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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馬山莊
孫惠芬
【編者的話】
    孫惠芬的長篇小說《歇馬山莊》以改革開放後的遼南農村為背景,表現農村青
年在歷史巨變中的迷茫和選擇。這些被新的社會生活、新的社會觀念所衝擊蕩滌的
青年表現出了更加鮮活、靈敏的狀態。他們似乎有別於以前農村題材所表現的那種
因襲傳統,身負重壓,努力向外掙扎,因而痛苦、纏綿的形象,他們自然、真誠、
甚至突兀地表達對生活,婚姻的意願。使人們對今日農村的人際關係、人格人性變
化的色彩斑駁、急遽有所震動。
    作品以生命的經歷與體驗來構成其藝術特質,因而呈現出濃厚的經驗性,感覺
性,這與作者所反映的廣闊的社會現實生活的主旨顯得有些力不從心,當然這並不
妨礙《歇馬山莊》作為一部有個性、有特色的長篇小說而令人贊許。全書共四十萬
字,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現選載部分章節,以饗讀者。為求故事的連續,選編
者附加了小標題。
                                                        (腳印)


                               月月和國軍

    月月結婚正是一個風暖河開,地頭青草返綠的初春時節。

    當泥坯壘就的鍋灶裡的柴火燃盡了最後一星火苗,當趕禮的人終於吃飽喝足,
留下一串讓人臉紅的戲弄新娘的瘋話揚長而去,歇馬山莊林家大院裡哄嚷了一天的
喜慶氛圍也仿佛鍋底裡的火苗消盡,餘韻餘熱漣漪似的被大院外面汪汪的狗叫聲扯
散。月月站在新家的門口,粉紅的臉蛋汪著一團迷人的紅暈,她微笑著,細眯著畫
了妝的眉眼,滿懷柔情地看著新家裡正在打掃庭院的公公婆婆、小姑子小青、火花
和新夫國軍。她是執意要參與的,可是婆婆堅決不讓,說新婚婦結婚這天幹活都是
不可以的。為了表示順從聽話,月月就一直袖著手站在木杆舉著的燈光下。燈光在
每一個人的臉上閃爍、跳動。每個人的臉上都有一團紅暈,這紅暈既像火爆、喧鬧
的白晝充足了底色,又像厚重、沉寂的夜晚凝結了白晝的浮色。這光輝一刹那融了
月月、罩住月月,使她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與這個原本陌生的家庭的親近、親切。
月月走近正在掃院的公公,親親地叫了聲爸,走近正在擦桌的婆婆,親親地叫了聲
媽。月月說,爸媽,你們太累了,這些活留明天干吧,明天換了衣服,我來幹。月
月婆婆馬上停住手裡活計,抬頭說真是的他爸,當是沒有明天,趕緊睡覺吧。

    聽了婆婆的話月月頓然醒悟,可是解釋或者改口已經沒有必要,好在婆婆並沒
馬上停活進家。月月臉唰拉拉紅到脖的同時,與國軍四目相對,月月一咧嘴露出一
副嬌態,轉身回到香氣四溢的新房。

    月月回到新房不久,小姑子小青和火花也隨之進來。小青進門沖月月詭秘地一
笑,靈動的飛眼兒電光似的打在了月月的眼仁裡。小青只比月月小兩歲,但對男女
婚事的瞭解和理解並不比月月少,她少女的目光裡有一種難以用語言說清的調皮。
月月會心地笑笑,心說調皮鬼你也快了。月月知道這兩個小姑子這個時刻走進屋來
的具體任務,若不是國軍有兩個妹妹,村裡的女人們早就爭搶著把自己的女兒留下
來「放被」。這個使女人一生真正發生關鍵性變化的道具是必須由局外人佈置的,
而這局外人必須是未婚女人。自古以來,遼南鄉村歇馬山莊的女孩對男女婚姻的覺
悟是從給新婚人放被這一情節開始的。小青和火花,早在兩天之前,就被母親攤派
了給新婚哥嫂放被的活,並交給她們歇馬山莊說了幾百年幾千年的古話:花褥一鋪
兒女滿屋,花被一放兒女滿炕。這些老掉牙的舊話小青聽後捧腹大笑,說都什麼年
月了,還兒女滿炕,計劃生育不罰死你。小青是縣衛校學生,暗自編了兩句新詞:
窗簾一遮只生一個,被褥一碰親密無縫,專等哥嫂結婚這天來讓他們吃驚。可是不
知是因為正欲放被時母親走了進來,還是見窗簾早已拉上,臨了還是別無選擇地說
出了老掉牙的古話:花被一鋪兒女滿屋,花被一放兒女滿炕。


    未婚女孩巫師一樣的話,讓月月一瞬間感到了由女孩到女人的莊嚴和莊重。月
月的新婚之夜,就是在這樣一種莊嚴的時刻開始的。

    國軍進門時,母親和放被的妹妹已經離去,光彩照人的新房裡,月月正在那裡
歸弄母親放在犄角旮旯的壓櫃錢、面魚兒。國軍輕輕走到月月身後,合抱攬住月月
柔軟的腰肢。國軍高大魁梧、臂長胸寬,月月被他抱進懷裡的情景就像一隻大熊抱
住一隻小熊。月月開始做掙扎狀,兩手抓住國軍的手堅硬地抵擋,嘴上連說等等嘛
等等。國軍一股熱乎乎的呼吸霧似的噴上月月臉龐,月月徹底鬆弛下來,舌頭蛇信
子一樣舔進國軍下胯,嘴唇被國軍死死地咂住,整個身子仿佛一隻氣球,在顫慄中
飄浮起來。

    國軍抱著月月,在屋裡連轉幾圈,老鷹叼小雞似的在旋轉中一口一口啄著這張
粉中透紅的臉,當轉到最後半圈,國軍特意放鬆手上的力度,讓月月感到被甩出的
感覺。月月嗷叫一聲,猛力抓住國軍臂膀,國軍開心大笑摜足力氣將月月死死箍進
懷裡,約兩分鐘,雕塑一樣一動不動,而後突然的就將月月拋進綿軟的床上。

    國軍將月月拋了出去,拋得很重,很有力度,但並不顯得粗野。國軍的心情是
急切的,動作卻是優雅的。他遠遠地看著小鳥一樣瑟縮著的月月,眉頭微蹙,剛才
燈光下放浪癡迷的神色隱匿起來,變得難以琢磨,撲朔迷離。月月平息著激動,慢
慢翻轉身體,仰面向上,將優美的曲線挑戰似的劃進國軍的眼睛。月月感受著國軍
將神情隱匿起來的時刻,她知道這是他激情爆發的前奏,他們第一次在南山姑嫂石
篷幽會,他親她吻她之後,就這麼一下子把她推遠,神情突然由熱情變得陰冷。當
時月月以為他有什麼恐俱症,驚嚇得面色蒼白腿肚發軟,兩分鐘之後,他猛虎似的
將她掠進懷中瘋狂地撕她,邊撕扯邊呻喚著月月我的月月。月月知道這靜止的兩分
鐘正是激情如脫韁的野馬在體內雄猛狂奔的兩分鐘。月月得意而深情地看著他,水
紅麻紗內衣托著豐滿的乳峰,在那裡靜靜地煽情,兩條滾圓的大腿於欲攏還張的情
景中訴說著無盡的語言。默默中月月聽到洪水裹挾山石從屋外滾滾而來的哢嚓聲,
這聲音如同外邊劇團來演出的搖滾樂,讓人頭暈心跳。然而國軍並沒像往常那樣立
時瘋狂,他一步步走到月月跟前,兩手在她衣扣上輕輕彈動,動作優雅而緩慢,就
像在糧種場工作時搞種子檢查,月月水紅的內衣和潔白的乳罩被他剔除壞種子似的
褪到床邊,兩隻粉紅的乳頭立時裸露在透著紅色的燈光下。國軍小眼睛依然隱在深
深的眼眶裡,臉上看不出欣喜和激越。他給月月脫了上衣,手又在她的褲腰上動作。
當袒露著上身的月月感到下身一點點涼到腳底,她驀地爬起來抱住國軍,先是在國
軍臉上狂親狂吻,而後鬆開他,一雙機靈的小手一瞬間就除掉了裹掩國軍軀體的衣
衫。

    歇馬山莊人人皆知的好小夥好姑娘就在這一刻全部暴露在彼此的目光下。這一
刻,他們徹底的震撼了。其實他們一年以前就走到一起,可是那時是在漆黑的野地
裡,在說不出的緊張中,而眼前他們完全不同,他們因為有了一個儀式,可以光明
正大,可以肆意放縱。月月長久地望著,嘴唇花瓣遇到微風似的翕動著,國軍把月
月的胴體放在床上然後躺下來偎著她,手臂的交合和大腿的相觸不是瘋狂的撕扭而
是輕輕的撫摸——當月月真正徹徹底底屬￿國軍,他居然一改以往的急躁火爆,手
悠悠地撫摸著月月的脖頸、後背、乳房。國軍始終不去理會那個生命交合的關鍵部
位,他親遍她的全身唯獨漏下那塊芳草地。他用短暫的冷落積蓄著自己的熱情,就
像一個饞嘴的孩子把一塊雞肉吊在嘴邊而不吞咽。月月受不住蠱惑,動作有了某種
暗示,這時國軍癡迷的眼神終於亮開來,國軍說月月你知道嗎,你可終於屬￿我了,
是我生命裡的了。

    月月說我早就是你的了。

    不待月月說完,國軍再也控制不住一直束在體內的狂動、野蠻,把他寬闊的胸
脯緊緊壓下月月酥軟的胸脯,任那曾被有意冷落的部位肆意撞擊。許是,前奏太悠
長太曲折,關在門外的激情在壓抑中不自覺地升騰;許是被冷落的時刻裡蓄積了沖
天的爆發力,兩具光潔的、沉醉的、顛狂的軀體嚴絲合縫絞到一起,男人女人,都
感到了天撼地動、五雷轟頂。

    月月和國軍在一股難耐的期熱中品嘗著至高無上的人生滋味的時候,國軍的父
親林治幫和母親古淑平正在東屋燈影裡數點白天收下的禮錢。一張大紅方紙上飛翔
的姓名、錢數像一排排報春的雁陣。看著這些雁陣,多天來疲勞不堪的古淑平蕩著
滿臉喜氣。林治幫一手指著飛翔的人名、錢數,一手在一張寫有中共歇馬山莊村委
會的稿紙上,記著二十元五十元不等的數字,四個一組四個一組。最後合計一萬二
千元。

    一萬二千元錢在林治幫眼裡還是一個很有分量的數字,它的分量絕不是林治幫
沒有見過大錢,十年前,他作為第一批基建隊的包工頭從山裡殺出去,賺過幾十萬
元,雖然幾年來大手大腳,蓋房子,為兒女辦工作折騰一些,手頭禮錢的十倍還是
有的。林治幫看重這一萬二千塊錢的分量,是因為它展示了山莊人對村主任的尊重,
展示了他作為一個農民兒子辦事過日子的寬闊道路。在歇馬山莊,誰家喜事收五千
塊錢都是少有的,一萬二千元絕對是天方夜譚,那些自己曾恩典過的鎮裡來的、過
去的好友,禮錢都是一百、二百。林治幫把錢往櫃裡裝的時候狠勁揉了揉發澀的眼
睛,之後眼仁裡含定一絲知足瞅准老婆。然而就在這時,他看到一縷紅紅的火光在
擋著窗簾的窗外鬼火似的閃動,林治幫一愣,揉揉眼睛,再瞪眼去看,一個可怕的
事實已經清清晰晰打進在了林治幫的腦際。林治幫大喊著火了——

    林治幫大喊著火時,國軍和月月正在那裡忘我地向那個極樂世界攀爬,汗水和
潮氣雨霧一樣包圍著他們。那時那刻,世間的一切都離他們遠去,肌膚的交合所生
發的顛狂便是他們的一切。可是不知為什麼,那個並不很高的聲音卻穿透雨霧滑進
他們正激蕩不已的神經的中樞,林國軍突然球似的彈起,月月驚愣一瞬也一躍爬起。
他們顧不得那個溫熱而兇猛的搏擊是怎樣的形狀,迅速穿上衣服跑到院外。

    火是在院外包米秸垛上燃起的,三月的雨水未到,乾脆的草捆一瞬間劈劈啪啪
跳起歡快的舞蹈。儘管是夜裡九點,屯裡人卻在林治幫挑來兩桶水時就紛紛趕來。
好在白天操辦喜事在院子裡設了水缸,餘下的大半缸水挑起來十分順手,火勢很快
減弱,一股焦糊的氣味和濃密的煙氣很快罩住林家大院。

    火澆熄之後,幫忙救火的人們悄聲離開現場,沒有任何人去議論起火的原因。
分產到戶之後,在遼南鄉下,在歇馬山莊,小隊隊長、村長村幹部家草垛起火、莊
稼被砍、菜苗被拔已不是新鮮事,只要你有機會為征糧或分地得罪了誰,或者你路
數不正貪贓枉法,一根火柴就發洩了所有的情緒。這種發洩因為是暗地裡的行為,
人們叫它「黑眼風」。

    林治幫也沒有向散去的人們道別,相對的靜默其實是在昭示人們猜測和思考。
他走回家去就當著驚魂未定的家人們打開禮單,他朗朗地念著上邊排列有序的名字,
念完後看看國軍、小青和老婆,說,咱屯有誰沒來嗎?眾人想一想,都搖著頭。林
治幫馬上合上禮單,自嘲地笑了笑,媽的,我也真傻,能不來就是和你明著來了。

    國軍和月月新婚之夜的大好時光讓一場大火給攬了,但他們並不氣餒,他們關
上屋門相互都做出再次衝刺的姿態,月月這次自己脫光衣服鑽到被裡,在那裡靜靜
等待國軍的動作,而國軍此時仿佛一個欲上戰場的士兵,火的騷擾已經使他失去了
初夜時的耐心,三下五除二脫光衣服就掀開被子。他大山似的一下壓下去,兩手緊
緊撫住月月光潔的臂膀,嘴咬著月月冰涼的唇。他用半瘋半癡的語調說,我要給翁
月月下種子了,多少人想給翁月月下種偏偏輪到了我,我可是專搞良種研究的,月
月你聽著你是我的地。然而,兩個軀體蛇一樣扭動半天,瘋話癡語說了半籮筐,終
是不見那個下種的器具深入土地。月月雖然沒有經驗卻無師自通地用力配合,可是,
他們花樣翻新扯爛了新婚的被子,終是沒有奏效,兩個人同時爬起來緊緊摟到一起。
國軍寬寬的肩膀在燈光下反著肌膚的光亮卻再也沒有了初夜時的抖動,他幾乎是直
聲地叫著月月,月月,我……我完了。濕濕涼涼的東西於是同時濡濕了兩人的肩膀,
月月撫著國軍水洗似的面頰,失聲說,我愛你國軍,你不會完的,你是嚇的,肯定
會有辦法的……

    歇馬山莊村主任林治幫家在兒子結婚的夜晚遭了黑眼風,這是外人誰都知道的
不幸,而林治幫的兒子林國軍因為一場大火,沒能盡嘗人生滋味,便沒有任何人知
道。他們緊緊地擁在纖塵不染的新被褥裡,用重複一萬遍也不厭倦的體已話打發著
漫長而凝重的深夜時光。一對新人的心疼被時光分分秒秒沖淡,當晨曦爬上地面抹
上了貼著大紅雙喜的窗帷,當他們從漸亮的窗帷上看到新的一天的來臨,他們懷抱
一定能從老人那裡討回偏方的希望,相擁著睡去。

    吃罷早飯,趁一家人在外邊繼續收拾東西的工夫,月月把小青叫到西屋,月月
先是翻箱倒櫃拿一些新衣眼給小青看,而後瞅准一個合適機會,啟齒說話。月月話
沒出口臉先一紅到脖,原本紅腫的眼皮兀地變成深紅,月月說,小青,想跟你說一
個事兒,這事按理不該跟你說,可我覺得你學醫你懂。小青突然警覺,說是不是達
不到高潮?月月說不是,你哥他……昨晚起火時,你哥他——嚇回去了,再硬不起
來了,可怎麼辦?小青馬上輕鬆下來咧咧嘴,我以為什麼呢,你以為那是自來水,
擔一千遍都不完,你們做的次數太多了還不累的。月月狠擂小青後背,你個鬼妹子,
哪是呢,我們一次都沒做完。小青一聽,眼睛當時瞪圓,我的媽呀,那是多長時間
呀,從睡覺到起火,那是一個多小時,一個多小時沒做完一次,那是你讓人硬挺著,
人家生氣了。

    見總也引不起小青的重視和同情,又不願把床上的事說得太細,國軍畢竟是小
青的哥哥,月月深沉下來不再說話。見月月無話,小青說嫂子,你說的是真的?月
月點頭,眼淚唰一下滾珠子似的滾下來。月月說其實我倒不在意,不管怎樣我都愛
他,可他老說這很重要,壓力很大,他說聽說驚嚇得的病最不好治。小青說不會的,
我後天假滿上學,給你找縣裡大夫打聽,不過一定要再試試,你要多用一些方法,
要有耐心,要動手去操作,懂嗎?月月蒙住淚花的眼睛充滿了感激,她羞怯地看著
小青——向一個未婚女子訴說房事讓她羞怯。

    第二天早上,小青趁哥哥不在屋的時候鑽進西屋,看見月月一雙美麗的大眼腫
成櫻桃一樣透明的紅泡泡,小青明白事實已經不可逆轉。

    小青沒有等到假滿,當天下午就起程返縣。

                               買子和慶珠

    月月婚日之後,整個歇馬山莊又恢復了慣常的孤寂。然而就在人們無聲無息告
別的時候,歇馬山莊傳出一個震梁動穀的消息,前川在歇馬鎮開理髮店的厚慶珠掉
進水庫灌死了。

    買子一早聽街上人喊水庫裡灌死一女子,起初並沒在意,一晚的失眠折騰得他
腦裡像裝團漿糊,一股沒能暢通的氣流在他腰部背部心口來回竄著堵著。他在街脖
上愈發混亂的呼喊聲中導引著氣流,想也許自己過於敏感,或者太小心眼兒,原本
一切都很正常,昨晚實在不該鬧小性子讓慶珠自己走山路,當然是她太氣著他,也
是她見他生氣自己掙著要走。當買子躺在那裡追憶起那個掙脫了自己的黑長的背影,
忽地,一隻受驚的馬似的一高躥起,他三下兩下穿上衣服跳下炕,臉都沒洗就順街
脖往水庫跑去。

    歇馬山莊的人們一瞬間就將堤壩東側的平地圍滿,幾個女人的哭聲清亮亮地震
撼著山谷。買子蓬頭撒野撥開人群,直奔人群中心,當他看見一具軟軟的女人體上
罩著一層水綠的色彩,他那曾經為這水綠無數次掀動的心窩驀地躥到嗓眼兒,他撲
嗵一聲撲到在屍體旁邊,只聲叫著慶珠,你這是怎麼了慶珠……

    厚慶珠的爸媽幾乎跟買子一同趕到,他們看到是自己女兒,一聲沒哭出來就氣
絕倒地。年歲大的女人們於是陷入一陣忙亂,掐人中啃腳跟,嗚嗷喊著叫著。許久,
才見兩老人喘上一口氣。老人醒過來,場上突然間陷入寂靜,幾個號哭的女人幾乎
是戛然而止,突然的寂靜襯著買子粗礪的哭聲,一陣陣揪人心肺。

    昨天下晌,林治亮女人從歇馬鎮街燙頭回來,直奔在門口擺弄磚頭的買子,說
買子你怎麼還不結婚啊?再不結婚不怕媳婦飛啦?買子抬頭看看滿頭羊卷的女人,
驚詫地眨著眼沒有搭話。林治亮女人吱吱扭扭停了一會,欲言又止欲止又不肯的樣
子,最後終是憋不住,就坦坦蕩蕩地說,買子你可得留心眼兒,我今兒個在慶珠那
燙頭,看見一些戴墨鏡流裡流氣的小夥子在那裡裡出外進,那些人倒不怕,慶珠不
是那樣人,要知道那裡離鎮政府近,要是有些頭頭常去……

    許是見自己沒有說明白,她打個頓後接著說,我今兒個在那坐了仨鐘頭,就有
一個什麼鎮長的去剪頭,慶珠跟人家可親熱呢。鎮長剛去,那些小流氓就來找慶珠
岔,說些難聽話……

    林治亮女人走後買子騎車一口氣兒蹬到鎮裡理髮店,進門一言不發坐在那裡看
著慶珠。慶珠見他來旁若無人,繼續迎客送客繼續幹她手中的活,直到天黑下來屋
裡斷了客人,才轉過身沖買子笑笑,示意幫她關門。兩人關門從店裡出來,就一直
奔向通往歇馬山莊的山路。買子一路無話,不像以往接她時扯東拉西說個沒完。買
子故意以不說話的方式讓她警覺他在生她的氣——生她跟鎮長套近乎的氣。可是買
子無話慶珠也不說話,好像完全明白買子在想什麼故意置之不理。慶珠的置之不理
使買子心裡的氣越來越盛,臨到慶珠家前川的岔道時,見慶珠並無下車的意思,買
子猛蹬一陣超過慶珠在前邊擋住她,之後依然一言不發,將慶珠往以往每回都要在
那親近一會兒的小樹林拽。慶珠沒有強扭,順從地跟到小樹林,只是臉上始終沒有
現出平常治氣之後的嬌嗔和溫柔。到了小樹林,買子沉著臉,心底因嫉妒和氣憤欲
火中燒,神情卻是異常冷靜。他盯著慶珠長睫毛下陰鬱不動的眼睛,盯著她開理髮
店以來在屋裡捂得有些發白的脖頸,想像她一笑起來就如喇叭花一樣明媚的臉龐,
再加上格外的親熱是怎樣的楚楚動人。買子這麼看著想著,心裡一陣陣灼疼,像被
火苗燎了心失一樣灼疼。這灼疼一點點燒著升騰起來的欲火,使他直直站著就順慶
珠白皙的領脖解開衣扣。一條餓了多時的狗遇到生肉似的貪婪地將頭拱人慶珠懷裡,
舌頭在兩乳間胡亂舔著,正當買子體下一股潮濕的洪流讓他欲猛力摜倒這個讓他又
愛又恨的軀體,另一股濕濕的東西流進他的脖子。他從遊移的醉態中驚愣鎮定下來,
而後抬起頭來重新盯住慶珠。這時,他發現她的目光蓄滿委曲和一種難以表達的跟
孤傲相近的東西,當他用感覺觸到這分孤傲,剛剛被灼疼的心失再次疼痛起來。他
突然推出慶珠,在呼哧直喘的不平中喊著,厚慶珠你說話呵——

    這一聲喊像廣播的開關,一下子真的打開了慶珠的話匣。她一邊哭一邊說,買
子,你已經不是以前的買子,一個月前,是你鼓動我到鎮上開理髮店,你珍惜我心
靈手巧不願我下地做活,我發誓為你掙錢,為你多病的老母治病,為了這些我在鎮
上忍受那些地痞流氓欺負,可是你倒好,看我就是另一種眼光,好像我天天在外邊
做壞事兒……我實在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了買子,你現在變得像電視裡的醋罐子。

    慶珠說著說著淚沒有了,話語清楚而柔和,目光漸漸的有了嬌嗔。買子握住慶
珠手,說慶珠我愛你,我沒想到情況會是這樣,我不知道會是這樣,咱不幹了,咱
馬上結婚,回家來幹點別的好嗎?當買子聽到慶珠說出了憋了多少天的話,買子發
現,慶珠目光中的嬌嗔抽絲一樣消失了,她重新恢復剛才的委曲和孤傲。她的表情
幾乎呈現一種躲避災難的冰冷,這種含在慶珠表情裡的冰冷驀地劃出一道距離。慶
珠緩慢地搖著頭,她的搖頭說不上是對買子的做法感到意外,還是在回答買子的話。
她沒有接上買子的話,倒是過了許久,她才文不對題似是而非的補了一句,你為什
麼不是鎮長?!

    這句話究竟表達了什麼意思買子一無所知。這句話卻那樣猛烈地撞進買子一直
不平的心緒,這句話剛一出口,就被買子陰冷的笑聲擊個粉碎,他扔下慶珠揚長而
去。

    整整一夜買子火燒火燎輾轉反側,慶珠刺傷他心窩的話長了翅膀的老鷹似的,
一整夜裡都在他黑暗的屋子裡盤旋。在歇馬山莊,不管翁姓古姓厚姓李姓,每一姓
氏都有自己的根系家族,都有不下五戶以上的堂兄堂弟,只有他單槍匹馬形單影隻
可憐兮兮。買子的父親程禦業是一個腦瓜活絡不安於現狀的莊稼人,二十二年前,
買子四歲的時候,翁古縣發生了幾十年不遇的水災,全縣人饑不飽腹,覓食的人們
把腳印踩到了任何一個能夠踩到的地方,他便攜兒帶妻逃到黑龍江雞西市梨樹鎮,
在那裡安然地生活下來。十五年後,他得了肺病,囑託他的妻兒一定回到遼南鄉下,
說程家的香火在遼南鄉下,便撒手人寰。母親遵父親遺囑帶買子回到歇馬山莊之後,
才知道爺奶去世、姑姑嫁進翁古城,身邊沒有任何親人。買子的父親是一個腦瓜活
又責任感強的男人,可也確因如此而最終失去家園。為了為父親爭氣,為了重建家
園,他用隊裡挨家挨戶抽出來的一份平原好地還回歇馬山莊一塊陡坡,然後就山坡
陡崖深挖下去,挖出一個可供居住的窯洞。與現代鄉村極不和諧的窯洞是他建在歇
馬山莊的一個新家,亦是他挖在心中的一塊創痛,他每看見它就心口難受,它的孤
立總讓他想到黑龍江野地一隻無路可走的狼,洞開著大嘴目光哀憐。因為僅有的一
點土地換了山崖,他最先跟林治幫到外面做活,三年掙了六千塊錢,又在窯洞下蓋
起兩間土房。土房蓋成,老母卻得下類風濕病不能走路。因為老母有病,他一年一
年留下來不能外出做活。留下來他沒有遊手好閒,而是一年到頭拖土坯到鎮上去賣,
一車土坯能賺十幾元,而一車土坯要揮汗如雨連日帶夜大幹四五天。有天他夜裡身
心疲憊,睡在偌大一塊野地上,張望黑森森的窯洞,突然就有了新的創意:把土坯
裝進原來作家的窯洞裡,在洞下挖出深坑點火來燒,他就真的燒出磚來。幾個月工
夫連出幾窯磚,使他仿佛山頂洞人似的長髮垂肩。

    買子大白天披著長髮走進厚家大院無疑帶著滿身神秘氣息,人們一哄湧向大院。
厚老爺子因為多年沒見男人留著長髮,無處下剪,手指不住地顫抖,慶珠就是在這
時,在給男人剪了一輩子頭的爺爺無處下剪時,在買子的生命中毅然登場的。她要
過爺爺剪子三下五除二露了買子原相。如其說是給爺爺解圍不如說是滿足好奇心,
當老式穿衣鏡映出的那張桑棗一樣紫黑的臉上閃出潔白的牙齒幽藍的眼睛,當那口
白牙和那雙藍眼透過鏡子,現出一絲鄉村人少有的堅毅和倔強時,厚慶珠從未開竅
的少女的心扉,一下子被撼動。

    這種撼動二十六歲的買子看在眼裡不敢相信,到有一天她穿一身素色外衣來到
窯前,仙女似的站在月光下,他才知道,他從此將因一個女孩的走近不再孤獨,他
的家族將由他和女孩的開始有所光大。為了表達對慶珠不嫌自己無根無底的感激,
他一開始就擺出大男人的架式,大張旗鼓鼓動她到鎮上開店——一直沒有家族感的
買子,把厚家家族當成自己家族,他希望慶珠把厚家老爺子的手藝帶到鎮上去。慶
珠走後他才知道,別人的永遠是別人的。慶珠代表著的永遠是厚家家族,沒有任何
人會把她跟他聯繫起來。尤其重要的是,她隨時可以和任何人聯繫起來,卻並不牢
固地屬￿一個沒根沒底的打土坯燒窯的他。

    你為什麼不是鎮長?這話讓買子一夜眼裡發亮。他卻怎麼也想不到他對一句話
的認真竟會釀成如此大禍。

    因為同時從水庫撈出自行車,又從壩基上看到車子滾落的痕跡,人們普遍認為
是下坡時沒下車一不小心掉下去的。買子也這麼認為。慶珠的死跟他有關,他沒有
送她,而只要送她,他們註定是步行過壩的。慶珠一定是一賭氣蹬上自行車拼力加
速,一鼓氣兒鑽到水底。出了人命人們自然通知庫區派出所,他們把惟一可疑的對
象程買子從現場找去,程買子複述了頭天到鎮上接慶珠的時間,說因為不放心家裡
老母,只送她到上河口村口就讓她自己走。他隱去了兩人賭氣和為那句話分手的全
部細節。買子在厚家大院守靈時,照樣複述在派出所裡複述的話,人們沒有一點懷
疑。只是買子在哭殯的人群裡,看見林治亮女人忽閃的眼神時,他的心口忽地炙痛
了一下。

                               月月和慶珠

    月月得知這個不幸的消息是和國軍一同上班的路上。

    月月同慶珠是中學最要好的同學,雙雙高考落榜,畢業後學校留了月月而沒留
慶珠,月月好像自己欠了慶珠,每到周日都走過大壩去找慶珠說些安慰話。而慶珠
總是金魚眼一眯,說你別以為當教師好就想我也愛幹,那根本不是我的理想,我喜
歡自由自在。一個鄉村女子,考不上大學,卻說當教師不是自己理想,月月一直以
為是善解人意之後的推託之辭。可是一天夜裡,她卻突然小馬駒似的,一跳一跳跑
到下河口紡家老宅,把月月拽到幽黑的月光下,直言不諱地告訴月月,說我越來越
發現,咱倆心裡追求的東西很不一樣。

    月月當時就像摸不到空中月亮似的摸不到頭腦,耐心等下來,慶珠自言自語地
說,你喜歡當教師和你愛上林國軍是有聯繫的,是一碼事,你喜歡有規有矩。

    「你難道不是?」月月問。

    慶珠說念書時我以為咱倆差不多,畢業後我越來越覺得我喜歡散漫、隨意,比
方我就不可能愛上林國軍那種人。

    月月說林國軍是哪一種人?

    慶珠說大學畢業一下子就沒了純樸,舉止優雅顯得很有修養,四平八穩。

    月月說那麼你喜歡哪一種人?

