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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茶的女人
張繼
    在一天裡最熱的時候女人出門了。

    女人穿著一件布大褂。大褂很大,幾乎都大到女人膝下了。女人是個孕婦呢,
身子豐潤飽滿得像一塊揉倒的面,在大褂裡晃晃蕩蕩的,大褂子都被裝滿了。

    那件巨大的褂子是紅色的,石榴花那樣的顏色,這使女人看上去像一團燃燒的
火,一團燃燒得正鮮正豔的火。女人在打開他們家那兩扇老木門的一刹那間,天地
間一片炫燁,轟然一亮,是被女人照亮的吧?

    太陽白花花的,與天空貼在一起了,遠處一排楊樹的大葉子被照耀得益發水綠,
而他們倒在地上的影子卻黑得像一種油墨,陸地就被這油墨色的樹影襯托得益發白
了,像一張大紙,晃得眼睛生疼。

    女人把眼睛眯了起來,探出腳在白得像紙一樣的陸地上輕輕試了試,女人便
「呀」了一聲。女人呀得很輕巧,拖著長長的尾音,且一顫一顫的,若一道虛線一
點也不像是被燙著或是被熱著的樣子,相反,聽起來還像有點撒嬌,像一枚花瓣輕
輕入手。

    女人已經是一個已婚女人了,按說這種呀聲不應該是個已婚女人發出的,所以
女人呀完之後就顯得有點不太好意思,她抬眼向周圍看了看,沒有人。她又向周圍
看了看,還是沒有人,只有陽光在地上蹦蹦跳跳,閃閃爍爍。再有的就是一隻狗了,
狗伏著身子拖著舌頭貼著路邊向前跑,無聲無息的樣子。真的沒有人,女人才放下
心來,女人想,狗是到河裡去洗澡嗎?她想像了一個狗跳進河裡的樣子,咧著大嘴,
四隻狗爪子撲騰撲騰的弄水,女人笑了,並且女人一邊笑著一邊把另一隻腳也拿到
大門外來了。

    女人還穿著一雙布鞋呢。鞋竟然也是紅色的,上面還繡著兩朵黃顏色綠顏色相
間相纏相繞的花,那是一種什麼花呀,女人穿了差不多快有一個月了吧,看了一遍
又一遍竟然也沒有看出它叫什麼名字。女人想:我知道的花啊、草啊夠多的了,為
什麼就看不懂呢?女人看不懂的事情女人就不喜歡,穿鞋那天她撅著嘴倒騰著雙腳
說:什麼呀,笨頭笨腦的,像踩著兩塊芋頭。

    婆婆卻說:要穿的,雙身子人穿這種鞋是辟邪的。

    停了一會兒婆婆又說:這裡都穿的,我年輕時也穿過,你們那裡不是這樣子嗎?

    女人搖搖頭。婆婆就笑了,說:真是十裡不同俗啊,真是的。

    婆婆的牙差不多快要落光了,留著黑黑的牙床,若一個黑洞。女人看了一眼黑
洞,那一刻女人就想起許多事情來,一雙毛絨絨的大眼睛就平抬起來,目光也放得
遠了,長了,飄飄渺渺的,像一根絲線。

    女人的娘家並不在這一帶村莊住,那是一個被稱做山裡的地方,有五十多裡路
吧。五十多裡路按說是不遠的,不過中間隔著幾十座山就顯得遠了,一座連著一座,
一座接著一座,來的路上,女人瞪著眼睛數也沒有數清到底有多少座山頭。想起她
的娘家,女人就說:那簡直是到了天邊。


    女人是被她表舅嫁到山外來的,只是在嫁到山外來時女人一點也不知道。女人
的表舅是個貨運,有三頭大架子毛驢,女人的表舅就用這三頭驢從山外往山裡馱貨、
馱鹽、馱布、馱香胰子,繡花用的紅絲線,還有燈油。女人的表舅隔不多久就要到
山外馱一次。有一天他表舅就到她家來了。那時候女人正打開豬圈要到坡上去放豬。
他們家養著五頭豬呢,沒事的時候女人每天就趕著它們到坡上去吃草。她表舅盯著
她看了一會兒,說:玉兒,想不想到山外去?

