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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有路
孫春平
  在小酒店臨街窗前的小桌旁,那個孤獨的客人已坐了足有半天了,進來時日正
當晌,現在夏日的驕陽已懶懶西斜,掩在高高的樓群那邊了。桌上一杯紮啤,兩碟
小菜,一碟鹽煮花生米,一碟辣拌海帶絲,兩元錢一碟,都是大眾得不能再大眾的
便宜嚼貨。電風扇一直搖頭晃腦嗡嗡地吹著,可不知是伏日裡的天氣太熱,還是客
人生來愛出汗,他的腦門一直閃著細密的汗珠。
  客人男性,年過半百,瘦削,白淨,臉上皺紋不很多,卻深,尤其額上和眼角
的幾道,足似刀刻。一頭黑白相間的花發,鬢角卻全白了,白得扎眼。一件淺灰半
袖的確良襯衣,看樣子穿在身上足有三四年了,洗得卻透亮,規規整整地紮束在褲
腰裡。客人沒帶什麼東西,只有一隻深藍色的尼龍方便袋,空空癟癟的,卻一直綰
了袋口放在腿上。
  客人的眼睛始終在隔著窗戶往對面望。隔著寬闊的街道,對面是一家很有些檔
次的賓館,主樓有六層高,壁面上爬滿了綠色的藤蔓。賓館的院落很闊大,樓前有
嶙峋的假山怪石,還有噴得像霧一樣的噴泉,可隔著也爬滿了藤蔓的鐵柵欄,卻難
欣賞領略得盡情盡意。引人注目處,是院落外面每隔十幾米就站著一位武警戰士,
筆直如儀,目不斜視。據說大院內還有許多暗哨。大門入口處就更警戒嚴密,除了
兩個戰士持槍而立,凡有人出入,門衛房裡都走出兩個年輕的軍官,要仔細驗查過
證件才能放行。圍在警戒線外的人們卻極眾,也雜,男女老少,足有數百近千。他
們卻不哄亂,連說話都是交頭接耳面含神秘,一雙雙眼睛也都在往那森嚴的院落和
大樓裡敬畏地撒眸,好像那裡隨時都會升騰起一顆火箭,甚至是耀眼的太陽。
  這時正是被人喻為黑色七月後的八月。
  這裡是主宰著多少人命運的省高考招生辦的大本營。
  服務小姐看了老闆娘的眼色,再一次走到窗前桌旁來。
  「大叔,還用點什麼嗎?」
  客人知道,這種客氣裡含著提醒,甚至不乏逐客的味道。他坐在這裡已經太久
太久,哪一位素昧平生的老闆也不會把他的最佳席位讓客人當成候車大廳裡的無償
茶座。
  「那就再來一杯啤酒吧。」
  小姐將啤酒送過來,擦了擦一直很乾淨的桌面,又問:「這杯……用不用我放
到冰箱裡再鎮一鎮?」她指的是原先桌上的那杯。
  「撤掉吧,反正我也不喝。再給我續點茶水,行嗎?」客人淡淡地笑了笑。
  撤掉的已是第三杯了,每杯客人都只是象徵性的抿了兩口。
  「再來兩個小菜嗎?」
  「不用了吧,上了也不吃,可惜了。」客人隨手放到桌上十元錢,「你可以再
收兩碟小菜錢,或者……再隨便算進點什麼,都行。」
  小姐拿了錢,朝著吧櫃後面的老闆娘會意地一笑。可她們實在猜不透客人坐在
這裡是要幹什麼。這些日子,凡是到了這金鼎賓館前來的,十有八九是為了剛走出
考場不久而憂心忡忡的考生的家長,分高有把握的不來,分低不存指望的也不來,
來的都是因擦邊而揪心的。他也是嗎?若是,為什麼不站到外面的人群中,去議論,
去猜測,去交流,去切磋,去互通信息,去聊以自慰,老孤雁似的坐在這裡又有什
麼意義呢?
