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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本色
金石

                                1、私奔

    小城邊上有一個地方,背後靠著山,前面遙遙地望得見大河,青山綠水,風景
是秀麗地方卻有一個極粗鄙的名字,叫作「毛驢拉板車,到後山的採石頭拉下山去,
每天掙個塊多錢,好歹能糊口。因為家家差不多都差了毛驢,外面的人就把這地方
叫作「毛驢窩」。女人們都在四處做零工。轉過山腳有一個「新字八六八廠」,是
個三壽終正寢三,廠裡一些搬搬運運和基建上的粗重活都是在外面雇零工做。毛驢
窩的女人很多都在這個廠裡做零工,每天也能掙八毛錢。

    毛驢窩是一片雜亂無章、破止舊不堪的土坯房和劃草棚子,居住著一群沒有戶
口的「黑人」。這些人原是住在河上游的農民。當年這裡修建水電站,淹沒了無數
農田。政府把失去家軒的農民安置到下游的幾個縣。也有一些人始終懷念祖祖輩輩
居住的故土,想在原籍找一塊安身之地。最早不知是誰,在小城邊上的山腳下搭了
個棚子住下來,後來越來越多的移民都到這裡來安家。移民安置部門和派出所一次
一次動員他們返回新居地。但是地論怎樣軟硬兼施,都趕不走他們。時間一長,就
採取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政策。

    住在毛驢窩最東頭的一戶人家是母子兩人。兒子田大旺三十來歲,尚未娶親,
人長得五大三粗,有一身憨力氣,臉也長得憨相,黑黃的大餅臉,後腦勺扁扁的。
大旺娘的腿有殘疾,走路一瘸一拐的,做不了什麼活,只在家燒飯洗衣。閑著她就
跟左鄰右舍的婆婆媽媽們嘮嘮家常。婆婆媽媽們有時也愛聊年輕時的風流韻事。

    「我可是見過世面的!」大旺娘常說,她說她做姑娘的時候長得很俏,家裡把
她許配給一個劁豬匠。快成親的時候,有一天村裡的大戶人家辦喪事,請了武當山
紫霄宮的道士來打醮,村裡人都去看,她也去了。有一個叫靈風的青天年道

    士長得很俊,不知怎麼就把她的魂給勾去了。「我就是不該朝他看哩!」她說,
「他不光長得俊,還有仙氣,有法術呢!他的眼睛裡像有鉤子,只朝你看一眼,就
把你的魂勾了去。他的手碰到你的身上,你就像喝了酒似地醉暈暈的,渾身的骨頭
都酥了。」法事做完的那天,他偷偷跟著他跑了。跑到漢口,在長堤街租了一間小
房子,靈風掛一塊張三豐嫡派弟子的招牌,給人算命、治病。來算命和看病的大多
是女人,一來二去的,有些女人就跟他勾搭上了。「那是他有本事,女人們都愛他。」
大旺娘說,「他的仙氣和法術要靠女人滋養,只我一個女人咋夠呢。」她照舊死心
塌地跟著他,伺候他。後來終於鬧出事來。靈風勾搭上了一個官僚的姨太太,被官
僚發現了,派人在半夜把她綁去,扔進長江。她逃回家鄉,還是嫁給了劁豬匠。劁
豬匠把她娶過去以後,綁起來毒打一頓,硬是把她的腿打斷了,從些落下殘疾。過
了兩年,她生下大旺,丈夫卻得傷寒死了。她說:「大旺長得就像那個死鬼!」她
常想,要是跟靈風生個兒子該多好,那一定是個聰明娃子。靈風那冤家偏偏要練什
麼長生不老的神功,說是只能吸取女人的精氣,不能在女人身上留種,不然走漏陽
氣,就會壞了功夫。那劁豬匠是不吝惜精力的把他打殘了,還要夜夜在她身上耕耘
播種,做起那事來就像豬一樣,又粗暴,又猴急,總要把她折騰得死去活來,哪有
半分靈風那種溫存和風流。真是栽什麼葫蘆結什麼瓢,生下這麼個憨兒子,只會出
傻力氣。

    毛驢窩女人都不曾立貞節牌坊,聽了大旺娘的故事,只覺得有趣,並不覺得有
什麼丟人。


    大旺從小沒有爹,對娘極孝順。他白天拉石頭,夜晚到河邊去釣蝦。八六八廠
有很多上海人,最愛吃蝦。他拉石頭經過廠門口,就把蝦賣給他們。他的蝦又新鮮
又便宜,那些人都搶著買。多少賣點錢,娘倆的日子就寬裕些。

    深秋的一天夜晚,大旺像往常一樣到河邊去釣蝦。

    天色很暗,他扛著穿在竹竿上的一串小網,從八六八廠的圍牆外面走過。忽然
看見一條黑影從圍牆上跳下來,撲通一響。他心中一凜,大聲喝道:「什麼人?」

                            2、死人還是活人

    那黑影聽見大旺的聲音,並不逃走,卻向他走來,嘻嘻笑道:「媽呀!我還以
為是誰!明輝,你在這兒幹啥?」

    那人叫李明輝,也是「毛驢窩」的人,剛二十出頭,是個精明膽大的傢伙。他
讀過兩年初中,是「毛驢窩」識字最多的人,因此有點自命不凡,老說他投胎的時
候閻王爺打瞌睡,把他投錯了地方。「毛驢窩」的男人很少有不拉板車的,他就是
其中的一個。他爹會點兒手藝,在街上擺個修自行車的攤子,他就跟著他爹混混。
憑著他的機靈,修車的手藝居然也不比他爹差多少。又憑著嘴巴能說會道,還愛講
點義氣,結識了不少三教九流的人。八六八廠也有不少跟他稱兄道弟的人,多是一
些青年工人。

    明輝說:「我在裡面打牌,不知道哪個狗日的告密,三裡派人來抓,虧得我溜
得快!走,跟你一起釣蝦去。」

    兩人到了河邊,大旺把嚇網一個一個放到淺灘的水底。明輝坐在河灘的鵝卵石
上抽著煙,東扯西拉地瞎聊著,一會我說八六八廠的上海姑娘好時髦、好大膽,敢
穿超短裙,露著白白的腿,裡面三角褲都看得見,撩得人心裡癢癢的;一會兒說:
「大旺,你都這麼大年紀了,還不想辦法找個老婆?啥時候我給你介紹一個,咋樣?」

    大旺急忙搖手:「誰會跟我,你可別……」

    明輝笑道:「那你真打算把那小騷驢子當老婆,跟它過一輩子?」

    大旺養的驢子是一頭小母驢,他對它愛愛惜得很,天熱的時候每天打水替它洗
涮,天冷的時候把它牽進屋裡,把被子給它蓋,自己沒有被子了,就跟它擠在一起
睡。小母驢正當青春妙齡,有時正拉著車,看見一頭雄健的公驢走過,就會春情勃
發,引頸長鳴,急煎煎地想掙脫繩子去自由戀愛。有兩回是下坡,差點把車子弄翻。
有人叫大旺把它往死裡打,整得它服貼。大旺卻捨不得打,只揚揚鞭子,虛張聲勢
地吼罵幾句。大夥兒都嘲笑他,說小母驢是他的老婆。他也不惱,紅著臉訕訕地憨
笑:「全靠它吃飯哩,打壞了咋搞。」

    聽明輝又取笑他,大旺紅著臉嘟噥說:「看看有沒有蝦子。」用竹竿鉤起一個
小網,網裡只有兩三隻小米蝦。再鉤起一個,也是一樣。明輝說:「今兒風大,釣
不到了。」把煙頭往水裡一彈,打著呵欠說:「算了,回去睡覺。」

    明輝走了。大旺獨自在河邊守了很久。夜漸深,風漸大。他又撈了幾網,仍然
沒有什麼收穫。天卻下起起了小雨,他歎口氣,收起蝦網,沿著河灘往回走。

    走了百多步,腳下被什麼東西一絆,連人帶網撲地跌倒。他爬起來一看,地上
黑乎乎的好像倒臥著一個人。他蹲下去伸手一摸,果然是個人,身上濕漉漉,涼冰
冰的。他渾身一顫,跳起來,大聲說,「喂!你是死人還是活人?」

    僕臥在地上的人沒有回答,也沒有動。大旺平素很大膽的,並不怕死人。有一
次炸山,一個趕車的夥計沒有來得及躲避,被炸得血肉橫飛,別人都不敢去碰,只
有他敢去收拾屍體。剛才是猝不及防,被嚇住了。心神定一定,他就不怕了,又蹲
下身去,用手在那人頭上摸著,摸到一頭長髮,原來是個女人!他的手被燙了一下,
慌忙縮回來。他不怕死人,卻有點怕女人。他長到三十來歲,除了娘,跟別的女人
都沒有說過幾句話。

    他做賊心虛似的朝四面張望一下,好像生怕被人看見,說他跟這個不知是死人
還是活人的女人有什麼瓜葛。他想一走了之,但是看見這女人下半身浸在水中,被
波浪拍打著,心裡又猶豫起來。萬一她沒有死,扔下她不管,只怕凍也要凍死。他
壯著膽,在那女人頭上輕輕拍了幾下:「喂!你沒有死吧?你說話呀?」他聽到一
聲輕微的、似有似無的呻吟。看來她只是昏迷了。但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把她送到
醫院去吧,醫院太遠,又怕說不清楚怎麼回事。他抓著頭,想來想去,想不出辦法。
雨下得大起來,風鼓湧著河裡的浪,一波一波沖到女人身上,好像要把她吞沒。

    他抹一把臉上的雨水,再不敢猶豫了,心想先把她背回家去再說,總不能見死
不救。主意一定,腦子就清楚了,利索地把女人從地上拖起來,背在背上。他的力
氣本來就大,這女人又出乎意料的輕,幾乎不費什麼勁。

    從河灘到「毛驢窩」有裡把路,都是荒野的地方。天黑,又下著雨,一路上沒
有碰見一個人。

    到了家門口,他有肩膀撞開門,叫著:「娘!娘!你快來!你快來!」

                                3、異類

    聽見叫聲,大旺娘急忙站起來,也不顧腿腳不利索,一顛一顛地趕進裡屋裡去。
走到床前一看,那女人並沒有醒,是在昏迷中叫喊。她的臉色不再是石灰一般的蒼
白,面頰上有了一點紅暈。看她的眉眼長得很清秀,眉尖卻蹙著,在昏迷中也顯得
神情不安。她的身子微微動了一下,好像要醒過來。大旺娘輕輕叫道:「姑娘!姑
娘!你醒醒!……」一邊伸出手去,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在她的人中上使勁掐著。

    女人長長地呻吟一聲,慢慢睜開眼睛。她驚疑地看看大旺娘的臉,又看看四周,
支撐著想坐起來。剛抬起上半身,蓋在身上的被子滑落到胸脯下面,她發現自己的
肩膀和胸脯都光裸著,不禁驚叫一聲,急忙又躺下,把被子緊緊裹住身子,手伸到
下面一摸,發現下半身也是光裸的,卻不再驚叫,只是把眼睛閉上,一副很奇怪的、
好像是聽天由命的神情。

    大旺娘說:「姑娘,你別怕,我們可不是壞人啊。我兒子看見你昏倒在河灘上,
就把你背回家來。你的衣裳全都濕透了,穿在身上會生病的,我就幫你脫下來,拿
去烤一下。我去拿來給你穿上吧。」女人又睜開眼睛,似信似疑地望著她,不說話。

    大旺娘到外間把衣服拿進來,說「還沒來得及烤幹,還有點濕,你先把裡面的
衣裳穿上吧。我去給你熬點粥。」她把衣服放在床上,又回到外間。

    女人躲在被窩裡,先把褲子穿上。上衣躺著很難穿,只好坐起來,慌慌忙忙穿
好,然後抱著膝蓋,蜷縮著坐在被窩裡。她覺得頭有點疼,但是神志已經完全清醒
了,昨夜發生的事、昨夜以前發生的事,都像波濤一樣湧進她的腦海……

    大旺娘猜不透她是鄉下人還是城裡人,這疑惑不是沒有道理的。

    因為她是在城市出生、在農村長大的。

    城市的模樣在她的記憶中早已變得模糊、變得陌生。她從來不覺得自已是城裡
人。只是她的名字還有城裡人的印跡,不像一般農村女人叫桂花、玉蘭、彩鳳什麼
的。她的名字叫夏敏。她聽父親夏孟清說過,這名字是他和她母親用翻字典的方法
給她起的:隨便翻到哪一頁就在那一頁找一個字。她記不大清楚母親的模樣,只看
過一張母親的照片,是父親夾在一本書裡面的。照片上的母親穿著一件說叫作「布
拉吉」的連衣裙,臉上的笑容很舒展。她剛滿周歲母親就死了,是自殺死的。直到
她長在,父親都沒有告訴她,母親是為什麼自殺,他又是為什麼從大城市到那個偏
遠的山村來的。母親死後,先是外婆帶著她,過了兩年,外婆去世了,城裡再沒有
別的親屬可託付,父親就把她帶到身邊。

    那是個很窮的山村,幾十戶人家住的茅屋散落在遠遠近近的山腰上。田地磽薄,
又是東一小塊、西一小塊的,只能種點紅薯、苞圠。一個壯勞力出一天工只值一毛
錢,那還是正常年景,若遇到洪澇旱災,一年的辛苦就全泡湯了。喝的水要到山腳
下的小溪去挑。到最近的小鎮有二十多裡地,全是繞來繞去、狹窄崎嶇的山道。

    因是外鄉人,又是「異類」,父女倆住的茅屋就比別人家的更小更破,和牛棚
差不多。屋裡的家什也比別人家的更少。唯一比別人家多的是父親有一箱書,另外
還有一隻舊皮箱,裡面裝著一些衣服,有幾件毛衣和絲綢襯衣,那是山村農民從來
沒有見到過的。