    玉兒是女人的小名。

    女人聽完嚇了一跳,女人說:山外?

    她表舅呲著牙笑了。她表舅的牙是黑的,上面還長著青苔,好像河底的一些石
頭。女人對這個表舅有些不太喜歡,就搖搖頭。表舅笑了,說傻女,哪有不想去山
外的,嘁!

    女人的臉就紅了。

    那天放豬的時候她就淨想一些山外的事。山外對於她還是一個模糊的概念,甚
至比遠處的山頭還要模糊,她的心都想得有些疼了也沒有想出個條條框框。

    等她表舅再一次到他們家來時,表舅就明確地講了要帶她到山外去的意思,表
舅說:幫表舅運一批貨,回來時給你買一身花衣服。

    女人的父親母親也說:玉兒,去吧,你表舅虧不了你。

    女人還想猶豫,但不知怎麼回事卻點頭了,女人說:山外遠嗎?

    表舅說:遠,賊遠。

    女人說:要好多天才能回吧。

    表舅說:要好多天。

    女人說:那我們家裡的豬呢,誰放。

    女人的爹說:玉兒呀,這一走你就別問了。

    女人說:不。女人打開豬圈說,我要把這些豬交給大志。

    大志是個羊倌,女人整天和他在一起放豬放羊。女人的娘說:你走吧,我一會
兒把豬趕給大志就是。

    女人說不。女人的目的其實不是趕豬,而是見一見大志。女人想:要走好多天
呢,她怎麼能不見大志。

    表舅說:讓他去吧,我再等一會兒。

    大志就在山坡上。

    女人說:我要到山外去呢。

    大志說:一個人嗎。

    女人說:跟我表舅。

    大志說:幾時回。

    女人說:不知道。女人想了想,她是真不知道。

    大志吭哧了一會說:那你幾時回我就幾時在坡上等你。

    女人笑了。大志卻沒笑。大志說:玉兒,我想抱你一回。

    女人的臉紅了。女人的臉紅了許久才說:有人嗎。

    大志說:沒有,一個人也沒有。

    女人閉著眼睛小聲地說:那,那你就抱吧。

    大志就抱了。大志抱完以後又說:玉兒,你要是不回呢。

    女人想:我怎麼能不回呢,這個大志!女人就白了他一眼,說:我要是不回,
你就到山外去找我。

    女人是說著玩的。女人沒想到她這一走真的沒能回來。她騎在她表舅的驢背上
先是到了一個集市,又到了一個村莊。女人說:表舅,買貨的地方還沒到嗎?

    表舅低著頭,吸了一口煙說:快到了。

    女人是最後才被送到她現在這個家的。剛開始的時候女人還哭,後來想哭有什
麼用呢,就不哭了。剛開始的時候還想家,想大志,後來想想有什麼用呢,就不去
想了,只是在夜裡經常夢見山裡的人事和物,當然想得最多的是大志和那幾頭豬。
有一天夜裡她真的被一陣斷斷續續的豬叫聲給驚醒了,她驚喜得眼淚一下子流了出
來,她想天呐,難道我的豬想我了,來找我了嗎。她爬起來,豬的叫聲仍然在屋裡
起起伏伏。她沒敢開燈,借著明亮的月光她才發現這種叫聲是從男人的鼻子裡發出
的,是男人在打呼嚕呢。她有些失望。但她已經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就盤起身子
坐起來,靜靜打量睡在她床上的這個男人。男人睡得很熟,就像她在家時養的一頭
灰顏色的小豬。女人的眼睛定格了,她看了許久。女人大約看到了時間,她想時間
真是一種可怕的東西,它竟然把她與這個男人的距離一點點拉近,由剛開始閉著眼
睛罵他、踢他、推他、絕食、逃跑,到現在躺在一張床上睜著眼睛打量他。怎麼會
變得這麼快呢,怎麼會變成這樣子,女人對自己很不滿意。不過她已經不是山裡的
那個女人了,她得學會從一個較新的角度思考問題,她想男人醜是醜一點,但人還
是不錯的,不愛講話,卻有力氣,對待她也不錯,給她買吃的買穿的,不讓她下地
幹活,除了剛開始幾天,也基本沒有打罵過她,還有……她想到了這個醜陋的男人
對她的種種好處,她來的時間不長呢,可這個男人給她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她是一
個好女人,她長這麼大從來沒有過什麼非分之想,現在她盤腿坐在床上有點忍受不
了了,她想我平白無故受了他那麼多,實在不應該再用那樣的態度對待他。女人竟
然產生了一種負罪感,這真有點不可思議。她又看了男人幾眼,忍不住推了男人一
把。男人被推醒了,睜開眼睛粗聲粗氣地說:幹什麼,深更半夜的。

