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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站的黃昏
禮平


誰也說不清是從什麼時候起,也許是幾天之內,也許是一夜之間,秀秀變得漂亮了


原來可不是這樣,原來秀秀也是個挺難看的小姑娘,就和她那十幾個邋邋遢遢的小
夥伴一樣。鼻子底下老是留著些淺淺的印兒,小嘴角老是掛著些玉米糝子,頭髮了
了草草地紮著,還粘著些草棍棍。娘做的棉襖老是那麼大,深深的袖筒裡只露出十
個凍得紅紅的指尖兒。褲角下卻伸出細細的腳踝,趿拉著一雙硬邦邦的烏拉套鞋,
踢裡踏拉的,整天和小夥伴們在泥濘的巷子裡追打跑跳,哭笑叫鬧。

可是這年她十五了。誰也沒注意這是怎麼發生的,一過了端陽節,當屯子裡那些插
花戴朵的大姑娘小媳婦們全部卸去了首飾,換下了花襖的時候,秀秀一下子顯得出
眾了。彎彎的眉毛整齊了,圓圓的眼睛清朗了,魚牙似的眼白,一閃一閃的亮人,
一雙眸子,黑的像是蜈蚣河裡的水。鼻粱也直了,嘴唇也薄了。似乎也學會了梳頭
,那頭蓬蓬的亂髮,不知怎的竟變成一條又烏又亮又順溜的大辮子,披在背後。挑
水的時候,那黑黑的辮梢在腰上一甩一扭,煞是好看。這時若是有人叫一聲「秀子
!」她准會答應個「噯!」,然後停下腳,慢慢轉過身來。那一張光潔明淨的臉,
活脫脫八月十五叢天上掉下來的一個月亮。

屯子裡的女人見了,驚奇的說:「呦,這不是秀子嗎?」好象多久沒見了。

小夥子見了卻打一個愣怔,客氣地笑笑,斜著身子趕緊走過,再也不敢伸手去揪她
的小辮子。

老爺子們則聚在一起,一邊往煙鍋子裡摁著關東煙兒,一邊老遠地點著她那窈窕的
背影,滿懷感慨地搖頭歎氣說:「行了,這三十年的楊花命,怕是應在了這個丫頭
的頭上!」




耄耋之語少有空言。老爺子們說的,是這屯子裡流傳了三百年的一個傳說。

說起來是雍正年間的事了。那年秋天,一個山東老道遞解黑龍江,途經此處的時候
,人們請他算了一掛。那老道戴著木枷,撚著鬍鬚,閉目掐算了好一會兒以後,說
:「這裡金相不足,火相不盛,富貴是不大會富貴了。但木氣清明,土氣平和,倒
也是個清寧的所在。只是三尺之下,泉脈錯雜,這是水道不正。想必是……」老道
的眼睛轉了一轉,「這裡的婦道們恐怕不大安詳。」

屯子裡的人慌了,紛紛求問何術可解。那老道卻只是正襟危坐,閉目不語
。於是人們湊起些散鈔亂錢,堆在他的面前,他這才睜開眼睛,歎了一口氣,把錢
撮起來說:「去西北岡上,斬盡那裡黑松黃柞,留一山楊花。從今以後,有什麼災
祥,就叫它一個承當了吧!」

於是三百年來,一個接一個孤芳獨秀的女人便出現在這個小小的屯落裡,主宰了這
一帶的風流場,不知給這條驛站上的居民和過客留下多少讓人歎息不已的傳說。





小站出美人,遠近聞名。這條古驛道上流傳的那些風流韻事,有許多都和這裡有關
。據說前清的時候,有時京裡的朝官和奉天府的將軍貝勒們向這個方向當差,那些
二品三品的誥命夫人還會特意關照一下隨行的跟從:「看住老爺,不許在那個小地
方停留!」可知小站的魅力,遠達省府京城。

不過要說一個地方山靈水秀,大概是應該多出些好看的姑娘才對。可是小站的美人
卻出的蹊蹺:三十年只出一個。這就使這位姑娘顯得更加出格,更加風騷,也給小
站的命運帶來了更大的波瀾。於是人們也更加確信,這都是那個老道留下的一山楊
花在做祟。可是他們卻只能默默地忍受這一切。於是這茫茫林海中孤島一般的屯子
裡的人們,便把他們全部的驚疑和恐懼,都集中在了這個每三十年便不期而來的漂
亮姑娘的身上。




小站是一個驛站,是從嫩江到黑龍江的一系列漫長驛站中的一個。這些驛站的歷史
可以追溯到大清開國不久的初年。那還是三藩之亂的時候,吳三桂在雲南起兵被平
息,康熙皇帝將幾十萬滇兵謫為罪役,發往黑龍江戍邊。這些士兵們攜妻牽子,挑
著擔,推著車,從萬里之遙的雲南高原上一步步地走下來,過了長江,過了黃河,
又過了山海關。然後從一個叫做墨爾根的小地方渡過了嫩江,走進了人跡罕至的興
安嶺森林,在旗官們的押解下,他們浩浩蕩蕩地沿著森林中那一個又一個的河谷繼
續向北進發。就是在這些河谷中,旗官將他們這裡留下十幾,那裡留下幾十,點豆
般建起了一個又一個驛站。大隊的兵丁和糧草則沿著這些驛站開上的古城島,於老
毛子打了兩仗,收復了雅克薩城。

那些去打了仗的滇兵,後來都削了罪籍,成了綠營。立了戰功的還有後人中了秀才
,做了鄉官。而那些留在驛站上的人則成了站丁,被牢牢地緊錮在森林深處的幾排
木房馬廄裡,成了在清朝國家機器的運轉中永遠也不得超脫的鉚釘,他們只准習馬
,不准練武,平時屯田自給,私出百里便要殺頭。在這條荒寂無人的森林驛道上,
他們唯一的差遣便是傳遞京城省府與邊疆上的往來文書。這些文書的傳遞是十分機
密的,站丁一手接過包袱,一腳便要上馬,不許稍有遲怠。有時公文緊急,各站之
間只許換馬,不許換人,一人數馬連馳幾站。而一旦碰上十萬火急的紅漆封,那就
連各站都不許停留,一人數馬一直馳到江邊,這叫「八百里滾蛋」,往往滾到了江
邊,已是人馬俱斃。而這些差遣的分配指派,全由屯官決定。於是站丁們的命運,
便牢牢地落入了屯官的掌握之中。

屯官是滿人,站丁稱他們「千總」。千總戴銅頂子,不過是個從九品的武官,但是
對於站丁們卻有著至高無上的威嚴。他們是這化外之地的君主,是一方生靈的主宰
。他們可以隨心所欲地支配和安排每一個站丁的命運,或者給他們一些幸運,或者
使他們遭到滅頂之災。因此,在這一個小小的天地裡屯官便獲得了絕對的權威。他
們的尊貴是外面的人很難想像的。屯官上馬,站丁要以膝為踏,屯官出行,站丁要
以步相隨。逢上年節的時候,站丁要備下厚禮去請安,而站丁們的婚姻嫁娶,那些
出閣的閨女和進門的新婦,卻必須去屯官奉侍三天才行。一代又一代,這種卑賤的
,為人所不恥的地位,因其祖先的罪籍和其職業的軍事性與奴役性而世世傳襲了下
來,這些站丁們永無出頭之日,也就不再還鄉了。

這些驛站都是編了號的,自南而北,那個墨爾根便是一站,然後是二站,三站……
一直排到了黑龍江邊。過了黑龍江還有幾站,深深地排進了起伏連綿、莽莽蒼蒼的
原始大森林。不過小站到底是幾站,現在已無籍可考。那是因為同治年跑老毛子的
時候,有許多驛站移了位置,有些編號便丟在了荒無人跡的大山溝裡。何況小站人
又是這樣地諱言那個不祥的老道和他所留下的那個可怕的預言,所以他們便乘機拋
棄了自己的歷史,這才叫了個小站。然而那不祥的命運卻依然緊緊地追隨著他們,
以至關於這個屯子裡的漂亮女人的故事,一直還留在人們的談話和記憶中,久盛不
衰。

其實小站的人都能說出來,他們最早始祖的籍貫是在直隸和山東,那是吳三桂召兵
的主要地方。而他們母系的血統則大多來自遼東、安徽和雲南,那是吳三桂駐軍的
主要地方。如此大範圍的混血,也許是小站出美人的真正原因,只不過他們自己從
來也沒有想到把他們的傷心故事與他們那遍及了大半個中國的血統聯繫起來罷了。

這裡是荒僻的的古道,是邊遠的密林,常年在這裡往來流動的,都是一些五花八門
的孤獨的遠行人。這裡面有皮商和金客,有官佐和兵丁,有巡疆的朝使和戍邊的將
校,也有遷謫的官員和流放的罪囚。俄國人、日本人和朝鮮人的身影都在這裡出現
過,那些占山穿林的土匪更是出沒無形的常客。在這樣的背景上,那些故事是怎樣
曲轉回折的便也可想而知了。這些故事,會讓那些脆弱的人聽得歎息和掉淚,讓那
些深沉的人夜晚睡在炕上輾轉反側不能成眠。可是講它的人,卻盤膝坐在擁擠的人
叢裡,含著煙杆,呷著燒酒,把披著羊皮老髦的身影籠罩在一盞煙霧繚繞的油燈中
,講得是那麼的平靜,那麼的淡漠,既沒有淚水也沒有歎息,更沒有我們在邊遠的
異鄉異土常常能聽到的那些令人回腸九轉的詩詠和長歌……

而現在,當這裡的大片森林即將被開發,當外面嶄新生活的浪潮即將要永遠地沖刷
掉這裡一切陳舊的過去的時候,這條牽動了小站多少人命運的造化之線,又落在秀
秀的頭上了。




秀秀的美是全屯都公認的。然而最諱言這一點的,卻是她的爹娘。

「邪鬼!」當有人第一次在她爹面前誇讚她的時候,老頭兒使勁兒白了白眼珠兒,
一口唾在了地上。「她漂亮?屁哩!醜八怪哩麼!」

「可是!」秀秀娘也慢搭搭拐過來,一邊將錐尖兒在頭皮上磨磨,使勁兒在鞋底子
上紮一錐子,然後挑出麻線的頭兒來,纏在手指上,吱地一聲拉出好長,一邊說,
「比那淑貞,她可是差了天地!」

秀秀爹卻立刻罵了起來:「扯他娘的臊!要象了那個娘們兒,祖宗八代都不得安生
!」

秀秀娘縮了頭,噤口無聲。說話的人笑笑,背著手走開了。

他們說的淑貞,年紀比秀秀娘還要大一些,是個曾經給小站帶來過許多攪擾的女人
。她是一個五丁之家的獨女,十六歲的時候,給小鐵路上的一個科長看中帶走了。
不久便有四個兄弟上了鐵路,一個弟弟進了警署。站丁裡竟有人如此發達,成了這
一帶的奇聞。於是人們哄傳說,她又跟上了日本人。這一消息無可證實,可是當第
一隻國軍開進屯子的時候,卻把她老實八交的爹槍斃了。她的五個兄弟便也全都風
流雲散。這件事,使小站人大大地受了一次驚嚇。可是一年以後,據說已經落魄得
下了窯子的她卻又和一個少校營長回來了。他們在眾目睽暌下給老爺子發了喪,在
屯子裡只住了一夜,便放火燒了舊房子,匆匆回了錦州。從此便再也沒有回來過。
曾經有人隱隱約約傳回話來說,似乎在錦州城破的時候,她跟著潰軍上了葫蘆島,
說不定後來又跑到臺灣去了。從此這女人便在小站上留下了駡名。在小站人的眼裡
,她的行蹤去止不但是丟人,而且是造孽,她斷送了自己的親爹和兄弟不說,也斷
送了自己的羞恥和小站的清名。而這一切,又無一不是由於她那該死的容貌。所以
當有人由秀秀而及於漂亮,又由漂亮而及於淑貞的時候,便難怪秀秀爹竟會是這樣
的憤憤。