    父親每天都要去出工。有時要翻幾道山梁,到很遠的田裡幹活。她小的時候,
父親就帶她下地,讓她在田邊玩耍,中午就吃帶去的紅薯和醃菜。偶爾也能吃到米
飯和新鮮的蔬菜,那算是珍品了,父親總是讓給好吃。山裡的娃子很少有上學的,
等她長大一點,父親就自己教她認字、學算術。中午歇工的時候在田邊教,晚上收
工回去就在煤油燈下教。煤油很貴,出五六天工才抵一斤煤油的錢,父親自己從來
不捨得點燈看書,教她讀書卻不吝惜煤油。他說:「不管將來怎麼樣,你總要有點
文化才行啊。」認得一些字了,她就在父親的書箱裡亂翻,想找書看。那些書大多
是講理論和技術的書,她看不懂。有一本厚厚的書,書名看起來也像是講技術的,
叫《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翻開來看看,卻是講一個叫保爾.柯察金的蘇聯人的故
事。她也不管看不看得懂,胡亂看下去。一遍一遍翻來覆去地看,慢慢的居然看懂
了一大半。書裡的世界離這小山村太遠,但是也能給她一點美麗的遐想,艱難枯寂
的日子就有了一點色彩。

                              4、我沒有罪

    夏敏又長大一些了,就幫父親幹活,拾柴、燒飯、洗衣,給屋子旁邊一小塊自
留地裡種的蔬菜澆水、潑糞。從十三歲起,她開始跟父親下地幹活,也能掙半個人
的工分。

    村裡人待她父女倆都很好,並不把夏孟清當作異類看,年紀大些的人還說他是
落難才子,可惜了一肚子學問。和她家住在一個山坳裡的有五戶人家,住得最近人
家姓姚,夫妻兩人,兩男一女三個娃子。大男娃叫春生,比夏敏大兩歲,兩人從小
就在一起玩。稍長大些,能幹活了,春生就常幫她家幹些活。到山腳下挑水是又累
又險的活,春生總是先把她家的水缸灌滿,再挑自家的。春生爹媽也常送些酸菜、
醃蘿蔔過來,過年過節還送過雞蛋和臘肉。春生只讀過幾年書,識的字還沒有她多,
她就把父親教她的再教給春生。農村的娃子很小就定親,春生的爹媽也結他定下了
一門親事,女方家住在三十多裡外的一個村子裡,未婚妻名叫菊花。每逢端午、中
秋、春節,春生就要提一籃子禮物送到女家去。但是他從來沒有跟夏敏說起過他的
未婚妻,她也從來沒有問過他,怕他難為情。

    如果後來不發生什麼事情,夏敏和父親大概就會一直在小山村過下去,日子雖
然艱親,卻也平安。至於將來怎麼樣,她年紀還小,想不到那麼遠。

    但是終於發生了事情。

    一天早晨,夏敏和父親扛著鋤頭正要出工,大隊民兵隊長帶著兩個民兵,肩上
背著槍,迎面走來,叫父親跟他們走。父親對她說:「沒事的,你自己去上工吧。」
就跟他們走了。她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心裡忐忑不安。到了地裡,幹了好一會兒活,
她發現春生還沒有來。春生本來說要去牽牛來耕地的。還有一些人也沒來,只有她
和幾個老人、婦女在幹活。她越發不安,問那幾個老人和婦女,春生他們到哪裡去
了,他們支支吾吾地也說不清楚。

    傍晚收了工,別人回家了,她站在通向公社的山路旁等著。太陽漸漸沉下山頭,
收斂起最後一束光芒,她看見陸陸續續有人從山路那連走過來。他們走過她身旁,
都低著頭,腳步匆匆。沒有看見父親,也沒有看見春生。天快黑盡了,才看見遠處
有兩個挨在一起的人影,慢慢走過來。她趕緊跑過去。正是父親和春生。父親靠在
春生身上,春生攙扶著他,走得很慢。她大聲叫道:「爸爸!你怎麼啦?」春生說:
「你扶著你爹,我先走了。」說完快步走了。

    她扶著父親,又問:「爸爸,你到底怎麼啦?」夏孟清目光呆滯,仿佛沒有聽
見她的話,自言自語地說:「我沒有罪!我沒有罪!……」夏敏把父親攙回家,點
起燈,看見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眼角也腫了,身上還有一股臭味。她心裡一
驚,卻不敢再問什麼,到水缸裡舀了一盆水,燒熱了端進來,給他洗臉、洗腳,又
幫他把外衣脫了。外衣髒稀稀、臭烘烘的,不知道沾著什麼東西。夏孟清微閉著眼,
緊蹙著眉頭,像木偶似地呆坐著,等她收拾完了,才睜開眼睛,說:「夏敏,你要
相信爸爸,爸爸沒有罪。爸爸唯一的罪就是害了你和你媽媽,讓你跟著我吃苦,將
來也不知道會怎麼樣……」夏敏心中一酸,眼淚奪眶而出,哽咽著說「爸爸,我不
怪你的,你別多想了,快睡吧……」夏孟清躺下去睡了。夏敏吹來了燈,到外面去
洗衣服。洗衣服是捨不得用水缸裡的水的,她端著盆子到山腳下的小溪邊去洗。天
上有一彎上弦月,溪水幽幽的泛著鱗光。她把衣服浸在水裡搓洗,心裡想,過去也
有過幾次,大人或者公社派人來把父親叫去「訓話」,但那都是例行公事,派來的
人也沒有背槍,父親更沒有被人打成這樣。這次是怎麼回事呢?她隱約聽說,現在
到處都在鬧「革命」,是不是和這「革命」有關係呢?

    她想不出個所以然來,衣服洗好了,正要站起來,聽見背後有人輕聲叫:「夏
敏!」她一嚇,回頭看時,卻是春生。春生說,剛才到她家去,只看見她父親躺在
床上,沒看見她,就猜想她是到這兒來洗衣服了。

    夏敏說:「春生,謝謝你把我爸爸扶回來。」春生說:「這、這有啥呢……他
心裡其實有點不安。他看見夏孟清在公社召開的批鬥會上被打傷了,幾乎走不動路,
當時並沒敢去扶他,只是遠遠地跟在後面。直到開會的人都散盡了,路上再也看不
見一個人影,才敢過去扶他,一邊走,一邊悄悄地前後張望,怕被人看見。好在這
兒人煙稀少,又是黃昏時分,山路上沒有一個人走過。

    夏敏說:「春生,你告訴我,我爸爸到底怎麼了?」

                             5、你被逮捕了

    春生說,他是早晨去牽牛的時候得到的通知,要他們都到公社開會,所以沒去
下地。這回的批鬥會跟往常的不一樣,有外面來的人參加,這些人都帶著紅袖章。
和夏孟清一起挨鬥的有各大隊的"四類分子",還有幾個"破鞋"、小偷什麼的。那些
人都乖乖的很順從,要他們跪著就跪著,要他們罵自己就罵自己。只有夏孟清最強
硬,叫他下跪他不肯下跪,叫他認罪他不肯認罪。那些人就劈頭蓋臉的打他,硬按
他跪下來, 還有人把一箢箕牛糞倒在他身上。春生說:"你爹好強啊,我娘常說,
強的人最吃虧。 他要不那麼強就好了,也不會吃那麼大的虧……"夏敏忍不住哭起
來,哭得很傷心。她弄不懂,父親這樣一個善良的、有知識的人,為什麼要受這麼
大的苦、這麼大的屈辱。

    春生見他哭得傷心,想安慰她,又不知說什麼好,不覺伸出手去,想替他擦眼
淚,伸到一半又縮了回來。等她哭了一會兒,才說:"回去吧,天好涼哩……"夏敏
擦著眼睛,點點頭。春生幫她拿著洗衣盆,兩人默默地走回去。走上山坡,快到家
了,春生把盆子交給她,先走了。她知道春生是怕被人看見說閒話。春生是定了親
的人,雖然和她從小在一起玩,現在都是大男大女了,兩人黑夜裡在一起,若被人
看見,說也說不清楚。

    夏敏回到屋裡,也不點燈,摸黑洗了洗,就躺下睡了。她不知道父親睡著沒有,
細心聽聽,父親的鼻息好像很勻,就放心些了,心中暗暗祈願,但願今天的事永遠
過去了。

    她的祈願似乎真靈驗了,以後的一段日子果真平平安安的過去,再沒有發生那
樣的事情。她和父親每天照常出工,村裡人也好像忘記了那回事,對她父女倆一如
往昔,並沒有一點歧視。春生爹說:「人嘛,再怎麼樣也就是種地。犯了法的人到
勞改農場不也是種地嗎!人家已經在種地了,還要咋樣?……」春生娘和別的鄰居
也照常隔三岔五的把自家的蘿蔔醃菜送點過來。

    有兩次隊裡派人到鎮上賣紅薯,夏孟清主動要求去。從隊裡到鎮上來回要走四
五十裡路,還要挑重擔。雖然他是被監督勞動的人,但是因為身體不是那麼強壯,
隊裡往常也不大派他去。這兩次既是他自己要去,就讓他去了。

    天氣越來越冷,轉眼到了年底。快過年了,雖說上面提倡過「革命化」的春節,
老百姓多少還是要做點準備,家家戶戶都要釀點米酒、打點糍粑,還要請人寫春聯。
周圍的幾戶人家都是請夏孟清寫。他的毛筆字寫得並不算好,但是比村裡別的人要
強得多,所以他從不推辭,而且也想借此還一點人情。

    這天上午,天下大雪,都不出工,夏孟清家裡給人寫春聯。春生和幾個鄰居在
一旁看,夏敏幫父親抻紙磨墨。這是她最高興的時候,因為她看到了父親的價值。
他寫了一副「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正要寫另一副,門砰的被人踢
開了,一群人挾著風雪沖進來。

    一屋子的人都驚愕地抬頭看。是民兵連長帶著幾個民兵,還有兩個警察。民兵
連長指指夏孟清,為首的一個胖警察厲聲吼道:「夏孟清!你被逮捕了!」民兵沖
上來,扭住夏孟清手臂。夏孟清掙扎著,大聲說:「你們為什麼抓我?我犯了什麼
罪?」胖警察說:「你犯了什麼罪,你自己還不明白?你搞反革命翻案!你攻擊文
化大革命!」夏孟清知道是自己到鎮上去發的那兩封信惹來了災禍,反而冷靜了,
說:「我不過是反映了自己的情況,講講自己的觀點,這也有罪嗎?……」胖警察
說:「你別跟我說,你到該說的地方去說。」另一個警察拿出手銬,銬住夏孟清的
手腕。夏敏早已嚇呆了,這時看見他們拽著父親往外拖,哇地哭出聲來,發瘋似地
撲過去,抱住父親。民兵連長過來拉她怎麼也拉不開。

    胖警察大概覺得已經抓到了人,完成了任務,不必再繃著臉作嚴厲狀,臉色緩
和了許多,對夏敏說:「姑娘,快去幫你爹收拾一點東西吧。」夏敏這才放開了父
親,嗚嗚哭著,到裡屋去把父親的衣物翻揀出來,裝進一隻舊旅行袋。

                               6、黃主任

    警察和民兵擁著夏孟清往外走。民兵連長叫一個民兵把夏敏手裡的旅行袋拿過
去。夏敏追上去,叫著:「爸爸!爸爸……」夏孟清停下來,眼睛裡噙著淚水,用
帶著手銬的手輕輕撫摸她的頭髮,顫聲說:「爸爸不能再照顧你了,你要自己照顧
自己啊……」說完,就不再回頭,跟那些人走了。

    外面風雪迷茫,山腳下停著一輛舊吉普車,車上蒙了一層薄薄的雪。胖警察咒
罵一聲:「他奶奶的!碰到這個鬼天氣!可別翻了車!」夏敏被春生和鄰居們拉著,
淚眼朦朦的站在門口望著。眼看那一行人快走下山坡了,她猛然掙脫他們,沖出去,
向山坡下跑,一邊哭喊:「爸爸!……爸爸!……」路很滑,又是下坡,她跑了幾
步,一個踉蹌,跌倒在雪地上。春生追出來,把她扶起來。那輛吉普車已經開動,
在山路上慢吞吞地顛簸著,拐過山腳,消失在風雪迷漫中。她靠在春生胸前,嗚嗚
咽咽地哭著,頭腦裡一片空白。她不知道剩下她一個人,將來的日子怎麼過下去。

    以後的幾天,雪越下越大,又正遇過年,都不出工。夏敏一個人躲在屋裡,以
淚洗面。春生和他爹娘、還有周圍幾家鄰居,輪流來接她去各家吃飯,她不肯去,
他們就給她送些吃的,說些寬慰的話。他們說:「大夥兒都知道你爹是個好人,他
不會有啥事的,沒准過幾天事情弄清楚了,就會放他回來的……」聽了這些話,她
的心情稍稍舒解些,也略微吃了點東西。但是一想到父親此刻不知在什麼地主、受
什麼樣的苦,心裡就一陣酸楚,嗓子哽住了,再好吃的東西也咽不下去。

    剛過初三,天晴了,又開始出工。夏敏走出屋子,和大夥兒一起下地。每天早
出晚歸地勞作,日子反倒好過些。

    幾個月過去,她漸漸習慣了一個人生活,臉上也不再那麼愁雲重重。在旁人看
來,她似乎又和以前一樣。只有春生看得出來,她其實變了許多,什麼地方變了,
他也說不清楚,只是覺得她好像長大了一些。

    夏孟清一直沒有消息。夏敏心中牽掛,卻不知到哪兒去打聽。有一回在大隊遇
到民兵連長一臉為難的表情,吞吞吐吐說:「這事……這事……我可不大清楚。要
不,你到公社去問問吧,興許他們知道。」初夏的一天,夏敏和幾個婦女正在地裡
薅草,突然下雨了,隊長跑來喊,叫她們收工回家。那幾個婦女嘻嘻哈哈跑回去了。
夏敏本來也想跟她們一起走,不知怎麼想起了民兵連長的話,心中一動,轉身向公
社走去。

