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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轆吱嘎
孫春平
                                    引子

    出古長城「天下第一關」,順著遼西走廊東去三百里,便是關外第一重鎮錦州。一
面傍山,一面臨海,交通咽喉,兵家必爭,古有明末松山鏖兵,近有國共遼沈決戰,均
為影響歷史進程的大手筆。但非為本篇題旨,暫且放下,不提。
    「錦州那個地方出蘋果。」一代偉烈英哲毛澤東的此言之後,還有一段很質樸也很
深刻的論述,意在弘揚一種精神。可隨著時光流逝,那段論述可能已漸被人們淡忘,唯
有「出蘋果」卻日益遠播。種瓜收豆的意外廣告效應,可能是極富遠見的老人家生前也
始料未及的吧。
    堪與蘋果齊名的是錦州小菜。雖稱什錦,辣椒地梨鮮姜杏仁等其餘九味卻都不為奇,
唯有那小黃瓜可謂天下一絕,長不盈寸,黛綠剔透,再佐以蝦油等醃制,開胃爽口,別
具風格。傳說當年一碟小菜呈上慈禧膳案,老佛爺正厭于肥膩,一顆小黃瓜入口,登時
龍顏大悅,問,這是哪兒貢上來的呀?李蓮英慌忙跪答,遼西錦州府。老太后便用禦署
指指戳戳,竟連說了三個「好」字。從此,錦州小菜便成了皇家禦膳中不可或缺的一個
內容,百餘年牌子不倒。
    「錦州有美女。」這也是一句名人名言,有據可查,語出那位曾一人之下、億人之
上的禿頭副帥,是專為中央軍委辦事組謀劃為他的寶貝兒子選妃時下達的一道最明確最
具體的指令。從未聞有好色之嫌的大陰謀家大野心家何以偏偏對錦州的姑娘有此青睞?
怕也只好存為一個歷史的疑案了。
    其實,極具地方特色的絕美嚼貨,錦州又豈此蘋果、小菜(雖有「食色,性也」之
說,美女仍需別論)?只因未得聖譽,有些佳美特產便只好暫時委屈於廣眾民間。比如
錦州的幹豆腐(外地又稱豆腐片),薄如紙,色微黃,熟食可炒可燉,千烹萬滾不變形
色;生吃則筋筋叨叨,極有嚼頭,滿口餘香。遼西人尤以幹豆腐卷大蔥,再蘸以農家自
制的黃醬為最佳食用之法,又抗饑又下飯,百吃不厭,壯體強身,滋陰補陽,又絕不必
有什麼高血脂高膽固醇之類的現代富貴病之虞。近年來,公路運輸發達,東來西去的離
地三尺仙們幾過錦州城鄉,蘋果小菜可以忽略,那幹豆腐卻是無論如何要稱回家去幾斤
的。筆者有京都省城的親朋故交,時常有電話書信,正事敘過,也總忘不了叮囑一句:
「啥時來,可別忘了帶點幹豆腐啊!」頓讓錦州人生出幾分驕傲。據說有一位超級笑星
在錦州演出後直飛廣州,下了飛機便被穴哥腕姐們迎到一家星級大賓館。酒席宴上,服
務小姐擺好十碟八碗,笑星竟鄙視一笑,問,有錦州的幹豆腐嗎?小姐怔然,搖首。笑
星再一笑,便從自家懷裡摸出紙包紙裹的一大卷子來,傲然吩咐:「去給我找來幾棵長
白兒大蔥,再炸來一碗肉醬,別的,權且擺擺樣子吧。」那一餐,滿桌的美味佳餚幾近
未動,但那一大卷錦州幹豆腐卻被風捲殘雲,直撐得眾穴哥腕姐們飽嗝連天,不亞架子
鼓咚咚震響,竟還一勁兒搜摸笑星懷囊,嚷叫不許「貓膩吃獨食」。
    錦州的幹豆腐,這還是個宏觀的概念。錦州本地人吃得矯情了,口嬌了,則挑剔得
偏要虹螺峴的正宗精品。虹螺峴乃錦州城西南五十裡處的一個萬人小鎮,因位於虹螺山
腹地而得名。虹螺山方圓數十裡,峰巒疊嶂,霧騰煙繞,奇絕秀麗。主峰也叫個玉皇頂,
奔絕頂便需穿下堂,攀中堂,爬九十九階。在中堂下邊有個泉眼溝,有無數處淙淙泉水,
從山岩隙縫中湧出,成潺潺溪流,匯入山下的女靈河。做豆腐豈離得開水?虹螺峴的幹
豆腐便獨得這清例甘泉的滋味,格外細膩醇綿,令人食之如飲佳釀,久而成癮,難舍難
棄。
    如畫師潑墨,龍必點睛,花心繪蕊;又若燒鍋出酒,每鍋亦必有酒頭。虹螺峴的幹
豆腐也有絕中之絕。泉眼溝有個玉井屯,玉井屯有眼千年古井,以這眼古井之水做的幹
豆腐,不僅更有一番滋味,而且用上十斤黃豆,所出的成品比別處的不多上半斤,也多
上八兩。世世代代早已將幹豆腐吃得挑剔的虹螺山人,逢年過節或操辦紅白喜事,便再
少不得來自玉井屯的那道名菜了。

    閑言打祝我們的鏡頭已經慢慢推向這眼古井了。

                                     一

    這一天,虹螺峴玉井屯穀家豆腐坊年輕的女掌櫃谷佩玉在錦州城內將幹豆腐送完,
就打發未婚夫馬大民先將汽車開回去了,她獨自留下來,一是將幾家老主顧這個月的賬
目清一清,二是跑了幾家食品廠,諮詢了一些真空軟包裝的技術、設備等方面的事情。
穀佩玉是個穩健而有心勁的姑娘,她心裡有個久遠的大打算,知道虹螺峴的幹豆腐要遠
銷擴大市場,必須首先解決不宜存放不利運輸的防腐變質大問題。她還悟曉好事不能張
揚的道理,豆汁沒到火候,就猴洗孩子,等不得毛幹地忙著拐鍋、點鹵,瞧著跑漿去吧。
因此,她的這個計劃眼下還只限于老父和未婚夫略知一二。
    馬不停蹄地跑了一圈兒,天就擦黑了。她先在錦州老城燒鍋大坑附近的一家小飯店
吃了點飯,就走進一家條件還算不錯的旅館。
    明天上午馬大民開車進城,先來這裡接她,這是兩人定好的。
    穀佩玉在總服務台辦了住宿手續,領了鑰匙,就爬到三樓進了客房。客房三張床,
有衛生間,還有一台十四時的小彩電。她進屋先環顧一番,見臨窗的那張床頭放著一隻
旅行包,知是有人先住下了,便將小提包丟在相隔的靠牆那張床上。正值仲秋,跑了一
天路,渾身汗漬漬的。鄉下家裡難得這麼好的條件,又正值旅店供熱水的時間,她先走
進了衛生間。
    那個熱水澡洗得很愜意,也很舒服。當她披著浴巾慵慵懶懶地站在大壁鏡前時,反
被對面的那個女人的美貌著實地驚訝了一下。
    虹螺峴的水不僅做得出極軟嫩的豆腐,而且將虹螺大山裡的女人滋養得格外白皙細
潤。穀佩玉本來就長得苗條勻稱,清秀白淨,剛剛出浴更透出幾分不施胭脂而紅潤欲滴
的嬌憨柔美之態。那飽滿堅挺的胸乳,那修長圓實的雙腿,都淋漓地顯示著一個姑娘的
成熟美。谷佩玉很少有機會這樣面對面地欣賞自己,看著看著,便啟口吐出一句:「大
民子,真便宜了你!」話出口,便覺臉一熱,急急離開了衛生間。
    打開電視,擁被靠在床頭,她還聊自發著感慨。還是城裡人會生活呀,啥時咱莊稼
人家裡也能有個澡塘子呢……這樣想著,便覺眼皮粘上來。她起身閉掉電視,早早地睡
了。
    這一覺睡得極美,竟不知可曾進過夢境。在家時,前半夜有吱嘎吱嘎的轆轆響,後
半夜不是磨漿機嗡嗡叫,就是淘漿濾汁的嘩啦聲,雖說她年輕覺好,也很少這般安安靜
靜毫無干擾地睡上甜美一覺啊!
    乃至猝然間一下醒來,借得走廊泄進的微弱燈光看看表,正是每天雞叫三遍起來收
豆腐的時候。穀佩玉自嘲地罵自己,真是天生受累吃苦的命,給個神仙住的地方,也是
有福不會享。這是誰叫醒你啦?起這麼早有個屁事呀?想再睡,翻了幾次身,卻再睡不
著。說話間,窗外已有微微的晨曦透進來,客房內已依稀可辨物體了。穀佩玉就躺在枕
上細細端詳睡在臨窗床上那個人。那人面窗側臥,鼻息輕輕而酣甜,梳著時下流行的男
人般的短髮。也不知昨夜她是什麼時候回來的?穀佩玉暗自猜度,這一定是個年輕姐妹,
而且是哪個城市來的時髦女子。現在的人也真是奇怪,女人的頭髮越梳越短,男人的頭
發卻越留越長,世事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輪轉著變哩,往後會不會男人也穿
裙子呢?嘻……躺了一會兒,便覺腹脹。穀佩玉的生物鐘極准哩。她輕輕起身,只穿著
短褲內衣,趿著拖鞋,進了衛生間。怕出事,怕出聲,電燈開關還是驚心動魄地「咋」
地脆脆一響,抽水馬桶也嘩啦啦好一陣喧鬧。她再出衛生間時,便見臨窗的那個人猛地
將被頭拉上去,將一張頭臉遮蓋得嚴嚴實實。穀佩五心底好生愧疚,知是自己弄出的動
靜驚醒了同室客人的美夢,城裡人跟天亮覺親著呢。她坐回床沿,歉意地說:「大姐,
把你吵醒了吧,真對不起。」
    那個人不作聲,用被頭更緊地裹蓋住頭臉。唉,不怪人家生氣,黨頭一打過,便再
難入睡了。再說,她昨晚一定睡得很晚,不然自己怎麼連一點知覺都沒有呢。人家脫衣
上床可是一點動靜都沒出埃這麼想著,她歎口氣,默默地重新鑽回被窩,瞪大眼睛盯著
越來越明亮的天棚,漫不經心地胡亂想起自己的心思來。
    屋裡奇靜,靜得能聽見自己腕上的手錶在有力地不緊不慢地跳動。那張床上的客人
始終保持著那種大被蒙頭的睡姿,一動也不動。唉,這位姐妹,何苦呢。這般樣子,喘
氣都難得勻和,還能睡得著嗎……「請你把身體轉過去!」
    谷佩玉突然聽到一個男人的說話聲。啊,怎麼會有男人?!她大吃一驚,駭然地東
張西望,似乎在尋找著躲在房間哪個角落裡的那個男人。
    「請你把身體轉過去。請放心,我不是壞人。」
    這回聽清楚了,聲音就來自那張床上的被窩裡,沉悶得甕聲甕氣。穀佩玉陡然間明
白了一個事實,原來昨天一夜,自己是和……她不敢想下去,慌急地往被窩深處鑽了鑽,
也將被頭掩緊自己的頭部。但旋即,她又掀開被子,低聲命令道:「你不要動!我馬上
穿衣服!」
    那人便果然一動不動。她手忙腳亂地穿上衣褲,系扣子的手竟有點抖顫,好一陣才
系好。然後,她轉過身來,面牆而立,說:「你也起來穿衣裳吧。」
    她聽到了身後撲撲騰騰的掀被穿衣聲,又聽那人一邊登鞋一邊恨恨地罵:「荒唐!
荒唐!這破旅店玩的是什麼西洋把戲嘛!」
    身後的腳步聲惱怒地直奔房門而去。就在房門被拉開的刹那間,已經鎮定下來的穀
佩玉說話了:「同志,請你先等一等,好不好?」
    那人停住了。谷佩五車轉身,「廬山真面目」原來是個俊逸而斯文的男子,三十歲
左右的樣子,只是因為氣惱,紅頭脹臉的竟連五官都錯動了位置。谷佩玉想起昨夜曾同
眠一室的事實,不覺臉又一熱,低聲問道:「您是要去總服務台嗎?」
    「是的。」男子仍是忿惱難平地說,「他們這是幹的什麼事嘛!我去跟他們說說清
楚!」
    穀佩玉問:
    「一定要去嗎?」
    那人說:
    「當然!這個事情,理應理論一番的。我去找他們經理,服務質量且不論,男女總
要有別嘛!」
    穀佩玉想了想,說:
    「錯誤當然在他們。可是……我看得出,您是個好人,我們都是好人……一夜過來,
我們不是山是山,水是水,兩不相擾,都相安無事嗎?」
    「那——」男子仍固執地站在門口,「就這麼糊裡糊塗地便宜了他們?」
    「您去找他們,難免就要吵嚷爭鬧。您是男人……可我畢竟是個姑娘家,好說不好
聽的……我的意思,您明白了嗎?」
    那人怔了怔,隨即抽步回身,重重地坐到沙發上,摸出一支煙,點燃,將肚裡的濁
悶之氣和煙氣一併長長地吐出,說:「這事……真是荒唐透頂!我是和我們研究所的兩
位同事一塊出差來錦州的,原來包住這間客房。昨天,他們兩位先回去了,我因為還有
些技術上的事要和用戶廠家研究,就自己留了下來。晚上覺得一人孤單沒意思,就跑出
去轉了轉,又看了連場的兩部電影,回來時都快半夜了。見屋裡又有新客人睡下,就怕
驚醒您,燈都沒敢開,腳也沒洗,就扯被睡下了。哪曾想……」穀佩玉坐在床邊,點點
頭,笑道:「看得出,您一定是個讀書做學問的人。您看這樣好不好,這事我們都輕輕
放下,對誰都不要提了,就算什麼都不曾發生。我呢,馬上就離開這裡,您接著休息。」
    那人側頭望望窗外,說:
    「天剛亮,就讓您離開,多不好。不然,還是我……」「不,不。」穀佩玉忙提起
床頭的小提包,「我原定也就住一晚,早起就走的。我去外面隨便吃點什麼東西,再遛
達一會兒,接我的汽車就該到了。」
    那人顯得很驚訝:
    「唔,小姐,那您是……」
    穀佩玉笑了:「您可別這麼叫我。俺是山裡鄉下人,一聽叫小姐,渾身都有點不自
在了。」
    男子更吃驚了:「您是鄉下人?」說著,忙從衣袋裡摸出一張名片,遞過來,「我
們認識一下好嗎?」
    谷佩王將名片輕輕推回去,說:
    「就不必了吧。我說句鄉下人的實在話,因為有了昨晚的這個事情,我們還是互不
認識的好。而且,我也就不再跟您說『再見』了吧。」
    男子顯得有些尷尬,暗自噓歎了,看不出這個鄉下姑娘,表面平和,卻不簡單哩!
    穀佩玉笑笑,走了。她真想將這個叫人哭笑不得的夢魔輕輕反手壓下,徹底從記憶
中抹去……二吃過晚飯,是谷佩玉清理這一天帳目的時間,每日的必修課,別的時間也
難得擠出來。
    父親谷誠林推門進來,也不吱聲,進屋就盤腿坐在炕頭上,吧噠吧噠一口接一口抽
老旱煙,一連氣抽了二鍋子。父親就這麼個性子,年輕時就不愛說話,後來娶進有口不
能言的啞巴妻子,話就更少了。晚飯後在豆腐坊各處巡察一番,就常坐到女兒的西屋來,
話雖不多,可也就算把一天的心裡嗑都嘮盡了。
    佩玉頭也不抬,算盤珠仍在劈裡啪啦地響,問:「爸,咋不去看看電視?」
    好一陣,父親嘴巴裡才蹦出三個字:「不想看。」佩玉知道爸爸不想看的原因,只
有自己也坐過去,他才高高興興地坐到電視機前,而且看得津津有味。不然,媽媽總捅
著爸爸咿咿啊啊地比劃著問這問哪,害得爸爸也看不好。若自己在,手勢翻譯的角色就
是自己的了。所以,佩玉有時忙裡偷閒坐在電視機前,實在說是為了老父老母的。
    在算盤珠歡快的脆響聲中,佩玉聽到了父親的一聲輕輕的歎息,便把手停下來,扭
過身,問:「爸,有事?」
    父親叼著旱煙袋,猶豫著該不該再讓那些煩惱攪擾女兒的心。
    佩玉不容易,為了這個家,為了這個豆腐坊,都二十五六了,訂婚飯都吃過兩三年
了,可至今還……唉!
    「爸,有啥你就說呀!」佩玉催促道。
    谷誠林又長長地歎口氣,說:
    「今兒過晌,王老慶又來找我啦。」
    王老慶叫王慶福,是現任的村支書兼村委會主任。遼西農村對有了一把子年歲的男
人,多不再直呼其名,而是把名字中間的那個字單提出來,前邊再加個「老」字,含著
尊老敬賢的意思。比如谷誠林,便被人稱作穀老誠了。
    佩玉又催道:
    「他又說啥?」
    「還不是那句老話,說屯裡想再辦個豆製品加工廠,想讓咱們合股加進去,他當廠
長,讓我當副廠長……」佩玉冷冷一笑:「我還以為又有啥新貨色!什麼廠不廠的,屯
裡也不是沒辦過,三起三落的,哪國不是賠得稀裡嘩啦,拉一屁股饑荒。」
    穀老誠說:
    「明睜眼露的事,你偷我貪的,哪能辦得好。這是看著這兩年咱穀家紅火,害紅眼
病,眼饞哩。」
    佩玉又冷笑:
    「他沒說派我個啥營生?」
    「這事我也說啦,說俺穀家的這攤子事,跑裡跑外的,其實主要還是由我閨女撐著,
要當副廠長,也得是佩玉。我老天巴地的,認識倆字兒也都破豆瓣子似的,難成個囫圇,
能頂個啥?」