    我喜歡隨意散漫、不拘小節,不管是在深淵還是在天堂,都能泰然自若。

    月月笑了,說那是電影裡的人物,那種人咱歇馬鎮裡沒有。

    有!慶珠斬釘截鐵,在上河口窯洞裡。

    月月驀地仿佛發現奇異怪物似的盯著她。月月的驚訝,絕不是因為慶珠有根有
底有模有樣,而買子是個住過窯洞的粗野人——當初聽說有人住山洞,都傳是個野
人,而是因為她對那個粗野人和林國軍的對比、評價。在月月心中,買子無論如何
不能和國軍類比。

    月月見過買子一次,惟一的印象是黑黑的肌膚上有一口白白的牙齒。如果村裡
人知道慶珠拿國軍和買子比,大家會一瞬間當成笑話傳揚出去。這麼說絕不意味月
月或村裡人是勢利眼,是以貌和地位取人,絕不是。人們無法不看重一個人通過自
己的努力切斷了跟土地的聯繫——國軍通過自己的努力切斷了與土地的聯繫,鄉下
人奔著奔著,倘若還有夢想,便無不是飛出土地。

    走火入魔的慶珠卻一見她就對比國軍和買子,或者說見她的目的就是為了對比
國軍和買子。她說買子血管裡裝的是苦水,國軍血管裡裝的是甜水,苦生澀,澀才
有味,甜生糖,糖最膩人。月月說你不能拿生活條件比較,依你看外國人都是又粘
又膩的大糖包。月月的反駁使慶珠大為激動,一再強調她說的不是這個意思,可是
是什麼意思她一時又說不清。直到有一天,慶珠在鎮上開了一個理髮店,她才從買
子支持鼓動她幹這件事的事實,試著說清買子與國軍的不同。她說在買子那種不拘
小節的隨意和散漫裡邊,有一種不顧一切的忘我,這忘我火一樣自顧自地燒著,以
至於能烘烤別人,而國軍的優雅平穩,恰是將這種火澆滅,他身邊不會有任何人受
他任何心情的感染。

    因為看清慶珠是被買子愛情的火焰燒得癡迷,月月不再認真對待慶珠的評價。
只是結婚那天,月月慫恿當伴娘的慶珠,說還不快把你那火爐喊來,讓我也烤一烤。
慶珠卻臉一紅搖搖頭,眼圈頓時布上紅暈。月月不知半月不見,慶珠心裡在想什麼,
但她敢肯定慶珠有了重重心事,因為吃過午飯臨分手時,慶珠貼月月耳邊小聲說,
也許你是對的,等你過完婚假,我去找你。就這麼月月自從上班,就一直等著慶珠,
卻一直沒有等來。

    午後月月來到前川厚家大院時,奔喪的人前呼後擁堵住了門口。因為是春天,
更多的男人出外不在家,院子裡攢動的大半是女人的腦袋。

    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突然的過世,在人們心中產生了強大的悲痛和震撼,慶珠
家哭喪的女人沒有一點浪聲浪氣。她們特別投入,她們的淚融合著鼻涕,每一聲哭
喊都揪著人心讓人心口發疼,她們將心比心,投入而痛切地體會著做母親失去女兒
的滋味,體會著白髮人送黑髮人的難過,她們在門口隨來人一遍一遍走近慶珠屍體,
觀瞻她那已經完全走了相的容顏,哭已經融會了鄉下女人情感裡邊最最無法表達的
語言。

    買子一直跪在慶珠靈堂旁邊,失魂落魄的樣子仿佛一尊泥佛。月月撕心裂肺地
哭過之後,走到泥佛一樣僵直的買子身旁。這是月月與聽到過許多描述的買子的第
一次走近。作為慶珠的朋友,月月覺得她有這個義務,她走近來當然不是為了說些
安慰話——這種時候,說什麼話都是雪上加霜。月月是想讓買子感到,她是慶珠好
友,在這個世界上,她會同慶珠一樣來關心他,照顧他,這也一定是慶珠所希望的。
月月走近買子,伸出手來輕輕觸動他的肩膀,然後慢慢跪下來,伸手去握買子的手。

    買子木然地握了握月月的手,目光露出一絲活泛和悸動,跟著,就恢復了原來
的僵木。

                                  小青

    慶珠出殯之後,歇馬山莊下了一場透雨,人們在跟著經受了一場天災人禍的洗
禮之後,大自然也經歷了一場春雨潤物的洗禮。鄉村的田野,如果不是秋深草高,
永遠都有一種寥廓的寧靜。正是在這春天的寧靜之中,在縣城翁古城念書的小青走
回山野。

    小青在姑嫂石旁坡路上冒頭時,扭腰擺臀的樣子好像一隻下過蛋的母鴨,過了
岡梁來到後坡,她的形狀才發生變化,才由墩實的母鴨變成苗條的仙鶴。她長髮披
肩,牛仔褲緊繃屁股,兩條細腿筷子似的顛來倒去。劉麻子在田壟上瞄過一眼馬上
扭頭,跟在後頭撚種的女人意會男人的心理,於是嘟嚕一句,都叫當官的爹寵的。
小青的每次回來,都能給寂靜的山野帶來一絲躁動,她冬天裡的超短裙,夏天裡的
大膀頭兒,總要激起人們一些議論。她的奇裝異服,除了讓人想到她有權有錢的爹,
沒給她帶來任何好處。當然她從來就不在乎人們怎麼說她。

    小青這次下山卻沒有了以往的興致,對路上人也是不顧不看,一路目不斜視耳
不旁聞。臨近家門看見火花,也不像往常那樣立馬摸兜掏糖,當進了院門看到蹲在
灶坑做飯的母親,竟哇地哭出聲來。古淑平極少見小青哭,以為是剛剛知道慶珠的
事心裡難過,說都快十天了,真可憐。小青說什麼十天才就昨天的事兒。見兩人說
的不是一碼事,古淑平直腰仰脖,眼睛直直沖著小青盯著,昨天甚麼事?小青把包
往裡屋一甩,坐在木凳上肩膀不住抽動,看樣子十分委曲。母親瞭解女兒脾性,起
敬越歪歪腚,就假裝埋頭不理,伸頭去看灶坑裡的火。然而剛瞅見一星火苗兒,想
到小青極少有頭晌回來的時候,事情一定不小,就故意胡猜亂猜引小青講話。小青
開始絕不就犯,到後來母親說是不是被學校開除?她才忍不住開口。

    事情原來非常簡單,昨天下午下班之後,衛校校長苗得水打發辦公室主任將小
青找到校長室,拿出萬分心焦的樣子告訴她,畢業分配的事徹底泡湯了,因為有人
告狀,從今年開始,衛校代培生一律不予分配,如有誰以權謀私,以黨籍處分,小
青只有到家鄉所在村衛生所謀職。而這個道貌岸然的衛校校長,曾讓小青失去女孩
的全部。

    小青向母親訴說時,隱去了自己失身的事實,因為跟校長發生關係的每一步驟,
都是小青自覺設計操作,她一上學那一天就在心底做定了以女兒身換取畢業分到好
工作的計劃,一步一步用感情的方式打釣校長的過程是興奮而快樂的,她的委屈並
不在於自己失去女兒身,而在於學了兩年最終還得返回鄉下。

    聽了小青訴說母親非但沒有難過,且得了大好事似的眼睛一亮,說這樣再好不
過,俺早就稀罕你回來,當潘秀英那個角,不愁吃不愁穿,人見人敬……不待說完,
小青嗷地大叫,短見識我才不當,那尖銳的話音像玻璃碴子劃在了鋼片上。

    林治幫上鎮上開會中午沒有回家吃飯,小青在難耐的等待中扒幾口飯就到東屋
蒙被躺下。其實她毫無睡意,她只想尋找一些方式來儘快地消設等待的時光。可是
一間小屋裡,蒙被放躺確實不是什麼好招,她的大腦,竟在幕布一樣的大被下上演
著兩年來她親手導演的打釣校長的一幕一幕。電影的上演是從她讀重點高中時就開
始了的,那是縣重點高中第一年設立自費生,渴望兒女成才的林治幫為小青花了四
千塊錢送她上縣讀高中。因為懂得父親心情,也因為懂事後從沒打算在鄉下做一輩
子幹家務活的女人,她刻苦學習,常常一夜只睡三四個小時的覺,學校不讓十點以
後學習,她就抱書到操場路燈下。半年不到,她的學習成績名列中上,一年以後,
林小青這個名字竟經常出現在各科成績排行榜的前三四名。於是,操場路燈下的學
習成了全校學生人盡皆知的事情,老師校長抓成績一舉例都要提到小青,說歇馬山
莊來的一個自費生攆到了比錄取生還好的水平。為了張揚她的肯學,老師校長故意
提到鄉下來的自費生,小青也絲毫沒有因為這種提法而感到傷害自尊,反倒覺得提
氣。可是第三學期末,小青學習成績急劇下降,令所有師生感到驚訝。看到那些驚
訝的目光小青躲瘟神一樣躲著。只有小青知道自己成績下降的原因所在。她不知不
覺戀上了新分來的語文教師房一鳴,他那一梗脖一甩發的昂揚的情態幾乎一夜之間
摧毀了她建築一年之久的學習意志,她坐在哪裡都能看到一張昂揚的面孔,並無時
無刻不在盼望上語文課。這盼望像蝗蟲似的吞噬著她在其它課堂上的認真和耐心,
而當語文課真的到來,她又如饑似渴地欣賞他的舉手投足,全力灌注地吞噬著他帶
進教室來的奇異氣息,所講知識充耳不聞。初戀由一個人的一梗脖一甩發開始,一
瞬間就變成了滋生少女春潮的汪洋大海。小青眼看著被無岸無際的大海吞沒毫無自
救的辦法,小青不但不能自救,且常常鬼使神差走到房一鳴辦公室和宿舍門口堵他
——她在心裡從不叫他老師而叫他房一鳴。一次見辦公室只有房一鳴一人,小青走
進去,小青說房……房老師,我有話跟你說。房一鳴趕緊讓坐,為一個成績下降的
學生不找班主任而找自己談心而感到高興。小青坐下來,直直地看了一會昂揚的面
孔,而後低垂眼瞼,長長的睫毛煽動著羞怯:房老師,我學習下降跟你有關,你走
進我心裡怎麼也清除不掉。

    房一鳴先是一驚,而後突然變臉,昂揚的面孔幾乎有些扭曲,你知道不知道你
是學生,你是一個鄉下孩子,你這樣會毀了自己。

    小青的訴說遭到訓斥卻並沒削減她對這個人的相思。幾天以後,她被調到另外
班級,語文課換了另外一張面孔,這對小青是一次致命的打擊,她的焦灼幾近神經
分裂,她在走廊裡的來回走動被學生們看成病態。但慢慢的,她從大洋裡渡了上來,
不再如瘋如癡,不再神經兮兮,可回頭一看,一切都來不及,高考已經臨近,落榜
顯而易見。正在她焦頭爛額時,房一鳴把她找去,對眼前一個戴著眼鏡,同房一鳴
一樣有著昂揚面孔的中年人說,苗校長,這就是我向你推薦的學生,她家住翁古城
北歇馬山莊,素質相當好,肯定比你衛校從基層招來的生源好得多,她上不了大學
挺可惜,你就信我留下她吧。苗校長當即記下了她的學年、姓名、住址,沒等高考
開始,她就得到通知,被錄取為當年年度衛校代培生。

    房一鳴曾沒鼻子沒臉地訓訴了自己,最後又有模有樣地幫了自己,小青琢磨幾
日終於悟出其中道理——沒有男人拒絕愛情,不管相差層次多高。這道理一經被小
青悟出,立時變成了一個鄉下女子佔領城市世界的有力武器。她從不在乎個人出身,
經常大搖大擺出入校長辦公室,有時去問人體各個部位構造,重複討教白天課堂上
的問題,有時買一隻雪糕送去說,這雪糕真好吃,我一吃好東西就想起校長。她發
現校長開始對她有點厭煩,說話時眉頭擠在鏡片裡一個勁看表,後來臉上就露出笑
容,說她是個調皮的女孩。當他對她的經常串動習以為常。小青突然打住,一個月
不去串動。一個月之後再去校長辦公室,小青就噘著嘴不說話,眼瞼低垂著,任校
長一再問一個月跑哪去了,就是不吱聲,最後,猛一抬頭,含情脈脈,小青說不能
再見你,我……我愛上你了。小青因為說的不是真話,頭皮有些起栗,但話語的音
調、節奏都把握得極富羞澀感。與小青想像大相徑庭的是,苗得水和房一鳴很不相
同,房一鳴是剛分到學校的高才生,事業與婚姻都在高高的臺階上向他招手;苗得
水人過半百,因為失意才落進衛校,婚姻這桌宴席被回蕩的老風吹成股股餿味,正
需要一股清新劑來充添他乏味的生活,他已用尚存不多的權力在衛校女子情感這灣
水裡攪動過無數次浪花,玩賞過許多自願上鉤的女孩。他的老道就在於他會讓對方
覺得他老朽無知他在上當,他會一直按兵不動地等你說出那句話,而後戲劇開始。
聽完小青表達苗得水馬上挪過身子,將小青摟到懷裡,說林小青是他衛校學生中最
最機靈的女孩,畢業一定設法將你留進城,最低也安排鄉衛生院。摟抱的動作小青
始料不及,心裡隱隱有些反感,可當那始料不及的動作後邊跟出一串比想像還到位
的話,一股感激之情與興奮相攜,匯成一種勇氣讓她漸漸偎依在校長懷裡。

    這在小青是沒有準備的,她從未想過她要依偎在一個老男人的懷裡。苗得水很
快就將毛絨絨的大手伸進小青胸間,在那裡輕輕撫動,一邊撫著一邊說人體的這個
部位是性器官,是男人最喜歡的地方,這裡邊有——小青感到一陣不設防的窒息,
這只大手在她胸前撫摩彈撥讓她感到一陣喘不上氣的窒息,接著,就開始不住地顫
抖。這顫抖不是痛苦而是難以說清的愉悅,既不像被老師表揚又不像考試得了滿分,
它好像跟過年發紙時聽到全街都放鞭炮時的感覺相似,但又完全不同,它使她的整
個心跳到嗓眼兒,渴望整個軀體都嵌到另一個軀體上去。她閉上眼睛,一任軀體向
另一個軀體靠近,胡茬紮疼了臉腮,嘴唇壓疼了嘴唇,當她感到一股水似的熱潮在
自己體內洶湧撞擊,苗得水將她重新放到椅子上,兩手捂著欲醉的眼睛,連連吱唔
我混我混,我這是怎麼啦?苗得水作出十分痛苦的表情,眉頭擠成繩頭樣的疙瘩,
低頭說林小青你走吧,我不能害你,你以後再也不要來了。誰知這句話剛剛出口,
小青便奮不顧身偎進苗得水懷裡,我要來嘛我要來,我就要你害——

    小青知道只用語言表達根本達不到她想要的結果,那結果需要漫長的行動才能
完成,那結果在一個行為結果後邊,而他們剛才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剛剛開始,這結
果在意念裡等待著延伸著激蕩著,這結果引援著一老一少……校長抱著小青開了門
鎖,來到辦公室裡屋床上,小青終於在初嘗禁果的同時滿意地看到了結果。

    失去少女貞操不是小青本意,可是失去少女貞操沒給小青帶來絲毫陰影,她不
愛他,但他讓她快樂。她在將近一年的快樂裡,一直以為那個結果是確定無疑不可
更改的,所以當校長告訴她一切都不可能,她難過極了。夜晚她幾乎一夜沒睡,她
恨他,但她從沒有起過告他的念頭,她不是那種氣急敗壞的女孩

                               月月和買子

    按照小青傳回的十條辦法一一操作,終是不見效果,月月便不再相信神經短路
之說,親自到醫院求醫拿藥。大夫把此種病說得非常平常,不到十分鐘就開了由十
多種草藥組成的「陽痿不舉方」。

    開方簡單,抓藥卻使月月跑遍歇馬鎮所有中藥鋪,一種叫著山茱的草藥終是沒
有抓到,月月就在沒有課程的午後,騎車到傍著歇馬山的月亮山上尋找。因為剛入
夏季,山茱的葉芽在地表上剛剛形成兩片梳子形的齒片,做藥材用的根部只是一個
才剛坐胎的地瓜模樣。月月等不及它長大,她用鐵鏟把手指粗的山茱挖了一兜又一
兜。從此,歇馬山莊上河口的林家大院,便被苦味糊味相混淆的難聞的氣味充溢。
月月隱去國軍得病的過程,卻無法隱去國軍吃藥的事實,她以國軍患有闌尾炎的騙
局蒙過公婆的詢問。可是,只要是國軍在吃藥,公婆就無法不為娶了媳婦就得了病
的兒子疑慮。月月已經不能顧及那麼許多,她惟一能夠做到的就是每晚和每早蹲在
油爐前熬藥時哼著節奏歡快的小曲兒。藥在藥吊裡鼓泡的形態讓她想起水庫下游二
道河的泉眼,於是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咯響的甜潤的歌聲,就讓公婆感到吃藥
原來並不是多麼不好和多麼不祥的事情。可是只要離開林家大院,她的整個喉口和
心窩就被又苦又糊的藥味灌滿,那肉體裡的苦味合著衣服上的苦味,在學校的辦公
室裡和課堂上經久不散。

    就在一個課間,在月月忘了有病的國軍和浸滿苦味的藥湯時,一張槐樹皮一樣
灰黑的臉映在了她的眼前。月月乍一看到感覺有些憂惚,光線在玻璃上的閃爍迷離
了她的認知能力。當月月躲開直射的光線,猛一定睛,月月便看清,那張灰黑的臉
嵌著一雙黑亮的小眼睛和一口潔白的牙齒正沖自己覷視。月月徑直推開教室的屋門
喊了一聲買子。買子在教室門口的突然出現使月月心口無端地掀動了一下。月月說
買子,你怎麼來啦?找我有事?買子笑了,長滿黑絨絨胡茬的上層輕輕一咧。月月
還是第一次見買子笑,慶珠葬禮上他的臉一直是陰著。令月月意外的是這張臉依然
是陰著的,可那上唇輕輕一咧,就有陰雨過後,雲縫剛剛開裂的亮麗,給人一種比
陽光普照還透徹的悸動。因為買子就在門口,月月沖出門時離買子很近。買子後退
一步,小眼睛看著月月,再一次咧一下上唇,說我在鎮上賣花磚,路過這裡,就……

    月月笑了,月月第一次聽買子說話。買子是黑龍江口音,語音很正,不像江南
話那麼土,有種海蠣子味。月月想原因肯定不會這麼簡單,肯定跟慶珠有關,可是
一時間月月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已經死了的女友的未婚夫,又正在上課。

    買子低下了頭,稀黃的頭髮垂了下來,說,翁老師,我想跟你說說話。買子一
口普通話真是好聽,像電視裡的播音員。月月看了看表,說好的,十分鐘,在操場
邊,就等十分鐘。

    下課的鈴聲響起,月月夾著教科書奔向操場邊的買子。這時日光已在西天上給
買子投下長長的影子。月月踩在影子上,看到買子那雙無處可放的粗糙的大手,就
想起一個多月前把自己的手握上去的情景,這一握使她和慶珠的友情得到延伸,延
伸到與歇馬山莊相距十幾裡外的學校操場邊。買子的嘴唇又一次裂開一道雲縫,露
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霞光。買子說翁老師,我想請你下飯店。

    一個簡陋的叫做中街的小吃部裡,買子要了三個菜,買子進飯店剛菜的樣子很
隨意也很地道,沒給月月帶來一絲一毫的尷尬。他動作很快,一會兒就自己抹了桌
子,重洗了筷子,拿來凳子。給月月遞凳子送筷子都像一個周到的哥哥。真正坐下
來,他沖月月笑笑,說,這地方,我和慶珠吃過好多次飯。月月看一眼買子,嘴角
動了動。買子說,翁老師,你是慶珠的好友,我有話就想找你說。買子用異常平淡、
平靜的語氣,開始了他要說給月月的一切。

                                  買子

    慶珠離開人世之後,買子大病一場,高燒持續不退連日說著胡話,嚇得癱瘓的
母親瞪著深陷的眼睛直喊買子。後來燒退,神志有些清醒,一個幻影裡無處不在的
穿著綠紗裙的慶珠漸漸隱去,空蕩蕩的屋宇間就一下子被痛悔和自責湧滿——為什
麼要懷疑慶珠,為什麼要折磨慶珠,是自己逼死了慶珠……痛侮和自責洪水猛獸似
的一瞬間沒成一汪水域,吞淹著歇馬山莊東崖口的草房小屋。買子掙扎著,遊動著,
粗粗的喘息旋動著氣流,反復的輾轉阻擋著母親的親近。母親在兒子臥炕時拼力爬
起,一匹折了雙腿的老馬似的,縮著身子在灶坑與屋子間慢慢蠕動,給兒子攤雞蛋
熬稀粥。買子對食物視而不見。他一次次戰兢兢爬起,又一次次顫巍巍躺下,他痛
悔自己在最初時辰沒有當著慶珠親人實話實說。那時他若實說,慶珠的親人會把他
打成肉醬。而現在,他最盼望的事情就是有人把他打成肉醬。他的胸口壓著鐵鍋似
的憋悶,他的胸口積鬱著一團氣體直灌腦頂。他一次又一次地追問,為什麼要逼慶
珠,為什麼懷疑慶珠?為了什麼?是因為她的天地大了,因為她提到鎮長?他回答
自己。當買子的意識裡一下子走進鎮長,憋悶的心緒兀地有了轉化,自責和痛悔像
露水似的噬噬蒸發,空蕩的屋宇間驀地飛進無數句「你為什麼不是鎮長!」買子嗷
一聲爬起,沖著窗外高呼,鎮長頂屁!他的叫喊驚動了院子裡正在曬太陽的狗,狗
顛顛地跑到炕前搖頭擺尾。和狗的目光相對,他突然就低下頭來,鑽進被窩。他的
號叫只能驚動一條狗尾的擺動令他羞怯又失望,他蒙被三天三夜,死人一樣一動不
動。當他再度醒來,已經是個陽光燦爛的早上,他慢慢爬起來,穿了衣服,把母親
抱到炕上,母親在他病重的幾天裡一直沒能上炕,地下吃地下睡。當他貼著母親的
臉聞到一股柴草灰的氣味,他的眼淚滾落下來,這是慶珠死後他第一次落淚。就在
這時,買子感到,有一種東西,一種堅硬的有些可怕的東西,蟲子似的爬進了他的
心窩、血管、筋骨。

    買子一爬起來就投入小批量的生產,並非為了檢驗自己能力,而是為了儘快上
鎮。買子這天給母親做好一碗肉醬麵條放進盆裡,就用單輪車推磚上路。因為磚少,
省去了雇車的程序,鏽紅的花磚不等上鎮,就在月亮山下荒地的路口上遇到買主。
他把空車放在鎮汽車站門口的空場上,隻身走到掛有「中共翁古縣歇馬鎮政府」黑
體字牌匾的鎮政府,這裡他經常路過卻從來沒有走近過,政府這地方好像與他這種
吃苦賣力過日子的鄉巴佬從來無緣。走到後院,走到寫有書記室、鎮長室的走廊牌
旁。書記室沒人,他看見鎮長室裡一個扁平臉男人在那看著什麼材料,買子門口停
停,遲疑一會,在衣兜裡展開手中的紙條,心裡默念著紙條上的話:鎮長大人,小
心你的烏紗帽,你等著,總有一天,歇馬鎮會有一個毛頭小子頂掉你的狗尾巴官。
買子越過鎮長門前,朝書記室走去,他把一張寫有十幾個蠅頭小字的字條塞進門縫
隨後大搖大擺走出後院。買子從後院往前院走動時,故意邁著方步,兩手背著,脖
子板得很直。從鎮政府出來,買子去了一趟慶珠生前租下的理髮店,那裡邊一切都
沒變,只是慶珠二字改成秀秀。那個叫著秀秀的女孩朝他笑笑,就聽身後賣雜貨的
男人喊快看,這就是死了的那個慶珠的對象。買子沒有回頭,買子一直前行,繞過
百貨棧來到月月學校。

                               月月和買子

    月月一直以為,買子請自己下飯店是要說說對慶珠的懷念,說說日子的艱難,
燒窯的勞累,月月知道每個山裡青年都有一旺火熱的理想。可是買子要了兩瓶歇馬
鎮自製的汽水和月月對著喝,只問一些學校的事就什麼也不說了,好像在他那裡什
麼理想都不存在,什麼艱難都被消化。他看上去很平靜,並沒有想像中的悲痛。買
子不說,月月便不能挑起別人的傷痛。月月看著被慶珠說成一團火的買子,他人已
瘦得不像樣子,方方的下頦就像一隻鏟豆腐的木鏟,木鏟下喉結高高隆起。他一會
兒關照一下月月,讓月月吃菜,一會兒自顧自吃,那吃相好像好多天沒有吃飯,一
盤煙豆腐、一盤煙肝尖、一盤油煎土豆丸一會工會就減少一半。月月細細地看著,
從他身上尋找著慶珠傳遞給她的那種與國軍不同的感覺。他吃一會兒,抬起頭沖月
月笑一下,之後拿起裝有煙肝尖的盤子,也不管月月是否嫌棄,順手倒到月月的碗
裡,翁老師,你吃,我請你來就是吃飯,我希望你能吃好。

    小飯店裡,他們不知道坐了多長時間,月月在買子帶動下吃了一碗小豆米飯,
打掃了菜底兒。買子給母親要了一包豬頭肉後坐在離她很近的對面。月月發現,買
子確實與國軍不同,國軍不會請她吃飯,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會讓一個異性朋
友毫不尷尬地把飯桌掃劫一空。買子身上確有慶珠說的那種隨意流淌的熱情、散漫、
不拘小節,並且這種不拘小節讓人感到熨帖、舒服,有種舒心的暖意,有種熱熱的
氣流,只是月月不知道這熱情後來怎麼就使慶珠產生痛苦。買子吃完喝完,看著月
月吃完喝完,之後重重抹一把臉上細密的汗珠,拉開洇有磚紅汙演的舊秋衣拉鍊,
說,翁月月老師,今天對我很重要,我能請出你來對我很重要,我永遠不會忘記你……
那天慶珠葬禮上你握住我的手,我就知道我永遠不會忘記你,你和別人不一樣……

    月月不知道買子說的不一樣,是說她大方、開放,能夠跟他出來吃飯,還是指
她沒把他當成粗野的人看待把他看重。其實如果不是通過慶珠,她是不會這麼對他
的,當然這麼對他她沒有絲毫後侮,他確讓她感到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分手時,
買子沒有回頭,他提一包豬頭肉很快消失在百貨棧門前的拐彎處。月月目送他,心
上突然湧出一個靈感,買子——接公公班的最好人選。

    一個靠燒幾窯花磚維持沒有土地的鄉村生活的農民,竟然能夠請客吃飯,給月
月心靈帶來了巨大的震撼,這震撼在當時並沒顯現它的全貌,當月月離開飯店返回
學校,想到自己鎮上工作五年,與國軍戀愛四年,卻沒有真正做一次鎮街的主人,
一種說不出的感慨便由反思起始往心底深處下沉。形成一種久久的波動。當然震撼
的不是吃飯本身,而是導至這種行為方式的意識,而是對生活的另一種安排,歇馬
山莊的日子早就該有另一種樣子的安排。

    初見買子林治幫以為是來要地,以為入夏以來頂不住拖坯燒窯的燥熱突生要地
的念頭。五年以前,林治幫在歇馬山莊當政不久,還真想過住窯洞的一對母子沒地
種如何處理。買子坐在炕沿邊,直言直語的樣子,說林叔,我有一個念想可能要衝
犯你,可是我明人不做暗事,我要和你競選村幹部。買子將這樣一句林治幫乃至整
個山莊人都會覺得大逆不道的話說出時異常沉穩、平靜,就像向買雁尾磚的人講述
磚的製作過程,小眼睛平和地瞅著林治幫。

    林治幫盯著買子,初時他像在野地裡突然發現一條黃鼠狼似的,目光兀地凝住,
臉腮肌肉下意識抖了兩下,少頃,目光遊動起來,林治幫開口,你有什麼家什?

    買子說,兩個,第一,鐵匠爐變成雁尾磚場,第二,留下出民工的男人搞庭院
經濟。

    林治幫說,誰都會這麼說,你拿什麼叫大夥信?村幹部可是大家選的。

    買子說,我當大家許願,用人格擔保。

    林治幫對兆頭,對冥冥之中潛來的事物已經過分敏感,這敏感讓他的思維曬蔫
的生菜突然浸進水裡似的在買子身上滋潤開來。而恰在這時,國軍和月月澆地回來,
他們一進門古叔平就通報了信息,說買子要當村長。月月興奮地大叫一聲,這是真
的?我早就想向爸爸推薦我怎麼給忘了。

    一段時間以來,月月上班忙於在鎮上給哥哥租房,下班忙於給國軍熬藥,忙於
參與婆家園裡地裡的活路,買子那天在飯店裡給自己的啟發讓她早已忘在腦後。婆
母的通風報信令月月異常興奮,她想不到她竟那麼准的與買子思路相撞。月月點上
柴油火爐,把草藥泡在水中坐上去,之後來到公公房內。因為有兒媳婦,林治幫一
夏天不敢光膀,他見兒媳進來欠了欠身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月月說爸,買子是死了
的慶珠的對象,慶珠是我朋友,我瞭解他,他接你班最合適。月月沒提那天吃飯店
的事,為了表示鄭重其事,為了不用談自己對買子的感覺就能把語言的分量加重,
月月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我瞭解他,他接你班最合適。

    林治幫思謀半天,回答兒媳,說山莊人可不一定認他,太嫩。

    月月說爸,我只是提個意見供你參考,一切都由你自個來定。

    兒媳的話在林治幫那裡起到了推波逐瀾的作用,他不是一個頭腦簡單的人,一
個剛過門的兒媳向他推薦人選他不能不考慮,這與他喜歡兒媳的懂事有教養沒有關
系。關鍵在於,在這個晚上,林治幫卻從各個角度分析了買子。

    林治幫於夜半十二點時,在老婆剛剛入睡的鼾聲中爬起來寫了一紙辭呈。林治
幫寫完辭呈,點著一顆煙,對自己滿意地笑了:多虧自己對一場大火之後冥冥之中
的東西有著超然的領悟。

    關係到林治幫和買子命運的日期商定下來,關係到兒子和兒媳的命運,關係到
林家大院是否一如既往安泰的事情已顫巍著冒出須芽。

    那是買子來林家大院送禮的第三天,雨雲漸漸密佈天空的傍晚,月月下班回來
拾掇滿滿一盆衣服奔向屯西水庫。雖然結婚剛過三個月,她走在屯街上完全一種老
媳婦感覺,一些婆娘同她打招呼都問國軍的病怎麼樣了。為了不使屯人聞到滿街的
中藥味胡亂猜測,月月婆母到處聲揚兒子是闌尾炎。月月一路說著笑著趕著街上的
雞鴨,當她來到水庫下游小溪,晚霞也把小溪波波的粼光作成了一幅畫。月月搬來
一塊石頭坐下,腳一瞬間就沒進了清冽的水流,月月將所有衣服都泡進河底踩著,
之後動作麻利地一件件搓洗,然而,當她最後一件衣服洗完抬起頭來,壩堤上一個
光著脊樑的小夥正站在往事的一端沖他微笑。

    買子到大壩來其實是在懷念慶珠,一段時間以來他動輒就來到大壩,沒在水裡
靜靜地想一會兒,他此時的想不是折磨自己也不是責怪慶珠,而是一種淡淡的思念。
買子在淡淡地思念著慶珠的時候,看見在下游洗衣服的月月。

    見月月看見自己,買子一溜小跑走下壩堤,來到月月跟前,他顯然是剛從庫水
裡出來,黃黃的頭髮一綹一綹滴著水珠,柴色的胸肌拱出凹凸不平的色塊,在晚霞
中泛著水濕的光亮。月月第一眼看見買子心頭猛的一動,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月
月來不及想,這親切感和多天以前的小飯店有關,還是和三天以前登門造訪坦露了
和月月巧合的心情有關,還是與他那純樸的、沒有任何包裝的笑有關,反正當買子
挨近月月,月月感到了一股緩緩的被一種坦蕩蕩的流風包圍了的感覺。買子說,翁
老師,我看見你真高興,就像看見我姐。買子立在水裡一邊捋著打綹的頭髮一邊說,
嘴角顯出剛毅。買子的爽快像一塊熱地瓜揉進饑餓的胃,月月感到心裡很舒服。月
月說你有姐?買子說有,在黑龍江。月月說那你就把我當成你姐吧。月月也學著爽
快,邊說邊洗腳穿鞋。買子一直自家人似的看著月月,粗粗的喘息著。月月一隻腳
穿好鞋踩在石板上,另一隻剛伸進鞋裡,便晃了一個趔趄,買子慌忙伸手去扶,當
買子粗糙的大手握住了月月纖細的胳膊時,一泓溫水在月月心間散開來。月月故作
自然地哎喲一聲,說你抓痛了我。買子卻難為情地說我這脫坯的手,太重。

    黃昏吞沒了溪流上粼粼的波光,買子端著月月滿滿一盆衣服與月月並行著向屯
街走來,買子調皮的孩子似的一會兒把盆頂在頭上,一會兒把盆夾在腋窩。月月一
直想說話卻一直找不到什麼話,思路的堵塞讓月月對自己大不滿意。她狠狠甩了甩
腦袋,渴望思路爬上一個什麼藤蔓,可是那思路東撞西撞總是找不到路子,快近屯
街的時候,買子說翁老師,我是個粗人,今後有什麼事,還望你多包涵。

    買子抓痛了月月,使月月再不說話,令他有些意外,買子不知道怎樣挽回這意
想不到的局面。他一時間想到慶珠,你就是把慶珠胳膊剜一塊肉只要不是惡意,她
也不會生氣,翁老師畢竟是翁老師,而不是慶珠。月月噗哧一聲笑了,看你說的那
算什麼?因為買子再一次提到粗人,月月的思路一下子爬到雁尾磚,月月說真是的
買子,我什麼時候去看你燒雁尾磚?無話找出來的一句話,像一個安了很久卻一直
沒有通電的燈突然一亮,照在了上河口黑下來的屯街泥道上,令月月買子眼前一片
開朗。買子說對呀,你什麼時候去看看,去看我那時像個灰耗子。月月恨不能現在
就去,她想這麼長時間,怎麼就想不到去看看。買子說現在跟我走吧。月月說,不
了,再去吧,婆婆等我。一旦打開話匣,月月又想到買子競選村長的事,可是剛想
出口,火花已從大街迎過來,亮亮的小眼睛透著她等待的焦急。月月轉身欲接過臉
盆,買子遞過去,月月很自然地掃了一眼買子,說謝謝。買子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細眯的眼睛和黑黑的瘦臉,再一次釋放出一種純樸親切的氣息。月月輕輕點了點頭,
走出這氣息,月月說什麼時候去看你燒磚。

                               月月和買子

    日光曬乾了泥濘的道路,照亮了肥潤的莊稼,給人帶來無與倫比的喜悅。月月
在這一天裡終於看到她的那個念頭呈出的赤裸的、懸掛的姿態。這天晚上,月月回
家急急幫婆母燒火做飯,做飯間歇時點上油爐熬藥。就在她剛剛點上油爐,公公在
屋子裡發出了讓她始料不及的命令:月月,你去把買子叫來。

    其實林治幫完全可以自己親自登門拜訪,幾年的包工頭和幾年的村長使他在小
輩人面前有些顧忌。支使月月而不支使國軍也因為最初是月月向自己推薦了買子,
讓月月去叫就等於向兒媳有了交待,並也讓兒媳向買子有個交待。還有一個原因就
是表示他對月月的看重。種種原因鑄就的機會使月月堂堂正正走人命運的歧途。

    當月月走到坡頂,順火花的指向向下望去,三間草房傍著一方鏽紅色磚地呈在
了月月眼前。這是一片嶄新的領地,這是一個與整個歇馬山莊都不和諧的有著工業
色彩的地方,一座土窯面房而臥,側壁嵌有厚厚的鐵門,鐵門外邊便是兩個二尺多
高的木槽,中間安有一條滑輪,與院子相通的開闊地上便是石綿瓦覆蓋的沙土和水
泥袋子。月月在挨近草房時,心底有種莫名的激動,那個與買子前途攸乎相關的事
由她親自傳達,讓她激動,當然比這更重要的是,這方領地斑斕的色彩在落日時分
有種神秘的氣息。月月站在門口,草房屋門在那裡靜靜洞開著,院內院外沒有一點
聲音。見沒有聲音,月月突然有些失望,買子是否又在水庫洗澡或到了別的什麼地
方去?正當月月往屋門走去,準備問問買子臥床不起的老母的時候,只聽身後一聲
脆響——翁老師。月月立時轉身,窯門側面,挨著崖口一個長廊一樣的胡同口,買
子席地而坐,比晚霞還紅的火苗映著那張瘦削黧黑卻是神采奕奕的臉。月月第一眼
看見買子,先是一陣驚喜,而後,不待欣喜推動月月將公公的矚托說出,就轉成一
種肉體的疼痛。月月在看定買子席地而坐滿面草灰時,肉體的某個部位狠狠地疼了
一下。這令月月始料不及。當一股由疼匯成的氣流湧向喉口,月月竟感到有一種委
屈的情緒,一種為什麼好多天不得見面的委屈情緒。

    月月先是笑笑,輪廓分明的嘴唇形成一個弧形,之後徑直走過去,眼睛不看買
子,而是去看爐膛裡的柴火。月月靜靜地看著,不說話,急得火花直搖月月手指。
一會兒,月月調整了自己——她覺得自己的樣子像小孩而不像一個已婚女人。月月
再次笑了,目光轉向買子。這次,當月月率真地把目光轉向買子,看見買子裸露的、
磚地一樣開闊的胸脯上滾動的肌肉塊,看見小眼睛眯成一條縫射出坦蕩的興奮、歡
喜,月月的笑發自心底地蕩了出來,仿佛親人久未相見,仿佛憋得太久太久,月月
一經笑開,再難收回。

    買子說我天天盼你來。買子從來不知掩飾自己,聲音是歡快而跳躍的。

    月月無話,月月被突如其來的歡喜浸泡得忘了回話,也忘了公公要她來的目的。
那目的原本也並不是她的目的,她的好像就是癡癡的無遮無攔地傻笑。晚霞在兩張
勝之間落上一束耀眼的光帶,刺得月月有些不自然。許久,月月說,我並不是來看
磚,並不是。買子目光不易察覺地暗淡下來,說是的,其實這破磚,真是沒什麼看
的,就是小孩和泥玩。一句言不由衷的話使買子產生了誤解,月月肉體裡某個部位
又疼了一下,她連說不……不我……月月語無倫次,臉漲得通紅,買子捋著沾有草
灰的頭髮,喉結在脖子上滑動,但沒有運作出聲音。月月立在窯坑前,說我想看磚。
買子終於又興奮起來,領月月看了裝有滑輪的坯芯和模型,說最初是手工往地上脫,
就和小時和泥摔娃娃一樣,後來一步步改進,就成了有點科技含量的生產。買子又
領月月上窯門邊伸手觸摸,說過來烤烤看,能烤成肉乾,說雁尾磚正在裡邊說悄悄
話。月月說,說什麼?買子說,它說你好你好翁老師你好!月月朗聲笑開,說你往
裡裝時告訴它我今兒個能來?買子說那可不,早就告訴了。

    他們說著笑著,月月又自動走進買子院子,拉開屋門。屋裡並沒有常年居住病
人的黴味,三間草房倒是異常空曠,水缸和鍋灶臥在地上顯得很沉重,像一個垂頭
喪氣的老人。買子跟上月月,進門叫起母親,把母親抱著坐起來依在炕頭,說媽,
翁老師,這是慶珠朋友翁老師。

    一月月是因為慶珠才認識買子才有了今天的見面,可是月月發現,此時此刻,
買子提到慶珠,就像澆花的人故意掐了花心去澆花根,有種事與願違的彆扭。月月
愣了一下,上前握住老人的手,月月說大媽,買子要當村幹部了,我公公要退下來
了。顯然是為了安慰形容枯槁的老人才想起公公的支使,而這件事一經想起,月月
神經猛的一抖,說,快,買子,咱們該走啦。

