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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怎樣來當倉庫保管員
徐莊
  我是一個經過考驗的人。
  我一邊走,一邊抬眼看路。雖說大地四處都鬱鬱蔥蔥,我卻一直很憂鬱,怎麼
看也不順眼。一條溝,並不直率地通往缺水的田野,而是歪七扭八,這塌那陷,想
斷就斷了。它和田裡的莊稼、路邊的樹木、天上的雨水,像是沒有絲毫的關係。它
只是一條溝,既不是人挖的,也不是水沖的,它像是被遺棄了一樣,想怎麼樣就怎
麼樣。草,渾身都是綠色的冒失勁兒,連招呼也不打,就粗暴地佔領了它們的目標。
它們從樹木的根部連向井沿,連向牆根,連向水窪,連向村外的陡坡,連向小麥、
棉花、高梁、棒子、紅薯、西瓜。中間夾著馬齒莧、車前、芨芨草、狗尾巴草、蘆
根、蒺藜,甚或還有樣子極為清秀高貴的湛藍色,橙黃色,玫紅色的花兒,高高地
昂首,羞澀地含笑。甚或,不遠一段路,就有一棵草,頑強地長在路中間。無數的
人踩畜踏,它低伏著身子,依舊生長著。甚或還有一棵草,攀上了一塊堅硬的土坷
垃,這塊土坷垃讓人踢了很遠,但它還在生長著,生長著。總之,蟈蟈唱戲,青蛙
吹笙,蛐蛐拉響它的弦子。蚱蜢橫衝直撞,表現大腿的肌肉,而富態的蝴蝶無論飛
飄至哪裡,都披著它的花衣裳。
  相比之下,樹木和莊稼,則處處呈現出一副不爭氣的樣子,一股自暴自棄無可
救藥而又誰也不願搭理的自虐勁兒。榆樹、楊樹、桑樹、柳樹,不知何時也被脫褲
子般地剝光了樹皮,樹幹上滿是淌著的粘水和黑乎乎的疤痕。乾枯的樹枝始終在懇
求著什麼,不懈地將椏杈舉向雲朵。小麥、高梁、穀子普遍高低不齊,稀稀落落,
青一片,黃一片,如同一群遲遲不肯發育的醜姑娘,面帶羞愧,極力掩藏著拿不出
手的髮辮。
  草就這樣跑到路面上來了,使這條從公社拐向大隊的土路越發狹窄、鬆軟、彎
曲。我們走在上面,一點聲音也聽不到。我、小得、二富,我們三個無聲地走著。
  我在前面拉,他們倆個在後面推,我們領了半平板車花生餅送往大隊隊部。這
是全大隊耕地牲口一個月的飼料,要熬過這一個月,新的飼料才能下來。我們無聲
地走著,誰也不說話,連彼此的呼吸聲也若有若無。我只能靠車子的輕重來判斷他
們是不是還在後面推。平板車一重,我就知道他們中間至少有一人沒使勁,或是沒
跟上。平板車一輕,我就知道他們又開始推了。我還能分辨出他們是兩人一起推,
還是有一人只是扶著車框,或者有一個傢伙乾脆把身子靠在了車幫上。
  我不回頭看,只是兩手趁著車把的起伏把持著車子的平衡。有時候過一處上下
坡,車子猛地向下沖,再猛地由慣性而向上爬,我還可以雙腳離地,在空中松閑一
陣兒。路旁半生不熟的麥子緩慢地退向身後,映入眼簾的是一塊一塊的玉米。這些
玉米,就像是一些四十出頭而又倍受煎熬的男人,說是年輕人不是年輕人,說是老
頭子不是老頭子,既不肯向命運低頭,又被生活中的矛盾折磨得沒了半分膽氣,禿
頂斜眼,鬍子拉茬。這些玉米,從我爺爺,我爹,到我,都很清楚,它們是不可能