                                     二

    穀老誠說的都是實話。穀家四口人,老媽是啞巴,弟弟在縣裡寄宿念重點高中,指
不上什麼勁兒。雖說穀老誠是泉眼溝南北二屯有名的高手豆腐匠人,但在穀家豆腐坊裡。
若排職位,充其量也就是個車間主任的角色。老人憨厚,老實,雖說雇了七八個人,但
他從不肯支使人,也不會使喚人。每天夜裡,雞還沒叫頭遍,他就爬起身,先將幾口灶
火生起來,隨後雇的夥計們也就陸續來了,磨漿,過包,煮汁,點鹵,潑片,壓漿,起
豆腐,哪一個環節他都搶在頭裡。尤其是點鹵,有他在,就沒誰肯再伸手。豆腐的老嫩,
漿大漿少,全在手頭的感覺上呢,稍有疏忽,幹豆腐的質量、產量就都受到影響了。
    那一陣緊忙活,小雞子也就叫三遍了。佩玉爬起身,村裡和南北二屯的零散豆腐匠
們也就陸續把連夜在家做好的還散著熱氣的幹豆腐送到穀家來。佩玉親自掌秤,記帳,
然後打包,裝車。匆匆吃過早飯,佩王再坐上馬大民開的那輛13O汽車,盤山過嶺地急
向錦州城趕去。城裡有數十家飯店、賓館和副食店是佩玉早就聯繫好的老主顧,每家一
天需用多少,她心裡基本都有數。玉井屯的幹豆腐乃虹螺峴的核中之核,價錢又不比市
場上的貴,且又按時送貨上門,講信譽,哪家不歡迎?所以汽車在城裡兜上那麼一圈,
兩三千斤貨也就罄盡了。待午間隨便在哪個小飯店打個尖兒,佩玉再帶車或去煤場裝上
一車烏金子,或去糧市買上一車金豆子,汽車再追風趕月地往家跑,日頭爺兒也就壓山
了。佩玉心疼大民子,力保他吃好睡足,只叫他管好方向盤,不論買賣上的事多忙多累,
也決不讓他分一點心費一點力。出山進山都是盤山路,城裡又道擠車密,保大民子就是
保安全,保安全就是保這個家,這也是谷佩玉的精明周到之處。
    所以在穀家豆腐坊,最苦最累最操心的是佩玉,她是有實無名的大掌櫃。雇來的夥
計們私下嘀咕,說在穀家幹活,跟老當家的是個累,跟小當家的也是個累。老當家的嘴
不說,手腳卻總不閑著,害得夥計們一刻也不好意思偷懶;而佩玉姑娘滿眼是活兒,指
東打西的,再有個百八十人也會叫她調派得團團轉,想在她眼皮底下玩花活兒,也是難。
    谷佩玉追問父親:
    「王老慶怎麼說?」
    穀老城又猶豫了一下,才說:
    「王老慶說了,佩玉能是能,誰都戳大拇哥,可她早晚是白馬屯的人,咱還能指望
住她?」
    佩玉哼了一聲:
    「我知道他的小九九,不讓我管事,爸不就成了他的打頭的?他也就好熊瞎子打立
正,一手遮天了。」
    谷誠林說:
    「這點事我怎看不出?他相中的也就是我的老實,菜貨。」
    佩玉撇撇嘴:
    「咱要是不答應呢?」
    穀老誠搓搓巴掌,苦苦地說:
    「人家也有話,說大隊也研究過了,要是實在不入股,往後咱賣出一斤幹豆腐,就
得交大隊一毛錢。」
    大隊就是村委會,鄉下人還根深蒂固地沿襲著前些年的叫法,將鄉政府也還叫公社。
    「想得美!」佩玉急了,一拍桌子站起來,「咱苦心巴力的,賣一斤才掙多少錢,
刨去給他的一毛錢,咱還瞎忙活個啥了?」
    穀老誠搖頭歎息:
    「人家嘴大,可有什麼辦法?」
    佩玉恨道:
    「可他手心向上伸出巴掌,總得有個說法,他憑啥?」
    「人家說咱穀家發了財,掙的是那口井的錢,井是屯裡的……」「要這麼說,這並
當年還是咱穀家的呢!」
    「丫兒,不許胡說!」穀老誠陡地立起了眼睛,將煙袋鍋在炕沿上重重地敲了敲。
這個「丫兒」可不是輕易亂叫的,老父是在提醒女兒自己作為一家之長的權威。孩子畢
竟是孩子,長多大有多能,也仍然是孩子,逞能犯上的事可不能做。
    佩玉知老父動氣了,便輕聲撫慰道:「爸,你老別生氣。我也是氣急了,關上門在
自家順口說說。」
    「在哪兒也不能說!」谷老誠餘怒未息。
    「是,爸,往後,我保證再不說了,還不行嗎?」
    穀城林長歎了一口氣,又從塑料口袋裡擰出一鍋子煙葉來。佩玉忙湊上前,劃根火
柴送上去。她突然想把昨夜發生在城裡旅店內的荒唐事跟老父學說學說,可想了想,還
是咽了回去。她連跟大民子都沒說,兩人坐在汽車上說笑了一天,那個不斷湧上來的話
頭她也是一壓再壓,終沒說。
    「爸,他說那口井是屯裡的,也是故意把理往歪處講。井就在那兒,誰也沒搬到家
裡去。一屯人做豆腐,祖祖輩輩的,誰沒用過那口井裡的水?都向誰家收錢了?為啥如
今偏向咱穀家伸巴掌?再說了,他王老慶要辦豆製品廠,他也得用那口井的水呀,用就
用唄,滿屯用也沒見那口井的水下落一寸,前些年搞生產隊,窮得誰家都做不起豆腐,
也沒見那井水漾出來。咋偏到咱家,那用不盡的水就值了錢?就是天下人都變得見錢眼
開,井在天成哥家的菜園子裡,也輪不著他獅子大張口呀!」
    穀老誠嘟嚷道:
    「楊天成不是人家的閨女女婿嘛,姑爺子咋也得聽老丈人的。」
    佩玉道:
    「天成哥可不是那種人。我早就聽吉琴嫂子放過那股風,都被天成哥斥噠回去了。
你老也別愁,哪天我把這事跟天成哥叨咕叨咕。樹根不動,樹葉白遙」穀老誠悶頭不響
了,又吸了一陣煙,才說:「說不愁,是孩子話。我和你媽商量了,傍年根兒,就讓大
民家把你娶過去。那輛汽車,你們開過去,就算給你的陪嫁,到馬家,那輛車咋也是個
進城的道兒,苦不了你。這邊哩,我也不跟王老慶合什麼股,豆腐坊我也黃它不開了。
我跟你媽年歲一年年大了,種點地,養幾口豬,莊稼院的日子過著,也對付得下去了,
不受那份累了。往後你兄弟要念書呢,家裡不是還有了點積攢?回家種地哩,有這五間
大房子,給他,娶妻生子的,也中啦。爸這輩子,從沒圖過大富大貴的,知足啦。你爺
爺一輩子苦掙苦拽,樹大招風的,咋的啦……」佩玉很少聽老父跟她這般說掏心窩子話,
聽著聽著,鼻子就酸上來,直往上湧。她忍著沒讓眼淚流出來,低聲說:「我和大民子
的事,你老和媽就不用操心了。我的心思,你老不是不知道,真空包裝的事辦不成,我
絕不嫁出玉井屯。」
    父女倆都不說話了,就那般無聲地對坐著,都在默默地想著心思。
    窗外傳來轆轤把子咕轆轆——吱嘎嘎——的旋動聲。佩玉說:「爸,你老早點回屋
歇著吧,半夜還得起來呢。天成哥開始挑水了,有幾口大缸我得去涮涮。順便,我也把
那事跟天成哥說說。」

                                     三

    王吉琴最喜歡聽丈夫楊天成搖動老井轆轤的聲音,也最討厭聽那種聲音。若是天成
給自己做豆腐備水,或者打水澆菜園,她就喜歡,她能將那吱嘎吱嘎的聲響聽成一種音
樂,她似看見丈夫那裸著的臂膀上小耙子般一竄一跳的肌肉和黃豆粒般滾動的汗珠子,
她還能幻想得出那一桶桶的井水變成了滾滾不息的錢票子。天成身子壯,性子急,手腳
又麻利,所以那搖轆轤打井水的聲響就明顯別於屯裡的任何人,如勁風掃雨,又如巨碌
滾坡,迅疾而有節奏,別人打上來三桶,他准能打上來四桶。屯裡不少棒小夥子不服氣,
一次又一次地叫號跟楊天成比試,可是沒用,都一次又一次地敗在擂主的手下。王吉琴
心裡得意,暗暗笑駡,呸,你們還不知俺家漢子夜裡炕上的本事,那才叫能呢……可王
吉琴最惱恨的也是丈夫搖動轆轤的聲音,因為那聲響多數並不是為了自己,而為了穀家。
穀家開了豆腐坊,每天需水就不是三擔兩擔,一字排開的十幾口頭號大匹缸都灌滿,也
將夠夜裡的那一陣折騰。所以楊天成每天晚上便需先去給谷家挑水,完事後才給自家挑。
楊家天天夜裡也做幹豆腐,但跟穀家沒法比,小打小鬧的事,每天三四十斤,天亮前就
都一手賣給穀家了,穀家再用汽車拉到城裡去。王吉琴就為這個恨,同樣一個屯裡住著
的莊稼人,一樣做出的幹豆腐,憑啥送到穀家手上去城裡掙大錢?那口井又在自家菜園
子裡,她就為這事想不開,一次又一次找茬兒給丈夫冷臉子,有時候夜裡還強忍著故意
不讓丈夫上身。後來她就給丈夫出主意:「把咱家園子轉圈兒都壘死,牆頭插上玻璃碴
子葛刺幾棵,只留一道門,鎖上,誰再想用咱家井裡的水,掏錢,一挑子一毛,五分也
行。」
    丈夫便撇撇嘴:
    「你去把門收那錢哪?」
    王吉琴信以為真,欣然應道:
    「我把門兒就我把門兒,一個月咋也弄個百八十的。」
    楊天成「呸」地往地上唾了一口,罵道:「那你房頂開門,門口掛刀,六親不認得
了。滿屯的人家,你連骨,他牽筋,都親戚裡道兒的,你就不怕為倆小錢兒,臭得沒人
性!」
    王吉琴自知理虧,便說:
    「那別的人家免了,穀家也得掏。就他們穀家從咱這口井得的便宜多。」
    楊天成說:
    「穀家也沒虧了咱。為啥偏把每天挑水的活兒給了我?就那下晚兒一撒歡的事,就
給十塊錢呢。你算了一個月是多少?城裡的小工人也不見得掙這麼多呢。」
    王吉琴嘴不服:
    「黃狼子騎兔子,一碼(馬)是一碼(馬)。那是你賣的血汗功夫錢。」
    楊天成道:
    「這滿世界上,就臭勞力不值錢,站屯心吆喝一聲,身後保准能跟上一大溜。別說
十元,怕是給五元,也用鞭子轟不開趕不去的呢。
    佩玉咋沒找別人?」
    王吉琴撇撇嘴:
    「你不提那小妖精我不來氣。她能啊,她火眼金睛啊,她希罕你高看你一眼啊,她
早知道你楊天成的『活兒』好啊!」王吉琴故意把「活兒」拖了長音,話裡就含了另一
層很刻毒的意思。當地人都知道,「活兒」在某種情況下是特有暗指的。
    楊天成急了,一拳頭捶到炕沿上,罵道:「你這老娘們兒是不是肉皮子犯賤?人家
佩玉清清白白的一個大姑娘家,你嚼糞的嘴胡沁個啥!你要真敢胡說,看我不先熟熟你
這張皮子!」
    「哼,是不是姑娘,那誰知道!」王吉琴低聲嘟囔道。她自知在這個話題上理短,
開始往別處「拽」了。她不是很怕楊天成,老爹當著一村之長呢,姑奶奶畢竟也是屯裡
的「高幹子女」,大小也算個郡主角色呢。「好,穀家待你不薄,那你就快給人家鞍前
馬後地效勞吧。
    從祖上論,你爺爺就給谷家扛過大活,解放後可惜了你爹那一身好力氣,盡掙工分
了。今兒你接你爺爺的班,孫承祖業,就這麼個命啦!」挖苦著,嘲諷著,王吉琴又抱
著懷裡的兩歲小兒子悠起來:「小順子,快長大,你也長得結結實實的,也去給穀家賣
功夫,多有出息呀!」
    楊天成氣得嗓眼冒煙,罵了句粗話,在地心轉了兩個圈兒,恨恨地出去了。在楊家,
這樣的嘴皮子官司隔三岔五就來上一場,楊天成最怕人捅的軟肋處也就在這裡。他有時
也不明白,爺爺給谷家扛活一直扛到解放,如今自己又賣力氣給穀家,這是一回事嗎?
這真是命嗎?
    楊家的院子很大,五間正房,青磚松檁,早些年院子裡還有東西兩處六間廂房。時
光倒退幾十年,這個院子姓穀,當家的是穀城林的老爹,也算得上泉眼溝數得著的一戶
大財主。鬧土改時,穀家被趕到西院的三間茅草房裡,這個院子連同院外的菜園子和老
井便成了四戶貧雇農的勝利果實。後來,住廂房的兩戶抽擦扒磚另請房場蓋正房去了,
住東屋的王慶福也要獨起院落,就將兩間半正房做嫁妝給了女兒,楊家也就獨佔了這個
大院子。可如今,這五間青磚房在泉眼溝已實在算不得什麼了,遠的不比,僅比西院穀
家高大亮堂的北京平挨肩兒一站,就顯出了高頭大馬和小毛驢子的兩種氣勢。王吉琴心
火難平,這房子的事是頭一宗。兩年前,穀家扒掉草房挖地基前,谷佩玉曾代表他爹特
意來過楊家一次,客客氣氣地商量道:「天成哥,我們打算蓋房子了。既是起新的,又
是北京平,舉間(房高)就打算高點,所以這事得先跟天成哥和吉琴嫂子商量……」楊
天成立刻說:「佩玉,你回去跟大叔說,房子咋打算的就咋蓋。我沒那些說道。這事用
不著商量。」
    王吉琴橫出一槍,接話說:
    「你沒說道我還有說道,咋就不用商量?你穀家起新房,緊挨我家西房山,若高出
一頭,那叫出什麼?那叫『西虎壓山』。有你穀家這麼一壓,往後還叫不叫我們抬頭了?
這事說啥也不行。」
    楊天成道:
    「這都啥年月了,你還信這個?前些年,佩玉家房子比咱家矮那麼多,還是『東虎
壓山』呢,這幾年咋照樣紅火了起來?再說,過個三年五載的,等咱家底厚實了些,我
也想把這老房子扒掉蓋北京平呢,到時咱兩家自然就拉平了。」
    佩玉說:
    「天成哥的打算正說我心裡去了。既是也有扒舊蓋新的打算,何不咱兩家一起動手?
若是你們眼下手頭緊些呢,我們就先拆借給你們些,兩家房子一起蓋,也就沒個誰高誰
低的計較了。吉琴嫂子忌諱的也不是沒道理。莊稼人蓋房子是一輩子的大事,就是不迷
信,誰還不圖個吉利呢。」
    王吉琴聽出這是個有便宜可占的美事,便慫恿丈夫說:「我看佩玉這主意好,幹
吧。」又轉向佩玉:「可醜話說在前頭,既是借,可不能要利息呢。」
    佩玉笑道:
    「看嫂子說哪裡話,反顯得咱兩家生分了。我若跟嫂子還提什麼利息的話,日後還
有什麼臉進你家園子去打水呢。」
    楊天成卻是個不願占別人便宜的人,尤其不願一下子背上那麼大的債務。雖說不用
付利,可那得欠多大的人情呢?便說:「我們家的房子,還是拖幾年再說吧。而且,就
是扒了,我也不想再蓋五間。我們兩口,只小順子這一個孩子,政府又不准再生,三口
人占那麼多房子空蕩蕩的幹啥?等往後順子大了,兩大間給他娶媳婦,我們老兩口住一
間,一家人也就挺好挺好的了。」
    佩王聞此言,便覺心頭一亮,想了想,說:「天成哥既是這樣打算,我就斗膽再說
說我的主意。你這五間老房子和院子就算換給我了,我在這院扒舊的,蓋新的,同時在
西院挨房山蓋起四間北京平給你們,咱們兩不找價,兩不虧欠,可好?」
    王吉琴眨巴一陣眼睛,又掰著手指頭嘀咕了一氣七八五十六,六去四進一,就以亮
得有些發賊的眼睛死盯住佩玉,連稱呼都變了:「大妹子,這事你不用回去再跟大叔大
嬸核計核計?」
    「不用。我爸我媽早授權給我了,要我找二位哥嫂商量,只要你們心裡願意,我咋
定咋是。」
    王吉琴再追問一句:
    「咱可紅口白牙,對著日頭爺說話,一言出口——」穀佩玉淡淡一笑:「吉琴嫂子,
當然駟馬難追。」
    一直擰著眉頭不語的楊天成急攔阻:
    「不行不行。佩玉,這麼一搗騰,你家可就虧得太多了。」
    佩玉笑道:
    「天成哥又說外道話。咱兩家界比子住了幾十年,用戲文裡的話說,有道牆是兩家,
拆堵牆就是一家子了,什麼虧了占了的。再說,這老房子的房木拆了還能變賣一筆錢呢,
磚石也還能派上用場,又多占了你們一間房基地,也算兩下相當的事。不然我們也尋想
多申請一間房基地,鄉上只是不批呢。我看吉琴嫂子願意,你要沒別的意見,這事就這
樣說定了吧。」
    這事後來還是沒有說定,岔頭是出在王慶福那裡。王吉琴覺得是沒出門就揀了塊金
疙瘩的事,便很得意地跟父親說了,沒想王老慶立時一瞪眼,說:「這事若是換了任何
別家,都辦得,唯有跟穀家不行。這是穀老誠存心反攻倒算,變著法兒地要把他們家土
改時被貧雇農分掉的老房子再弄回去。雖說眼下不講階級鬥爭了,可這筆政治賬還得算。
你們不算,我也得算,村支部也得算。那兩間半老房是我做陪嫁給你的,你和天成願住
願扒都隨便,唯有再往老地主手上送,不行!」這一說,就把王吉琴說傻眼了,再不敢
提那茬兒,谷家在西院熱火朝天起房子時,也就只好忍氣吞聲地眼看著「西虎壓山」了。
當然,心裡的那個疙瘩也就越積越大。王吉琴背地裡不止一次咬牙切齒地起誓:「好你
個穀佩玉小狐狸精,早晚我得抬這個頭直這個腰,也叫你知道知道姑奶奶的厲害!」
    王慶福的那番話後來不知怎麼傳到谷誠林的耳朵裡,穀老誠也狠狠地埋怨了女兒一
頓。佩玉心裡委屈,說,我可沒想那麼多,他王老慶要是不說,我還忘了那五間老房子
曾姓過穀呢。穀老誠說,咱不那麼想,可咱管得住人家咋個想?腦瓜子裡的事,誰能說
得准?
    佩玉心不平,咕噥說,這地主摘帽的事都過去多少年了?再說,剛解放那陣,爸你
老才多大?總記得陳糠爛穀子的事,啥時是個頭?穀老誠長歎一口氣,說,天下的事,
弄不明白呀!丫兒,有些事,是較不得真兒的。
    谷誠林的父親,前半生的憾事便是一連生了五個丫頭。為了子嗣香火,年過半百,
便又娶進個二房,轉過年,竟真為他生了個兒子。解放那年,穀城林才六七歲,舉家從
老院子遷出和親生娘遠走另嫁,並沒給他留下太深的印象。他記憶深刻的是老父是戴帽
地主,是被專政的對象,整日霜打的茄子似的抬不起頭來,弄得他在屯裡的小夥伴面前
也總是灰溜溜的,笑也不敢笑,話也不敢說。後來老父老母都死了,他直到三十來歲,
還是只獨棲獨眠的孤雁。再後來出嫁的姐姐們給他領回家個啞姑娘,平日雖然少些夫妻
間的交談,可啞妻勤勞賢惠,一葉小舟便也蕩過了那段風雨飄搖的日子。
    屯裡的老年人說,佩玉隨了她的親奶奶,雖是出身貧寒,卻漂亮,能幹,好說好笑,
也有心勁。為此,佩玉曾多次動過找親奶奶的念頭。可穀城林不同意,說算啦算啦,不
知是死是活的,若真找到,也不知那一家子是個啥樣子,都煩惱的。佩玉也就只好算了。