    老人火星一樣問了一下的目光隨著他們的高屋委頓下去。買子舀了一盆涼水,
站在院子裡從上到下潑下來,而後不顧短褲的粘濕,搭件背心就顛顛地跟出來。他
大步流星跟上月月,上坡時走在前邊,欲拽月月上坡,月月的手剛伸出就又縮回。
買子說對不起我忘了我這粗手叫你疼。買子的話和他的一連串動作一樣,是隨意而
隨便的,可月月卻感到又一種心疼。她遲疑一會兒,伸出手來,與買子粗大的手相
握,一盆早已裝滿的水強烈地晃動起來。上次河邊的一抓因為沒有鋪墊,那感覺是
心裡邊的水在漫溢,而現在歷經了一個雨季一個黃昏的鋪墊,月月盛滿心湖的渴望
一下子傾如雨注,心窩噗噗直跳,一股熱熱的血頓時湧遍全身。月月看著買子,目
光執著、率真。許久,她低下頭來,說你不是抓疼我的手,你抓疼了我的心。買子
初始以為聽錯了話,仁立著細嚼一遍,當確認一字一句沒有半點差錯,他小眼睛大
放異彩,像莊戶人旱季裡看見第一片濃雲。他不顧火花在場一把抓住月月雙手,目
光爐膛裡的火似的燒著月月,翁老師我謝謝你,我剛才見到你出現在院子裡就像見
到慶珠,我不敢想讓你疼我,你和慶珠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月月信口問道。

    買子被問住,囁嚅好久才說,你好像是一個講身份的人,慶珠不是。買子的話
如何刺傷月月的他毫無所知,就是這種刺傷月月的話,使月月在後來的日子裡,幾
乎是大踏步地走出道德的莊園。

                               月月和國軍

    林治幫打發月月叫來買子說了極簡單的幾句話,大意是咱爺倆不搞競選,我現
在就讓位給你。你要搞清是我讓位給你,要兌選你未必選得上。買子說不,林叔我
不要你讓我,我選不上情願。林治幫說不必再說,咱爺倆有這情分,不是幾瓶酒,
是我看重你白手起家的本事,也是天意,當真等到年底男人回來,這位兒搞不定是
誰的。

    雖然國軍對歇馬山莊的事從來不感興趣,可是送走買子,看著買子長著稀黃頭
發的腦袋,國軍有了一絲反感。國軍回家,走進父親屋裡,說爸,這小子挺傲,你
不該強調天意,你應該讓他知道你是他的恩人。林治幫泰然地搖搖腦袋,說是雜種
你就是用釘子釘他也釘不住,是好種你放他千里他也會找到家門。月月說,買子不
是那種人,買子絕不是國軍想像的那種人。

    夜晚上床,國軍扳過月月,說翁月月同志,你的判斷不一定準確,我看那個瘦
猴一樣的野人挺傲慢。月月有些不高興,月月說國軍,你怎麼說人瘦猴?國軍說我
向來都說他瘦猴,我早給你講過瘦猴的故事。國軍認真地端詳著月月,繼續說,真
有點奇怪,你能向爸推薦他,爸居然就能真用他。月月說,你這樣的人永遠不會懂
買子。國軍愣愣地看著月月,那麼說你懂?月月一時無話。國軍說,我也承認他有
膿水,可是他那粗裡粗氣的樣,我就覺得登不了大雅之堂,也就慶珠抬高了他的身
份。提到慶珠,月月剛剛有些沉穩的心口又有些搗騰。從東崖口買子家回來,她心
底一直翻騰著,買子說的自己和慶珠不一樣的話讓她心底很不平靜,她怎麼就和慶
珠不一樣呢?在買子眼裡,自己是否就像國軍在慶珠眼裡那樣優雅平穩,不烤別人
專去澆滅別人呢?她就是她,她當然和慶珠不一樣,她為什麼要和慶珠一樣呢?月
月看看沒有睡意的國軍,說也許你是對的,他其實沒什麼了不起,都是慶珠抬高了
他的身價。國軍的手撫弄過來,翁月月,記住,我的話永遠不會錯。自從認識國軍,
每爭論什麼問題,最終都是以月月的服從而告終,這使國軍有種習以為常的自負。
此時此刻,因為買子那句話的傷害,月月特別願意國軍表現自負,似乎看他如一面
牆那樣強大才心安理得。

                               小青和月月

    林治幫在歇馬山莊一步步成功地實施退下政壇計劃的時候,他的女兒小青在縣
城一步步實施著撤離縣城的計劃。小青的撤離計劃其實仍然以佔領為目的,她一方
面繼續和苗校長保持聯繫,假裝並沒對他的失言生氣,拿出就要分手戀戀不捨的情
態讓他為她延伸最後一線希望;一方面向一個從不理會自己,家住縣城的男生許強
發起猛烈進攻。小青和苗校長在一起時,既是一個清純女孩又是一個蕩婦。她會把
重複不變的相見作得花樣翻新,今天捧出一張賀卡,賀卡上寫著親愛的老師,永遠
記著你;明天拿去一隻襪子說這就是老情種的避孕套。而在進攻許強時,則完全是
另外一種法則,許強已經有了女朋友,是小青衛校同學名叫呂晶晶。班裡人對小青
和校長的關係早有傳聞,呂晶晶一向對小青愛搭不理。小青懂得,一個人只有讓人
同情才會博得別人的好感,於是在呂晶晶跟前哭訴別離的難過,幾次之後,呂晶晶
立時改變態度,陪小青散步、看電影,她在陪小青時總是叫著許強。小青用眼淚浸
沒了自己的污漬,與呂晶晶恍如親姊妹。呂晶晶同許強約會,本是不用小青傳話,
卻要特意增設過節,讓小青在友情中打發難耐。因為畢業迫在眉睫,進攻速度必須
抓緊,汪國真的詩和暗送秋波都是慢性中藥。小青第二次到許強家替呂晶晶傳話,
就在樓道裡摟住許強脖子,嬌嗔而憂傷地細語道,許強你讓我多痛苦你無法知道。
小青說著就把正待豐滿的乳房貼上許強,說我的整個青春都在為你燃燒。許強戀呂
晶晶戀了半年,夢裡千萬次呼喚也沒有撞過她的肌膚,小青顫巍巍的乳房使他一陣
眩暈。許強一邊向外推著,一邊情不自禁地擁著,當小青熱辣辣的小嘴陡然貼近,
他竟戰慄了一下馬上擁她入懷。在戀了半年呂晶晶的許強不由分說擁小青入懷的刹
那,小青心底又一次響起一個聲音,沒有男人拒絕愛情。但是許強畢竟是青年男孩,
夢醒之時能夠審視自己情感的分寸,當他發現呂晶晶開始疏遠他,他竟痛駡自己瘋
狂地向呂晶晶追去。

    歇馬山莊林家的小青,不管骨子裡有多麼強烈的現代意識,終是沒有像她父親
在鄉下那樣步步成功。好在縷縷傷痕對小青只能算作一道風景。她一直認為受傷的
是對方而不是自己,因為衛校校長在她畢業那天目光明顯有些陰鬱。

    為了拖延回鄉的腳步,為了在校長那道陰鬱的目光裡刻下深深的印跡,小青臨
行之前在校長辦公室約見了一次苗得水。這是一個星期日,整個大樓空曠寂靜,九
點一刻,小青咋嘟咋嘟的腳步聲猶如放大音倍的鐘錶秒針的走動。校長的門虛掩著,
小青輕輕一推,就被一雙大手攬進懷抱。小青的臉被一張乾燥、堅硬的老臉撫擦著。
苗得水的手一隻老鷹似的隔著小青衣服山裡海裡一次次滑翔,在那蓬勃潮濕處築一
個深深的巢然後高高飛起,在光潔柔軟的峰頂風快地舞蹈。一隻老手在最後時辰裡
的彈撥滑翔,煥發出小青陣陣興奮、陣陣吟叫,小青亢奮的吟叫,使陷入欲望深井
的苗得水抱著小青走向屏風後的床板。然而剛剛走到屏風後邊,小青騰一聲翻躍下
地。小青翻躍之迅速快捷就像鯉魚跳龍門,她站在苗得水對面咯咯地笑著,沖著他
眼中迷醉在半路無法返回的火舌,高高亮一嗓子,我尊敬的苗校長,拜拜啦——話
音剛落,哢嚓哢嚓的腳步聲便跨出了她在縣城最後的分分秒秒。

    小青以為,她對苗得水最後的傷害會使她返鄉的心情不會有半點沮喪,可是,
當她坐上通往歇馬山莊的汽車,一顛一顛由柏油路駛入塵土飛揚的鄉級公路,當她
在土路邊看見一個個蓬頭垢面的鄉下女人,一股說不出的酸楚頓然湧出她的眼角。

    許是有了充足的時間難過,那分難過的情緒被水一樣淚淚流淌著的時間絲絲流
掉。小青回到家後倒變得異常平靜,真正長大了似的跟父母對話,問今年莊稼的長
勢,問父親退下來有沒有失落,問火花幾時上學,說馬上她要在村部上班,她可同
火花一起走路。傍晚,哥嫂回來,她又問哥春播結束,苗種站是不是空閒下來。當
小青最後看見嫂子,竟驚訝地叫了一聲你怎麼這麼……剛說一半,腦裡立刻浮現出
一樁往事,便隨即打住,馬上轉換內容,說你怎麼就一點都不想俺。月月笑了,說
俺想你你也不知道,你可把家忘了,一走不回來。小青說這回回來還不走了,人都
說嫂子小姑一台戲,沒准常在一塊能鬧翻天。隨後哧哧大笑起來。

    晚飯後,小青約月月出去走走,兩人就順街脖來到水庫壩堤,小青說嫂子你瘦
得厲害,你脖上的筋都看出來,好像被胸脯上那兩個玩意給抻了。月月不說話,癡
癡地看著庫水,小青說俺哥的病肯定會治好,我帶回好些中藥,你別太熬煎。月月
說不是,我沒熬煎,我知道會治好。小青說是不是上課太累,現在初中課程太緊?
月月搖頭,我就願意上課。小青說那你怎瘦成這樣,月月說我苦夏,一到夏天就瘦。

    她們在壩堤上站一會兒,又往回走。月月提議往東崖口走去,那裡幽靜。她們
一路走著,小青就不間斷地講著人生啊理想啊什麼的。月月敷衍著,羡慕地看著小
青,心想自己像小青那樣沒有結婚時,也是總跟人談人生理想,那時看未來是那樣
美好,她們私下裡談著人生的苦惱,理想的不易達到就像饑餓時玩賞一個剛剛到手
的熱饅頭,而一經結婚,那憧憬就仿佛裝在沉船上的空瓶,咕嚕咕嚕一會工夫就灌
滿水沉入海底。問題是月月心裡灌進的水是別人無法體會的,是歇馬山莊任何新婚
女人都無法體會的。她初始以為只要有愛情,那個瞬間的快樂可以不要。那個時刻
那麼短暫,卻不知為何一旦沒有,就一點點掠去她的快樂,許多個夜晚,月月不敢
深想也不敢正視自己,她看著國軍厚敦結實的肩膀,竟然怎麼想像從前那樣彈撥他
咯吱他也伸不出手去,那個冷漠的後背似乎無論怎樣寬厚都釋放不出熱量,都無法
叫自己激動。月月好像一個母親眼看著自己的孩子被一隻不知去向的船載走,一點
點揪心地遠離了與國軍的粘合和赤熱。常常的,看著國軍後背,月月就會產生一種
同情,那同情是理念的東西,月月陷入深深的迷茫,因為那時她會想到另一個人。
月月說不清是因為有了另一個人才使她和國軍斷開,還是因為她和國軍斷開,才有
了另一個人的加入。這個人通過簡單的一抓一隻綠蠶爬上桑葉似的爬上了她的心葉,
一口一口噬咬她的心,讓她日日憔悴。他吞食月月往往要在夜裡國軍睡去之後,她
望著國軍堅挺板板的後背,那個粗糙的軀體就在她眼前蠢蠢欲動。那軀體每晚必到,
展露著白白的牙齒,黑黑的膀臂。那軀體因為襯在國軍潔白的背上,有一種模模糊
糊的印象,可是每當月月想到自己在這個軀體面前的價值和慶珠不一樣,她就用感
覺拼盡全力地擄抓他,搏捉他,將他向自己拉近,向自己的肉體拉近。適得其反,
當一種感覺告訴她她在向他走近,另一種感覺又告訴月月他離自己很遠,他其實什
麼都不知道。夜晚的折磨一旦過去,晨光把它的光色揮灑在大院揮灑在並沒褪去簇
新的新房,她看到一個與自己同樣不輕鬆的面孔,月月的心又被另外一種蟲子樣的
東西噬咬。這噬咬從天亮開始,一直到走進小鎮教室。只有走進學校教室,那個夜
裡噬咬她的軀體才隱在遠遠的歇馬山,在那裡默默等候。這晝與夜的輪換,讓她覺
得,國軍和買子,就像剛裝上的兩具假牙,只要輕輕咬動,上下的牙齦就鑽心的疼
痛,月月的疼痛越來越深越來越重

    她們不覺間走出屯街,來到東崖口的坡路,小青感到嫂子對自己的話有些敷衍,
知道哥哥的病還是深深地籠罩了嫂子的心情,就不再說話。走到崖口的時候,月月
抬頭說話,月月說小青,再說說你那理想吧,你理想找個什麼樣的人呢?

    小青說我的人生理想特別空洞,我只想找一個好的工作環境,那環境能有許多
許多朋友,至於找一個什麼樣的人,我現在還不能把理想打在一個人身上。

    月月說那你其實是假話,咱山莊女子哪個不嫁人?

    小青撲嗤一聲笑了,說嫂子其實我們很不一樣,你是天生工工整整、一筆一畫
寫出的字,我是天生龍飛鳳舞的狂草,不管一筆一畫還是龍飛鳳舞,都是字,只是
寫法不同,咱倆的活法很不一樣,你是不會想像我早已不是處女。

    月月說這沒什麼不能想像,我婚前也和你哥有了關係。月月在此時說到關係感
到一種久違了的親切。

    小青說我和一個五十多歲的人有了關係,我這樣的人不會把同誰有了關係就看
成是種關係,我同多少人有了關係也不會決定終生與他有關係,這是咱們的不同。

    小青一再強調不同,一時令月月思維有些擁擠,買子說她和慶珠不同,自己究
竟與慶珠與小青有什麼不同呢?是的她當然不會像小青那樣在兩性關係上隨隨便便,
月月對翁家傳統的操守、把持。不是一種理性的選擇,是已經深入了血液鑄成了性
格。如果讓月月同許多男人胡搞亂搞,她會覺得自己不是人而是狗和貓並因此無顏
親近人類,小青卻把這當成玩,當成跳格子踢毽打撲克一樣輕鬆的事體。月月說,
小青,咱們是有不同,但那在我看來絕不是楷體和草體的問題,那是漢語和鳥語的
不同。是人與獸的不同。

    小青說,或許真的不是楷體和草體的不同,你教書不會不知道外國人的性解放,
性解放就是性自由、不壓抑。

    月月說咱們畢竟不是外國人。小青說好啦嫂子,你是教書先生,我不一定能講
過你,但我想告訴你,我的理想就是不壓抑自己,當然,這也許不是理想,是性格,
我生就了跟歇馬山莊格格不入的性格。

    月月不再說話,月月想小青竟然有這樣的理想,不壓抑,這會成為一種理想嗎?
人不壓抑自己怎麼會使別人快樂,比如她若去找買子,那會是一個怎樣的結果呢?
然而就在月月循著小青的思路往下走又七差八落走不下去的時候,小青突然停下來,
看定月月陰鬱的目光,小青說嫂子,你是不是不愛哥哥?

    好像正在臺上人迷地講課突然有人抽了講臺的底板,月月一個激靈,眼皮跳動
兩下。月月說這是哪跟哪?你這不是瞎說嘛?!

    小青說嫂子你別吃驚,這不是不可能的事,你的目光,我剛才一轉頭看到你的
目光。

    月月說告訴你吧小青,我活著是林家的人死了是林家的鬼,你放心好啦。月月
在起誓時出了一身冷汗。

    小青仍然盯住嫂子,一種複雜的心緒使她再也說不出輕鬆的話。

                               國軍和月月

    公公的退位,小姑子的回鄉,使家裡的人際關係呈現了全新的格局。在這格局
裡,她和國軍也發生了微妙變化,他們好久就上班下班不再一起走路,這種分離沒
有什麼直接原因,好像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國軍越發貪戀睡早,沒有了起早陪月
月早走的積極性。月月只在期末最後一天進家看到家裡人全新組合的時候,對國軍
和自己目前的狀態才偶有感覺。月月同園裡的婆母和小青笑笑,之後放下自行車直
奔西屋。走進西屋,她看到一張冷色調的臉,翁月月,你,你心裡根本沒有我林國
軍,你根本不拿我林國軍當回事。鈍器撞擊的聲音透過銀灰的冰面扇出一股料峭的
寒意,在夏秋之交的溫熱中彌漫,一層層包裹住月月剛剛還在歉意地笑著的瓜子臉。

    你不能這樣對我,國軍。月月依然柔和地說著。

    你,你現在瞧不起我。

    鈍器再次撞擊冰面,驅逐著夏秋之際的溫熱。這時,月月鎮靜下來,月月收回
冷卻在臉上的笑,平靜地看著國軍,說國軍,其實我們都是受害者,你有病我就好
受?我怎麼能瞧不起你?

    國軍說,說的正是,你受害,你不願意受害,就找著理由整治我,就背著我去
取悅扣世軍,我早就發現你心裡沒我。

    月月知道國軍說的全是氣話,上前抱住國軍。可是當她從鎮靜中鬆弛下來,用
滾燙的舌頭去吮吸他的臉他的唇,月月知道,國軍氣話中蘊含的那層意思,已經是
個不可否認的事實,只是與那事實深切相關的人物不是扣世軍,而是另外一個人,
因為此時此刻,當月月像以往那樣將舌頭觸到國軍臉上唇上時,她感到她觸到的不
是肉體,而是一個厚厚的鐵皮一樣的外殼,這外殼讓她的身體毫無反應,不但如此,
她的唇觸上他的臉的時候,心裡湧起了一層淡淡的負罪感。

    國軍木愣一會兒之後,冷色調的臉染上一層晦澀的、悽楚的暖意,說我知道我
冤枉了你,可是你不瞭解男人,我吃了多少服藥了,還不見好,我怎麼能是這樣?
月月說你發火吧,我瞭解男人,你火吧。月月眼角頓時潮起一汪淚水,肌膚上的感
覺沒有了,可感情裡的東西還在。這東西由婚前的吸引、激動變成一個生命對另一
個生命的憐惜、同情。月月推開國軍,換上一件在家穿的水紅衣裙,說我明天放暑
假,我想陪你上市里去治治。國軍說,我也想過,可那麼興師動眾爸媽會怎麼想?
月月說就說一同去開會。國軍說不,我自個去,暑假你回下河口去陪陪咱媽,你結
婚後很少回去。

                               月月和買子

    國軍編了一個開會的理由,在月月放假第五天就獨自起程了。從歇馬山莊到歇
馬鎮的山路國軍騎車載著月月,這是他們丟失已久的默契。然而在為婚姻生活作著
不屈努力的歇馬山莊的一對新婚夫妻,永遠不會知道他們的分手將意味著什麼。月
月之所以作著努力,是在奮勇地向自己的命運發起挑戰,月月希望那個暗湧在心底
的事實會被國軍重新崛起的瘋狂徹底搗碎。他們在車站分手的刹那,月月深情地看
著國軍,那深情確有做的成分。當然月月不會知道,僅在三天之後,這深情的目光
就不可阻擋的自然而然地爬進另一個人的心靈。

    這是一個空曠寂寥的夜晚,這又是一個靈魂自由飛翔的夜晚。結婚之後,月月
還是第一次在夜晚的時候獨處。她沒開電視,她草草地收拾了國軍換下來的衣服就
上炕躺下。月月一層層放縱著自己的知覺,她先是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滾著,任性地
收腹伸腿,任性地躬腰曲背,背彎曲時,腿貼近著溫柔的乳胸,腿伸展時,胸便呈
一條曲線急轉直下,使整個肢體有種輕飄、放鬆的感覺。月月動著動著,停止下來。
夜晚的空曠、寧靜和身體的渴念在幽秘的燈光下回旋,相互送著秋波給著暗示,彼
此獻著殷勤加著馬力,月月再次收腹、伸腿。躬腰曲背,然而這一次跟上一次大不
相同,這一次在交替、交錯的動作中,使月月仿佛一個既不是在天上,又不是在地
上,離地面很近然而又在半空的物體,有一種懸浮的、無處抓摸、無處依靠的感覺。
這感覺讓月月十分難過。月月靜靜地體驗著難過,任難過在心靈裡穿針引線。月月
的思緒由難過作著導引,一點點呈出了未婚時才有的向前的,向著未知方向爬行的
狀態。一棵小樹爬出心穴的石縫,在月月眼前展出了一個久已不見,卻從沒有忘記
過的形象,一個生動的、具有某種侵略性的男人的形象……

    月月癡癡地盯著買子,他個子不算太高,但肩膀很寬,腰肢很瘦,他的胸脯有
隆起的包塊,他的喉結漲著深深的激動,使月月身體裡有溪流潺潺溢漫,一會兒就
潮動了靜靜地躺在炕上的月月,月月感到身內身外通體濕透,月月再次翻攪著,眼
睛瞅准牆壁上的買子,輕聲呼喚著買子——買子——

    一串細碎的腳步聲從東屋響起,接著是輕微的開門的聲音。買子從屋外走過來,
動作沉穩而麻利。揭開酉屋屋門後,一隻手掀開門簾。這時,月月看到,買子的面
孔變成了一張小鼻子小腦袋小眼睛笑眯眯的面孔。

    小青說,想什麼呢還不睡?月月癡迷地看著小青,沒有反應。小青突然的撞入
使月月走遠的思維一時拉不回來。小青說,我睡不著,就過來陪你。月月還是沒有
反應。見月月沒有反應,小青緊跟句,你不愛我哥是嗎?這四月月有了反應,她眨
眨眼,咬緊下唇,說我說過那樣的事不會發生。但月月發現,這語調已經蒼白得沒
有半點力度。

    如果不是小青夜半的撞入打斷了月月飛奔的思緒,月月會不會在細膩而漫長的
想像中把一腔渴念消耗殆盡,從而推遲事情的發展進程,無法預知。第二天早上吃
罷早飯,送走第一天上班的小青,收拾完碗筷,幫婆婆喂完豬雞、月月就穿著藍碎
花衣服拿著兩本教材向婆母告假,說上後川給張小敏補課。月月直把車子推到街頭
才騎上車子。月月上車剛騎不久,就在墨綠的包米圍就的溝壩上跳了下來。月月下
車沒有絲毫遲疑就拐上了往東崖口去的小道。白晝的明麗,熱水融化冰塊一樣消融
了月月夜裡向縱深發展的立體的思維,一顆騷動的心靈正恣肆飛揚在深邃的野地邊,
一個新奇、新嶄、有著西方牛仔特徵的形象,撞入月月面前。

    買子從崖口深處的小道向月月走來。看到穿戴整潔、講究的買子,月月幾乎有
些不能自製,褪舊的白襯衣紮在藍色的牛仔褲裡,給人一種清冽的感覺。很久以前,
還是借書本知識和電視故事構畫青春夢想的時候,那種寬肩細腰、長腿長臂的西部
牛仔形象就佔據了她的心,現在這形象竟山倒顯平地似的驀然來到自己面前,月月
激動得心口漲潮似的一掀一掀,深情的目光無遮無攔地爬向買子的雙臂、雙肩、雙
眼。買子也異常驚喜,當選村長之後,他一直沒有見到月月,為了避開村人們對他
和林治幫之間關係的猜忌,他多次萌動去看看翁老師的念頭,臨時又改變主意。買
子叫一聲翁老師,之後就感受到對方通過羞紅的臉迷亂的目光發射出來的信息。買
子興奮而不安地接受著這信息,似不敢相信,又堅定不移地相信。買子堅定不移地
相信,是因為她羞怯而執著的神情從工整和雅致中卻顯出心旌旌搖盪,那搖盪讓他
不能逃避,給了他強烈的想擁抱的感覺。

    當月月帶著一種咄咄逼人的氣息突然的來到買子跟前,買子與翁老師之間的距
離瞬間縮短,買子臉上也佈滿了純樸的一覽無餘的真誠。我挺想你的。這是月月一
直叫響在心底的話,卻讓買子率先說了出來。而買子一旦說出來就像劃著的火柴扔
進乾草堆,月月的心猛烈地蕩開了,體下的某個部位猛烈地蓬展開了。月月心疼地
看著買子,恨不能一下子撲進他的懷抱,恨不能讓他把自己揉裂揉碎。可是買子沒
有抱她揉她,買子只是動情地盯住她。月月的目光由炙燙變為陰優,月月低下頭。
而就在這時,買子上前輕輕抱住月月,一股潮熱的氣息從買子瘦小的體內緩緩包圍
過來,月月眼前一陣眩暈,月月在眩暈中將那雙焦渴的唇撫向買子。買子於是推倒
自行車,兩手緊緊紮住月月的腰部,黑粗的臉腮貼上月月細滑的腮時,牙在嘴裡有
力地咬了一下月月舌頭,那意思好像是在強調快樂的程度,欣喜的程度。月月此時
卻變得煙霧一樣虛無縹渺了。月月幾乎是暈倒在買子懷裡,月月心裡說,天呵,這
是怎麼了呵?那聲音近乎一種哀叫、呻吟。然而,驀地,月月又真實起來,強大起
來,月月被一種強大的東西支撐著突然掙脫出買子懷抱。她低著頭,但她能覺察出
對方那迷茫而疑惑的尋視。她說晚上我來看你燒磚,好嗎?買子俯視著月月在柔軟
中掙扎的髮絲,顫巍地嗯了一聲,說我等你,就放開月月,像放飛撲進窗中的蝴蝶
似的幫月月扶起車子,看著月月依依地離去。

    留下一句相約的話月月其實毫無準備。一整天月月都在為這句話欣喜著,激動
著,甜蜜著。臨近傍晚,一家人都回到院子裡,月月才為這句話感到恐懼。然而,
這一點兒都不影響她為這句話負責,為自己負責。那樣一個發自骨髓裡的呼喚、推
動,使月月無法抗拒。為了不讓小青纏她夜裡散步,月月在太陽還沒落山時就謊稱
為張小敏補課走出家門,並騎著自行車。月月拐進溝谷小道時,西下的日光為她的
後背染了一層絢麗的、迷人的色彩。買子想不到月月會真來並來得這麼早,他欣喜
得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將月月徑直引進西屋,簡陋的、只有一張炕席一床被褥的大
炕向月月展示著無限誘惑。月月羞澀地低下頭,說我先過去看看老人。買子會意地
努著嘴,堵著那個言不由衷的發音的渠道,買子瘋狂地吸吮著那裡的汁液那裡的朝
露,小眼睛細眯著看著月月,月月確實同慶珠不同,月月歡喜時目光也是陰鬱的,
並總用眼睛說話,那深潭一樣的眸子有一種不可試測的秘密,不像慶珠,語言總是
走在情緒前邊,所有的心事都寫在眼裡,清澈見底。月月幾乎什麼都沒跟自己說就
大膽地闖進家門。

    買子儘管並不知道月月對他的感情有多深,她的行為卻讓他懂得他們將要發生
的一切已經在劫難逃。其實這一天裡買子的心情極不平靜,他一方面一幕一幕閃現
著與月月接觸的過程,月月的家庭、丈夫,一些混亂的纏繞搞得買子大腦疲憊不堪;
一方面又一刻一刻地等待夜晚時刻的降臨,一個清晰的盼望搞得買子神魂顛倒。買
子一早在溝谷邊看到含情脈脈的月月時,心底裡的興奮多半來自於對自己的肯定,
月月的友愛像一面鏡子,讓他照見自己。而這一天裡的下半晌,買子便由興奮轉為
焦急的等待,買子在焦急地等待著並懷疑那一刻是否會來時,自己是否優秀是否有
魅力已經不再存留心中,從村部回家以後,買子已經沒有理智,完全被一種感情占
有,月月在慌亂中走進他的家門的刹那,買子血管裡奔湧的是做男人的幸福與驕傲。

    買子迷醉地看著月月,粗粗的喘息聲仿佛胡同口的西北風,呼哧呼哧。一會兒,
就把月月摟進懷裡,說,你是一個多好的女子。買子本是為自己的驕傲尋找著言辭,
卻不經意地刺疼了月月的心窩——這麼好的女人卻要遭遇不幸……因為心疼,那不
可抗拒的誘惑突然被撕扯了一下,像一張潤在水中的紙,似有些面目全非。少許,
當買子把月月抱上炕沿,那面目全非的誘惑又恢復了原來的模樣。月月從炕沿上委
下來,兩手狠抓著買子的下頦、脖頸、肩膀,月月在抓緊它們時心底裡回蕩著燙心
炙肺的語言:愛你,愛你呵買子——月月一雙勻細的手指越過買子肩膀向胸前走來
時,狠抓變成了輕撫,輕輕的撫摸。月月的手指在買子健壯的肌肉塊上撫摸,月月
對男人的身體從來不感興趣,即使當初與國軍相愛,肌體接受了國軍那富有節律的
瘋狂,她也從來沒有主動愛撫過國軍的身體。現在不同了,現在她那麼想將買子全
身親吻個遍,那麼想將他所有的存在都變成自己的,自己的一部分。這種撫摸的快
樂,這種令人心疼的撫摸的快樂,簡直令月月不能想像。順著買子下移的手指,買
子脫掉上衣,又結開褲帶,褲帶帶動褲子咚一聲落到腳下。月月的手卻在買子腰間
停下來,月月沉吟地喚一聲買子,就坐在炕沿任買子擺佈。

    焦灼的渴念輕而易舉就打破了殘餘在心靈邊緣那點理念,事實上那理念在這間
草房屋從來就不曾存在過,他們年輕的身體一旦全方位融在一起,就在炕上來回滾
開。火本點燃在他們心裡,燃燒在他們相互擠壓的身體裡、他們卻仿佛火燒在了他
們裸露在外的背上、臂上、腿上,因為他們在床上滾動的樣子像要撲掉身後的火。
買子對男女之事毫無經驗,月月的牽引和配合卻使他暢通直入勇往直前。買子平生
第一次體驗那種快樂,那種讓人有些絕望的感覺,買子一次次顛簸著身軀,一次次
在迅猛的衝撞中險些流離失所。動時買子猶如下降的直升機,螺旋槳不住地轉動,
身子不住地傾斜顫抖;不動時便像一隻孵卵的母雞,在燥熱的氣體中用手和嘴頻頻
地啄著蛋皮一樣光潔的乳峰。月月順從著顛簸,衝撞時,感受了一千次一萬次的毀
滅。月月呻吟著,為這滿目焦土滿身洪水,為這一切的不復存在一切的毀滅。然而,
當那最後的顛沛和衝撞終於澆鑄成一個結局、一個美麗的瞬間,月月感到一個女人,
一個完整的女人,在毀滅中誕生。

    月月哭了,月月的淚水珠子似的一串一串。他們並躺著,買子用嘴親吻著月月
眼角的淚水,親吻著她的額,她的鼻,她的脖子和胸脯。買子說,你給了我驕傲,
月月老師。

    月月撫著買子肩膀,邊哭邊說,不,不是這樣。

    買子說月月老師,你不是可憐我吧?

    聽到這話,月月淚水流得更歡,月月說,我愛你,愛你,你懂嗎?

    買子點頭,再一次俯身擁住月月,你怎麼能瞧得起我?歇馬山莊誰想你我都不
敢想你。

    月月用手梳著買子頭髮,連連說不,不,這麼說對你不公平,你和別人很不一
樣。

    是的。沒有根底,沒有家教,沒有……

    不待買子說完,月月打斷他,不,不是,你不能這麼說,你的根底不在祖威裡,
在你自己的血管裡。

    此時此刻,月月最想聽到的話和最想說的話不是這個,而是我愛你。可是她的
柔情,並沒得到買子的準確領悟,買子的話表明了買子並不知道她對他的愛有多深,
這令她有些難過。月月突然有些難過,放下手,在黑下來的幽暗中靜靜地看著買子,
不再說話。見月月臉和眼睛一同憂鬱下來,買子有些惶悚,他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
麼,錯在哪裡。買子把手放在月月圓潤的肩膀上,搖晃著月月,說怎麼了?有什麼
不開心?你,你覺得我不值得是嗎?月月不說話,眼角的淚再一次湧出,月月感到
一種說不出的委屈,為他,為她。她輕微側了側身,靜靜地看著買子,看著買子身
後的牆壁。屋內已經徹底黑下來,視野渾呼呼一片,突然,在這混濁的影像裡,月
月感到窗玻璃上好像有個物體在閃動。月月兀地爬起,尋找衣服,月月說我要走啦。
買子抱住月月肩膀,說還會來嗎?月月先是點頭,而後搖頭。月月迅速地穿上衣服,
好像大夢初醒似的,慌忙地親了親買子的額,走出西屋。當月月走出西屋,走進黑
黝黝的院子,月月初始知道,她在這一天裡做了一件對自己是多麼重大多麼了不起
的事情,她才知道她所做的事情是多麼可怕。剛才窗玻璃上那一團閃動,其實不是
什麼真實的物體,是被遺忘了的現實在向她發出警告。

    因為現實的提示,月月執意不讓買子送她,月月顧不得分手的痛疼,她頭也不
回帶著小跑推車上坡下坡,在切入屯街街頭的岔路口,月月險些被上坎絆倒、那並
不很高的坎基擋了車子後輪把她使勁往後拽了一下,當月月終於在倉皇的心跳中走
上屯街,月月腦袋嗡一聲漲大,渾身毛孔往外起粟——就在她近前路旁,站著一個
幽靈一樣的小獸——火花。

                               小青和買子

    小青終於以嶄新的面目在歇馬山莊村部衛生所上班。儘管許過諾言絕不在歇馬
山莊長治久安,上班的日子她還是神采奕奕神清氣爽。她身穿紅花短袖衫削著短髮,
乳房挺得高高的,她的與山莊極不和諧的裝扮使許多人不敢看她又想多看兩眼。最
初引她打開衛生所屋門的是村委劉海,劉海看見小青眼睛裡閃出一團陰霾的霧氣。
潘秀英到來之後,買子才從村部過來。這是小青和買子的第一次見面,小青對替換
爸爸的村長並不太感興趣,他們沒有對話沒有握手只是相對一笑。買子要潘秀英領
小青下屯走走,熟悉熟悉情況。

    跟潘秀英走完歇馬山莊之後,小青在衛生所裡迎來了第一個漫長而孤寂的日子。
前來拿藥扎針的人寥寥無幾。山莊女人男人不在家的時候極少有病,即使有病也要
等到她們的男人回來再治。

    一整上午,衛生所的屋門只響了一下,下河口厚明遠女人領十四歲的兒子前來
看病。那個乾瘦的男孩一張小臉像泡了黃膽水,小青一見,扒扒眼睛就斷定是黃膽
性肝炎,叫他趕緊到鄉衛生院治病。小青目送一對母子灰禿禿的背影消失在小學校
房後,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那滋味再一次告訴她,絕不要在鄉下呆得久長。

    送走一對母子,衛生所的門就再也沒有響過。小青對打發鄉村日子有著充分的
準備,比如絕不與家庭婦女同流合污,絕不在鄉村找對象結婚,可是當那一片片從
山脈裡、野地裡延伸過來的漫長、孤寂的時光襲擾而來,小青心底裡便不時湧出煩
躁、煩悶。這煩躁和煩悶是不期而至的,是她在縣城裡用想像的觸鬚抓摸不到的。
漫長的寂寥的現實是那夢醒之後的長夜,小青不知如何打發這與鄉野連著的,卻又
是獨立成章的空間的長夜。她常常推開屋門,站在門口,看村部幾個村幹部煞有介
事地出來進去,看那些錘打農具的不刷牙的鐵匠齜著黃牙在那裡開懷大笑。

    這是小青心底煩悶卻又無比空洞的日子,買子因為一連幾天沒有見到月月心情
開始煩躁,他在村委磚場籌建方案結束時,趁大家走出村部的當口笑著來到小青跟
前。小青看到買子就像看到天邊一朵雲彩,沒有一絲反應。買子說林小青怎麼樣?