這裡其實還有著更深一層的原因。從輩分上講,那淑貞與秀秀爹是平輩,而且上溯
四代,又是同宗同姓的本家。因此這淑貞與秀秀,不能不說還有一層承繼的沾聯。
而最令人疑畏的,卻是這淑貞比秀秀整整大三十歲。這就不能不使秀秀的爹心驚膽
戰。所有這些,原先從來也沒有讓他注意過,可是當秀秀那張臉就象一朵花一樣日
漸開放起來的時候,那隱隱暗伏的命運的威脅,便不能不使他心悸氣短了。因此老
頭兒那惡狠狠的咒駡,又安知不是一個恐懼的哀鳴呢?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扛著標杆,水準儀和測繪板的森林踏勘隊,住到屯子裡來了。
那正是新中國一個信心百倍的年代。




勘探隊是來量山丈路算林子的。他們一共十幾個人,只有一個女的。這個女隊員分
在秀秀家吃派飯,一進門便把她看見了。她瞪著眼,一下把鋪蓋卷扔在地上,拉住
秀秀的手左看又看了半天,說:「咦,這不是那個跳荷花舞的嗎?」

幫忙的隊員擠進門走過來,都笑著說:「象!象!」

秀秀被他們看得莫明其妙。她看著這些陌生的公家人,心想:「什麼是荷花舞?什
麼是荷花?」她從來也沒有見過。不過她挺喜歡他們,尤其喜歡那個女的,所以不
一會兒便熟了。

吃飯的時候,女隊員告訴她說,那個荷花舞是一張畫兒,秀秀特別象畫上那個跳舞
的姑娘。一家三口驚奇得什麼似的。於是女隊員又答應下來說,哪天回林場,一定
把那張畫給秀秀帶來。秀秀高興得一下子在炕上站了起來,把女隊員嚇了一跳,她
又趕緊一蹲,惹得大家全笑起來了。

從此,秀秀和那女隊員便做了伴兒。女隊員每天白天扛上標杆去丈量山林,晚上就
和她偎在一起就著馬燈學認字兒。秀秀認得挺快,一個冬天過去,把完小課本的第
一冊便都認完了。
果然,開春的時候女隊員回了趟林場,回來的時候帶來的那張畫。那是一張帶彩的
畫,上面一個紅裙綠襖的姑娘,舉著袖,擰著臉,真人一般,粉堆似的,極是好看
。尤其是那一臉笑模樣,忒象秀秀。

爹拿在手裡,看了又看,說:「有點兒象。」

娘接過來,比著秀秀瞄了瞄,說:「人家胖。」

女隊員湊過來,說:「您們看那神態,不就是秀秀扮得麼?」

秀秀卻伸過手指尖,戳著那幾個盛開的大蓮花,大驚小怪地叫道:「娘耶!這就是
荷花呀?」

炕上頓時翻倒了一片笑聲。

從此這張畫便端端正正地貼在了灶間的牆上,蓋住了那個呲牙咧嘴的灶神。

但是那女隊員不久卻走了,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走的那天,秀秀的爹趕著大車,
秀秀和女隊員跟在後面,一直走到蜈蚣河拐彎的地方,秀秀叮嚀說:「回啊!」女
隊員點了點頭。秀秀又囑咐說:「給信啊!」女隊員也點了點頭。秀秀這才停下,
看著大車沒進森林的樺樹林。

可是女隊員卻再也沒有回來,也沒有捎信給她。她把秀秀完完全全忘了,只留下那
張畫著象秀秀的畫貼在秀秀家的牆上。一直到過了好久好久以後,秀秀才聽別的隊
員說,那個女隊員失戀了。啥叫失戀?她不懂。但她想那一定是一件非常不痛快的
事情,不痛快得足以使姐姐忘記了秀秀。




女隊員走了,對裡又來了一個男隊員。他是替換那個女隊員的,便繼續住在了秀秀
家。

來的那天,他左手裡提了個網兜,右手提個柳條箱,頭上頂著個很大的草帽。秀秀
爹扛著他的鋪蓋捲兒跟在後面。

進門的時候,秀秀堵在門口,看了他半天,問:「你咋戴這麼大個帽兒?」

那個隊員打量著她,笑著問:「你們這兒沒有?」

「沒,這是啥帽兒?」

「草帽兒呀。」

「草也能做帽兒?」

「是呀。」那個隊員的神情變得有些古怪,挺了挺脖子。於是秀秀一下子被逗樂了


那隊員有些莫名其妙,立在門口瞪著她。她爹卻在外面一跺腳:「死丫頭,有規矩
沒有?還不讓同志進屋?」

娘也從裡屋走出來,在她背上拍了一鞋底子:「笑啥?還不快接著?」

秀秀這才忍住笑,一把搶過了那個隊員手裡的網兜兒。她轉身把網兜遞給娘,又回
過身來搶那箱子。可是那箱子太沉了,她一下沒提住,哎喲一聲重重地礅在了地上
。只聽嘩啦一陣響,一大堆大書小本的全撒在了地上。

秀秀嚇住了。她爹擠在門口,將鋪蓋卷頂在門框上,伸手給了她頭上一掌:「要死
呢!你賠得起麼?」

秀秀臉一紅,不吱聲了。

「還不快撿著?」娘在背後悄聲捅了她一把。

「不礙事,都是書,不怕摔!」那隊員很通達地一笑,和秀秀蹲下身,幾下便把書
全都撿進了箱子。

收拾屋子的時候,隊員問秀秀:「剛才你笑啥呢?」

秀秀向灶間看了一下,悄悄指指他的腦袋:「俺看見你帽子上吊著個線線。」




點上燈,新來的隊員與秀秀一家吃第一頓飯。相讓了一番,秀秀爹坐在了最裡面,
秀秀娘和隊員坐在了左右,秀秀扭身坐在了炕沿上。那飯很簡單:粥、饃,還有一
海碗鹹菜。

「吃。」秀秀爹招呼了一聲,然後很客氣地問,「同志,啥方人氏哪?」

「關裡。」

「啥官哪?」

「沒官。是個測繪員。」

「好官。」秀秀爹說,「滿州國的時候,這兒也來過一個測繪官,一個人坐兩輛爬
犁,那官好大。」

娘嗔了爹一眼:「人家是公家同志,說啥滿州國?」

「也是。」秀秀爹表示了同意。「打哪來哩?」他又問。

「哈爾濱。」

「好地方,那地方大。」

「是。」隊員嚼著饃,表示了贊同。

秀秀合不攏嘴了。

「高夀?」

「啥高呢,今年二十一。」

「尊姓大名呢?」

「不敢不敢,我姓申,叫申濤。」

「唔,好名兒。」秀秀爹又點了點頭。

噗哧一聲,秀秀笑得吃不下飯去了。

「瘋!人前人後的,沒個樣兒?轉眼十七了!」娘終於在她肩上打了一巴掌。

「十六!」秀秀沖娘一擠鼻子,端起碗溜下炕,到灶間樂去了。

「別見怪,丫頭大了,管也管不得了。」秀秀娘陪著笑。

「沒關係。」那個申濤說,「女孩子聰明,總是個好事情。」

秀秀家只有四間木房。進門是灶間,灶間右邊是馬廄,左邊灶前有一個門,灶後一
個門,裡面用一堵火牆隔著兩間。原先女隊員和秀秀在前邊住著,秀秀爹娘在後邊
住著。現在秀秀也擠到後面去了。

「咱們還是換過來吧。」申濤說。

「不妨事,後面大。」秀秀爹揚揚手,夾著秀秀的被蓋到後面去了。

申濤打開箱子,把書在窗臺上滿滿地排好,然後洗了臉,洗了腳,又去把水倒了,
便打開鋪蓋,坐在炕上看起書來。他一頁一頁翻書的聲音,全都傳到那堵半截不到
頂的火牆那邊去了。

牆那邊兒,秀秀已經響起了輕輕的鼾聲,娘也睡著了。秀秀爹躺在黑暗中,望著房
頂架子上的一片燈影,聽著那[穴悉][穴悉][穴卒][穴卒]的翻書聲,心裡
想:「這男的可比那女的有本事。這人,能耐大!」




申濤就這樣住下了。白天,他和大家一起扛著標杆,背著測繪儀器滿山林轉悠,回
來便寫呀,算呀,畫呀,整到天黑。

可是他在大學時就有個壞毛病,東西亂放。隨手的東西用過了,往哪一撂,轉個身
便找不到了。找不到了就喊秀秀。

「秀秀!」他直起身來一叫。

「哎!」就象從地下冒出來,聲還沒落,秀秀已經站在眼前了。

「看見我的書了麼?」

「啥書?」

「這麼寬,這麼長,藍皮兒的。」他比劃著。

「這不是麼?」就像是變戲法兒,那本書已經舉在了她的手上。

「你怎麼找到的?」申濤接過書,心裡好奇怪。

「你怎麼就找不到呢?」秀秀瞪著他,好象比他更奇怪。

「在哪兒呢?」

「不就在炕上撂著呢嗎?」

申濤抓抓腦袋,不說話了。他看看秀秀,心裡說:「她的眼睛可真尖!」

過了兩天,申濤又叫了:「秀秀!」

「哎!」秀秀又打閃似的出現在門口。

「看見我的筆了麼?」

「啥筆?」

「鋼筆。這麼長,這麼粗,黑杆兒的。」他又比劃著。

「這不是麼?」那筆早已舉在了她的手上。

「咦?在哪兒呢?」

「不就在窗臺上插著呢麼?」秀秀把筆遞給他,直愣愣地看著他那雙似乎什麼也找
不著的眼睛。申濤有些不好意思,轉過身繼續幹自己的事,心裡說:「她的眼睛好
亮!」

過了幾天,他又叫了:「秀秀!」

「哎!」秀秀一掀簾子,又站在了他的面前。

「看見我的眼鏡了麼?」

秀秀驚奇得眼睛都圓了。她慢慢走到他眼前,伸出的手指幾乎碰到了他的鼻子,說
:「不在你眼睛上架著呢嗎?」

申濤伸手一摸,連自己都笑了。

秀秀笑得彎了腰:「哎呀,你可真瞎!連眼前的東西都看不見?」

「就是眼前的東西才看不見呢。」

「真的?」

「真的。而且越近越看不見。」

「我試試。」秀秀立刻伸出了手。

「別鬧,小心摔了。」可是那眼鏡已經落在秀秀手上了。

申濤生怕她把眼鏡掉在地上,伸手去拿,秀秀一閃身躲開了。她把眼鏡架在鼻子上
,晃了晃腦袋,快活得大笑起來。可是身子也跟著晃起來了,申濤趕緊伸手去扶她
,她轉身便往外跑,卻一下子跌倒了。

申濤把她扶了起來,從她鼻子上取下了眼鏡。

「哎呀,咋這麼暈呢?」她說。

「有些度數,你怎麼能戴呢?」

「啥叫度數?」

「說了你也不清楚。」

秀秀撅嘴了。她掙開申濤的手,坐在炕沿上,很不高興地低了一會兒頭,然後看他
一眼,說:「你呀,你可沒有俺姐好!」

申濤驚訝了:「為什麼呢?」

「你會小瞧人唄!」

「怎麼會呢!」

「俺姐可從來不說那話。」

「我說啥話了呢?」

「自個兒想唄!」說完,秀秀一甩辮子走了。

申濤抓抓腦勺,回了屋。

秀秀賭氣,擔起水桶挑水去了。倒缸裡的時候,還故意潑了申濤門口一地。可是等
她回到後間屋,卻看到有兩個白皮本本放在炕上,每個裡面還夾著一枝削得尖尖的
鉛筆。

「哪兒來的?」她問娘。

「你濤哥給的。」娘在做針線。

秀秀哼了一聲,丟到了一邊兒。

「不好好收著,丟啥?」

「誰稀罕?」

「咋著了?」

「沒咋著。」

「跟你濤哥還使性子?」

牆那邊嘩啦一聲抖開了一張圖紙,只聽申濤笑聲笑氣地說:「明天開始,我教你完
小第二冊,咱們入冬前學完,還不行麼?」

秀秀撇撇嘴,輕輕收好本子,不吱聲了。




由此,秀秀又跟申濤學開了學。她很聰明,不到兩個月,她已經可以咿咿呀呀地念
出幾段申濤窗臺上的書了。

跟著申濤,她總是那麼快樂,凡是申濤的事,她都樂意去做。可是時間一長,她也
就學會調皮了。

十月的時候,頭一場大雪封了山林,勘探隊不再進林子了。申濤整天忙於設計計算
,常常一忙便忙到深夜。這天晚上,外面狂風大作,他在炕上又鋪開一張大圖紙,
俯著頭聚精會神地校對數字。這時,突然好象是就著風聲,他的馬燈不知怎麼忽忽
悠悠地飄了起來,把他嚇了一跳。他愣愣地看著那馬燈,伸手去抓,它卻又忽地一
下躲開了。他驚奇極了,不知究竟是發生了什麼。這時那朦朧的燈影上面傳下秀秀
吃吃的笑聲。