                                     四

    楊家門前小菜園裡的老井是口寶井,也是口怪井,數百年間不論春秋寒暑,總是清
清盈盈在一個水平線上,全不看老天爺旱澇的眼色。一隻榆木老轆,搖動得吱吱嘎嘎,
笨重而緩慢。遇大旱之年曾有人找來抽水機,把長長的龍頭下到深井中去,但抽水機只
需啟動一兩袋煙的工夫,便見了井底;而且直需十日八日,那水才會恢復到原來的樣子。
又有人試著在距老井三米五米的四周打過幾眼洋井,但管子下好,土石回填,不是打不
出水來,就是那井水又苦又澀,難以入口。古井乃怪井,神並,人們都這般說。
    關於這口井,當地還有個很美麗但也跟許許多多民間故事很相似的神話傳說。說的
是很久遠很久遠的時候,有一個勤勞樸實的小夥子,奉養著一位病殘眼瞎的老母親。適
逢遼西大旱,小夥子寧肯自己挨餓,也要把外出做工掙下的一點糧食孝敬給老母。村外
的女靈河已乾涸了,小夥子便每日去很遠的一處深潭挑水。忽一日,小夥子回家,見滿
桌已擺滿了噴香的飯菜,母子倆奇怪,飽餐一頓之後,夜間便假睡,天亮前果然見一漂
亮女子在灶前做飯。這女子原來是深潭中的一隻虹螺,被小夥子打水時帶回家裡,感於
小夥子的勤勞善良,便變化為人,並願意嫁與小夥子,共同侍候老人。沒想美滿的日子
沒過上半天,深潭中對虹螺女垂涎日久的小青龍便遣蝦兵蟹將緝拿虹螺回潭。虹螺女被
抓至半空,急切中摘下腰間佩帶的一塊寶玉,沖著慌急追來的小夥子丟下。小夥子只見
寶玉落地,卻再難尋覓蹤跡,便不甘心地在玉石落地處鎬刨鍬挖,直至挖出汩汩清泉。
這口井救助虹螺山人度過了災年,久而久之,也造就了遠近聞名的虹螺峴幹豆腐的美
名……佩玉出生那年,天下正亂,鄉下人難得溫飽。谷誠林請從錦州城下放來的「五七」
戰士給女兒起名字。那「五七」戰士是個很有學問的人,思忖半晌,說,就叫「佩玉」
如何?谷誠林雖說表面拙訥,內心卻聰穎,立即心領神會,連聲叫好,還四處求借了幾
斤豆子,連夜做了幾斤幹豆腐,送上門去答謝。
    卻說這一日入夜時分,轆轤把又吱嘎吱嘎響起來,王吉琴心裡焦惱,便抱著孩子走
出院門。夜幕中,隱隱見井沿上除了楊天成,還有一個熟悉身影,並傳來咯咯的笑聲,
知是穀佩玉,那焦惱中陡然又添了幾分醋意。王吉琴走到園牆邊,沖著井沿惡聲惡氣地
喊:「你就不能輕點,吱嘎吱嘎地鬧得孩子睡不著,哭哩,鬧哩,你回屋哄吧。」
    楊天成回道:
    「這才什麼時辰,你就帶孩子玩一會兒嘛。」
    王吉琴恨恨地轉身往院裡走。忽見隔牆的穀家院牆後也立著個高高大大的人,正眼
巴巴地望著井沿子,嘴角的香煙頭還在明一下暗一下地閃動。她知是馬大民,心頭悠然
一動,臉龐便覺一熱,急換上幾分笑模樣,湊到牆頭去,問:「是大民子兄弟吧?還沒
歇著呢?」
    牆那邊的馬大民把煙頭丟在腳下,應道:「天還早,睡不著。嫂子,你在忙什麼?」
    王吉琴說:
    「我哪有什麼事。大兄弟睡不著,咋不到嫂子這屋來坐坐。」
    馬大民問:
    「嫂子有事?」
    王吉琴便壓低些聲音:
    「你過來,嫂子再跟你說。」
    馬大民便隨著王吉琴進了正房。王吉琴盤腿坐在炕頭,將孩子攬在懷裡,敞開半邊
衣襟邊給孩子餵奶邊跟馬大民寒暄。那王吉琴雖說結婚已有幾年,但楊天成每日只讓她
張羅張羅鍋臺、院子裡那點事,整日風吹不到,日曬不著,臉龐白白淨淨的,加上天生
的幾分俊俏,又愛打扮,在昏黃的燈光下更透出幾分少婦的嫵媚和豐腴。
    馬大民騙腿坐在炕沿邊,早被王吉琴袒露在眼前的白花花的胸乳弄得心猿意馬,渾
身燥熱,一雙眼睛欲躲不忍,想看又覺不雅,便躲躲閃閃的顯得極不自然。王吉琴看在
眼裡,心裡暗自得意,更有意拋閃過幾個媚眼,往炕裡撥拉撥拉小孩子的褥墊子,讓道:
「大兄弟,裡邊熱乎,再往裡坐坐。」
    馬大民只覺口裡乾渴,說:
    「嫂子,你叫我來,啥事呀?」
    王吉琴想了想,便覺臉上又一燙,忙掩飾說:「大民兄弟,你今年二十幾啦?」
    「二十七。」
    「瞎說,哪有那麼大。我今年才二十六,這麼說,給你叫兄弟還叫錯啦?」
    「錯個啥。從天成哥那兒論,我是得給你叫嫂子嘛。」
    「那我也不信。你咋就有二十七了呢?」
    「我虛歲十九當的兵,因為學開汽車,就在部隊裡多幹了兩年。
    回屯後先在家裡伺候了一兩年地,到穀家這邊也有兩年多了。你算算嘛。」
    王吉琴裝模作樣地屈指掐算了幾下,便驚道:「可不是。那你咋還不快張羅結婚啊!
屯裡別的小夥子像你這般大,孩子都滿地亂跑喊爹了。也不是找不著對象的歪瓜裂棗。」
    馬大民苦笑笑,說:
    「俺家裡那邊,早把房子和結婚的東西預備齊全了,俺爹俺媽也見面就追著我問,
嚇得我都不敢回家哩,可……可結婚是兩個人的事,佩玉總不肯嘛……」「佩玉這丫頭
也是!」王吉琴便替馬大民打抱不平,「都二十五六了,還在家裡囚個啥時候是頭!」
    馬大民說:
    「佩玉有打算。她說……她說等把那件事辦起來,就結婚。」
    「啥事?」王吉琴心裡驚異,忙問。
    馬大民想了想,說:
    「這事往後你會知道,好事……」
    王吉琴不依不舍,問:
    「我還不知道是好事。你說呀。」
    「佩玉先不讓我跟外人說,她說八字還沒一撇……」「你這就不像個大小夥子了,
五尺多高膀大腰圓的,咋說話嘴裡像含根黃瓜似的。你還真就把嫂子當外人啦?」
    馬大民便只好囁囁嚅嚅地說:
    「佩玉……她打算弄一套……真空軟包裝的設備……」王吉琴心裡又一驚:「啥叫
真空軟包裝?」
    馬大民說:
    「我也說不大好。就好比咱們吃的那種用錫箔紙、塑料袋封死的北鎮豬蹄、溝幫子
燒雞啥的,不變質,還不跑味,罐頭似的,能放個一年半載的呢。」佩玉說,咱虹螺峴
的幹豆腐遠近都誇好,連瀋陽、北京那些大地方的人都吃不夠,就是因為容易餿,才只
能在這方圓百八十裡的地面上練把式。她說真空包裝要是上了馬,那咱的幹豆腐就不光
是錦州、錦西這兩個地方的寶貝了,銷量能十倍百倍地增加,甚至還出口呢。她說,要
那樣,她也就用不著天天早出晚歸地往城裡跑了,廠裡家裡,也都能有個照應……王吉
琴心裡大驚,面上卻仍掛喜色:「看不出佩玉這丫頭,還真是能!要這樣,這虹螺峴的
錢還不都叫你們小兩口劃拉去了?」
    馬大民說:
    「那哪能。南北三屯,鄉里鄉親的,也都跟著見些好處嘛。銷量既不愁,往遠銷的
價格也能見漲些,做幹豆腐的門戶都能見些實惠哩。嫂子,你說可是?」
    王吉琴心裡驚惱,便不願再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下去,也更堅定了她叫馬大民進屋來
的那個念頭。她拍拍孩子,說:「等大兄弟往後成了大款了,就更瞧不起嫂子了。」
    馬大民笑著說:
    「嫂子又諷刺我了?」
    「我哪敢,抓緊巴結還怕來不及呢。」說著,王吉琴往馬大民身邊擰擰身子,故意
放低些聲音,裝作挺知心的樣子問,「大兄弟,你跟嫂子說句實話,你和佩玉的訂婚飯
都吃過一兩年了,兩個人又整日形影不離的,她沒讓你沾過身子?」
    馬大民又羞又窘,紅頭脹臉地忙說:
    「嫂子,看你……咋問這話哩……」
    王吉琴也覺心慌臉熱,便訕著臉繼續說:「你別跟嫂子窮繃,嫂子是過來人了,啥
不懂?就說你天成哥,院裡地頭累個土驢子似的,天天夜裡還饞貓似的呢。我哪怕一天
煩,不樂意答對他,他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又踢凳子又掉碗的,男人嘛,還不都
是那份德性。佩玉長得天仙似的,細皮嫩肉,楊柳細身,你成天圍著她轉,要是不動心,
那得是修煉了多少年的老和尚?」
    馬大民說:
    「嫂子,你也知佩玉,她是……那樣人嗎?有時,我也……她就說,強擰的瓜,不
甜……」王吉琴撫掌笑道:「這不結了。那就得看你小夥子的能耐了。女人還不就是那
麼回事,三十如狼,四十賽虎,要是被男人撩起那股勁兒,比你們男人還饞得凶哩……」
馬大民被說得愈發周身焦躁,便立起身,說:「嫂子,要沒有別的事,我就回去歇著啦。
明兒還得早起呢。」
    王吉琴又探身拉了他一下:
    「你沒聽那轆轤把搖得正歡,吱嘎吱嘎的能睡得著?你就再坐一會兒,把城裡花哩
虎哨的新鮮事給嫂子講幾宗。」
    馬大民說:
    「我每天和佩玉把貨送到城裡,就往回趕,哪有工夫逛街。」
    「聽說城裡的『野雞』可多哩。」
    「俺都是大白天在城裡轉,可從來沒碰過。」
    「聽說『野雞』把幹那事叫『打炮』,可咋琢磨的呢。」
    「嫂子……」
    「要是你也碰上那樣的主兒,敢不敢?」
    「俺……俺可沒想過……」
    「沒想過?嘻,誰信?你不是男人?你缺長了零件?你有病?」
    「嘿,嫂子,天成哥才有病哩……」
    「瞧,露餡了吧?你沒聽有個笑話,說有一個老和尚帶個小和尚趕路,遇到一個極
漂亮的年輕女子,小和尚就回頭探腦不錯眼珠地看。一直低著頭的老和尚便嗔怪他,說
看什麼看,出家人要懂規矩。
    沒想這話被小女子聽到了,撇嘴一笑,說,他看看有什麼要緊,那閃著頭一門心思
邪想的,才是花和尚呢。」
    這笑話說得馬大民更覺面紅心跳,直覺臉上的那層遮羞布已被對方狠狠地撕了去,
便跟著王吉琴一起嘿嘿地傻笑,那雙眼睛更覺無所忌憚地直盯到王吉琴白得刺眼的胸乳
上去。
    這時,小順子已將奶水吃得很飽,將乳頭吐出來,張舞著白胖胖的小手在母親胸前
亂抓。王吉琴將肥碩的奶子再往孩子嘴裡塞,嘴裡還催促著:「快吃快吃,你要不吃,
叔叔可要搶去吃啦!」
    這一句看似無心的玩笑話登時將馬大民說直了眼,喘息也呼哧呼哧地粗重起來。他
怔怔神,旋即豹子般向王吉琴身上撲去。王吉琴做吃驚狀,低聲喊:「大民子大民子,
你要幹啥!」那孩子也驚愕地咧嘴哭起來。王吉琴順手將孩子推向炕頭,又從衣兜裡摸
出一塊糖疙瘩,塞到孩子嘴裡去,嘴上哄:「順子,別怕,不哭。」自己便往炕裡躲。
馬大民緊閉嘴巴,紅著眼睛,不聲不吭,不顧一切地再往炕裡逼。王吉琴用手推拒他,
嘴裡仍在低聲喊:「大民子大民子,明燈瓦亮的,外頭可啥都看得見,你就不怕我把楊
天成喊回來!」說著便往炕梢滾。兩間房的大炕足有兩丈長,炕梢的兩扇窗還是老式的,
糊著窗戶紙。馬大民雖說還是童男子,卻不傻,什麼不懂?便也一個就地十八滾,緊跟
了過去。
    王吉琴心裡早就眼熱馬大民的高大俊秀,人有技術,又討人喜歡,因此只是嘴巴低
嚷,佯裝推拒,一任馬大民瘋狂而暴躁地撕扯……院外菜園子裡的轆轤仍在有滋有味不
緊不慢地搖動,吱嘎嘎——吱嘎嘎——生犢子一般的馬大民轉眼間就泄完了真陽元氣,
爬起身慌慌急急地提褲整衣。王吉琴心裡得意解恨,暗罵,我讓你穀佩玉樣樣占尖兒顯
能,這回老娘讓你嫁個漢子不是原裝貨!嘴上卻仍低聲惡語地罵:「馬大民,你個賊膽
子!我一直把你當個正經人看,沒想你也是個騷驢子活牲口!看我不叫你天成哥擰下你
腦袋——」罵著,就一個嘴巴扇過去。
    馬大民怔怔神,撲通一聲跪倒在炕沿下了。