    小青斜睨著這個黑黑的男人,什麼怎麼樣?

    買子說聽慶珠講過你。買子的話不連貫,聽出並不是非要小青回答,只是一個
見面禮,像城裡人的握手。買子瞥一眼小青,轟隆隆開門進屋,說,這活其實幹好
不容易。

    小青說你以為你容易,你更不容易。買子的黑龍江口音給小青帶來了意外的興
致,早在縣裡上學時就有這種感覺,普通話像一件漂亮的外衣,能夠無形中給人帶
來一種檔次。買子的普通話刺激了小青的說話欲,小青說你可是出盡了風頭。

    買子說,那多虧了你爸,還有翁老師。

    小青噗哧一聲笑了,假話。你這種人不會感謝別人。

    買子說,我是什麼人?

    小青說自以為是,苦大仇深。

    買子說越苦大仇深越能記住別人的好處。

    小青說,那是記給別人看的,其實心底裡覺得全世界都欠你的。

    買子愣住,好像在說你這女孩目光真毒。你是怎麼知道的?

    小青說,從我爸那裡,他就是那種人。

    買子不說話,一邊想這女孩挺有意思,一邊去尋走合了道的話題,停一會兒,
買子說,翁老師是哪一種人?

    小青瞅一眼買子,不假思索,和你恰恰相反,出身優越,卻偏覺得自己欠所有
人。

    你瞭解她?買子問得很投入。

    小青說當然,她是我嫂子。

    買子陷入沉思,黑臉上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

    見買子在嫂子身上停下話題,似有所悟,說你也戀過我嫂子。

    買子搖搖頭,臉上的紅暈滲得更透。他站起來,往外走著,說林小青,謝謝你
對我的評價,從來沒有人這麼評價我,你是一個很特別的女子。

    買子走後,小青的煩悶和空洞裡有了一絲恬淡的情味。這種對話小青在歇馬山
莊很少有過,它好像與鄉村土地不很諧調,有著金屬樣的光澤,使小青有機會在寂
寞中領略一分刺激。

    後來小青知道,買子找自己的整個一席對話都是為了她的嫂子;後來小青知道,
就是這樣孤寂中的一席對話,使她後來走入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

                               買子和月月

    離家一周的國軍背著一旅行袋中草藥走進家門時,一家人爭先恐後向他表示歡
喜,母親一邊鍋上鍋下忙著,一邊說什麼會開這麼長時間,天天望,都快把人急死
了。平素在家很少說話的小青,嗷一聲跑出,奪過國軍背包說,怎麼像個偷地雷的?
月月壓一盆水端到院裡石臺上,讓國軍洗臉。其實國軍剛一走進門口,月月就發現
他瘦了一圈,腰圍明顯變細,下頦由方變失,上面剛割完韭菜似的長滿胡茬。月月
什麼也沒說,月月沒說一方面為了瞞過婆母;一方面為了掩飾心中的淒苦,她有感
覺,一旦由自己說出國軍的消瘦,她會流出眼淚。月月沉默不久,就開始說國軍的
瘦,說你准是不舍花錢吃飯就瘦成這樣,看褲帶都松了。月月眼裡真的有淚。月月
說完話就去幫國軍搓背,全不顧公公、婆婆、小青和火花的眼目。月月在看到火花
那雙小眼睛時,手上的動作更柔更歡,手在盆與背之間舞動,濺到盆外滿院水花。

    林治幫一個人在屋裡默看電視,他已從一家人廚房裡的忙亂中感受到兒子的回
來,但他一直沒動。退下位來,在村人面前的確掉了村幹部的威風、威嚴,在家裡
邊做父親的長輩人的威嚴永不能失卻。國軍洗完身子,走進屋來,說爸,我回來了,
算是禮節性的報到。林治幫沒有言聲。見父親無話,國軍站一會兒返身要走,林治
幫開口說話,月月對你到底怎麼樣?國軍一激靈,心底翻了個勁兒,以為父親知道
自己有病,他支吾說,挺好呵。你瘦了,國軍不吱聲,林治幫說,你爸退下來,她
可不能借由當你使威風,咱林家人沒根底可不能受欺。國軍終於明白父親的意思,
說月月不是那種人就轉身離屋。

    因為一周的奔波愈加平添了頹喪的心緒,也因為父親那句對兒子備加關心的忠
告,國軍心情一直不暢,月月幾次用手撫弄他的身體都被他輕輕推下。國軍不想和
月月親密是不願把心情搞得更糟,而月月卻以為丈夫對她的變化有所察覺。直到被
她再三撫弄國軍沒了睡意,講起在城裡幾天的境遇,月月不失時機地插上一句,我
愛你國軍。月月說完這話仿佛爬過一座高山,渾身一陣冒汗。

    在婚後的第一個暑假裡,月月懷著一份焦灼的思念,切膚的犯罪感,在滯濁的
炎熱裡自我折磨。每當夜晚,國軍的身影、目光、後背,就會縫製一個偌大的邊部
鋒銳的皮殼切斷月月所有非分之想,每當白日,國軍上班,無限的光熱驅走陰影,
思念便沿著土街、草溝,沿著一片片莊稼爬行、飛翔。思念和犯罪感在白晝和夜晚,
像投進水裡的兩隻皮球,此起彼伏,讓月月一天天消瘦,面色發黃。抵禦兩種東西
最有效的方式是到後川給張小敏補課,張小敏是個可憐的孩子,剛上中學一年母親
得了肺病,為了給母親治病她的父親讓她在家照顧母親自己到外面出民工,張小敏
自作主張沒有退學,每天只上半天課,剩下半天在家做飯喂豬伺候母親。

    一個略有一些涼風的午後,月月拾掇完碗筷剛剛推車走上街脖,遇到買子。這
是分手之後月月第一次見到買子,如果也像山莊女人夏天坐在河套裡或樹蔭下,月
月會有許多機會見到他的。買子同林治幫一塊兒從院裡走出,買子看到月月欣喜地
喊翁老師。月月幾乎是在聽到叫聲的同時看到買子,月月看到買子的一瞬渾身驀地
過電似的顫慄,而後心口慌慌突跳,眼前一陣豁亮。

    月月因為走在買子前邊,邁步時腿像一個失靈的圓規,落點與想像有很大的落
差。因為在一個人目光的包圍之中,她還感到後背有種被火燒烤了的感覺,而買子
卻被月月穿著連衣裙的苗條身影吸住目光,買子起初很想說話,說從屯裡過來好幾
回了都沒見到你。可是當月月優雅、飄逸的身段裝進他的眼仁,買子感到喉嗓喑啞,
他的敘述著過去狀態的話語在馬上就要躍過喉口時,被現在時刻的激動生硬的抵了
回去。自從當上村長,買子仿佛一個從淺水灣遊進水庫深處的魚,整個身心被一汪
厚重的水域覆沒,月月的給予令他無比驕傲,令他做什麼都有奔頭。當他夜晚沉靜
下來,默默去打撈那個使他驕傲的影像,月月消失在夜晚裡的身影就重疊了慶珠乳
白色的身影,就成了買子白日走街串巷隱藏在靈魂裡的追逐。鄉路寂靜無聲,他們
相互能夠聽見對方並不勻溜的呼吸。到了岔路口,到了通往買子家的岔路口,月月
突然感到車子沉了下來,任她怎麼推也推不動。月月沒有回頭尋找原因,她的肉體
裡的戰慄,讓她清醒地預知即將發生的一切,她清醒地預知自己根本無力抵禦即將
發生的一切。買子舉著自行車,向東崖口家的方向挺進,月月才邁步跟上。

    進到屋子之後,買子幾次抱住月月都被月月猛力推開。月月推開買子並不是反
對買子的親近,而是故意壓制著欲望的衝擊,用長久的盯視來識別買子情感的質量
——在犯罪感被意外的相遇驅逐出境之後,貯儲已久的思念一下子洪水一樣沖進月
月心靈的土地,月月看到它們在過去的日子裡如何翻滾著席捲著她的生活,而今又
是如何深刻、強烈地震撼著她的靈魂,在跟在買子身後小狗一樣踽踽前行的時候,
她曾想到她寧願為之死去。癡心的月月無法知道,當欲望之火點燃男人,感情早已
失去應有的真實,對於女人,愛情原本就是流言,或者說,只有真切地表達謊言才
是真正表達了愛情。月月端正著瘦成一溜長條但仍不失圓潤的臉,久久地讀書一樣
讀著買子黑黑的肌膚上,那雙黑黝黝的小眼睛。小眼睛訴說著激動、熱情,訴說著
調皮和貪婪,因為隔著距離,因為月月製造了距離,買子不得不把熱情的貪婪變成
語言,我愛你月月,買子說。釋放著原始的衝動,當月月看到一向一團火一樣自燃
自燒的買子將火苗猛烈地拔向她,天知道那叫人怎樣的天塌地陷。月月閉上眼睛,
集中精力向體內感受那股被火苗燎出的、迴腸盪氣的熱流,感受心裡身外的飄浮。
買子跨越距離再次摟住月月,月月任自跌落,任自同買子一起向深淵跌落。他們先
是銜著嘴唇在地上打轉,四隻手臂仿佛四道鎖鏈紮在雙方腰間,恨不能將自己嵌進
對方的肌體,或者將對方嵌進自己的肌體。後來,鎖鏈斷掉了,鎖鏈變成四隻饑餓
的到處覓食的蛇,月月的手伸在買子後背,在那塊狀的後背上撫摸。買子的手是在
月月胸間,一個摘桃少年欣賞即將摘下的桃子似的輕輕搖晃。月月經不住搖晃的奇
癢,綿軟地坍倒在買子懷裡,於是買子將月月抱起坐在炕沿上,月月頓時縮成一隻
小熊僵硬下來,月月的臉腮呈蘋果一樣的紅色,朱唇被喘息拂動。買子癡癡地看著
月月的臉和唇,這個奇異的女子怎麼就一下子來到自己懷中真是不可思議。在買子
走南闖北的生活中,確是有著那麼多的不可思議。買子在端詳月月潮紅的臉時,心
中不由得一陣激動,他收回一隻攬在月月腰部的手,重新伸進月月胸間,在那裡彈
動,撫摸,而後慢慢下滑,滑到束腰的裙帶時,手兀地抬起縱腰躍過。而就在這時,
月月陡地睜開眼睛,縮緊的肢體陡地支愣開來,月月掙扎著跳下買子懷抱,連連說
不,不能這樣,我不能。買子驚詫地看著月月,以為自己的手帶了刺長了鉤。月月
縮著肩,揉著手,眼睛怪異地看著買子,說我是個壞女人是嗎?你把我當成壞女人
是嗎?買子不解地看著月月,胸脯一掀一掀,彙聚著喘息。買子說不,你是好女人,
你是咱山莊沒人敢比的好女人。月月說我不該來程買子,我是有夫之婦我不該來啊
程買子。買子猛然了悟月月的矛盾心理,眼睛忽的一亮,上前拽住月月的手,月月,
你不壞,你真的不壞,要壞那是我壞,我不該……話語剛出一半,兩人仿佛同時受
到一種力的推動又猛地擁到一起,這回他們相擁著誰也不再說話,好像每人都抱定
一個壞就壞到底的信念似的,他們彼此在相擁中草率地為對方解除隔在他們中間的
障礙。月月躺到涼澀的炕席上時,只覺渾身所有部位都開張著,蓬展著,月月感到
整個身心都沉在了濕漉漉的草叢裡,沉在清澈不安的池塘裡,等待著那個柔軟的瘋
狂的掠奪。池塘裡終於被一個堅挺而柔軟的物體旋成無數旋渦,月月呻吟著,細微
的、柔弱的呻喚傳達著無限的激蕩,無限的痛楚。買子感受著月月的激蕩和痛楚,
在往顛峰攀爬時不住地扭動,嘴裡不斷囈語著我愛你,月月,我愛你。月月什麼都
能聽見又仿佛什麼都聽不見,她只是跟著顛簸跟著撕扯,整個靈魂都化作了一派虛
無,整個靈魂都在叫著一個聲音:做女人多好多好——

    一個膨脹了的物體跟靈魂一起在相互的呻喚中化作一派虛無的時候,月月沉入
了無與倫比的平和、平靜,好像瓶子幾經沉浮終於落到水底。月月平躺著,沉靜地
看著買子,一條裙子蓋了全身,沉靜的表情帶有幾分悽楚又帶有幾分欣慰,月月一
只手放在買子下頦,另一隻向外揚開,作出一種放鬆的姿態,而就在這時,月月手
指觸到一樣東西,一本書——就在卷著的行李邊,月月抽過來,見是一本詩集,普
希金的詩。你喜歡詩?

    我是個過了時的人是嗎?是它伴我生活二十多年。那裡邊有一個女子靜靜地、
靜靜地驕傲,真像你。

    你說我驕傲?

    你和慶珠都屬驕傲那種類型,只是她驕傲得活潑,不像你那麼靜,靜得讓人心
底發慌,讓人思考。

    咱都是鄉下人,哪有什麼驕傲,能夠看出驕傲恰恰因為你自己驕傲。

    不,不是的,我是自卑的說心裡話,我因為自己無依無靠,心就常常對有根底
的人生出敵視,如果不是慶珠和你主動走近,我永遠不會主動走近你們。這其實正
是自卑。

    說著,月月收回揚起的那只手,捧住買子的臉。買子的整個身體都裸在外面,
呈一種歡欣倍至的表情。這時,買子突然套上短褲,走出堂屋把屋門閂上,返身回
來時,齜著潔白的牙齒去告訴月月,我們夠大膽的,門大開著,咱們當去把全村人
都叫來看看。看什麼?月月問。買子褪下短褲一下撲到月月懷裡說,看程買子交了
好運,親了翁月月,這事兒咱山莊人沒誰會相信。月月一噘嘴生起氣來,推著買子
沉重的身體,說你個壞東西,你把俺當成什麼了?買子用嘴噙住月月乳頭,用力吸
一口,之後抬嘴說,當成一個女水妖,女水妖你懂嗎?

    買子感到體內剛剛下滑的衝動再一次湧起,這一次湧起不是為肉體的接觸,而
是因為靈魂的撞擊,而是一種意念裡的推動,月月是個女水妖,這個意念讓買子再
次蓬展了性欲,買子在腦裡瞬間映現了自己僂佝在火車上的情景、偎縮在窯洞裡的
情景、熏烤在窯門煙霧裡的情景。這些卑瑣的,每憶起都不願多想的情景讓買子面
對月月潔白的肌膚萌動了強烈的、再一次進入月月體內的意念,月月感應著這愛欲
的重新升騰,迅速伸手摟住買子。買子掙脫摟抱,而是將臉埋進月月雙乳間,手與
手綴成一個花結在月月兩腿之間穿行,……這一次買子沒給月月任何語言的暗示,
也沒有等待月月的配合,任自縱情、任自瘋狂,而這恰恰使他們的交融交合變得純
粹,變得爐火純青,就像小站不停的直達列車,持久的轟鳴真正讓旅客體驗穿山過
野的痛快。倒是月月在躍上巔峰的時刻連聲地喊著怎麼辦,怎麼辦啊程買子。

    列車如期到達終點,目的地變成了異鄉,怎麼辦?買子抹擦著身上雨水澆淋似
的汗珠,興奮而無奈地尋望四周,月月,嫁給我吧。買子隨口說出這句是為了表達
暢酣和激動。月月開始沒有反應,直直地瞅著窗外明晃晃的空間,許久,她好像看
出什麼,彈起身子,穿上衣服,異常傷感而又異常果決地說,不,不能,你不能是
我的全部,我不該愛上你,我還有國軍,我還有國軍——

    她於是用語言縫補著說破的事後,迅速整好衣裙跳下炕來。

    買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買子仿佛受了傷害似的沒有說話。其實他從未想過要
月月嫁給自己,他不想攀月月的高枝,慶珠的教訓已刻進了心腑,關鍵是,月月後
邊有一個林國軍,雖然月月從未表現她的優越。雖然月月在跟他的相處中從未講過
國軍,但他能感到,他們的婚姻只是出了一點問題,一點性格上的或者是細節上的
問題,絕對不是根本的、有可怕性質的問題。買子在結果全在意料之中的事情上竟
然有些難過。不過他沒有讓月月看出,他依然迷醉地看著月月。此時此刻,月月其
實並不瞭解,她的生命已經離不開買子,國軍只是她的一個活著的外殼,而她已經
從軀殼中爬出,飛蛾出繭一樣在樹葉間產卵。

    她卻愣要返回她的外殼。

    月月離開買子院落的動作太迅疾太陡然,使買子一時拾掇不起沉迷著放縱著的
心緒。月月走出院子時買子沒有遠送,他看著月月頭也不回地離去,返回屋撲到炕
上。買子肚子疼似的翻滾著蜷縮著,詢問自己女人到底是什麼尤物,他為何總是弄
不明白?他確實不敢想娶過月月,可是他希望他能知道月月在想什麼,他也並不希
望月月跟他交心,可至少不能讓他在熱愛無比的親近之後感受陌生。經歷慶珠與自
己親近之後的陌生,他再也無法忍受別一種親近之後的陌生。買子在眼前展現慶珠
小樹林裡棄他而去的場景之後,翻滾的身體歇息下來,他感到他對山莊驕傲的女人
有些反感,他感到那個曾經強烈地掙扎在內心的堅硬的東西再一次冒頭。買子忽一
下爬起,深吸一口氣,兩臂猛力一甩做了一個快刀斬亂麻的姿式,而後撞進東屋,
走進老母身邊。媽,買子說,我會給你爭氣,我一定爭氣。

                               買子和小青

    小青局外人似的趟在歇馬山莊田間小道的樣子,就像一隻投錯樹林的小鳥。她
有時穿灰色衣裙,色澤淡雅但式樣別致,腰部和臀部被箍出兩座向著相反方向隆起
的山脈,有時則穿大紅衣裙,整個人被一團火紅包圍仿佛剛結婚的新娘子。她要麼
以鄉親不堪入目的形體展示自己的獨特,要麼以鮮豔的色彩張揚自己的與眾不同。
她無論走在路上還是呆在衛生所裡,都是徹底違反鄉俗的,都是與山莊生活隔著距
離的——因為她的衣衫總是一塵不染,她與任何人都不屑主動打招呼說話。有時見
女人路旁嘁嘁喳喳,知道與自己有關,她卻能目不旁視耳不旁聞。為了時時證明曾
經有過的理想,回到山莊,小青極盡全力在她和鄉村間製造距離。小青用自己獨特
的行為方式,區別著她跟潘秀英、她跟鄉間女人是如何不同的時候,她無法清醒的
知道,環境對人的改變,一直有著不可低估的耐力和韌性。

    和歇馬山莊每家每戶的日子一樣,無論某一個時辰有了怎樣的喧囂,發生了怎
樣的騷動,慣常的平常的生活是孤寂的、沉靜而寂寞的。小青村部衛生所裡的日子,
雖有接生。有上鎮上進藥等一些瑣事湧現,大塊的時光也是孤寂而寂寞的。張揚隆
起的胸臀,穿戴扎眼的衣服,只不過是打發孤寂日子的一種變相的支撐,它以顯而
易見的,區別于俗常的姿態給了小青快樂。然而這種快樂只能是瞬間的,一間即逝
的,當那些審視自我的快樂被靜思默想化掉,小青的意識裡便誕生了另外一種意志
——進攻買子。這意志的生成絕對跟孤寂有關,卻並非如願地改變著小青的命運,
改變著月月的命運和林家所有人的命運。

    也許一切都是必然的,順理成章的,就像進不了鄉衛生院必得回到村衛生所。
村部這塊地方,最顯眼最年輕的男人也就是買子。最初的時候,小青對買子的所有
印象,就是他間或地過來坐坐,問句什麼話,一個父親一樣憨厚的外表後邊裹藏著
堅硬的性格的人。後來,村部的院落裡,總有他的背影、側影,他的煞有介事的腳
步聲和鎖門聲,在小青的視覺裡,就有了一個活動的無所不在的形象。這形象絕不
是小青理想的形象,但他年輕,可以煥發小青的挑逗興趣——小青進攻買子,不過
是想給孤寂的生活增加一些樂趣,不過想讓故伎重演。

    那是整個歇馬山莊都在議論買子和村工業的日子,小青早早離開家門,扭著腰
肢來到衛生所。小青總是先買子一步來到村部,當他煞有介事的腳步聲和開門聲撞
到耳畔,小青煮針的蒸鍋裡已經燒開一鍋開水。小青將水倒進暖壺,將針頭放進鍋
裡蒸上,然後拔下電源就舉著暖殼哼著小曲來到村部。小青在把手中的水倒進買子
的暖壺之前,絕不說話,小曲旁若無人似的連貫著哼下來,伴著嘩嘩的倒水聲,水
聲由嘩嘩到浙瀝到停止,小曲也仿佛被灌到瓶裡戛然而止。這時小青叫道,司令員
先生,熱水燒好,還有什麼吩咐?買子狡黠地笑笑說,謝謝小青同志,後方的傷病
員怎麼樣了?要以傷病員為重。小青說地方百姓對我們的工作大力支持,該轉移的
轉移,該手術的手術,一切進展順利,司令員放心。如果是正說著話,村委其他人
來了或有什麼人來找買子,小青就自覺走掉,就好像自己真是戰地衛生員,每天必
來向長官彙報。如果暫時沒有人來,小青就咯咯地銀鈴滾在地上似的笑個不停,而
後坐在買子辦公桌對面的桌子前,杏仁眼看著窗外,說我就知道你現在司令官的感
覺越來越深,全村人馬都是你的兵將。

    買子說那是你的想法,小人之心。

    小青說不承認才是小人之心,你為什麼不敢大膽承認,我就敢承認。

    買子說你敢承認什麼?

    敢承認我只要在山道一走,全村人的嘴巴都在為我活動。

    小青在進攻買子時運用的是與以往不同的全新的方法,不正眼兒看他不說挑逗
的話,她只是變著法子說一些不相干的話讓買子對這話語本身發生興趣,小青自信
她的話在買子面前永遠是只跑在前面的離他不遠的兔子,讓他以為能追上就奮起直
追,卻永遠追不上去。一日小青倒完水不叫司令員先生,而是直呼大名程買子,說
程買子喚,你知道現代鄉村女孩喜歡什麼樣的男人?

    買子說什麼樣?

    小青說喜歡有城裡戶口,有工作,哪怕有點殘疾也行。

    買子說鄉村女孩就這麼賤?

    小青說這不叫賤,這叫窮則思變。

    買子說要是鄉村不窮呢?

    小青說,那也不行,城市鄉村就是不一樣嘛。

    買子不語,好像受到震動陷入一種思索。

    這時,小青故意自言自語,這世道,優秀的鄉村男人,沒有安心鄉下,凡安心
鄉下,都是些沒膿水的尿膩。

    買子突然醒悟,你這是說我,說我沒膿水、尿膩?

    小青拿出一本正經的樣子說,程買子是百裡挑一,從奴隸到將軍,我哪敢說你
呀?話語剛落就一轉身跑了出去,扔下紅裙子的飄影和思之無意不思又似有味的話
讓買子細品。小青的進攻看上去離主題很遠,有些欲擒故縱的味道,卻仿佛在包米
地裡種了一壟雞冠花,給人一種不可理喻、不可思議的新鮮感,比挑逗更有一種深
遠的力量。小青已經感覺到那雞冠花在翠綠的莊稼地裡的鮮豔,因為每天早上,買
子一看到小青,就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小眼睛裡坦露著掩飾不住的歡愉,尤其重
要的是,如果買子一整上午都沒離開村部,下班時就會過來喊,走哇,小青。

    那日,買子因為同村委研究滑子蘑和果樹在全村六百多戶人家的適當分配,沒
有提前離開村部,下班時,買子喊小青一起走。因為買子腿長步子大,走得太快,
小青一直走在買子後邊,但這絲毫不會影響小青擺腰扭臀時良好的自我感覺,小青
說買子唉——因為太熟,小青去掉了程姓直呼買子,小青說買子唉,你這麼大步流
星往前走你猜讓我想起什麼?買子好像正在想著什麼沒有吱聲。小青說我想起一句
歌詞,沿著社會主義大道奔前方。小青自問自答地說著毫不相干的話語,並沒理會
買子沉默不語是否有了什麼心事。爬過一道山崗,買子慢下步子,買子從衣兜裡掏
出一顆煙,說小青,你說的鄉下女子任嫁城裡殘疾人也不願留在鄉下可是真的?小
青噗哧一聲笑了,那當然。買子不再吱聲,歎口氣點上煙,之後步伐再次加快。買
子的所有動作在小青眼裡都很生動,有種觀眾看演員在臺上表演的感覺。而小青自
認為這台戲的導演就是自己——她自以為買子的惆悵正是懷疑自己是不是那種賤女
人,而這懷疑恰恰證明他已上鉤。呼哧呼哧走一會兒,買子又慢下來,買子說你嫂
子在家幹什麼?小青一愣,我嫂子又不是沒嫁人,你怎麼忽然想起她?開學了唄。
買子並沒因小青的驚愣而停止追問,他說你說你嫂子是不是你談的那種鄉下女子?
小青沒有思考買子問話的動因,輕而易舉答道,那不明擺著,要不她能嫁給我哥!
你知道在我哥還沒分配那年多少人追她?買子又將甩出的手臂擎到嘴邊,拼力吸煙,
好像所有煙都吐到肚裡,流向小青的空氣裡沒有一絲煙味。就在這時,小青突然捕
捉到一種東西,這東西從買子的沉默中來,更重要的是從小青的記憶中來,是大腦
中那零星的記憶在這突然的時刻,使她對買子的沉默產生聯想。然而小青經歷豐富
聰明伶俐,她沒有將她意會到的東西說出,她突然跨開大步攆上買子,一跳高從買
子手中奪過香煙,而後站在前邊擋住買子去路,用與她以往完全不同的深沉而羞怯
的語氣道,程買子,你是一個木頭,木頭!

    買子驚呆,買子不明白小青的話傳達著什麼意思,不知道小青為什麼要突然之
間跳在他的面前。小青抬頭盯著買子,杏仁眼裡迸發著灼人的倍受委屈似的火光,
你是木頭,傻瓜,大傻瓜程買子。小青說完撒腿就跑,水紅衣裙仿佛一束野火在山
野間燎舔而過。買子望著這縷突奔的野火,心裡驀地發熱。買子突地醒悟了小青語
言裡傳達的意念,他躊躇不動,而後一個激靈向前跑去,買子去攆小青並非想去接
納什麼東西,而是為了讓小青知道他對此種表達的看重——買子因為在這個世界極
少得到過溫情,他從不怠慢女人的溫情。然而買子的追趕,卻讓小青誤以為一切正
按設計好的軌道發展前行,小青在山道上慢下腳步,小青想背後那雙男人的大手如
果摟過來,她會拼力推開,告訴他她其實永遠不會愛上山裡男人,讓他受到打擊,
之後再用花言巧語騙他哄他,讓他不知道究竟哪一個她才是真實的她,讓他在錯亂
中往深處跌落。

    然而買子攆上小青並沒去摟小青,買子只是一個闖了禍的小孩似的,一再說著
對不起對不起,好像只要小青說聲沒關係就一切都了然無事,這種違背小青思維的
勢態一下刺激了小青的自尊。她的自持的、操縱別人的情緒一瞬間大幅度變為率直
率真和任性,她轉過身來一頭撲進買子懷抱。買子因為沒有準備,差點讓小青從左
膀撲落下去,一個閃失使買子抱緊小青,買子沒頭沒腦抱住小青,一股與山花相異
的含有化學成分的芳香強烈地撲進買子鼻息。小青在買子懷裡兩手鼓棒似的使勁搗
著,說死榆木疙瘩,你就這麼欺負一個女孩,她是多麼愛你,她和所有山裡女子不
同,她多麼愛你。小青說這話原本全是一派謊言,她是同山裡女子不同,她已經沒
有了半點山裡女人的真誠與純樸,可是當她趴在一個男人懷裡來說這些,真實的自
己和虛偽的自己早已混淆得一塌糊塗,她竟不自覺地流出了眼淚。

    假設按小青的設計,買子攆上小青就大膽地摟她,而後聽她說出其實她永遠不
會喜歡山裡男人的話,那麼買子會毅然絕然離她而去,不管她的語言如何花哨美麗,
慶珠死前留下那句話的傷害已讓他銘心刻骨。恰恰一切在關鍵口改變去向,突來的
暖流使買子一陣頭暈腦脹,他來不及思考將有怎樣的結果等待,一手鐵鉗似的將小
青緊緊鉗住,呼吸在一瞬間開始短促。

    山野闃寂,蜻蜒在兩個人頭上不安地盤旋,流風在莊稼末梢穿行,將一些毫不
相干的包米秸棵撞到一起。買子緩緩鬆開小青,感激地看著她,你是一個很特別的
女孩,很特別。小青說我愛你買子,我愛你。小青的話裡沒有嬌嗔沒有動作,只有
一種調皮的真誠。這真誠連她自己都難以想像。當打發了一大堆孤寂難耐的鄉村時
光,當因為孤寂而去發動一場感情遊戲,小青無法預知,一個感情遊戲的操縱者剛
剛進入程序,就被遊戲操縱了自己的感情。小青在貼著買子寬闊的胸脯說出我愛你
時,她的心底裡已經潛入了一種深深的渴望。

    小青沒有在第一天走近買子就表現出心底的渴望,那點殘存的理智在警告她,
進攻已經結束,剩下的便是耐心等待。小青瞭解男人,沒有男人拒絕愛情。第二天,
當小青提前半小時來到衛生所,發現村部的門已經洞開,她便知道她渴望的東西正
在向她走近,她便知道她眼下時光裡該做什麼。

    那是一個月華似鏡如水的八月的夜晚,月月因為睡不著覺拿起婆婆織了多日的
毛衣就著月光編織,剛織下兩圈,就聽門口響起快捷的腳步聲,月月沒有抬頭,月
月知道是小青回來,一連幾天小青都月落之後很晚才回來,小青進門看見月月,嘎
一聲笑起來,說嫂你怎麼知道我給你帶回禮物在這等我?月月聽出小青的語調裡有
一種裹不住的歡喜,說什麼好事把你樂成這樣都忘了晚飯?小青湊到嫂子跟前,吭
啷,扔下一隻小盒子,月月接住,在月光下打開來,見是一對假水晶耳環。月月說
我教書,可不能戴它。小青說教書怎麼不能戴?月月伸手還給小青,說小青,我最
不適合戴這東西你還是自己留著吧。這時,只見小青咯咯咯笑出聲來,她變魔術似
的迅速從月月手中收回盒子,神經兮兮將嘴送向月月耳旁,騙你哪,我還不瞭解你
嗎?這是一個朋友送我的。月月受了欺騙卻並沒生氣,罵句死騙子就跟著問,怎麼
處對象了?迷上哪位狗熊?小青聽了卻收住嬉皮笑臉,表情變得認真起來,她拉起
月月胳膊,遲疑半天。說走,咱上外面轉轉,這麼好的夜晚呆在家裡做甚?

    月月和小青走在明晃晃的街脖上,參差的草垛隆起的陰影,此近彼遠地迎著這
對被一種神奇的東西呼喚著的年輕女子。看著這些陰影月月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
月月一時尚不能說清這不祥能是什麼,當陰影離她們遠去,她們走出了街脖,小青
清冽冽叫了聲嫂子。小青說嫂子,那對耳環是買子給我買的。

    買子?像有人在自己耳邊點響一隻炮仗,月月受驚的同時,不敢相信那聲音的
真偽,月月說你是說買子?

    小青說是買子。

    疼痛驀地在月月心口彌漫開來,這疼痛是下墜的、抽筋般的,像有人抓住她的
心上吊。月月忍住疼痛,儘量不讓它變成一種呻吟或慘叫,但一股鹹澀的洪流卻無
遮無攔地從喉口往上湧。月月長時間沒有吱聲,淚水衝擊著她的嘴唇有些哆嗦。

    小青說,你覺得他不好?

    月月搖頭,不,不。月月止住腳步回頭去望那些草垛後的陰影,不祥走出陰影
變成一樁事實時,月月看到一個可怕的黑黢黢的東酉撕扭著附上了她的身體,月月
極力躲閃,但那東西好像長著一雙黑眼睛,這時,黑眼睛開始說話:嫂子,如果我
沒說錯的話,你愛上了買子。

    月月猛一轉身,將目光直直地對住小青,你什麼意思?

    小青杏仁眼在月光下水一樣清澈、透徹,小青說沒什麼意思嫂子,我只是想告
訴你,要是沒有我,那耳墜可能是你的,可是現在有我……其實我早就知道你對他
有意思,但是,但是我想不到我會對他有意思……他確實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男人。

    像有人按開了胸腔的某個開關,月月終於哭出聲來,月月說你放心吧小青,我
不會,我不會……月月沒有把話說完,轉身甩開小青,向家的方向跑去。

                               小青和買子

    那個早晨,小青提前半小時來到衛生所,見村部的門已經洞開,就歡跳著打了
水,提暖空走到買子屋子。因為有頭天山道上的摟抱,買子見小青有些不好意思,
小青的到來更使他黑粗的臉上現出一種大孩子怕見生人才有的羞怯。小青穿了一件
類似背心的開領短衫,潔白平整的胸脯在豐滿而高聳的乳房上袒露著,作著肌體的
領銜主演帶動了小青全身的生動。小青今天沒有哼小調,小眼睛深深地迷蒙著,楚
楚動人的樣子像似早春旱地上綻開的蒲公英,有一種淒迷的神韻。往水壺灌完水,
小青徑直把迷蒙的目光泊向買子。小青笑了,是含情脈脈的笑,是歡愉的、沒有任
何顧忌的笑,並且,並且那脖頸,那膀臂,那胸脯,一起鋪張著青春氣息,鋪張著
激情。買子看著看著,心情便有些迷亂,買子想起他曾經歷過的沒有結果的女人,
買子的心情有些迷亂,他是希望有結果的,可是都因為她們讓他不懂,亦就不可能
有什麼結果。買子此時並不清楚,月月讓他不懂,恰恰是因為不能出現結果。買子
說,小青,能嫁給我嗎?

    小青把目光抽出來,你愛我嗎?