  服務員不知道,其實客人是連夜乘的火車,天一亮就趕到這裡來了。他已用了
半天時間,魚一樣地遊弋在那晝夜不散的人潭裡。遊弋中,他已確信他所身負使命
的分數若能被報考的那所大學錄取已是很懸很懸,幾無可能。他還知道凡來到這裡
的家長,心都懸懸著,揪揪著,於是便從全省各地不眠不休披風戴月地彙集到這裡
來,有權勢有大錢的自帶了小汽車,更多的尋常百姓便顛大客,擠火車,淌一身臭
汗,落滿面塵土,也顧不得擦一擦洗一洗。他還看出許多人手裡是攥著各種各樣關
系寫來的條子的,有人還掌握著正在賓館裡忙碌著的某些人物的呼機和手機的號碼,
於是,便不時見賓館大門裡走出人來,立刻有人滿面堆笑急急慌慌地迎上前去,然
後便一起走向某一個僻靜的角落,去進行實質性的交談或交易。有一點他雖未眼見
卻可以確信無疑,凡是到了這裡來的,每個人的腰包都很鼓溜,都揣著數以千計的
票子。眼下的世道還不就是這樣,常聽說有垂危老人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等著用藥,
兒女們卻聚在院外一隅爭吵不休、爭斤駁兩,卻很少聽說有父母不肯為子女上學掏
錢的。為了孩子,捨得,捨得,什麼都捨得,賣血摘腎也捨得!孝子,孝子,電視小
品裡的新解挖苦得好,形容詞一改動詞用,孝順的子女就變成了「孝順子女」。綱
常倒反,理應如此嗎?

  客人來自莽莽大山裡的一個小縣城,沒有關係,便沒有條子,更沒有那些神神
秘秘的電話號碼,進了這繁鬧的都市,便是兩眼一抹黑,連個嘮兩句閑嗑的人都沒
有,票子……倒也帶來了,卻不多,亮出來讓人笑掉牙。進了這家小酒店前,有個
胖乎乎戴著變色鏡的年輕人擠到他跟前,小聲說:
  「是辦孩子的事嗎?」
  「嗯。」
  「報哪兒了?」
  「古岳師大。」
  「多少分?」
  「543。」
  「文科?」
  「文科。」
  「懸。」
  「我知道懸。」
  「找人了嗎?」
  「找誰呀……」他苦笑笑。
  「想有戲嗎?」
  「不想有戲我大老遠的跑這兒來幹什麼!」
  「想讓我幫忙嗎?」
  他的心猛的往上一悠,便一把抓住了年輕人的手:「謝謝,太謝謝啦!」
  年輕人卻抽出汗漬漬的手,聲音壓得更低:「倆價。一,你給我五千元,由我
進去給你疏通,成了兩好,你樂我樂。不成,我留一千元勞務費,餘者退還,那叫
無力回天,你也就死了心吧。說句大話狂話,我要辦不成的,那就誰也辦不成啦。
二,你給我兩千元,我負責把人給你請出來,是省招辦的還是古岳師大的,兩選其
一,悉聽吩咐,剩下的事你們自己商量,成不成看你自己的造化,我不管成敗。聽
明白了吧?」
  如此通俗易懂大排檔式的語言,豈能聽不明白,可他卻捉摸不明白內裡的深層
次含義,兩眼便怔怔地望定了年輕人。
  年輕人齜牙一笑,轉身離去,扔下話:「你自己掂量,掂量出分量了,再找我,
我不遠去。」走了幾步,又回轉身,「可有一個信息我可以免費提供給你,古岳師
大的提檔線是540,錄取結果明天中午12點前公佈。孩子一輩子的事,可別誤了末班
車!」
  他好一陣醒不過神。他是誰?怎麼會這樣?小城太閉塞,天下真怪誕!他如夢如幻,
滿目雲騰霧繞,直到一輛汽車開過來,嘀嘀的好按了一陣喇叭,司機還探出頭罵了
一聲「聾啊」,又被人拉了一把,他才急往旁邊閃了閃。一個年齡和他相仿的人顯
然看到了這一幕,便以一副世事洞察的神態,湊過來低聲說:「實在沒轍,也不妨
一試,這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孫猴子似的,沒有金剛鑽,他敢攬這瓷器活?聽說辦
成不少份啦!」
  他搖搖頭,頹然地向樹影下走去。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他不是不信有些人的