每株結出十頭飽滿帶粒的玉米穗的,它們最多能結出三五頭大小不一缺牙少齒卻又
帶著一大把穗須的東西。但是,我們要充分相信它可以結出十頭肥大飽滿粒粒金黃
的玉米穗。這是公社領導在會上說的,我們要毫不懷疑地讚美它的能力。因為只有
這樣,我們的生產才能真正地搞上去,才能充滿光榮地向政府交上畝產萬斤的公糧。
  小得和二富還在後面跟著。推沒推車子,我已不太在意了,我當時想的是,只
要能晃悠著朝大隊走就行。他們也不走到前面來,我們三人,一直是誰也不跟誰說
話。從在公社裝好車子,東拉西扯地跟公社那幾個人說過幾句,我們一直沒有說過
話。我們也沒相互看一眼,在裝車的時候,三個人各抬花生餅的一邊往車上碼,我
們也不看對方,而是故意把臉抬得高高的。這樣既像是很賣力,又像是受到了公社
糧站那一層屋頂的吸引。「真高啊,真大啊」,仿佛我們心裡都在說。
  關鍵是,我們都不敢看對方。我們害怕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出來什麼。我們更不
敢說話,一說話,就極有可能說漏了嘴,從而帶來更大的麻煩。我們的眼睛疲憊不
堪,麻木不仁,也並不是找什麼東西累的,而是眼睛本身太疲倦了。我們的嘴也有
點不太聽使喚,我們想咽點口水時卻沒有。

  我們都太餓了。已經連續一個月了,我們每頓只能從大食堂分到一碗稀紅薯糊
糊。而我們基本上都還可以算是年輕力壯,大隊派我們到公社,也正是因為這一點。
二富的個子很高大,現在卻讓人覺得,他並沒有什麼。他走起路來就像是剛學會的,
誰只要不小心對他打個噴嚏,他就得跌倒。小得是個小個子,現在看上去更小了。
他長這麼小,又總是誰說什麼他都相信,讓人覺得,不管怎麼都應該多給他一點吃
的。你看,他吃不了多少,他只要能多吃那麼一點點,他就不用挨餓了。那次在大
食堂喝糊糊,他端起碗剛喝了一口,隊長說:小得,你碗底上有條蟲。他翻起碗底,
結果一碗糊糊就倒在了鞋上。他看看碗底,還看了他的鞋老半天,你看,他就是這
麼一個人。
  我扶著車把,恍恍惚惚地朝前走。一隻鮮豔的鳥,嘴裡銜著一條蠕動的肥蟲,
從我的腳下給我把路讓出來,停到路邊好奇地打量我。它像是深深懂得我此刻的處
境,但又幫不了我。我確定是有點恍惚不清了,因為我覺得我的喉嚨裡伸出了一隻
手,輕而易舉地捉住了這只鳥,並把它放進了肚裡。我的肚裡立刻覺得有點熱,還
一陣撲騰。我腳步虛浮,磕磕絆絆,像是踩住了一些棉花包,又像是兩條腿沒有了,
是一截什麼木頭在向前滾動。我的兩張眼皮也越來越大,越來越重,總是遮住我的
視線。我覺得這又是我想睡覺了,我的兩隻眼太疲勞了,它們老愛東瞅西看的,把
什麼東西都看的那麼清,這樣肯定會疲勞。我應該像頭一個月大食堂斷糧那樣,大
家都去挖野菜,我悶頭大睡。我當時想的是:你找到的那幾棵野菜,早讓你在找野
菜的路上消化掉了,甚至還遠遠不夠。這個想法是對的。
  就這樣。花生餅總算運到了大隊隊部。
  依著規定來講,這些花生餅還要根據各生產小隊的牲口的多少,再分一次,從
而落實到飼養員的手裡。但是他們說,這些花生餅根本不夠,差得太遠,並且比公