    女人有很多話要說。但是女人笑了笑,只說了一句:不幹什麼。然後一直靜靜
地看著男人再一次睡去。

    好像就是從那一刻女人打定主意跟這個男人踏踏實實過日子了。

    女人想:怎麼不是過,只要好,過吧。

    女人就變得主動了,勤快了,善解人意了。並且懷了孩子。男子說:你別下地
了。

    女人說:不嘛,在我們老家,孩子生在地裡多的是。

    男人說:那是你老家,在這裡不行。

    女人已經知道男人是強脾氣了,就不再爭,只是好茶好飯地侍候著他。女人覺
得她應該這麼做,女人給男人洗衣盛飯,甚至還給他捶腰。男人還跟從前一樣,好
像並沒感覺到,但女人不在乎。

    女人今天發現男人下地時忘了帶茶,鋤一上午地還不得渴死,女人決定給男人
送茶。於是在一天裡最熱的時候女人出門了。

    女人挑著一對菜罐。菜罐一大一小,大的在前,小的在後,竹木扁擔就在女人
的肩上弄出一個斜角。女人的腳步小心翼翼,碎碎的,看上去也不太均勻,就顯得
有些婀娜。

    男人去鋤草的玉米地叫杏林,在一塊山坡上。說是杏林,也只是一個名字而已,
其實一棵杏樹也沒有。女人曾經到那塊地裡去過兩次,一次是麥收時去割麥,另一
次是割完了麥子種玉米,以後就再也沒有去過。去的時候田野瘦瘦的,站在村頭就
能看清那塊地的位置,現在玉米已經長得差不多有一人高了,綠綠的,翠翠的,連
成一片像一湖水,哪裡看得見。女人站在村頭看了好幾眼也沒有看清哪條道通向他
們家的杏林,通向她的男人。

    有兩個背著草筐的婦女,她們都用探尋的目光打量著她,她也想向她們打問道
路,但這個念頭剛一萌生就被她抖掉了,向別人打聽自家土地的道路傳出去還不得
被人笑掉大牙。她來自遙遠的山裡,不能故意做傻事,她想。她又猶豫了一會兒,
後來,她不得不借助回憶來尋找去杏林的道路了。她對第一次去杏林的情景已經淡
忘了,第二次卻能記起許多,她記得她是順著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河走的。河邊有一
條同樣彎彎曲曲的路,路旁長著一行高高大大的楊樹,楊樹的葉子好像要比他們家
鄉的楊樹要大,樹上也有知了,知了的叫聲卻沒有她家鄉的響,當時她走在楊樹下,
聽了知了的叫聲就把心裡的話說了出來。她本意是想讓男人給解釋一下的,但是男
人卻好像沒有聽見。沿河走著走著河上應該有一座小石橋,從小石橋上過去,再往
北面一拐有一片小樹林,從樹林中間走過去,再走兩節地,他們家那塊叫杏林的玉
米地好像就到了。