    到公社要走十幾裡路,夏敏只戴了一頂草帽,走到公社時,身上全淋濕了。公
社辦公的地方是一排舊平房。她不知道公社頭頭在哪一間屋裡,就走進第一間屋子。
屋裡有一男一女兩個人,男的是個黑黑矮矮的中年人,正抽著煙,跟女的說笑;女
的年輕些,敞著懷在給娃子餵奶。見夏敏進來,那男的問:「你找誰啊?」夏敏說:
「我找書記,噢,找主任也行。」那女的指著男的說:「他就是黃主任。」濕衣服
緊繃著夏敏的身體,清晰地勾出胸和腰的曲線。黃主任的眼光從她胸前掠過,臉上
帶著和善的笑意,問:「你有啥事?」夏敏把父親的事說了一遍:「我想問問有沒
有我爸爸的消息。」黃主任說:「哦,你就是夏孟清的女娃子。不錯嘛,啊?」他
轉臉對那女的說,「劉主任,你說是吧?」原來那女的是公社婦聯主任。她笑笑,
沒說什麼,給懷裡的娃子換了一邊奶。

    黃主任又說:「你爹的事,我也不能隨便跟你說,那可是立場問題。你還年輕,
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嘛,只要跟你爹劃清界線,還是有前途的。馬克思出身也不好
嘛,他爹是猶太人,啥是猶太人?就是有太多錢的人嘛!那不就是地主、資本家嗎?
可是他鬥私批修,狠鬥私字一閃念,革他爹的命,硬是把自己改造成了無產階級、
貧下中農。你也要向他學習啊!……」夏敏說:「我會向他學習的。可是我爸爸的
事……」黃主任說:「這樣吧,該告訴你的時候我會告訴你的。行吧?」夏敏沒有
打聽到父親的消息,卻聆聽了黃主任的一番教育,心裡很失望,怏怏地走出辦公室。
她不知道黃主任還在面帶笑意地望著她的背影;她更沒有料到,她這趟到公社來,
會引發出一件什麼樣的事情。

                                7、說親

    過了夏天,夏敏快滿十七歲了。

    她從小跟著父親在小山村長大,吃的是粗糧和缺油少鹽的蔬菜,說不上什麼營
養。但是她長年在地裡勞動,山裡的水和空氣又清新純淨,因此身體發育得很好身
材雖不醒目,看起來還略偏於清瘦,內裡卻很柔圓,已顯出日漸成熟的體態。

    鄉村興早婚。像夏敏這樣年紀的女娃子,一般都已出嫁。春生的未婚妻比夏敏
還小兩歲,兩家已議定來年年底成親。夏孟清的身份特殊,沒有人會來向他女兒提
親。夏敏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將來的婚事。她覺得那是太遙遠的事。她看《鋼鐵是
怎樣煉成的》,心裡也羡慕保爾和冬妮婭那樣的戀情,偶爾夜裡半睡半醒時,也有
過朦朦朧朧的幻想。清早起來下地幹活,那些幻想就像山間的迷霧一樣,被晨風吹
得大影無蹤。她和春生雖要好,那只是兩小無情,井不曾想過別的什麼。況且春生
早已定了親。

    夏敏以為太遙遠的事情,不料卻早早的發生了。

    一天中午歇工的時候夏敏坐在田頭樹下,正吃著早上帶去的紅薯。

    醃菜,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是公社婦聯的劉主任。她把夏敏叫到一邊,悄聲說:
「黃主任讓你到公社去一趟,我跟你們隊長打過招呼了,你快跟我走吧。」

    夏敏問:有啥事?』

    劉主任說:「大概是你爹的事有啥消息了。

    夏敏心裡一陣緊張,把吃了一半的紅薯放下就跟她走了。到了公社,黃主任笑
呵呵地請她坐,又給她倒水,很客氣。夏敏顧不上喝水,急切地問:

    『我爸爸是不是有消息了?」

    黃主任示意劉主任把門關上。他臉上的笑容也和門一起關上了,神情嚴肅、又
有點神秘地說;「你爹的事啊,現在是可大可小。大呢,搞不好能判個死刑。小呢,
可能判個兩三年,也可能還和以前一樣,回這兒來監督勞動

    夏敏聽到「死刑」兩個字,心頭一震,眼淚潸潸流下來,哽咽著問:

    「那……那要怎樣才能小……小呢?」

    黃主任說:「上面來調查你爹的情況.要我們公社寫個材料。咋樣處理你爹,
關鍵就看這材料寫得咋樣了。」

    夏敏懇求道:「黃主任,劉主任,我爸爸是好人,求你們幫我爸爸說說好話吧!」

    黃主任皺著眉頭,歎口氣。搖著頭說:「唉,不是我們不肯幫你爹說好話,這
可是個立場問題啊!我把這事告訴你,已經是犯了立場錯誤哩!

    我是看你年輕,還能有前途,才告訴你的。上回我不是跟你說過嗎,你要鬥私
批修。好好跟貧下中農相結合,要徹徹底底地把自己改造成貧下中農,那我們就好
幫你爹說話了……」

    夏敏聽不懂他的意思.睜著淚眼,迷惘地望著他。

    黃主任卻不再說什麼,看著桌子上的馬蹄錶,拍一下額頭說:「咳,差點兒忘
了,我還有個會呢!小夏,這樣吧,讓劉主任再和你談談,我先開會去了。」說完,
走出屋子,把門帶上。

    劉主任拉住夏敏的手,掏出手帕替她擦眼淚,很知已地說:「小夏啊,我們都
知道你是個好姑娘,我們也都想幫你啊。黃主任不是說了嗎,關鍵還是在你身上哩!
只要你好好跟貧下中農相結合,公社就能把你爹的材料寫得好些,你爹就有可能從
輕處理。」

    夏敏還是不明白:「我每天都跟大家一起出工,還要怎麼結合呢?」

    劉主任笑道;「傻妹子!有些話他們男人不好說,還是我跟你明說了吧。

    你要是能跟貧下中農結婚,那才算是從頭到腳、從裡到外、徹徹底底相結合了
呢。你跟貧下中農結了婚、以後生的娃子就是貧下中農,將來世世代代都是貧下中
農……」

    夏敏沒料到她會說出這番話,不知所措地說:「你……你是說要我跟……

    跟誰結婚?」

    劉主任從衣兜裡拿出一個小筆記本,從筆記本裡抽出一張照片,遞給夏敏:

    「你看,這男娃子咋樣?」

    夏敏看看照片。是一個男青年的全身像,中等個子,梳著「兩片瓦」式的中分
頭,說不上英俊,倒也算靈醒。劉主任說:「他是黃主任的侄子,就是黃主任他哥
的娃子。他們家在西山公社,條件比我們東山公社可強多了。黃主任自己沒兒子,
把他當親兒子一樣。他還讀過初中呢。他聽黃主任說起過你,對你中意得很,也不
嫌你出身不好。你要是和他結了婚,黃主任還能不幫你爹說話嗎!……」

    夏每做夢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心裡一片混沌。呆呆的不知說什麼好。

                               8、處女身

    春生跟著夏敏走下山坡,到了小溪邊,又沿著小溪往前走。她一路都沒說話,
春生也不知說什麼好。走到一片小樹林裡,濃密的樹葉遮蔽了淡淡的月光,她在草
地上坐下來,春生也跟著坐下來,坐的地方離她有兩尺多遠。她拍拍身旁的草地說:
「你別坐那麼遠啊,坐過來點。」

    春生坐過去一點,但是離她還有一尺遠。她就自己挪過去,挨著他坐。初秋天
氣,衣裳穿得薄,他感到了她的體溫,心撲撲跳起來。以往兩人雖然常在一起,可
是從來沒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挨得這麼近地坐在一起。他更不知道說什麼話了,憋
了一會兒,才說:「你咋把辮子剪了?」

    夏敏說:「你知道我為啥把辮子剪掉嗎?」

    春生搖搖頭說:「不知道。」

    夏敏說:「春生,我問你—句話,你可要說心裡話。」

    春生眼睛不敢朝她看,望著小溪,說:「你要問啥?」

    夏敏說:「你喜不喜歡我?」

    春生沒料到她問這話,囁嚅半天,不敢回答。他是喜歡她的,可是爹娘早已給
他定了親,他怎敢流露真情呢?雖然他並不喜歡他的那個未婚妻。那女娃子長得很
粗相,黑皮膚,矮胖胖的,一隻眼睛裡還長著白翳。

    夏敏把他的身體扳過來,讓他面對著她,眼睛直盯著他的臉,認真地說:「我
問的這句話是很要緊的,你一定要回答我,好不好?」

    春生感覺到她的眼光,心裡忽然沖出一股勇氣,抬起頭,望著她的眼睛,說:

    「我喜歡你!我從小就喜歡你!」

    夏敏心裡一陣感動,眼睛熱熱的,潮濕了。她雙手抱住他,臉埋在他的胸前。

    春生也抱住她,他的臉貼著她的頭髮,聞到肥皂洗過的清香,身上便覺得有一
股熱氣在彌散開來。但是他只敢這麼抱著她,不敢再做什麼。

    過了一會兒,夏仰起臉,問他:「你知不知道男人和女人結了婚要做什麼?」

    春生的心怦然大跳。他是知道男人和女人結了婚要做什麼的,小時候在山裡放
牛就常看見野合的男女,也常聽夥伴們繪聲繪色地講那種事。但是他不敢回答她。

    夏敏用手撫摸著他的臉,說:「春生!

    春生!你跟我做那個事吧!……」

    春生身上那股熱氣終於沖決了堤防,熾烈地燃燒起來。他的每根神經每塊肌肉
都在勃勃地跳動,鼓脹。他粗重地喘息著,猛地把她按倒在地上,發狂似地親她的
臉,用顫抖的手解開她的衣裳,跟她做男人和女人結了婚要做的事。

    夏敏閉著眼睛,眉尖微著著,眼角有一滴淚水,不知是欣喜還是痛苦。

    春生癱軟在她身上,溢滿全身的快意和熱氣漸漸消退,頭腦便清醒了,心裡忽
然有點害怕,急忙翻身坐起來,低著頭說:「我……我不該……」

    夏敏也坐起來,在他耳邊輕柔地說:

    「你別怕,這是我自己情願的。我知道你是定了親的,我也不是要跟你結婚,
你放心好了。」

    春生聽了這話,心裡充滿了感激,情不自禁地抱住她,哺響地說:「夏敏,你
真好……

    」他撫摸著她的頭髮,恍然明白了她為什麼要剪掉辮子。她是為了他,為了她
跟他剛才做的那件事情。那件事情剪掉了她的一段白壁無瑕的人生。於是他更加感
激,更加歡喜。雖然心底還有一個模糊的疑問,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這樣
做,但是他不願深想,只想緊緊地抱著她,享受初嘗的柔情蜜意。

    夏敏依依著他,像做完了一件大事,全身心都鬆弛了,心裡一片空茫,明天的
事,以後的事,什麼都不去想。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從空茫中醒來,微微覺得有些涼意,就說:「春生,我們
回去吧。」

    兩人牽著手,沿著小溪和山坡走回去。

    一路走走停停,總是春生忍不住要親她,撫摸她,她也就溫柔地回應他,讓他
心滿意足。

    不長一段路卻走了很長的時間。快到夏敏的屋子了,春生又摟住她,親她,戀
戀不舍,不願離去,似乎忘記了伯被人看見。夏敏輕輕推開他,說:「明天還要出
工呢,回去睡吧。」

    春生說:「那明天……」

    夏敏知道他想說什麼,但是她不回答。

    春生仿佛有點失望,朝自己家走了幾步,又停下來,說:「要是我們能結婚,
那該多好!」

    夏敏搖搖頭,仍然不說話。她望著他推開他家的門,悄悄掩進去,心裡一陣淒
楚,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來。

                               9、結婚證

    天剛濛濛亮,夏敏就起床了,梳洗一下,隨便弄點東西吃了,就出門到公社去。
 她既已拿定主意,就想讓黃主任儘快把父親的材料搞好,父親或許能早點解脫。

    到了公社,她看見黃主任披著一件洗白了的舊軍裝,雙手叉著腰,站在辦公室
外面,像是剛起床的樣子。黃主任也看見了她,滿面笑容地向她打招呼:「小夏,
你來了?吃過沒?」

    夏敏沒接他的話,徑直說:「黃主任,前天劉主任跟我說的那個事,我已經想
好了。你能不能快點把我爸爸的材料搞好?」

    黃主任一聽,笑得更加開心了,連聲悅:「不忙不忙,先進來坐吧。」

    夏敏跟他走進辦公室,他給她倒了一杯水,然後說:「我就說你是個好青年嘛!
關鍵是狠鬥私字一閃念,私字鬥掉了,思想就通了。好,你坐一會兒,我這就去找
文書準備材料。」

    黃主任走出去了,夏敏坐著等候。

    沒過多久,劉主任一陣風似地跑進來,朝夏敏拍著手笑道:「好妹子,恭喜你
啊!」又拉住夏敏的手,把她渾身上下打量了一會,說:「你咋把辮子給剪了?懊!
要做媳婦了,是該跟做姑娘不一樣。嗯,怪漂亮的嘛!」

    夏敏做著頭,一句話也不說。劉主任嘰嘰呱呱地說了一陣,把話轉到正題上來:
「妹子,這事你既然同意了,黃主任的意思呢,儘量早點辦。咱們現在都是幹革命,
也不講什麼黃道吉日,你看,明天就去打結婚證,好不好?」

    夏敏說:「只要把我爸爸的材料搞好了,隨便啥時候都行。」

    劉主任高興地笑道:「好妹子,真爽快!」

    黃主任進來了,手裡拿著一疊材料,朝夏敏揚了揚,說:「你看,都搞好了。」

    夏敏接過材料,一頁一頁仔細看下去。材料上說,夏盂清自從下放到本公社監
督勞動以來,表現一直很積極,沒有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言論。又說,夏盂清的女兒
能和貧下中農子弟結婚,也說明他的思想巳經改造好了。材料的末頁蓋著公社的大
印,每頁之間還蓋著騎縫章,很正規的樣子。黃主任說:「這樣行吧?」夏敏想了
想,說:「這材料有用嗎?」