社分給的數量少了一塊。也就是說,我們在運輸途中弄丟了一塊重達五斤的花生餅。
這叫我萬分苦惱。正當我準備歇口氣再給他們理論時,他們溫和地告訴我,小得和
二富都不見了,平板車是我一個人拉回大隊的。
  他們從路上找回了小得和二富,兩人都死了。通過鑒定,一個是因吃了太多的
花生餅,撐死的,一個是因胃部只有一團爛草,餓死的。撐死的是小得,就是那個
老愛相信別人的小個子。他倒在路邊的一個水坑旁,肚子鼓得像是氣吹的。餓死的
是二富,他躺在剛出公社不遠的路中間,睡著了,睡著睡著就死了。
  大隊領導認為,我是值得信賴的,能經得住生與死的考驗。於是,通過各級領
導班子討論、研究,再討論、再研究,最後定下來讓我來當大隊成糧倉庫保管員。
那麼我既沒吃花生餅,又沒比大家多喝半口紅薯糊糊,還能把平板車拉回大隊,我
是怎麼活下來的呢?我認為主要是由於我的個頭不大不小,長的不胖不瘦,並且天
生的好睡覺,飯量小。我還認為,最主要的,是我有文化會算帳,懂得控制。就是
說不該看的你要控制住別看,不該聽的別聽,不該想的別想,不該知道的也別知道。
總之在於控制。我想大隊各級領導也是深刻認識到我這一點,才決定讓我來當倉庫
保管員的。  
  我蜷縮成一團,躺在倉庫對面的一堵破土牆下。這是個好地方,你可以歪著,
也可以躺著,不但能遮蔭,還可以正好看清倉庫周圍的動靜。所以,自從當上了倉
庫保管員,我一直躺在這裡。這會兒已是傍晚,正是隊裡的大食堂開飯的時間。一
天的寂靜在這時顯得有些鬧哄,我聽到那邊傳來叮叮咣咣的鍋碗瓢盆聲。吃大食堂
還是蠻有意思的,家家戶戶,任何炊具都要交上來,一根筷子也不能留。這樣一來,
家家戶戶的鍋碗瓢盆發出的聲響都不一樣,聽著真是誘人。不過,我不覺得餓,我
像是有些心事重重,想睡著又睡不著,只覺著胸口堵得慌。眼冒金星,還有些噁心,
嗓子眼發鹹,光想吐。這也有可能是叫那些婦女搞的。
  那些婦女真不要臉,簡直是窮凶極惡了。她們個個四十多歲,甚至有的才三十
多歲,還沒生過孩子,也叉開兩條腿,一撇拉腚坐在倉庫門口的打穀場上。她們肥
頭大耳,敝著懷,像是衣服扣子都掉完了,晃動著兩筒乾癟得形同破襪子的奶子,
在兩腿之間反復揉搓。當然,她們是在揉搓那些可憐的玉米。她們的胳膊肥胖得能
當抬筐的杠子,手背也鼓得如同兩隻生氣的蛤蟆。褲管卷起老高,有的快卷到大腿
根兒了,還往上卷。當然了,天熱,但再熱也不至於這樣呀。與其卷得這麼高,還
不如脫掉算了。比方說我,我就脫掉褲子枕到了頭下,只穿一條大褲衩。她們這樣
顯然是別有用心的。她們的腿粗如象腿,太陽的餘暉在上面一撒,簡直像是一根根
巨大的油條。她們睡眼惺忪,腫脹的眼泡下面不時地閃出一道道幽光,兩手卻裝模
作樣、緩慢無力地把玉米摳下一兩粒。
  隊裡把她們劃成輕勞力,派她們來這裡搓玉米,顯然是有些欠研究的。嚴格來
說,她們根本不能算是勞力,她們的肥壯全是假的。不客氣地說,那就是浮腫,全
是由於吃了太長時間的野草野菜。只要細心一點,就會看出她們全都佝僂著腰,哼
哼唧唧,嗓子眼裡還冒出吼嘍吼嘍的哮喘聲。這樣子,她們哪裡還有力氣搓玉米呢?