「秀秀,你又調皮了!」他仰著頭叫。

「不是我,是你的燈調皮了!」那燈得意地晃了晃。

「快放下來,小心燒了你家的房子。」

「才燒不了呢。你的燈沒那麼大本事!」

「看我不告訴你娘。」他嚇唬她。

「俺娘在這兒呢。」秀秀的聲音越發得意了。

「好了好了,別誤了你濤哥辦事。」牆那邊傳來秀秀娘的聲音,那燈才慢慢落下來
,座在了原處。

燈一落穩,申濤冷不丁伸出手,想抓住什麼,可是什麼也沒抓著。他抬起頭,看見
秀秀穿著件小花褂,挽著袖子,手裡晃晃蕩蕩地提著一隻木鉤鉤。

「你呀你呀,什麼時候才能安靜一些呢?」

「深更半夜,睡著了的時候唄!」秀秀嘻嘻一笑,縮了回去。那邊傳來她心滿意足
地鑽進被窩的聲音。

申濤看著秀秀消失了的牆頭,心頭好象突然碰觸到什麼。他想了想,自己搖了搖頭
,卷好圖紙睡了下來。但那一夜他卻睡不著了。

秀秀的模樣,終於撩亂了他的心。


十一

冬去春也去,短暫的夏天終於來了。森林像是要驅趕這支勘探隊,蜢子、蚊蟲、小
咬成團成陣地飛起在空中,開始輪番著地向他們進攻。隊員們個個被叮咬得紅一塊
腫一塊。一個月的功夫,他們的模樣全都變了。申濤給咬得格外嚴重。每天從林子
裡回來,秀秀總要攔住他,仔細打量一番後說:「濤哥,你今天可又一個樣兒,越
來越胖啦!」

秀秀娘看著不忍,說:「頂不住回吧。洋學生血甜哪!」

秀秀爹卻磕著煙杆兒說:「不礙事,初來乍到的全這樣兒,見秋就好。」

可申濤到底還是垮了。他的臉腫了,手腫了,後來全身也腫了,還流起了清水兒。
人們有些慌。秀秀爹看了看那水兒說:「這可沒見過,怕是要壞。」於是趕緊套上
大車往林場送。秀秀也跟去了。

大車沿著蜈蚣河坑窪不平的河灘慢慢地走著。秀秀坐在車幫上,手裡拿著一把柞樹
葉,左一下右一下地為申濤揮趕著漫天的蚊蟲。申濤臉上手上全是繃帶,躺在顛簸
的大車裡,默默地想著自己的心事。

走了一程,秀秀突然懶懶地說:「濤哥,你還是沒有俺姐好。」

「為什麼呢?」申濤微笑著問。

「俺姐送俺畫兒。」

「我送過你本子麼。」

「俺姐教俺認字兒。」

「我也教了麼。」

「俺姐是情願的,你呢?」

申濤一笑:「我當然也是情願的。」

秀秀抬頭望望燦燦的雲彩,「誰知道呢?」

申濤不能不認真了。他欠了欠身子,看著秀秀,「那你說說看,我怎麼不情願了呢
?」

「自個兒想。」

申濤纏頭纏腦,有些艱難地搖了搖頭,「我實在想不出。」

「你,不大理人呢!」

「才不會。」申濤努力笑了笑,「我怎麼能不理秀秀呢?秀秀幫我做了那麼多事情
,我怎麼會那樣呢?」

秀秀淡淡地笑笑,不說話了。

大車篤篤地繼續走著,申濤又問:「秀秀,現在學多少字兒了?」

「加上你的五百了。」

「真不少了。學了字兒,將來準備幹啥呢?」

「還幹啥呢?學著玩兒唄!」

「學了字兒,就是有了文化,將來可以出去做事情。這可不是玩兒啊!」

秀秀卻搖了搖頭,「俺哪兒也不去。」

「為什麼呢?」

「俺要在家守著爹娘。」

「為啥呢?」

「爹娘指望俺養他們哩!」

申濤想了想,伸手碰了碰秀秀爹的後背:「大叔。」

「咋?」秀秀爹一邊趕著馬,一邊扭過臉兒問。

「我說,叫秀秀去念書吧。」

「咋念?」

「林場那邊開夜校了。」

「太遠。」

「可以住那兒。」

「咋住?」

「林場正召工呢。」

「要姑娘?」

「要。」

秀秀爹想了想:「咱不去。」

「為啥呢?」

「反正不去。」

「她可以掙工資呀。」

「那也不行。」

「為什麼呢?」

「將來婆家咋整?」

「那邊有許多工人呀,找個工人不好?」

「工人要咱?」

「哪的話呢?秀秀這麼好的姑娘,工人咋的呢?」

「哼,瞧吧!」

話還沒說完,秀秀哎呀一聲,跳到車下去了。

車轅猛地一輕,抬了起來。秀秀爹一扳車閘,大車在河灘上吱地一聲停住了。

「咋了?」他轉過身問。申濤也坐了起來。只見秀秀背對著他們,兩手捂著耳朵蹲
在地上,不知是怎麼了。

「秀秀,咋了?」申濤小心地叫了一聲。

「沒咋。」秀秀嚶嚶地說。

「沒咋,怎麼蹲在地上了?」

「俺不去了。」

「為啥呢?」

「不想去了。」

「為啥突然不想去了呢?」

秀秀從地下站起來,使勁一跺腳,說:「啥也不為,就是不想去了唄!」說完,順
著河灘頭也不回地跑了。

申濤感到不解:「這是咋了?怎麼突然自個兒走了呢?」

秀秀爹沒好氣地哼了一聲:「咋了?臊了唄!嫌你說給她找婆家了唄!」

申濤明白過來,想哈哈笑一笑,可是咧了咧嘴,竟沒有笑成。

秀秀爹罵罵咧咧地在空中很響地甩了一鞭子,大車重新走動起來,申濤自己在車裡
靠好身子,躲在暖洋洋的陽光裡,遠遠地看著秀秀的背影。她一跳一跳地走著,向
旁邊一拐,便看不見了。


十二

申濤一去便是兩個月,回來時已經秋涼了。他是走著回來的,從林場出發,沿著一
灣接一灣的蜈蚣河,傍著一片又一片的樺樹林,走了一整天。看見小站的時候,已
經快黃昏了。夕陽的餘暉,正掠過河面照在屯子裡零落的西牆壁上,倒映在河水中
,變成一叢叢一簇簇抖動的金片片。家家戶戶正冒著炊煙,那煙罩在屯子上空,徘
徊繚繞,久久不散。

申濤走到河邊,想趟過去。就看見秀秀一個人從屯子裡挑著水桶走出來,踏上一塊
斜浸在水中的大青石,卸下桶,晃了晃,輕輕一扣,那桶咚地沉進水裡。然後就用
胳膊彎勾著,把滿滿一桶水提出了水面。

申濤一眼便認出了她。他脫了鞋,挽起褲腿,趟著河水走了過去。走到跟前,他問
:「挑水呢?」

「哎。」秀秀掛上鐵鉤,漫不經心地答應著,根本沒有認出他來。她彎腰挑起了水
,卻被申濤抓住了。

「你找誰?」秀秀轉過臉。

申濤驚訝了。「我是申濤啊!」

秀秀抬起頭,眼睛睜得大大的了。才兩個月她似乎已完全認不出他的模樣了。他瘦
了一圈兒,黑了一層,連聲音都變了。她的眼睛在他臉上直勾勾地轉了好幾遍,突
然咣啷一聲把擔子丟在了大青石上,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叫起來:「哎呀,是你回
來啦!」

水桶在他們腳下晃著腦袋,把水全倒回河裡去了。

秀秀在暮色昏黃中打量著他,「你可真老!」

「是嗎?」申濤笑著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你也長大了。」

秀秀閃了閃快活的眼睛,沒說話。的確,才兩個月,她又長大了一些,似乎更高,
更豐滿了。挺著高高的胸脯,垂著長長的辮子,穩穩當當地站在彩霞流水之間,儼
然是個大姑娘了。
「好了?」她問。

「好了。」

「到底兒是咋了?」

「醫生說是中毒了。」

「中的啥毒?」

「丹毒。」

「啥叫丹毒?」

「就是……一種挺厲害的毒。」

「蟲兒咬的?」

「蟲兒咬的。」

秀秀嘖了嘖嘴,不說話了。

他們用扁擔串起兩桶水,一前一後地提著,向屯裡走去。

「你爹媽都好?」

「都好。」

「沒啥事?」

「就是老念叨你。」

「我有什麼好念叨的?」

「說你這人和氣。」

「和氣有啥呢?」

「我爹說,和氣就全有了。」

申濤停下腳,從挎包裡取出一團紅紅綠綠的東西隔著水桶遞給了秀秀。

秀秀驚奇地拿在手裡,看了一個轉,「啥玩藝兒?」

「玻璃絲。」

「玻璃還能抽絲?」

「化學的。」

「能幹啥呢?」

「還能幹啥?給你們姑娘家紮頭髮唄!」

「就給我帶?」

申濤拍拍挎包,「給你爹娘也帶著哩!」

秀秀笑笑,用扁擔頂開院門,大聲說:「爹!娘!我濤哥回來啦!」


十三

申濤回來,秀秀還是那樣的快樂和親切,但是不再象從前那樣調皮和隨便了。申濤
的事情她還是去做,但不再去鬧那些異想天開的花樣。申濤教字她還是去學,但也
不再嘁嘁喳喳喋喋不休了。她安靜了許多,穩重了許多,她正在發生許多姑娘都在
發生那種變化。

下了一場秋雨,林子裡刷刷地涼了下來,滿山的柞樹葉子開始變黃了。不幾天,又
落了霜。這天,森林裡下起了頭場雪。申濤在紛紛揚揚的雪片中挎著一杆獵槍進了
院,秀秀看見了。
「哪的槍?」

「隊裡的。」

「幹啥?」

「打獐子。」

「去哪兒打?」

「河泡子那邊兒。」

「我也去。」秀秀立刻說。

「行。」申濤撣撣滿身滿頭的雪,答應了。

第二天停了雪,秀秀果然跟著申濤去了。他們翻過兩架山岡,來到蜈蚣河上游一個
很大的瀉湖邊,這就是「泡子」。

他們找了一道生著稀疏灌木的土坎,隱蔽了下來。水泡子很靜,綠綠的水面連個波
紋兒都沒有,對面幽深的樟子松林批瓊掛玉,悄無聲息。

他們在積滿雪的土坎下守了一會兒。秀秀輕輕叫了一聲:「濤哥!」

「嗯。」申濤目不轉睛地盯著遠處。

「你真打過槍?」

「真打過。」

「准麼?」

「差不多。」

「你打的啥槍?」

「步槍。」

「那你幹嗎不帶步槍?」

「那槍太沉。」

秀秀輕輕碰了碰他,「你知道麼,這可有黑瞎子。」

申濤一愣,轉過頭。「真的?」

「真的。」

「你怎麼知道?」

「這有過唄!」

「那咋辦?」

秀秀吐了吐舌頭,「那可沒法兒辦。」

「看,你怎麼不早說?」

「我忘了。」

申濤想了想:「拿槍打不行麼?」

「這槍不行。」

「跑呢?」

「也許行。」

「那來了咱們就跑。」

可是秀秀依然望著他,「那,你先跑俺先跑呢?」

「一塊兒跑不行麼?」

「不行。黑瞎子准能逮著那個跑得慢的。」

「那你說呢?」

「俺先跑。」

「那我呢?」

「留著喂黑瞎子唄!」

申濤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秀秀已經露出了狡猾的笑容。申濤一下子明白過來
秀秀又在捉弄自己了,忍不住一把拽住了她,笑道:「好哇,你又調皮了!」