神通,他也不是捨不得孤注一擲,可他手裡的錢實在太少了,他連甘認受騙賭一把
的本錢都沒有啊。他坐在街邊一家店鋪的臺階上,旁邊一位中年婦女問,那個眼鏡
是不是跟你說花錢找人的事?他點點頭。中年婦女說,後一個是托兒,「拉驢兒」的,
多個心眼兒要緊。他說,我弄不明白,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呀?中年婦女說,霧裡看
花吧,真的有,假的也有,就好比火車站前賣高價票的,有賣假票的,也有跟裡頭
掛了鉤,分刮紅利的,誰整明白了啊。他坐在那裡好一陣發呆。
  過了晌,小酒店裡清靜了,他便進到這裡來,專揀了窗前那張桌坐下。一天沒
吃東西了,身子虛,肚子空,卻不覺餓。他喝不慣啤酒味,花生米和海帶絲入了口
也味同嚼蠟。越來越強烈的絕望感海浪一樣地衝擊著他,一浪又一浪,前赴後繼;
心底的躁火卻如澆添了油脂,騰漫恣肆,越燒越旺。他的眼睛死盯著賓館大門口,
眼見著值勤的武警戰士換了一輪又一輪。現在,他似乎只有等待,等待夜深,等待
黎明,等待絕望而歸的最後一刻。
  夜幕徐徐而落,街燈亮起來,幾束藍光不知從什麼地方投射到賓館主樓的牆壁
上,讓那神秘又神聖的地方越發顯出幾分幽森。夏日晝長,怕是已有八九點鐘了。
服務小姐猶猶豫豫,已在準備再次問他還添換什麼了。
  突然,眼見一輛黑色的奧迪轎車從賓館大門口開出來,客人動若脫兔般騰身而
起,只向驚望著他的老闆娘和服務小姐擺了擺手,便推門疾步而去。
  客人(出了店門便不再是客人了,可我們還不知他的身份和姓甚名誰,姑且仍以
「客人」代稱之)徑奔停在路邊的一輛夏利出租車,鑽進去,不待司機發問,便指了
已開出百米開外的那輛奧迪,急切地吩咐:「跟上它。」
  奧迪左拐右磨,夏利也左拐右磨。奧迪開上了通往城市中心的高架路,夏利也
跟上了高架路。可上了高架路的奧迪加了速度,箭似的直向遠方射去,尾燈的紅色
越來越顯黯淡,眼看就淹沒在城市的車流中了。客人急了:「怎麼跟不上?」
  司機翻了一下眼睛:「先生,那是奧迪3.0啊!你讓我的二踢腳愣跟人家的火箭
賽跑,拿哥們兒耍呀?」
  客人掏出一張百元的票子,放在方向盤前的檯面上:「我加這個,好使不?」
  果然就好使,夏利的發動機粗重地吼叫起來,車速明顯在加快,奧迪很快又在
全力追逐的夏利視野中了。
  奧迪下了高架路,再三盤兩繞,進入一片花園樣的住宅區。奧迪停下了。坐在
夏利裡的客人再次發出指令:「停到它前面,下車後,你就可以走了。」
  奧迪車裡走出的是一位夾著文件包的中年女性,幽暗的夜色中難辨眉目和衣著,
可那從容的步履卻踏出一種讓人敬畏的雍容和高貴。她走到一個樓門前,按動了電
子控制的防盜門按鍵,防盜門嘩啦啦地自動打開。可就在她要邁步走進樓門時,突
見從樓前的暗影裡閃出兩個人來,快速而悄然地急向樓門前湊過去。高貴女人並沒
慌張,又似與那兩人相熟,低聲說了幾句什麼,那兩人便先她一步鑽進了樓門。她
回轉身,向著奧迪擺了擺手。奧迪司機表示放心地嘀嘀了兩聲喇叭,這才開燈,踩
油門,可他發現車前雪亮的光柱裡已站了一個人,正在向他擺手。
  「幹什麼?」司機探出頭,厲聲厲氣,再沒了那兩聲喇叭似的溫柔。
  客人趕到車窗旁來,低聲說:「師傅,我想跟您說兩句話。」
  「啥事?」
  「您下車說,行嗎?」
  「你有話就說,不說我走啦。」司機機警地向四周的暗影裡掃了一眼。
  「這裡就你和我,放心,我不是壞人。」
  「口囉嗦什麼,嘁,這車,你沒看車牌子是個什麼號,我還怕你搶啊!」
  客人又往車窗前湊了湊:「那我就長話短說。我是考生家長,想進金鼎賓館,
卻找不到門路。我想請你用車把我送進賓館去。」
  「你?」司機怔了怔,「你腦子有病啊?」
  「我是一個中學老師,身體健康,頭腦理智,絕對沒病。」客人說,「我已經
在賓館外面觀察了半天,從過晌到現在,你這車已先後出入過三趟,警衛對你和坐