    女人又把這條道路回憶了一遍,她覺得沒有錯,就挑著茶罐走了下去。

    前幾天剛落了一場急雨,路顯得很暖和,一些車或人軋得較少,踩得較少的地
方還長出新草,毛絨絨的像一畦畦韭苗。女人的紅鞋就在韭苗一樣的青草上踩著,
她走到哪裡哪裡的顏色就顯得濃了。女人的心情也好起來,兩隻眼睛顧盼流彩,時
時會被一棵或高或粗的莊稼,或彎或直的樹木,或紫或黃的野花,還有蝴蝶呀螞蟻
呀什麼的所吸引,停下腳步,她甚至還想唱幾聲,忍了幾忍,沒忍住就唱起來:

    紅花綠葉喜陽光,
    春風喜得是柳和楊。
    田野五穀喜春雨,
    臘月松柏喜雪霜。
    虎喜深山龍喜海,
    自喜水深情意長,
    大姑娘喜的是—雙成對繡鴛鴦。

    女人不會唱流行歌曲,一首也不會。她唱的是她家鄉的喜字歌,以前在家裡時
不時都要哼唱一遍,來這裡也有好幾個月了吧,唱這支歌還是第一次。她忽然覺得
今天有點反常,有點撒野,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胸脯,胸脯跳得厲害,咚咚的,像有
兩隻小免在裡面敲鼓,她想起婆婆告訴她的話:雙身子人不能大喜大悲。就用手在
胸口撫了又撫。她還是沒能控制住自己,茶罐裡的水也跟著她的抖動而抖動起來,
有幾滴還灑到了罐子外面。

    女人想:怎麼會這樣,難道要出事?

    一絲紗樣的惶恐在她的面孔上掠過,女人不由地加快了腳步,她想快一點趕到
那個男人身邊,她的繡花鞋在河岸上叭叭直響,很快登上了那座石橋。

    女人在登上石橋時才發現石橋北側的一塊石頭上,一個男人正蹲在上面洗臉。
男人光著上身,下邊穿著一件灰色的厚布褲子。

    女人低下了頭。女人雖然已經是女人了但仍然沒有看男人洗澡洗臉的習慣,就
是在家裡男人洗澡的時候她也要躲到屋外去。女人決定目不斜視從石橋上走過去。
只是女人走了幾步之後又忍不住轉過頭看了一眼那個男人穿的褲子。這種顏色的厚
褲子在女人老家那個地方幾乎哪個男人都有一條。女人已經有許久沒有見到這種顏
色的厚褲子了,她覺得親切,又看了一眼。那個洗臉的男人站起來了,那個洗臉的
男人不站起來倒也罷了,一站起來女人就走不動了。

    那個洗臉的男人就是大志。

    大志說:是你嗎,玉兒,你是玉兒嗎?

    女人驚喜地說:大志,你怎麼到這裡來的?

    大志說:我找著來的,我聽你表舅說你在這裡我就來了,你表舅沒說你在哪個
莊,我就在這片村子一個一個地找,我已經出來快一個月了,我相信總有一天能找
到你,這不,就見上了。

    女人驀地有些淚水盈盈,她不知道說些什麼好了,嘴裡只是無序地念著你這個
大志,你這個大志。

    大志憨憨地笑了,說:可好了,我找到你了。

    女人想起了什麼,她把茶罐放下說:幹啥來找我,這麼遠。

    大志說:你說過的,你要不回就讓我來找,這不,我就來了。

    女人想起她說過的那句話,女人覺得這句話已經很遙遠了,像是曾經做過的一
場夢。女人的心緒開始壞起來,她說:是的,是我說過的,可是你來找我幹嗎,找
我又有什麼用呢。

    大志說:我不來找你我不能活,你走了以後我夜裡都睡不著覺了,也吃不下飯,
你看我瘦的,你看看。

    剛開始的時候女人也是這麼想大志的,女人想把這事講給大志聽,但女人又想:
講又有什麼用呢,就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大志對女人的態度不滿意起來,他從上到下又從下向上對女人看了幾眼之後突
然說:玉兒,你把我忘了吧?