秀秀早就笑成了一團。她奪回自己的手,想躲又直不起身,竟咕咚一聲翻倒在申濤
身上,再也掙不起來了。

這突然落入懷中的秀秀,使申濤整個兒驚呆了。他沒有想到秀秀會帶著這麼巨大的
力量來撞擊他,在一瞬間如此沉重地震動了他的全身。他一下子呆在那裡,心也停
了,血也凝了,腦袋嗡地一聲,所有的東西都飛去雲天之外,好象世界一下子什麼
都不存在了。就連他自己也變成了一個空空蕩蕩的軀殼,這軀殼裡什麼都不復所有
,只剩下了秀秀那閃展騰挪的身體,和她那一串開心的笑聲。

申濤木然地坐在那裡,好久,才重新聽到自己砰然作響的心跳,和血液在全身流動
的洶湧的潮聲。

秀秀笑夠了,哎喲哎喲地叉著腰直起身來,這才發現申濤竟是一副那麼古怪的模樣
。她好容易才忍住了笑,驚奇地問:「咦?你咋的了?」

申濤慢慢鬆開手,轉身坐下來,一言不發地拿起了獵槍。

「咋不說話?」秀秀斂住了笑聲。

申濤對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從她頭髮上摘下一根草棍棍,說:「咱們回吧。」

「不打獐子了?」

「不打了。」

「為啥?」

「別出事兒。」

「嚇你玩呢!哪就真的有黑瞎子呢!」

「不管怎麼樣,我們得回了。」

「俺不幹!」秀秀一擰身兒坐在了雪窩窩裡。

申濤卻背起槍,跨出樹棵,頭也不回地走了。

申濤走了好遠,秀秀才追了上來。她什麼也沒問,老老實實地跟在他背後。申濤從
來也沒有這樣對待過她,她有點怕了。他們就這樣走過了兩架生滿樟子松的山岡,
在蜈蚣河邊停下了。

「秀秀!」申濤叫了一聲。

「幹啥?」秀秀怏怏不樂。

「我想問你個話。」

「問唄。」

「那黑瞎子要真來了,到底該怎麼辦呢?」

「還想?」

申濤沒理她,用一種不尋常的嚴肅神情看著她。這神情把她懾住了。

「到底該咋辦呢?」

「啥咋辦呢?啥辦法兒也沒有呀!」秀秀的聲音低多了。

「就沒法兒了麼?」

「嗯,反正也擋不住它呀。」秀秀的聲音完全規規矩矩的了。

申濤被這種豁達的超脫深深地感動了。他對著她的眼睛看了半天,突然慢慢伸出手
,扶住她那雙弱小的肩膀,感慨萬千地歎了口氣,說:「你呀你呀,你可真是個…
…秀秀啊!」


十四

入冬以後,申濤就像是走了神兒,話越來越少。每天勘探回來,書也不看了,字也
不寫了,圖也不畫了,只是往窗戶上那塊小玻璃前一站,望著遠處的山脊樑出神。
這情景使秀秀爹媽奇怪起來。

「申濤別是病了吧?」有一天秀秀爹悄悄問。

「興許是想家。」秀秀娘說。

「俺知道!」秀秀不知從什麼地方跳了出來,「他是叫黑瞎子給嚇著啦!」

「瞎說,公家人哪有那麼膽小的?」

「俺一起去的麼!」

秀秀爹娘才不信。那天打獵的事他們知道,根本沒碰著啥。秀秀娘象想起了什麼,
「他別是想媳婦了吧?」

秀秀爹吧嗒了一口煙,心中算了算:「象!」

沒想到這一下可把秀秀驚動了,「呦!他都有媳婦啦?」

「嚷!滿世界嚷去!不怕臊了人家?」

秀秀吐了吐舌頭,不吱聲了。可是心裡卻直想樂。申濤家裡有個媳婦,這事可真有
點神秘。
這天上午,只秀秀在家,申濤上隊裡轉了一下,就回來了。

「你爹呢?」他把標杆往門後一靠。

「鏟糞去了。」

「你娘呢?」

「串門去了。」

「你幹啥呢?」

「收點蘑菇。」

申濤拉了一下她,「你下來,我跟你說個事。」

秀秀跳下板凳,和他一起坐下了。

「秀秀,你說我好麼?」

「好呀!」秀秀看著他,說得很認真。她已經好些天不敢跟他開玩笑了。

「比你姐呢?」

「要好。」

「為啥?」

「俺說不上。」

「那你願不願意我和你姐一樣,走了就再也見不著了呢?」

秀秀看著他搖了搖頭,她不大明白他的話,也不大想像得出來他們走了以後小站會
是什麼樣兒。也許一切都還是老樣子吧?

申濤拉過秀秀的手,想了半天,說:「如果我把你帶走,你樂意嗎?」

「帶走俺?」秀秀抽回手,驚奇了。「上哪兒呢?」

「上哈爾濱。」

「上那兒幹嗎呢?」

「那兒是我家。」

「你家?俺去你家幹嗎呢?」

申濤沒說出話來。他還沒有找到合適的話。

「說呀,俺去幹嗎呀?」秀秀催著他。

申濤低頭坐了半天,終於說道:「秀秀,我想要你嫁給我。」

「嫁給你?」秀秀驚訝極了,眼睛睜得大大的。

「對。」申濤抬起頭,語氣終於堅定了。

這話也許太突然了。許多姑娘在這樣的時候,都是立刻便紅了臉,捂著耳朵跑掉。
可秀秀卻出奇地平靜。她一動也沒有動,連眼睫毛都沒有抖一下,只是在他臉上打
量了半天,然後問:「真的?」

「真的。」

秀秀慢慢低下頭。

「你願意麼?」

秀秀將兩隻掌心上的土摩挲了好一會兒,點了點頭細聲細氣地說:「嗯。」

申濤慢慢扯過秀秀的手,緊緊地攥住了。現在,他心中如釋重負,他已經得到了一
個切實的希望。

「你看,你爹媽會同意麼?」

「不知道。」

「你想呢?」

「興許會。」

「那我們怎麼去和他們說呢?」

秀秀看著他。

「我去和他們說。」申濤說,他已經對未來充滿了信心。「你看著吧,我要給你帶
來你一個嶄新的生活,那生活會好得我們永遠也忘不了這一天!」

秀秀已經什麼話都不再說了。

申濤跨出了院門,剛想走又轉了回來。「秀秀,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你嗎?」

「為啥呢?」

「你好漂亮。」

「俺知道。」

「你自己不覺得?」

「人家說,就是唄。」

申濤看著她那透著一絲迷惘的眼睛,無限愛憐地歎了口氣,說:「你可真是,你不
知天地給了你多麼好的容貌。你又是那麼快樂和聰明,你的心地也是那麼美好。你
不知道你已經給了我多麼好的東西啊!」

說完,他扛起標杆走了。

秀秀靜靜地笑笑,什麼也沒有回答,只是站在院門口目送著他。一直到他快要走出
巷子口的時候,她才喊了一句:

「你可一定去說啊!」


十五

興安嶺裡起了風雪,天地之間充塞著呼嘯聲。林子裡迷迷濛濛的。這天傍晚,申濤
興沖沖地回來,從大衣襟裡取出一瓶燒酒,和一大包熟狗肉,攤開在了炕桌上。

秀秀爹驚訝地看著他,不知他從哪裡來了這麼好的興致。

「這是咋的了?」被申濤讓上了炕,老頭子有些不知所措。

「今天有事兒和您們說。」申濤笑模笑樣地也脫下氈靴上了炕,然後招呼說,「大
媽,您也來啊!」

秀秀娘忙不迭地到灶間去燒菜,一邊叫道:「秀子!秀子!」

秀秀卻早已悄悄滑下炕,一溜煙跑到鄰居家去了。

「別管她,咱們喝吧。」申濤坐好,已經打開了酒瓶蓋兒。爺倆兒一盅對一盅地喝
起來。三杯下肚,秀秀爹的話也就漸漸放出來了。

「俺說,你今天這是怎麼啦?」

「先喝著,先喝著!」申濤只管又斟上酒。

「不行啊,不能這麼悶著。」老頭兒用手把酒盅壓住了。

秀秀娘端著兩碟子菜走進來,「到底啥事哩?」

申濤張了張嘴,卻洩氣了。

「都不是外道人,說說怕啥?敢情是要啥東西不?」

申濤搖了搖頭。

「是要辦啥事情不?」

申濤又搖了搖頭。

「那是啥哩?」他們再也想不出別的了。

「哦--」秀秀娘突然大悟起來,「你是不是相上親啦?」

申濤這才點了點頭。秀秀爹一下抓起了酒瓶子,「那--咱們可得喝幾盅。」他拍
了拍申濤的胳膊,「大喜事大喜事啊!」

「是哪兒的姑娘呢?」一邊喝著,他們一邊打聽起來。

「就是這兒。」

「林場上的?」

「不,就是屯兒裡的。」

「屯兒裡的?」秀秀爹娘疑惑地對視了一下。「是誰家的?」

「就是……秀秀。」這件事總算挑出來了。

就像是當頭響了一個雷,把秀秀爹的酒全都驚醒了。他愣愣地看著申濤,簡直不敢
相信這是他說的。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他一個大地方來的洋學生,怎麼就好上
了他們這個土頭土臉的閨女呢?這是哪一門子對哪一門子的事呢?他與秀秀娘面面
相覷,好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炕桌上的酒肉一時失去了滋味兒,剛才還親親熱
熱的勁兒,一下子僵住了。

「秀子?你是說秀子?」

「是。」

「你是要咋的來著?」

「我要娶她。」

一味從未嘗過的苦酒,把秀秀爹的心淹沒了。

申濤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種結果,他看著秀秀爹,又看著秀秀娘,「您們到底是同
意不同意呢?」

秀秀爹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嫌我不好麼?」

「不是哩……」

「捨不得她?我們可以接您們出去呀!」

秀秀爹無言以對,好久才說。「這哪行呢?你是他叔行哩!」

「怎麼會呢?她不是叫我哥麼?」

「那是瞎叫哩。你比她……」

「才大五歲!」

「你倆命相也不對。」

「她屬馬,我屬牛,有啥呢?」

「唉,俺說的不是那個。她哪一行家世,你哪一行出身呢?」秀秀爹簡直是在告饒
了。他已經失去了平日的剛強和爽朗,苦著臉,抄著手,活象被人逼進了角落。

申濤不知如何是好了。他已經看出來,他們是在千方百計地推擋他。可他們這是為
了什麼呢?