                                     五

    其實,公正地說起來,玉井屯的村委會主任王慶福並不是時下很討人憎惡的那種鄉
村基層幹部,他很少多吃多占,也沒有什麼欺男霸女的惡行,遇事也常和屯中老少爺們
商量。見附近十裡八村的不是這個屯建起個採石場,就是那個村辦了個養參場或木耳嘗
香菇場,村民們腰包眼看著鼓溜,村幹部接待個上級領導啥的也顯得氣派大方,他心軍
也很是著急。要論說和穀家的關係,其實前些年兩家界比子住著時,雖說一家是根正苗
紅的貧雇農,一家是被管制的地主分子,但那是場面上的事,私下裡兩家關係處得還不
錯。今天你借我二鬥高粱,明日我用用你家的耙子水筲啥的,也很融洽。
    尤其是王慶福和穀城林這一輩,兩個年紀相仿,肩挨肩長大,從小也稱兄道弟地喊
著,一直喊到兩個人名字前都添了個「老」字。王老慶只是想不通,這幾年滿屯子百多
戶人家,怎麼就偏偏讓穀家先「發」了起來。雖說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那句
老話,現在不還是共產黨掌權坐天下嗎,怎麼就又輪到穀家大把進錢富得流油,今日蓋
新房明日買汽車的,那昔日的眾多貧雇農怎麼就比不過他一家呢?哪怕屯中有一兩戶昔
日的窮哥們鬧騰起來,就算只跟穀家打個平手,他心裡也會平衡些。當然,這都是他個
人心底的想法,平時嘴上憋不住,也只是跟最相厚的叨咕幾句。「媽的,這老天爺咋說
個公道不公道,有心氣有招法的小字輩們咋就又多出在那些門戶裡?」村人也多有同感,
掰著手指頭數,前嶺的誰誰啦,後溝的某某啦,可不都是土改前高門樓家的兒孫輩!八
成自古來地脈靈氣就被那些人家祖墳占了去。王老慶心底就更不服。可不服歸不服,他
還懂上頭的政策,頂多三番五次地找穀老誠商量,想把穀家的豆腐坊並過來。可人家咬
著牙不肯,他也並沒使出更多的歹毒招法,只是心裡暗鏢著勁,默默地等著機會。
    這一日,村裡來了兩位城裡人,看起來都像有些身份的女幹部,指名非要見村長。
有人把王老慶從蔬菜大棚找回到昔日的大隊部,王老慶拍拍手上的土末子,接過來人遞
過來的介紹信,知是城裡一家旅店來的小官官,以為又是來聯繫包銷幹豆腐什麼的,便
很不以為然地問:「什麼事,說吧。」
    其中一位便說:
    「你們屯裡可有一位叫谷佩玉的姑娘?」
    王老慶更堅信了自己的判斷,說:
    「有。家裡開了個豆腐坊。穀家幹豆腐確實不錯,我們屯中做的幹豆腐也都不錯,
差不多用的都是一口井裡的水。找她行,不找她也行。」
    女幹部笑了,說:
    「我們可不是想買幹豆腐。我們是來瞭解點情況。」
    王老慶也笑了,說:
    「哦,是外調啊?這些年,來外調的可算希罕了。你們想問點啥,說吧。」
    女幹部掃了一眼屋裡屋外來回走動的人,想說什麼,又咽回去,只是說:「村長,
能不能另找個地方,我們想單獨跟您談談。」
    還挺神秘?王老慶又笑了笑,大聲沖外面吆喝道:「你們該幹啥就幹啥去,遠溜達
點兒,有屁也給我先夾遠點去放。我這裡有事。」
    兩位女幹部都被村幹部這種粗率、簡單而有效的處理問題的方式逗笑了。只放了兩
張桌子幾隻凳子的屋子很快安靜下來。女幹部問:「谷佩玉常進城?」
    「那是,一天一趟。」
    「她還常在城裡住下嗎?」
    「這可難說。啥時住,啥時不住,都是她自家買賣上的事,俺不問,也不打聽。」
    「那她今天在家嗎?」
    「現在八成不在。回來也得傍黑兒,最早也得後響。」
    兩位女幹部交換了一下目光,一個便說:「您是村長,代表著鄉下的一個基層組織,
有些話我們就明說了吧,也想請您幫助分析分析,拿拿主意。是這樣,前些天,穀佩玉
住進了我們的旅店,只住了一宿。可過後我們瞭解到,那一宿她是和一個男人住在一間
客房的……」王慶福頓吃一驚:「有這事?佩玉這孩子平時清清白白穩穩當當的,還沒
結婚呢。
    大姑娘家家的,這話你們可不能瞎說。」
    女幹部說:
    「村長,您先別急,聽我們慢慢說嘛。我們也不知穀佩玉跟那男人是否認識,更不
知道那一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當然,這樣安排房間本身就是一個錯誤,而且錯誤還
興許完全出在我們旅店總服務台。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單住一間客房,又不是夫妻,
這總是一種很不正常的情況,我們只是想客觀地全面地瞭解一下情況,也便於明確一下
我們自身的責任……」王老慶站起身,打斷客人的話:「中了中了,你們啥也別說了,
再說多了我也沒啥話答對你們。
    這樣吧,我幫你們找個地方,先住下。吃呢,這年月屯裡哪家也不怕多你們兩雙筷
子,粗茶淡飯,豆腐管夠。還是等佩玉晚上回來,你們自個找她嘮,她咋說你們咋聽,
你們想問啥自己去問,中不?」
    這種安排倒正中了兩位女幹部的心意,便忙點頭,一邊說著感謝的話。那個負責點
的還沒忘了叮囑:「這個事我們也只是跟您透個風兒,興許什麼事都沒有。村長可千萬
別傳出去呀!」
    王老慶便有些不悅,說:
    「這話用不著你們說,我還想告訴你們呢。佩玉是俺屯中的閨女,是俺眼看著長大
的,俺還怕你們順嘴胡嘞嘞,埋汰了人呢。中了,你們就跟俺去俺閨女家住吧,現成的
房子,又跟穀家挨著,晚上俺把那丫頭給你們叫過去,你們自己嘮就是了。」
    要說這事也真就由荒唐起,再順著荒唐來了。兩位女幹部沒向王慶福細說,王慶福
也沒心思住深裡問,他哪裡知道城裡人會把一個原本很簡單的事情鬧騰得那麼複雜呢。
    那一天清晨,穀佩玉提著小包離開旅店時,只是將客房鑰匙往總服務台一丟,換回
押金就走了,住宿預付金是頭晚住進時就結交完了的。沒想那天午後,那位曾同住一室
的男士離店結算時,總服務台值班的趙女士翻查旅店登記簿,突然發現了問題。她問昨
夜你們房間還住了個女人是怎麼回事?男士先是一窘,隨即反問道,你問我,我還正想
問你們呢!趙女士便急急向保衛室打了電話,當即來了兩位小夥子將那位男士扣押了起
來。其實,趙女士之所以驟然間要把這件事鬧起來,目標例並不在一男一女兩位客人,
她是借題發揮,鋒芒主要是針對前夜值班的李女士。趙、李二位正如所有女人成堆的地
方,相妒相嫉乃是一種常見病多發病,且正值二位病在急重處,尤其聽說上頭正考慮准
備在二人間提拔起一位擔任餐廳部經理,二中榮一的競爭也就成了難免之勢。就在男客
人被扣審之前的半小時,學習會上趙、李二女士就曾有過一次半開玩笑半含酸味的口角
之爭。李女士說現在的孩子越來越難伺候,我家的那位小皇帝一天得二斤香蕉,兩元五
一斤,五元錢哩。趙女士接話說,香蕉是什麼好東西,俺家的孩子根本就不希罕吃,怕
吃完拉希李女士便反唇相譏,說你家的孩子怕沒吃過好香蕉吧,光揀黑皮兒的拿不起個
兒來的處理貨糊弄孩子,一塊錢一堆,不竄稀跑了你。趙女士家境不如李女士,平日花
錢就仔細,沒想在此處突遭一槍,一時口拙,反擊不上來。在座的眾姐妹便起哄,說1
比0,李女士勝。趙女士心中正窩火,沒想片刻之後就讓她抓住個狠狠給李女士一擊的
把柄。她一口咬定李女士是有意給嫖妓者開房間,其中必有「提成」暗飽私囊,怪不得
她日常花錢那麼沖,不是好道兒來的嘛;而李女士則一口咬定趙女士在前一班上不是有
意設井陷害也是玩忽職守,故意將並沒退宿的男客人底卡抽出,才造成男嫖女娼的惡性
事件。兩人各持一端,哭哭鬧鬧,一直打到市飲食服務公司,惹得不甚團結的旅店領導
層也各懷心腹事,這才有了兩位女幹部被派下來瞭解事件全部情況的舉動……這些蹊蹺
哪是一位普通鄉村幹部洞悉得清楚的?王慶福只管將兩位客人領到女兒家,吩咐王吉琴:
「晚上的嚼貨加點厚,客人就住在你家了。等佩玉回來,我去把她叫過來,她們有事
談。」
    王吉琴哪是蓋省油的燈?等父親邁腿一離開,她便追到院子裡,問:「找穀佩玉有
事,往我這領啥?」
    王老慶便有些不耐煩:
    「人家是私事,不想和穀家攪在一起,你說我往哪兒領?」
    王吉琴追問:
    「啥事?」
    「啥事你打聽那麼多幹啥?晚上人家談事的時候,你抱孩子去你媽那兒坐一會兒,
少摻和。」
    「咋,我還得躲出去呀?」
    「叫你別打聽就別打聽。有些事,你少知道點好。我還能坑了你?」知女莫若父,
王慶福知道自己閨女的脾性。這也算他當了這麼些年村幹部的精細處。
    其實,王老慶初聞此事那一刻,便猜知這事許大許校誰也不願這路硒磣事出在自己
管轄下的一畝三分地,王老慶伯谷佩玉一失腳崴進去,也是真實心情。可潛意識裡,他
又有幾分解恨和興奮。
    你穀佩玉若是自己往臭狗屎上踩,不用我用喇叭喊,早晚也紙包不住火,你在玉井
屯難立足活人也就怪不得我了。自作自受,活該!可沒出水還難見兩腳泥,又鄉里鄉親
的,這件事還是趁早往幹灘上避避好,也免得日後豬八戒照鏡子,弄得裡外不是人。王
慶福這般算計,又一再叮囑女兒,恰恰更激起了王吉琴的好奇心。入夜,她將孩子推給
母親,言稱上茅房,便悄悄潛回自家院子,躲在窗根下,將屋內的談話聽了個真真切切。
    那個時候,楊天成正將轆轤把吱嘎吱嘎搖得歡呢。

                                     六

    汽車跑回虹螺山區,落日正壓西山。
    「虹螺晚照」是錦州地區的八景之一。晚霞絢麗,流光溢彩,正為高峻挺拔的玉皇
頂做背景,再為群峰鍍上一層金橙迷離的色彩。
    更有奇處,大山中的暮靄蒸騰而起,一片五光十色的祥雲正罩臨在主峰的上空,滯
緩飄移,久久不去。傳說那雲朵便是虹螺女的魂靈,每天傍晚從玉石古井中婀娜騰起,
久滯不去,她仍在俯瞰眷戀著人世間的美好生活呢。
    晚照下的女靈河變成一條胭脂河,變成了一條長長綿綿纏繞於虹螺山間抖動的紅綢
子、金綢子。牧童晚歸,村姑戲水,給這祥和安寧的田園景色又描上了活潑而生動的一
筆。
    汽車停在河心,不動了。女靈河並不深,若非汛期,也就將沒過半個輪子,又多是
鵝卵石底,所以汽車跑來跑去的,也用不著繞遠過橋,一踩油門,轟轟轟唱著叫著,就
闖過去了。
    馬大民伏在方向盤上,好一陣不動。坐在旁邊的穀佩玉奇怪了,問:「咋,你身子
不舒服?」
    馬大民不吱聲。
    「車出毛病了?」
    馬大民還是不吱聲。
    穀佩玉催促道:
    「那就快開車回家呀,咱爸咱媽還等咱吃飯呢。」自吃過訂婚飯,馬大民就吃住在
穀家,稱呼是從那一日就改過來了的,由「叔、嬸」變成了「爸、媽」。小夥子嘴甜。
    馬大民伏在方向盤上發了一陣呆,突然蹬掉鞋,又從座位下抽出一把拖把,跳下車
去,蘸著清淩淩的河水,擦起車身來。
    佩玉知道大民愛乾淨,也勤快,部隊裡養成的好習慣。把車停在河心裡擦洗也是常
事。可令佩玉不解的是,今日打早起,一天間進城出城的,大民始終陰著臉,一聲不吭,
跟他說什麼也是心不在焉的樣子。佩玉便納悶,今日是哪句話戳了他的氣管子,這般不
和順?以前沒有過一天不開晴的事啊!
    對馬大民和王吉琴的關係,穀佩玉似乎也應有點察覺了。那天入夜,她從屯中腰街
回來,陡然發現有一條黑影正從楊家牆頭上跳過來,她喝間是誰,大民子忙慌慌窘窘地
說,別喊別喊,是我是我。
    佩玉舒了一口氣,說,可嚇了我一跳,這麼晚你去那院幹什麼?大民子說,我去找
根針線,褲子破了。佩玉便說,衣服破了你就送我這得了唄,黑燈瞎火的還忙活個啥。
大民子忙說不用了不用了,一轉身就進了自己的廂房小屋,還恍當一聲上了大木閂。那
一刻,佩玉也曾有點疑惑,往日,大民子巴不得有點針頭線腦的事,好借因由或踅到上
房她屋裡,或把她叫到西廂房,正好順手牽羊地有些卿卿我我的親熱,今兒這是……後
來,啞母也曾比比劃劃地問過女兒一次,大民子晚上常去楊家有什麼事?那目光中已很
有了些內容。只是佩玉仍沒往更多的不好地方想。以前大民子跳牆頭去楊家的事也有,
再說天成哥就在眼皮子底下幹活,況且從哪個方面講,那王吉琴也犯不上自己去一比的。
好心的姑娘太自信了。
    這一陣擦洗,馬大民將汽車前後左右都細細緻致地乾淨了一遍,說話間玉皇頂上的
彩雲淡了,遠了,不見了,天色迅速黑下來。
    穀佩玉幾次催促,馬大民才又回到車上。坐到方向盤前的馬大民仍不推擋踏油門,
仍是悶聲不響一口緊接一口吸煙。穀佩玉終於急了,問:「大民子,你有什麼話就痛快
說,五尺多高的大老爺們,這麼坑哧癟肚的急不急死人!」
    馬大民將大半截煙頭隔窗扔出去,那個小光點在夜幕中劃了個很優美的弧線,蕩進
水裡就熄滅了。馬大民終於打破僵局,甕聲甕氣地問:「有件事,你可得給我說實話。」
    穀佩玉立即譏嘲地反擊:
    「有屁你就放,少跟我審訊壞人似的。你跟誰玩這個呢你!」
    「我問你,前些天你留城裡,是不是和一個男人睡在了一起?」
    穀佩玉愣了,這事怎麼到了他的耳朵裡?但旋即她心裡就暗笑了,肚裡那點氣也消
了。男人為這種事認真,本也在情理之中。耍蠻,吃醋,正證明他愛自己。再說,城裡
都來了人,雖說口口聲聲聲明哪兒說哪兒了決不擴散,可這年月誰能保得準兒?她便說:
「這事有,不假。可我得給你更正一下,不是睡在一起,是旅店安排錯了,讓我們稀裡
糊塗地住在了一間屋子裡。起初我們都不知道,天亮時知道了,我們鍋是鍋,盆是盆,
兩不相擾。那個男人是個知書達理的好人。」
    「你說兩不相擾,誰信?」
    「誰願信不信。老天在,虹螺大山在,天理良心在!」
    「那城裡為啥還來人審你?」
    「誰說是審我?人家只是來瞭解瞭解情況,不然為啥沒把我繩起來抓走?」
    「那個男人姓什麼?叫什麼?住哪裡?」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那這事過後,你為啥不跟我說?」
    佩玉怔了怔,被問住了。她起初真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萬沒料到城裡人會小題大
作,把這個她只想扔到腦後去的屁事擴散開。
    早知事情會這樣,真不如事情過後的當天就當笑話說給大民子聽了。她說:「我覺
得跟你說沒用,也不值當說。」
    「你覺不值當,可你知別人怎麼說?」
    「願怎麼說怎麼說,嘴巴長在他的鼻子下,我管不著。」
    「人家說你當初開豆腐坊想發家,就是先用這種辦法攢的錢……」「放他媽的羅圈
兒屁!」聽這話穀佩玉可急了,猛地挺起身,腦袋咚地撞在駕駛樓的頂篷上。她顧不得
疼痛,問,「你告訴我,這話是誰說的!」
    「你管是誰說的幹啥!你不是常說腳正不怕鞋歪嗎?」
    「好你個馬大民,別人嫉恨我,踩戲我,我可以只當拉拉咕叫,不聽,沒想今兒個
你也埋汰我!我當初張羅開豆腐坊的時候,吃的那份苦受的那些罪你是眼瞎了沒看見還
是昧良心?我穀佩玉幹豆腐捨不得吃一片,喂豬的豆腐渣倒吃得比滿屯人誰都多,連瓶
雪花膏都捨不得買,哪個大錢兒不是從腸子上勒下來的……」穀佩玉說著,便覺委屈,
淚水從臉頰簌簌流下來。
    馬大民便覺在精神上已占了優勢,忙說:「我也沒說就不信你嘛!可你……可你……
總得讓我……」「讓你怎麼樣?」
    「讓我徹底知道你……的清白。」
    「那你還要我怎樣證明清白?」
    馬大民突然就撲上來,將佩玉緊緊抱在懷裡,壓在身下,那雙慌急有力的大手也就
胡摸亂抓起來。及至褲帶被蠻橫地扯斷,那只手也粗野地向小腹部探進時,佩玉才覺不
好,氣急地喊;「大民子,你、你要幹什麼?」
    馬大民仍在不管天不顧地往下執扯著佩玉的衣褲,氣喘吁吁地說:「我……我今兒
就要、要了你!我、我要知道……你到底還、還是不是個……黃、黃花閨女……」
「啪!」穀佩玉掙出右手,狠狠一掌搶出去,正擊在馬大民臉頰上。馬大民一怔,鬆開
手。佩玉坐起身,一邊恨恨地罵:「馬大民,我今兒才算徹底認識你!驢!兩條腿的畜
生!」一邊匆匆整理了一下衣褲,鞋襪也沒脫,推開車門,跳進河裡,就向南岸奔去。
    馬大民愣了一會兒神,突然也跳下車,站在河水裡沖著穀佩玉的背影吼:「穀家掌
櫃的,你別走,我走!」吼罷,背轉身,一路膛著河水,直向北岸奔去。