    黃主任正色說:「咋會沒用呢!上級最重視基層組織的意見,咱們公社大小也
是一級政府呢!你放心吧,這材料一送上去,你爹准能從輕處理。我馬上叫文書發
出去。」

    夏敏不再說什麼了。劉主任說:「那就明天來打結婚證吧!妹子,你娘家沒什
麼人,我就算是你娘家的姐姐吧,我明天去接你,陪你一起來。」

    夏敏點點頭,站起來要走。黃主任忙說:「就在這兒吃飯吧!」夏敏說聲「不
了」,就匆匆走了。


    晚上,她一個人在屋裡收拾東西,把父親書箱裡的書一本一本理好,又整理舊
皮箱裡的衣物。剛收拾完,聽見春生在窗洞外面小聲叫她。她去開了門,向他招招
手。

    春生進了屋,反手把門關上,問她:「今兒你咋沒上工?是不是人不舒服啊?」

    夏敏知道他是擔心昨夜那個事,就說:

    「我沒事,我是到公社去了一趟。」

    春生猜想她是為她父親的事去的,就不再問什麼,把她拉到懷裡,緊緊摟住,
低下頭去親她的臉。她閉上眼睛,讓他親。他的氣息漸漸急促,把她抱起來,抱進
里間,放到床上,一邊親她,一邊急不可耐地去解她的衣服。她卻像忽然從睡夢中
驚醒,睜開眼睛,輕輕推開他的手:「春生,不要……」

    春生說:「你咋啦?我這一天都在想你……」

    更敏坐起來,理一下頭髮,說:「我要結婚了。」

    春生大吃一驚,像被兜頭潑了一瓢冷水,張口結舌地問:「你……一你要跟誰
結婚?」

    夏敏說:「我也沒見過他,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春生,你別問了,以後你
會知道的。」

    春生一臉困惑、苦惱的神色。夏敏站起來,捧住他的臉,在他的嘴唇上來了一
下,然後拿起枕邊那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放在他手裡:「這本書送給你。你
回去吧。」

    春生拿著書,默默地走了。他不明曰,昨天夜裡夏敏為什麼要把那道幕拉開,
現在卻又把它合上。夏敏望著他怏怏地走出去,心裡一軟,差點想喊住他,終於又
忍住了。

    第二天一早,劉主任果然坐著一輛手扶拖拉機來接她,陪她去登記結婚。

                               10、新婚夜

    結婚登記的時候,夏敏第一次見到要和她結婚的那個男青年——已經可以算是
她的丈夫,也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黃永偉。平心而論,他的長相、身材都不比春
生差,但她只是在劉主任把他介紹給她的時候跟他打了個照面,以後就再沒有朝他
看。兩人之間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都是黃主任和劉主任在操持。他們把她的年
齡改成18歲——婚姻法規定的最低年齡,她也無所謂。

    黃永偉把一包東西交給劉主任,劉主任轉交給夏敏,說是男方的禮物,是昨天
特意趕到縣城去買的,又說黃家只有一個兒子,想早點成親,日子就定在三天之後,
陰曆七月初八。一般的習俗,登記和成親要相隔一段日子,他們不知為什麼安排得
這樣緊湊。

    夏敏也沒細想,就同意了。

    在等待男方迎娶的幾天裡,夏敏把所有的衣被都洗得乾乾淨淨。黃家送她的禮
物是兩套燈芯絨的衣服和兩件的確涼襯衣,這在當地算是貴重的了,她從小到大都
沒有穿過這樣的衣服。但是她沒有試穿,把它們和別的舊衣服一起放在舊皮箱裡。
那只舊皮箱是她唯一的陪嫁。

    村裡人聽說夏敏要結婚了,都感到驚奇,有事沒事都到她屋裡來坐一坐,但是
又不知道說什麼好。夏敏就像往常一樣陪他們坐著閒聊,也不提結婚的事。她把父
親的書箱和被褥寄放到春生家裡,對春生爹媽說,如果父親回來,就到西山公社去
找她。春生爹一邊點頭,一邊歎氣,春生媽用袖口抹著眼淚,也說不出話來。

    她沒有看見春生,春生好像在故意避著她。可是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從小
窗洞看見他獨自在外面徘徊,一連幾夜都是這樣。有幾次他向她的屋子走來,快到
門口又停住了。她也有幾次想叫他進來,話到嘴邊也停住了。她知道如果讓他進來,
她就再也把持不住了,那天夜裡的一幕一定會重演,說不定她會改變結婚的主意。

    七月初八那天,劉主任早早就先來了,穿著一身新衣服,頭髮梳得溜光。她看
見夏敏還穿著往常的衣服,大驚小怪地說:「這咋行呢!做新娘子哪有穿舊衣裳的!
快換上新衣裳!」

    夏敏不肯換,她就好說歹說,「妹子妹子」的叫個不停。夏敏嫌她煩,就在黃
家送的衣服裡挑了一件鵝黃色的的確涼襯衣換上, 倒也正好合身。 劉主任笑道:
「真漂亮!這才像個新娘子!」又幫夏敏梳頭,儼然像個「娘家的姐姐」。她的熱
心快腸使夏敏心裡微微有了一點暖意。

    迎親的人坐著一輛帶車鬥的拖拉機來了。車上貼著大紅喜字,新郎黃永偉一身
新裝,「兩片瓦」式的中分頭油光閃閃。劉主任扶夏敏上了車。

    鄰居們都沒去上工,圍著拖拉機送她。只有春生站得遠遠的,當她的眼光他相
對時,他把頭低下了。夏敏也低下頭,眼淚泉水似的湧出來。

    車開了。夏敏始終低著頭。她不知道車子是什麼時候到了黃家,婚禮是怎樣的
場面,夾賓有些什麼樣的人,只覺得耳邊鬧哄哄的。她像木偶一樣,任由別人擺佈。
婚宴開始了,她聽見黃主任讀了一段語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
然後說,如今是革命的年代,結婚也要革命化,要反對大吃大喝。接著就和新郎的
父母一起向來賓敬酒,來賓回敬他們。輪到新郎新娘向長輩和來賓敬酒,新郎端著
酒杯站起來,夏敏坐著沒動。劉主任趕緊打圓場:

    「新娘子怕羞呢,我這做姐姐的替她向大夥兒敬酒吧!」

    鬧鬧哄哄的一直吃到天黑,又鬧鬧哄哄的送新人進洞房。西山公社靠近大河,
地勢比東山公社平坦些,物產也豐饒些,黃家本來有三間青磚房,又蓋了兩間紅磚
房,給兒子結婚住。房間裡的家具和床帳鋪蓋都是簇新的,床邊的櫃子上點著兩支
紅蠟燭。夏敏低著頭坐在床沿上。一群年輕人把新郎拉到外間去喝酒。劉主任對夏
敏說:「我還要趕回去,就不陪你了。」夏敏見她處處幫著自己,心裡有點感激,
輕聲說:「謝謝你。」

    夏敏獨自坐在洞房裡。紅燭搖曳著,忽明忽暗。外間有人在劃拳,哄笑。鬧了
很久,好像還不準備散去。她聽見有人悄悄走進來,在她耳邊說:「你累了,先睡
吧。他們還要鬧一陣呢。」是個女人,不知是黃家的什麼人,說完又悄悄出去了。

    夏敏也真累了,就脫了外衣,先睡下了。

    眼睛合上了,卻又睡不著。外面漸漸寂靜了,有人走到床前,吹滅了蠟燭,輕
輕的脫衣服。她的心不由怦怦跳起來。她雖然已經跟春生做過男人和女人結了婚要
做的事,不再感到神秘,但那是跟春生,從小就熟悉的,一切都很自然。這個人卻
是全然陌生的,連話都沒有說過一句。他會對她怎麼樣?他會不會發現她已經不是
處女?

                             11、狸貓換太子

    床咯吱吱響著,夏敏感覺到男人睡在她身邊了,心跳得更厲害,全身蜷縮起來。
男人似乎不知道該怎麼做,貼著她躺著,呼哧呼哧喘著粗氣,過了一陣,突然伸手
去拉她,把她的身體扳正,在她臉上亂親。她硬僵僵地躺著,任他擺弄。但是等他
伏到她身上時,她忽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大對頭。黃永偉的身材雖不算魁梧,可也
不算矮小,這個男人卻像一個小孩。她心裡一驚,用力把他從身上推開,大聲叫道:
「你是誰?」

    那人被她一推,差點翻到床下去。

    他喘著氣,驚惶地說:「我……我是黃永偉。」

    「你不是黃永偉!」夏敏又驚又急,跳下床,抓起衣服,赤著腳跑到門口,拉
開房門沖出去,叫著:「快來人啊!快來人啊!」

    她原以為人都散了,沒想到外間還點著燈,燈芯撚得很小,只有一點微光,七
八個人靜悄悄的圍著桌子坐著,有黃永偉的爹娘,還有別的親戚,卻不見和她登記
結婚的那個黃永偉。這些人見她沖出來,都慌忙站起來,面面相覷。還是黃永偉的
爹先開口說:「娃子,咋啦?咋啦?」

    夏敏喘著氣說:「他……他不是黃…黃永偉……」

    永偉爹說「咋會不是呢?他就是永偉,我們做爹媽的還會弄錯嗎?快進去吧,
今天可是你們的好日子。」

    夏敏聽了這話,頭腦裡一片混亂,弄不清到底是怎麼回事。黃家幾個身形粗壯
的女眷走到她身旁,邊勸邊推,把她推進裡屋,又推到床上。有個女人說:「永偉,
你咋連新娘都招呼不住呢,連這事都要別人替你做呀!快過來!」

    床上那男人畏畏縮縮地爬到夏敏身旁。房門開著,外間的燈光透進來,夏敏隱
約看見那男人的身影竟像八九歲的小孩,這些人卻口口聲聲說他就是黃永偉,心中
不由驚駭方分.恍惚明白自己是落進了一個圈套。她拼命掙,想爬起來,那幾個女
人死死按住她,七手八腳地扯脫她的衣服。她的力氣漸漸用完了,頭腦卻反而清醒
些了,知道再反抗也無濟於事,只會遭到更大的羞辱,於是不再掙扎,大聲叫道:
「你們放開我,我自己來脫,……」

    那幾個女人愣了一下,鬆開手。夏敏自己脫光衣服,然後閉上眼睛,像根木頭
似的,一動也不動地躺著。

    幾個女人互相看一眼,悄悄退出去,守在門外。

    那個像小孩似的男人見夏敏不再反抗,磨蹭了半晌,終於壯起膽子,爬到夏敏
身上,摸摸索索的,行使丈夫的權利。

    夏敏覺得她已經死去,什麼知覺也沒有了。

    清晨,日光照進窗口,屋裡漸漸亮起來。夏敏睜開眼睛,看清了身邊那個男人
的模樣。他只有三尺多高,身體四肢像個小孩,頭臉卻和大人一樣,五官還算端正。
這就是她的丈夫黃永偉。他還在呼呼鼾睡,一隻手放在她的胸脯上,不知是意猶未
盡.還是怕她跑了。

    夏敏把他的手拿開,起身穿好衣服,坐在床沿上。現在她已經看清這件事的真
相,不願再多想了。她知道門外有人守著。

    窗外一定也有人守著,她逃不掉,也無處可逃。結婚證上明明白白寫著她和黃
永偉的名字,而這侏儒就是真正的黃永偉,他和她既有了夫妻之名,昨夜又有過夫
妻之實,她已被這圈套牢牢鎖定,還能往哪裡逃?她只希望父親真能得到解救,那
樣她的犧牲也總算有價值。

    房門輕輕開了。黃永偉的爹娘悄無聲息地走進來。他們和親戚們在外面聽了一
夜,知道生米已經煮成熟飯,心裡踏實了。

    永偉娘端著兩碗熱氣騰騰的粉絲荷包蛋,見兒子還沒醒,就把一碗放在櫃子上,
一碗端到夏敏面前,和顏悅色地說:「昨兒你都沒吃啥東西,快趁熱吃了吧。」

    夏敏低著頭,沒有接她手裡的碗。永偉爹歎口氣說:「唉,照說呢,你們兩口
子還在睡,我們不該這會兒進來的。可我們是伯你心裡不美氣,就想進來看看。我
們也知道,嫁給永偉是太委屈你了。我們黃家是三房一子,只有永偉一根獨苗。他
二十八歲了還沒娶上媳婦,我們著急啊。現在可好了!要是你跟永偉生了娃子,黃
家祖宗十八代都感你的恩,讓我們把你當皇后娘娘供著都行。」

    這時幾個女眷也進來了,異口同聲地為昨夜的事向夏敏賠不是。她們都是永偉
的表姐表嫂什麼的。等她們說完,夏敏抬起頭說:「我想跟黃主任說句話。」

    永偉爹說:「你是說他叔?他昨兒夜裡就走了。他要我們告訴你,你爹的事他
會放在心上的。過些天他到縣裡開會,還要去打聽這事,你就放心吧。」

    夏敏心裡這才稍稍得到一點安慰。

                                12、噩耗

    十七歲的夏敏就這樣做了黃家的媳婦和矮男人黃永偉的妻子。

    她後來才知道,當地人都把黃永偉叫做「矮人國」,他雖然是三房一子,家境
比別人富裕些,也沒有人家肯把女兒嫁給他。黃家的「掉包計」並不高明,只能瞞
過她這樣孤苦伶汀的小女子。來赴婚宴的人其實都知道真正的新郎是誰,他們不但
不會揭穿,還幫著把戲演下去。那個假新郎是黃家的一個遠親,她以後再也沒有見
到過他。