他萬般無奈,只好說:「這事我和秀秀都說好了呀!」

秀秀爹娘張大了嘴,呆若木雞地坐在那裡了。

「什麼?你……和……她……已經說好了?」

申濤沮喪地點了點頭。秀秀爹娘的臉,從來也沒有這樣地淒涼起來了。

小屋裡陷入一片沉寂,似乎有一條繩索,在絞緊著三顆沉默的心。過了好一會兒,
秀秀爹突然用盡全身力氣舉起手,猛猛地拍在膝蓋,「這死丫頭!……」

秀秀娘趕緊止住他,向申濤說:「這事,讓俺們再跟秀秀商量商量行不?」

申濤只好點了點頭。他原想一切都替秀秀辦好,現在卻不得不讓她來應付這一切了


那一夜,秀秀很晚才回來,她輕手輕腳地推開門,又無聲無息地摸進了屋。她[穴
悉][穴悉][穴卒][穴卒]地上了炕,又悄悄叫了一聲娘。

「啥?」娘問。

「行不?」

「啥行不?」,

「濤哥的事行不?」

秀秀娘沒有回答,秀秀爹歎了一口氣,說:「明天說,明天說……」

「哎。」秀秀答應了一聲,便再也沒有聲音了。


十六

第二天申濤吃完了早飯去隊裡,秀秀追了出來,他們在屯外的雪地裡站住了。

「俺爹咋說?」

「他們不樂意。」

秀秀很驚奇。「咋會呢?」

「我也不知道。」

「他們咋說?」

「說要和你商量商量。」

「這不行了唄!」

申濤抬起頭來,悶悶地看著她。

秀秀也看著他,完全想不出她爹娘那萬般為難的一切。

申濤歎了口氣,「你爹娘好象很不樂意呢!」

「到底咋說呢?」

申濤大要地給她複述了一遍。秀秀一笑,說:「才不會呢?!俺爹早說過還沒見過
你這麼和氣的人呢!」

和氣?難道和氣就能給他帶來一切兒?申濤在寒冷中摘下手套,拉過秀秀的手緊緊
地握住了,「我不敢跟你說得太好也不敢跟你說得太壞,可是你千萬要想好,要是
你爹娘死活不答應,你怎麼辦?」

「俺好好跟他們說唄!」

「你能行?」

「能行!」秀秀抽回手,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一甩辮子跑回去了。

中午,申濤怎麼也放心不下,提前回來了。剛接近院門,便聽到了秀秀的哭聲,他
心一緊,在門口站住了。這是他從未聽到過的秀秀傷心已極的哭聲,還伴隨著她娘
好言好語的勸慰聲。

「別哭三嚎四的!」秀秀爹使勁在炕沿上磕了磕煙袋鍋子。「給個明話:你濤哥要
娶你,你去不去?」

秀秀一下子大放悲聲:「不去,不去!死也不去!」那哭像是傾泄了江河,再也止
不住了。
申濤像是叫雷轟了頂,簡直驚呆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怎麼才轉了一個身,就
連秀秀也變了呢?他拼命抓住了門框,才沒有使自己跌倒,但是卻再也沒有力量進
去或離開了。

秀秀的哭聲好久才平息下來。最後她爹不耐煩地喝住了她,「那你說要咋著呢?」

「還咋著?」秀秀抽抽答答地說,「爹娘……給拿主意唄……」

屋裡再也沒有聲音了。

申濤轉過身子,慢慢向外走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的,也不知道要走到哪裡去
。當他重新看清眼前一切的時候,已經來到了那個水泡邊上。這裡一切如舊,還是
那樣地清冷,安謐,滿眼的林子一片潔白。只是那水面已被厚厚的雪覆蓋了,只有
水心處浸出一片淺淺的綠色。他一屁股坐在灌叢後面的雪窩裡,再也不想動了。

今天到底是發生了一些什麼?怎麼一切都不明不白地就變化了呢?不錯,秀秀淘氣
、調皮,有時還變著花樣來捉弄他。可是今天這一切算是什麼呢?還有那哭聲,哭
的那麼狠心,那麼決絕,這又是為了什麼呢?天地間總會發生些什麼變化,那些變
化無一沒有原因。而今天的一切卻都是為了什麼呀!他只覺得昏昏沉沉。一個清清
徹徹的世界變得混濁起來,再也弄不清了。

申濤不知道自己到底坐了多久,一直到慘淡的太陽在陰霾中觸到林梢的時候,他才
突然站起來,向這寂靜的水面和森林叫道:

「秀秀!你到底是怎麼回事?是怎麼回事呀……」


十七

第二天申濤沒有去隊裡,決心向秀秀問問清楚。

早上一起來,秀秀爹媽便趕上大車走了。申濤跨出了自己的屋門。

秀秀正坐在灶前煮豆漿,抬眼看了看他,沒有吱聲。

申濤在旁邊坐了下來。

「說了?」

秀秀點了點頭。

「你爹娘咋說?」

秀秀不說話,只拉得風箱呱嗒呱嗒響。

申濤把風箱止住了,「到底咋說的呢?」

秀秀的聲音象蚊子叫:「俺不知道……」

看著她怯怯的樣子,申濤的心都在發抖。可是他忍住了:

「那你咋說的呢?」

「俺說,俺不樂意……」

「為什麼這樣說呢?」

秀秀不說話了。

「你不是答應過我嗎?」

「……」

「你不是答應過去跟你爹媽好好說嗎?」

「……」

「那你怎麼反悔了呢?」

秀秀還是沒有聲音。申濤的話終於變成了責備,「秀秀,你騙我了。」

一顆淚水啪嗒一聲掉在了秀秀的膝蓋上。

申濤慢慢抓住了她的手,「不對,這不是你的心裡話,你一定是受了什麼恫嚇。告
訴我,你昨天聽到了一些什麼?」

秀秀驚慌地看了他一眼,想抽回自己的手,但申濤抓得更緊了。

「沒,俺們什麼也沒有聽說。」秀秀幾乎是在央求。

「一定是有什麼。你應該告訴我,不然我怎麼也弄不明白,我該怎麼幫你呢?」

秀秀直直地瞪著他。

「是不喜歡我?」

她搖了搖頭。

「是懷疑我?」

她又搖了搖頭。

「那麼……是怕我?」

秀秀的深情漸漸變得堅定起來。她突然使勁兒地甩開申濤的手,叫了起來,「火!
」她狠狠白了他一眼,「你看火都叫你弄滅了!」說完用力拉起了風箱,再不理他
了。灶膛裡的火苗呼呼地又燒起來,映紅了她的臉。

申濤頹喪地垂著兩手,幾乎是在懇求她了,「現在我什麼也不要,我只向你要一個
明白。」
秀秀停下火,掀開已經滾開的鍋蓋,冷冷地拿起鐵瓢說:「別問,俺什麼也不知道
。」

申濤萬念俱灰,知道秀秀不會再屬￿他了。


十八

四家子集離小站大約有四十裡,是方圓二百里內最繁華的所在。逢集這天,秀秀一
家坐著馬爬犁走了。中午申濤從隊上回來,看到馬爬犁已經回來了。

他走進院,聽到屋中傳出客氣的說笑聲,推來開門時,見秀秀正一個人在灶前燒飯


「你家來客了?」

秀秀悄悄看著後屋,示意他低點聲。

「誰呀?」

「大花鞋唄!」

「大花鞋?」申濤為這個名字感到奇怪。「你家親戚?」

「鬼哩!有這麼個親戚,臊死祖宗啦!」

申濤突然明白過來,心裡一苦,進了屋掩上門,一頭撲在炕上再也不想動了。

隔壁傳來一個陌生女人的殷勤的聲音。那極為誘人的話語,正在描畫著一個家道殷
實而又出息能幹的年輕後生的形象。

「中!中!」

「好!好!」

秀秀爹娘一個勁兒地附合著,早已掩飾不住那難以名狀的滿意和喜悅了。

申濤聽得心煩意亂,可是外面冰天雪地,他哪兒也去不了。這時門板呀地一聲,他
一骨碌坐了起來。

秀秀悄悄地擠進來,坐在炕沿上聽了一會,問:「你聽見了麼?哪有這麼會說道的
老太婆呢?」

申濤苦笑了一下,「那都是為你啊!」

「知道。」秀秀側著頭,聽得那麼認真。

「她說的那些,你都滿意麼?」

「誰知道?我又沒見過。」

「那你怎麼打主意呢?」

「俺打啥主意?有爹娘呢。」

「要是你自己不滿意呢?」

「爹娘都說好,有啥不滿意的呢?」

申濤沉吟著,不再說什麼了。

牆那邊的交談越加興奮了起來,似乎有了輝煌的結果。秀秀爹終於大聲叫道:「秀
子,給你嬸子端飯啦!」

秀秀趕緊起身,回到灶間裡去了。

當申濤也被拉過去時,看到炕桌上的酒菜都已擺好,最裡面的正位上,正尊尊貴貴
地坐著那位「大花鞋」。這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婦人,臉皺得可以了,卻敖了厚厚
一層粉,像是不大均勻地撒了些紅白粉筆末,衣著倒也普通,只是盤起的雙腳上,
赫然穿著一雙花鞋。申濤不大習慣看到這種角色,很客氣地打了個招呼,然後堅稱
自己是晚輩,和秀秀一起側著身在炕沿上坐下了。

看到申濤進來,那婦人似乎有些驚訝,立刻顯出了幾分恭敬,欠了欠身,「這位是
……」

「公家同志,勘探隊的。」秀秀爹立刻說。

「唔。」「大花鞋」打量了申濤幾眼,不說話了。

「同志,啥公幹哪?」吃酒的時候,「大花鞋」搭起話來。

「我們在這丈量林子。」

「哦。住好久啦?」

「快一年了吧。」

「娶親沒哩?」

申濤一愣,剛想回答,秀秀筷子一抖,一塊肉掉在了桌上。她想夾起來,可筷子怎
麼也不聽使喚。申濤夾過來,放到自己碗裡來了。

「大花鞋」沒說話,眼睛在申濤臉上轉轉,又在秀秀頭上瞄瞄,然後向著秀秀爹娘
掃來掃去,桌上的氣氛頓時不自在起來。申濤悶著頭,心裡好彆扭,自己怎麼和這
麼個媒婆坐到一起來了呢?

「沒啥,沒啥!瞎問哩,啥要緊呢?」「大花鞋」立刻又打起圓場,聲音中帶著掩
飾不住的油滑。

一桌子人喝酒的心,全給破壞了。

現在,只有「大花鞋」一個人神態自若,儼然成了這裡的主宰。一會兒。她故做推
心置腹地拍了拍秀秀娘的膝蓋,「老妹子,這事兒,怕是還得掂量掂量。」

秀秀爹頓時生了警惕,「咋著,不是都說好了麼?」

「掂量掂量。掂量掂量有啥不好呢?」

「她嬸子,這事兒可反悔不得哩!」秀秀娘帶著懇求,透著驚慌。

「不是這樣說。」「大花鞋」不動聲色地湊了湊近。「那頭後生,怕是不大般配呢
。」

「般配!有啥不般配!」

「大花鞋」湊近秀秀爹耳朵,不知嘀咕了句什麼。秀秀爹一下子叫起來了:

「沒那事!祖宗八代的站棒子,啥命誰自個兒不知道?」老頭子急得眼睛都紅了。

「那--」「大花鞋」瞟了申濤一眼,「這事就不掂量啦?」

「不啦!」秀秀爹的大拳頭幾乎要敲在桌子上。

秀秀娘也說:「她嬸子,她爹樂意,她自個兒樂意,全仗著您呢,您可不能撒手不
管呀!」
「大花鞋」也正色起來,「這可都是過心的話。往明日後,你們要後悔了可別怪俺
!」

「不悔!不悔!」秀秀爹娘一迭聲把話說死了。

申濤如坐針氈,極力克制著才沒有離席而去。他硬著頭皮,聽著她的饒舌,心裡恨
著這老媒婆公然的無禮,一直陪到了終席。


十九

臘月初,停了風雪,秀秀的夫家終於來相親了。

秀秀爹早早便迎出了屯,秀秀娘包完餃子坐不住,也迎了出去,家裡又剩下了申濤
和秀秀兩個人。

秀秀穿了身簇新的衣服,顯得很平靜,無事可幹,她便張開手指一掌一掌地數餃子


「秀秀,在集上,你見著那後生了麼?」申濤撣撣手上的面,問。

「見著啦。」

「咋樣呢?」

「啥咋樣?還不都一樣麼?」

「你們很滿意?」

「爹娘滿意。」

「你自己呢?」

「爹娘滿意,俺也就滿意唄。」

「你們要過一輩子呢。」

「誰說不是呢?」

「將來的生活,你怎麼想呢?」

「咋個想法兒?」

「凡是以後的事情,都可以想呀。你沒想過?」

秀秀不解地搖了搖頭。

申濤儘量使自己保持溫和,「以後可不能再這樣了。出了嫁就要自己生活,就會有
許許多多的事情等著你,怎麼可以不想呢?想了才能有準備,才不會把事情做錯。
所以今後對將來的事,要多想想才行。你說呢?」