    女人想她是把大志給忘了,但是還沒有忘乾淨,她搖搖頭。

    大志說:我不信,你一定把我忘了,要不你為什麼這麼胖。

    女人的確比在山裡時胖多了,並且女人還懷了孕。女人有些無話可說了。女人
說:大志,大志……

    大志不理她,大志顯得很悲傷,說:我從山裡跑來,找你這麼長時間,你卻把
我忘了……

    女人想我糊裡糊塗地嫁給了一個男人,給他做飯,陪他睡覺,白天黑夜在一起,
他又對我很好,就這麼一點一點地往下順,好不容易才順到今天這種樣子,我不順
又能怎樣,死嗎?女人覺得委屈,她喃喃地說:大志,你怎麼能說我把你忘了呢,
我……

    大志的眼睛亮起來了,他說:玉兒,你真沒忘我嗎,你要真沒忘我你就跟著我
回山裡吧,我這就帶你走。

    女人被這句話嚇了一跳。有一段時間她幾乎每天都設想逃回山裡的計劃,可是
現在這樣的念頭早就沒有了。大志的話她一點也不想接受,她想說不,又怕傷了大
志的心,就說:大志你把我忘了吧。

    大志說:你真不想跟我回。

    女人說:我不能回,我在這裡有男人了。

    大志說:他長得好嗎?

    女人想了一下她的醜男人,女人說:好。

    大志又說:比我好嗎?

    女人想男人和大志是沒法比的,但沒法比也是她男人,她看了大志一眼,又看
了一眼大志,低聲地說:好……

    大志長歎一聲蹲了下去。他的脊背很結實,也很黑,泛著油亮的光澤,靠近肩
膀的地方不知被什麼劃破了兩道口子,女人想撫一下,又忍了忍沒去撫。

    有兩隻鳥鳴叫著從石橋那邊的水面上飛過來,掠過他們的頭頂鑽到那邊的小樹
林裡去了,周圍玉米地的熱氣一浪一浪地滾過來,女人覺得有些燥熱。

    大志忽然說:我虧死了,我要知道你不跟我回我就不來找你了。

    女人知道大志是傷心了,但她又實在找不到更好的話來安慰她,她說:大志!

    大志繼續說:我虧死了,我翻山越嶺找了你一個月,你給我竟是這個!

    女人終於說:大志,我對不起你,你回吧。

    大志驚訝地說:玉兒,你就這麼讓我回?!

    女人怔了一下,說:那,吃了飯再走吧,還有你要想在山外玩幾天,就到我家
住。

    大志不高興地說:我又不是沒吃過飯。

    女人說:那你想幹什麼,你說吧,只要我能做到的。

    大志的眼睛瞪了起來。大志的眼睛有些發紅,他說,玉兒,我想抱抱你,我可
想抱你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想。

    女人的臉一下於紅了,紅得像那件褂子,她慌裡慌張卻很堅決地說:不行的,
不行的,我怎麼能讓你抱呢。

    大志生氣了,說:怎麼,我大老遠跑來你連抱也不讓我抱一下,你怎麼變成這
樣,再說以前又不是沒抱過。

    女人的臉更紅了,說:以前是以前,不一樣的。

    大志說:怎麼不一樣。

    女人說:以前我沒有男人,現在我有男人了,以前我是自己的,現在我是我男
人的。

    大志惱了,說:以前現在我不管,我只知道你是玉兒,我今天非抱你不可。

    大志說著就奔了過來,女人急了,她幾步退到橋邊說:大志,你不要亂來,你
要亂來我這就跳下去。女人說著做出要跳水的樣子。大志沒想到女人會這麼堅決,
也著急起來,連忙說:玉兒,你別跳,我不抱你還不行嗎。大志一邊說一邊往後退,
一連退了十幾步。可能是他退得太快了,太遠了,女人忍不住笑了。