    黃家好不容易娶到一個媳婦。自然對她關愛備至,給她吃好的,穿好的,家裡
什麼活都不讓她做。永偉娶到她這樣一個老婆,歡喜得好像飛上了天,恨不得拉著
她到處去炫耀。永偉在隊裡當保管,夏敏下地出工,他也常常跑到地裡,在她身邊
黏糊。地裡的女人們笑他,他就說:「哼,你們誰比得上我老婆?她比你們都好看,
她還認得字呢!」有一次他得意忘形,當著眾人硬纏著要夏敏親她,夏敏羞紅了臉,
伸手一推,把他推了個大跟鬥,眾人哈哈大笑,他也跟著嘻嘻笑,好像其樂無比。

    到了夜裡,夏敏就推不開他了。

    他肩負傳宗接代的重任,夜裡的功課異常勤奮,一天也不肯放鬆。夏敏心裡厭
煩,卻又怕他死纏,而且知道公公婆婆常躲在窗外督察,就不迎不拒,任由他在她
身上自得其樂,只盼他早點完事,好睡個安穩覺。但是偶爾想到不知這個畸形男人
會在她身上播下什麼樣的種子,就感到一陣噁心,又感到無可奈何的悲哀。

    日子一天天過去,夏敏慢慢習慣了在黃家的生活,竟比以前長得稍微胖些,臉
色也紅潤些。雖然這樣,黃家還是不放心她,不論在哪裡,她總覺得背後好像有一
只眼睛在暗中盯著她。其實她並沒有想逃走,她能走到哪裡去呢?況且她還在等待
父親的消息。

    如果不是她偶然聽到了幾句話,她真會在黃家一直待下去,為他們完成傳宗接
代的使命。

    夏敏結婚後就沒有見到過黃主任,她想去找他,永偉爹就說:「他叔在縣上辦
啥理論學習班呢,說要一兩個月才能回來。他說啦,你爹的事他一直都在打聽,大
概快有消息了,叫你別著急。現在我們是一家人了,你爹就是永偉的丈人,他叔咋
會不上心呢。」

    有一天,夏敏受了風寒,頭疼發燒,躺在家裡沒出工。永偉要留在家裡陪她,
永偉娘說:「有我在家照顧她,你上工去吧,隊裡還有事呢。」他磨贈半天才走了。

    夏敏躺在床上,半醒半睡,迷迷糊糊。她感到永偉娘的手在撫摸她的額頭,像
羽毛拂過似地很輕柔,心裡便流過一股暖意,好像童年時偎在父親的懷裡。快睡著
了,又迷迷糊糊聽見永偉爹進來了,小聲問永偉娘:「她睡著了?燒退了沒?」永
偉娘說:「好像退了些。你咋回來了?」永偉爹說:「他叔來過了。你出來,我跟
你說……」

    夏敏一聽「他叔來過了」,睡意頓時消失了。她微微睜開眼,看著他們出去了,
就支撐著爬起來,悄悄跟出去。他們走到門外,站在屋簷下嘰嘰咕咕說話,她就掩
在門後面聽。永偉娘說:「是不是媳婦她爹有消息了?」永偉爹說:「是啊。他叔
說,前些時下游發洪水,媳婦她爹那個勞改農場的人都去搶險,結果堤壩決口了,
人都沖走了……」永偉娘吃驚道:「都淹死了?」永偉爹說:「那還能不淹死?堤
壩決了口,洪水就像一座山似地壓下來,你就是再會游水也沒用……」。永偉娘說:
「這事咋跟媳婦說呢?」永偉爹說:「他叔的意思是能瞞多久就瞞多久吧。」永偉
娘歎息道:「唉,造孽啊,這娃子也太可憐了!……」

    夏敏聽了他們的話,頭腦裡嗡嗡亂響,兩眼發黑,身子軟軟地靠著牆癱下去。

    她清醒過來時,仍然躺在床上。

    她睜開眼睛,看見永偉爹娘站在床前俯身望著她,滿臉焦慮。她的第一個念頭
就是:爸爸死了!不禁悲從中來,放聲大哭,哭得渾身聳動,氣都透不來了。永偉
娘忙用手揉她的胸口,自己也忍不住哭起來,硬咽著說:「娃子啊,可別哭壞了身
子」

    更敏本來就在生病,又受到精神打擊,哭著哭著,人就像虛脫了,又陷人昏迷。

    她在床上躺了三天才起來,起來以後就不再哭了。黃家的人見她—天天恢復常
態,都暗自高興。她沒有提父親的事,他們也都不提,好像沒有那回事似地。

    過了幾天,她說要到鎮上去走走,永偉爹娘以為她想去散散心,就叫永偉陪她
去,還硬在她口袋裡塞了二十塊錢,叫她隨便買點東西。

                                13、跳河

    夏敏以為永偉睡著了,才偷偷跑出來。卻不料他並沒有睡熟。他日日夜夜怕她
跑掉,睡覺也變得很醒覺,她把他的手從她胸脯上拿開時,他就醒了,只是睡意猶
濃,沒有動彈。等她穿好衣服起床時,他巳全醒了,但是仍然假裝睡得很熟。他很
精怪,剛才夏敏破天荒第一次主動跟他親熱,他雖然喜出望外,心中卻隱隱有個疑
竇,因此沒有出聲。直到她走出門,他才爬起來,躡手躡腳跟在後面。沒想到她越
走越遠,他想去喊醒爹媽,又怕驚動了她,怕她一急之下不知會跑到哪裡去,就—
直跟了下去。夏敏走得快,他人矮腿短,要小跑才能勉強跟上。到了大石碑,他看
見夏敏和一個男人緊緊抱在一起,然後消失在草叢中,顯見是去做姦夫淫婦的事了,
不覺妒火中燒,氣急敗壞地跑回去叫人來捉姦。

    那群人走近草叢了,燈光亂晃,有人叫道:「大夥兒散開去找!」十幾個人分
散開來,沙沙沙的走進草叢。有幾個人快走近更敏和春生藏身的地方了,有人說:
「永偉,抓住了她,你準備咋搞?」又有人說:「女人有了外心,你拿鐵鍊子都鎖
不住她的,非得把她的腿打斷……」

    夏敏聽見春生的牙齒在咯咯打戰。春生又緊張又害怕,他聽說過通姦的男女若
被抓住會有什麼下場:不是被打個半死,就是被剝光了衣服拖去遊街。夏敏卻不那
麼害怕了,她已經走投無路,最多一死。她在春生耳邊說:「我跑出去把他們引開,
你等會兒再走……」

    說完,她貓著腰向沒有人的一邊跑出去,跑了一段路,就直起身子,邊跑邊叫:
「你快跑!……快跑啊!……」

    那群人果然被她引開了,叫叫嚷嚷的跑去追她。她盡力奔跑,只想跑得越遠越
好,那樣他們就抓不到春生了。誰知急不擇路,跑著跑著,突然發現前面就是大河,
無路可逃了。後面的人已追上來,永偉帶著哭腔喊:「夏敏!夏敏!你別跑呀!你
快回來!…」

    夏敏站在河岸上。這裡是一個陡坎,有一丈多高,陡坎下面就是滔滔的河水。
身後人影和燈光越逼越近,她寧死也不願被他們抓回黃家,就不顧一切地跳下河去。

    前幾天連降大雨,河水猛漲,水流湍急。她一跳進河裡,就被河水卷裹著往下
遊沖去。小時候,夏天山下的小溪漲水,父親常帶她去玩水,雖沒學會游泳,也能
撲騰幾下。她拼命劃動手腳,一忽兒被河水淹沒,一忽兒又浮起來。有幾次河水沒
頂,她覺得要被淹死了,恍惚想到父親也是被洪水淹死的,好像上天故意為父女倆
安排了同樣的歸宿,幾乎不想再掙扎。但是求生的欲望卻不肯寂滅,驅使著她的手
腳繼續亂蹬亂劃。不知道在河裡掙扎了多久,終於精疲力盡,眼睛發黑,頭腦一片
混飩,隨波逐流漂到河邊,砰的一聲,額頭撞在一隻泊在河邊的木船上,昏暈過去
……

    醒過來以後,她自己也沒有想到居然還能活著。但是怎麼活下去呢?

    她什麼也沒有了,沒有家,沒有親人,沒有錢,沒有戶口,連一換洗衣服也沒
有。她又擔心,不知春生怎麼樣了,會不會被他們抓住?她不敢想下去,只覺得心
裡像有一個大黑洞,黑洞裡灌滿了冷嗖嗖的涼風。

    大旺娘端著一大碗熱粥和一小碗酸菜進來,走到床前,說:「姑娘,吃點東西
吧。」夏敏想下床,剛一動,頭一陣發暈,又軟軟地坐下。大旺娘說:

    「就在床上吃巴」

    吃完一碗粥,夏敏覺得身上熱乎多了,精神也好多了,對大旺娘說:「大媽,
謝謝你們救了我。」

    大旺娘說。「謝啥呀!」這時大旺扛著蝦網回來了,在外屋喊:「媽,她醒了
沒?」大旺娘說:「醒了。你進來吧。」大旺又說:「她穿好衣服沒?」大旺娘說:
「進來就進來嘛,咋這麼囉嗦!」大旺走到裡屋門口,還是沒敢進去,就站在那裡,
眼睛朝夏敏望一望,趕快又移開。大旺娘說:「姑娘,他是我兒子大旺,就是他把
你從河邊救回來的。」

    夏敏望著大旺說:「謝謝你。」

    大旺憨憨地笑。大旺娘說:我這個兒子啊,就是憨。」

    夏敏問:「大媽,這兒是啥地方?」

    大旺娘說;「我們這兒可是個三不管的地方。」她把「毛驢窩」的來歷講給夏
敏聽。

    夏敏聽了,心裡一動。她看出這母子倆家裡雖然窮,卻都是好人,這「毛驢窩」
也是個藏身的好地方。她拉住大旺娘的手說:「大媽,能不能讓我在這兒住幾天?」

    大旺娘笑眯著眼說:「行!行!你想住多久都行!」

    大旺也很高興,站在門口咧著嘴笑。

                               14、有喜了

    夏敏住在田家,大旺把床讓給她睡,自己在外屋睡地鋪。大旺娘摳出平日積攢
的一點錢,又到處去向人討肉票,買了一隻老母雞和一隻豬蹄,燉給她吃。

    住了幾天,夏敏的身體和心情都好些了,只是胃裡常泛酸,吃了東西想吐。大
旺娘眼光老辣,心中有數,找個機會跟夏敏說:「姑娘啊,你是不是有啥不舒服?
我給你把把脈吧。」她當年和靈風道士同居的時候,跟他學過一點醫術,平素也給
鄰居們把個脈、開個偏方什麼的,有時竟也靈驗。她給夏敏把完脈,猶猶疑疑地說:
「你這脈好奇怪,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夏敏說:「是不是有什麼大病?你說就是了。」

    大旺娘說:「也不是什麼病。看這脈相,八成是有喜了。可是看你的年紀,又
不像……。」

    夏敏心裡咯噔一跳,沉默不語。

    她已無家可歸,無路可走,總不能長久住在田家,如果生個孩子,怎麼過下去?
更讓她擔憂的是不知道肚子裡的孩子是春生的還是永偉的,她和這兩個男人都有過
關係,時間相隔又短,很難判斷。若是春生的孩子,她倒心甘情願;若是永偉的孩
子,會不會像他一樣,也是個侏儒?這是她最害怕的。

    大旺娘見她沉默不語,安慰她說:

    「這是喜事啊,你別擔心,就在我們家住著好了,等孩子生下來再說。」

    夏敏想了想,認真地說:「大媽,謝謝你對我這麼好。我原想不能老打擾你什
們,過幾天就走的。現在看樣子走不成了。既然這樣,有兩件事情我想應該跟你們
說清楚。一個是我不能在你們家白吃飯,看能不能找點事情做。」

    大旺娘說:「說啥白吃飯呀!不過你一定要做事也行,過些天我去托人,看能
不能在八六八廠找份零工做。」

    夏敏說:「還有呢,我得把我的身世說清楚,如果會連累你們,我就不能留在
這兒給你們添麻煩。」

    她把她的身世和遭遇全都講給大旺娘聽,一點都沒有隱瞞。大旺娘聽了,唏噓
不止,抹著眼淚說:「沒想到你這麼好好的一個姑娘,命這麼苦!」又聯想到自己
的身世,越發同病相憐:「大媽和你—樣,也是苦命人。你別說什麼連累不連累,
就在我們家住下來。」

    夏敏就在「毛驢窩」住下來了,當一個沒有戶口的「黑人」。大旺娘對左鄰右
舍說夏敏是她一個遠房姊妹的女兒,也算是大旺的表妹。「毛驢窩」的人來歷本來
就雜,沒有人會刨根問底。只有鬼精靈的李明輝不相信。有一回他找大旺一起去釣
蝦,見到夏敏,眼睛頓時一亮。出來就拉著大旺問:

    「你啥時候有個表妹的?天上掉下來的?」

    大旺說:「我也不知道,我媽說是就是唄。」

    明輝用鼻子哼了一聲:「表妹?表哥表妹,摸著就睡。只怕是老婆吧!沒想到
你還有這麼好的福氣!」

    大旺急了,漲紅著臉說:「你可別瞎說!人家可是清清白白的!……」

    明輝見他發惱,忙賠笑道:「算我瞎說,行了吧?那你告訴我,你這表妹到底
是從哪兒來的?我絕對不會告訴別人。我要是告訴了別人,天打五雷劈!」

    大旺經不住他軟纏硬磨、賭咒發誓,終於把在河邊救夏敏的事說了出來。明輝
懊惱不迭,大罵自己:「我他媽真是個混蛋!那天我為啥要走呢?我要是不走,那
個清清爽爽的女娃子不就是我的表妹嗎!」

    大旺告訴了他,馬上就後悔,再三叮囑;「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

    明輝說:「這你絕對放心,我還沒那麼傻。」

    大旺家有個鄰居。姓王,也是母子兩人,老娘是個半瞎子,兒子元慶拉石頭弄
傷了腰,做不得重活,有時去拾點荒貨賣,有時就在茶棚裡打紙牌。元慶和大旺不
一樣的是他已經娶了媳婦,有個五歲的女兒。元慶媳婦名叫孫彩鳳,二十四歲,在
八六八廠做零工。大旺娘托彩鳳為夏敏介紹事做。