秀秀愕然地看著他,點了點頭。

申濤考慮了一下,決定最後再問她一遍,於是說:「秀秀,你的事,你爹娘沒有逼
過你嗎?」

秀秀搖了搖頭。

「也沒有人逼你的爹娘?」

秀秀依然搖了搖頭。

申濤仔細地看著她的眼睛,知道她說的是真話,忍不住歎了一口氣,「這麼說,你
願意這樣出嫁?」

「嗯。」

一切都是這樣地清楚明白,沒有任何的含混和猶豫,申濤無法再問下去了。

屯外終於遠遠地響起了馬鈴聲,孩子們的喧鬧湧到巷子裡來了。

申濤和秀秀迎出去,在院子口接到了熱熱鬧鬧的一群人。親家爹是個紅臉膛絡腮胡
的大漢,在門口與秀秀爹互相推讓著,哈哈的笑聲震得窗紙嘩嘩響。親家娘是個微
胖的中年女人,話不多,但明利的目光中透著精明。他們的兒子拿著長長的鞭兒跟
在後面,敞開的羊皮大氅裡穿著嶄新的棉襖。這後生低眉細目、圓頭圓腦,一望而
知是個身體健壯而又性情憨重的人。聽聲音,看氣度,這一家的家境顯然要比秀秀
家強一些。

「這位是……」親家爹似乎沒注意秀秀,倒一眼先看見了申濤。

秀秀爹立刻做了介紹。

「啊,久仰!」親家爹一抱拳,把申濤弄了個不知所措。

親家娘趕緊接過說:「聽說過,聽說過。」一堆人這才進了院。後間屋頓時擠得滿
滿了。

「俺那媳婦呢?」親家爹在炕上坐好,接過秀秀爹遞過去的煙稈,便叫起來。

秀秀娘趕緊叫她過去見了禮。

「鎖子,」親家爹又叫了一聲,「去見過你岳丈。」那後生也來見了禮,然後把一
個紅包袱遞給了父親。親家爹在背後放下了。

「同志也坐呀?」他又招呼申濤。申濤說了幾句客氣話,就向外退,他也沒再留。
又沖秀秀和鎖子揮了揮手,「你們也去吧!」那鎖子便跟著秀秀到申濤這邊來了。

年輕人到了一起,鎖子隨便一些了。

「多大啦?」申濤問。

「十九。」

「在家幹啥呢?」

「幫爹做小買賣。」

「買賣些啥呢?」

「日用唄,百貨唄。」秀秀代他答了。

「你老家是哪兒呢?」申濤找著話。

鎖子抬起頭看了看申濤,眼中透出一絲羞慚。

「也是雲南。」又是秀秀代他答了。

「你也是雲南?」申濤表示了驚奇。

「他祖上我祖上,說不定還是一隊出關的呢!」

鎖子有些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不說話了。

申濤陷入了一陣沉思。到林區以後,他聽不少人說起過站丁。但那些支離破碎的故
事並沒有給他留下什麼鮮明的印象。只是到了小站,他才開始感覺到他們是一個背
景有些特殊的集群和階層。但也並沒有認為他們就真的和別人有什麼不同。而現在
,他似乎突然感覺到了他們之間的那種自我親和力,以至於當秀秀和鎖子並肩坐在
一起的時候,也突然覺得他們是那麼地和諧。他在心中嘲笑著自己,終於確信秀秀
的命運與鎖子的結合是天意,現在,他只有為他們祝福了。

可也就在這個時候,隔壁的聲音高起來了。那親親熱熱的交談已經變成了爭吵。他
們三個人全愣了。

「嚷啥哩?」秀秀吃驚地說。申濤立即止住了她。

那邊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傳了過來。

「那不是不叫俺活了麼?」秀秀爹的聲音透著憤懣。

「啥話呢!咋就是不叫你們活了呢?」鎖子爹毫不相讓。

「閨女沒了,活啥哩?」

「白要了你的麼?」

「那就行了麼?」

「還要咋的呢?俺們是娶媳婦呢?還是嫁小子呢?」

「就不能通融麼?」

「通融?通融了你們,俺們還是人麼?」

「那你說咋辦?」

「照著天經地義的辦。要不,你也甭嫁了,俺也別娶了,咱兩家不辦咧!」

那邊疆住了。

秀秀聽得莫名其妙,「這是說的啥哩?」鎖子的臉卻早白了。申濤也聽出了問題的
癥結所在,秀秀的去留,關係著她爹娘未來的存亡,可是兩家顯然現在才把這個問
題提出來,他不由得看了看秀秀,她雙手摳著炕沿,低頭坐在那裡。鎖子全無主意
,慌亂地看看秀秀又看他。
這個問題的嚴重性是顯而易見的,它可能會導致這次聯姻的失敗。申濤問鎖子:「
你說,這事該咋辦?」

「俺……聽爹的……」

「要是你爹不同意呢?」

「俺……不知道……」鎖子囁嚅著,話都說不全。

申濤不由得皺了皺眉頭,「你家兄弟幾個?」

「四個。俺是老三。」

「那你為什麼不可以到秀秀家來呢?你又不是長子,又不是老兒子,過來獨承一分
家業,有什麼不好呢?你們娶走了秀秀,將來讓她爹娘怎麼辦?」

鎖子可憐巴巴地看了他一眼。「只要俺爹讓……」

申濤有些火了,「要是你爹不讓呢?」

鎖子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當時媒婆是怎麼說的?」申濤突然想起了什麼。

「啥也沒說,就是說她家急著嫁閨女,別的都不打緊。」

申濤一下子明白了。這是「大花鞋」埋伏下的危機,這用心使他心裡很不是滋味兒
。他歎了一口氣站起來,向外走去。

「你幹啥?」秀秀問。

「我去替你們說說。這件事也許不難。」申濤向後間走去。

炕桌上放著那紅包袱,四位爹娘圍坐著,垂頭喪氣,泥胎土塑一般。

申濤在炕沿上坐下,輕輕地說:「兩家大叔,我都聽到了。我有個說法,你們聽聽
行不?」
「咋說?」四雙眼睛全射向他,帶著疑惑。

「這位大叔,不是要面子麼?」

「是。」

「這邊呢,不是要養老麼?」

「對。」

「那您們看這樣行不行。秀秀先嫁過去,住上三五年,等日後兄弟分家了,就過來
繼承這邊的家業,養您二位的老。這不是全有了麼?」

四個爹娘全愣了。似乎不敢相信事情竟是這樣的簡單。

「到底行不行呢?」申濤又問了一句。

幾位老人這才同時省悟過來,連連點頭,「中,中!」「行,行!……」

「您呢?」申濤又俯下身去問低頭不語的秀秀娘。她用袖口抹了抹淚,使勁頓了一
下頭說:「哎!」

申濤沒有理會鎖子爹殷勤地斟酒相讓,起身便走了出來。也沒有理會鎖子感激地起
身相迎,回到原處坐了。他抱著雙臂,悶悶地望著窗外,只感覺到秀秀直直地望著
他,滿臉都是驚訝。


二十

事情的發展比預計的要快一些,過年的時候,秀秀便過門了。

這天上午,滿屯的姑娘媳婦來了一屋,七嘴八舌地笑著鬧著,把秀秀裝扮了起來,
申濤回來的時候,秀秀已經變成了一個紅人兒。一身的紅襖紅褲,腳下是紅繡鞋,
頭上是紅插花,大襟上別著條大紅手絹,膝蓋上放著紅頭蓋。也許是動手的人太多
,她臉上擦了重重的(月因)脂,放著異樣的光彩,使一向清清淡淡、明明爽爽的
秀秀一下子濃豔了起來,申濤幾乎認不出她的模樣兒了。

屋中不斷爆起女人的哄笑聲。秀秀規規矩矩地坐在那裡,由人擺佈。

申濤不想進去,但秀秀還是在人群中把他看見了。秀秀向陪在一邊的娘說了些什麼
,她娘立刻站起來,把申濤喚進來,又陪著笑臉請大家候在外面。姑娘媳婦們立刻
哄笑著,湧出小屋。申濤屋裡一下清靜了。

「娘,你不也去迎迎?」秀秀問。

「哎。」百依百順的娘稍事整理了一下,也出去了。

申濤躊躇了一下轉身也要出去,秀秀卻說:「你別走。」

申濤轉回身,看到秀秀正坐在那裡望著他。

「幹什麼呢?」

秀秀立起身,把門關上了。申濤靜靜地看著她,不知她要說什麼。

「濤哥,俺想問你個話。」

「什麼呢?」

「你,真的喜歡俺麼?」

申濤一愣,沒想到這會兒了她又會舊事重提。「你讓我怎麼說呢?」

「俺要你的真心話。」

「是的,我是真的喜歡你。」

「那現在呢?」

「現在……也還是一樣。」

秀秀搖搖頭。

「你不信?」

「……」

「你以為我在騙你?」

「……嗯。」

申濤心中一陣淒然,「你不該這樣想我。」

「俺沒法想別的。」

「為什麼呢?」

「那話誰也不信。」

「可是你要我怎麼樣啊!」

「那你幹嗎半道兒上撒手了呢?」

「什麼?」申濤簡直驚呆了。這是怎麼回事啊?難道不是她掙脫了他,倒是他半道
兒上撒手了嗎?他幾乎是叫著把這話說了出來。

「都一樣。」秀秀說,回到炕沿上坐下了。

申濤簡直要仰天長歎起來,他瞪著眼睛看著她,「你說的是什麼呀?你哭著鬧著不
跟我,又那樣忙著去請媒人,相親,還這樣快地出嫁,還要我怎樣?我能不撒手嗎
?現在你哭也哭了,鬧也鬧了,事情都辦成了這樣,卻又來說我,你到底是在幹什
麼呀!」

秀秀不言不語地走過來,被他粗暴地一把推開了,「用不著這樣!我說了那樣多,
你什麼也沒聽。我問了那樣多,你又什麼都不告訴我。著究竟是為了些什麼呢?你
告訴我,你究竟哪些是真話?哪些是假話?這個事情前前後後,到底是我在騙你,
還是你在騙我呢?」

申濤從來也沒有發過這樣大的火,他覺得自己的眼睛幾乎要燃燒起來。可是秀秀卻
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勇敢地直視著他。

「說吧,你要怎樣?」

「不知道。」

「你要我怎樣?」

「不知道。」

「那你現在問這些幹什麼呢?」

秀秀依然說:「不知道……」

申濤一屁股坐在了板凳上,雙手抱住了腦袋,他覺得自己的心在流血,但卻什麼也
說不出來了。

遠處終於傳來馬鈴聲,鞭炮也稀稀落落地響起來,迎親的馬爬犁已經到了。

姑娘媳婦們又哄鬧著湧進來,門口首先出現了「大花鞋」的身影。她比上次打扮得
更加糟糕,風風火火地一腳便踏了進來,大聲召喚著新娘子。鎖子披紅掛彩跟在後
面,臉上放著幸福的光。秀秀爹娘在人群的簇擁下跟在後面。

「都好啦?」「大花鞋」走到秀秀跟前。

秀秀卻連動都沒有動。

「咱們該走啦!」

秀秀依然悄靜無聲。

秀秀娘走過來,問:「秀子,咋啦?」

秀秀還是沒有反應。

秀秀爹急了,扯了她一把,「你沒見人都來了麼?」

秀秀一擰身子,把臉轉到裡面去了。

屋裡的笑聲平息下來,所有的人都感到奇怪了。秀秀爹氣得跺腳,秀秀娘急得不知
所措,「大花鞋」的眼睛卻轉了一圈,在申濤身上停住了。她的嘴角立刻浮上了會
意的笑容。「看啥?」她轉了個圈兒,一揮手,「都出去!都出去!沒見過娶媳婦
嗎?」說著,不由分說地把那些姑娘媳婦們連同鎖子一同推出去了。隨即咣當一聲
關上了門,連栓也插上了。