她們唯一能幹的就是撐開她們的腫眼泡觀察我,看我是不是也在觀察她們。
  我身後的破土牆外邊有棵古老的楝子樹。這種樹的皮和葉子全都是苦的,不能
吃,所以有一些吊包蟲從枝葉上吊下來。這些吊包蟲用一根極細的絲繩吊著它們的
小皮包,它們就呆在小皮包裡,在我的臉前蕩來晃去。我嘗過兩隻,一肚子綠水,
很苦,所以我不想搭理它們。我始終眯縫著眼,好讓這些婦女搞不清我到底是睡著
了還是醒著。有時候她們故意放一支響屁,想試探我。我聽見了,但是我裝作沒聽
見,並且沒聞見,我還是眯縫著眼。有時候我突然長出一口氣,她們就突然全停了,
緊接著一陣急促而用力的搓玉米。其實呢,她們的這點小把戲還能瞞得過我嗎?我
全看到了。裝作很熱的樣子也好,故意把褲腿卷那麼高也好,不過是捲進去了一些
玉米粒兒罷了。這我根本就不用看,一想就想到了。我只是不想去管她們,我有我
的心思,管她們容易打斷思路。那會叫我心慌意亂並且惱火。我想等到收工,等她
們把玉米一粒不剩地全都收進庫房裡,我就會全部把她們堵到庫房門後。我會一個
一個地叫她們放下褲管,並且叫她們蹦兩蹦,踢踢腿什麼的,省得萬一有一兩粒落
在褲襠裡。
  這就是那些婦女的所作所為。要不是看她們是些婦女,又鄉里鄉親的,我真打
算把手伸到她們褲襠裡掏掏。
  可是,在我一個一個地監督她們離開庫房,在她們身上散發出的吊包蟲味兒還
留在我的鼻腔裡時,有一名婦女又回來了。當時我剛費勁地接上我深入思考的思路。
這位名叫「是的」的婦女社員走起路來像是風刮的,一眨眼就走到了我跟前。她同
人說話,只要別人一搭腔,她就會小聲且不斷地說「是的,是的」。所以社員們都
叫她「是的」,時間一長,我也忘了她的真名叫啥了。我只覺得眼前一黑,她就對
我說話了。
  「大兄弟,大兄弟,你可不能怪他啊。」
  「怪誰呢?」
  「是的,是的,不怪誰,都怪這個小熊羔羔。你說說,人家的孩子都在大食堂
喝糊糊,他為啥要跑出來偷吃玉米呢?」
  「我怎麼知道呢?」
  「是的,是的。都怪這個小熊羔羔不懂事兒。大兄弟啊,你讓我把他領走吧,
我領回家一定好好地收拾他。大兄弟,您家的小二、小三,還有大妮兒,光喝那一
碗糊糊,哪能喝飽呢?從今往後,我不喝了,把我的都給他姐弟仨喝,你讓我把他
領走吧,這事要讓隊裡知道,唉——要讓隊裡知道,唉——大兄弟,你不會給隊裡
彙報吧?」
  「你是說你家的黃羔呀,我沒見他。」
  「是的,是的,我的好兄弟呀,你可別這樣說,我保證往後我的每一頓糊糊都
不喝了。真的,我真的可以保證,我光吃草就行了。你看,大兄弟,你看我的身板,
我就是那種適合吃草的人。大兄弟,您還是讓我把他領走吧。我們全家都忘不了您
的恩情,一輩子也忘不了。」
  「我真的沒見他,也沒見他偷吃玉米。你看,收工後我一直躺在這裡,我正等
著下夜的來替換我呢。」
  「是的,是的,可是我的大兄弟,那是咋回事呢?剛才我還聽存亮家的說,說
看見那個小熊羔羔在這裡轉悠。說他光著個腚,小肚鼓鼓的,說隔著他的肚皮就看
見了他偷吃的玉米粒兒。」
  「他去食堂了吧,你還是去看看。」
  「是的,是的,大兄弟,您不知道,我就是從那兒來的,我看人家的孩子都在
那裡,就是沒有他。這晌午那會兒,我還對他說,你去河沿吧,別光在地上爬,去
河沿上再刨刨扒扒,看有沒有茅根。您說這個小熊羔羔,他也不說話,光知道在地
上爬,你餓,誰不餓呢?人家的孩子都能扒著茅根吃,咋就你扒不著呢?大兄弟,
您說,您說他會去哪兒了呢?這個小王八羔子,真是氣死我了。」
  「他准是去食堂了,剛才興許是他還沒趕到。」
  「是的,是的,大兄弟,我這就去看看,這就去看看........」
  真是個地主婆子,到這一刻,我才發覺社員們說的有多麼對:地主婆就是地主
婆,對這樣的人要時刻保持警惕。瞧,她那狡猾的腰,生過孩子的腰,為什麼還那
麼細?為什麼蛇一樣地一扭,沒發出任何聲音就消失了?