    彩鳳一見到夏敏就很投緣,一路說說笑笑地帶她到八六八廠去。到了廠基建科,
她把夏敏介紹給一個瘦瘦高高。

    臉上有幾粒大麻子的中年男人:「朱師傅,這是我表妹,她也想在廠裡做個零
工,你給幫個忙吧。」

    那中年男人叫朱克樣,是基建科管施工的,基建上用的零工都歸他管,用誰不
用誰,都是他一句話。他把夏敏從頭到腳打量了好一會兒,才說:

    「做就做吧。」

    夏敏從這天開始就在八六八廠做零工。她從小下地幹活,基建上的活並不比農
田的活重,時間也短得多,每天還能拿八毛錢,這在山村裡是不可想像的。她又是
頭一次看到工廠,感覺很新鮮,甚至有點興奮,有時就忘了心中的憂苦。

                              15、約法兩章

    夏敏和一起做零工的女人們漸漸都熟悉了。除了孫彩鳳,還有一個張玉香,也
跟她很要好。張玉香也是「毛驢窩」的人,年齡和彩鳳相仿,已經結了婚。三個女
入在一起,難免要說些女人的私房話。彩鳳嘴巴沒遮攔。連夫妻之間的事都要講給
她們聽。玉香喜歡說婆媳之間的齟齲。夏敏聽得多,說得少。有一次彩鳳和玉香問
夏敏是不是準備跟大旺結婚,夏敏回答不出來,臉紅了紅,含含糊糊地敷衍過去。

    夏敏每夭和大旺住在一個屋裡,吃在一個鍋裡,久而久之,也像一家人了。但
是她並沒有想過要和大旺結婚,倒不是嫌大旺憨,是因為自己已結過婚,所以沒有
往這上面想。聽彩鳳和玉香一說,觸動了她的心事。她肚子裡的胎兒一天天長大,
不久就會顯形,長久住在大旺家,身份不明,總不是個辦法。她恩來想去,理不出
個頭緒。

    這天晚上,大旺到河邊釣蝦去了,夏敏和大旺娘坐在家裡說閒話,說著說著,
大旺娘先挑起了夏敏理不清的那個頭緒。大旺娘說:「有件事啊,我想了很久,一
直想說,又沒敢說。藏在心裡呢,又憋得慌……」

    夏敏說:「你說呀,有啥事不能說呢?」

    大旺娘說:「要是我說得不對,你可別往心裡去啊。」

    夏敏笑著說:「大媽,不會的,你就說吧。」

    大旺娘說:「我這一輩子就生了大旺這麼一個兒子,眼看著他到三十歲了還娶
不上媳婦,我不知多心焦,就是死了也閉不上眼睛。」說著眼睛潮紅了,嗓子也使
住了。夏敏隱隱猜到她想說什麼,就不搭話,等她說下去。大旺娘唏噓一會兒,接
著說:「你到我們家來,我總覺得像是老天爺安排的。可是大旺怎麼配得上你呢?
我又知道是癡心妄想。明知是癡心妄想,偏偏又老是要想……」

    夏敏說:「大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這事讓我想一想,過兩天再回答你,好
嗎?」

    大旺娘聽出有點希望,連聲說:

    「好,好。不管你咋想,你儘管在我們家住下去好了。」

    以後的兩天,夏敏白天上班,夜裡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想。她想,春生自有
未婚妻,終究不能跟她做夫妻,黃家她是死也不會回去了,她肚子裡懷著個孩子,
最好儘早找個歸宿。她對大旺絕沒有男女之間的感情,但是她看得出大旺人雖憨了
點,卻是極老實、極可靠的,而且對她有救命之恩,怎麼說她也應該報答他。這麼
翻來覆去的想了兩夜,她慢慢理清了思緒。

    第三天晚上,大旺又要出去釣蝦,夏敏喊住他,要他和大旺娘一起到裡屋去,
說有話要跟他們講。大旺不知道她要講什麼事情,大旺娘等待揭曉謎底,母子倆都
惴惴不安。夏敏說:「用天大媽跟我說的事情,我想過了。我願意跟大旺在一起。」

    她沒有說「結婚」,因為她和黃永偉的婚姻還沒有解除。大旺和大旺娘都明白
她的意思,大旺娘喜形於色,大旺卻驚愕得張大了嘴,他做夢也不敢想夏敏會嫁給
他。

    夏敏又說:「不過我有兩個要求:第一,我和大旺先是名義上在一起,等我生
下孩子以後再同房。第二,孩子生下來,姓夏,我是想紀念我爸爸。」

    大旺娘對第一個要求沒話說, 對第二個要求稍稍猶豫了一下, 馬上笑著說:
「行!行!城裡的孩子就有跟媽姓的嘛,以後再生了姓田好了。」

    夏敏又問大旺的意思,大旺這時已明白不是做夢,喜得雲裡霧裡的,只會說:
「你說咋就咋……」

    「毛驢窩」的人都沒有戶口,也就無所謂結婚登記了。大旺娘學城裡人的樣子,
買了一些水果糖,包在紅紙袋裡,每家每戶送一袋,同時向他們宣告大旺和夏敏結
婚了。「毛驢窩」的人都很驚奇,想不到憨大旺竟然後來居上,娶到這麼好的一個
媳婦。

    彩鳳和玉香替夏敏惋惜:「沒想到你真會嫁給大旺啊,這才真正是一朵鮮花插
在……那個什麼上。」

    夏敏只笑笑,不說什麼。

    那個和夏敏毫不相干的李明輝也為她抱屈, 晚上跑到河邊找到大旺, 大叫:
「有鬼!有鬼!」大旺忙問:

    「哪裡有鬼?」明輝說:「要是沒有鬼,『表妹』怎麼會成變老婆?要是沒有
鬼,那麼樣一個女娃子肯嫁給你田大旺?說實話,不光『毛驢窩』的女人都比不上
她,連八六八廠也沒有哪個女的比得上她。也不是說她怎麼漂亮,就是那個味道特
別正。哎,誰叫我不走遠呢?那天偏偏走掉了!

    大旺聽他誇獎夏敏,高興得笑眯了眼。

                                16、分娩

    夏敏和大旺結婚後,按照事先的約定,她跟大旺娘仍然睡裡屋,大旺還是在外
屋睡地鋪。但是既然有了夫妻的名義,兩人在心理上就親近多了,大旺見了她也不
像以前那樣手足無措,話也多些了。

    八六八廠每逢星期六在操場上放電影,夏敏有時和彩鳳。玉香她們一起去看,
有時就拉著大旺一起去看。電影大多是樣板戲,夏敏從小沒看過電影,不管什麼片
子都看得津津有味,連西哈努克訪問什麼地方的紀錄片也喜歡看。好位子都被廠裡
人占了,外面的人只能站在遠處看,她常常看得脖子仰酸了、腳踏疼了也不覺得。
大旺卻常常站在那兒打瞌睡。要不是有夏敏在身邊,他寧願去釣蝦子。

    有一次放電影,夏敏和彩鳳、玉香一起站在遠處看,李明輝不知從哪裡鑽出來,
笑嘻嘻的,說他認識廠裡的人,在前面占了一個座位,請夏敏坐到前面去看。夏敏
依稀見過他幾次,並不熟悉,就笑著不肯去。彩鳳罵明輝:

    「你是什麼意思? 只請她一個人去? 八成沒安好心!」明輝扮著苦臉分辯;
「彩鳳姐,你這可是冤枉我!只有一個位子,你和玉香是姐姐,她是妹妹,當然應
該照顧她啦……」彩鳳啐了他一口,把他趕走了。這回夏敏對他有了一些印象,覺
得這個人很有意思。

    夏敏的肚子漸漸隆起來,做重些的活感到吃力了,大旺母子都勸她在家歇著,
但她堅持要去上班。彩鳳去跟朱克樣說,請他給夏敏安排輕點的活。朱克祥居然很
買彩鳳的面子,二話沒說就安排夏敏去保管工具物料。

    夏敏很感激,拖著沉重的身子,盡力多做些事情,好對得起每天的八毛錢。

    分娩的那天,夏敏白天還在上班,夜裡發作了,大旺用板車把她拉到附近的衛
生院去,大旺娘一顛一拐的跟在旁邊護侍。虧得夏敏天天勞作,分娩很順利,不到
兩個鐘頭就生下一個六斤半重的男嬰。大旺娘喜極而泣,大旺高興得手舞足蹈。夏
敏把嬰兒抱在懷裡,一遍一遍細細地看。初生的嬰兒紅赤赤的,相貌不甚分明,但
也大略看得出多半像她,豐隆的鼻子有幾分像春生,身體四肢也看不出有什麼不正
常。她的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落下來,臉上溢出喜悅。幸而她第一次委身於春生就受
了孕,不然的話,留在她肚子裡的一定是永偉的種子。這也真算是幸運。

    她給兒子起名叫夏遙,隱含了姚春生的「姚」。

    不到滿月,夏敏就要去上班,大旺娘怎麼勸也勸不住她,只好讓她去了。

    生孩子以後,她的身體略微豐滿些,皮膚也白皙多了。朱克祥見到她,眼睛盯
著看了半天,說:「小夏,你越來越漂亮了嘛!」夏敏笑道:「朱師傅,你一向照
顧我,我還要謝謝你呢!」朱克祥正忙著要去辦事,就說:「好,你要謝我,以後
再謝吧。」

    兒子滿月後,夏敏就想到,應該履行約定了。她對大旺娘說。叫大旺到裡屋來
睡吧。」大旺娘聽了,喜不自勝;大旺低著頭,滿面通紅。把裡屋的兩張門板拼在
一起,就算是一張大床,另外在外屋搭個鋪,給大旺娘帶著孩子睡。夏敏找人換了
一點布票,去買了一條大床單和一對枕套,鋪設在床上,竟然也有一點新房的氣氛。

    夜裡,夏敏哄孩子睡了,交給大旺娘,自己先進裡屋去。她雖然不是頭回做新
娘,並不感到羞澀,心裡卻也不是很平靜,臉上微微有點紅暈。大旺在外屋捱捱延
延的不敢進去,大旺娘急得暗暗推他,他才如履薄冰似的,戰戰兢兢地走進去。大
旺娘在後面把門關上。夏敏見大旺站在離床幾尺遠的地方,就輕聲說:「大旺,天
不早了,過來睡吧。」大旺才慢慢捱過去。到了床上,他心跳如擂鼓,什麼也不敢
做。夏敏溫柔地愛撫他,激發他,一步一步引導這個三十歲的童男跨過了成人的門
檻。做完這件大事,大旺伏在夏敏身上嗚嗚地哭起來。

    大旺娘在門外也聽見了兒子的哭聲。她聽得出這哭聲的意義和內容,禁不住流
下了老淚。

    夏敏管理工具物料,是照顧她懷孕,孩子既已生下來,她自己覺得不應該再要
這種照顧了,就跟朱克祥說,要去做原來的活。朱克祥卻說她管理的比別人好,一
定要她繼續做下去。工具間在遠離廠區的山腳下,位置偏僻,沒有人來領東西的時
候,就只夏敏一個人在那裡。有一天朱克祥來拿東西.看見只有她一個人,就跟她
東搭西搭地說閒話。朱克祥說:「小夏,彩鳳她們都說,你男人根本配不上你。你
怎麼會跟他結婚的?」

    夏敏笑笑說:「她們瞎說。其實大旺人很好的。」

    朱克祥眯虛著眼睛望著她,神情怪怪地笑道:「上回你說要謝我的,你準備怎
麼謝我呢?」

                            17、不該看見的事

    夏敏聽朱克祥問她準備怎麼謝他,又見他笑得古怪,就說:「請你喝酒,好不
好?」

    朱克祥靠近她身邊,笑得更暖昧了:「那好啊!要是我喝醉了,你可別怪我噢!」
一邊把手伸出去,搭在她的腰上。夏敏微微扭動一下,想擺脫他。那只手卻粘得更
緊了, 像條蛇一樣又滑到她的臀部。 朱克樣把嘴幾乎貼在她的耳朵上,輕聲說:
「我知道你們都很困難,要是缺錢用,我這兒有……」另一隻手把幾張鈔票塞進她
的褲兜裡,趁機在她大腿上捏了一把。

    夏敏的心怦評直跳,又不敢得罪他,急切中看見窗外有兩隻狗在咬架;就跑到
窗前說:『』喲!朱師傅你快來看!」朱克祥過來一看,掃興地說:「狗打架有啥
好看的!」

    夏敏說:「我是怕那只大狗把小狗咬死了。」又說;「懊,我想起來了,剛才
玉香她們說要來搬水泥的,怎麼還沒來呢?」她不露痕跡地把褲兜裡的鈔票拿出來,
悄悄扔在地上,說:

    「朱師傅,你的錢掉了!」

    朱克樣臉上的幾粒大麻子紅起來,撿起錢,訕訕地說:「那我到工地上去看看
吧。」說完就走了。

    夏敏怕朱克祥再來纏她,想跟他說換到工地上去做,又覺得這樣就是明顯表示
要避開他,一定會惹怒他,就沒敢提起這事。以後自己處處當心,門窗總是開得大
大的。遇到朱克祥來了,她表面上還是和往常一樣,心裡卻時時戒備著,緊緊守住
防線。有幾次朱克祥瞅著機會又挑逗她,但始終沒能突破那道防線。

    下雨天基建上不能施工,零工們也就不用上班。有一天下大雨,夏敏在家給孩
子縫衣服。衣服縫好了,缺幾個扣子,她想起彩鳳好像有那樣的小扣子,就冒雨跑
到彩鳳家去。彩鳳的婆婆坐在門口打瞌睡,嘴角上流著涎水。夏敏是常到她家去的,
就沒有驚動她,輕手輕腳地走進去。外屋沒有人,裡屋卻有嗯哼嗯哼的聲音。她以
為彩鳳在生病,也沒細想,就撩開裡屋的布問簾,伸頭一看,頓時驚得心都快跳出
來了。原來彩鳳和一個男人正在床沿上幹那種事。男人光著精瘦的身子,背朝門站
著。她沒想到彩鳳和丈夫會在大白天過夫妻生活,正後悔不該貿然闖進來,那男人
聽到一點動靜.扭過頭來,卻是朱克祥!她轉身就跑,跑到家裡,一顆心還在懷怦
亂跳。

    晚上,彩鳳到夏敏家來找她,好像沒事一樣。夏敏卻覺得心中不安,把大旺打
發出去,叫彩鳳到裡屋去坐,又不知說什麼話好。彩鳳倒很坦然,笑著說:「白天
的事,你看見了?」

    夏敏點點頭。

    彩鳳說:「其實我也沒想要瞞你,我們是好姐妹,有什麼事不能說呢?」她把
她和朱克祥的事從頭到尾講給夏敏聽。她說,她和朱克祥第一次就是在工具間裡,
事後朱克祥給了她二十塊錢。後來也常給她錢,有時十塊,有時二十塊,名義上都
說是借給她的。她還為他打過一次胎。今天下雨,他跟她約好到她家裡來的,說總
在外面胡亂找地方,沒有盡過興,要好好玩一回。她一早就叫丈夫元慶帶著孩子到
茶棚去打牌,讓老奶奶守在門口——「毛驢窩」的人還是農村習慣,家裡有人,白
天是不興關門的。誰知老奶奶竟睡著了,恰巧被更敏撞見。

    夏敏驚問道:「這事元慶也知道?」

    彩鳳撇撇嘴說:「他咋不知道?我跟他明說了,他自己腰有毛病,幹不了活,
沒有姓朱的給的那些錢,光靠我每月二十幾塊錢,一家四口人,怎麼過日子?你以
為我喜歡那姓朱的?