秀秀爹娘慌了手腳,呆呆地看著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鎖子在外面晃著門,帶著哭腔
問:「這是咋著哩?這是咋著哩……」申濤也不知所措了。

「大花鞋」轉過身來,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將手絹往腰裡一叉,冷笑了一聲
:「今天這事兒,誰也別插嘴,全都得聽我的!」說完身子一扭,在秀秀旁邊坐下
了。她將手搭在她肩上,輕輕拍著她的腿,「閨女,悔啦?」

秀秀爹一聽差點跪了下來,「她嬸子,使不得,使不得哩……」

「啥使不得?」「大花鞋」白了他一眼。

秀秀娘早沒了主意,只是一個勁兒地說:「行行好。您成全,您成全他們哩!」

「大花鞋」卻再也不理他們了。她轉向秀秀,「你究竟是個啥意思呢?說個明話,
嬸子給你去辦?」

「敢!你敢去丟這個人!」秀秀爹跺著腳罵起來。

可是秀秀什麼也沒說。

「是不是明白過啥啦?」

門外的嘰嘰喳喳響成一片,屋裡卻靜得能聽到人們急促的呼吸聲。

「大花鞋」拍了她一下,「有啥做難的呢?點個頭,嬸子給你去辦!」

秀秀把頭抬起來,拿起頭蓋丟在一邊,不聲不響地站起來,走到申濤面前,用手扶
著他的胸脯,看著他問:「濤哥,你說咋辦呢?」

申濤感到全身的血都往頭上湧,眼前浮起一片霧翳,迷迷濛濛之中,只有秀秀那雙
清亮的眼睛在注視著他。他把她的手抓住了。

然而他的心卻是清醒的。他知道現在有一件巨大的事情,維繫在他的手中了。他注
視著那雙眼睛,耳邊響起裡自己的聲音:

「秀秀,你已經嫁了。現在你已經不是一個人。如果你現在改變主意,著兩個屯子
裡會有許多人活不下去,那不是你能應付得了的。所以不要變了,現在鎖子就等在
外面,他一樣能帶你遠走高飛。你說呢?」

「這是真話?」

「是真話。」

「那你呢?」

申濤哽咽了一下,「我沒有關係,這個世界大著呢!」

那雙眼睛失去了光彩,從他的視線中消失了。

當申濤重新看清屋中的一切的時候,秀秀已經為自己蓋好頭蓋,端端正正地坐在了
炕沿上。
「大花鞋」的殷勤與自信早已煙消雲散,她抱著雙臂,冷冷地看著這一切。她用極
為不滿的神情看看秀秀又看看申濤,然後狠狠地白了這屋子一眼,一把拉開了門栓
。「走啦!」她揚起手喊了一聲,便推開人群,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風卷彩雲一般,申濤屋裡轉眼之間空空蕩蕩的了。

那天,申濤再也沒有看見秀秀的臉。他只是遠遠地跟在後面,把迎親的馬爬犁一直
送出了屯外,送過了冰封雪鎖的蜈蚣河……


二十一

二十九年以後,申濤又回到了小站。夾在小興安嶺之間的這塊地方,發生了很大的
變化。隨著這一帶廣袤森林的大規模開發,木材源源不斷地集中到這裡,又裝上火
車南輸北運,使這裡變成了一座小城。因此當申濤走下火車,站在那個小小的廣場
上的時候,他完全認不出這個地方來了。

他提著手提箱,挎著風衣,向市中心走去。大街寬敞而整齊,不太多的汽車和自行
車在街上流動。兩旁有一些機關和商店,甚至還有一座小小的公園。昔日的小站,
它的空曠寧靜,它的慌僻貧窮,它的東倒西歪的木房子和嫋嫋的炊煙,還有那傍著
河邊的小道以及鈴聲鐺鐺的馬爬犁,已經永遠也看不到了。

申濤在陽光下走著,感慨著世事的滄桑。小站已經帶著他的青年時代和那個時代的
許多往事,一去不回地永遠地走了。

可是當他沿著那條筆直的大街走到這座小城的另一端的時候,卻又看到了蜈蚣河。
彎彎曲曲的河水,正無聲無息地流著,河中那一片片的沙洲和一叢叢的柳叢,似乎
都還是老樣子。那塊大青石也還依然傾斜地浸在水中。只是對面的森林已經遠遠地
退到了起伏的山岡上,留下的地方出現了一個空曠的貯木場,到處是零亂的原木。
一架工棚,孤零零地座落在中間,把一縷淡淡的炊煙抹進藍藍的天空。

一股溫暖得燙人的感情,開始在他的心中流動。他踏著潮濕的河岸,走上那塊大青
石坐了下來,用手摩挲著那光滑而細膩的石面。許多遙遠的,讓他魂牽夢繞了多年
的記憶,又這樣近地回到他的身邊來了。

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兩手攏著膝蓋,久久地注視著森林那遙遠的樹梢,已經多
少年了,他說不清自己都在什麼時候和什麼地方曾經想起過這裡。他以為它已經遙
遠了。可是當他真地回來了的時候,卻突然感到它竟還這樣親切地在自己的心裡顫
動。

他在河邊坐了很久,看這火紅的太陽落入森林,燦爛的晚霞在天際消散。一直到第
一枚星星開始在天空閃爍的時候,他才起身離開。

他決定好好看看小站。


二十二

這時的申濤已經五十出頭了。他的頭上已經有了許多白。然而他的生命卻正是盛
年。回到這裡之前,他一直在全國的各個森林地區奔走,他幾乎走遍了西北和西南
的森林,甚至長白山的森林也去過了。興安嶺森林卻成了他最後的一站,而當他終
於來到這裡的時候,幾乎是對照著地圖,首先便找到小站來了。

他是在勘探工作結束以後離開這裡的。當時林場抽出了好幾批人去支援西北,他第
一批便走了。在那之後的幾年裡,他扛著標杆走遍了青海戈壁和河西走廊,那裡漫
漫的風沙和茫茫的瀚海,以及在轟轟烈烈的建設開發中心決心改變億萬年自然面貌
的人們的激情和汗水,漸漸溶解了他從小站帶出來的那些苦澀和辛酸。他的生活,
被那激蕩的熱情重新充實起來了。

幾年以後,他被送去蘭州進修,在那裡他認識了一個學測繪的姑娘。進修結束以後
不久,他們在阿拉善大沙漠邊緣的勘探營地中結婚了。

這是千千萬萬普通家庭中的一個。相通的愛好,和諧的性情,還有一對可愛的小兒
女,使他確信自己終於得到了許多人所夢寐以求的那些東西,他的人生平靜了。生
活從此有了避風港。他可以時時將自己疲倦的蓬帆駛進這個小小的碼頭,靠在上面
歇一歇,喘口氣,然後再抖擻精神駛出去,迎接任何的風浪。

生活也就象海裡的水。當你博擊它的時候,覺得它是那麼地沉重。可是當你順流而
去,也許會覺得倒不妨讓它把你帶去任何一個地方。

然而申濤畢竟沒有放棄去劃動自己的槳。多少年來,哪怕是在最乾旱的沙漠裡,他
也沒有忘記森林。因此當他第二次獲得進修機會的時候,他選擇了林業,從此他的
航船改變了方向。十幾年以後,當他終於確信自己已經認識了森林真正的價值的時
候,他參加了一部著作的編寫。這本書叫做《中國森林的土壤》。就是帶著這本書
的目錄,他跑遍了整個中國。

「土壤……」申濤躺在賓館柔軟的床上,在檯燈泛起的微光中望著暗淡的天花板,
心中浮想連翩。是的,他是為了黑色的土壤而到東北來的。可是關於東北黑壤的全
部資料都在省林業廳,自己怎麼千里迢迢跑到這裡來了呢?

他無法向自己解釋此行的目的,不緊在黑暗中解嘲地笑笑。他枕著自己的手,睜著
眼睛想了許多。這一夜他完全失眠了。


二十三

第二天一早,申濤獨自一人走過蜈蚣河上的一座石橋,走到了遠處的森林。

他走得很慢。但舊時的情景已很難看到了。這一帶的老林已經採伐盡淨,代之而起
的是一片又一片的人工林,清一色的小而整齊的冷杉樹筆直地擁擠在陽光中,只有
散落其間的那些老根,星羅棋佈地紮在深深的泥土中,還依稀出當年幽密深邃的氣
象。

他沿著那些荒棄的集材小道走了很遠,終於發現這裡的開發正是按照他們當時所測
繪的藍圖進行的。那些縱橫交錯的形狀他太熟悉了。他甚至能夠記起哪些片段是自
己親手所繪,當時這些小道在圖紙上一條一條地延伸進那些最濃密的樹林,它們曾
經喚起他多少的憧憬啊!而現在,它們卻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荒落了,寂寞了,
甚至不再有人走上它。拖拉機和推土機所留下的深深的痕跡中積滿了水,旁邊生起
了茂密的草叢,這裡的變化和發展,早已遠遠超出了他們那時所能設想的範圍。

他走上了一個山頭,站在一塊巨石旁,遠遠地看到了蜈蚣河,閃閃的河水在稀疏的
數影中蜿蜒而過,緊貼著小城繞了一個圈,然後流向遠處的山谷平原,這個河灣原
來是看不見的,他僅僅是在圖紙上看見過它的形狀。而現在它完全顯露出來了。站
在這裡,可以清楚地看出來,小站的位置,差不多正好被覆蓋在了這個城市的邊緣
上。

這時,他在萬綠叢中看見了一點紫紅色。那是一個穿著紅色外套的人,正佇立在一
片新生的人工林當中,很久也沒有動一動。那人很遠,很小,看不太清楚。這情景
引起了申濤的注意,於是折向那個方向走去。

他漸漸看清了那個人。那是一個穿著薄呢大衣的滿頭銀霜的老婦人,她拄著根細細
的手杖,似乎全身的重量都倚在上面,正對著面前的幼林呆呆的凝視。似乎是感覺
到有人來,她轉過身,兩個人對視著站住了。

「請問先生,您對這一帶熟悉麼?」老婦人用略帶沙啞的聲音問,舉起乾枯的手,
指了指四周。

「是的。」申濤客氣地回答。

「這裡原先是些什麼?」

申濤大致判斷了一下:「二十年前是一片松柞混生林。」

「有一個很大的水泡子,在什麼地方?」

「在河上游,離這裡還有兩道岡。」

老婦人悽愴地向那個方向望瞭望。她顯然已經沒有力氣再走到那個地方去了。

「您到過這裡?」申濤十分奇怪。

這個顯然歸自海外的老婦人伸出四個顫顫的手指:「四十年前我在這裡……」

看到她想離開那裡,申濤踏進林中潮濕的而柔軟的泥土,扶住了她。老人的身體單
薄而衰老,乾枯的得就象一片凋零的樹葉,仿佛一陣風都能給她帶來一陣顫抖,老
婦人謙恭地道著謝。走回小道的時候,又向他深深地彎下了腰。這飽經風霜的老人
使申濤很不放心,便陪著她向回走去。

「您從哪裡來?」申濤問。

「韓國。就是你們說的南朝鮮。」

「您是本地人?」申濤注意到了她那已不太精熟的中國話中仍然帶著濃重的東北鄉
音。

老婦人停下步,從懷中摸出一張名片遞給了他。他看了一下,上面用朝鮮漢字寫著
「光州平山道一千九百一十四號隆森店主岡山千樹子(日本國僑民)」。

他驚訝了:「您是日本人?」

岡山點點頭。

他們在濃蔭密障的山林中緩緩地走著,岡山對當初這裡大不相同的情景依然記憶猶
新,不時對沿途的一切發出細細的詢問,申濤盡自己的所能,一一告訴了她這裡何
以會發生這樣大的變化。他們談了很多。當她得知申濤當初僅僅在這裡工作過一年
多,並且也已經離開這裡將近三十年了的時候,她在橋上站住了。