    女人說:你這個大志,你這個大志。

    大志搖搖頭,說:大志是個熊,大志不配讓你叫。

    女人知道大志怨恨她深了,心就有些隱隱地痛,說:大志別恨我,我……

    大志說:不恨,恨也沒用,我該回了。

    大志說著抓起他的褂子就走。女人叫了他一聲,他沒理。女人又叫了一聲,他
還沒有答理,不過他扭回頭來。大志哭了。女人的眼睛也熱熱的,她想大志太可憐
了。女人想大志這麼遠的跑來什麼也沒有得到。女人覺得自己一點也不像個女人了,
女人覺得自己不對,她應再溫和點,再……女人做了很大努力才顫著聲說:大志,
其實我一點也不想讓你這麼走,可是我沒有辦法,你要不嫌棄我就過來摸一摸我的
手吧。

    大志就撲過來抓住了女人的手。女人覺得在她的手被男人抓住那一刻就幻化成
一棵大樹了,她的手就是一根大樹枝,大志則是樹枝上垂下來的一枚果子,果子在
樹枝上挲挲發抖,女人已經沒有勇氣再看下去了,她把臉側到一邊去,去看天空,
看樹林,看鬱鬱蔥蔥的玉米地。

    大志說:玉兒,你的手真好。

    女人說:嗯嗯。

    大志說:你的手真白。

    女人說:嗯嗯。

    大志說:你的手,啊,玉兒,我太渴了,咱到樹林裡去吧。

    女人搖搖頭,又說:喝點茶吧,涼茶。

    大志說:我不想喝茶。

    女人柔聲地說:喝吧,喝了就不渴了。

    女人的聲音柔得像一段絲綢,大志在女人的聲音裡面也變軟了,變聽話了,變
溫馴了,大志拎起了一個茶罐,咕咚咕咚地喝了起來,好像只幾口就喝光了。大志
放下罐子看了一眼女人說:玉兒,我還渴。

    女人笑了。笑得像蜜,說:還渴你再喝。

    這回茶罐是女人端起來的,用兩隻手捧著大志接了過去,不過他沒往嘴裡喝,
而是澆在了自己的頭上,衣服都濕透了。

    女人問:還渴嗎。

    大志說:不渴了。又說,玉兒,我這回真該回了。

    女人說:吃了飯再回。

    大志說:不,我該回了,我該回了。

    大志的聲音帶著哭腔,走的步子也有些踉蹌。女人想他剛才喝的可不是酒啊,
她真擔心他踉踉蹌蹌的腳步是否能走回山裡。但女人實在沒有理由再叫他一回,只
好目送著他轉過一段河道,拐上一段土路,直至消失。女人輕歎了一聲,這時在路
的盡頭卻突然響起大志的歌聲:

    一愛小妹頭上標,魚鱗的辮子搭後腰。人人都說二刀毛子好,拿起剪子鉸去了。
哎,我的妹子來,拿起剪子鉸去了。
    二愛小妹臉上標,臉上又掛雪花膏。有紅有白多好看,彎彎的眉毛像筆描。哎,
我的妹子來,彎彎的眉毛像筆描。
    三愛小妹嘴上標,未從說話面帶笑。糯米銀牙排得好,嘴點胭脂像櫻桃。哎,
我的妹子來,嘴點胭脂像櫻桃。
    四愛小妹身上標,身上又穿花旗袍,白綾小褂穿上一件,八幅羅裙系在楊柳腰。
哎,我的妹子來,八幅羅裙系在楊柳腰。
    五愛小妹腳上標,三尺白綾地腳包,柿黃洋襪顏色重,皮底小鞋後跟高。哎,
我的妹子來,皮底小鞋後跟高。
    六愛小妹走路標,十字大街走一遭。不高不矮多好看,十人見了九人瞧。哎,
我的妹子來,十人見了九人瞧。