    一臉大麻子,滿嘴煙臭味。我就是再騷,也不會找他呀,我還不是沖著他的錢!」

    夏敏問:「他哪來那麼多錢?他每月的工資也就是七八十塊錢,還要養老婆兒
女—大家子人呢。」

    彩鳳說:「誰知道呢,反正他有錢。他搞的女人多了,也不是一兩個。

    他找我找得多些,大概是我這臉蛋長得還不算醜吧。我看得出來,他也在打你
的主意,他肯把你安排在工具間,就沒安好心。不過那時你懷著孕,也只有在那裡
做最合適。你跟我說實話,他把你勾上沒有?」

    夏敏連忙搖頭。「沒有沒有。他是來找過我幾次,說些怪話,問我缺不缺錢用,
還動手動腳的。我沒理他。」

    彩鳳說:「我想也是。他要是把你勾上了,也不會老來找我了。唉,還是你好,
大旺雖說憨些,可是肯下力幹活,不像元慶那死鬼,中看不中用。」

    兩人又說了一陣話,臨走時,彩鳳說:「我知道你一定不會把這事告訴別人的,
也用不著我囑咐。」

    夏敏說:「你放心吧,我怎麼也不一會說出去的。」

                              18、公判大會

    到了專案組,何副組長又拿出對付彩鳳的那套一軟一硬、一張一弛的策略來對
付夏敏。他是個老專案,用這套策略對付被審查者,屢屢有克敵制勝的效果。但是
在夏敏身上卻意外地失去了靈通。夏敏怎麼都不承認她和朱克祥有「不正常的男女
關係」。磨了一個多小時,何副組長失去了耐心,拍著桌子厲聲喝道:「你還不老
實交代,把你送到民兵指揮部去!」

    民兵指揮部是專門關押那些不夠判刑的流氓。小偷的地方,夏敏也聽別人說過。
她臉色發白,眼睛裡含著淚水,眼光卻仍然直視著何副組長,嘴唇顫抖著說:「你
們一定不相信,把他叫來,我跟他對質…

    何副組長和她對視了片刻、把目光稍稍移開。他看出她雖然有些緊張,但是她
的眼神非常清朗純淨,像一泓清水,一眼就可以看到底。

    他暗暗歎口氣,知道應該收兵了。他手裡其實並沒有什麼過硬的東西,只有一
份匿名揭發材料,說朱克樣想玩弄哪個女零工,就把她先調到工具間去。朱克樣很
頑固,不肯交代。專案組就採用先攻薄弱環節的策略,把在工具間做過的女零工一
個一個叫來「談話」,掌握了材料以後,再拿去攻朱克樣。眼前這個小女子,在巨
大的壓力下還沒有崩潰,看來是挖不出什麼東西了。他的表情又變得和藹了,用撫
慰的語氣說:「好,我們相信你說的是實話。那你再想想,在別的方面,比如經濟
問題哪,有沒有什麼可以揭發朱克祥的?」

    夏敏認真想了想,搖頭說:「沒有。我真的不知道他的事。」

    那天晚上,大旺扛著蝦網說去釣蝦,剛走不久,夏敏正給孩子餵奶,玉香氣喘
吁吁地跑進來,大叫大嚷:「快…快去啊!大旺和……和明輝在……在打架……」

    夏敏趕緊把孩子交給大旺娘,跟著她跑出去。跑到路口,卻見明輝扛著蝦網、
扶著大旺走回來。夏敏問:「怎麼回事?玉香說你們倆在柯架?」

    大旺兀自氣咻咻的,說不出話。玉香說:「我是說大旺和明輝在跟別人打架。」

    原來大旺走到路口,遇到姓吳的兩兄弟。那兩兄弟是「毛驢窩」出名的賴皮,
他們故意撩大旺,污言穢語地說:「你老婆只要脫脫褲子,就能賺我們半個多月的
工錢,你還去釣啥蝦子呀!……」大旺一向被人嘲笑慣的,從來不會因此去跟別人
打架,這回卻撂下蝦網就撲上去跟他們廝打。他力氣雖大,到底雙拳不敵四手,那
兩兄弟又陰毒,盡往他腰眼和胯襠拳打腳踢。恰好明輝收攤回來,先是勸架,接著
聽說大旺是為捍衛夏敏的名譽而戰,就揮拳幫大旺打起來。他打架又兇猛又機靈,
形勢立刻逆轉,吳氏兄弟吃了大虧,罵著:「又沒說你老婆,關你屁事啊!…」一
邊落荒而逃。

    「傷著哪裡沒有?」夏敏扶大旺進屋,又回頭對明輝說:「謝謝你啊。」明輝
揮揮手,回轉去撿他的修車家什了。進了屋,夏敏察看著大旺的傷勢,細聲細語說:
「人正不伯影子斜,以後可別再跟他們打架。」大旺比夏敏大十幾歲,在她面前卻
像比她小十幾歲,乖乖地答應:

    「懊。」

    春節前,公安局在廣場召開了一次公捕、公判大會。按以往的慣例,八六八廠
的職工都要去參加,零工們還是照常幹活。這次破例把零工都叫去參加。公判大會
氣氛肅然,廣場上黑鴉鴉的坐滿了人,卻沒有一點嘈雜聲。罪犯們一個一個被押上
台來,四周的高音喇叭傳出宣讀判決書的聲音。先是一些小偷、流竄犯什麼的,夏
敏和周圍的人都沒怎麼注意,忽然聽見許多人一起小聲喊:「朱克祥!」她抬頭看
去,只見朱克祥戴著手銬,被兩個警察揪到臺上,低頭站在罪犯的行列中。

    高音喇叭裡說,朱犯克祥利用職權,內外勾結,採取虛開土石方和物料。用工
等手段,貪污三千多元,還受資產階級法權的腐蝕,利用金錢誘姦。玩弄婦女多人,
判處有期徒刑八年。彩鳳聽到朱克祥被押上臺以後,始終垂著頭,聽到「利用金錢
誘姦、玩弄婦女多人」時,臉色煞白,幾乎要癱倒在夏敏身上。夏敏輕輕握住她的
手,感覺到她的手冷得像冰塊一樣。總算判決書裡沒有點出被朱克祥「誘姦、玩弄」
的婦女的名字,彩鳳才緩過一口氣來。最後宣判一男一女兩個死囚,廣場上的人哄
地站起來,嘰嘰喳喳興奮地議論,說那兩個死因是一對姦夫淫婦,如何如何共謀毒
殺了女人的親夫。宣判結束,廣場上的人群流動起來,一些人叫著、跑著,跟著刑
車到刑場去看槍斃犯人。

    人流散開了,彩鳳如蒙大赦,像往常一樣,又說又笑地和夏敏一起往回走。看
來,那位何副組長還真掌握了政策,替彩鳳保了密。

                                19、翻車

    春天多雨,三天雨兩天陰一天晴,難得見到大陽。基建上歇工的時候比出工的
時候多,夏敏就常待在家裡,縫縫補補,帶帶孩子。到採石場拉石頭的人也少了。
上山的路常常泥濘不堪,拉石頭既費力又有危險,只有少數膽大力又大的人照拉不
誤, 大旺就是其中一個。 夏敏和大旺娘都勸他等路幹透了再去,他嘴上答應一聲
「噢」,趁她們沒注意,悄悄的拉著車又上山去了。

    這天沒下雨,大旺拉了兩趟石頭,第三趟拉著空車上山,轉過一個彎,前面是
一條又長又陡又窄的坡路,路的一邊是壁立的山崖,一邊是兩丈高的陡坎,就是天
晴路幹的時候,拉車的人走過這裡也有點提心吊膽,總要格外當心。大旺靠著山崖
走,遠遠看見跟他打過架的吳老二拉著一車石頭下坡坡陡路滑,吳老二勒緊毛驢,
身體後斜,兩腳蹬地,車把翹得高高的,車尾擦著地,一點一點往下蹭。兩人相距
不遠了,突然聽到晴天霹靂似的一聲巨響,震得地動山搖。是對面山頭的採石場在
放炮炸山。吳老二的毛驢被炮聲驚嚇,撒開四蹄狂奔起來。吳老二勒不住它,只能
握住車把跟著它跑。越跑越快,吳老:心慌腳軟,快要掌不住車了,眼看就有翻車
的危險,大旺沖過去,抓住他的車把,想幫他煞住車。車的衝力太大,路又濕滑,
大旺站不住腳,使不出勁,被車拖著往下沖。這時吳老二:一個趔趄僕面摔倒,大
旺獨力難支,又是反身對著車,車把一歪,裝滿石頭的板車把他撞倒,從他身上翻
過去,一車石頭幾乎都傾翻在他身上。奔跑的毛驢這才被繩索扯住,翻滾在地。吳
老二恰好倒在兩個車輪之間,竟奇跡般的沒有受什麼大傷。

    夏敏是在基建工地上聽到消息的。她趕去醫院時,大旺已經不行了,只說了一
句話:「謝謝你……」就閉上了眼睛。夏敏伏在他身上哀哀痛哭。她的悲傷中還羼
雜著一種內疚。她覺得大旺對她的恩情太深,她給予他的卻太少。就是在夫妻生活
上,大旺也總是極力克制自己,從不像侏儒黃永偉那樣無饜足地索取。她常常隔好
些天才聊盡一次妻子的義務,每次他都像得到天大恩惠似的感激不盡,臨死還要說
「謝謝你」。

    大旺娘聽到兒子的死訊,哭得死去活來。靈棚搭起來後,「毛驢窩」的人都來
弔唁,想起大旺平日的好處,個個都流了淚。吳老二跪在大旺靈前嚎陶大哭,打著
自己的耳光,痛駡自己:「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

    大旺死後,夏敏的日子變得異常艱難。她一個月天天上班才能拿到二十四塊錢,
老小三個人,還要吃高價糧,日子怎麼過?玉香給她出主意,說晚上在電影院擺個
茶攤,好歹也能賺幾個錢。李明輝幫她做了一輛小推車,她就白天做零工,晚上在
電影院門前擺個小攤,賣茶水和花生、瓜子。不管颳風下雨,直到末場電影散了,
才收攤回家。好在有大旺娘在家帶孩子,再晚她也能放心。

    她賣的茶水很乾淨,花生和瓜子也都是揀過的,顆粒飽滿,分量足,買的人不
少。放新影片時,看客多,一晚上能賺一兩塊錢。李明輝的修車攤子就在她對面,
但他很少過來,不像以前那樣見了她就沒話找話說。他收攤比她早些,她每天一個
人推著小車回家。

    有一天下雨,電影院放羅馬尼亞的《多瑙河之波》,末場到半夜才散。

    夏敏冒著雨推車回家,有一段路沒有路燈,黑黢黢的,她雖然小心,還是一腳
踩在一個水氹裡,腳底一滑;撲通摔倒了,小車也翻在地上。這時不知從什麼地方
竄出來一個人影,伸手拉住她的胳膊。夏敏嚇得驚叫一聲,那人連忙說:「是我。
李明輝。」他把夏敏扶起來,夏敏拍著心口說:

    「你幹嗎鬼鬼祟祟的,嚇得我心都快跳出來了!」明輝說:「你的心要是真的
跳出來了,那我只好賠你一顆心了。」夏敏撲哧笑了。這是大旺死後她第一次笑。
明輝幫她收拾翻倒的小車,還好花生瓜子都賣完了,地上濕軟,茶杯也沒有摔破。
推著車子往回走,夏敏說;「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是來接你的呀。」明輝說,「我伯你撞到鬼了,怕你被野狗咬了。」

    夏敏笑道:「謝謝你這麼好心。

    你怎麼偏偏今天來接我呢?」

    明輝說:「跟你說實話,我是天天都在這兒等你,只是沒讓你看見。

    如果大旺還在,我就會把修車攤子放在你的茶攤旁邊,還會每天陪著你回去。
可是大旺不在了,我反而倒不能這麼做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夏敏起初沒有聽明白這番話的意思,但是細細體味一下,競覺得有很濃的味道。