  但我是誰?憑我能當保管員,還發現不了你嗎?我聽到了一絲輕響。這絲輕響
是從我的腳邊——她離去的那個方向發出的,輕得就像一隻老鼠跳到了地面上。她
的那顆孵蛋母雞般的頭上零亂地盤了個大髻,就是從那兒,一塊不大不小的生紅薯
掉了下來。隨著這只生紅薯的落地,我的腦袋像被領導用手指頭敲了一下,也就是
咯噔一下。我這個人就是這樣的,只要領導拿手指頭一敲我,我就什麼都想起來了。
我想起今天這些婦女,有好幾個頭上都盤了個大髻。她們都幹了些什麼呢?幹了些
什麼呢?我快速地思索著。我撿起這塊紅薯,很光滑,除了蹭破了一點皮兒,一切
都是完整的。你看這事弄的,我的心居然狂跳起來。我覺得,我的那個叫我苦惱得
有點肚子疼的思路,一下子接上了。當即我就要爬起來去庫房,但我沒有動。這事
得控制好,還是再想想,至少先讓心跳減慢一點再說。
  我對自己說:你就當你還沒想出來吧,想想看,這是一件多大的事兒,可你就
是想不出辦法來。「想想看。」這樣一想,也就好了。我慢慢地扶著牆,用力驅趕
著眼前閃來閃去金星,推開了庫房的門。過了好一陣子,等能看清東西了,我就又
把庫裡的存糧看了一遍。像是也沒有多大變化,東牆用籜子圈起的小麥、穀子,北
牆新收的玉米,西牆的紅薯,什麼變化也沒有。看了一遍,我打算出來,再去躺在
那堵牆下。或許我剛躺下,下夜的孫黑子就來換班了。這陣子,社員們一定都喝完
糊糊了,我想,也許孫黑子正在朝這走。這樣,他一走過來,我正好在牆根躺著。
我可以對他說:「喝罷了?」「喝罷了。」他會說。我再說:「那我也該去喝了,
哎呀,你再不來,我就又睡著了。」  
  我的肚裡一個勁地發出打雷的聲響:先是遠,就像臨下雨前,從天邊先傳來了
一道閃電,跟著一陣咕咕的低吼;後是近,猛然就到了跟前,一聲巨響,震得我手
腳發顫。我老婆和三個孩子的肚子則沒有叫,但他們一個勁地打嗝,咯兒咯兒的,
打得非常響。尤其是我老婆,打得像是母雞學公雞打鳴。他們這是吃紅薯噎的。前
頭我制止過他們,叫他們硬憋住,結果大妮憋得背過氣去了。我只好改作用被子將
他們蒙住。
  「小聲點,小聲點。」
  「吃慢點,吃慢點。」
  黑暗中,我隔著被子拍他們的背。
  這是天亮前最黑的那陣子,按說大家都應該在熟睡。但還是小心些好,誰能說
得准有多少人正在這時從夢中餓醒了呢?又有多少人餓得想到夢中去吃,卻總也無
法入睡呢?被子下面,他們還在吃。我的喉管裡湧上來一股酸水,不過我把它咽了。
一共三塊紅薯,三個孩子各一塊,我和我老婆各分了點剝下的皮。我很後悔我吃了
一點皮,這點皮勾起了我喝的那碗稀糊糊,弄得我一股接一股地往上冒酸水,使我
覺得我的肚子癟得無法呼吸。一會兒,我老婆鑽出被子,很顯然,她的紅薯皮吃完
了。她的兩隻眼窩很深,黑咕隆咚的,像個瞎子。兩顆眼珠卻像是在劃火柴,一閃
一閃的。她看看我,再看看被子,不停地舔嘴唇。她哆嗦得厲害,弄得那張床嘰嘰
咕嘰嘰咕。她哆嗦著還吮了幾下手指,我判斷她這是有點興奮外加一點害怕。
  「庫房裡不會看出來吧,咯兒!」她說。
  「不會吧。」我說,「我心裡有數。」
  「你在地裡燒紅薯,咯兒!不會有人看見吧。」
  「不會吧。」我翻了她一眼,因為她的咯兒很響。
  我不咽酸水了,又把剛才的事想了一遍。孩子們第二次醒來喊餓的時候,我推
開了半掩的門。我貼著牆根,褲腰裡別著手榴彈一樣的三塊紅薯,連走帶爬地出了
村莊。可以說,我一直是挑有隱蔽物的地方走的。遇到矮點的院牆,我就趴下爬,