                                     七

    谷老誠、楊天成坐著小四輪拖拉機急匆匆尋來時,已近子夜,河心裡正進行著一場
激烈的廝搏。數十個男女老少的鄉下人從四面團團圍住汽車,攀車幫而上,正企圖搶奪
車上的黃豆。穀佩玉揮舞著拖把,前擊後打,左掃右掄,嘴裡連喊帶罵。那些財迷心竅
的鄉下人並不反擊傷人,只是奮不顧身地或捆或扛,眼見有幾袋黃豆已落進水裡,另有
人扛著沉甸甸的袋子已踏水向岸上奔去。是汽車前大燈雪亮的燈光和河心的喊叫聲喚來
了奔尋而至的小四輪。正在搶掠的人們還以為來人是同具貪心的同夥,因此也沒躲沒跑。
沒想小四輪上跳下一條粗壯的漢子,攀上汽車便以手中的三節手電筒為武器,眨眼間便
將幾個惡徒打下水去。一個老者還大聲喊:「天成,天成,手下留情,可不能打壞了
人!」那些人這才知是車上姑娘的援兵到了,立刻撒丫子四散逃竄而去。楊天成又跳進
水裡,直往岸上追去。那先得手的幾個歹徒也忙丟下袋子,逃進夜色中去了。
    驚愕中的穀佩玉發了一陣呆,突然丟掉手中的拖把,撲進父親懷裡,就嗚嗚地哭開
了。
    穀老誠也老淚縱橫了,不住嘴地說:
    「佩玉,佩玉,別哭。爸這不是趕來了嗎。人沒傷著,比啥都強。」
    楊天成和拖拉機手將丟棄在岸上、水裡的黃豆袋子扛回來,一袋袋往車上裝。他最
先發現了問題,問:「民子,大民子呢?」
    穀佩玉抹了一把淚水,氣賭賭地說:
    「回家了!」
    「回家了?」穀老誠納罕,「怎麼沒見他呀?什麼時候?」
    「他回白馬屯了。」
    馬大民的家在白馬屯。穀老誠聽出了問題,問:「你們……鬧彆扭了?」
    穀佩玉點點頭,望望楊天成,欲言又止,只是說:「他不是人!」
    楊天成為人厚道,卻不愚憨,此情此景,什麼看不出?便故意粗描淡寫地打著哈哈,
試圖圓場,說:「這大民子,平時乖羊似的,冷丁耍上驢脾氣,就啥也不顧了。
    撂挑子也不能往河心裡撂啊!谷大叔,你陪佩玉先在車裡呆一會,消消氣。我這就
去把他叫回來,兩袋煙的功夫。」說著,便又跳上了小四輪。
    穀佩玉急攔阻:
    「天成哥,你別去。我從今往後再不理他!」
    楊天成笑道:
    「哪裡話,小兩口耍耍性子生點氣,是給過日子撒花椒面添鹽醬的事,當什麼真!」
    穀老誠也說:
    「天成,那你就受累,快去吧。車扔在河心裡,也不是個事呀!」
    小四輪突突著,直往北岸沖去。佩玉望著四周黑黝黝的大山,眼淚不由又奔湧而出
了。
    入夜時分,楊天成將水挑進穀家院子,見穀老誠直門兒在院心不安地轉圈子,就問,
谷大叔,還忙啥呢?穀老誠說,這都啥時辰了,佩玉和大民子咋還沒回來呢?楊天成安
慰說,興許在錦州城裡被啥事耽擱了,別急,再等等。穀老城叨念,不能,不能啊,啥
事能耽誤到這時候呢?走時沒說呀!又挑過幾擔水,楊天成說,是不是汽車在路上拋了
錨,要不我去屯裡借輛小四輪,咱們順道兒去找找看吧。
    太是時候了,及時雨一般。不然,又豈止是兩三千斤黃豆,佩玉孤身一人,誰知又
會發生什麼事呢?
    待楊天成再趕到白馬屯馬家時,馬大民正獨自一人趴在被窩裡想心事,炕沿下已密
麻麻不知扔了多少煙頭子。待冷靜下來,他心裡也覺不是味兒,很有些後悔了。自從那
夜和王吉琴苟且之後,初嘗了女人滋味的馬大民便再難收斂,幾次偷偷地潛到楊家院子
裡去。那王吉琴也由半推半就到曲意逢迎,撩撥得馬大民更加淫性難改。後來,王吉琴
便趁機將偷聽來的城裡幹部與佩玉的談話添油加醋地告訴了馬大民,並出主意給他,讓
他先去破瓜,說那事一試便知分曉。不然興許未待結婚,就先把綠帽子戴上了。所以今
日一出錦州城,馬大民便已存下心來,要趁夜色在河心裡辦成大事。他萬沒料到事情會
是這種結局。以前他也曾多次跟佩玉纏綿,雖說佩玉始終沒讓他突破最後防線,但也從
未惱過,每次都是羞紅著臉推阻他,說心急吃不得熱豆腐,咱們得把喜慶氣氛都留給那
個好日子。可今天,佩玉狠狠地打了他,那手下得極無情,他忿惱之下才棄車而去。可
他回到家裡,又覺佩玉之所以敢這樣給他一耳光,可能正證明她心底無愧。自己將一個
姑娘家和汽車都孤零零地扔在河心裡,日後還怎麼回去見佩玉和谷家人?難道這段姻緣
真就這般突然斷了嗎?王吉琴那騷娘們的話聽不得哩,她存心跟佩玉作對,就把我當了
猴子耍,這吃虧倒黴的事眼看著都落到我頭上了……楊天成風風火火闖進屋子時,馬大
民先是一驚一窘,心裡又陡生一喜,他情知楊天成是因何而來,這倒不失為一次就坡下
驢的機會。可他還佯裝鎮靜,身子只欠了欠,仍趴在被窩裡,問:「喲,天成哥,你怎
麼來了?」
    楊天成上前就揪馬大民耳朵,罵道:
    「你小子少跟我玩這套,挨操打呼嚕,裝什麼氣迷!起來,給我快滾起來!」
    馬大民哎喲哎喲地被揪出被窩。自從他和王吉琴偷偷摸摸地有了那事,在楊天成面
前就有了做賊心虛的感覺。尤其是今日這事,理又在人家一邊,他便更覺氣短。他爬起
身,揉著耳朵,一邊將香煙扔給楊天成,一邊咕噥道:「你有話就說嘛,還想把我揪成
個豬八戒呀。」
    楊天成說:
    「你少廢話,快穿衣裳,跟我走!」
    「上哪去?」
    「車扔在河心裡,你說上哪去!」
    「我不去。」
    「你再說一遍!」
    「我……」
    「你敢再說個『不』字,可別後悔,我楊天成轉身就走,再不來見你。你不就會擺
弄兩下方向盤嗎?拴塊大餅子狗都會幹的事,還拿什麼大?這個世界找三條腿的蛤蟆難,
找個會開車的兩條腿的人,我不用出白馬屯,也能立馬叫上三個五個。」
    馬大民嘟嘟囔囔地登褲子,說:
    「我今兒心口疼,腳還崴了一下……」
    楊天成將地心的鞋踢到炕沿下,仍是氣狠狠地罵:「你就是兩條腿兒都折了,也得
馬上給我爬回河沿去!你小子一扔耙子跑回家趴熱被窩來了,你知不知道汽車差點叫人
搶了!」
    馬大民又是一驚,手上的動作就麻利了些,可嘴裡仍在叨咕:「天成哥,咱們都是
男人,咱哥倆又不錯,我才跟你說……」「呸!你卡巴襠多餘夾那兩個卵子,你今晚兒
做的這些事,還恬臉說是男人!」
    「你是不知道,佩玉她……她的那個事……」「佩玉的啥事你少跟我說!我只信得
過她。今兒個卻瞧不起你!」
    「敢情不是你老婆……」
    「我楊天成上輩子沒修來這份福!你嫂子要能頂上佩玉的一個腳指頭,我下輩子做
牛做馬都願意!」
    楊天成這一手以罵代勸的策略果然成功。來白馬屯的路上,他就琢磨怎樣才能把馬
大民勸回去。王吉琴在枕頭邊,也曾把城裡來人的事說給他,他猜知馬大民必是為那事
鬧了起來。苦口相勸反似自身理短,這般連吆喝帶罵,反能把馬大民的邪性勁兒鎮下去,
興許還能為兩個年輕人的重歸於好做些鋪墊。這也是善良人的一份苦心吧。
    馬大民尷尬地重回到汽車上時,先沖穀老誠喊聲「爸」,又遞上一顆煙,掏出打火
機點燃,訕笑著說:「我打過晌就心口疼,這兒離我家近,我回去吃了兩片藥……」穀
佩玉端然而坐,面若凝霜,冷冷地說:「往後仍想接著給穀家開車,行,工錢照舊,規
矩照舊,但食宿得自理。若還想照老樣子,也行,食宿費從工錢裡扣,連吃帶住,一月
一百元。」
    穀老誠長歎一口氣,說:
    「回去說,回去說。開車吧。」

                                     八

    灶坑裡的三八,拱了這一次火,雖未把穀家豆腐坊拱翻,可穀家也算不大不小地鬧
了一場風波,穀佩玉的兩隻漂亮大眼睛先是哭得爛桃似的,接著又瞘婁下去失去光彩,
足有半個多月才又漸漸恢復起靈氣。王吉琴心裡還是好一番得意的。
    只是那馬大民再也不輕易翻過牆頭來鬼混,偶爾碰面,沒說兩句話,那饞貓小子就
避瘟似的遠遠躲開了。楊天成在家裡也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好鬧了一回,問她是不
是將城裡來人的話也透給了馬大民,王吉琴鐵口鋼牙滾刀肉,只是不承認。楊天成忿惱
莫名,也是沒招兒,十來天不肯跟她同睡一被窩。為這兩宗事,王吉琴又遷怒穀佩玉,
暗罵小狐狸精你等著,姑奶奶還有辦法整治你。
    說話間就漸漸涼了,虹螺山滿坡滿溝的楓樹葉落霞般的紅了,又隨霜降,幾天間就
刮落得乾乾淨淨。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少了地裡營生的虹螺山農戶則把更多的精
力投到幹豆腐中去。玉井屯的老井整日都有人吱嘎吱嘎在搖轆轤了。
    這一日,又是楊天成為谷家備水的入夜時分,王吉琴突然推開馬大民的房門。正仰
靠在行李垛上想心事的馬大民猝然一驚,忙吐掉叼在嘴上的煙頭,慌慌地問:「喲,嫂
子,你咋來了?」
    王吉琴飛了個媚眼,說:
    「你給我叫啥?」
    馬大民更壓低聲音:
    「嫂子,這屋子說話不隔音,外頭啥都聽得見。」
    王吉琴不依不饒,追問:
    「我想再聽聽你咋叫的我。在俺屋裡嘴咋那麼甜?」
    「吉琴……嫂子,你……這些日子,我……」「噢,把我躲得遠遠的,八成是那口
鮮桃叫你吃上了口,就把我給忘了吧?」
    「哪裡話,哪裡話。佩玉這些日子,連正眼都不肯瞅我,除了使喚牲口似地吆喝幾
聲,一句知冷知熱的話都沒有了。我正心裡愁得沒縫,怕是,怕是……我們倆的事兒,
懸呢……」王吉琴撇撇嘴:「大老爺們,少說這熊話。什麼了不得的天仙兒,黃就黃,
黃了我再幫你找一個,十裡八村的,挨個挑,保准不比這個整日繃巴的狐狸精差。」
    馬大民更苦了臉:
    「嫂子,你可別再說這個話了……你要還有別的事,就快說。不然,就快些回去吧,
孩子怕又鬧著找你了。」
    王吉琴卻故意又把屁股往炕裡挪了挪:
    「喲,還攆上了我。俺小順子用不著你操心,正在他姥姥家玩呢。我有事倒不假,
可我偏不說。」
    馬大民更急了,苦求道:
    「吉琴,我的姑奶奶,你就饒了我吧!眼下這一陣……我是真不敢再……」王吉琴
媚眼再飛,譏嘲一笑:「你以為我找你是為那一口呢?屁!你倒巴不得,我還不敢侍候
呢。」
    「那你……」
    「好,既你恨不得我馬上就離開,我就有話直說,長話短說。你把穀家在錦州城裡
送幹豆腐的飯店、商店、零賣點兒都告訴我。」
    「啥?」馬大民驚得差點蹦起來。
    「就是穀佩玉每天都往哪兒送,一家是多少,那邊接手的人是誰。還沒聽明白呀?」
    「這?不不,這可不行。佩玉早有話,說這是秘密,任誰也不能告訴。」
    「是不是主要不許告訴我呀?」
    「不不,連我親爹親媽我都沒欠過一點口縫。再說……再說我也不知道,我只管開
車,那些事,都是……都是佩玉自個兒辦。」
    「你唬俺家穿開襠褲的小順子呢?你跟屁蟲似的,天天跟她進城,天天往車下卸貨,
那些事,瞞得過你?」
    「佩玉建立起這些網點,也、也是不容易,我要漏出去,就……就更對不起穀家
了。」
    王吉琴又是詭秘一笑:
    「你也用不著看家狗似的這般為穀家精忠報國。再說了,我也不做幹豆腐,不賣幹
豆腐,你天成哥每天只幫個三五十斤貨,不值當往錦州城裡跑,想跑家裡也不趁汽車,
你怕那麼多幹啥?」
    「那你問那個是為啥?」
    「我就試試你對我的這顆心。」
    「這……這可真不行。吉琴……嫂子,哪怕你再……隨便問個別的事呢……」「別
的事?我希罕問你!好,那你就再想想,啥時想好啥時給我列出張紙單來,瞎糊弄我可
不行。不然,我天天晚上這時來,你怕佩玉,我可不怕她小蹄子!」
    正掰扯間,就聽窗外有腳步響,兩人急緘了口。佩玉在院心冷冰冰地大聲吩咐:
「馬大民,你弄兩擔水,後車廂再衝衝,埋埋汰汰的明早怎麼拉豆腐!」
    馬大民慌急地應:
    「知道了知道了,我這就去。」
    待腳步聲遠去,馬大民才一抹額上的虛汗,說:「哎呀我的姑奶奶,你就快走吧,
往後也別再到我這兒來了。那個事,容我點工夫,找機會我給你送去還不行嗎……」九
谷佩玉之所以沒有將馬大民解雇,顧忌之一就是馬大民幾乎掌握著她的銷售網點的全部
秘密,事情做得太絕情,後果便很難預料。再有,就是她的厚道爹和啞巴媽在私下裡不
止一次勸說她,說殺人不過頭點地,那大民子雖說在那件事上做得有點令人寒心,可這
幾年勤勤快快親親熱熱的就像一家人,兩個人也人前人後成雙成對的,這麼抽冷一下子
說散就散了,莫說兩姓旁人如何嚼舌頭,就是咱自己心裡也不落忍。穀佩玉也一次又一
次想起兩人間的許多甜蜜往事,一次又一次偷抹了不少眼淚,心裡便暗存了「緩期執行,
以觀後效」的打算,只是對誰也不透半點口風,連老爹老媽也不知她心底的真正意思。
    這一天,穀佩玉又隨馬大民驅車進錦州城,未過西關大洋橋,車先停在一家豆製品
商店門前。穀佩玉跳下車,便急急推門向室內走去。營業員見她進了門,先扯嗓向後面
的經理室喊了一聲:「吳經理,谷老闆來了。」
    這一嗓頓使穀佩五心底生出幾分詫異,往日沒這節目啊!以往她進了店,都是徑撲
經理室,吳經理按預定數八九不離十地報個斤數,再在她的小帳簿子上簽個名,剩下的
便是她讓馬大民將幹豆腐搬進一捆兩捆來,由營業員一過秤了事。今兒這是怎麼了?
    吳經理聞聲趕出來。這是個挺仗義的年輕人,見了穀佩玉,二話不說,扯著袖頭就
往後院走。穀佩玉更感疑惑,笑嗔道:「吳大哥,有話你就快說,外面汽車還等著我
呢。」
    吳經理扯著谷佩玉在一僻靜處停下,一臉緊張一臉嚴肅地問:「咋,事情你還不知
道?」
    穀佩玉笑道:
    「你別鬼鬼道道的,有啥事你就快說嘛。我知道什麼?」
    吳經理說:
    「市場食品衛生檢驗所昨天派人來,取了幾張幹豆腐去,過後又來了電話,正式通
知,虹螺峴穀家豆腐坊的豆製品不許再經銷,再賣沒收,還要罰款。」
    穀佩玉大驚,問:
    「為什麼?」
    吳經理搖搖頭:
    「我們問了,人家電話裡不說。再問,人家就說我們是搞食品衛生檢驗監督的,你
們想想是為啥?」
    穀佩玉驚得說不出話來,好一陣,才又問:「光是你們一家不許賣,還是都不許
賣?」
    吳經理說:
    「我也不知道你們穀家幹豆腐都在哪兒賣,哪知道?」
    穀佩玉知道自己這話問得有些唐突,稍鎮靜一下,說:「謝謝你,吳大哥。那我走
了,改日見。」
    穀佩玉回到汽車上,馬大民已解開繩索準備往下搬豆腐包,問要多少斤。穀佩玉怔
怔的好半天沒應答。又問,她才沒好氣兒地說,今兒這裡一斤不要,開車!
    汽車又跑了幾家老主顧,接洽人竟像都跟吳經理商量好了的一般,都說不要,都說
食品衛生部門來了通知。穀佩玉這才深感大事確是不妙,她想了想,就叫汽車往食品衛
生檢驗所開。馬大民也奇怪,問去那地方幹什麼。谷佩玉冷冷一句斥回去,叫你開車就
開車,別廢話!
    大街小巷好找了一陣子,汽車終於磨進檢驗所的小院子。穀佩玉單槍匹馬闖進一間
辦公室,她先自報了家門姓名,屋裡十來個穿著筆挺的海藍色制服的男男女女便齊齊地
將目光盯向她。一個負責人坐在辦公桌後開了口,挪榆地說,我們正商量派人去虹螺峴,
沒想到你自己找上門來了,好,很好。穀佩玉氣衝衝地問,憑啥不許我們穀家的幹豆腐
再賣?負責人說,你問誰呢?你自己該知道。穀佩玉說,我知道還來問你們幹什麼?負
責人說,你們為了幹豆腐好銷,就在裡面摻上國家明令禁止的佐料,甚至是毒品,你懂
不懂這叫犯罪?穀佩玉心裡有氣,用手一指院內的汽車,大聲說,我今天的一車幹豆腐
都在這裡,還一斤沒賣,你們空口埋汰人可不行!負責人站起來,冷冷一笑,都在這裡?
那好啊!隨即一擺手,下了命令:「全面化驗檢查!」
    十來個人便全擁出來,還從別的屋裡出來幾個穿白大褂的姑娘。車上的幹豆腐是分
包捆裹的,每包五六十斤、百八十斤不等,都是統一山谷家備用的白色豆腐布捆裹。負
責人便讓都打開,每包裡都抽樣取出兩三片,交給穿白大褂的姑娘。又命令汽車不許離
開半步,谷佩玉和馬大民也都不許離開院子,否則如何如何,口氣很嚴厲,沒有半點客
氣。
    兩個人坐在駕駛樓子裡,很沉悶。馬大民幾次張口欲詢問點什麼,可見佩玉緊抿著
嘴巴眼睛一眨不眨不知在想些什麼,只好又把話咽回去,用吸煙苦捱時光。又見佩玉被
煙氣嗆得把車窗搖下來,便忙把大半截煙頭丟在腳下,踩滅了。
    「穀佩玉,進來——」辦公室的一扇窗打開,有人大聲喊,就似在傳叫犯人。
    穀佩玉急急進了屋子,只見負責人的辦公桌上放著兩片幹豆腐,上面還壓著一紙檢
驗報告。負責人譏嘲而鄙夷地將報告單一推,說:「自己看吧,看你還嘴硬!」
    穀佩玉撲到桌前,拿起報告單,上面這個數據那個符號的也看不明白,目光落到最
下一格檢驗結論欄內:「部分豆製品中含微量opium成分。」她便指著這行文字問:
「這是什麼意思?」
    「沒看出你歲數不大,倒挺能裝憨啊!到這種時候,你還裝什麼糊塗?」負責人說。
    「我真的不懂!」穀佩玉使勁搖搖頭,「就是我犯了挨槍崩的死罪,你也總得叫我
死個明白吧?」

