵住了，一個人執意要給，另一個堅決不要。
李老師剛想解圍，沒料想坐在胖胖身邊的斌斌站起來打破了僵局，斌斌心裡也
有愧，他和胖胖先後多次捉弄山娃，現在他要有所行動。山娃一驚，沒想到斌斌拿
出一個麵包塞進了他的懷裡。他剛要開口，又一個麵包塞進了他懷裡。山娃驚呆了，
同學們像事先商量好的一樣，紛紛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麵包，一擁而上，送給了山娃。
山娃抱著同學們送的幾十個麵包，心頭熱浪滾滾。一個麵包一片情，他的眼眶濕潤
了，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再也忍不住了，頭埋在麵包中，讓喜悅、幸福、感激
的淚水盡情流淌。
山娃做夢也想不到會有這樣的結果，他的生活出現了新的轉折。李老師原來教
過的學生送來了用過的書、輔導材料，這樣山娃就可以省下一些錢，學校也盡可能
對山娃進行照顧，費用該免的免，該減的減，山娃有機會參加各種補習班和競賽班。
各種各樣的幫助使山娃很感動，老師的愛、同學們的愛激勵他更加努力學習。一晃
兩年多過去了，山娃沒有辜負老師和鄉親們的期望，他多次代表縣中參加地區、省
的數學、物理競賽，並多次獲獎，他還考上了北京大學的少年班。這是天大的喜訊，
可山娃卻高興不起來。縣中準備給山娃披紅掛花，好好宣傳一下，可山娃卻悄悄地
離開了學校，回到了小山村。
九奶發現了山娃的情緒變化，她一再追問，山娃迫不得已拿出了北京大學少年
班的錄取通知書。九奶高興地緊緊抱住山娃：「好孩子，好孩子！」「九奶！」山
娃欲言又止。九奶知道山娃的心思，語氣堅決地說：「這學咱一定上！」
考上北京大學不易，但昂貴的學費，還有其他諸多的費用，對山娃講可以說是
天文數字，他不敢想，他無法解決這個困難。
九奶拿起山娃的入學通知書邁步向外走。山娃關切地問：「九奶，您去哪？」
九奶向山娃微微一笑，沒有回答，那神情是長輩的自信。不大一會兒，「當！當！
當！」村裡的大鐘敲響了，這是村裡集合議事的訊號。聽到鐘響，小山村沸騰了，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湧出了家門，集中到了麥場。
一看人到齊了，老村長亮開了嗓門：「鄉親們，告訴大家一個喜訊，山娃考到
北京上學啦！」聽到這樣的喜訊，會場像開了鍋一樣，老村長晃動著手中的入學通
知書，「大家靜一靜，山娃這孩子有出息，為咱這個窮山村爭了光，可眼下他沒有
錢，這學沒法上！」
老村長話鋒一轉，整個會場都安靜了。九奶就站在老村長身邊，她沒有別的辦
法，只有找老村長。老村長說到這兒動情了：「咱村幾輩才出這一個大學生，咱再
窮，也要幫山娃上學，我帶個頭，捐一隻羊！」老村長話音剛落，有人馬上應和：
「我捐50斤糧。」「我捐40個雞蛋！」「我捐10塊錢！」「我捐三隻雞！」……喊
聲一聲接一聲，聲聲打動著山娃的心，鄉親們並不富，但他們都盡其所有來幫助他，
他能不感動嗎？雖然捐的錢物不多，但這濃濃的鄉情重如泰山，他流著淚，面向眾
鄉親慢慢地跪下了，他用山村的方式，向鄉親們行了個大禮。
九奶的眼也發紅了，她顫聲地大聲說：「我替山娃已去世的爹謝謝鄉親們。憑
娃叫我聲奶，我也要捐點啥，可我孤身一人，沒啥值錢的東西。」九奶說到這兒頓
住了，會場安靜極了。九奶到山村幾十年從沒有在公開的場合上亮過相、講過話，
今天是破了例，大家都注視著九奶，聽她往下說。九奶顫抖著，用力從手腕上摘下
一隻玉鐲，高高舉起：「我只有這只玉鐲，它跟了我幾十年，哪怕再難，我也舍不
得賣，為啥？因為這是我定情的信物，今天我就把它捐了吧！」
「慢，不能捐啊！」聽到這樣的喊聲，本有點戀戀不捨的九奶反而更堅決了，
她語氣堅決地說：「不！為了山娃能上學，我一定捐！」「真要捐，我買！」剛才
喊話的人，急切沖到了九奶面前。誰也沒注意，啥時候場外又多了十幾個外來人。
其中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聽了九奶的訴說，不顧一切地走到九奶身邊。
九奶愣住了，鄉親們愣住了。中年人從九奶手中接過玉鐲，滿含深情地對九奶
說：「這個玉鐲我買，我出10萬元買。」九奶迷惑了：「這，這是為啥？」中年人
泣不成聲，「撲通」給九奶跪下了：「因為拿玉鐲的是我的親娘。」
九奶嚇了一跳，她往後閃了一下，更加不解。隨中年人來的大大小小十幾口人，
一齊來到了九奶的跟前，其中一個男孩把一個盒子遞給了跪在地上的中年人。中年
人接過盒子，跪在地上，雙手把盒子高高舉起，兩眼垂淚，面對九奶悲切地喊道：
「娘！我送死不瞑目的爹回來啦！」中年人往下一跪，同行的男男女女、大大小小
雖然都穿著洋裝，也都一齊跪下。
全場靜極了，小山村不通車，不通電話，沒報紙，沒廣播，所以省外辦、縣外
辦事先根本無法和山村聯繫，這就應了不巧不成書這句俗話。這幫海外遊子來縣裡
尋根，沒想到正好趕上這動人的一幕。
中年人舉起的是骨灰盒，上面鑲的有照片。九奶先是一驚，再仔細看照片，她
最怕的現實就擺在面前，幾十年的企盼，痛苦的等待，沒想到換來的竟是一個骨灰
盒，她渾身一顫，叫了聲：「冤家，你就是這樣來和我相聚的！天啊！嗚、嗚嗚…
…」九奶淚如雨下，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哭聲。山娃搶上前伸手托住了快要倒下的九
奶。山娃終於如願以償去北京上學了，而九奶拒絕去享清福的各種邀請，她用九爺
給她留下的遺產，在小山村蓋起了一所小學，她要等山娃歸來，她堅信山娃不會讓
她失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