在這輛車上的人完全放心,根本不做任何盤查。」
  司機嘿嘿冷笑了:「你敢盯首長的梢,膽子足有倭瓜大,當過克格勃吧?」
  客人不理會他的訕笑和挖苦,把手心裡的幾張票子壓放在司機扶在方向盤的手
上,說:「我不會白讓你幫忙,這是一點心意。」
  司機的手不動,問:「多少?」
  「五百。」
  「你挺精明的一個人,不懂行吧?有人轉賣招生辦頭頭手簽的一次性出入的通行
證,少說也得這個數。你拿我當出租司機使啊?」
  客人猶豫了一下,從旅行袋裡摸出一個信封,又抽出兩張票子,說:「我是一
個窮教書匠,雖說多少也帶了一點錢,還要到裡面打點,就算師傅幫我一次忙吧。」
  司機咧嘴笑了笑,便把兩張票子也一起抓進手心去:「咱可把醜話說在前頭,
我只管把你送進大門,事情成不成可全在你自己,要是事情辦砸了,後果自負。」
  「這當然,當然。」
  「還有,不管出了什麼事,你都不能說出是我用車把你送進去的,從你跨出車
門那一刻起,你不認識我,我也再不認識你,咱倆是井水不犯河水,兩不相擾。」
  「你放心。就是把我抓到派出所去,我也只說是爬牆翻過去的,行嗎?」
  「上車吧。」
  奧迪掉過頭,重返原路,一切果然都很順利。到了賓館大門口,汽車減了速,
客人的一顆心便提溜到嗓子眼,隔著窗簾的縫隙往外望去,只見白亮亮的自動鐵門
順著滑軌無聲地向兩側退去,警衛的兩個武警戰士敬禮迎立。雖是夜色已深,客人
似乎仍能感覺得到圍守的人群中投射過來的目光,或敬羨如火,或冷漠似水,真是
心存冬夏,一言難盡啊。
  轎車盤過花圃,沖上一個小坡,停在賓館寬闊氣派的門廊下,雪亮如晝富麗堂
皇的大堂內的情景已盡收眼底。客人摸索著正不知該怎樣把車門打開,司機低聲說:
「先別動!」客人便不動,惴惴地坐在那裡。說話間,車門已被從外面打開,一個侍
應生躬著腰,一隻手搭在車門上方,在服侍首長下車了。客人剛要邁腿,司機又不
客氣地吩咐道:「關上門,不知道領導正在佈置工作嗎?」侍應生應了聲對不起,忙
又把車門關嚴了。客人越發不知如何是好,在開著空調機的涼爽爽的車內頓時已覺
腦門上又沁出一層汗。司機冷冷哼了一聲,說:「到了這兒,你得裝爺,胸脯子得
挺起來,腦袋瓜子得仰起來,你越怕越出鬼!」說著,又順手從座位旁拿過一隻印著
「省招辦」字樣的文件袋,遞過來:「提溜你那個破玩藝兒不行,把東西都放這裡
頭,誰要問,就說去405找魏主任。記住,說找魏主任。」到了這一刻,客人竟連一
聲謝都忘說了,只是緊點頭,嘴裡應著:「好,好,魏主任,魏主任!」
  司機先下了車,繞過一側,從外面為他開車門。這個細節立竿見影,在客人跨
出車門,向大堂走去時,侍應生便緊隨其後,一直將他送到樓梯口,再沒人過來盤
查。儘管他已注意到了,活動在大堂內的人幾乎每個胸前都掛著一個帶照片的牌牌,
只有他沒有。
  其實登上二樓後,一切便開始如履平地,正應了那句話,警戒最嚴密的地方也
最疏鬆,或者叫燈下最黑。走廊裡極安靜,偶有一兩個人走動,也都很快進到某個
房間裡去了。客人不知道,招生大樓裡有很嚴格的紀律,每個高校的招生人員獨佔
一室,屋內安設了電腦,住宿和工作都在裡面,彼此是不許私自走串活動的,連通
往外線的電話都掐斷了。客人東張西望的剛在走廊裡走了不久,便有一個女服務員
迎過來,問:
  「先生,您找哪個房間?」
  客人的心緊了緊,但靈機一動,很快就鎮靜下來,他有意擺了擺手裡的文件袋,
說:「魏主任讓我找古岳師大的同志談點事。」
  魏主任顯然是這幢大樓裡權傾一時的人物。服務員說:「古岳師大的不在二樓。」
  客人說:「事情一多,我就把房間號記混了。能告訴我一下嗎?」
  服務員從衣袋裡摸出一張紙單單,看了看:「是在523房間。」
  客人掩飾地笑起來:「你看你看,我記成253了。」
  客人轉身離去,心窩窩裡咚咚狂跳著,步子卻努力邁得從容。他默念著奧迪司