    買子說、我想是的,我昨晚一宿沒睡,我想你大概最適合我。

    成功的喜悅在血管裡歡暢地舞蹈,小青立時伸出手來,扳過買子下頦,蹺腳將
嘴唇送上去,唇與唇疊壓著,吸吮著。少許,買子和小青就緊緊擁在一起。

    買子說,小青,你就像只小獸,好玩的小獸。

    買子一早來到村部,並沒想到能與小青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有這麼深入的交流。
與小青昨天在山道有了接觸之後,買子一下晌心懷不安,晚上回家竟整整一夜沒有
睡覺,買子想到更多的不是小青而是月月。是在慶珠的喪事上,月月當眾握了他的
手讓他與月月有了第一次相識,事實證明,是月月的一握,給他孤寂的生活注進了
更多的熱情和勇氣,那個時候的他覺得自己是那樣弱小。不知是月月主動走進自己
的生活,還是自己因為孤寂啟發了月月,使他們迷失了最初親人的感覺,有了許多
他所始料不及的、從肉體到精神的快樂。買子看重月月給自己帶來的精神上的快樂,
她——一個鄉村女教師的她,一個大家閨秀的她,給慶珠活著時就失去慶珠的他帶
來了多少自信、驕傲,然而,正因為她是鄉村女教師,是大家閨秀,是山莊頭面人
物的媳婦,使他和她無論相愛多深,中間都永遠有一種障礙,讓他覺得她離自己很
遠,永遠無法走近。買子不能忘記最後那次歡愛之後,月月聲明不能嫁他,她有國
軍的情景,他當時一個最強烈的感覺就是她離自己太遠,她不屬￿他這種粗人野人
下里巴人。然而,月月的柔情仿佛一團化不開的濃霧,總是絲絲縷縷纏繞在夢中。

    買子腦裡湧出小青是在後半夜,那時買子清楚了兩個事實,一是月月不會屬￿
自己,一是自己需要結婚成家。弄清這兩個事實,小青才一點點走進買子腦際。買
子想到她每天哼著小曲顛來走去的樣子,想到日裡山道上突然之間的慪氣兒,想著
想著,買子就被小青的性格吸引,她聰明伶俐,開朗爽快,她的開朗爽快裡邊好像
有一種神秘的趣味,你永遠不知她能說些什麼,而她說什麼做什麼都叫你豁然開朗,
她說話像引你走迷宮,卻並不叫你疑慮和迷失……買子跌落在小青早已設計好的圈
套裡,經歷了一夜津津有味的思考和折磨。

    其實自從昨天崗梁上趴進買子懷抱,聞到買子具有侵略性的男人的汗味,小青
已經從設計者的觀賞走入實施者的投入。小青不自覺地走進了一種感情,這和當初
為了某種目的遊戲苗得水完全不同,她目光中蒲公英一樣綻開的淒迷,她的含情脈
脈都是發自內心深處,肌體深處。她渴望被愛,被真心實意地愛,於是她在買子說
她是一隻小獸時,心底裡湧出一個從不曾想過,卻一經出口即成大局的聲音:買子,
我真的嫁你,我不離開歇馬山莊。

                               月月和買子

    縫在衣兜最裡層的錢幣突然之間遭到掠搶,強盜竟是自己的小姑子。交替支撐
月月的犯罪感和思念一瞬間化作一派虛無,接著來在月月生命中的感覺便是丟失珍
愛之物的心疼和由嫉妒作成的瘋狂。瘋狂使月月度過了心焦如焚的長夜,國軍的鼾
聲就像窗外的夜籟,月月毫無感覺;心焦使月月度過了神情恍惚的白晝,學生真誠
求知的目光對月月就像操場邊花磚壘成的小洞,月月熟視無睹。這一個晚上一個白
晝裡,月月體驗到了從未體驗過的肉體裡的絞痛。痛使她覺得自己的一切都沒有了
意義,痛使她第一次清醒地、大膽地意識到她已離不開買子,買子已經——其實早
已經是她生命的全部。這種念頭愈是強烈,月月腦子裡愈是裝滿買子和小青在一起
的鏡頭,他們都在村部上班,他們有那麼多在一起的機會,小青又是外向的風張的
女孩。下午下班,月月騎車走到上河口家門口時,她沒有下車,直接沖買子家的方
向騎去。可是騎到半路,月月跳下車子,月月想到買子已不再是獨立的買子,他的
身邊已有了小青,他有可能和小青在一起,就轉過身子,沒頭蒼蠅似的往家的方向
走回,當走進院門,看見小青和火花在井臺上洗腳,她又驟然回頭。

    月月的選擇有些不顧一切的意味,然而林家除了火花沒有任何人發現她的行蹤。

    古淑平自從那日從張瞎子那裡討回一句可怕的預示林家命運的巫語,便對家裡
兩個人的行蹤開始了秘密的注視。對於月月的注視只限在廁所裡,每次月月上完廁
所她都佯裝有尿進去一次,當在一周之後她終於在廁所裡看到月月拋下的血紅淋淋
的衛生紙,她便仿佛一隻泄了氣的皮球似的灰心喪氣,便丟下月月只在火花身上下
功夫。火花離開大院時,古淑平正在街南的菜地里間菜,她偶抬頭發現火花越過治
亮的賣店往東走,就拐起紫條菜筐,斜穿地壟緊跟上去。古淑平沒有奮力追趕火花,
她只是遠遠地瞄著,跟著,當她和火花在買子家窗前匯合,觸目驚心的一幕差點讓
她昏厥過去。

    ——買子正和月月狂亂地親嘴。

    買子看到月月時月月已經站在離他只有一尺之遙的身後,當時買子正在屋外歸
弄草垛,磚窯搬走以後,院子一直零亂無序,草垛倚搭廁所土牆的一面被搬窯的車
拱出一個偌大窟窿,使院子的外部形象很不像樣——認識了小青使買子對庭院的形
象有了挑剔的眼光,建設家園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重要。正當他垛完最後一垛
草,收拾垛底的亂草準備抱起回家做飯,他聽見身後腳步疊成比稻草更細更碎的聲
音。買子馬上回頭,月月往昔恬靜、優雅的瓜子臉在買子回頭的刹那抽成一條苦瓜。
買子立時放下抱在懷中的亂草,買子說月月,你怎麼啦?買子的目光是親切而激動
的,就像第一次在水庫堤壩看到月月,語氣也是親切的,不過親切中含有一種冷靜。
月月瞅著買子沾有草屑的臉,她自作主張地直奔草房屋子,似乎只有那裡才能真正
解決問題。買子跟在月月後邊,月月纖細的腰肢依然讓買子感到親切生動,買子不
知道月月要做什麼,但買子此時知道自己該怎麼做,這似乎對誰都有好處。

    進到西屋,不待轉過身來,月月的肩膀就開始抽動,隨之,壓抑的、委屈的哭
泣便仿佛毛線纏在胸腔裡,一縷一縷,一段一段往外釋放。買子扳過月月,說你不
要這樣,你一定是知道了我跟小青的事,我也想不到會是這樣,不過……不過這對
你是件好事,我想是件好事。

    兀地,月月止住哭泣,轉過身來,微紅的眼睛因為昨夜一夜的折磨像兩隻被人
捏了汁肉的葡萄皮。月月說可是……可是你知道我是多麼愛你的嗎?你,你知道我
已經離不開你了嗎?

    買子瞅著月月葡萄皮似的眼袋,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知道月月是愛他的,一
個傳統的、有家教的、有丈夫的女人如果不是愛他不會邁出這一步,可是他不知道
她已經離不開他,他不知道。

    月月說,你一開始就讓我心疼,你不知道心疼是什麼滋味,你不知道愛一個人
會心疼,當然,當然我也不知道……

    買子還是說不出話來,他想他確實什麼都不知道,他只知道月月離不開國軍,
這對他不公平,他要有屬￿自己的女人。

    月月說你說話呀買子你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月月的嗓音因為一股火氣有些沙
啞。

    買子終於說話,買子在說話之前香月月擦掉淚水,買子說月月,你是我的恩人,
我永遠……到死那天也不會忘記你,但是我要成家,我要有自己的女人。買子似乎
從來沒有這麼認真、這麼冷靜地和月月說話。

    月月被買子的冷靜鎮住,一時間丟失了自己的思路,買子的冷靜放在銅盆裡的
冰塊似的,冰鎮了月月的思路,她木訥著,淚珠在眼眶裡團團轉著,像找不到河流
的泉眼。

    買子見自己的話發生效用,冷靜的、率真的表情裡,復原一些原始的親切,他
繼續說——語言是低緩的,含有無奈和惆悵,他說你是我心目中最好最好的女人,
你給過我那麼多那麼多的自信,但是,你,你不是我的。

    月月似乎有些緩過思路,她原本想說我回去辦離婚,我一定只屬￿你一個人,
可她明顯地感到買子的話不是在探求,不是在抱怨,而有葉脈一樣凸出的明白無誤
的態度。月月明白了買子的態度,心裡開始絞痛,撕扯般的絞痛。她捂著心口,說
好吧,我去做我的好人,去做我的好人。月月說這話時,有一種跟誰賭氣似的情緒,
泉眼終於眶不住淚水,再一次翻湧出來。

    買子慢慢伸出雙手,捧住月月的臉,在她的唇上吻著,留下紀念似的。買子在
月月唇上吻著,月月沒有拒絕。月月的目光裡蓄滿了抑鬱、責難和絕望,而就在這
時,窗外響起驚天動地的一聲——臭不要臉!

    古淑平幾乎是沖進屋子,古淑平吼著一個單調然而振聾發聵的聲音沖進屋子,
鼻子和嘴巴扭成一個曬乾的瓜熟,眼睛裡盛滿著憤怒。她怒氣衝天的架式讓人感覺
進屋能打月月或者買子,可是她的手除了在空中揮了幾揮,沒有任何去向地又落了
下來。買子震驚之餘馬上回頭去攔古淑平,嘴裡不迭聲地喊著大嬸大嬸不怪月月,
月月是個好女子。啪,一個巴掌終於打在買子臉上,脆亮的聲音令三個人一同發蒙。
少頃,月月在後邊說話,月月說媽是我不好你沖我吧。月月異常冷靜地沖出屋子,
月月在預感的不祥終於發生時,不知為什麼異常冷靜。見月月走出屋子,古淑平重
複一句:臭不要臉!之後一陣風似的跟了出去。買子跟到門口,幾次張嘴巴要說什
麼,可是什麼也說不出來,他在聽到古淑平嗚嗚的哭聲時,狠狠地把拳頭砸在自己
頭上。

                               月月和國軍

    古淑平進家並沒立時發作,見林治幫、國軍、小青都在屋裡候飯,她放下菜筐
就揭開鍋蓋,端出饅頭、米飯和幾盤過節剩下的菜底兒。古淑平原是準備回來做點
新鮮菜的,從天而降的災禍打消了她周到安排飯食的興趣。月月見婆母一如既往,
也便參與堂屋跟著一同忙活,但月月心底十分清楚她將等待的是什麼。月月異常冷
靜,月月的冷靜連她自己都感到意外,這讓她看到母親柔弱中的剛強在她身上的顯
現。月月甚至還像以往那樣坐在國軍身邊喝了一碗稀粥。

    吃罷晚飯,古淑平把所有人都叫到東屋,就像當初林治幫召集大家開會。古淑
平爬上炕裡,古淑平乾咳兩聲,目光沖向男人,說你個老鬼知道咱家出了什麼災禍?
林治幫眯縫兩眼斜脫女人,古淑平見男人充耳不聞,沖著他的大腿就是一拳,聽見
了沒有老死鬼?你扶持的村長占了咱家媳婦。林治幫驀地瞪大眼睛,國軍仿佛火燒
屁股頓時站了起來。除了小青,一家人全把目光追向月月。月月低著頭,不去接受
任何目光的追逼。古淑平說,你自個說吧,幹過幾回?古淑平不看月月,也不叫她
的名字,好像看和叫都讓她感到肮髒。月月躲過這個難聽的字眼,依然冷靜地坦白
道,我對不起林家,叫我走,我現在就走。

    什麼?走?國軍聽完月月的話恍如小馬駒第一次聽到喇叭聲,先是一個激靈,
而後不顧一切趵起腳來,他上前揪住月月衣領連拖帶撈將她撈進西屋,嘴裡清脆地
罵著操你媽你跟了人你什麼時候跟了人?月月第一次聽到國軍罵人,胃裡生出一種
吃了蒼蠅似的反感的同時,還有一種痛快——因為國軍說她跟了人,月月感到無比
痛快。月月此時特別想把跟了人的事實在林家大肆宣揚,並一定要強調是跟了買子,
這會平復她的由嫉妒而生出的瘋狂。其實現實發生的一切都沒能阻止她的失去珍物
之後的瘋狂,尤其在小青面前。她的愛是真實的,刻骨銘心的。國軍將月月扌雙在
炕上,用手捏著她的下頦厲聲叫著你跟了人你怎麼就能跟了人?這時小青推門進來,
小青說哥,別聽她的,嫂子不可能跟人,嫂子對你多好。月月鉗動著被國軍捏住的
下頦,一字一板地說,我跟了,我跟了程買子。小青立時火了,說翁月月你不識抬
舉,你為什麼要抓住狗屎頂在自己頭上?小青深深知道作為女人,月月在她跟前為
愛情施展的智慧,小青當然毫不示弱,小青說哥你別虐待嫂子,她一定是故意氣你,
買子已經給我買了訂親禮物,他要娶我。

    月月不知道自己走進了一個怎樣的誤區,她掙扎著推開國軍手掌,從床上爬起
來,平靜地看著國軍,說,小青說的沒錯,但是,在此之前,我確實跟過買子,我
愛他,不是他占我,是我愛他。

    小青一氣之下摔門走開,留下一個將真理和謬誤混淆的殘局讓一個不失敬的女
人收拾。其實沒有什麼真理和謬誤,如果不是事實月月絕不會那麼執著。國軍的痛
苦不在於事實是怎樣,而是月月為什麼要如此肯定,如此強調事實的真實。國軍痛
苦而不解地看著月月,月月在她面前完全變成了一個陌生的女人,她的堅硬、深不
可測,使國軍對月月的發作有了一種訴說不清的障礙。國軍兩頰青白,早已不再魁
梧的身軀更加明顯地委頓下來。他靜靜地站在地上,瞧著這個陌生的女人,心想她
怎麼就背叛了自己,怎麼就背叛了呢?許久,他說,翁月月,我知道你說的是真的,
可是這是為什麼?究竟是為什麼?他程買子不就是當了村長,那算個什麼?月月看
著國軍狐疑的、痛苦的目光,輕輕地搖著頭,說,不知道。月月語言雖然很緩很慢,
但國軍還是從中聽出果決和堅定,就像她在小青跟前那樣堅定。國軍終於支撐不住,
重重地撲到炕上。

    國軍不願失去月月,他不願讓山莊人尤其是機關人知道他失去月月,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不願讓人們知道他有病,他不願讓人們知道是因為自己的病失去月月。
此時此刻,最能摧垮他的就是他的病,他因為有病而不能毅然跟月月離婚。

    看到國軍撲到炕上,一種憐憫的、不安的情緒突然縛住剛才還是堅挺的月月,
她本不該如此傷害國軍的,可是小青對她和買子之間事情的加入,使她鬼使神差不
顧一切。國軍實在是無事的,不幸的。國軍的後背在月月眼前不住地抖動,深深的、
恍如隱進地腹深處的嗚咽時隱時現。月月趴在床邊,在國軍身旁低聲說著,我對不
起你,咱們離婚吧……然而,就在這時,國軍一躍爬起,國軍抽冷子爬起的樣子像
一個瘋子,他爬起就抓住月月,撕去她的衣服。國軍將月月摁在炕上,然後急急慌
慌地脫掉自己的衣服,嘴裡粗魯地說著你跟了人你讓人占了,你讓人占了,今兒個
我饒不過你,我要痛痛快快要你,你這婊子。國軍一縱身壓向月月身軀,手摁住月
月肩膀歇斯底里地揉搓,下體在月月下體上胡亂地舞動,一種與理念相悖的發洩方
式引著國軍進入一種歇斯底里的狀態——在國軍的理念裡,月月已經是髒了身子的
婊子。許是由於好久不曾接觸月月的肉體,許是由於強烈的報復心理無意中鼓舞了
他的欲望,或許是由於國軍在接觸肉體的刹那大腦中映現了買子的形象,一種久違
了的酥軟的刺激頓然從大腦深處滾動而來。國軍感覺到這深處的遙遠的滾動,在冥
冥中等待它的驚濤拍岸。奇跡就在這一刻發生了,國軍感到那股洶湧的波濤掠過他
的全身時在他兩腿之間崛起了一個堅挺的浪峰,那浪峰澎湃著回蕩著,在一個富有
彈性的旋渦中起伏,國軍歇斯底里的發洩驀地變成欣喜若狂的激情的起伏,國軍在
那盼望已久的、望眼欲穿的高潮不期而至時,幾乎像死神扼住手中物體一樣死死扼
住月月肩膀,剛才出口的一串髒話瞬間被一聲猛烈的狂放的尖叫擊成碎沫,血是岩
漿樣熱的,如血一樣噴濺的激情能夠把人燒成岩漿,當國軍在一陣瘋癲之後半年多
來第一次做了男人,國軍在月月身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岩漿燒焚了國軍半年多來的屈辱、焦慮、自卑。月月感到了那個憤怒的、堅挺
的物體的出世,感到了對方岩漿一樣的激情,可是月月悲哀地發現,她對國軍已經
沒有半點感覺,那個堅挺的,用各種藥物呼喚了兩個季節的物體的崛起、進入,沒
有給她帶來半點激動。她只是善意地充滿憐憫地配合著,當雨水一樣流淌的淚水混
亂地沖滌著月月面龐,月月也絕望地嚎哭起來。

    同是哭泣,訴說的卻不是同一種感情,國軍哭完,從月月身上爬下炕,坐起來
一邊穿衣服一邊用猥褻的目光看著月月的下體,國軍的目光由哀憫變成猥褻,月月
接觸到這可怕的目光趕緊坐起,往身上套著裙子。可是月月套一程,國軍往下拽一
程。國軍一邊用猥褻。輕蔑的目光看著月月下體,一邊說翁月月,你原來是這樣的
一個賤人,我真錯看了你。月月拼力往上拽著裙子,只流淚不說話。國軍拼力往下
拽著,說還知道怕羞,翁月月還知道怕羞?我告訴你這下爛貨,我不會原諒你,我
會叫你在歇馬鎮,在學校,在歇馬山莊身敗名裂。月月還是拼力往上拽著裙子,無
法空出手來抹掉的淚水滾珠一樣順著瘦削的腮幫往下滾動。

    第二天一早,古淑平喊過國軍和月月。月月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眼皮腫
成通紅的泡泡,而國軍倒沒有什麼異樣,神色中隱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血氣充足的潮
紅。林治幫讓他們坐下。林治幫下垂的眼帶上緊繃著咄咄逼人的威嚴。林治幫說,
男人手裡,不管有權還是有錢,女人看了,肯定晃眼,這不奇怪,翁月月也是凡人,
不過我下臺這麼幾天你就變心,可叫我寒心,女人都是勢利眼的玩意,潘秀英是這
種女人。月月低著頭,沒有梳理的零亂的頭髮垂在兩鬢,月月很木訥的樣子,沒有
任何反應。林治幫說,當然啦,錯已經錯了,咱當面認個錯,咱給國軍認個不是,
還過咱的日子。國軍像有什麼蜇了一下,趕緊站起來,不,爸,不,月月不是潘秀
英,她不是潘秀英那種風流女人,她跟了人就是變了心。林治幫從鼻孔裡擠出似笑
非笑的聲音,下個月我就給小青和買子訂親,買子娶的是小青。

    絲線一樣爬在骨子裡的疼痛被公公扯著根部拽了一下,渾身立時抽疼。抽疼警
醒著月月,抽疼更讓她體驗一種神聖的東西在自己身上流動。月月說是的爸,國軍
沒錯,我是變了心,變了心,我要離婚。

    林治幫沒有接話,月月的態度讓經歷過許多場面的林治幫無法接話。林治幫無
法接話,並不是月月的態度使他計劃落空沒有準備,也不是他的大度沒有得到月月
的響應而突生激憤,林治幫在月月的態度後面看到了另外一種東西,就是古淑平說
的災星——林治幫從沒見到一個女人面臨絕境非但沒有悔改之意,且大膽的,毫無
道理的撕毀自個——這非俗常的、不是歇馬山莊女人所能有的做法,讓林治幫禁不
住打了個寒戰:災星,這女人是災星。林治幫停頓一會兒,當他真正在心裡確認了
什麼,他果絕地說,今兒個誰也別上班了。

    林治幫沒有把去找翁老太太的差使攤派給別人,而是親自出馬。他喊醒睡得正
酣的小青,重新詢問嫁買子的事是不是當真,小青揉著惺忪的眼睛說當然當真,林
治幫就飯也沒吃,去溫勝利家借輛馬車趕車上路。當不到一小時馬車上拉來翁老太
太,各種各樣的猜忌便在口與口的相傳中,形成一個大體一致的說法——月月和國
軍鬧矛盾了。

    月月母親看到親家趕車登門一下子明白發生了什麼,她什麼也沒問。她換了衣
服梳了頭髮就顫巍著小腳上了馬車,月月母親面上沒有絲毫的慌亂,泰然的背影隱
若一種肅穆,就像多年來承受危難日子所常有的姿態。走進林家大院老人挺著腰板
臉上一派肅穆。為了表達對所遭遇的事情的激憤,古淑平沒有迎出院門,她只推開
屋門站在堂屋的門檻裡,說來了老嫂子。月月母親點頭,而後直奔東屋。林家清潔
的屋子裡充斥著一股緊張的氣氛,就像有誰突然之間揭了鍋蓋砸了鍋底。月月母親
剛剛在親家炕沿上坐定,古淑平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古淑平握著月月母親的手,
說老嫂子呵可怎麼辦呵可怎麼辦呵?

    古淑平心裡沒有哭這場戲的,她原打算和顏悅色講出月月對不起林家的事情,
而後讓老人自己說話。可是一早林治幫走後,國軍打了月月,月月在公公面前一口
咬定自己變心,使國軍突然暴怒,等父親離開院子,國軍把月月拽到西屋,狠狠就
是兩個耳光。月月遭了毒打,卻沒有喊叫,一陣麻疼之後,她感到一股熱熱的東西
從鼻腔流出,是血。月月拽下毛巾捂著鼻子,而後以到炕上,國軍又在月月躺著的
腰部給了兩腳。一切進展都是無聲的,沒有一點語言,但古淑平在堂屋裡感覺到那
啪啪的兩聲是肉與肉的接觸碰撞,她驚叫道幹什麼國軍?她去推西屋屋門,屋門插
著,恐懼立時佔據她的大腦,她喊小青小青快快來呀——小青和火花聞聲趕緊跑出,
同古淑平一道猛力推開屋門,只見月月捂臉的毛巾上灑滿血跡,國軍則依在櫃上狠
勁擼著自己頭髮,烏紫的唇不住的顫抖。小青說哥你幹嘛打人?國軍放鬆嘴唇,轉
臉對著小青,怒不可遏地說,你少給我攙和,我不要你嫁程買子,我不要看到黑猴
一樣的男人進我林家家門。小青毫不相讓,你少管我你,我不用你管——

    月月母親泰然地看著古淑平,蒼老的目光流露著理智和清醒,她說大妹子天塌
不下來,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月月母親的口氣好像她是一個純粹的局外人,與本
案無關。這時林治幫惱火,吆喝狗似地吆喝古淑平,住嘴有什麼好哭。古淑平聲音
虛弱下去,又聽林治幫沖西屋喊,都給我過來!西屋沒有動靜。又喊一句,都給我
過來!粗放的聲音在屋內回旋,門吱扭一聲響了,國軍被抓的逃犯似的蔫頭耷腦走
進屋來,他進屋沒和岳母說話,佈滿血絲的眼睛直直地只瞅腳下。許久,月月才邁
進東屋,她洗淨了臉上的血跡,進門站在與國軍相對著的櫃頭兒的一角。她沒去看
任何人,包括自己的母親,她知道這是一次砸爛打碎見血見肉的聲討。母親將理直
氣壯氣宇軒昂地參與聲討的人群。林治幫率先說話:大嫂你老人家這把年紀,實在
不該折騰,不過這事不是小事,我得讓你知道。林治幫嗓音很重,好像有些難過,
他說,月月自個承認跟了買子,想與國軍離婚……月月自個說是不是?月月兩手捧
腮,說是。屋內頓時一片寂靜,秋後的晨光透過玻璃靜靜地曬在炕面上,在月月母
親乾癟的臉上反出一束跳躍的光影。這個寂靜的空間本來是林治幫讓給月月母親的,
一輩子通情達理的老人不會不知道此時此刻作何反應,可是月月母親長時間沒有說
話。許久,林治幫終於忍不住尷尬,說自從月月結婚,我看她比自個兒女都重,到
今天,我沒想到。自古有話,勸賭不勸嫖,月月變了心,勸不動,就只有好說好散,
你說呢大嫂?我知道走一家進一家不容易,可是我勸不動。

    月月母親動了動身,躲過臉上的陽光,說——她的話音是低沉但絕沒有沮喪。
我們翁家對不起林家,我養了這麼個敗壞家風的閨女……我對不起親家還有國軍,
我給你們賠不是了。月月母親接著說,事兒是我閨女犯下的,要怎麼處置,就由親
家了,你要月月離開,我現在就領她走,你要月月留下我也不管,可有一宗,不許
打我閨女。

    月月母親的話令林家所有人都感到意外,這無疑有一種撐腰的意味,而作為多
年家規森嚴的母親,遇此情景如果不是當婆婆家人的面扇上閨女兩個耳光,至少也
得大罵一頓,好給婆家挽回遭潑髒水的面子。可是月月母親沒有那麼去做。她說他
大叔——這是月月沒結婚之前她指月月對親家的稱呼,要離婚,月月今兒個我就帶
走,別留下來氣壞了你們。月月母親說著見林治幫並沒有挽留的意思就委下炕沿,
說月月還不收拾收拾衣裳!月月充滿感激地抬起臉來看了母親一眼,之後去西屋收
拾衣裳。

    翁老太太處事態度的明朗簡潔讓林家人既感免災除害的痛快,又有一種意猶未
盡的遺憾,事情確實了卻得太迅疾太痛快。月月夾包兒離開林家大院,國軍感到一
種意想不到的空落、難過,母女漫步離開屯街就像串親一樣自然,翁老太太甚至面
上帶著祥和的笑容。然而上過山崗快到下河口東南小河套時,月月止住腳步,月月
說媽,我不會回家,我上學去。母親說,我是講過不讓你回來,可你,你上哪去?
月月說我想法住學校,我肯定不回家。母親遲疑著,眼神變得昏暗,好久,母親像
想起什麼,目光由暗變亮,母親說那你走吧,上課要緊,你去吧。

    看著月月騎車走回山崗,母親直奔河套裡邊一塊坡地,當她在坡地上找到一塊
熟悉的墳頭,便蹲下來趴上去,捂住嘴巴,嚎哭起來。

    從古淑平和火花在東崖口草房院擄走月月,買子就陷入一種愧疚和惆悵情緒裡,
他確實不知月月對自己的感情達到如此之深的程度,他還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一種
被愛的感情,重要的是月月的敗露很可能影響小青對自己的感情。第二天上班,買
子徑直奔向衛生所,買子剛進衛生所,小青就放下蒸鍋跑過來蹺著腳抱吻買子,小
青的舉動讓買子心中略有些踏實——小青沒有改變對自己的態度,可是這並不證明
月月昨晚回去什麼事情沒發生過。買子說,小青,我想跟你講個事兒,這事兒必須
讓你知道。買子不知道該怎樣向小青講述他和月月的過去,那似乎是件很難說清的
事情,但他卻特別想說出來,讓小青知道,當然不說得很深,不說他們已經有過……
小青卻用嘴堵住買子的嘴,不讓他說話。過一會兒,小青離開買子,小青說你什麼
都不用說,我知道我嫂子愛上了你,這對我不重要,我早就知道她愛上了你。買子
的心格喀一動,你早就知道?小青說當然,買子看著這個奇異的女子,想追問下去,
可是覺得沒有必要,就又試圖講述想講述的話,他說,她像我的姐姐,她一直就像
我的姐姐,昨天下響,她上我那去,其實是知道咱倆的事,是去……你媽就……買
子覺得最心底有股力量反對他這麼說,然而不待他說完,小青趕緊截住,程買子我
不想知道我未來的丈夫跟誰好過,希望你能懂我。買子停住講述,直奔主題,小青,
你家人沒拿月月怎麼樣吧?小青不想讓買子知道月月愛他鐵了心,小青故意大大咧
咧說,別把我們林家人看得那麼小氣,我爸和我哥根本就什麼都不知道。先說說咱
倆的事吧,我爸說半月內就給咱訂婚。

    買子終於有些放心,然而當他聽說要跟小青真的訂婚,一種新的關係構成使他
心裡禁不住生出一絲悽惶。人生多麼不可思議,他對不起月月,還有國軍,他們卻
要成為他的舅哥舅嫂,他真不知道將來如何面對——心安理得的面對。

                                  月月

    月月住進學校的事情辦得還算順利,那日上完課她就到校長室找到孫校長。月
月說孫校長,我和林國軍鬧不和,想在外邊住些天,避開一些日子,也許比天天在
一塊好。校長愣了,他問怎麼會不和,你這性格怎麼……月月說,孫校長,先讓我
住下來,清官難斷家務事,慢慢的我再跟你講。校長看看他的教師,他一向信任月
月,便點頭說行,那就和住校生一塊擠一擠。月月說謝謝孫校長。

    安頓下來之後,月月沒有因為自己遭遇的事情而在學生面前流露一點傷感和難
過,她和她們一起打水、吃飯,飯後和幾個女生結伴到街上散步,只是當學生要回
校上晚自習的時候,她一個人留下來,留在人影綽約的鎮上,看一輛又一輛汽車穿
街而過,看一對又一對情侶挽手而過,這個時候,她的心疼,便和混沌的、無法理
清的疼痛統在了一起。

    其實那混沌的,一時無法理清的疼痛一直都在,只不過白天她無法打開,或者
說她不敢打開。這疼一經打開,便像沒有塗藥的傷口,血淋淋的新鮮。買子平淡的
態度,小青別有用心的關注,國軍猙獰的面目殘忍的羞辱,都讓她看見汩汩流淌的
血。月月心裡的疼已不再是過程中的疼,不再是糾纏在某一件單一的,暫時的事情
上的,比如不是最初愛上買子的疼,不是後來得知買子要娶小青的疼,也不是被國
軍羞辱的疼,現在是這一切疼的結果,是看到了命運中某種不曾期望的結果。這痛
裡沒有怕沒有恐怖——面對這種結果月月毫無懼怕,而只有委屈和恨。她的委屈裡
絕對沒有後悔,只是她這麼執著地走出軌道卻經歷了失敗,那個人讓她打碎了一切,
失去了一切卻最終失敗。

    對於一個鄉下女人,對於像月月這樣沒有走上大學卻有機會做著代課教師的鄉
下女人,其實真正的成功是由民辦轉為公辦,是通過自己的工作和努力,結束自己
鄉村戶口的命運。只要抓住機會轉正,只要勤懇鑽研等到轉正,她就永遠區別於鄉
村指地過日子的鄉村女人,她就一輩子有了城鎮戶口,有了待遇。這些年來,她也
一直認真而勤奮的做著,從不放過對一個劣等生的輔導,然而月月怎麼也不會想到,
她會有朝一日,把這一切都看成是與自己毫無關係的身外之物,月月怎麼也無法想
到,她眼下心裡刀攪一樣疼著的失敗,是因為一段並不正當的感情,她把這不正當
的感情看成正當甚至看成她生活當中、生命當中最重要、超過一切重要的東西,她
怎麼能會這樣呢?一個自以為正派、正直的農民的女兒,她從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
呢?