爬還是要比站著走省力,我比較偏愛爬。樹多的地方,我就躬著腰走,當然,這樣
費些勁。為了不發出聲響,我還脫下了鞋拎在手裡,到鬆軟的土地,再把鞋穿上,
以防留下腳印。一路上,別提我有多小心了。出村莊時,我聽到身後有人咳嗽,光
這聲咳嗽就讓我在地上趴了老半天,直到辨認出這是李法他爹的咳嗽我才又接著走。
李法他爹臥病在床硬耗著等死有一個多月了,他不可能起來看看我是誰。後來,我
又聽到有個人躡手躡腳地跟著我,我還專門拐了個彎兒,裝作瞎轉著找吃的。我走
他就走,我停他就停,我才發現原來是我的一隻腳脖子崴了。怪不得一輕一重,聽
起來像是兩個人。
  一陣急行,到了那條深溝。不知何故,我昏過去了。幸虧後來又醒了過來,一
醒,我就發現我前些天分散開的柴都還在。我重新集中起來,用手挖好坑,在坑裡
點著了柴。這柴火即不能燒得大,也不能燒得小,燒大了有火光,燒小了有煙,為
此我手上燙了兩個泡。
  三塊紅薯在火裡翻滾,逐漸地,一點一點地散發出香味兒。香味一出來,火就
燒得差不多了。我用剩火埋住紅薯,再用土燜上。這時候,是不能坐著等的,坐等
很容易認為紅薯已經熟了。於是我脫下了褲子,我的褲子又肥又大,褲腰像口袋,
褲襠像掃帚,冷了就多裹兩圈,熱了就敞開,所以我總喜歡拿我的褲子派用場。我
捏住兩條褲腿反復地在那些放柴的地方拖,然後又在燒火坑上拖了很久。我想來想
去,這件事是不可能被人察覺的。所有的印痕都被我拖掉了,那些灰也被我埋上。
著火那陣子,我還把頭從溝裡探出來向四周看過,甚至我還站出來向四周看過,一
個人影都沒有。
  」咯兒!會不會,咯兒!孫黑子,咯兒,覺出來什麼?」我老婆的嗝兒越打越
快。
  我有點不耐煩。手抬了抬,準備照她頭上給她一傢伙。你聽聽她說的,什麼孫
黑子,什麼覺出來。「覺」?他孫黑子又不是毛主席。換班那陣兒,我還專門注意
了,可以說一切都是按計劃進行的。我拿的那三塊紅暮,讓我脫下褲子包得好好的
枕在了頭下。孫黑子一來,我就抓起褲子去喝糊糊了。這個孫黑子,他是個典型的
雞宿眼,這一點瞞得了別人還能瞞得了我,天一黑,他就什麼也看不到了。所以說
他不光名子叫孫黑,長得也黑,兩眼更是一抹黑。我抓起褲子往回走時,他連頭也
沒轉,他怎麼會覺出來呢?
  「不可能。」我站起來說。
  「那,咯兒!你,咯兒!沒,沒偷吃玉米吧,咯兒!」她抬起臉,急切地想在
我臉上找出答案。她大概是覺得我精神頭還不錯。
  「我怎麼會偷吃玉米呢?」
  我本來就站著,卻還想往上站。我一站起來就說明我真的是生氣了。這個臭婆
娘真是的,吃了點燒紅薯皮,沒完沒了了。況且這種咯兒咯兒的打法,不出事也得
出事。
  「咯兒!咯兒!」她又說話了,「別以為我不知道,咯兒!上回小得和二富,
咯兒!你回來就哭,咯兒!說他們不該死,咯兒!咯兒!你屙的都是咯兒——沫沫,
一股咯兒——花生餅味兒。你還說你沒吃?咯兒!咯兒!」
  「你懂啥!」這回我沒忍住,在她頭頂打了一掌。  
  一切又都安靜下來了。第二天傍晚,我最後一個喝罷糊糊,看到大食堂皇口的
空地上還有一個人。走近一看,是那個地主婆。她跪在那裡垂著頭,胸前掛著兩隻
玉米穗,像是睡著了。她頭上盤的那個大髻不見了,頭髮也不見了,而是不知怎麼
地成了個狗啃式的菜花頭。她歪著身子坐在兩條腿上,整個上半身像是堆起來的一
捆破布。
  「大嫂子,大嫂子?」我圍著她轉了一圈。
  她一動不動,像是死了一樣。
  「大嫂子?大嫂子?」我略提高了一點聲音,又圍著她轉了一圈。