    「明白?自己做的什麼事自己不明白?」負責人冷冷一笑,手一揮,「你們先回去
吧,等候處理!幹豆腐不許再做,更不許再賣。再賣再做也沒有用,也沒人會再買。報
紙很快將對你們穀家幹豆腐的事曝光。你們這叫放著陽光大道不走,故意往狗屎堆裡踩,
這個該懂吧!」
    「那我這一車幹豆腐你們總得讓我先批發出去吧。」慌亂怔懵一時的穀佩玉竟還惦
記著眼皮底下的這顆小芝麻粒兒。
    「卸下來,全部就地銷毀。」
    「全部?兩千多斤啊!」
    「兩萬多斤也得銷毀!」
    「可這兩千多斤都有問題嗎?」
    「有一片有問題也不行!我們要向全市消費者的健康負責!」
    「那你們……就、就把有問題的挑出來……」穀佩玉有些嚇呆了,頭上冒出一層汗
珠子,心裡覺得委屈,眼淚也跟著流下來,「這一車幹豆腐,也是好幾千塊錢呢,我們
莊稼人也不容易……」「你們坑蒙拐騙也不容易,是不是?你們以為這食品衛生檢驗所
是為你一家開的,是不是?實話告訴你,要不是考慮這一車幹豆腐有毒的畢竟還是少數,
情況也還需進一步調查,我們今天就連人帶車,全部把你們扣下來,送到拘留所去!」
    一車幹豆腐便只得都卸棄在檢驗所的院子裡,連那些包布都沒有帶出一片來。汽車
開出檢驗所,佩玉讓找了個僻靜、寬敞些的路邊停下來,怔怔地坐在馬大民身邊發呆。
馬大民又抽煙,佩玉伸出一隻手,幽幽地說:「給我一支。」馬大民驚駭,問:「啥?」
「煙。」說著,淚珠便又劈裡啪啦滾下來。馬大民給佩玉點上煙,見她哽咽著一邊抽一
邊咳,那淚水簌簌,顏面如洗,好不淒然。他知佩玉從不吸煙,此番遭受的損失和打擊
太大了,便心疼地勸慰說:「佩玉,財物事小,身子要緊,你別哭了,煙也扔了吧……」
佩玉便哭得更厲害,好一陣,才說:「大民子,今兒這事,回去跟誰也別說,跟咱爸咱
媽更別說,別再讓他們跟著上火,歲數大了。」
    自從上次鬧了河心那場事,佩玉還從來沒這樣款聲細語地跟他說過心裡話,「咱爸
咱媽」的稱謂也是頭一次重新啟用,馬大民心裡感動,便點點頭:「我知道。」又問:
「那明兒咱們還做不做幹豆腐?」
    佩玉想了想,擦擦淚水,說:
    「做。不做怎麼跟鄉親們解釋?」
    「不是不讓賣了嗎?」
    「錦州不讓賣,咱再想別的法兒。活人不能叫尿憋死。」說著,佩玉就翻自己的小
挎包,問,「你身上帶了多少錢?」
    馬大民急翻腰包,佩玉將幾張百元大票挑出來,連同自己翻出的幾張,湊了一小疊,
數了數,揣進衣兜。又翻腕看看表,說去辦點事,就跳下了車。馬大民說,還是我開車
送你去吧。佩玉說不用不用,你別動,就在這兒等我,啥時回來啥時算,餓了就自己買
點什麼先墊補墊補。說著,她就快步走進熙攘的人流中去了。

                                     十

    谷佩王將馬大民和汽車留在城市一隅,獨自一人又返回食品衛生檢驗所。她一是怕
汽車同去大招搖太惹所裡人注意,二也是想將馬大民從這件事中擺脫出來。穀老誠常常
教誨女兒的一條處世原則便是:害人之心不叮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事出必有因,要想
瞭解來龍去脈,看來非得暗中下些功夫了。對馬大民,她還沒有徹底結束「以觀後效的
考察」階段,有些事還是不讓他知道的好。
    穀佩玉隱在檢驗所大門外不遠處,看看將近中午12點,便招手攔住一輛出租汽車,
坐進去,牢牢盯住檢驗所所有出入之人。過了一會兒,果然就見那位負責人騎著自行車,
後座還馱著一大包東西,出了大門,直向北去。她讓出租車尾隨,過大街,穿小巷,左
盤右繞,直見那位負責人提著東西走進一個樓門裡。
    負責人攀梯,開鎖,進家門,將東西放在門廳的一張小桌上,剛解開包布,就聽門
鈴叮咚響,以為是愛人接孩子放學回來,嘴裡埋怨:「有鑰匙自己開嘛。」就去開了門,
陡見門口站著笑盈盈的穀佩玉,不由一怔一窘,問:「哦,你?你怎麼找到這兒來了?」
    穀佩玉也不客氣,邁步就走進來,一邊自找拖鞋換,一邊說:「打了半天交道,我
還不知道大叔貴姓呢。」
    其實負責人也不過四十來歲的樣子。求人辦事,先低一輩,也是常理。
    「我姓張。你有什麼事嗎?」
    「有些事,我實在弄不明白,想當面再向大叔請教請教。」
    「有話下午到所裡去說,到家裡來幹什麼?」
    「我看所裡人太多,您也忙,說話不方便。再說下午我們汽車還有事,我就擠這工
夫打擾您了。」
    老張只好將穀佩玉引至房間,口氣仍是很冷漠,說:「你找到家裡也是沒用,事情
就是那樣,一堆一塊都說給你了,我們執行國家食品衛生法,你到哪兒說也沒用。」
    說話間,一個十多歲的小女孩隨媽媽進了屋,進門就嚷:「爸,買這麼多幹豆腐
啊!」哪女人卻埋怨:「揀便宜也揀點值當的,這麼多破玩藝兒,什麼時候吃得完,不
怕放臭啊!」老張便急忙大聲提醒:「家裡有客人!」又很窘促地對穀佩玉訕然一笑,
說:「哦這人,往家買東西總受埋怨。我見幹豆腐,就多買了點。」
    穀佩玉心裡恨罵,買什麼買?哪有居家過日子的一傢伙就買二三十斤的?賣幹豆腐
的還連包布都賣給了你?她坐在汽車上,就猜知是怎麼回事了,可她仍作渾然不覺地笑
道:「只怪我以前不認識大叔,往後我常送過來一些嘛。家裡出的東西,何必花錢買?
我們家做的幹豆腐在虹螺峴也算攏頭子呢。」
    「不用,不用。有事你就快說。」老張不願在這個問題上糾纏,轉身對外間妻子說,
「快弄飯,午後我還有會呢。」口氣裡已明顯帶了逐客的味道。
    老張再回過臉時,正見穀佩玉從衣兜裡摸出那疊百元票子,輕輕放在茶几上。他故
作驚訝地問:「你這是幹什麼?拿回去,拿回去。」
    穀佩玉笑道:
    「初次登門,就算給小妹妹買兩支鉛筆買幾個本吧,拿不出手的。」
    就好比家裡的老轆轤,一叫了點油,就不那麼吱嘎嘎的叫得尖利難聽了。老張的口
氣立竿見影地有了轉變,很同情地歎了一口氣,說:「唉,你們這些農民,這些個體戶
啊!要說發家致富,誰不想呢。
    可君子愛財,總得取之有道嘛。你們膽子也太大了點,招法也太毒了點。現在事情
敗露了,叫我……也很為難嘛,你說是不是?」
    穀佩玉點點頭,說:
    「大叔說的是。我知道所裡沒將我們連人帶車立馬扣押往局子裡送,就全仰仗大叔
照顧了。可那些幹豆腐確實不都是我們穀家豆腐坊做的呀!多一半是從屯裡收來的。究
竟出了啥問題,還請大叔明明白白告訴我。我肚裡沒多少文化水,那個檢驗報告我確是
看不懂。」
    老張作恍然頓悟狀,說:
    「噢——怪不得呢。幹豆腐既不是你們一家所做,也就難免了。
    林子大了,什麼鳥沒有呢,是不是?那一車幹豆腐,真有問題的其實也就一兩包,
那裡面有鴉片成分,雖說量還不大,但人吃了會慢慢染上毒癮的……」這一驚可是非同
小可。穀佩玉差點跳起來:「鴉片!什麼鴉片?」
    「就是大煙啊,大煙你也不懂?大煙才是要害呢。我們正準備向上級打報告,配合
公安部門去你們那裡搞偵破,這毒源不追可是了不得的。」
    穀佩玉怎會不知鴉片,那是在小學課本裡就涉及到的知識,她早知道那是魔鬼,是
野獸,是比野雞脖子(北方的一種毒蛇)的牙液還毒千倍萬倍的東西。可她萬萬沒想到,
鴉片今天怎麼會和自己聯繫在一起?她真急了,淚水又在眼圈裡打起了漩漩兒,說:
「大叔,這事我真的一丁點也不知道。我敢以腦袋保證我家做的幹豆腐決沒有這東西。
求求大叔幫我想想辦法吧。」
    老張說:
    「還有什麼辦法。不過,問題既沒出在你們穀家,你也用不著害怕。過幾天我們去
人把問題弄清楚了,誰的罪過也就由誰承擔了。
    還是那句話,從明天起,你們家先不要做幹豆腐了,做了也不好上市,這事可能明
天報紙就要登出來了。」
    谷佩玉此行,其實主要也就是為這報紙的事而來。她知道那可干係重大,白紙黑字
一登出來,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沸沸揚揚地在遼西城鄉一鬧騰,穀家豆腐坊往後
的買賣就算徹底絕路了,再想重新打開局面也難了。她故作不解,試試探探地問:「那
報紙咋還管這事呢?」
    老張說:
    「報社什麼不管?輿論監督嘛。聽他們來電話,說有群眾來信舉報,舉報信中還列
舉了一些你們穀家幹豆腐的主要銷售點。報社讓我們協助搞一搞食品檢驗,若能證明舉
報屬實,他們就要公開見報了。這些工作我們已經做了,檢驗報告也送了去。聽說報紙
發時還要帶評論呢。」
    穀佩玉問:
    「報社沒說舉報人是誰?」
    「小穀啊,這話你可以關上門在我家裡這樣問,在外面可就要注意嘍。國家機關有
保護舉報者的責任和義務嘛。」老張淡淡一笑,頗有些賣弄地說,「當然嘍,我在家裡
跟你打官腔也沒什麼意思,是不是?為了調查方便,這事我們也問過,可報社說信上只
署了『一位革命群眾』,沒落名。我分析,也是你們身邊的鄉下人幹的,很知情嘛。你
們穀家是不是跟什麼人積了仇怨呢?」
    穀佩玉似有所思,急切中,陡然生智,再次求告道:「大叔,那事報紙一登出來,
我們有嘴也辯不清了,往後報上還能更正說那事與我們穀家無關,穀家只是代收代賣嗎?
再說,過兩天你們只要興師動眾地派人一調查,心裡有鬼的人也就把尾巴尖兒藏起來了,
還能查出個啥?您說可是?」
    老張點點頭,心裡不得不承認這個農村姑娘的睿智精明,分析得有道理,這也正是
讓他犯難的癥結所在,便問:「那依你的意思呢?」
    穀佩玉說;
    「大叔的路子寬,面子大,能不能勞駕跟報社再說說,就寬限我們三天。三天之內,
由我負責把情況給您搞清楚。三天后,如果我不回話,登報也好,派人去鄉下治我個什
麼罪也好,我都甘認倒黴了。」
    老張瞟了一眼茶几上的票子,略作沉吟,說:「好,那咱們就這樣說定了。報社那
邊由我去做工作,三天之內,可暫不見報,我們也暫不往你們那裡派人。過了三天,你
也別找我了,找了也沒用,我只能公事公辦嘍!」
    穀佩玉咬咬嘴唇,重重地點了點頭。