    在漆黑的夜色中,在小鎮上濃濃的汽油氣味中,月月面對揭開的傷口問著自己,
她無從回答。她只知道,如果現在,買子突然站到她的跟前,告訴她他要娶她,或
者,不一定娶,只告訴她他還愛她,她的傷口會悄悄地癒合,她會覺得即使讓她回
到農村種地,不再教書,她也萬分欣喜。可是買子沒有這層意思,那天東崖口草房
裡,他的態度是清楚而明朗的。如果說還有悔,月月真為自己的遲疑、矛盾後悔,
為自己的不瞭解自己後悔。可是這麼悔著,她又痛恨買子,他應該給她機會,他其
實從未給她選擇的機會;他即使不給她機會,也不能這麼快的就把相互發生的、擁
有的一切一筆勾銷。月月在想到買子對自己的態度時心口縮緊著,有一種更深層次
的疼在她身體的某個部位顯現出來,就像一隻一直隱匿在蘋果核裡的蟲子聞到空氣
中的香味,一趨一趨爬動出來,因為接觸更大的空間,靈活的腦袋四處擺動。

    從身體更深處爬出來的蟲子不只一隻,而是兩隻三隻,它們堂皇地在月月的靈
魂深處探頭探腦,噬咬著她,咀嚼著她,讓她度過一個又一個不眠之夜。

    揭破傷口的疼痛是那樣的撕心裂肺,可是月月又是那樣急切地盼望放學,盼望
入夜,只有在放學之後,在夜晚裡,她才能夠放縱自己,才能盡情地梳理自己。

    因為連夜失眠,月月對早飯沒有半點食欲,可是為了保證在給學生講課時胃腸
不發出轆轆的叫聲,月月總是堅持著跟學生一起走進食堂,打一碗稀粥吃一隻餅子
和一小盤鹹菜。這天早上月月剛剛走進食堂,聞到食堂飄出的油腥味,就感到胃裡
翻江倒海往上攪動,她捂著心口退了出來,一股粘液隨即吐出來,月月大口吐著,
哇哇的嘔吐聲震動了空曠的操場,當她終於止住嘔吐,鎮靜地尋找嘔吐的原因,她
一霎間出了一身熱汗。

    一段時間以來,焦慮和焦躁使她忽視了一件事情——她已經四十多天沒來月經
了。真正確定自己懷孕是在星期天上午十點,月月坐車到縣醫院作了檢查,一個臉
上長著麻斑的女大夫,做完宮頸檢查看完化驗單,表情淡漠地說,你懷孕了。女大
夫的冷淡好像知道月月懷的是別人的孩子。月月笑了,月月面對陌生的大夫和事實,
由衷地笑了。這笑,是從剛一嘔吐時就積蓄在心的,她懷了孩子,懷了買子的孩子。
她終於有證據向國軍、向小青證明她是跟了人了,像一個打賭的人終於證明自己是
贏家,月月清臒的臉上被笑沖出層層波紋。很快,她就被一個清脆的聲音擊倒,那
不是我的孩子!她不會告訴買子國軍有病,而買子只要不知道國軍有病,他就不會
相信她懷的是他的孩子,買子只要不相信她懷的是他的孩子,買子就不會重視她對
他感情的分量,她沒有任何東西可向他、向他們證明……經歷一次擊倒,月月發現,
眼下對於自己,向國軍和小青證明什麼都沒有意義,最有意義的是讓買子知道她懷
的是他的孩子,是讓買子在知道她懷了自己的孩子後,改變跟小青結婚的決定。

    儘管月月擔心買子不會承認她懷的是他的孩子,但一個重大的決定還是產生在
一瞬之間,月月臉上的笑紋被一種莊嚴取代。她離開醫院充滿來蘇水味和血腥味的
走廊,向門口走去,她想她愛買子,她太愛買子,她要生下他的孩子,她要讓他知
道,她懷了他的孩子,她要找到他告訴他爭取他——最後的爭取。決定一旦形成,
月月便如一個出征的壯士,邁著堅實的腳步離開醫院奔向車站。

                               月月和買子

    月月離婚的消息沒隔幾日,就在歇馬山莊山野屯落傳播開來,人們相互傳播的
迅速就像秋風在割倒了莊稼的平川禿嶺飛行。

    買子大約是最後一個知道月月離婚的人,由於小青的隱瞞,買子一直以為國軍
和月月和好如初,他還時常在思考工作之餘,構想跟小青關係明確後,上丈人家如
何啟齒把月月叫成嫂子,這對他似乎是一件只需時間才能幫助完成的事情。然而他
完全不曉得在他的生活後面,因為他發生了什麼。買子得知消息是從小青口中。村
部裡的人以為他早知此事,沒有任何人當他提起。小青原本打算隱瞞到底,直到他
們結婚——小青預感她和買子結婚的日子不會很遠。可是近日來小青改變了主意,
她保不准買子會不會從別的渠道知道這件事情,她想與其讓別人告訴,還不如自己
先說,這一方面坦露自己的自信、真誠,一方面可全面瞭解買子聽到此事後的反應。
她只想看到買子的反應,然後設法引導他,就像她當初一點點引他向自己就範。

    那是買子在鎮上開會後的第三天早上,買子剛剛進屋小青就跟了進來,她進屋
並不表現以往的熱烈,她淡淡同買子笑,使一個飛眼兒,而後漫不經心地說,我哥
我嫂離婚了。她本想調皮地開個玩笑,說程村長,民女有一事相告,翁月月同林國
軍已經離婚,可是剛要開口,又覺這件事對買子刺激一定很大,不宜採取戲謔的態
度。買子確實很受刺激,臉皮瞬間凍住似的一動不動,正準備拿什麼的手在半空劃
了一下,而後懸下來。他直直地看著小青,極力使自己變得平靜、平常,然而他還
是做不到,他不敢想像,不敢想像月月會在自己已經明確了態度的情況下堅持離婚。
買子說,小青,我……我對不起月月。你……是這麼看嗎?買子的嘴唇此時有些笨
拙。買子的第一反應是自己對不起月月,然後是想知道小青對這件事怎麼看。小青
卻很鄭重地說,買子,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我原來沒想告訴你,但我現在必須告訴
你。小青儘量使語言變得鄭重,小青說,月月離婚的根源在我哥身上,我哥有病,
那方面有病……你記得新婚之夜那場大火嗎,是那場火嚇的。小青並不正視買子,
她說月月後來走近你,也完全因為我哥的不行,並非是什麼愛情。買子懸下來的手
放到腰間,臉皮依然凍住似的,沒有表情。許久,一縷日光透過玻璃照進來,刺著
了他的眼睛,他車過臉低下頭去看腳下的瀉進來的光影,買子說,月月原來這麼不
幸,她原來這麼不幸。小青依然不看買子,而是故意轉回身子,作出要走的樣子。
這時買子突然警覺,用瞬間的微笑化開臉上的冰凍,攬住小青,將小青緊緊紮進懷
裡,而後低頭用嘴尋著對方的嘴唇,死死地吻著,一邊吻著,一邊用短促的音節說,
別生我氣,我愛你,我是愛你的。小青噗哧一聲笑了,看透一切的智者似的笑了,
說我從來沒懷疑過你愛我,我相信你愛我。其實小青心裡十分清楚,一個男人聽到
自己剛才複述的消息最切膚的感覺一定是受騙上當,不管他是否愛過對方。小青趴
在買子懷裡,再一次被自己的聰明感動,小青看到自己在感情這件事上對買子的操
縱,已經達到爐火純青程度。買子說小青,我真怕有一天,你因為你嫂子,呵不,
月月,你因為月月的事生我的氣離開我,我今天告訴你,其實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
她也許像你說的那樣,因為需要才走近我,而我一直就覺得她是姐姐。買子的話曾
經說過一回,他的一再強調讓小青受了感動,小青被自己感動又被買子感動,從買
子懷裡掙脫出來,說你放心好了,我從未覺得你和月月之間有什麼,不過她是一個
偏執的女人,我真怕她到處去說她愛你,或者說為你才離婚,那對你影響不好,你
現在……買子趕緊截住小青的話,不會,月月不是那種人絕對不會。

    然而就在這天上午,月月突然在村部坪場上出現,就像砍倒的莊稼突然又在地
面上站立,買子看到月月心裡陡地一顫。月月揭開屋門,目光靜靜地對準他,慢條
斯理說買子我找你有事,他感到自己幾乎是一身冷汗。

    買子極力平靜自己,邁出坦然的腳步。他跟著月月,月月推車走在前邊,細瘦
的腰肢一擺一擺,讓買子感到熟悉又感到陌生,親切又傷感——買子在看到月月細
瘦的腰肢時,莫名的恐懼讓位給傷感,他想起她的不幸,走到坪場邊緣靠近村小學
操場,月月停住轉過身,深情地看著買子,月月的目光有種吞噬買子的深情。買子
起初躲閃,像躲閃刺目的日光,後來就被這靜靜的水一樣流淌的深情淹沒。買子說,
翁——翁老師,你找我有事?月月臉腮的肌肉瑟縮了一下,似乎對這種叫法不太習
慣,但她依然是深情的,靜靜的,靜靜得有些貪婪,就像一個饑餓的孩子面對一隻
油餅,她貪婪地看著他的脖頸,他的潔白的牙齒,憨憨的嘴唇,她是多麼想看見它
們啊,她是多麼想這熟悉的一切歸自己所有啊。月月終於翕動嘴唇,月月說買子,
我懷了你的孩子,你的。月月的語氣有些急切。

    像正洗著澡的水一下子變涼,買子驀地覺得肌膚起粟,一顆卵石一樣涼滑的東
西順胸腔往下沉,他說不可能,怎麼可能?!

    月月目光跳到遠處,而後又落在買子臉上。再度落回來,買子發現剛才那靜靜
的東西不見了,好像在一跳之間被什麼物體獵走,隨之而來的是冷峻,能夠穿透一
切的冷峻。月月說,我不會騙你,是真的,買子,我愛你,我想和你結婚。當說到
愛時,月月心狠狠疼了一下,眼眶湧出淚水。她不看買子,而是看著遠處的山際,
似乎很怕淚水掉出來。

    月月有了自己的孩子,月月說要和自己結婚,不可能,怎麼可能。買子下意識
重複著,順胸腔下沉的物體漸漸變成一些針尖往心上紮著,瞬時,他也感到背後小
青的目光,村委們的目光向自己背上紮來。他想起小青的話,月月是個偏執的女人。
看來月月確實是個偏執的女人,尤其買子想起,她是因為國軍有病才走近他,買子
一霎時調整好情緒,買子說翁老師,我想,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對我的感情,可是你
知道,你知道我是已經決定要娶小青的,這孩子……買子說到孩子,遲頓了一下,
好像這兩個字不該是他說的。他說我不敢肯定他真是我的,不過不管是不是,我帶
你去打掉,我會幫你的。

    淚水終於跌落下來,月月說買子,月月的語調由急切複歸到平靜,一種難以理
解的平靜,當聽到買子說完這番話,月月自己都不知道她一直急切地盼望得到什麼
的心情會一下子平靜。月月說買子,對不起,實在對不起,我不知道我這是怎麼了,
請你原諒,我想,是我錯了,這孩子不是你的,是國軍的,他怎麼會是你的?月月
說著,移動自行車往外邊走,剛邁出兩步,就跳上去,悠悠遠去。

    買子站在那裡,目送疾速遠去的月月,心裡想月月到底怎麼啦?她怎麼這麼莫
名其妙不可理喻。買子覺得自己被月月搞得很糊塗,月月常讓他很糊塗,似近又遠,
似是而非。買子搖搖頭,平息著心緒,堂而皇之走回村部。

                               小青和買子

    自從那樣一個時刻,小青在孤寂的日子中走進自己設計的圈套並最終決定嫁給
買子,買子一直希望小青能在黃昏之後,突然之間來到獨處的小院,像慶珠當初那
樣,像月月那樣。不,絕不要像她們那樣,而像一個真正的這個院子的主人——女
主人。可是買子等待多時一直沒有等來,買子不明白開朗大方的小青為什麼在這件
事情上那麼在乎,村裡沒經訂婚私自來往的人家早已屢見不鮮,有一回他們下班一
同走回屯街,買子曾經直白地邀請:陪陪我去。小青卻說,你以為我是月月?

    小青不在晚上到東崖口與買子幽會,並不是小青害怕走了月月的老路就做了月
月的替身,而完全因為那個幽會的結果,會使她提前走入一個一輩子都走不出來的
過程,因為不經意中打破了絕不同山莊人結婚的設想,她必須以遲緩的速度走向對
自己的背叛,以期得到心理平衡。小青在愛上買子之後,所有遠離山材的設想都變
成了鏡子裡的物體。然而,就在這個下晌,小青遇到一件意外的事情,使她不得不
在情急之中改變主意。

    這個下晌兩點多鐘,後川楊玉松氣喘吁吁來找小青給女人接生,破門就說我老
婆疼得不行了。小青沒有吱聲,一邊拾掇東西,一邊鎖門出屋,哐當的關門聲帶出
一種急躁。小青雖然性情飄逸浪漫,幹起工作卻是一絲不苟,山路上穿著高跟鞋一
扭一扭一路小跑。小青進門時葦席炕上女人的骨盆已經開裂,黑茸茸的腦袋頂著一
泓薄如蟬翼的亮膜展在那裡,女人發出震耳欲聾的尖叫。小青趕緊輕裝上陣,壓在
女人身上連喊一二、一二,不到十分鐘,褲襠裡夾著小雞雞的生命呱呱墜地。小青
從背包裡拿出酒精洗淨,而後光光淨淨放到大紅布包上,教給女人一些侍候孩子的
方法,摘下手套包在紙裡就想上路。剛欲推門,男人遞給一個紙包,說你嫂說了,
要是女孩就不給了,要是男孩就給二十。小青推著,說我掙村裡工資,不用的。楊
玉松似很受感動,一邊送小青出院一邊說你嫂說你不要錢我還不信。

    小青告別屯落,感到一種透腑的清靜涼爽,正當她在溝邊慢下來,深深地吸一
口曠野的氣息時,一個人影抽冷子閃在她的身後。當她回轉過身,那人影又一閃回
到石罅中間。小青沒有感到害怕,常常有些孩子因為單調的生活排遣不了對生活火
熱的激情,妄自到野地裡鬧怪搗亂。小青深吸著曠野沁謐的氣息,嬌小的身影愈發
挺直,臀部一扭一扭向前走著,然而,就在小青順溝幫一溜上坡走到一塊離樹林很
近的高處時,一個人蹭地一聲從樹林鑽出,掠過她的身旁,小青來不及反應,只兩
手緊緊捂著她的藥箱。來人從小青後邊人手,抱住小青就往樹林裡走,呼哧呼哧的
喘息在小青腦後仿佛一個引擎的火車,聞到酒味小青開始緊張,小青雙腳離開地面
時嗷嗷叫起來。那人於是鐵鉗似的一手鉗住小青一手伸到前邊捂住小青嘴巴。小青
一陣風似的仄懸著被掠進小平山樹林深處,而後又將小青當做一個物體扔在雜草與
樹葉松針鋪存的草地上。當小青使足了力氣坐起來,終於得機會面對打劫兇手,她
反而變得冷靜。小青冷冷地看著對方恍如雞冠似的烏紫的臉龐,一字一句說道:你
要幹什麼?金水朝小青走了一步,金水你幹什麼你想幹什麼你瘋啦?小青再次叫出
聲來,她將偎在身後的樹樁抱在身前,由於神經過於緊張,眼裡的光色有些錯亂。
金水說林小青,我不幹什麼,我問你一件事,你必須給我回答,你只要回答,我立
刻讓你走。小青沒有說話,似在等待發問。金水說,你從你媽的什麼地方生出來?
金水眼睛鉤子一樣勾住小青的驚恐。小青想不到他會問這樣下流的問題,不假思索
地說回家問你媽。誰知話剛出口,金水就向小青揚起布袋,小青呵一聲尖叫,而後
央求道,別讓我回答問題,咱們換個方式,換個方式好嗎?金水放下手臂,淫笑再
度升起,好,可以,你可以在兩者之間選擇,一個是回答剛才的問題,一個是……
是你讓我……讓我摸摸你的奶子。他的語音剛落,小青就毅然答應,行!讓你摸!
許是小青的回答太出乎意料,金水愣征一下反倒有些不知所措。當他真正反應過來,
他一甩丟掉手中布袋,上前連人帶樹一同抱住。抱樹是為了抱人,樹卻成了他的有
利的依靠。因為箍得太緊,小青說你鬆開些,我讓你摸你鬆開些。金水鬆開手卻並
沒有馬上把手伸進小青衣服,他一時顯得有些慌亂,金水抽著手,板結的臉上跳動
著惶悚。小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放鬆地審視金水,目光裡既沒有英勇獻身的悲壯,
亦沒有害怕強暴的緊張,例顯得輕鬆和毫不在意。摸一摸能失去什麼?她林小青怎
麼會在意摸一摸?金水的僵持更是給了小青鼓勵,她挺著胸,將乳峰在他面前一聳
一聳,金水終於不再惶悚,他兩手從腰間端起,慢慢去揭小青衣襟,手順著小青汗
濕的肚皮往上爬,金水手指向縱深走動時,小青感到蟲子爬行一樣的奇癢,渾身毛
孔兀地悚立。她想喊你使勁摸呵金水,但沒有喊出,因為她感到手已經捉住了她的
乳頭,她已經感到壓力。小青感到兩乳間有一隻手在那裡揉搓時,一個念頭突然升
上她的腦際,她想眼下只要咬一口他的耳朵,她便可逃之天夭,因為他的耳朵離她
很近,但她不能,那樣會惹出更多的麻煩,會使本來一摸就可了結的事節外生枝。
小青感到身體裡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襲來,小青說金水行了吧?小青的口氣是那樣輕
松自如。突然,金水抽出雙手扳倒小青,金水的動作像扳倒一棵早已砍倒只剩一層
樹皮的大樹,有一種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金水把小青扳倒在地上,而後掀開小青裙
子去扯她的褲衩,再後就全身壓住小青很快做完了他想做的事,一切是那麼迅速那
麼草率,有點像一個小偷慌不擇路。小青來不及反抗,或者已知反抗也毫無作用,
當她旋風似地爬起穿好裙子,金水詭秘地笑著說,林小青咱們賬清了。小青坐在地
上哈哈大笑,小青說,你以為這算什麼,我還是我。我不在乎,你什麼都沒得到。

    她一口氣兒穿過收割完畢的包米地,徑直向買子家奔去。

    草房院見到買子,小青不顧買子裸露的肩膀上的草屑和黏汗,跨過低矮的院牆,
徑直撲到買子懷裡。眼淚在鼻子聞到一股汗酸的刹那頓時湧出眼角,這是小青回到
歇馬山莊之後的第一次掉淚。小青在下山坡看到買子時眼窩就感到微微發熱。一個
受了欺辱的女人最需要男人的撫慰,而有了這種需要的女人最容易感受情愛的重要。
當小青真切地知道在歇馬山莊,她有了一個能夠讓自己傾吐怨屈的人時,一種多日
來故意延緩的、抵禦的東西一下子就變成漫天大水,須草不剩的淹沒設計的理想的
家園。

    晶瑩的淚花在小青以往頑皮的臉上閃爍,帶給買子楚楚動人的印象。買子在自
己褲子上焦急地蹭著兩手的灰土,而後扳著小青肩膀,不迭聲的問怎麼了小青你這
是怎麼啦?小青抬眼看著買子,黃昏在他臉上打印出深厚的暖色,這暖色帶著兄長
似的溫情,讓她感到真誠可靠——他其實從來都讓她感到真誠可靠。小青嘟起嘴唇,
親著買子的胸膛,邊親邊說,金水欺負我,用馬蛇嚇我,還,還……。還怎麼樣?
買子警覺地追問,推出小青看著她的眼睛:告訴我我去找他告訴我。小青說金水強
奸了我……像遭了雷擊買子整個身子抖動了一下,為什麼,他為什麼?小青不想隱
瞞真情,小青想她是受害者,小青見買子目光中的溫情變成了一道閃亮,驀地摟住
買子哭出聲來,為了……為了我頂他媽,為了我和你好……

    買子攜小青走進西屋,讓小青詳細講過一遍事情經過,而後一粒一粒揭開小青
上衣扣子,輕輕褪下她的裙子,小青在買子做這些時,並不知他要做什麼,但她順
從地任他去做。買子把小青衣裙脫光,輕輕將她抱到炕上,像擺弄一只怕碎的花瓶。
小青裸露著身體躺在買子眼前,他捉小鳥似的兩手一齊將雙乳捉住,之後,用力揉
著,像小青複述金水揉她那樣揉著。一會兒,他停下來,一隻手順著小青的腹部下
滑,滑至大腿時,買子發現小青臉上現出激動的神情,隨之四肢開始絞動。買子靜
靜地察看著小青的反應,像一個伺機而動的獵犬,可是見小青身子一節一節活泛起
來,他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好像有一個人站在他的心裡和他說話。小青無視買子的
神態,她在他毛糙的大手伸進蓬展的沼澤地帶時,一把摟住買子,叫道我愛你程買
子我愛你——我現在要你,買子於是停止儒雅的動作拼力撕扯身上的衣服,這一前
一後判若兩人。買子脫下衣服就把小青從火炕上抱起,讓肉與肉緊緊地、深深地、
密密地嵌在一起,買子在撫摸小青肉體時,連聲地重複道,金水這個王八蛋我去告
他告他——

    買子送小青回家時一路沒有說話,他挽著小青胳膊,身體是親密的,心裡卻在
想著一件可怕的事情,那就是他還要不要娶小青。這事情原本沒有這麼嚴重,不知
怎麼走著走著他就問起自己這樣一個問題,然而回答是堅決的,要!小青是歇馬山
莊最最與眾不同的女子,她又是林治幫的女兒。

                               國軍和月月

    經歷了憤怒,經歷了打碎、撕裂,經歷了那物件的重新崛起,國軍對自己曾經
有過的生活和眼下面臨的生活做了認真思考。從感情講,月月是個確實難找的女人,
只要決心改正悔過,重新開始,他願意接她回來,雖然他曾說過病好了更要和她離
婚,那是氣話。可是道理上卻與自己無法說通,她在自己遇難之際迅速地背叛了自
己,卻又在背叛之後從不悔改自己的背叛;重要的是,那個使月月背叛的男人要成
為自己未來的妹夫。國軍無論如何不敢接受他們再在同一場合的出現,如果與月月
恢復婚姻關係,眼下惟一的可能是讓月月否定她的背叛,月月如果站出來說那一切
根本沒有發生過,她只不過作為慶珠朋友去關心他,月月如果堅持這樣說下來,國
軍想他也許不會細去追究是否真有其事。國軍發現,男人原來很虛榮,他們有時只
為一個面子,男人有時又是這樣脆弱,只一個面子就可把它打個落花流水。其實他
完全可以就固執地認為一切都不是真的,去找回月月,說我信任你,我們之間是多
麼有感情。然而最終還是作不到。國軍在認識自己作不到寬宏大量到能包容月月的
背叛時,對和月月恢復關係的惟一希望還是寄託在月月身上。

    秋後的野外讓人坦蕩讓人開闊讓人耳目一新,國軍因為心情舒暢,便想起與月
月戀愛幾年共度的秋天時光。秋風蕩滌了多日積淤心中的思考,使國軍走往學校的
腳步特別輕鬆。月月是否能按自己的設計走回自己懷抱對他並不十分重要,他們沒
有孩子,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都不害怕從頭開始,重要的是,國軍終於有了處理婚
姻問題的一分心情,一分勇氣。國軍在月月辦公室找到她時她正一人在屋。國軍站
在門口說,你出來一趟。月月見是國軍,說不用,你就進來吧,李老師家裡收糧提
前回家了。國軍走進屋子坐下來,他聞到了月月身上獨有的一種淡淡的味道,心不
由的一動。國軍去看月月曾被自己扇過的瓜子臉腮,那上邊沒有任何痕跡卻好像長
了一些小小斑點。國軍心開始隱隱地發空發飄,國軍在看到月月瘦削的臉膛的一瞬,
有一個重要的感覺,那就是月月是否能按自己的設計走回自己懷抱並非不那麼重要。
國軍坐下來,月月用自己的茶碗給國軍倒了水,月月看國軍時表情很平淡也很平靜,
像是遇到一個老鄉或一個一般關係的朋友。國軍說月月,我還是不相信我們緣分已
盡,我有時覺得像在做夢,我們倆戀愛五年,不至於這樣,你是不是被我媽誤解很
氣憤,就一口咬定……我知道你表面隨和,骨子裡其實很倔強……月月聽著,沒有
馬上回話,好像在思索著該怎樣回話。國軍接著又說,我這人並不喜歡自個兒粗暴,
可是那天對你實在太粗暴。我想,我該向你賠不是。月月目光終於在一個地方定住,
這地方不是國軍的臉或者眼睛,而是桌子上的一隻鋼筆水瓶,月月說,國軍,我……
我也像在做夢,我們不知怎麼就能走到這步田地,我們的緣分,情誼,我不敢說已
盡,但是夫妻感情、愛情,在我這真的是沒有了。月月說到這裡語音哽噎,好像很
難過,為沒有了愛情難過。月月說,國軍,我們相愛一場,這種結局對你對我都不
公平,可是你知道,上帝有雙手,有雙手在暗中撥弄你,讓你沒有辦法……月月哭
了,兩手捂著臉不出聲地哭了起來,單薄的肩膀仿佛抖在風中的羽翼。見月月哭,
國軍也淚流滿面,他說為什麼要這樣呵我們原本是多麼好……國軍站起來,走過光
影間的距離,將手撫上月月的手,月月的臉,月月把捂臉的手伸進國軍手裡,不讓
那手接觸她的臉,可是那手固執地在她臉上撫摸。月月再次抬手握住國軍的手,緊
緊地握住,不讓他再有掙脫的機會。月月握住國軍的手,退後一步,用淚汪汪的眼
睛去看國軍,四目相撞,似有說不出的悲憐憂傷。月月說恨我吧,我讓你蒙受恥辱,
我會永遠記住你對我的好。月月說完欲松下手來,等待國軍的離去,可是逮住國軍
的手反而被逮住,國軍握住月月纖細的手指,在自己胸前使勁揉搓,淚水淋濕了溫
熱的手感,好久,國軍放下,頭也不回地撞出屋去,踏踏的腳步碾著操場上的沙子,
由近及遠,當月月轉身朝外望去,國軍的背已經變成細細的一條暗影。

    國軍走後,月月捧著自己還沒隆起的肚子,趴在桌子上大哭了一場。

                                  月月

    買子和小青歡喜著摟抱一起回家去過新婚之夜時,月月已被學校開除,回到歇
馬山莊。

    是誰向學校寫了告發信月月無法知道,校長是在這一天的下班之後向她通報了
這個不幸的消息的。校長把她叫到校長室,說有一封信,也有不少學生家長反映你
和……校長沒有說出和誰,似乎這足以證明還是留了面子。校長說班子五個人,四
個人主張對你的事要給予研究,我一個人堅持沒用。你就回鄉避一段時間,以後趕
機會,我再想辦法。月月聽到消息沒有感到意外,她是一個代課教師,存留去走只
是一句話。可是不感到意外卻並不意味著很有準備,告別學生,告別學校,告別五
年的學校生活,她該怎麼辦?她自從讀高中一直都在這裡,關鍵是,關鍵是她往哪
去?母親輪著養活她往哪裡去?月月走出校長室時身子有很重的傾斜感,操場在她
眼裡左右搖擺,她需一手把著牆壁才不致使自己趔趄倒下。摸到自己辦公室她坐下
來,胳膊肘拄著桌子極力平息自己。她穩坐著,眼睛對著窗外的遠方,因為只有目
沖遠方才可避開學生作業和備課本,才可避開心如刀絞。教書不是她的理想,可在
山莊以外的什麼地方為家鄉做事,卻是她讀書時一直的盼望,她終於自己打了自己
飯碗自己的盼望,終於……月月悽楚地笑了一下,那笑好像不是終於打了飯碗,而
是打了一個絆腳石,月月的笑就像自己推翻了絆腳石。月月站起來,打開抽屜,揀
著屬￿自己的鋼筆、手油……是什麼東西這般有力地成全了她,這般有力地破壞了
她,這樣地摧枯拉朽,把自己牆角?是什麼東西這般神奇地折磨著、捉弄著她,這
樣的不動聲色、不留餘地……月月推車從學校操場往外走時,輕淡地,也依然是淒
楚地笑了一下,她不用抓住任何須芽一把就能縷到根部——愛情。

    可是愛情是什麼?她又在什麼地方?月月一路緩慢地蹬著車子,任小鎮一程一
程遠離自己,任遠處山野一程一程親近自己,她知道此次的遠離與親近將意味著什
麼,它意味著她的生活將永無白晝和夜晚的切割,她的白晝和夜晚將永遠屬￿歇馬
山莊。

    只剩一輛自行車一包衣物兩隻包裹的月月,在蹬上歇馬山之後停了下來,她在
下河口岔道遲疑了一會兒,拿定主意,而後越過岔道朝上河口方向走去。月月推車
走下水庫邊的山道,來到上河口屯街街頭,就在這時,她看見屯裡人正拿著板凳稀
稀拉拉往外走。她第一個撞見的是小學教師于敏,於敏看見月月大吃一驚,說翁老
師回來啦?月月說回來……呵不……於敏說快上學校看電影,程買子和林小青結婚
請電影。月月心倏地一緊。她看到了買子和小青,月月再次經歷了肝膽欲裂的疼痛。
她本可以不來的,可是她來了,她好像專門為這肝膽欲裂的疼痛而來的,她的不可
救藥的肝膽呵。月月跟著買子和小青,腳步輕輕,生怕他們聽見,然而月月沒有跟
他們多遠,她在後川和上河口分野的地方拐了下來,她奔後川而去,不時地停停聽
聽對面道上的聲音。月月走得很慢,月月在緩慢的步行中,豔羨地注目著後川的燈
光,那燈光裡有一雙光彩奪目的大紅喜字,紅的紗幔遮著一雙粉紅的嘴唇,皎潔的
胴體……他們為了故意向月月顯擺,紗幔時而撩起時而放下,他們親吻著、摟抱著,
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說著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買子,月月對著燈光看
著,不由自主喊出聲來,當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寂靜空曠的夜空恍如一只草蟲的鳴
叫,月月哭了,她啜泣著,十分傷心的啜泣,她看到心被一些枝葉茂盛的藤蔓糾纏
著,勒得緊緊的,又一甩甩在一簇荊棘上,一隻腳在上邊使勁揉,揉出生拉拉的疼,
血淋淋的疼。她恨不能扔下車上所有東西,沖到那個孤立著的草房院去,揭開屋門
大喊買子我愛你——月月覺得那個曾經有過的瘋狂,曾經讓她一念之下跑到草房院
後來被婆母發現的瘋狂的衝動,又回到了她的體內,這瘋狂的衝動自那天離開草房
院,被遭遇的現實擊毀衝垮,被辱駡羞辱沖毀衝垮,再沒有來過,眼下它猝不及防
地澎澎湃湃地來了。月月一手扶著車子,一手托著腦袋趴在車後的包裹上,企圖用
棉軟的抵擋抑住衝動。好久,好像有一個世紀,她平息下來,但這絕不是回到現實
的平息,就像飛機平穩地在空中飛翔,讓你沒有感覺。她推動車子,緩緩的坡度使
她腳步變快,她來到了後川街上,因為常來後川給張小敏補課,即使夜裡,她也能
清晰地記著她家的院門。

    小敏的母親姜珍珍患肺氣腫已經三年多了,腫胖胖的臉像裱了黃裱紙,她起身
向炕裡偎著沖月月乾笑,那種隱在皮膚深層的浮腫使她笑出來很難,她說翁老師可
好啦你對俺真好。月月站在炕邊,往炕上放著包裹,月月說大姐我來陪你住,我現
在無家可歸。

    月月沒有吃飯,她調過頭來躺下,小敏拿來一個枕頭和一床薄被。月月躺下之
後,就一枝一節講起自己的遭遇。是為了向薑珍珍說明目前處境,也是為了排遣胸
口的鬱悶,她覺得胸腔深沉的像壓了重物。月月講一段深深地籲口氣,停頓一會兒,
再接著往下講,薑珍珍一直沒有反應,像聽一個天外來客講述外星的故事。等月月
講完,薑珍珍發話,她說,有個好體格,就不知道怎麼折騰好,你要是像我有病,
就會知道安安穩穩過日子多難得……

    姜珍珍是個善良的女人,她絲毫沒有因為對月月的不能理喻而影響對她的感情,
她說在我這兒要住多久都行,你姐夫回來也不打緊,酉屋也是閑著,你和小敏到西
屋住。第二天早上,月月在天剛濛濛亮時起床幫小敏做飯,像在婆家一樣,米菜油
鹽由小敏拿來,她只忙在灶上。早飯做好,她走出院子來到古本來家,古本來此時
早去了果院弄地,女人熱情地要領月月下地。月月說大嬸不用,我自己去,就朝那
塊曾在山莊產生很大影響的第一塊承包地走去。古本來在鋪滿了葉子的蘋果樹下見
到月月愣了一下,說哦,翁老師。月月說本來叔,我,……我被學校辭了,我想上
你這打工,不知你用不用?

    古本來沒有表現驚訝,似乎被辭掉工作和蘋果樹被剪枝是一樣的事情。他不問
為什麼,卻一字一板地說,你的事我都知道……來吧,幫我挖蘋果盤。

                               買子和小青

    買子在快到家的路上,滿腦都是小青赤條條在金水身下的場面,這場面叫買子
對金水有種刻骨銘心幾近瘋狂的仇恨。然而,當買子走上東崖口,望見院裡晃動的
小青的身影,一腔仇恨立時便化作一股洶湧的欲望,這欲望滋蔓了對小青的暴虐。
買子進院小青正在井臺洗衣服,銅盆裡漫起的肥皂泡閃爍著撲朔迷離的光色,買子
一把就把小青從肥皂織就的光色中提起走回家中。

    小青其實早就看到買子從崖口走下院來,故意不抬頭,故意以冷淡呼喚買子的
赤熱。小青竊喜心中的算盤得逞,狡黠的目光煽起肥皂泡似的撲朔迷離。買子被洶
湧的欲念推動著,顧不得玩味過程中的情調,他擒小鳥一樣擒住小青朝西屋走去,
動作異常粗魯、急切。買子推上屋門,三下五除二脫光小青的衣服,而後解下褲帶
沉沉地壓上去。壓上之後卻久久也不動彈,好像他進家來所做的一切都是奔著壓上
去這個目的,而這個目的並沒給他帶來多少刺激。那洶湧的欲念,在這個目的達到
後像走錯門的狗似的悻悻溜了出去。買子翻下身,看著小青潔白的、滾圓的身體,
臉上漸漸有了表情,他張一下嘴巴,好像想講什麼,好像那話對他對小青都很重要,
因為他的表情是深沉的,思索著的那種深沉。小青等待著,小青婚後越來越喜歡形
式。可是驀地,溜出家門的狗又溜了回來,買子手捏住小青兩胯,將她翻過來又翻
過去,而後下頦在小青乳上狂亂地蹭磨,腳在小青腿上狂亂地踢蹬,嘴裡不住地喊
道,程買子x你,是程買子x你呵小青。短胡茬在乳部嫩肉上的蹭磨使小青感到鑽心
的疼痛,小青尖叫著,你醉了程買子你醉了。買子蹭著、磨著,腳不再動彈,這時,
他進入了小青,他緩慢地進入了小青,好像山雨咆哮的間歇,又像山而欲來之前的
沉悶,他的動作異常緩慢、遲疑。小青由奇痛感到奇癢,小青閉著眼睛,嘴卻沒有
閉上,一聲接一聲地說你喝醉了,你在哪喝醉了?這時,山雨再一次來到,傾盆大
雨轟然地抖動地面,掀起一陣鋪天蓋地的迷霧,彌蒙了兩張面孔,使他們對面不識。
買子仿佛被洪水沖下來的泥沙似的滾落到炕上。許久,小青坐起來,陌生人似的看
著買子,嘴巴上下翕動了一下,好像想講什麼,好像那話對她對他都很重要,因為
她的表情是深沉的,思索著的那種深沉,買子等待著,他希望小青對他有所認識,
可是小青卻說了一句讓他感到十分意外的話:農民。

    因為有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暴虐,小青在堂屋裡做飯吃飯都不說話。結婚之後,
買子回家從不讓屋子清冷,小青不會做飯,他就和她一同灶上忙著,引著小青說一
些俏皮話讓母親高興,這種新添的家庭歡快氣氛使買子覺得終於做了一個孝順兒子。
小青不說話,買子有些慌亂也有些後悔,買子裡出外進故意把歌哼得跑調讓小青笑,
小青不笑,就自己大笑。當把飯桌拿到炕上,買子在堂屋裡對著小青耳朵說,請你
大笑。小青還是不笑。沉悶的氣氛就一直延伸到飯後。

    與睡覺相關的節目提前上演,留給一對新婚夫婦的夜晚就變得索然無味,令買
子和小青在一陣拾掇鍋碗打掃庭院的忙亂之後悶悶地。

    然而買子一直沒有上床,他掃完院子在母親屋裡看了一會兒電視,見母親睡去,
他跳上炕把窗簾遮嚴後回到西屋。買子在西屋高低櫃抽屜裡摸了盒火柴,對小青說
把窗簾遮嚴。小青看看買子,以為他想抽煙,沒有吱聲也沒有動彈。買子自己跳上
炕去把窗簾遮嚴,嚴肅地說,快睡。

    買子逍遙地走到門外,一面看著天上閃亮的星星,一邊劃著一根火柴扔到草垛
頭的散草上。買子燒自家草垛的念頭誕生得非常簡單,那一瞬只想有什麼辦法能使
小青熱烙烙鑽進自己懷抱,然而這個想法一旦生成,一系列充足的、在此之前從未
想過的理由便堂而皇之湧進他的腦際:林治幫因草垛失火提出退職之後,鎮上就有
了新的規定,凡村級幹部家遭黑眼風的一律補助;一個人如果老順,就會有人琢磨
你,自己給自己造一個障礙,可免除意外的麻煩;當然最重要的是,小青會忘掉飯
前一切不快,嬌嗔地偎依在他的懷中。

    一切正如買子所料,大火燒紅半邊天光時,小青驚慌地鑽進買子懷裡。然而,
當買子摟住小青湊近小青耳朵邊說別怕,火燒財旺,並把前邊兩個充足的理由說與
小青,小青再次說了一句讓買子感到意外的話:真是什麼丈人什麼女婿。不過這次
小青說完,兩手蛇似的纏住買子脖子,不再慪氣。

                                  月月

    從曾經屬￿自己的家園裡退出,從曾經屬￿自己的校園裡退出,月月在一塊闊
大的蘋果山坡體驗了從未體驗過的天地的寂然無聲,時光的漫長無邊,身體的疲憊
不堪。應該承認,多年來,月月沒有斷過與土地農活的親近。因為三哥懶惰,農忙
季節下班回家,她泥裡水裡從不惜力。然而,那時的活路再累時間再長,也不過三
五小時三天五天,相對許多個站在課堂講課和坐在辦公室備課的時光,不過是蜻蜒
點水,是一次聲帶的休息,思維的間歇。而眼下日出連著日落,時間從未有過的混
沌一體綿長無邊,仿佛在深海裡行舟,海天一色沒有變化。月月一銑一銑拖著果盤,
一腳踩下,黃土便仿佛噴射的水花似的,呈一個扇形的升飛與降落。為了保持園內
的寧靜,月月當古本來包下四十棵果樹的所有果盤。