機叮囑給他的「到了這兒就得裝爺」的話,雖難本色,卻也多少做秀出一些姿態。
  他按響了523的門鈴,裡面一聲「進」,他便推門走了進去。房間裡只有一個人,
很年輕,只有三十出頭的樣子,正伏在床上翻閱考生檔案。檔案足有百餘份,攤滿
了兩張床,還有一些散扔在地毯上,像菜市場上掰扔下來的爛菜葉子。客人心裡竊
喜,只有一個人好,這種事人越少越好說話,這叫天賜良機。
  年輕人工作得很投入,眼睛一直盯在那些檔案上,像丟爛菜幫一樣又將兩份檔
案甩到地下去。
  客人立在旁邊足看了有兩三分鐘,終於耐不住,說:「這位老師,打擾了,我
跟您說幾句話行嗎?」
  年輕的招生老師扭過頭,怔了怔,說:「我還以為是我們張老師呢。您是……」
  「我姓程,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我與那個粗莽仗義的人是同姓。我為一個考生
的事來找您。」
  「您不是……省招生辦的人嗎?」
  「不是。我是昨天夜裡從一個縣城裡趕來的,那個縣城叫吉崗,您可能不知道。」
  年輕招生人的臉色立刻霜冷下來:「你怎麼進來的?」
  「一言難盡,不說也罷。」
  「那請你趕快離開吧。我們的招生紀律很嚴,公平,公正,公開,你想查詢考
生的錄取情況,賓館外面有電腦諮詢服務,只需付幾元錢,馬上就可以知道。」
  「我諮詢過了,她已經提檔,檔案現在就在您手裡。」程氏客人的目光在床上
和地下掃過,裡面充滿了憂鬱。
  「既已提檔,我們自會公正公平地對待,你走吧。」
  「什麼叫公正公平?一個各方面都很優秀的學生,因為某種因素一時發揮失常,
就可能改變他一生的命運。而且在招生過程中,大量的腐敗現象也不言自明,誰能
保證真正的公正公平?」
  「現實的高考制度就是如此,我也知道其中尚存許多弊端,但凡事都是相對的,
在更完善的制度沒有出現之前,我們只能分數面前人人平等,希望這一點你能理解。」
  「可我的這個學生為現存的弊端卻可能付出一生的代價。」
  「我沒有時間和你探討這些玄虛的問題,我的錄取工作必須在明早八點以前完
成,明天午間你就可以知道結果了。你要再不走,我就要叫警衛人員請你出去了!」
年輕的招生人已把手放在床頭櫃的電話機上。
  姓程的客人卻仍不動,目光中閃爍出不惜豁出一切的堅定:「您是老師,我也
是,我在吉崗高中任教已經三十二年了。看在您我同為這個可能被某些人輕視卻自
信高尚無比的職業的份兒上,我想請您再寬容我幾分鐘,聽我向您簡單介紹一下這
個考生的情況。」
  年輕招生人的目光盯在那張瘦削清臒的臉龐上,心似有所動,說:「提送到我
手裡的這些檔案中,並沒有姓程的考生。」
  「這個考生叫章雨蓮,立早章,雨中的蓮花,女孩子。」
  「不是你的女兒嗎?」
  「不是。她是我的學生。」
  「不帶任何親朋關係的學生?」
  「是。她只是我的一個學生,一個讓我放不下心來的學生。」
  年輕人彎下腰,從散丟在地下的檔案中很快翻揀出一份:「是這個吧?她只超過
我們提檔線3分,對不起,我無能為力。你是老師,不用我再解釋120%提檔的含義了
吧?我必須從這些檔案中剔出那個20%去。」
  「可這個考分遠不是章雨蓮的真實水平。你看她英語只考了97分,可高考前4次
模擬考試,她的成績都在120分左右,最差的一次也是116分。我把她的成績單和幾
次考試的試卷都帶來了。」
  「我願意相信這是事實,可這能夠成為依據嗎?」
  「來這裡之前,我讓她整天都守在電話旁。您是大學老師,英語的口語水平一
定不錯,您不妨犧牲幾分鐘時間直接跟她進行一次英語對話,檢驗一下她的水平到
底怎樣。」
  年輕的招生人冷冷一笑:「程老師,您的心情我理解,可未免過於天真了吧?眼
下的社會連鈔票都可以造假,你讓我僅憑電話裡的聲音就輕信一個考生的外語水平?