    女人的心被大志唱得顫顫的,都要掉了,許久許久也沒有收回來。等到她收回
時,她才想起她是去給男人送茶的,罐子還在,而茶早被另一個男人喝光了。她看
著兩個空空的菜罐笑了,是一種沒有聲音的笑。她想:男人要問起茶跑到哪裡去了,
我怎麼回答他呢。直接說被大志喝了行嗎,男人會不會被嚇著,況且男人又會怎麼
去想她呢。但是不這麼說還有其它的路嗎,還有說謊,說一個謊,就說上坡時一不
小心倒了,可是女人不會,女人連說謊概念也沒有。後來女人就決斷了,她想反正
是要去見男人的,反正又沒做對不起男人的事情,該說什麼說就是。女人不在意地
想著,想完了還哼了一聲,然後挑著兩個空罐就上路了。

    沒有茶水的擔子輕多了,女人是個很純的女人,她一點也沒有覺出這擔子的分
量。她輕巧的腳步穿過小樹林,過了一節玉米地,又過了一節玉米地,前面那塊玉
米地就是他們家的杏林了。女人不由地有些興奮,有些喜悅,只是仔細看著女人的
興奮和喜悅之間還夾雜著一絲憂鬱或者叫哀愁,興奮是一種情感,喜悅是一種顏色,
而抑鬱則是一種氣息,這種氣息隨著女人的走動而走動,而在玉米地裡飄飄蕩蕩。

    終於女人來到了自家的玉米地,她沒有看著她的男人。玉米太高了,她只看見
她男人的草帽在玉米地頂上左左右右的晃動,她沖著那頂草帽叫了一聲。

    男人把身子直了起來,男人呆呆地看了她一會兒,說:你,你怎麼來了,不是
不來的嗎,怎麼又來了,真是的。

    男人的語氣嘟嘟噥噥的,不驚也不喜,女人不喜歡這樣的男人,她喜歡笑得火
爆,叫得火爆,說得也火爆的男人,比如現在,男人如果跑過來抱起她,在玉米地
裡轉幾圈那該有多好,可是這個男人絕不。

    果然,男人說完又仗下身子鋤自己的地了,他鋤了一會兒才從地裡走出來。但
是他並沒有奔向女人,而是奔向了茶罐。他看了一個茶罐,又看了一個,說:茶呢。

    男人問的時候仍然慢吞吞的,也沒有「咦」一聲。

    女人的情愫穩定下來,甚至那絲憂鬱或哀愁也被男人慢吞吞的話語撫掉了。女
人一點也沒有躲。女人說:被大志喝光了。

    男人說:哪個大志。

    女人說:我娘家的,在石橋上碰著的。

    男人抬起頭向石橋那個方向看了一眼,說:走了?

    女人說:走了。

    男人說:該留他吃了飯。

    女人說:留了,他不住。

    男人說:怪遠的,怎麼不住。

    男人嘟噥著,不再說什麼了,又拿起鋤。

    女人說:歇一會兒吧。

    男人沒有說歇,也沒有說不歇,走到玉米地裡才沖女人說:怪熱的,你回吧,
我還得等一會兒。

    然後男人就淹沒在玉米地裡了,只有嚓嚓的鋤地聲有節奏地在女人的耳鼓裡輕
輕吟唱。女人想:鋤頭是男人的手掌吧,那麼土地就該是她的身子了。嚓嚓嚓——,
女人閉上眼睛她確實感到了男人那一雙粗糙的大手在自己飽滿豐潤的身體上撫摸遊
蕩,她酥了。她想:她沒有錯,也沒有錯過,她不幻想大富大貴,也不幻想你死我
活,她只幻想實實在在的日子,那種實實在在的日子,是有形,有色的,隨時都能
看得見,摸得著,就像,就應該像一盆火吧。

    可是現在女人感覺到她的那盆火就擺在這塊叫杏林的玉米地裡了。她沒有回家,
也不願意回,她就坐在玉米地邊,一點一點地感受著那盆火的溫度,她的臉終於被
那火一樣的日子給照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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