    如果不是懷孕,她不一定非得回到歇馬山莊,她可以到外邊去當保姆去打工,
可是她懷孕了,這對她很重要。肚裡的孩子不允許她過顛沛流離的生活。當然,她
應該打掉孩子,在歇馬山莊,不會有哪一個獨身女子跟人有了孩子還要保留下來,
她卻要做在山莊人眼裡大逆不道的選擇。最初的決心,只是為了爭取買子,因為懷
了孩子月月以為在買子那裡還有希望,然而希望落空之後,保留孩子的決心竟然更
加堅定。自從清醒地意識到,她的生命離不開買子,在月月的心裡邊,就一直掙扎
著一種意志,一種初始堅定並一直堅定的意志,那便是,向小青,向買子,向整個
世界,去證明一點什麼。什麼,她自已似乎也很難說清。

    從張小敏家後門出發,到古本來的山坡果園的有半裡坡路,月月每天天沒亮就
起身做飯,準備豬食雞食。豬食雞食是她晚歸時在果園邊緣掐的綠蒿、灰菜、麻乍
菜,這些越往秋深越葉茂莖嫩的菜草,是雞鴨豬一天裡咀嚼不完的食物。人吃的、
畜類吃的一同備好,天剛微明,月月就趁張家母女倆未醒之時,扒一口包米稀飯,
扛著鐵銑順房後小路奔果園裡去。露水打濕鞋面褲角,腳下一片沁涼,銑把兒磨破
嫩嫩的手皮,掌心火燒火熱。月月打發張小敏去為她買來一雙球鞋一副手套。最初
幾天,每一低頭穿鞋和戴手套,她的胸腔就有食物往上躥,而每次嘔吐之後,她的
鼻腔裡都要湧出一股酸楚的潮緒。她不敢讓那潮緒停留,趕緊揚臉去看遠山、天空。
最初的時光,委屈和傷疼伴著嘔吐時常從心底的縫隙流淌出來,——而這情景,浮
現最多、印記最深的還是國軍向她施行暴虐之後,小青站在她的房間裡說出的那句
直紮心窩的話——翁月月你這不識敬的女人,放著一條光明的道路不走,專走鋪滿
荊棘的小路!她深信,在這個世界上,最懂得她為什麼做不識敬的女人的人,便是
將她說成不識敬的女人的小青。小青透悟她的情感,透悟女人的情感。小青其實很
早就把一雙目光顯微鏡似的伸進自己的生活——在她知道她的哥哥有病的時候,面
對月月的抑鬱她曾幾次提示過。直到後來她走進他們中間,她站在道德、正義的方
壇上趾高氣揚理直氣壯。那情景讓月月不想回味卻又抵禦不住。她在那情景中看到
女人的可怕,她感到自己那勃勃不平的心在嫉恨,她嫉恨小青,她甚至有一閃念希
望她遭到什麼不幸……另外一個難忘的情景就是買子在村部坡場上對自己的坦白:
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對我的感情,這孩子,我不敢肯定是我的,不管是不是,我帶你
去打掉……月月依稀記得那張面孔的淡然、無情,恨,便不由得鑽進每一個毛孔。
月月在最初的挖果盤的時光裡,恨仿佛滲入果盤的泥土,一銑一銑被她挖出,在她
身後堆成沉實的山峰。

    然而,就像挖出來的土最終還要填進去,委屈和傷疼並不佔領她的全天,只要
胃裡的東西吐出去,或者欲吐未吐最終消化沉底,她的心情就會有所好轉;而只要
心情好轉,與她會面的那些情景就悄然退去,即使不退,她也無法切近當時心情。
這時,月月感到,疏密有致的果樹枝椏分割了她的視線,像小時候在樹林裡藏貓貓,
黃沙黃土唰啦啦落到地面,像小時候菜地裡看父親和哥哥挖菜窖。因為令她記起的
全是快樂的、童年的往事,小青和買子就被推到腦後,讓她有隔世觀火之感,好像
他們與她沒有任何關係,他們只不過是一個簡單的、遠山一樣迷離虛幻的景象,他
們與她遙遙相望,卻不能走近不能打擾她,她的心中被無憂無慮的往事占滿,色彩
斑斕……

    半月之後,月月徹底擺脫了嘔吐,便變了一個人似的沉浸在一種喜悅之中。這
喜悅就像第一次在大河裡洗衣服被買子抓了一下胳膊,覺得整個日子都被旋動。月
月又重新走回被買子旋動之後日益覺醒的歡樂、日益覺醒的相思中去。她與買子走
近,買子離開了小青,他是一個人向她走來,帶著隨意和散漫,帶著原始的激情,
自燒自旺的火一樣的激情……在沒有變化的重複的日子裡,買子回復了最初的模樣
來與月月會面,相思仿佛重新點燃的蠟燭,火苗一舔一舔,撩撥著、幻照著她的辛
苦,她的勞累,她的沒有家園的果園。

    月月被重新撩撥著,每到日影西下都盼著下一個日子走近。有了相思,白晝的
果園裡有一個無處不在的買子,他在那裡站著,坐著,躺著,變幻各種姿式看她,
等她,和她說話。於是她對自己挖土的動作十分在意,她儘量不用唾沫噴手,有時
即使挽著褲腳,也不讓泥土進到鞋裡。因為姜珍珍和張小敏不允許她在晚上攜買子
進家,她在晚上的時刻裡就盡可以踏踏實實睡覺——疲累和沒有攜進家門的相思共
同涵養了睡眠,使月月的臉色日漸紅潤好看,相思也不再是最初的神經兮兮,而像
秋後的山崗,有一種渾厚的氣質。

    國軍來時月月正在挖深的果盤裡掘土,她聽到腳步聲揚臉看了一下,見是國軍,
沒有半點驚訝繼續掘土。國軍整潔的裝束光亮的頭髮和月月形成一種鮮明的對比,
他似乎並沒在意月月曬黑的肌膚、不再如以前那樣苗條的形體。他站在高處,俯視
著月月緊裹紗巾的腦袋,說月月我想跟你談談。

    月月停下來,說我都這樣了,還有什麼可說?

    國軍說,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我們只要不離婚,我保證讓你回到學校教書。

    月月驀地再次揚起已生出許多雀斑的臉蛋,眼睛盯住國軍的眼睛,原來是你幹
的好事!

    國軍歉意地笑笑,是的,你不要恨我,我只想讓你知道我對你的誠心,我是愛
你的,月月。國軍說著跳下深坑,拉過月月粗糙的手指,說月月,你知道嗎我是疼
你的,我這些天從未安穩過,我疼你。

    月月平靜地看著國軍,說我信。可是你已經不瞭解我了,我不是原來那個月月
了。

    國軍說不,我瞭解你,你除了變黑什麼都不會變,我保你還去教書,我們可以
與家裡脫離關係。國軍說著要擁月月,邊伸手邊說,我們搬到鎮上去住,我們到鎮
上買房子,永遠不見買子和小青。

    月月笑了,心想我怎麼能不見買子,怎麼會呢?但她什麼都沒說,只是躲避著
國軍的親近,默默等待國軍離開。當國軍從月月眼中看到毫不動搖的堅決,他跳到
坑外抓一把沙土朝樹枝甩去,日漸憔悴的蘋果樹葉嘩啦啦飄然而落。

                               買子和月月

    買子第二天中午,獨自來到古本來承包的沙地。

    古本來眨眨眼睛,眼角的肉球跟著晃動,先說你找我有什麼事?

    買子說,我,我想看看月月。

    古本來呼吸立刻粗起來,他摸來一根稻草一拽兩截,你去看嘛找我做甚?程買
子我就問你,你和她到底有沒有事?

    買子也從地上揀起一根稻草,在手上纏繞出一個個圈圈。本來敘,那都是過去
的事,那時我的日子很空虛,她來找我……

    古本來轉過臉來,直視買子,哼,玩火不怕燒身,女人是好隨便玩的?玩女人
有罪!有罪你知不知道?

    買子低下頭不再吱聲,對於月月,他是否有罪他還從未想過。

    你叔我這輩子最怕什麼?最怕傷害女人。古本來紋線模糊的眼角映出亮盈盈的
東西。我四十歲上還沒沾過女人的時候就知道女人是男人的命,不能傷她,哪怕一
根頭髮。

    買子聽見古本來的語音是顫抖的,感到有些意外,他不知道這麼一個地地道道
的老莊稼人心裡裝著這些東西。他用潔白的牙齒咬著嘴唇,本來叔,我確實不是成
心傷她,我不知道她會為我離婚。

    你不知道?古本來依然粗聲粗氣,但音質是低沉的,混沌的。你當初跟她好時
就該對她負責,要不就不跟她好,你以為你是虎爪子嗎?你以為女人都像潘秀英嗎?

    是的,她不是潘秀英,我不知道她會這樣,我想讓你陪我去看看她,你得陪我,
本來叔。

    古本來說,你想例行公事,走走形式?

    買子沉吟似地笑了一下,說本來叔,你以為還能咋樣?我就是一千個對不住她,
我能離婚跟她結婚?我當著村長……

    古本來愣神思謀著,語調平息下來,和藹下來,說,她一天挖一個半果窩。

    買子和古本來進到果園看到月月時,月月正像一個小松鼠似的爬在樹枝上夠落
在枝頭上的一隻蘋果。她聽有吭吭的腳步聲趕緊跳下來,當她回過頭來看見古本來
和買子,臉騰地升起一片彩虹,兩手下意識揭開紮系很緊的頭巾,然後將抓著頭巾
的手捧在腰部,眼瞼在曬得有些粗糙的臉皮上忽閃忽閃,一會兒,就低下頭去。古
本來說翁老師——古本來一直稱她翁老師,古本來說村長來看看你……幹的活。月
月抬頭沖古本來笑笑,趕緊跳到新挖有一尺深的果盤裡邊。見三人相見非常尷尬,
古本來轉身要撤。不想剛剛轉身,買子就敏感地喊了一聲本來敘,但他用背影告訴
買子他不會回來。

    自從古本來自己一走,月月就系上紗巾一鍬接一鍬往外甩土,再也沒有抬頭。
買子愣愣地看著月月,準備好的話被不斷甩上來的泥土打得七零八碎。這個奇異的
女人同一個月前大不一樣,鼻尖上佈滿雀斑,腰身被一套肥大的運動服裹著沒有了
以往的線條,她的整個外形都不是原來的樣子了,尤其那頂頭巾在頭上鴨舌似的杵
著,地道的村婦相。月月的表現和外部形象一同抑制著買子準備在心裡的話,他甚
至有些後悔一念之間來到這裡,他靜默地佇立一會兒,見月月沒有停下的意思,就
扭頭向外邁步。可是,他的步子剛剛邁開,就聽月月在身後高喊一聲程買子——

    買子回過頭來,沙土不再向上飛舞,月月正正地對著自己,目光一下子就泊進
她的眼裡,深深的,牢牢的。月月說買子,我愛你!三個字剛剛出口,一汪眼淚就
斷了線的珠子似的滾落下來。這三個字在買子的生活中擱置了那麼久,使他聽起來
感到有些陌生。其實這一直是月月向他表達的主題,而時隔幾個月,它沒有消失,
竟再一次叫響在買子耳畔。買子像看陌生人似的看著月月,準備好的話語終於尋到
機會,翁老師,你受委屈了,我對不住你,我想不到會是這樣的後果。其實,其實
你並不瞭解我,我自己也不瞭解自己,我是一個很現實的男人,我一直是想有自己
的女人,而你當時是國軍的女人,這對我很重要。買子說著,停了下來,像發現自
己走錯路的人重新張望方位,因為這些準備好的話一經說出,買子感到它似乎是在
肯定著一個事實,那就是倘若她不是國軍的女人,他就會要她,這在最初是這樣,
在他沒有來到這個荒僻的果園之前都是這樣,可是眼下不是這樣。並不是眼下的月
月沒有了往昔的風韻,不是,而是他從月月目光中發現,只要他在表達曾經對她有
過的感情,哪怕是好感,她都會將「我愛你」的話義無反顧地說下去,說下去也許
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她會義無反顧地做下去,這太可怕。買子將目光送到果樹的枝
椏上,好像正確的道路就在那晃動的枝杠間。他說,翁月月,你不是十八二十三,
你應該現實一些,我覺得你一直都不現實,我說過,我是一個很現實的男人,並不
是你想像的那樣。大概是停留在買子面孔上的目光太貪婪,太迷醉——月月其實不
光是在聽話,而是在迷醉地吞噬他,買子的話使她一下子難以轉換成仇視。月月在
買子的話語停止之後,很久很久臉上都沉醉著一種激情。後來,心理的仇視幻做了
一塊烏雲,在月月臉上籠罩下來,淚水隱進雲層,不再滴落。月月有一種被推進深
井的感覺,四周一片黑暗,只有買子一人在光明處,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在她和買
子不算太長的相處的日子裡,他從沒有這樣居高臨下地和自己說話。月月趕忙低下
頭去,狠狠踩住堅硬的鐵銑,一銑土在買子前方揚起弧形的抛物線,跟著,一句響
亮的話語震響在買子耳畔:走吧我永遠不要見你——

    這是月月多少年來喊出的最有力量最有底氣的聲音。買子從不知道一向溫順恬
靜的月月會如此歇斯底里,他慌亂地看著她——這個偏執的、怪異的女子,他想這
是怎麼了呢?她怎麼就會變成這樣了呢?像一隻被轟出家門的貓,買子縮頭縮腦穿
過果林。買子在轉身離開月月時有一種豆腐掉進灰裡的感覺。他並沒得到設想中的
那種成功,比如說出了溫存的不失原則的話,月月表示理解,表示自己遭遇一切跟
他無關,是命運的安排。他需要月月有一種姿態,有一種一切都跟他無關的姿態。
只要月月有一種姿態,他就敢於好好地珍惜她,關心她,把她做為朋友,像當初她
做為慶珠的朋友那樣,他甚至想過把她用到磚廠當副廠長,磚廠正需要月月這種有
文化有形象又性格沉穩的女子。然而他沒有成功,月月變得不可理喻,他不知道月
月想要什麼,想幹什麼……

    買子走出果林同古本來打了個照面,買子頹喪地看著古本來,說本來叔,你勸
勸她,讓她現實些,她現實些對誰都有好處,她該去找找國軍,讓他們恢復,他們
應該恢復。古本來說,國軍已經來過,翁老師不同意。兩人一同沉默。許久,古本
來說,這是一個讓人尊敬的女人。

                                  月月

    當著歇馬山莊一村之長的買子,在為他曾經有過的一段小小迷失理智地做著技
術性處理的時候,又一次打開了在愛河裡迷茫跋涉並因此失去一切的月月血淋淋的
傷口。

    一段時間以來,月月已經習慣了在靈魂裡、在感覺裡與買子廝守、獨語。在果
園裡,在黃昏的炊煙裡,在黑夜的窗櫺上,月月常能看到買子黑黑的小眼睛,潔白
的牙齒。月月還經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將手伸到腹部,輕輕而細心感受著裡邊的
跳動。買子其實早已不再只是一個靈魂裡的形象,而是一個支撐月月生命的一縷陽
光,一縷炊煙,一絲輕微的波動。月月勞作著,渾身酸疼,卻異常踏實。初做農人
的月月每日上班挖土下班伺弄豬雞鵝鴨,做著一日三餐,心情十分踏實,就像一個
等待出民工丈夫的鄉下女人,把盼頭打入靈魂深處踏踏實實去過每一個日子。她在
睡夢裡都渴望見到買子,卻怎麼也想不到,買子的出現,會是這樣一番景象……

    治癒傷口沒有任何靈丹妙藥,只有讓她一寸一寸疼著,一針一針疼著。月月在
買子走後好長時間沒有停下鐵鍬,泥沙仿佛是那傷口上的潰爛之物,她拼力掘著,
拋擲著,清理著,一直把腳下的一層泥土打掃乾淨,她才停歇下來。她人停歇下來,
心口裡的疼卻並沒有停歇,買子的話在她心口上一直釘釘子似的釘著:我是一個很
現實的男人,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她想像過他嗎?她想像過的他是個什麼樣子呢?
她想像他心底是愛她的,像她愛他那樣,只不過她沒有早些告訴他她可以離婚嫁他,
她想像她只要告訴他她可以離婚,他就能夠去為她做到一切。然而,他沒有如她所
願,他不是她想像那樣的男人,他很現實,他想要屬￿自己的女人,他可以不管愛
與不愛,他只想要沒有屬￿任何人的女人,是黃花姑娘……疼是伴著理性的思考一
層一層深入的,月月總是在傷口揭開時才從感情進入理性,才有理智。月月用頭巾
一角抹著額頭上的汗,眼睛呆呆地看定冬季微風裡抖動的樹梢,她想自己多麼傻啊,
自己不是黃花姑娘還要愛情,簡直豈有此理,愛情原來屬￿黃花姑娘……突然,月
月在一個問題上停留下來,像一早她在果樹上發現一隻漏摘的蘋果,那問題很耀眼
——買子與她對話的自始至終一直回避著一個問題,那就是愛情!他到底是否愛她?
如果他是愛她的,只因她不是黃花姑娘,她是可以原諒他的。這時,月月第一次發
現,這一段時間以來的堅持,堅持要保留孩子,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她認為買子是
愛她的,而只要她確定無疑地知道買子是愛她的,她並不一定非要嫁他,只要他愛
她,她就無怨無悔。現在,月月終於弄清一個事實,那便是買子一直繞著一個詞,
好像那個詞是一個陷阱,買子所指的現實,不是愛情,而是愛情以外的東西,其實
他對她是有愛情的,只是礙于現實的東西……

    這麼想來,月月感到疼在慢慢減輕。疼在降低了的標準上沾到一點藥面,然後
塗在了流血的嶄新創面上。月月從來不知道,愛情,原來是這麼不要臉面,不講尊
嚴,它竟然可以稍有縫隙,就乘虛而人,長成參天大樹;它竟可以找到一切可以生
長、站立的理由。

    因為不再計較買子的態度,月月在這天剩下的時光以及後來的日子裡心情略為
平靜,她再次爬到樹上摘掉那只灰皮蘋果,酸果汁隨牙齒的咀嚼沁人肺腑時,月月
感到胸腔裡有股滾熱的東西湧入喉口,與果汁匯合著讓她嗆出一串聲淚俱下的咳嗽。

                               小青和買子

    做著新媳婦的小青依然特別注重打扮,但一改未婚時的露星露月大紫大紅,她
竟然穿出了只有為姑娘才穿出的藍色水磨牛仔衣褲和大開領西服套裙,頭髮也用電
梳抻直,在腦後系成馬尾巴,鄉道上每每出現恍如仙人道士。對於蜜月,對於買子
的肌體,小青有著一種超出山莊任何一個女子的瘋狂熱情,儘管她在買子點燒草垛
那日,從買子的暴虐中覺察到了什麼,但她事後從不再提,態度十分豁達。如果買
子去村部,他們早上或中午就一起離家;如果買子在村部,他們中午或晚上就一道
回家。只要他們在一起,小青就扯耳動腮動手動腳,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惡作劇讓
買子對她的熱情做出反應。山道上,她不是用柞木編織木環在後邊套住買子,讓他
倒退,就是抽冷子將手伸進他的脖頸讓他一高一高跳起;夜裡,她不是鬧著逼著買
子露出大腿,用口紅在他大腿上畫出紅紅的花瓣,就是教買子一絲不掛和她在地上
跳舞,小青使買子看到婚姻如何大膽地發掘著人的想像力,男人女人一進入婚姻,
又是如何沒有約束沒有廉恥沒有尊嚴。小青回家從不主動做飯,都是以不厭其煩的
取鬧方式給買子打著下手,有她咯咯咯的笑聲響在屋裡,買子早已忽視娶女人回家
侍候老人的最初的理想。

    然而,沉迷其中的買子就像身在廬山不知廬山真面目一樣,他無法知道,小青
婚後那種過分的喧囂,正是一種激情退落的開始,如同已經淪為鄉村婦女卻偏偏故
意用別致的服飾,體現自己的與眾不同。就連小青自己也不曾瞭解她的鬧人緣於一
種怎樣的念頭,她只是清醒地知道,只要面對草房小院,只要蹲進充滿草灰的灶坑,
只要見到癱婆婆臭氣熏天的便桶,她就湧起鼓噪買子的念頭,她就特別想在孤零的
院子裡、空曠的山野上聽到自己的笑聲和買子的笑聲,就特別想讓村裡的人聽見他
們的笑聲。顯而易見,蓄意鼓噪的熱情總有消失殆盡的時候,那是入冬之後的一個
上午,小青帶領全村育齡婦女到鎮衛生院透環——每年一到初冬,出民工男人回鄉
之前,歇馬鎮婦聯都組織一次避孕措施大檢查。女人們走到一起仿佛麻雀聚會,東
家長西家短嘰嘰喳喳說個沒完,有人說林小青,看你這身打扮,真想不到你能去伺
候癱婆婆。另一個聲音趕緊接上,我寧願下田幹活出大力,也不願伺候病人,買子
當村長,那不明擺著老人負擔在你身上。於是有人問,林小青你將來生了孩子誰給
你哄……因為有種種無形的東西推動著她跟買子的婚姻,她對結婚之後充當的角色
和這個角色將面臨的一切從沒細心想過,女人的話給她做了個準確的定位,她要生
孩子,她要伺候癱婆婆,而她原本不是一個能夠伺候病人的人,她原本就沒想做鄉
下女人,她原本應該是個城市人;即使不是城市人,至少應該離開歇馬山莊,或者
嫁個有錢人家。現在她做了鄉下女人,她嫁的男人沒錢沒地,還有一個癱媽媽……
回來的路上小青心裡很堵,好像有須草塞在心口。心口堵,又沒有買子在跟前讓她
戲鬧,叫女人從她們的戲鬧中領略她的生活並不像她們想像的那樣可怕,騎車走在
女人中間,她就失去了以往走在山跟上扭臀甩胯的自信——女人們的話仿佛把她以
往光滑的生活捅了個窟窿,這個窟窿明晃晃地映在山莊每個人的眼裡,無論她打扮
得多麼光彩照人都掩藏不住。小青竟有些不會走路,趕上坡路她佯裝騎不動車,早
早下車,仿佛只要落在人群後邊,只要人不在人群的視線裡,她的生活就不是人們
所說的那一種。

    臨近黃昏時分,小青開始潔問自己,買子憑什麼就端掉她的理想?並在法問之
後,在思想裡尋找買子的優點、超人之處。尋找來去,卻什麼也沒找到,他既沒有
歌星費翔那樣的個頭膚色,又沒有縣重點中學房一鳴老師那種儒雅的風度,他甚至
沒有哥哥國軍那種城裡人的氣質——她念書時曾崇拜過哥哥。買子倒是有父親林治
幫那種狡猾,這東西她並不喜歡。那麼是什麼東西吸引了自己?小青回想著,回想
著最初感情的發源,最初對買子的印象。然而最初的東西被後來的一團日子迭壓著,
找不見蹤影。正在這時,買子回來了,她聽見了腳步聲和往家抱草的聲音——買子
從來進門都抱一點引火草——草垛燒掉之後,他很快又買了一車稻草。買子放下稻
草推開西屋屋門,見還是不見動靜,買子走進來,驚愣地看著躺著的小青,你怎麼
病啦?小青不吱聲,冷冷地看著買子,因為在此之前對自己有過詰問,小青眼中現
在的買子是陌生的,跟自己沒有任何關係的。買子伸手去拖小青伸在炕沿邊的雙腳,
說裝什麼熊你。買子準備笑出來,可是小青沒有像往常那樣咯咯發笑,買子於是不
予理睬。因為小青不是慪氣,也就沒有在炕上久呆,她爬起來依然像以前那樣打著
下手,她只是一改以往的活潑,只是邊幹邊想:這個人與我有什麼關係呢?這個家
與我有什麼關係呢?

    一連幾天小青都是這麼無精打采,因為平素給買子的印象太喧囂太火爆,眼下
即使也說話也做該做的一切,買子也覺得她是沒精打采。但買子並沒細心追問追究,
他不喜歡干預別人的情緒,就像小青鬧他時他從未企圖制止。重要的是月月懷了孩
子卻沒打掉讓他感到沉重。他並不認為孩子就一定是他的,但自從那天得知消息離
開古家果園,心底就感到沉重。如果發現小青沒精打采,買子反過來嬉鬧小青,沉
悶的現狀或許很快會被打破,但買子沒有那麼做,沉悶的氣氛也就一直籠罩在草房
小院。後來幾天,小青找藉口回到娘家去住。

    然而回家去住的第二天,小青竟突然恢復了原來的鬧騰。那一天小青從到衛生
所拿藥的一個女人口中得知月月還愛著買子,並被辭掉工作在古本來家打工,這個
消息像一針亢奮藥劑注人小青神經,又像舞臺上的追光燈一下子將光線追到買子身
上。「月月還愛買子」在激活了她情緒的同時,給買子無形中增加了光彩,使她一
瞬之間從沮喪中走出。下班回到家裡,堂屋裡一見買子她就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
之後陰陽怪調地說了句,我愛你!又咯咯大笑。

    小青不知為什麼月月還愛買子這件事會鼓舞自己去忘掉現實。午飯之後,小青
一再逼買子抱她親她,逼他像她那樣說我愛你。買子不知是哪塊雲彩帶來的雨,任
她揉搓、擺佈,直到兩人一起上班。

    小青永遠不會知道,無論是她對買子的感情,還是月月對買子的感情,都因為
有了對方的參與才使她們共同懸入高空或墜入地下。

    買子因慶珠被厚永兄弟給毒打了一頓。

    回到家中已是下午一點,饑腸轆轆的小青在把買子扶上炕之後,一個人拿草淘
米做飯。

    打下手做飯在買子養傷的日子裡變成了小青的夢想,就像當初愛上買子,理想
和設想變成了鏡子裡的物體一樣,買子親手下廚做飯的樣子變成了鏡子裡的物體,
使小青在不能上班一日三餐忙活的日子裡,一遍遍愣神張望。小青一天一天沉悶無
話,得知月月還愛買子消息之後被激起的熱情完全跌落。她背婆婆大小便,她挖空
心思在飛揚的草灰裡構思下一頓飯該做什麼。買子的傷勢由不得她玩他動他,面對
鼻青臉腫的買子,小青也沒有玩他動他的心境。其實,沒有任何人知道小青那一天
在村部坪場上看到買子躺在血泊裡的感覺,她心底有種說不出的厭惡。她並非厭惡
他血肉模糊的肮髒,而是厭惡這一切竟然同自己發生瓜葛。日子第一次在小青面前
呈現著平淡、平庸,讓人厭惡。日子平庸得沒有一點意思,因為小青不會在大鍋燜
米飯,糊煙味成了家中的主要氣味,小青一聞糊味就火躥腦門,心裡恨恨罵道他娘
的。米飯做不好就做疙瘩湯,一頓一盆疙瘩湯,搞得飯桌上充滿稀噓喝湯聲。婆婆
側著身子往嘴裡喝湯時嘴角流成一條混濁的小溪,小青收拾桌子,看到這條小溪,
便由一種模糊的抽象的對自己的厭惡,轉成清晰的具體的對疙瘩湯的厭惡。買子並
不瞭解小青的情緒,他只躺在床上靜心地昏睡,一連三天不睜眼睛。吃飯時被小青
叫醒,趴在炕沿,糊裡糊塗吞咽飯食,歪腫的臉不堪重負地依著枕角。第四天早上,
天剛濛濛亮,買子就從幾天的深度的睡眠中醒來。他把目光移向小青晨光裡灰白的
臉。買子發現小青短促的睫毛正在那靜靜地眨動。小青正安靜的、若有所思的看著
窗簾。

    你在想什麼?買子向小青被窩伸出手去,重新醒來之後的語音開始恢復正常,
給人清冽冽的感覺。

    小青轉一下眼睛,似早已知道買子醒來,手伸過來,搖搖頭,說沒想什麼。

    買子拽過小青的手放在自己肚皮上,說讓你受驚了。

    小青將手從買子肚皮上抽出,撫上他的臉,買子的臉青腫略退,但仍然不算周
正。小青嬌嗔道,我才不驚,我著急上班,我不能不上班!小青想不到自己會說心
裡話,敏覺地掃了一下買子。

    買子說,上吧,明天上。我知道你打怵幹家務。

    小青接道,真想不到我是這樣的命!

    買子醒來能在地上順利走動這天早上,小青上鎮買肉買菜準備改善一下,做一
個上班前的小小慶賀。慶賀上班或許並不是什麼目的,上集才是目的,慶賀是通往
上集這個目的的誘餌。小青騎出東崖口時,覺得自己是圈了一個季節的困獸,整個
身心透出一股沁涼之氣。小青兩腿蹬車有種輕飄的飛動感,小青在冬日的凜冽中飛
快地從歇馬山莊騎到歇馬鎮。街上人頭攢動,熙熙攘攘,這個沿海小鎮是黃海北岸
許多個繁華集鎮中的一個,交織的人流勾畫著現代鄉村社會的商業景象。小青穿過
鎮街,來到西南角油脂廠大牆外的集市,穿過人群朝著賣肉的攤位奔去。歇馬鎮自
古以來都是鄉下人和鄉下人的交易,物品的擺放隨意任性雜亂無章。卻不知從什麼
時候起,一些莊戶人不安分專務農事,做起倒買倒賣的商販。市場上商販們將肉菜、
水產、土特產、服裝等分門別類擺得井然有序。鼎沸的嘈雜聲刺激著小青的耳朵。
由於鄉野過於沉寂。寂寞,集市的喧鬧、嘈雜讓小青有種說不出的激動——那種慌
慌心跳的激動,讓小青覺得仿佛小時候在露天劇場看文藝隊演出。小青喜歡逛集,
喜歡吵吵鬧鬧紛紛攘攘,紛攘和嘈雜會像音樂一樣,鼓噪她心底快活的感覺——沒
有什麼會比這種音樂更能喚醒小青的靈感。她直奔肉攤目不斜視,高聳的乳房一顫
一顫。雖然一門踏實做了幾天家庭婦女,但她相信她和趕集的人們有著本質的區別,
她走路是昂揚的,挺拔的。小青昂揚著融入到音樂當中,像鐵塊融入鐵水當中。她
通過第六感觀感到人們的目光在追隨她,在她聳起的胸脯上逗留。轟鳴的音流是一
扇巨大的屏風,遮蔽著由一個個小小心願做成的討價還價聲。小青沿著攤位逐個打
聽肉價,然後在肥肉和瘦肉都有一寸多厚的肉攤邊停下,父親曾告訴她肥肉越肥瘦
肉越香。小青指著白花花紅淋淋的豬肉說從這刈二斤。賣肉人戴著葦篾編的草帽,
長方臉油亮油亮,好像賣肉就天天吃肉,油水從臉上溢了出來。二斤肉很快從稱盤
倒進塑料袋,賣肉人銅聲銅氣說好啦十塊錢。小青從包裡抽出十塊錢扔到攤上,而
後拎起肉袋。這種花錢的方式小青十分得意,即使有一毛錢,她也願意板板正正從
包裡抽出來,是抽,而不是團成一團往外點。小青在市場上轉了一圈,抽了幾次錢,
手裡的塑料袋就架上的黃瓜似的一串一串,豬肉、青椒、蘑菇……

    一個人吸住了小青的目光——金水。金水從小青對面走來,他身穿棕色皮夾克,
藏藍肥的老闆褲,壓有花紋的皮鞋煜煜生輝。金水看見小青沒有任何反應,表情平
和目光超然,好像一個城裡人看鄉下人似的目光超然。小青在金水的漠然中錯過肩
膀,抑或是金水在小青的注目中錯過肩膀,然而,兩人交臂而過時,小青感到心口
被刺了一下——金水大搖大擺的樣子好像在說你林小青是誰?我怎麼會在乎林小青?!
小青一向是感覺很粗的人,可一個在落泊中欺辱過自己的人一瞬間變成一個城市模
樣的英俊小夥,並且睬都不睬自己,使小青驀地感到刺激。一個鄉下野小子是否漠
視自己小青絕不在乎,小青在乎的是,他把小青欺辱了,讓小青在鄉下結婚,讓小
青做了鄉下女人,他卻大搖大擺居高臨下。

    小青分明知道金水擦肩而過時目光是超然的,可現在她卻強烈感到,他到了她
在家背婆婆蹲灶坑的難堪。小青被一股說不出的氣力頂著回到歇馬山莊上河口,她
在騎進屯街時往娘家看了看,想一氣之下把東西拿回娘家去做,可是院子裡冷冷清
清,並無多少熱絡氣氛,就又加勁蹬出屯街回到東崖口。

    因為偶遇金水,明日上班的事已不再能抖起小青精神。小青回家把塑料袋往鍋
蓋上一扔,就進西屋趴到炕上。買子聽到小青回來,跟進屋子,說快做,又餓又饞,
幾天的疙瘩湯喝得我渾身面軟。小青沒有吱聲,趴著不動。買子於是自己拖著腳步
到院裡拿筐扒灰。哈腰時買子感到腿筋抽著腰疼,他強忍著,扒了灰又拿草引煤,
小青是在買子蹲下點火時下地的,小青下地就操起炒勺,把蹲灶坑燒火的活推給買
子。火在鍋底呼紅起來,映紅買子鬢眉和黑漆漆的短須。油在鍋上滋啦啦爆響,蒸
發著小青沉冷的面龐——小青極少有這樣沉冷的時刻。在稻草上壓一鏟煤,鍋底立
時噴出濃黑的煙霧,買子迎著煙霧,買子說,你因為做家務,就以為自個命不好?