「唔,原來並不是只有我才回來尋找舊時的夢。」她自語似地說著,然後有些冷淡
地問,「可以給我你的住址嗎?」

申濤告訴了她。


二十四

申濤沒有想到岡山當天晚上便會來訪。她換了一身灰色的便裝,氣色比白天顯得莊
整了一些。申濤迎進房門,請她在沙發上坐下了。

申濤沖上茶,靜等她開口。

「我想請您講講您在的那個時候小站的情景,可以麼?」

「您都關心一些什麼呢?」

「一切。」

於是申濤一邊回憶著,一邊盡可能地講述著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屯子裡的很多人,
那些往事漸漸地使申濤自己也深深地沉浸在裡面了。但他沒有提起自己的房東,沒
有提及秀秀。

當他講完了抬起頭的時候,岡山卻用枯澀而潮濕的眼睛望著他,直直地問:「那麼
您在的時候,屯子裡是不是有過一位漂亮的姑娘?」

申濤一下子愣住了。難道是秀秀嗎?難道是秀秀嗎?他呆呆地望著岡山,心臟不可
遏止地跳動著,好半天沒說出話來,誰?她說的是誰?這怎麼可能呢?岡山的臉上
透出了疑惑。隨後便細細地審視著他,一陣痛苦的浪潮撲進了他們心中。他無言以
對,只好把頭垂下去了。

「這麼說,是有這樣一個女孩子?」

申濤點了點頭。

「那你為什麼不說?」

申濤沒說出話來。

岡山坐直了身子,神情已變得異常莊重:「您喜歡過她?」

申濤不可能再回答別的。他的十指交織在一起,用力點了一下頭。

「那麼。你把你們之間發生的一切都告訴我。」岡山的話帶著不可抗拒的威嚴。

申濤講了起來。他的心在流淚。他講了許久許久,一直到窗戶上泛起白色。岡山幾
乎沒有再說話,只是一支接一支地吸著煙,當申濤講到他陪著秀秀神情黯然的爹娘
回到已經空空蕩蕩的家裡的時候,岡山一句話也沒有說,站起身推開門,搖晃著蒼
老的身影,撐著手杖慢慢地走了。


二十五

申濤在小城遲延了三天,沒有再見到岡山。他尋找秀秀的企圖也一無所獲。這裡最
早的住戶,和那些最早開發它的人們,都已經風流雲散了。

現在他不得不帶著他的全部惆悵離開。岡山的出現,給小站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以往的事情也許會更加不清。在小站,究竟是曾經發生了一些什麼呢?

可是當他在第四天早上準備離開的時候,卻收到了一封岡山約見他的信。

那是一個不大的賓館。岡山正深深地靠在沙發裡,靜候著他的到來。

「準備走了?」岡山沒有起身迎接,只是指了指沙發請他坐下,默默地看著他,滿
眼都是疲憊和失望。「為什麼不去找秀秀呢?」

申濤張了張手,沒有講出話來。

「她不值得您再去找?」

「不!」

「這麼說您找了?」

「是的。」

岡山轉過臉,不說話了。

「我能為您做些什麼呢?」

「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找到秀秀。」

申濤不緊苦笑了。他又何嘗不想找到秀秀?可是人海茫茫,到哪兒去找呢?但他又
無法拒絕這個懸隔在海外的老人。這時他感到自己必須問些什麼了:

「請問,您是她的什麼人?關於她您能不能告訴我一些什麼呢?」

岡山未置可否地閉了一下眼睛:「但是我可以告訴你一個故事,一個關於她的故事
,也許聽了這個故事,您才會真正地知道小站。」

「故事?」申濤大為不解。但是他預感到會有什麼東西在他面前出現了。

岡山開始講起那個傳說。申濤和勘探隊的任何人都沒有聽說過它。這個小站人始終
守口如瓶的故事,把申濤的心緊緊地攫住了。

陽光射進禁閉的窗戶,將岡山陰暗的身影籠罩在明亮的煙霧裡。她靜靜地吸著煙,
緩緩地追述著那些環環相扣,似乎永無底止的古老往事,一直講到那個隨人遠去的
淑貞……她講得平緩而冷靜,甚至那蒼老的聲音都不再顫抖。申濤卻知道她心中早
已老淚縱橫。看著她那疲倦的、強忍著哀傷的側影,他突然想像出了她年輕時的模
樣。

人間有多少事情,永遠都沒有答案。可是申濤卻在這裡找到了它。

在相對無言了許久以後,岡山突然淒涼地一笑:「我給您講了一個荒唐的故事。」

「不,您把我人生中的一個未解之迷解開了。」

岡山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所以,當秀秀站在您面前的時候,在她背後站著的,就
是這個世代相傳的可怕傳說。小站從來也沒有人能征服它。可是當只有您才能做到
這一點時候,您卻鬆手了,您知道秀秀當時是在做著什麼嗎?她是在做小站的人從
來也沒有做過的選擇。這時她需要勇氣,需要思考,需要您的幫助和指導。可是您
卻讓她一個人去承擔了一切。您在最重要的時候撒了手,又在最後的時刻趕走了她
。您把小站最後的機會毀滅了!」

岡山終於泣不成聲。

「小站是那麼的馴順和善良。它在這裡存在了三百年,現在已經消失了。這三百年
中,它做過了多少溫柔的夢,可是從來也沒有人理會它,天下沒有一個地方沒有它
的驕傲,唯獨小站至今也不能宣稱它曾經得到過什麼樣的愛。這又是為什麼呢?…
…」

申濤將十個手指深深地插在自己的頭髮中。岡山的詰難和責問,把他感情最深處的
那些東西觸動了,可是面對這個哀怨的老人,他能說什麼,又能做什麼呢?

「所以您不能再一走不返。您應該找到秀秀,把應該還給她的東西還給她……」

申濤墜入苦網,不能自解,一個他從未認真去想過的問題,把他難住了。

房間裡一片寂靜,靜得可以聽到遙遠的市聲。岡山端然坐在那裡,等候著他的回答


往事一幕幕展現出來,久別的面容一個個浮上他們的心頭。他好象又看到了秀秀爹
娘善良的面孔和他們那驚慌的神色,又聽到秀秀快樂的歡笑和那撕裂人心的哭聲。
所有這一切,竟是和那樣古老的一個故事聯接在一起的。這故事循環不已,而恰恰
是他自己,奏出了它惆悵的尾聲。那個故事把他的經歷溶解到一個遙遠的背景中去
了。時間的長河,仿佛倒退了回去,然後又一泄而下,淹沒了它三百年的旋轉和曲
折。一個偉大的走向,從來也沒有這樣地清晰起來了。

他突然感到了一種震撼,這震撼來自一個深刻的底層。在他的情感上蹉跎了多少年
的塊壘,被一個明確的答案代替了。

他重新抬起頭,看著岡山期待的眼睛。

「我不知道應該怎樣來評價秀秀的婚事,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是秀秀自己選擇的
歸宿。當她決定了的時候,沒有任何人能去執拗她。要知道小站從來也沒有人做出
過這樣的選擇。也許她沒有按照自己真正的意志去做。但任何人都會做錯事情的,
任何人都會在這樣那樣的事情上耽誤甚至傷害了自己,然而真正可悲的卻是那些被
剝奪了意志的人,小站過去的悲傷不正是在於任人擺佈嗎?可是在秀秀那裡,它結
束了。您不知道秀秀的決定在當時是多麼有力,以至我的憤怒都不能抗衡她。還有
什麼比這更重要呢?那些妖魔鬼怪,那個可怕的預言,從秀秀開始永遠地結束了,
並且終將被人們遺忘。而這一切又是由我來實現的。當我放棄秀秀的時候,我對小
站表示了真心實意的尊重。我為此而自豪。因此,假如現在能讓我重新面對著小站
的鄉親們,哪怕還面對著它三百年的歷史,我都會大聲說:我是第一個尊重了它的
人。這就是我給小站的一切,也是我給秀秀的一切。除此而外,我還能再帶來些什
麼呢?」
岡山愣愣地看著他:「你說的是那個鎖子?那不也是一個站丁麼?」

「不,不是了。從他開始他們不是了。如果您能親眼看到他是懷著什麼樣的自信和
憧憬去謀劃他們婚後的生活的,那您一定會深受感動。那是一個好小夥子,他不需
要秀秀去把握她把握不住的東西,卻能給她創造一個更加可靠的未來,從這方面去
想,也許秀秀並沒有錯。」
岡山搖了搖頭:「您是在擺脫責任。您為自己保留的東西太多了。要知道您曾經怎
樣地辜負了她!可是現在您卻把什麼都推給了鎖子。我看得出來,您現在對生活心
滿意足。可是秀秀呢?您這樣說,不覺得愧對秀秀對您的鍾情?」

「不,絕不,」申濤的口氣變的堅定了。「鎖子有能力承擔起秀秀的一切,否則我
也不會幫助他。如果您今天能見到他們,我相信,他們一定早已得到了您曾經夢寐
以求的一切。」

岡山的眼睛迷蒙了,「真的?」

「真的。」

「為什麼呢?」

「因為秀秀是小站的皎皎者,而我不過是外面的一個平平之輩。誰也不能恩賜給你
們什麼。你們曾經使這條古道閃出奇異的光輝。現在這個歷史已經美好地結束了。


岡山的嘴唇顫抖了。一顆老淚順著她衰老的臉頰落了下來,她喃喃地說:「我沒有
想到您是這樣思想的。您的思想為我化解了天地。我們的秀秀曾經征服過您這樣的
人,小站可以含笑九泉了。它會永遠為此而驕傲!」

說著,她顫抖著伸出乾枯的手。申濤把它緊緊地握住了。


二十六

大街上行人如潮。夏天的太陽剛剛掠到樹梢,把金色的光線鍍在了所有的物體上。
申濤提著手提箱,在岡山的陪伴下走出了賓館,在燦爛的金光中站住了。寧靜的小
城,正是它最熱鬧的時刻。

「您什麼時候還會回來呢?」岡山問。

「也許明年,也許更晚。但我想我一定還會回來看看的。您呢?」

「不知道,也許一去不返,也許就永遠不走了。」

「回來吧,這裡的人比什麼地方都親切。」

岡山寬慰地笑笑,看著申濤:「如果我得到了秀秀的消息,又該怎麼辦呢?」

「那就趕緊告訴我。」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他們最後一次握了手,申濤便轉身向車站方向走去。他披著夕陽的餘輝,走的是那
麼地有力,很快捲進了人流,向著他事業的路程繼續前行了。

岡山目送著他走遠,也轉過身,緩緩地走向了蜈蚣河。

蜈蚣河靜靜地流著,親切地依偎在土地的懷抱中。貯木場那邊起伏的林梢上,彩霞
正映滿天空。岡山靜靜地立在鬆軟的河岸上,眺望著她久違了多少年的美的黃昏。
她在等待,等待著一個新的希望的出現。

這時,從河水對面響起了遠遠的呼喚聲。一個梳著短髮的婦女正揮著手,穿過貯木
場向她走來,那婦女微笑著,笑得是那麼質樸和親切,似乎帶著她失落已不知多久
的全部親情向河邊走來。岡山的眼睛模糊了,她無法再細辨那個婦女的模樣,只看
見那親切的笑容映著晚霞,籠著黃昏。岡山走下坡岸,筆直地向著夕陽中的那個婦
女走去,忘記了在她們之間還有一條淺淺的小河。此時此刻,她已忘記了一切,這
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能阻擋她了。她張開雙臂,迎向那個她已經尋找了許久許久
的人。她並不知道她迎接的到底是誰?是她的女兒?她的妹妹?還是她在人生的孤
旅上等待己久的夥伴?但她知道那是她在夢中不知思念過多少回的一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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