                                    十一

    這一晚,谷佩玉隨車回到家裡,聲色不動。豆子照樣泡,轆轤照樣叫楊天成搖得吱
嘎歡響,自己的算盤照樣打得劈叭脆響,半夜時豆腐坊也照樣你忙我碌熱氣騰騰。到了
第二天清晨,屯內各戶送上幹豆腐的時候,她又抱出幾十隻嶄新雪白的包布,交給老父,
言稱市里正搞食品衛生大檢查,舊包布伯過不了關的。她又將幾十隻小紙條暗中交給老
父,每只紙條上都寫了各家戶主的名字,暗囑每家的幹豆腐檢斤後,不論多少,都單獨
打包,包內依姓名暗附紙條。穀老城納罕,幾次張嘴欲問,佩玉只說各家豆腐質量不一,
城裡主顧有挑剔,這是為以後按質論價做準備。穀老城便也不再多疑,依言行事去了。
    穀佩玉心裡自有小九九。那在幹豆腐中用毒之人既是三五十斤的小打小鬧,做出成
品又需賣給爸家,此番用心就絕非是為了自己的貨色長久地「癮」住主顧,用毒者與舉
報者極有可能就是同一人,目的就是為了扳倒穀家這杆旗,推翻穀家這輛車,目的達不
到,他就還要繼續做手腳。可此人是誰呢?誰家跟穀家有深仇大恨才蓄意設下如此歹毒
險惡的陷阱呢?穀佩玉徹夜不眠,將每日送來幹豆腐的老戶挨家過篩子。雖說祖祖輩輩
數十年間住在一個屯子,難免有些不睦和隔閡,但終難認定誰是布此圈套的惡人。萬般
無奈,她才有了如此計謀……天還只是麻麻亮,佩玉在前面挑燈過秤記帳,穀老誠在身
後打包,亂哄哄的,倒也沒讓人覺察出今晨與往日有哪些兩樣。
    汽車拉著一車幹豆腐,依舊準時開出屯去,直奔錦州城。佩玉這次讓馬大民徑將汽
車開進食品衛生檢驗所的院子。她走進辦公室,先將一大紮鈔票拍在辦公桌上,說今天
她自家出資,煩請檢驗所挨包檢驗,挨包作出檢驗報告。那老張端坐桌前,見來者有備
在先,信心十足,且又有檢驗金預付,便也鼎力相助,調兵遣將,一路綠燈,還贊許地
說:「看你們今天態度不錯,主動積極,檢驗費今天就象徵性地只收一點吧。」
    檢驗的結果實在令穀佩玉大出意外,查出問題的那一包裡藏的紙條上明明白白地寫
著——楊天成。
    天成哥?怎麼可能!
    滿屯人誰都可懷疑,也絕不應該是天成哥呀!
    可畢竟是白紙黑字!畢竟是經過現代科學手段檢驗出來的結果呀!一切無可辯駁。
    這一次,只有那一包乾豆腐被扣留沒收了,餘者都讓汽車拉出了院子。穀佩玉情知
還不到再送到老主顧手上的時候,便只好再拉到錦西,低價批發給市場上的小販子,但
求少賠些吧。
    穀佩玉實在不能相信此事會是楊天成所為。幾十年的老鄰居,她太瞭解天成哥的人
品了。別的事不說,只論這做幹豆腐,楊天成就沒少和王吉琴發生口角。楊天成的幹豆
腐潑得薄而勻,最大的優點還在個「幹」字。壓幹豆腐時,絞繩若多加一扣,因所含的
水分必要減少,就直接影響了成品率。王吉琴常罵楊天成傻,說城裡人哪懂這些,穀家
收貨時也是一律打傢伙,你在絞棍上稍松兩扣又有誰知道?楊天成便說凡事得講個信譽
良心,我才不為那三兩塊錢的事讓人指脊樑,壞咱紅螺峴的名聲呢。動嘴無效,王吉琴
就半夜爬起身,親自動手松絞棍。楊天成急眼了,就給了王吉琴一巴掌。那個院子撕扯
哭鬧,一壁之隔不會毫無知覺。可為這種事,又不好出面勸解,穀佩玉心底只是暗存對
天成哥的敬意罷了。
    穀佩玉只得將事情的前後經過和自己的下一步打算都告訴給老父了。穀老誠把一雙
粗糙的大手搓得沙啦沙啦直響,驚愕得半晌說不出一句話,只是一聲接一聲地長歎:
「人啊,人藹—」這一夜,谷老誠依然帶領眾雇工在作坊裡忙碌。穀佩玉則幾乎又徹夜
不眠,待雞一叫頭遍,就裹著棉大衣躲在隱牆的暗影裡,觀察楊家的動靜。楊天成半夜
起身,磨豆,過漿,澆汁,直至後來點鹵,潑片,起包,佩王都看得一清二楚。楊家灶
間明晃晃地懸著大燈泡子,為了放煙汽,又大敞著窗門,本無什麼可遮掩的。待疲憊的
楊天成回屋脫衣上炕酣酣睡去時,穀佩玉的失望中便又生出些許欣慰,天成哥到底是厚
道人,怎麼會呢?也許是檢驗所弄錯了吧……穀佩玉跺跺凍得有些麻木的腳,正欲轉身
回屋,陡然又見王吉琴掩著衣襟從東屋裡出來,躡手躡腳的很有些神神鬼鬼的模樣,還
探出腦袋往穀家院子瞧了瞧,複又掩嚴了門窗。穀佩玉心一沉,便又隱回黑暗中,想了
想,又登著雞窩,輕輕翻過牆去……王吉琴先在鍋臺後灶的小鐵鍋裡添些水,又從牆角
碗櫥後面掏摸出些什麼來,丟到鍋裡,加上蓋,然後就蹲到灶前去,往灶門裡塞進幾把
豆秸子,點燃。豆秸子好燃,火又硬,很快鍋中就蒸出水汽,水汽中隱隱飄過一種淡淡
的香味,是那種說糊香不是糊香說清香不是清香的幽香,很好聞。待鍋中的水熬煮了一
會兒,王吉琴便抓過一隻小葫蘆瓢,舀出鍋中的水,輕輕潑進堆放在案板上的幹豆腐裡。
似怕淋潑得不均勻,又將幹豆腐橫放倒,就像翻撥一本厚重的大書,將熬過的漿汁淋灑
過每一頁頁碼中,眼見漿汁「潤物細無聲」地慢慢滲透……王吉琴正「勞作」得嫺熟而
投入,卻沒想房門猛然被撞開,風風火火闖進天神般的兩個人來。她一驚,手中的小瓢
「叭」地落在地上,人也就泥塑木雕般地僵立在那裡了。
    憨朴厚道的穀老誠面對這一幕,老淚竟汩汩奔湧而出,傷感地說:「吉琴大侄女,
我穀老誠一輩子沒做過啥傷天害理對不起鄉親們的事,你咋這麼坑害你大叔啊!」
    王吉琴吭吭哧哧的似還想狡辯:
    「大叔……你老、你老大人別記小人過,我、我……我只覺得天成的幹豆腐做得
太……太乾爽,就背著他,往裡……潑灑點水,只想多、多賣幾個錢兒,沒……沒……」
穀佩玉早從鍋裡撈出熬煮的東西,那是一小束類似豆秸棉秸的幹枝,還有幾枚好像棉花
桃似的玩藝。她氣憤地問:「王吉琴,你別把誰再當傻子瞎子!光是灑點水的事嗎?這
是什麼?你說!」
    王吉琴面色大變,汗珠子登時就從腦門滾下來,「這……」了半天,也沒「這」出
個子午卯酉來。
    不知何時已醒來披衣站在屋門口的楊天成早已氣得血紅了眼,呼呼地喘著大氣。他
猛地從灶門前抓過一塊大磚頭,嚇得王吉琴「媽呀」一聲就往穀老誠身後躲。穀佩玉撲
上去抱住楊天成的胳膊,嘴裡喊:「天成哥,你可不能胡來!」穀老誠也吼:「天成,
放下!放下手裡的東西!」那楊天成並沒將磚頭砸向妻子,而是惡狠狠地砸向大鍋,
「恍」的一聲,鐵鍋碎裂了,灶坑裡登時騰起一股煙灰水霧,直竄房箔。
    院子裡早站了許多人。楊天成凶凶地吼:「我操他媽!這日子是沒法過啦!王吉琴,
你給我滾!你馬上把你爹給我叫來!你滾!滾!」

                                    十二

    按當地的風俗,當眾砸了鍋,便表示了一種不可更改的決心,或弟兄分家,或兩口
子打八刀(離婚),意即再不肯在同一口鍋裡攪馬勺過日子。
    楊天成很得還要報官法辦,那王慶福卻苦求穀家無論如何還是私了。各家父女核計
了一陣,覺得鄉里鄉親的,得理還需讓人,不然下手太黑,反弄得自家在屯裡失了人心。
所以一方面死阻楊天成去鄉里,一方面再由穀佩玉出面去找錦州城裡的老張,只說是王
吉琴害牙疼,熬煮了點罌粟秸止疼,煮豆汁時刷鍋不淨才誤引出此次事端。于公,王慶
福甘認兩千元罰款;於私又暗送了老張一些好處,此事才算大事化小,不了了之。
    王吉琴幾乎斷絕了全屯人家的財路,自知理虧;老爹王慶福也自覺在姑爺在鄉親們
面前張不開嘴巴抬不起頭,所以對楊天成提出離婚的事沒有死抗著不鬆口。只是王吉琴
知道那小順子是楊天成的命根子,便咬緊牙關非要孩子,不給孩子就給房子。楊家五間
上房,東屋兩間半原本就是王吉琴的陪嫁,歸回王家不論,王吉琴討要的其實只是那西
屋兩間半。可房子若都給了女方,楊天成帶孩子又住哪裡?穀家父女眼看事情又憋進了
死胡同,便出主意給王吉琴一部分錢,權充那兩間半西屋,缺多缺少的穀家可以暫借。
楊天成被逼無奈,又非離不可,便一咬牙曾認出了大價錢,八千塊錢一甩手扔了過去。
為這些事,王吉琴對穀家不僅不念好處,恨怨反又添了幾分。此處暫且按下不表。
    這裡需插上幾句有關罌粟的話題了,這在虹螺山區不是什麼太大的秘密。虹螺大山
植被茂密,土質肥厚,氣候溫和濕潤,極適宜這種又嬌貴又惡毒的植物生長。早些年間,
大山裡鬧土匪,鬍子們明裡打著殺富濟貧的旗號,暗中就在大山深處種大煙熬膏子,一
供匪首享用,二也變賣些錢財,買糧棉買刀槍買彈藥。及至解放後,雖說吸食鴉片之人
已基本絕跡,但罌粟種子還零零散散地暗藏於民間,就是隊為基幢掙工分那些年,也仍
有膽子大些的生產隊長于山野僻遠處偷種上那麼三株五株。倒不是為了賣錢坑人,鄉下
人都有個牙疼心口疼什麼的,那玩藝倒是絕對頂事,且來得快,用秸子桃殼熬點水,一
碗下去,勝似任何靈丹妙藥。近十幾年,土地承包給各戶,村民們只說那花朵奇異好看,
偶在園田密棵中暗種個三棵兩棵,也算不得什麼了不得的塌天大事。不刮漿,不熬膏,
只為藥用備急嘛。
    年紀輕輕的王吉琴能夠想出如此陷人於不義的毒招子,其實還是偶得于馬大民的啟
發。那一晚,馬大民又翻過牆頭去楊家,正趕上王吉琴抱著孩子看電視。是新聞節目,
播音員正報說西方某體壇巨星偷服興奮劑事泄禁賽。王吉琴便問興奮劑是什麼,馬大民
就一知半解不懂裝懂地充明公,說就好比一個人吸了大煙,猛的就來了精神頭兒,比賽
成績就上去了。話題由此而起,馬大民又說報紙上都揭露了,四川有的飯館為了吸引回
頭客,就將大煙秸大煙殼子什麼的弄碎了,偷下在火鍋子裡,客人越吃越上癮,就非再
去吃那家館子火鍋子不行了;還說有的洋煙一盒裡也有一顆是含了大煙的呢。說者無心,
只為巴結顯擺;聽者卻有意,詭黠過人的王吉琴便在倏忽間生出那個險惡的念頭。於是
她佯裝心口疼,東家問,西家找,滿屯「討」藥。試想村長的千金誰不想巴結?她沒費
多大力氣,便背著楊天成掏弄到手一些那種東西。王吉琴暗中觀望鄰院,本打算只要穀
家有個風吹草動,她也就洗手作罷隱匿不動了,萬沒想到事情會敗露得這般迅速徹底,
正應了那句老話,叫做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吧。
    王吉琴光著身子推磨,鬧了個轉著圈地丟人現眼。她先在娘家住了些日子,老爹老
媽唉聲歎氣埋怨不休;在屯裡走動,又多遭白眼無人搭理;想想無趣,又捨不得孩子,
便隔三岔五的仍回老院子,有時就乾脆留住在東屋裡。楊天成見不得女人哭孩子嚎,房
子又是人家自己的,王吉琴願住願走便都由她,只是互不搭言,井水不犯河水。
    有一日,王吉琴抱著孩子鼻涕一把淚一把,心肝寶貝兒地好哭了半天,然後將孩子
往炕裡一推,便提了一隻小包走出村去,從此不見蹤跡,音信全無。有人問王老慶,或
答在城裡親戚家當保姆,或說去了南方打工,也沒個准地方,人們也就不再多問了。
    只是那小順子哭鬧了好些天,每天找媽媽,尤其是入夜打水那一陣,更弄得楊天成
心煩意亂。谷家啞奶奶見孩子可憐,就把小順子接過去哄逗,谷佩玉也常從城裡給孩子
買回些玩具食品來,那小順子便漸漸把想媽媽的心思淡忘了,有時乾脆夜間也不回家,
就小貓似的蜷在啞奶奶的被窩裡。楊天成心裡感激,院裡院外的活計不分彼此,都搶著
多做上一把,兩家的關係更見親密了。