  這時她動了,不過只動了動嘴。一口極少的唾沫被她呸地一聲吐在了她自己的
下巴上。
  「誰!」一聲斷喝,從樹林裡出來一個年輕的挎槍的民兵。「喲!聚明叔啊,
喝罷了?」
  「喝罷了喝罷了。」
  「回家睡?」
  「睡。睡。」
  「您有心思?聚明叔?」
  「沒有沒有,唉!能有啥心思。」我兩手扶著腰,直了直身子。「哎,她這是
——」
  「噢——,這個臭地主婆,也不看看是啥年代了!」說著,一槍托搗在她的脊
梁上。「跪直!」
  「哎哎小兄弟,她可是快斷氣了。」不知怎麼,我一點也沒生這個地主婆的氣,
她吐的那口唾沫也沒去多想。
  「放心吧聚明叔。」年輕民兵笑了。「這類地主婆子,硬著呢,死不了。你看
著她快死了吧,她就是不死。你要是以為她死了吧,那她肯定是裝的。這不,一整
天了,就是哈也不說。媽的,看你能撐多久!」說完又是一槍托。
  我沒再說什麼,扶著腰回家了。
  聽我老婆說,她是由於偷吃了玉米。她家的黃羔倒是沒有偷吃,而是就在倉庫
後面的那條渠溝裡餓死了。存亮家的是在那條渠溝裡看見過他,可能他是準備來找
他娘,也可能是他想在那裡找到點草根吃,卻一直沒能爬出溝來。那麼玉米就有可
能是他家別的人吃的。大隊民兵在他家的廁所發現了玉米粒,有的消化了,有的就
是整的,他們用一根小棍撥著撥著就發現了。這一點我是有先見之明的,我為什麼
只拿了三塊紅薯而不弄些玉米呢?就因為玉米不好消化。而紅薯就不一樣了,反正
天天喝的也是紅薯糊糊,你就是趴上去聞也是一個味兒。
  後來,當然是很久很久以後了,我還聽說,黃家地主婆的玉米是孫黑子提供的。
這對我來講是個謎。他是怎麼提供的?為什麼提供?都只能瞎猜。因為孫黑子也在
那年餓死了。他是個黨員,也是全縣唯一餓死的倉庫保管員。到現在我還記得,那
晚我握了包著三塊紅薯的褲子,他雖頭也沒回,看也沒看我一眼,但從他的肩膀和
脖子那兒,我感覺就像我老婆說的——他是覺到了什麼的。
  那天晚上,可以說是我這一生中最忙最累的一天晚上。我回家睡了一會兒,也
就是一眨眼,我就警告自己不能再睡了。我去找了大隊的王書記。我提出我不願幹
了。當然,我還說了一點別的。我的理由是,通過這三天的實踐,我發覺我不能夠
勝任這個光榮的倉庫保管員的職務。其實真正的原因是,我預感到如果再幹下去,
我肯定會出事。這三天裡,聞著那些糧食的香味兒,真香啊!這種香使我頭暈,一
直咽唾沫,咽到後來連唾沫也沒有了,只能乾咽氣。咽得喉嚨疼得就像咽下了一把
針。一沒人,我就鑽到庫房裡去摸那些紅薯,我想來想去的結果是只能摸紅薯。我
還用舌頭舔過,在全身不知比劃了多少遍,看到底藏在哪裡好。我不斷地放下又拿
起來,拿起來又放下。有時候不再摸那些紅薯了,身子卻不停地打轉,轉到這兒轉
到那兒,在整個庫房裡找來找去,不知道要找什麼。
  王書記拿手指頭在我腦門狠狠地敲了一下,我一愣,但還是決定不幹了。
  我對王書記說:」感謝黨和人民對我的信任,也感謝您對我的愛護和關心。可
是我越來越想睡覺,無法控制,一會兒一會兒地光想睡過去。這樣是無法看住倉庫
的。您想想,還有打穀場上那些幹活的,那麼多人,都不住地卷褲腿,我怎麼能看
住呢?」
  我真的就說了這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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