    小青沒有吱聲,把切好的肉扔進鍋裡。

    買子說,我也沒讓你做更多。買子看著油鍋上小青傾斜的臉。

    小青終於說話,你其實希望我做更多,希望我做全部。

    買子說,是的,我也許曾經跟別人講過,但這和你沒關係。

    小青把青椒倒進鍋裡,說,我不是聽別人講,是你用身體告訴我。你其實是地
道的農民,你又是一個像我爸一樣不安分的農民,這就足以說明你需要什麼。

    買子驚訝,繼而,由驚訝轉為震驚,他無法明白小青所說的身體是指什麼,他
說,你真奇怪,我從來沒強求你做什麼,這幾天我有傷,這是意外,我總不能老有
傷。

    小青嘴角咧了咧,閃出一絲笑意,說,你是不能老有傷,可是我發現我也不會
對和農民一起生活老有興趣。你沒嫌我不做家務,是因為我讓你快樂,如果我和鄉
下女人一樣,你就是本來的你了。

    小青被油煙嗆出咳嗽,邊咳邊說,遲早會一樣。買子也乾咳起來,手中的煤鏟
一抖一抖。屋裡一瞬間被青椒味灌滿,東屋的母親也咳嗽起來,待一陣輕重交替的
咳嗽漸漸減弱,買子低頭把煤火挑亮,面色嚴肅地說,我不知你是什麼意思,反正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小青也沒有說自己是什麼意思,他們直到把午飯做好,再也沒有說話。

                               買子和月月

    月月在古本來家住下之後,一直做著一些簡單、瑣碎的活計,捆綁散放在門口
的豆秸,篩選窖在窖裡的蘋果,或者,將果園邊割回的紫槐條子扒皮脫衣。有時跟
古本來在一起,有時跟古本來女人朱琴在一起,有時就是獨身一人。月月總是不停
地尋找活路,生怕有一時停歇而使自己清楚自己的角色:打工的角色在新時期的歇
馬山莊不屬新生事物,可是因為無家可歸才打工,因為跟了別的男人才無家可歸出
來打工,月月是獨一無二。然而手腳忙亂的勞動,並不能將月月思緒的紙張揉成皺
折搓成碎片。古本來和朱琴都有自己的拿手故事,古本來因為來了月月,肚裡裝的
線裝書本上的故事一湧而出,什麼司馬徽再薦名士,劉玄德三顧草廬,什麼蔡夫人
議獻荊州,諸葛亮火燒新野。那些故事月月有所瞭解,恰恰因為有所瞭解不等講到,
就微笑著表示心領神會,使古本來仿佛路遇知音似的百講不厭。

    當然月月也有獨處的時候,古本來趕車上集,或者上沙地察看苗情,朱琴回屋
做飯或者喂豬喂鴨,月月就獨自做活。在古家,活路總是不會間斷的,古本來夫婦
從不讓她歇著,善解人意地把一些輕快的活路擺放在日子裡,比如窖子裡的蘋果剛
剛選完,就抱一些紫槐放到院子裡。月月平生第一次做如此豐富多彩的活路,紫色
的樹皮脫離技幹露出潔白的軀體的刹那,她仿佛回到童年無憂無慮的生活中去。童
年時跟著三哥常到水庫邊的柳樹林裡給柳樹扒皮,樹皮脫離軀幹之後能夠吹出美麗
無比的音樂。然而不管新奇的活路帶來怎樣新奇的聯想,做著做著,月月總能清晰
地觸摸到她的心事——孩子。她的肚皮一天天大起來,那內在的、只有她自己才能
感知的跳動,一天天強烈地騷擾著她的知覺、感覺。月月在獨處的時光裡就常常把
手伸進腹部輕輕撫摸,這時,她的臉上會露出顯而易見的幸福的微笑,那笑是生動
的,無與倫比的生動,然而,這笑往往會稍縱即逝。月月在感知了那個歡快的小生
命的同時,會突然地百感交織淚光盈盈,突然地感到一股悲慟的情愫從四面八方向
心中擠壓。在京城當畫家的月月的二叔回來了,三嫂把月月接回家。買子聽說便帶
著劉海來到翁家,誠聘二叔為村小學的輔導員。劉海順手拿起帶來的方盒,將折口
打開來,說老哥,這是聘禮,你若沒有意見,就請收下它。全家人都把目光聚在那
個第一次聽到的被叫聘禮的物件上,是一個十分精美的小收音機。買子說,我們不
知道買什麼好,您老從京城回到鄉下,一定想聽聽外面的聲音。

    這是一件不容易拒絕的禮物,翁凡書接過來,說謝謝你們,我收下了。

    事情已經達到預期效果,買子麻溜站起,他沖月月、月月母親,沖每個人都笑
笑,然後握住翁凡書的手,說二伯,再見!因為深諸月月哥哥此時的心理,他沒有
向其它三位兄長伸出手來。

    送走買子和劉海,大家重新回到屋裡。他們先前的話題是聽二叔講北京的市場
經濟動態。然而大家剛剛圍攏在燈光下,就有人發現月月不見了。秀娟就一直注意
著月月的舉止,看看她怎麼就有那麼大的勇氣。三嫂秀娟發現月月不在,月月母親
才突然醒悟,就剛才還在呵,是不是上廁所啦?

    就在這時,大家聽見一絲被擠壓的、遊絲一樣細長的哭泣從裡屋傳來,當秀娟
和另外兩個嫂子一同打開模模糊糊的裡屋,只見月月仿佛一個被摔在炕上的蟈蟈,
四肢緊緊縛住炕面,腦袋抵在被上,渾身抽搐。

    買子能在二叔回來的夜晚跨人翁家門檻月月毫無準備,白駒過隙一樣的時間給
原生狀態的灼痛蒙上一層塵埃,雖然塵埃下的湧動時不時提醒著月月的心事,但最
初那種熾烈的、神經質的、抓心撓肝的疼痛和後來的思念,都愈來愈變得混沌、模
糊,它不是隔著霧氣看山的模糊,亦不是隔著青山聽流水聲的模糊,這感覺的喪失
似乎跟外界無關,而是在肌體裡注入少量麻藥,沒有深入疼痛感的那種模糊。時間
真的像月月曾經期盼的那樣,變成一劑麻藥,麻醉著她的感覺。二叔在翁古城紅崖
口亂石間提醒她,說她生活在一種意志裡,一種結果裡,說她愛的不是那個人,而
是愛情。她真的以為被二叔說中,一天多來對自己腹中的孩子產生了隱約的複雜的
感情。誰知買子的突然闖人打碎了她對自己的結論。買子好像知道月月開始懷疑自
己對他的感情,有意來讓月月認清他似的,他不但打碎了月月對自己的結論,且用
他憨厚的笑,原始的純樸的真誠,拂動了由時間堆積成的蒼茫塵埃,讓月月舒舒服
服跌進最初的陷阱——自從買子坐在她的對面,月月就跌進最初的陷阱。她用目光
癡迷地看著他,欣賞他的一招一式,聽他那種帶有濃重感情色彩的普通話。買子是
深沉的,有著豐富的內心世界,他的火熱是由深沉裝飾起來的,因而使他具有獨特
的魅力,具有跟月月所見到的任何鄉下男人都不一樣的魅力。月月想起他第一次跟
自己坐在歇馬鎮迎春酒館時的樣子,他就是這麼深沉地火熱地,自斟自飲……買子
更大的優點在於,他做任何跟鄉下人相悖的事都不顯得局促、窘迫,與京城回來的
知識分子攀談,他是那樣自然而讓人親近……月月在欣賞中點點滴滴體悟著買子的
優點,月月起初還清醒地知道,他有沒有這些優點,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
一個神聖的日子裡走進了她,走進了她的生命。可是沒一會兒,月月就把這些優點
的生成,想成是因為自己。他的深沉,他的火熱,他的親近,包括他想到聘二叔到
小學當名譽校長,都是因為自己。因為愛著自己。於是,月月漸入了幸福的佳境,
她幸福地去感覺、去觸摸腹中的孩子,他們的孩子在那裡歡快地撒著小手,不停地
吸收由她的肌體分泌出的營養。她身體潮熱起來,她的整個身心都潮熱起來,她感
到自己的手就是買子的手,她在富有彈性的肚皮上輕輕地揉動,她感到自己從炕上
升起,升在大氣之上,異常舒服。,月月在一家人的不知不覺中幸福地感受著兩個
人而不是一個人的創造。然而當她沉醉在從未有過的兩個人共同創造一個世界的幸
福的時候,買子站了起來,買子禮節性地跟所有人點頭,買子只是禮節性地點頭,
並不對她有什麼獨特的表示。他怎麼可以對自己沒有獨特的表示?

    像在深井裡閱讀的人被突然遮住光亮,月月本能地張望了一會兒,張望著紛紛
站起來的身影,當一家人在屋裡走空,她感到有人將她吊到半空——好像在月月和
實子之間,有一根維繫兩人的繩索,買子來了,把月月放進深井,買子走了,又把
月月拽出地面。月月心底失聲地叫道,我愛你程買子,你為什麼啊!我還愛著你啊!

    三個嫂子大聲喊著月月,月月,使屋裡的氣氛驟然變得緊張。月月老母慌張的
顧盼著:月月怎麼了?翁凡書穿鞋下地來到裡屋,用手勢示意大家都離開不要吵鬧,
他伸手握住月月的手。此時,月月母親也爬上炕來握住月月的手。母親說,俺兒呵
你怎麼啦呵——當兩手被溫熱的澀硬的手掌握住,壓抑著的、遊絲一樣細細的啜泣
驀地變成銅鼓洪鐘,震盪著夜晚中的翁家老宅。

    爬了一座山又爬了一座山,跳過一個懸崖又跳過一個懸崖,月月舉著疼痛的、
滴血的心,到處呼喊買子,買子。夜色伸手不見五指,買子無蹤無影,月月躺在山
坳裡,疲累地、癱軟地睜著一雙絕望的眼睛……

    大約半小時,月月痛痛快快大哭一場之後,她漸漸地停歇下來。她從叔叔和母
親掌心拽出手,爬了起來,她抹著紅腫的眼睛,看著叔叔,看著燈光下正在落淚的
母親和秀娟。月月對自己的感覺開始陌生。因為此時此刻,她覺得她們流淚十分好
笑,她們怎麼能夠流淚呢?有什麼值得流淚的呢?

    就是這個晚上,月月深深地懂得了什麼叫置之死地而後生。

                                  小青

    這是遼南山鄉一個紛紛為年的到來做著物質準備的日子。小青一早起來跟買子
說,我上集去辦點年貨,咱們結婚第一個年,要讓你和媽感受到有我這個兒媳婦和
沒我這個兒媳婦多麼不同。灶坑燒火的買子聽後眉心霍然一亮:我媳婦終於知道過
日子。與買子有過那樣一次由做家務引起的對話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他們沒再涉
及此類話題。買子為自家的大棚忙,為別家的大棚忙,為磚廠忙也為翁凡書的回來
忙。小青則一如既往地上班下班,到鎮裡開會,走街串巷。只要不是自己一人做飯,
只要不用背婆婆大小便,小青的情緒是穩定的,不像剛結婚時時不時取鬧買子,也
不像鬧性子時沉默不語。他們在一起沒有火爆的親密,也沒有冷淡的疏離。小青常
常在鑽進被窩時伸手扳過買子,欣賞一件物品似的看著買子,而後轉過身將屁股撅
進買子腰間,滾圓的、富有彈性的屁股蹭起買子性欲的時候,買子便起身將小青再
扳過來,褪掉她的褲權,自覺戴上避孕套與小青合房。買子起初是被小青逼著戴避
孕套,後來不知怎麼竟自動自覺。小青是順從的、配合的,行動中偶爾還要挑戰幾
次。買子知道,一天一天的,小青就會踏踏實實過起日子,就會逐漸習慣波瀾不驚。
瑣碎忙亂。然而,買子沒有想到,小青會這麼快,已經在深入地思考著程家的日子
——想到置辦年貨。

    早飯之後,小青穿著草綠色太空棉祆騎車上路了。小青不到四十分鐘來到歇馬
鎮。因為來到年根,大道上的人,尤其挨近鎮子邊的東西南北大道上的人擠擠挨挨
密密麻麻。小青進鎮沒有直奔農貿市場,而是繞過油脂廠大牆左側的小道,從一排
理髮店斜插過去,直接來到歇馬鎮衛生院。小青放下車子同醫院門衛打聲招呼便來
到婦產科診室。各村的大嫂主任對醫院婦科大夫並不陌生。婦產科劉大夫看見小青,
深明來意似的說道,又出事啦?山莊常有戴環也照常懷孕的現象和生完孩子不到三
月環沒上上又懷孕的現象。小青嘴角翹翹,嘴噘起來,說出事了,不是旁人,是我
自個兒。劉大夫不以為然,嚇我一跳,那怎麼叫出事兒,你早該要了。小青沒說自
己該不該要,只講身體裡沒有任何反應,可是兩個月了沒有例假,起初以為人冬天
涼,例假遲緩,等到如今還不來,心裡就開始擔心。劉大夫說你避孕了?小青說避
了,可是有一回……沒有避好……小青想到買子從鎮上喝了半下午酒回來那回。於
是劉大夫讓她褪掉褲子躺到冰涼的床上,戴上手套將手從小青體下伸進去,掏耗子
洞似的。劉大夫在裡邊抓撓完畢,肯定道:有了!至少有兩個半月。小青爬起來,
在心裡推算日期,正是那次懷上的。小青儘管來做檢查,但心裡根本沒有想到真會
懷孕,因為她的身體裡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應,還因為她是一直避孕。按照婦科的知
識,避孕的人懷孕很難。她在一年前念衛校的時候就避孕了。小青說,用不用再作
作尿化驗。

    劉大夫說,不用,你有了你怎麼不信?

    小青沒有解釋什麼,說劉大夫,明天我來做了。

    劉大夫說,你別胡來,還老想輕手利腳,該要了。

    小青說,我不想要,買子也肯定不會讓要,我們還年輕。

    劉大夫看看小青,沒有吱聲,眼白裡明顯流露出對她逃脫責任的不滿。小青看
出這種不滿,說走了,劉大夫。就出了衛生院。

    上集上買了花椒大料,買了蘑菇粉條,還買了一些婆婆愛吃的芋頭,正午時分
返回家裡。小青回家買子沒有回來,她放下手中包裹,脫掉外衣,沒等買子回來就
拿起土筐做自己最不願做的活路——扒灰拿草。小青拿了草,淘了米,切了白菜,
買子才從門口回來。買子見小青扒灰做飯,心裡持續著一早的歡喜——看來小青真
的知道過日子了。

    買子進門用手彈了一下小青後背,親見地說俺青兒懂事兒了。小青沒有接話,
將米裝進電飯鍋——小青在知道自己不會在大鍋裡做飯之後置了一個電飯鍋,而後
倒一勺豆油放進大鍋。白菜片倒進鍋裡爆出絲絲響動的時候,小青說,程買子,你
要當爹了。買子在灶坑裡往火裡加煤,沒有聽清,說什麼?誰當爹?小青說,你,
你要當爹了。買子抬起頭來,停住活動著的頭,揚臉看著小青,你跟我開什麼玩笑?
小青說我沒跟你開玩笑。買子站起來,認真地說,我們避孕的呵?

    買子聽到小青懷孕不是驚喜,而是驚訝:我們避孕的呵,你怎麼能懷孕?小青
並沒因為買子的話而傷臉,她炒完菜,蓋上鍋蓋,說你還記得那次下半晌回來抽風。
買子不語,沒去爭辯怎麼那麼准。買子愣愣地站在那裡,思謀一會兒,而後說,小
青,我想,還是做掉,咱今年不要孩子,明年再要。

    小青沒有吱聲,一雙眼睛銳利地射向買子,仿佛要直穿他的心窩。買子從未看
到小青如此銳利的目光。小青動了動嘴唇,像兩個月前買子在她身上發瘋那口那樣,
她出動一下嘴唇,好像想講什麼,好像那話對她對買子都很重要。可是她忍了回去,
她沒有說。收拾午飯的時候,她告訴買子,你準備雞蛋吧,我明天就去做掉。

    第二天,買子陪小青到鎮衛生院打掉了孩子。劉大夫對這一對年輕人深感奇怪。
打掉的是個男孩子,買子聽後卻毫無反應。小青知道買子並不真是不想要孩子,可
他聽說是男孩毫無反應。做完後,買子在衛生院門口雇了輛三輪車將小青拉回,順
便拉口的,還有二百個雞蛋兩隻母雞。於是過年前的時光買子便沒頭蒼蠅似的,家
裡伺候老母和小青,家外忙活挨戶查看滑子蘑的生長情況。

                               小青和買子

    剛剛坐完小月子的小青在程家過的第一個年裡,表現出了在買子眼裡不可思議
的超常的熱情。三十正午她幾乎全是一個人在堂屋裡炒炒煎煎,每做一樣菜都先盛
上一點給婆婆嘗嘗,她讓買子安心在大棚裡侍弄滑子蘑,說我不喊你,你別出來。

    十一點半鐘,當院中飄來一聲開飯了的呼喚,買子心頭洶湧起多年不曾有過的,
類似小時聽到母親呼喚的溫暖。買子一直認為是現實改變了小青,是時光將小青漸
漸融入莊戶人的日子,他進屋看到桌上擺放的滿桌香噴噴的飯菜,趁小青不備,在
她屁股上狠勁一拍,歡聲說我的好老婆。

    最讓買子感動的是三十晚上,小青餃子包完之後,偏要跟買子一起到程家墳地
請年,說我要親自去請咱程家祖宗。自古以來從無兒媳請年,買子說你不要追求與
眾不同,咱祖宗不一定喜歡你與眾不同。小青噘嘴,說你程買子不識敬,我是誠心
誠意的。於是小青打著燈籠,那是小青在集市上買到的大紅西瓜燈籠。買子拿著系
在一根木杆上的一串小鞭炮,來到崖口坡前父親墳地。買子把父親骨灰從黑龍江背
回之後,經別人指點送到這塊陽坡。這塊只有十幾座墳的程家墳地,買子只知已經
挖掘的墳,其他幾座無人說清是誰。小鞭炮響過之後,小青在墳前跪下來,解下圍
巾,腦門叩地,虔誠地碰了三個響頭,碰完便說,爸——小青叫墓下的公公叫爸。
你的兒子兒媳來請您回家過年。回憶以往,買子都是孤零零一人來到墳地,荒草反
襯著孤零常常讓他對自己的孤家寡人生出莫名的悽楚,現在他身邊多了一個人,且
響鈴鈴地叫爸,買子心底再次湧起感動。回到家裡燒完香紙磕完響頭下鍋煮餃子的
時候,買子告訴小青:今晚我要你。

    除夕夜家家都要熱到發紙以後,即使發紙以後誰打瞌睡要睡覺,也是合衣而睡
不許脫衣,買子和小青卻在莊子裡轟轟隆隆發紙的鞭炮聲響過之後,正正經經脫衣
上床。這是小青坐完小月子的第一次夫妻同床,兩人光滑的肌膚融到一起時,買子
感激地呵呵地叫著林小青太好了,你太好了。買子知道流產不到二十天是不可以合
房的,小青的不予拒絕讓他白天裡的感動更加深入。就在買子撫摸小青柔軟的身體,
正要在她肩膀上親吻時,小青從枕下取出早已備好的避孕套遞給買子。這次,買子
卻拒絕接受,買子說,小青,今夜是又一年的開始,又換了一年,我想要孩子。小
青不說話,依然捏著那個光滑的東西,眼睛看看它,再看看買子的臉。見買子一直
不接,小青終於開口,說,到底想要不想要?小青的表情突然變得嚴肅起來,白天
裡以至幾天以來給予買子溫暖的那個樣子不見了。買子驚詫地看著小青,不知是接
還是不接,不知是什麼使她在突然間發生了變化。買子說小青,今夜我真的想要孩
子。小青收回手中的東酉,同時也收回臉上的嚴肅,詭譎的笑了,說那就算了吧。
而後一骨碌爬出被窩,拽出另外一床被子蓋到身上。買子說小青你這是為什麼?你
難道不想要孩子?小青說,不想。買子說為什麼?小青說,等送了年我再告訴你。

    儘管除夕之夜的交合沒能如願,買子也並沒因此而生小青的氣。第二天,也就
是正月初一,他到屯中各家拜完年口來,見小青坐在炕沿上,將舅舅剛剛換洗過的
被褥和東屋炕上所有換洗下來的床單被單都疊放整齊,她的整個舉止都讓買子領略
擁有一個家庭主婦的踏實。有她如此一種肯過日子的心態,買子相信那顆程家的種
子不久便要人地發芽。

    正月初二早上,小青早起做了一電飯鍋米飯,將三十正午的炒菜一樣盛上一盤
熱在鍋裡,合家吃完後通上電,到東屋說媽,我們今天上娘家了,吃飯你自己吃,
就到西屋整理包裹衣物。買子換上一身藏藍西服,西服是小青托人從縣裡買日來的。
買子是稀稀的黃髮,黑黑的臉膛,整個人又給人隨便的感覺,冷了講究起來,就仿
佛運動場上的運動員穿著西裝革履,給人極不和諧的感覺。照完鏡子,買子噗哧一
聲笑了,說,老婆想給一隻醜鴨子打扮成一隻白天鵝,結果哪,卻成了一隻雞。小
青也嘿嘿地笑了,小青說結果哪,結果是雞飛蛋打。買子說大過年的,怎麼說不吉
利話,應該是雞犬升天。小青嘴角翹了翹,似對自己順P說出一句不吉利的話感到意
外,她馬上改口,說好,雞犬升天,讓你雞犬升天吧。

    買子小青和小鳳幾乎是腳前腳後,買子和小青剛剛進門向二位老人問了好,國
軍就在後邊把小鳳用自行車載到院子。火花喊完俺姐回來啦又喊俺哥回來啦。林家
大院子是一掃以往的清靜,被相互的拜問聲鼓噪起來。買子和國軍已經有過一次沖
破因往事造成心理障礙的酒桌談話,再次見面他們熱情握手。他們剛剛進屋,小青
就要求一起到鄰居家走走,說今後他們不在身邊,父母需要鄰居的照顧,咱們應該
挨家拜拜。

    初二夜裡下了一場大雪,早起白白的雪花繼續在已有七八寸厚的雪地上堆落,
天地之間一下子縮短距離蒼茫一色。初三這天早上,小青在一家人打掃了院子裡的
雪、吃完早飯之後,一本正經告訴大家,說你們玩吧,我有重要事情要辦。家裡所
有人都異常驚奇,一齊把不解的目光投向小青。古淑平說,大正月的辦什麼事?國
軍對小青類似拆臺的行為有些不滿,他說昨天你還那麼懂事,今天怎麼又走回老窩,
我以為你變了呢。

    小青先是把眾人制止她外出的話當做耳旁風,自顧穿起棗紅色呢子大衣,圍上
圍脖戴上手套,而後,在她馬上就要邁出家門之前,捂在圍脖裡的嘴發出聲音,她
說,說真個的,我真是有很重要的事,這事對咱們林家很重要。

                               小青和月月

    小青從上河口往下河口去的時候,曾看見一個女人的身影在水庫壩堤上晃動,
但怎麼也想不到那會是月月,想不到月月會在正月初三就上了旁人家。小青一路帶
著小跑,她想如果能在月月還沒到古家就追上她,是再好不過的事。大雪靜靜地下
著,覆天蓋地的樣子仿佛要徹底淹沒這個世界。小青很快望見走過水庫南堤拐上山
路的月月。月月的腳窩已被新落下的雪充填得有些模糊。小青順著月月走的路線,
卻要錯開月月的腳步。雪在小青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雪在小青頭上發出唰唰
的響動。小青一步快似一步,一會兒工夫就冒出一身熱汗,在快到後川屯街時,小
青追上了月月。小青三步並成兩步超過月月,在月月眼前一橫擋住去路。月月見有
人擋住自己,往後退卻了一下。當小青在雪地裡一匝一匝繞下圍巾,月月臉驀地變
了顏色,變得如雪一樣蒼白。月月說,我知道你遲早會找我,小青狐疑地看著月月,
心想她怎麼會知道。月月說,我已經作過檢查,不用你領。小青松了口氣,終於明
白她指的是什麼。小青說月月,我從來沒想領你去檢查,月月說那你找我有什麼事?
小青說一會你會知道。月月不再說話,讓立在溝谷邊的路中央,等待小青說話。小
文說你的身子能不能行,咱倆往回走好嗎?月月說上哪?小青說不上哪,我是想咱
們站在這讓別人看了以為出了什麼事,咱們隨便往回走走,邊走邊說。月月尋思一
會,轉過身去,朝被她倆踏出窟窿的來路返回。小青先是跟在月月後邊,走出幾步,
又走到月月前邊,好長時間沒有說話。小青覺得這種一前一後的方式不利於說話,
可是路又太窄。月月好像與小青有同感,也沒有催促小青,她們走到一個通向壩堤
的野地時,終於走成平行,小青這時打開話匣。她說月月,我想知道,你還愛著買
子?月月停住,這是一個多麼古舊的問題。月月說你找我是為了這個?你這個時候
來戲弄我有什麼意思?你不覺得你大惡毒?

    小青一直自信地朝前走,並邊走邊說,我不是戲弄你,我是想真實地知道,然
後再告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月月再次邁步,月月說你應該想到,我不會告訴你,因為你不會相信。

    小青說,你不必告訴我我也知道,你愛他。

    月月在心底裡哼了一聲,但她沒有表露出來,她只說你認為是就是,我管不了
你。

    小青停下腳步,等著月月。小青說月月,我今天找你,是想跟你好好談談,並
不想跟你鬥氣。

    月月說我們之間除了計劃生育還有什麼好談?

    小青說月月,小青的語氣變得十分柔軟,像她們春天某個月夜的散步。小青說
我明天就離開歇馬山莊了,永遠地離開。

    月月說你離開與我有什麼關係?

    小青說有關係,那意味著我跟買子離婚,你跟買子結婚。

    月月一時啞言,月月被突然的信息擊得一時啞言,她的大腦發生斷路,應該說,
這是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事。小青爭著搶著嫁了買子又要棄他而去,小青棄他而
去之後居然讓自己來收拾殘局,一個多麼惡毒的設想。許久,思維的線路接通,月
月說,林小青,你以為我是誰?是一個破爛?或者是收拾破爛的老人?你以為我還
愛著買子?你以為你想怎麼樣就能怎麼樣?你知道嗎你的自信是一種惡毒的自信!
月月走得很快,好像追求行動和語言同步。

    小青沒有在乎月月的搶白,依然柔和地說,月月,你可以這麼說我,你罵我我
都不生氣,我只想告訴你,我是真誠的,我越來越清醒地認識到,我和鄉村之間,
根本沒有感情,我和買子之間,也沒有多少感情——我是指那種讓我心疼的感情。
我對我當初的選擇是說不清的,而結婚之後我愈來愈變得理智,愈來愈能理清自己,
這並不是說我當初對買子沒有真誠,而是這真誠經不住現實的推動,經不住我心底
那個一直燃燒著的理想的推動。小青的語氣由柔和而執著,她說,我認為愛一個人
至少他能讓你為他付出一切,可是我做不到付出一切。只要在歇馬山莊,我就做不
到這一切。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樣,我發現只要讓我留在歇馬山莊,我就會計較
個沒完,也許我血管裡有我父親留下來的東西——設計。我和父親都喜歡設計自己,
一旦發現所走的路與設計的不符,便要掙脫,便尋求改變……小青說說停頓下來,
她發現她說走了題,她找月月不是要說這些,而是向月月指出留在她命運當中的一
條道路。可是就在這時,她們從野地走向堤壩,再次分成一前一後,月月後,小青
在前。

    許是確實感知了小青的真誠,月月反映機敏的搶白沒有了,她一步一步走在小
青前邊,踩著參差不齊的來時的腳窩,她目光有些迷亂,不知道那腳窩哪個是自己
的,她只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腦裡思考著小青說的設計。她有沒有設計過自己
呢?有沒有因為不符合設計就去著手推翻呢?顯然是沒有。她發現她從來沒有跳出
現實看現實,現實是那樣的親近著她,她是那樣親近著現實,為每一種每一樣的現
實付出,一點一滴。她愛母親哥嫂,她愛教學,她愛國軍,她愛買子,她愛她懷下
的孩子,這一切都不是她設計過的,可這一切構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它們來了,她
就不顧一切……她是怎樣一個人啊!這麼想著,月月突然慢下腳步,她抬頭望瞭望
水庫對面的雪山,說小青,我明白你的意思。月月的聲音也柔和了許多,你在尋求,
在掙脫,而你認為你掙脫掉的,正是我需要的,我從不去設計自己,只要需要……

    小青說,不,你不能這麼說,需要很重要,我離開買子,離開歇馬山莊,正是
一種需要,我說我在尋求,在掙脫,在設計,實質是在分析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需
要。

    月月說好,你說的有道理,那麼,我告訴你,我不需要買子,我已經不愛他了。

    片刻的沉默,只有腳下的雪在咯咯作響。小青說怎麼可能,你懷著他的孩子。

    月月說,就像我無法理解你為什麼會離開買子一樣,你也無法理解我為什麼不
再愛他,我們共同走過一段各不相同的經歷,經歷能夠改變一切。

    小青說那我想問你,為什麼要留下孩子。

    月月說,這是我跟你的不同,我向來不設計自己,我起初是因為愛買子,後來
便是因為愛著孩子,我知道生下他對我的前途、命運毫無好處。

    月月說完這句話,她們已經走下堤壩,來到通往姑嫂石的山路。月月停下來,
不知她們有沒必要還往前走,可是小青走過月月,並沒有到此結束的意思。見小青
繼續邁步,月月遲疑了一下,而後慢慢跟上。她們的身子被雪裹成臃腫的白色,她
們的褲腳和鞋也變成白色,走了一會,高坡路滑,小青回頭等著月月,要伸手攙扶
她,月月沒有搭手,自顧自地踩穩腳步。小青說月月,你應認真考慮一下,我不相
信你不愛他,真的,你想想,我走了,你腹中的孩子又是他的,你倆走到一起,是
天造地設,我只不過在你們之間插了一腳,其實僅僅是插了一腳,什麼都沒留下。

    月月截住小青,說你說得可太輕巧,留下的太多太多了!

    小青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買子不會因失卻我而多麼難過,但這個前提
必須是機回到他的生活中。

    月月說小青呵,為什麼總是要由我們來填補他,他為什麼失去誰都可以不難過。

    小青在漫坡上用了一下,小青說買子是個典型的注重現實的人,他不管失去什
麼,只要不違背現實,當初棄你娶我,是這個現實在起作用,當然那時我並不知道。
如今我走了,你獨身,又懷了他的孩子,你與他結合,這最符合現實的。

    這句話撞入月月耳膜時,她激靈一下,好像有人往臉上甩了一把雪,她一陣發
蒙之後,說不出話來。

    小青接著說,我是希望,在我臨走之前,聽到你答應的話。

    月月渾身一陣發軟,呼吸也有些短促,她不知道,小青話裡的哪一部分內容打
擊了自己,或者說觸動了自己,自覺得剛剛還是結實有力的腳步一下子趔趄起來。
她趔趄著跟著小青走到姑嫂石篷,她們的目的好像就是姑嫂石篷,因為她們走進無
雪的石篷裡竟再也不動步了。月月粗粗地喘息著,極力像小青那樣往地上抖著腳上
的雪,她後背依到牆上,臉往後揚起,閉上眼睛。她好像累了,特別想休息,緊緊
地閉上眼睛。不一會,小青發現,月月沖石篷揚起的臉腮上,滾下來一雙淚珠,而
後那眼淚線似的從眼眶往腮下滾落,一串一串。小青說月月,不要猶豫,選擇吧。
月月沒有反應,她已無力反應,她只在心底裡沖小青搖搖頭。小青無法知道月月的
難過,她最初留下孩子,是因為愛著買子,是想用腹中的孩子來證明她的愛情,後
來她經歷了涅(上般下木),她留下孩子的目的有了改變,僅僅是因為愛著孩子。可
是,她想不到,命運會如此殘酷地捉弄她,當她覺得一切都與買子無緣,真正地從
泥淖中走出來時,小青又為她設下這樣的陷阱……她是可以置小青與買子的一切變
化於不顧的,可是一個被人拋棄的孩子的父親站在她的面前,她知道自己根本沒有
生下孩子的勇氣,這並不是說還愛著買子,這和愛不愛沒有關係。眼下,月月考慮
的不是回不回到買子的生活中,而是面對這樣一種境況,她發現,她生孩子的勇氣
在漸漸喪失,這讓她無比難過。

    小青走近月月,從兜裡掏出手絹,為她輕輕拭擦著淚水,淚水卻並沒因為小青
的拭擦而停止,它比開始流得更歡。月月喉口滑動,一口一口吞著淚水,月月說林
小青,你為什麼為什麼要對我這樣?月月的話語低弱得如蚊蟲在叫,但小青還是聽
見了,她聽見了,她知道月月指的什麼,但是她沒有正面回答,她也知道月月無須
她的回答,她只怪怪地叫了一聲嫂子。她說嫂子,如果沒有一場大火,你本來應該
是我的嫂子,如果我在縣裡或者鄉里找了工作,我也不會陰差陽錯……小青其實是
在假設沒有命運這只惡魔,這種假設十分蒼白,可是月月卻在小青的假設中止住眼
淚。月月低下頭來,用凍紅的手揉著臉阻和眼睛,她的臉腮和眼睛已經很紅。她說
小青,請原諒我說你刻毒,你的存在確實影響了我的命運,是那種破壞性的影響,
雖都不是故意的,對我確實有它刻毒的一面,現在我想告訴你的就是,我不能答應
你的請求,那肯定是不可能的,我想,我的決定不會影響你的選擇,我也該設計一
下自己……月月說到後來身子從石壁上挺起來,腳在地上狠勁頓了兩下,好像為了
表示她的決心。

    小青的嘴瞬時變得鋒銳脆快。我那麼羡慕你能投入地愛一個人,我從愛了一個
人遭了挫折以後,我不能投入,我總是清冷的站在情感之外,再也愛不起來,我恨
我變得那麼清冷那麼理智,我很悲哀……我期盼著我的投入,我離開買子正是為了
能去像你愛買子那樣投入,因為我一直覺得我的投入是在城裡,我從小就喜歡城市……
可是,你讓我失望,你原來也是那麼飄忽,那麼無情,那麼三心二意,你其實壓根
就沒愛過買子,你只不過是因我哥有病一時空虛,買子不過是讓你空虛的肉體得到
滿足,我看到了,僅此而已。小青連珠炮似的說著,好像那話早已在心底準備好了,
只等給她一暗示便梭梭穿出。

    出乎意料的是,月月沒有因為小青的刺激而激動,非但如此,她比以往任何時
刻都冷靜,她冷靜地看著小青,看著這個喜歡操縱一切的精靈,說,你引我來姑嫂
石篷,就是為了這一梭子彈?若是當初,我會被你打重,我會七竅出血,我也曾經
以為我不過是為了一時滿足,可是我驗證了,不是……我們都比傳說中的姑嫂不幸,
我們居然有著漫長的時間,來把自己曾經為之瘋狂的感情化作過去,讓它變質變色,
我們實在不比傳說的姑嫂幸運,她們還沒有機會瞭解,愛原來可以轉變,轉變成另
外的東西,我也像你曾經羡慕我那樣羡慕她們,可是我不是她們,這很不幸。

    月月邊說,邊朝石篷外面走去,鵝毛一樣的大雪被子一樣覆蓋了蒼茫天地。石
篷外邊一派寂然迷氵蒙,不見山脊,不見樹林,不見房屋,房屋變成了一個個雪堆。
月月走出石篷,長長籲了口氣,說小青,咱們走吧,很遺憾你沒能最後操縱我。月
月發覺她的語言也有些刻毒,有些近朱者赤的味道。小青卻並沒在意,她們重新走
回除了她們,不會有任何人出來走動的山道。小青扶著月月,親切地說道,月月姐,
我操縱不了你,這也許是好事,是有利於你的好事,不過,我只是有一個請求,你
如果不離開歇馬山莊,我希望代我關心關心買子,他其實是個很可憐的人。他是我
走後的唯一牽掛。

    月月沒有回答,但她用臂彎將小青伸過來的手緊緊夾了一下,使小青能感到兩
個人之間的彼此依附。她們一步一趨走下山坡。

    小青走了,找回月月的希望斷送,買子過日子的積極性沒有受到多大挫傷。買
子很快進入對另一種生活理想的設計中。

    月月獨自到醫院去墜了胎,當她看見一個紅彤彤的肉球從胯下滑落時,覺得一
切都變成了另外的模樣。

    小青對買子盡了最後的妻子責任,就好說好散了。

    買子向月月求婚,遭拒絕,但以他的天性,這也算不了什麼致命打擊。

    小青在城裡安營紮寨。先在一家餐館洗盤刷碗,偶然機會被女老闆看中,做了
領班,如魚得水,但她感覺她得到的與她所追求的相去甚遠。

    編者按:受篇幅所限,只能選我反映幾個人物的命運的幸節。人民文學出版社
大約九月出版全書,敬請讀者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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