                                    十三

    七九河開,八九雁來。轉眼殘冬將盡,遠望向陽坡,已隱隱騰起一層淡淡的綠霧。
    穀佩玉籌劃中的真空軟包裝的事情已有些進展,只是所需資金尚有虧空,訂制設備
的廠家早被皮包公司和三角債弄怕了,遲遲不肯交付安裝。谷佩玉心裡憋著勁兒,創收
節支,死活也要把這件事辦下來。
    卻說這一日,又是雞叫三遍,開始收購幹豆腐的時候,穀佩玉剛剛將臺秤在案上架
好,就聽大門外有電喇叭在高聲嚷叫:「本公司大量收購虹螺峴幹豆腐,每斤一元六角,
買賣公平,一手錢一手貨,現金交易,當場結清啊!歡迎鄉親們比較行事,本公司所出
價格保證高於其他任何收購點,不蒙不騙礙…」穀佩玉心中一驚,急撲大門外。依稀晨
曦中,只見一輛乳白色的「半截美」正停于谷楊兩家院門之間,車上兩條漢子正拿著話
筒喊叫。又見屯街上走來的鄉親們踟踟躕躕,彼此觀望,看有人上前交貨,果然立即點
了鈔票而去,便很快蜂擁而上,將那汽車團團圍住了。
    穀佩玉急回院內找老父商量。穀家的往常收購價是一元五角,看來要拉回鄉親,只
有破血了。穀老誠對這種事,本來就沒章程,只是說,你看著辦,你看著辦。穀佩玉想
了想,又說:「咱們如果也提價一毛,那就只賺個吆喝瞎忙活了,再說今日提了,明兒
咋辦?弄不好反倒得罪鄉親。我看今兒咱不如先避避風頭,我就不信他們明早還來。」
穀老誠還是那句話,咋都中,都中……院子裡父女倆正核計應急之計,突又聽大門外一
陣喧囂,只見楊天成、馬大民帶著豆腐坊裡的青壯夥計,手持鎬頭木棍直向「半截美」
沖去。楊天成怒目圓瞪,吼聲如雷:「還沒見過你們這樣做買賣的,跑到人家大門口打
劫來了!滾!不滾可別怪我們不客氣了!」
    那車上人也早有些準備,一個操起一根鐵棍,另一個竟端起了雙筒獵槍。穀老誠見
勢不妙,急和佩玉沖出院門去攔阻,沒想正見「半截美」駕駛室的側窗玻璃搖下來,露
出一張打扮得洋裡洋氣、鼻樑子上還架著一副墨鏡的女人頭臉來。女人摘下墨鏡,淡淡
一笑,直對著馬大民打招呼:「大民子兄弟,這一向可好啊?還沒把媳婦娶回家去吧?」
馬大民見狀,半邊身子先軟了下去,頭一低,拖著鎬把就躲到眾人身後去了。楊天成指
著女人罵:「王吉琴,原來是你搗鬼!你還恬臉回玉井屯來!」王吉琴仍笑道:「傻天
成,你生那麼大氣幹什麼?我在自家門口做買賣,可犯著了你什麼?」楊天成恨罵:
「我那天咋就沒一磚頭先把你砸死!」王吉琴不羞不惱,仍笑語吟吟地氣人:「現在也
不晚啊!現在把我一鎬頭砸死你才是大英雄呢!」楊天成氣得抓鎬就要往上沖,早被穀
老誠死死抱住,穀佩玉也急將眾人連勸帶吆喝地推回院裡去了。
    谷佩玉萬沒料到還有更大的險峻在後頭。待她隨車進了城裡,挨家走進那些老主顧
大門,對方竟好似同一表情同一腔調,都指著早已堆碼在旁邊的幹豆腐,歉疚又不無得
意地說:「你看你看,你遲來了一步嘛,也是你們虹螺峴玉井屯的幹豆腐,也是送貨上
門,價錢還便宜一毛呢。」
    車上帶的自家做的近千斤幹豆腐,只好再拉到批發市場低價拋出了。
    扣出汽油錢,賠慘了。
    第二日,仍是如此。
    第三日,還是一棵藤上結的苦瓜瓜。
    穀佩玉吧咂出點味道了。又聽王慶福傳出話來,說王吉琴去了一越南方,發了,還
從銀行貸回一大筆錢,腰裡鼓囊囊的沒處裝了。
    不錯,眼見是那王吉琴打馬回鄉專來跟穀家「對花槍」一比高低了。
    穀佩玉只是奇怪,那「半截美」雖說比自己的「130」跑得快些,為啥腳前腳後的
專往自己的老主顧門裡鑽?自己的銷售網是個秘密,除了馬大民無人知曉,莫非……第
四天,穀佩玉停了豆腐坊的火,待大門外的「半截美」剛開走,她就走進東廂房馬大民
的房間,心平氣和地對馬大民說:「大民,這幾天發生的事情,你都看見了,知道了。
我呢,也想了許多許多。說句心裡話吧,雖說這小半年我對你不冷不熱的,有些對不住
你,可心裡並沒把你當外人,還盼著咱倆有和好如初的一天。你也跟我說句心裡話,要
是以前沒有背著我穀佩玉做過昧良心的事,咱倆就抓緊把婚事辦了,然後重打鼓,另開
張,核計著相幫著,另殺出條生路來。東邊錦州的市場被人家擠了,西邊不是還有錦西、
興城、山海關嘛。若是你真有不敢告訴我、也不想告訴我的詭秘事,那你就……自己琢
磨吧,就不要再讓我們谷家人說出什麼不好聽的話了……」馬大民僵僵木木地站在那裡,
好一陣,就見兩行淚水緩緩地滾下面頰。他從衣袋裡摸出汽車鑰匙,放在炕沿上,然後
從炕梢提過一隻旅行袋,默默地走出房間,走出院落,孤獨地遠遠地去了。
    馬大民本是個不牝不傻的人,這幾天的事情他什麼不知道?什麼沒想到?看來他也
是早有準備,連自己該帶走的東西都打點好了。
    穀佩玉望著汽車鑰匙發了一陣呆,突然就伏在炕上放聲大哭起來。她哭世道的艱辛,
她哭人心的險惡,她哭自己一腔的善良與癡情竟換來如此的踐踏與戲弄,她哭生活對自
己怎麼就這般不公平……哭聲引來了穀老誠,引來了啞媽媽,也引來了抱著孩子的楊天
成。小順子在窗外哭著喊姑姑,谷老誠和楊天成要推門進屋子,竟都被啞老太堅決地扯
住了。老太太依呀著,比劃著,那意思誰都明白,就讓佩玉哭吧,哭個夠吧,那憋屈與
鬱悶是不能久留在心的。於是,幾個人站在門外,竟都是熱淚滿面,無聲哽咽了。
    足有一頓飯的功夫,穀佩玉抹去紅腫眼泡上的淚水,走出房門,苦澀一笑,就伸手
接過張舞著小手撲向她的小順子,在孩子臉蛋上深深地親了一下,問:「小順子,姑姑
好不好?」
    小順子也懂事地在姑姑臉頰上親了一口,摟著姑姑的脖子脆脆地說:「姑姑好!」
    「姑姑好還是媽媽好?」
    「姑姑好,媽媽不好。媽媽不要我們了,媽媽總好給別人使壞兒,氣姑姑哭……」
「那往後姑姑就給你當媽媽好不好?」
    楊天成聞此言大驚失色,急叫:
    「佩玉,你別、別亂說!那馬大民不是人,你何苦為他氣迷了心?」
    谷老誠老兩口也一時驚怔,呆住了。
    穀佩玉又苦苦一笑,坦坦然然地對楊天成說:「馬大民算什麼東西,我穀佩玉還不
至於為了他就糊裡糊塗地拿自己的終身大事開玩笑。天成哥,我們從小在一起長大,你
一直像個大哥哥一樣待我,我也一直打心眼裡敬重你。在這個世界上,最知我疼我的,
可能除了俺爸俺媽,也就是天成哥你了。經過這些年這些事,我終算明白了,最金貴最
難得的還是一顆人心。天成哥若是不嫌棄我,那咱們半個月之內就成婚,日子你定,想
操辦或不想操辦也都由你走。我的事我能做主,俺爸俺媽也信得過我不會挑錯了人。爸,
媽,你閨女沒說錯吧?」
    谷老誠夫婦完全呆了,怔怔懵懵地點頭不是,搖頭也不是,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穀佩玉又說:
    「爸,媽,豆腐坊的事你們二老也不用擔太大的心。待我和天成哥把婚事辦完,我
立馬再去錦州城工廠裡商量,把真空軟包裝設備抓緊定下來。在錦州、錦西每天賣個千
八百斤的,不過都是家門口練把式,算不得大出息。那套機器一上,天津北京的汪洋大
海可比錦西城的一個小潭子廣闊得多了,啥大魚大蝦養不住?我也算過一筆賬,咱要是
先把這輛汽車和這幾間大房子作本押上,資金再差也有限了,估摸工廠也會點頭了。二
老就容我再下這麼一回大注,大不了,咱再過一回窮日子,從頭來。咱窮過,不怕!」
    那個時候,日頭已躍上東山,鮮燦燦地將虹螺山區都鍍上一層桔紅色。向陽坡地上,
已有早耕的牛兒在悠長地眸叫了。

                                    十四

    玉井屯數一數二的漂亮「富姑」谷佩玉突然和帶了一個孩子的老實人物楊天成結為
夫婦,且婚事又辦得極簡樸,這在虹螺山區很引起一場不大不小的轟動。有人說穀佩玉
因和馬大民的事黃了,心灰意冷,饑不擇食,也就草率了自己的終身;又有人說那二婚
頭楊天成別看表面憨樸,實則花花腸子彎彎繞,也不知用什麼鬼招子先占了穀佩玉的身,
那谷家姑奶奶啞巴吃黃連,難說出口罷了,再不結婚怕要現眼了;還有人三百年前早知
道地掐指蔔算,說谷佩玉和楊天成終難長久,打八刀也就是三年兩載的事;更有人傳得
神眉鬼道,說那楊家院落原本就屬穀家,土改前谷家老輩人在老院子裡埋下了金條銀元
珠寶,穀家此番是捨身用計再將那些黃白之物收歸己有……好聽不好聽的,說啥的都有。
就像一個人對著虹螺大山隨便吆喝一聲,四周的高山峽谷都會很快反饋回聲,話兒很快
傳到谷家人耳朵裡,佩玉豁達一笑,對楊天成說,別人的嘴皮子咱也管不住,隨便他們
說去,出水才見兩腳泥呢,咱快把日子過紅火了要緊。
    婚後不久,穀佩玉很快從城裡引來一撥人,尺量筆劃地熱鬧了兩三天才回去。留下
話,一個月後設備到位,要求穀家在此期間扒掉老豆腐坊,蓋起新廠房。屯裡人發現穀
家的那輛130汽車被城裡人開走後就沒見回來,新郎官每天入夜時分也不再吱吱嘎嘎地
搖轆轆把,而是整日帶人塵土暴揚地拆房子,清垃圾,人們便更信了穀家確得了黃白之
物的傳言,說穀家腰一粗,更要大幹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老財主畢竟還是老
財主……而王吉琴的那輛「半截美」倒是每日還來,只是一見穀家停了生意,收購價格
不僅降了下來,反比穀家當初的一元五還低,秤桿子上還常鬧些糾紛。屯裡人這才大夢
初醒,齊罵那娘們真黑了心肝不是東西,不光坑了穀家,一傢伙把滿屯人都涮個苦。可
罵歸罵,小門小戶的沒個跑出大山的汽車輪子,只好甘認吃虧少賺,巴巴地盼著穀家快
些把買賣再做起來。
    整日奔波忙碌,穀佩玉就覺小腹時常隱隱疼痛,跑廁所的次數明顯增頻了,人也明
顯憔悴消瘦。再看那楊天成,兩眼也明顯見大,顴骨明顯見高。屯裡人便私下竊笑,說
這一對曠男怨女正如乾柴烈火,一個是伺花老手,一個是雲雨初試,似這般白天忙,夜
間累,銅鑄的人也得打磨掉一層皮。啞母雖嘴上說不出,心中卻極納悶,背地裡幾次催
促女兒快去醫院看一看,莫不是有了身孕?佩玉心裡也驚也疑。洞房花燭夜她就和天成
商量過了,說小順子還小,建廠的事也還剛有眉目,生孩子起碼要放在三兩年之後。楊
天成也慮佩玉若有了親生子,難免從小順子身上分心,自然一百一地贊成。床第之間,
兩人本是極小心在意的,怎麼這麼快就見了雙身板的反應了呢?
    佩玉去了鄉醫院,做了尿樣檢查,又抽血做了化驗。很快便見好幾位穿白褂的醫生
湊到一起,神秘兮兮地好嘀咕了一陣,而且又是翻書又是翻本的,還有個大夫說要給市
裡醫院的老同學打個電話問問。那幾個大夫再瞧她時,眼神也就怪怪的。穀佩五心裡發
毛,不知自己得了什麼怪病,坐在那裡好似全身都長了刺,都爬滿了蟲,癢麻麻的說不
出個滋味。
    終於等來了一位中年女大夫,把她帶到一個無人的小房間,掩上門,很嚴肅地對她
說;「我是醫生,我們又都是女人,為了治好你的病,我必須問你幾個問題,希望你能
實實在在地回答我,什麼也不要隱瞞。」
    穀佩玉急切地問:
    「我到底得了什麼病?」
    「一種很不好的玻」
    「到底是什麼病?沒法治了嗎?」佩玉聲音都打顫了。
    「你別怕。現在不比舊社會,醫藥科學也發展了,只要你積極配合治療,從根本上
痊癒還是沒有太大問題的。眼下最重要的是你必須如實回答我的幾個問題。」
    穀佩玉總算吐出一口氣:
    「只要能治好,我不怕花錢。好,你問吧。」
    「你結婚了嗎?」
    「結了。」
    「你丈夫是做什麼工作的?」
    「他是個農民。」
    「他常外出嗎?」
    「不。除了種種幾畝承包田,早早晚晚的他就在家裡家外忙活。」
    「你好好想一想,近半年左右時間,他有沒有進城打過短工什麼的?」
    穀佩玉想了想,毫不遲疑地搖搖頭:
    「打去年秋天,除了去虹螺峴趕趕集,他連城裡都沒去過。」
    女大夫沉吟了一下,接著問:
    「有個問題,我必須問,請你別介意。除了你丈夫,你還和別的男人有過性關係
嗎?」
    「性關係?」穀佩玉迷惑了,「你是指什麼?」
    「我就說白了吧。除了你丈夫,你是否還和別的男人幹過那種事?」
    穀佩玉騰地站起來,臉龐紫脹成了雞冠花,她忿忿地說:「你!你怎麼能這樣說
話?」
    女大夫平靜地說:
    「你激動什麼?我剛才已有話在先,為了治好你的病,同時還要治好傳染給你病菌
的那個人的病,我必須全面瞭解情況。我可以坦率地告訴你,你得的叫淋病,老百姓民
間的叫法,叫花柳病,一般情況下是經過性接觸傳染的。因此,我必須這樣問你。有什
麼你就說什麼嘛,這屋子只你我兩個人,屬￿個人隱私方面的事情,我可以保證為你保
密。」
    穀佩玉忿惱地說:
    「我結婚只一個多月。天理良心作證,我穀佩玉若是和第二個男人做過那種事,我
就不是人!出門叫汽車軲轆壓死!過河被水淹死!上山滾砬子摔死!」
    女大夫長歎了一口氣,說:
    「也用不著賭咒發誓,你說的這些,我姑且都信之。這樣吧,今天你先打上一針,
然後回家去,明天一定要把你丈夫帶來,我們還要對他進行檢查。這種病,對你,對他,
對可能染上的其他任何人,都決不允許拖延。當然了,關於我們今天的談話,還有對你
病情的診斷,你回家後暫時對任何人都不要講,連你丈夫都不要講,但你們二人的內衣
內褲要與家人嚴格隔離,決不能放在一起洗。明白嗎?」
    穀佩玉深一腳,淺一腳,一路飄飄悠悠、恍恍惚惚地走回家去。
    天成怎麼會有髒病?天成怎麼會有髒病?怎麼會……那個魔影就似一片巨大的黑雲,
陰森森地罩著她,追著她,壓得她喘不上氣來,壓得她心都要碎了……第二天,穀佩玉
帶著楊天成,再次來到鄉衛生院。當然,這次主要對象是楊天成,又是尿檢,又是抽血,
又有大夫將楊天成單獨帶到一間小屋裡去……傍晚時分,夫婦二人沿著女靈河,雙雙踏
上了回家的路。楊天成很沮喪,頭耷拉在胸前,好半天沒有一句話。佩玉幾次追問他大
夫都問了些什麼,他又是怎樣回答的,楊天成只是不開口。佩玉問得急了,站在河邊再
不肯往前走,淚水似那湍急奔瀉的河水,嘩嘩而流。她哽咽地說:「天成哥,是我哪兒
對不住了你?還是你真有什麼說不出口的話?我穀佩玉掏心掏肝地對你們爺倆,怎麼就
連一句真情話也換不出來呀!」
    楊天成僵僵地站在河邊,直了,呆了,傻了。
    大地回春,女靈河清澈的河水在歡快地奔流。虹螺大山到處是一片翠綠鮮嫩的顏色。
河邊柳樹趟子裡,有小鳥啁啁啾啾唱得婉轉。還沒長翅膀的土黃色小螞蚱跳上腳面,又
蹦進草棵間去了。
    楊天成突然蹲下身子,雙手捶著腦袋號陶大哭起來,邊哭邊說:「哦對不起你,我
不是人,我不該……咱倆結婚前幾天的一個夜裡,那混帳女人回了家,說是要看看孩子,
要摟孩子再睡一夜,就留在老房住下了。半夜裡,她摸到我房裡來,赤條條地往我被窩
裡鑽,非要和我再最後幹一回那種事。我不同意,往外推她登她,她就哭了,鼻涕一把
淚一把的,還下地倒了兩盅酒,說好歹咱們也曾夫妻一場,你又要辦喜事了,從今往後
咱們才算徹底分了手,我心裡再咋想你惦你也沒用了。你就把這杯酒喝下去,算我對你
的祝福,也算你對我這些年自作自受的一點原諒。我禁不住勸,見不得女人哭,就和她
一起把酒喝下。我萬沒料到,酒一下肚,我就,就……」「就怎麼樣?」
    「我渾身就像著了火,我就再管不住自己了……可我真的不知她有那種髒病啊,她
以前可沒那種病礙…我更不知她偷在酒裡下了藥,她還是存心要害我呀……」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穀佩玉撲過去,先是掄起拳頭照楊天成身上捶打,打著打著,兩個人就
抱在一起,放聲痛哭起來了。好一陣,穀佩玉冷靜下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說:
「那是個比野雞脖子比惡蠍子還要歹毒陰狠的女人,她主要不是對你,而是對我。她妒
我,恨我,她妒恨我們,她怕我們過上好日子,她想讓我們在虹螺山區抬不起頭來做人,
她想擠走我們。那好吧,我們走!」
    楊天成大驚:
    「走?我們上哪裡去?」
    「鄉醫院不是我們治那種病的地方,就是他們有能耐治好,可我們天天往醫院跑,
話兒也終要傳出去,老百姓的唾沫星子也會把我們淹死。我想好了,先舍出幾個錢兒封
住大夫們的嘴巴,然後請求轉院,咱們遠遠地走開!」
    楊天成瞪著血紅的兩眼跳起來,手指節攥得咋吧咋吧響,忿忿地嚷:「要走你自個
走,我不走!」
    「你要幹什麼?」
    「我不能便宜了那黑心娘們,讓她站在旁邊看笑話。看我哪天不一鎬頭砸扁了她,
也一刀子捅穿了她!」
    「你給我閉嘴!」穀佩玉也跳起了腳,唾道,「就為她那種人,你值?」
    「那我們……就甘認敗在那王八蛋女人手裡了?」
    「敗?誰敗?」谷佩玉冷冷一笑,「經過這些事,我現在總算明白了,對付惡人,
光用善心,總是要吃虧的。就叫她王吉琴先得意幾天,等我穀佩玉回來,是騾子是馬,
咱再遛起來看吧。」

                                    十五

    谷佩玉和楊天成突然在小山村失去蹤影,前兩日還在熱火朝天進行的穀家工程驟然
停歇下來,自然又引起了許多揣測和議論。
    或說兩人兜裡有了大錢,另去山外世界辦大事去了;或說小兩口去城裡工廠培訓,
學習日後管理廠子的招法呢;還有人說人總有想通想明白的時候,誰也不會再牛似的永
遠傻幹,人家是出去游山逛水,得樂且樂了……人嘴兩片皮,說啥的都有,也是沒法子
的事。
    也許玉井屯知道兩人出走的真實原因的只有王吉琴了,可那個鬼精鬼怪的人才不會
從自己的嘴巴裡說出去呢,她也有自己的避諱和懼怕。淳樸的虹螺大山人不會容留一個
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魔。
    老井的轆轤仍然每日有人在搖,但缺了入夜前楊天成搖出的那一曲獨特而歡快的吟
唱,玉井屯便似缺了一景,冷清落寞了許多。
    有一日,王吉琴突然又堂堂皇皇地住進楊家老院。揮手之間,老院裡也響起了大興
土木的喧鬧。王吉琴當眾傳出話去,先建豆腐坊,再建真空包裝廠,待楊天成回來,還
要重買回那兩間半老房子。
    那時候,虹螺峴的幹豆腐究竟是姓谷還是姓王,那就要看看哪家姑奶奶能耐了……
於是人們又期盼著,說等穀佩玉回來,兩個女人唱起對臺戲,那吱吱嘎嘎的老井轆轤才
會伴出別一種滋味的調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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