我的腦子裡可沒有安裝那麼高級的辨假軟件啊!況且,我也沒有這種測檢的職責。」
  程老師的臉紅漲了,他把頭扭到一邊去,眼睛死死地盯在牆壁上一幅很抽象的
水粉畫上,足有一分鐘,才重又面對招生人說:「您這麼說,我不想反駁,也無力
反駁。我要告訴你的是,章雨蓮是個農家的孩子,家裡離吉崗縣城還有二十多裡,
四面是大山……」
  「我再提醒你一句,我沒有時間聽有關大山或平原的故事,我真的很忙。」
  「那好,我長話短說。兩年前,她母親病故了,她父親心情煩悶,加上性情暴
躁,為了承包田的地頭地腦,就和村裡人掄起了鎬頭,結果以鬥毆致死罪被判處了
八年徒刑,這是一年前的事情。我怕章雨蓮在高三的關鍵一年承受不住這些接連的
打擊,乾脆把她接到了家裡,吃住都跟我們家人在一起。為了這,我把我兒子都攆
到他同學家住去了。章雨蓮這孩子懂事,也有剛勁,一年裡不聲不響就是讀書,發
了狠不讓她爸爸在獄裡再為她操心。她選報師範院校,就含了日後經濟負擔較輕的
這層意思。當然,這孩子說,她尊敬和熱愛天下所有的老師,這話我就不多說了。
章雨蓮參加前四科考試,發揮都很正常,自我感覺也都不錯,可只剩下最後一科英
語的前一天夜裡,她情緒突然發生了極大波動,也許是自信這科最有把握,也許是
想起了母親去世後兩年間的諸多事情,她心裡緊繃了兩年的那根弦突然就斷了。那
天深夜,我隱隱聽到她房裡有哭聲,就和老伴兒走到房門外去勸她,只怪我當時說
了一句很不合時宜的話,我說,雨蓮,你媽媽不在了,爸爸也不在身邊,可還有我
和你師母呢,往後你不管什麼時候回來,這裡都是你的家。孩子隔著門叫了一聲爸,
媽,然後就放聲大哭,哭得我們老兩口都陪著抹了半夜眼淚,好不容易才勸她睡下,
那時候天都有點放亮了。孩子情緒不好,又沒休息好,加上第二天天氣又出奇的悶
熱,章雨蓮考英語時突然暈倒在考場裡,被醫務人員搶救過來,又掛著吊瓶坐回桌
前流著眼淚答卷。真難為這可憐的孩子啦,她連卷都沒答完,鈴就響起來了呀……」
  程老師說到這裡,已是熱淚長流,哽咽難言。招生人也似有了些感動,將床上
的檔案往旁邊拂了拂,說:「程老師,您坐下說吧。」
  程老師卻不坐,擦了把淚水說:「我只怕……這孩子落榜,她再承受不住打擊
了……」
  招生人說:「您說的這些很讓我感動,您是教語文的吧?」
  「不,我教數學。」
  「可您的表達能力很強。」
  「我知道您這不是在誇獎我。其實這番話,昨天夜裡在火車上,今天午後坐了
半天小酒店,我不知已默背了多少遍。數學課我已教了幾十年,早就不再備課了,
可面對將決定這孩子一生命運的招生老師,我必須有所準備。」程老師說著,把文
件袋裡所有的東西都倒在了床上,「我知道誰都不會輕易相信一個陌生人的表白,
所以把這些能夠佐證的東西都帶來了。這是章雨蓮家的戶口本,這幾年她家裡的變
故上面都有記載;這是她的身份證;這是她媽媽的死亡證明;這是法院對她爸爸的
判決書;這是七月九日,也就是高考最後一天醫務人員在搶救章雨蓮時作出的醫療
診斷。哦,這幾份是有關我的,我家的戶口,我的身份證,我的教師證。如果這些
還不能讓您相信,您可以馬上打電話找我們學校或者我們縣教委,任何一個人都行,
 我在小縣城裡生活了三十多年,又一直在教書,很多人父子兩代都是我的學生,差
不多都認識我。您問問程鳳山是不是一個說假話的人?」
  「你是……優秀教師吧?」
  「不敢妄稱,也不配。我只想憑一名普通教師的職責,或者說是一個普通人的
良知,來幫這個可憐的孩子做一點可能無望的努力。」
  年輕的招生人沉吟有頃,然後開始若有所思地翻閱那些程老師帶來的東西,好
一陣才說:「程老師,我沒有理由不相信您了,您讓我很感動,讓我想起了我當初
讀書時的許多事情。我也是一個從農家院裡走出的孩子,最重天下老師恩啊!」他把
章雨蓮的檔案單放到床頭櫃上去,說:「我們學校來招生的是兩個人,張老師一會
兒回來,我會把章雨蓮的情況如實向他介紹,我們一定慎重考慮,您已經盡了最大
的努力。哦,我看您顯得很疲憊,幾天沒休息好了吧?出去找個地方好好睡一覺,或
者連夜坐車回家去也可以。這裡不宜久留,我就不客氣了,您還是抓緊離開吧。」
  程老師的眼圈再一次地紅上來,他退後一步,一個深深的躬鞠下去:「有您這
句話,我就放心了。謝謝您了,這位老師!」
  年輕的招生老師慌急地站起身:「程老師,不要這樣,不要這樣,您的年紀快
有我父親大了,您讓我慚愧了!」
  「我是代表章雨蓮,代表她在獄中的父親,還有她母親的在天之靈,在謝您啦!」
程老師說著,又將一直握著的一隻信封放在床鋪上,說:「這是一千三百二十元錢,
您別嫌少,也別笑話,我把家裡的積蓄劃拉劃拉都帶了出來,去了花掉的,也就這
些了,一點謝意吧。」
  招生老師怔住了,他擰擰眉,正色說:「不!程老師,這個您必須帶回去,您要
這麼辦事,章雨蓮的事我就要公事公辦了。」
  程老師說:「我知道,眼下就是求多年老友幫忙,辦成這樣大事,這點錢也是
拿不出手的。眼下世情如此,您也就別逼我免俗啦。您如果連這點心意也不讓我表
示,我心裡還是沒底兒呀!」
  年輕老師的目光便凝注在了那信封上,燈光下,可見有兩點淚光在他眼中慢慢
旋動。良久,他長歎一口氣,說:「您既這樣說,這份心意我就只好暫且收下。我
想起在鄉下時的一句話,出水再見兩腳泥吧。我再多問一句,如果章雨蓮能被我們
學校錄取,開學時您能送她報到嗎?」
  「能去,說啥我也去。這孩子身邊再沒別的親人啦。」
  招生老師坐回床頭櫃旁,摸出一張名片,遞過來:「程老師,這是我的名片,
我姓蘇,在學校教務處工作。請您到學校時一定找我,我還有話跟您談,好嗎?」
  「好,好,我一定去,一定。」
  兩位老師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夜深沉,星海無垠,浮雲疏淡。程老師走出金鼎賓館,仰首遠望,頓覺天高地
闊,神清氣爽。他深深吸進一口清涼的空氣,這才想起應該數一數衣袋裡尚存的零
碎票子。哦,還有十六元五角錢,走到車站去,坐直達快車肯定是不夠了,可買一
張普通客票還綽綽有餘,至於下車後的那幾十裡路,不管它,傍晌前總會趕到家的,
讓雨蓮快去聽一六八高考錄取消息電話,那孩子不定樂成啥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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