                              20、山林深處

    世道漸漸變了。「毛驢窩」的人不看報紙,不聽廣播,不開會,不知道政治上
發生了什麼大事, 只是從生活中感覺到了變化。 夏敏發現電影院不再放樣板戲和
《創業》、《決裂》,放的盡是沙國的和香港、臺灣的電影。「毛驢窩」於是也開
始變了。先是李明輝不知通過什麼路子貸到一筆錢,買了一輛舊的農用運輸車,跑
起了短途運輸。過了不久,吳家兄弟也買了一輛,跟李明輝一起跑運輸。別的人看
都眼紅心熱,或者也攢錢、借錢去買車,或者改做別的營生,「毛驢窩」的毛驢漸
漸的越來越少,最後終於消失殆盡,只剩下「毛驢窩」這個名字。

    不管世道如何變化,生老病死是永恆不變的,「毛驢窩」也是一樣。玉香的丈
夫生急性胰腺炎死了,為了維持生計,她跟著夏敏在電影院門前擺了個茶攤。李明
輝的老爹也去世了。

    彩鳳又生了一個女兒,從長相上也看不出到底是元慶的還是朱克祥的。沒有了
朱克祥的錢,她的境況也很艱難,她兄弟幫她做了一個檯球桌,她把檯球桌擺在夏
敏和玉香的茶攤旁邊。晚上收了攤,三個女人就結伴回去朋輝也不必做夏敏的「保
鏢」了。

    夏敏和玉香的茶攤上賣的花生是從販子手裡買的,買來生的,自己炒熟。夏敏
發現很多人都喜歡吃一種小籽花生,就向人打聽什麼地方有賣的。

    有人告訴她,山裡有個九裡廟,那裡出的小籽花生又好又便宜。夏敏和玉香商
量,想到那裡去買一些回來,除了自己茶攤上賣,還可以轉賣給別人,多少能賺些
錢。玉香也很贊成。那一陣八六八廠基建上的活少,零工們歇工的時候多。正好明
輝要運化肥到九裡廟去,她們就東借西挪的湊了一筆錢,搭明輝的車去,也好節省
一點路費。

    車子走了兩個多鐘頭,地勢越來越高。那車就像一頭老牛,突突突地喘著粗氣。
這種車本來就不適於跑山路,明輝一心想賺錢,別人不敢跑,他偏要跑。還沒到九
裡廟,車子就拋錨了。明輝替她們攔了一輛長途汽車,跟她們約好,辦完事在九裡
廟等她們。

    上了長途汽車,夏敏和玉香擠坐在一個位子上,兩人都覺得肚子餓了,就拿出
隨身帶的冷饃來吃。坐在她們旁邊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燙卷髮,衣著光鮮。
她很和善地問她們到哪裡去,玉香說到九裡廟去買小籽花生。女人說:「九裡廟是
個鎮,鎮上哪裡有花生賣呢!我倒知道有個地方有賣的。」玉香忙問她是什麼地方,
女人熱心地說:「就在前面的一個村子裡,還不到九裡廟。這樣吧,我正好也要到
那裡去,等會兒我帶你們去。」

    汽車開到一個路回,女人招呼夏敏和玉香下車。她帶著她們從路走進去。那是
「條工山的小路,路兩旁一是鬱鬱蔥蔥的樹木,越往上走,樹木越濃密。女人說翻
過兩個山頭就到那個村子。彎彎曲曲、七拐八彎的不知走了多久,夏敏從小走慣山
路的,還不覺得太累,玉香腳都走軟了,問那女人還有多遠,她總說就在前面,很
快就到。終於看到前面山腰有幾間茅屋,女人領她們去,叫了一聲什麼人的名字,
東頭的茅屋走出一個半老頭子, 女人小聲跟他說了幾句話, 又對夏敏和玉香說:
「進去坐一會兒吧,他去叫賣主來。」夏敏和玉香走進茅屋,玉香叫聲:「哎喲,
累死我了!」一屁股坐在門口的破竹椅上。女人陪著她們不停地說話。夏敏隱隱覺
得有點不對勁,又想不清是什麼地方不對勁。

    半老頭子領來兩個三十多歲的漢子,對夏敏和玉香說:「他們有花生,要多少
都行,你們跟他們去吧。」女人笑著說:「那我就走啦。」玉香說:「謝謝你噢。」

    女人走了。夏敏看那兩個漢子長得很像,都留著絡腮鬍子,很驃悍,好像是兄
弟兩人。其中一個肩上扛著一支獵槍,槍筒上掛著幾隻野雞和野兔。

    她心裡越發不踏實,暗暗朝玉香使個眼色,摸一下荷包,說:「哎呀,我怎麼
忘了帶錢!」玉香卻渾然不覺,說:「我這還有錢,既然來了,多少買一點吧。」
半老頭子催促她們:「快走吧,要不天都要黑了。」

    夏敏沒辦法,只好和玉香跟那兩個漢子走。又是彎彎曲曲、七拐八彎地走了很
久,像是到了山林深處,太陽已經西斜,天色晦暗下來。玉香也覺得不對頭了,對
夏敏說:「算了,我們回去吧……」

    哪裡還走得掉。扛獵槍的漢子說:「你們還想回哪裡去?跟你們明說了吧,我
們哥兒倆花了三千塊錢,把你們買下來做老婆的,快跟我們走!」

                                21、解救

    原來那女人和那半老頭子都是人販子,那兩兄弟通過半老頭子托她買

    老婆,她本來在河南鄭州騙到兩個外來的打工妹,沒想到在火車站被警察識破,
她好不容易才隻身逃脫。在回家的長途汽車上遇到夏敏和玉香,照那一:行的規矩,
拐賣近處的婦女是犯大忌的,但她賺錢心切,竟順手牽羊把她們賣掉了。

    玉香嚇得大哭起來,扭身想跑,被扛獵槍的漢子一把攥住。夏敏也害怕得要命,
卻還能鎮靜下來。她知道這兒是荒山野嶺,天又快黑了,再怎麼大聲哭叫也沒用,
只能先順著他們。又走了一段路,夏敏看見路旁有幾塊拳頭大的石頭,就悄悄把一
只鞋蹬掉,「哎喲」叫了一聲。她旁邊那個漢子見她的鞋掉了,就站住等她。她蹲
下去穿鞋,暗中把腳邊的一塊石頭抓在手裡,慢慢站起來,趁那漢子沒提防,用盡
全力把石頭猛砸在他的臉上,轉身就跑。

    那漢子被她砸得滿面流血,嗷的一聲大叫,雙手捂住臉。扛獵槍的漢子回頭看
見了,想去追夏敏,又怕手中抓著的玉香跑掉,急得直叫:「老二!

    快去追呀!」那老二便不顧臉上流血,朝夏敏跑的方向追去。這時太陽落山了,
天色漸漸由灰變黑,他的眼睛又被鮮血糊住,看不清東西,雖然路熟,卻跑不快,
追了一陣,就看不見夏敏的蹤影了。

    夏敏不識路,只知拼命往山下跑。

    跑了一陣,鑽進一片樹林,穿過樹林,揀一條小路又跑。天全黑了,她靠手腳
摸索著,一點一點往下蹭,摔了好幾跤,也不覺得疼痛。但是摸來摸去還在山上,
她實在沒有力氣了,就坐在一塊岩石下的草叢裡,想等天亮了再走。這一夜她又累
又驚又怕,蜷縮在草叢裡,一動也不敢動,生伯那兩個漢子找來了,又怕山裡有野
獸。天邊微微透亮,她又找路下山。這時才發現,她躲的地方已經看得見山下的公
路了。

    到了公路上,她朝九裡廟方向走。

    李明輝跟她和玉香約好在那裡會合的。走了沒多久,迎面突突突的開來一輛農
用車,正是明輝的車。見到明輝,她忍不住哭起來,把憋了一夜的驚懼傾瀉出來。
明輝聽她說了經過,也大吃一驚。他說昨天在九裡廟沒找到她們,今天一早就開著
車往回找。夏敏說:「我們快到鎮上的派出所去報案吧!」

    明輝想了想,說:「警察一去,只怕會打草驚蛇。他們要是把玉香藏起來就麻
煩了。還是我們自己先去找找看,能把玉香救出來最好。」他從駕駛室翻出一套灰
色西裝穿起來,脖子上系一條花領帶,又戴上一副寬邊黑眼鏡,笑道:「你不是說
那兄弟倆是打獵的嗎?我就裝一個收皮貨的廣東老闆。你看像不像?」

    夏敏問:「你怎麼正好帶著這些衣服?」

    明輝說:「我天天都帶在身邊的,跟貨主談生意的時候就穿起來。現在的人都
是勢利眼,這套還真管用呢。」

    夏敏領著明輝找到昨天上山的路口。她還依稀記得點路,邊走邊找,兜了幾個
圈子,找到了那個半老頭子住的地方。明輝叫她在遠處躲著,他獨自走過去。那半
老頭子昨天拿了錢就不知溜到哪裡去了,只有旁邊兩間茅屋有人。明輝裝作收買皮
貨的廣東老闆,撇腔撇調地說著廣式普通話,問他們哪裡有獵戶。他們一點也沒懷
疑,指指點點地告訴他到哪裡去找獵戶。

    明輝向夏敏做個手勢,她就遠遠地跟著他,向另一個山頭走去。

    翻過那個山頭,前面是一座更高的山,山腰間蒼松掩蔽的地方有兩間小茅屋。
明輝走近去,看見一個用血跡斑斑的白布包著頭的漢子正在劈柴,心知找對了,就
把廣東老闆那一套又表演了一番。那漢子起初很有戒心,把手中的斧子握得緊緊的。
明輝掏出三五牌香煙請他抽,又把幾張鈔票抖得嘩嘩響,他才相信了,放下斧子,
領明輝進屋去。明輝已從他的話裡知道那老大出去打獵了,就趁他轉身的時候,迅
疾抓起一根木柴,對著他的後腦勺猛力一擊,把他打昏在地,找了根繩子捆住他的
手腳,又扯下他頭上的布,塞進他嘴裡,然後招手叫夏敏過去。

    夏敏跑過去,兩人進了屋。裡屋的門上掛著一寸大鎖,明輝一腳端開門。

    只見王香蓬頭散髮地縮在一堆髒兮兮的被子裡,只露出一張臉。見到夏敏,她
哇地大哭起來。夏敏掀開被子,叫她快走,卻發現她赤身裸體,一絲不掛。那兄弟
倆原想買兩個老婆,夏敏跑掉了,只剩玉香一人,分配不均,就輪流執政,一人做
一天老公。還議定,以後若有孩子,也算兩人共有。昨夜輪到老大,他把玉香蹂躪
了一夜,天一亮就打獵去了,把她讓給老二。他們怕玉香逃跑,就把她剝光衣服,
鎖在裡屋。

    明輝在外屋的一個破木箱裡找到玉香的衣服,讓她穿上。他拿著老二的獵槍,
三個人急急忙忙逃下山去。

                              22、夜半來客

    逃到山下的路口,明輝把獵槍扔在草叢深處,叫她們快上車。玉香經受了一夜
的恐懼和羞恥,身心備受摧殘,一路上哭哭啼啼,精神恍忽。夏敏摟著她,安慰她:
「你就只當是做了一個惡夢,現在醒了,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我和明輝也什麼都
沒有看見過『…」這樣不停地安慰、反復地勸解,玉香才慢慢止住了哭聲。

    明輝說:「我看你們也別擺什麼茶攤了。現在城關鎮外面沿公路蓋了兩溜門面
房,你們去租一間,開個小飯店,保准比擺茶攤賺得多多了。我也不想再開這破車
了,我打算去搞一輛中巴,跑長途客運,到時候還能把乘客拉到你們飯店去吃飯。」

    夏敏說:「對呀,這倒是個好主意玉香、回去我們跟彩鳳商量一下,大家合夥
開個飯店,你看好不好?」

    玉香也聽得入了神,一時忘了傷心事,睜大著淚眼,點點頭說:「好」

    回去後,夏敏和玉香跟彩鳳一商量,彩鳳也很贊成。三個女人又到公路兩邊的
門面房去看了看,覺得確實能行,就分頭去籌錢。大旺死後,他的毛驢和板車賣了
幾百塊錢;夏敏原想把這筆錢留著給大旺娘養老送終的,但是又沒別的地方弄得到
錢,就跟大旺娘商量。大旺娘說:「唉,這事你還用得著跟我商量嗎,你說咋好就
咋好。大旺不在了,這幾年你待我比待親娘還好,我能有什麼不放心的?……」彩
鳳把檯球桌賣了四百塊錢,玉香向親戚借了一些錢,三個人總共籌到兩幹來塊錢。
那些門面房因在城外,公路又是剛修好,來往車輛還不多,所以租金不貴。她租了
一間門面,買了一些最需要的物品,因陋就簡地開張了。夏敏給飯店起了個名字,
叫做「好好好家常菜」。「好」是「女子」二字組成,意思就是三個女人開的飯店,
專門經營家常菜。彩鳳和玉香都拍手叫好。

    三個女人沒日沒夜地忙碌起來。

    小飯店雖簡陋,卻收拾得乾乾淨淨,菜是家常菜,份量足,價錢便宜。她們沒
有電冰箱,菜都是現買的,特另新鮮。飯店是日夜經營,不論颳風、下雨、下雪都
不關門,半夜來了客人,也能隨時吃上熱菜熱飯。開張沒多久,就在來來往往的汽
車司機和乘客中有了很好的口碑,生意一天比一天興旺。

    李明輝果然賣掉了農用車,買了一輛中巴車,先跑地區,後來又跑省城。他不
光把自己車上的乘客儘量拉到「好好好」來吃飯,還到處向別人宣傳,他的車幾乎
變成了「好好好」的廣告車。

    做了兩年,夏敏和彩鳳、玉香都賺了不少錢,大大超出了她們的預想和期望。
雖然每天都忙得腰酸背疼,常常睡不成覺,但是只要生意好,她們心裡就高興。還
有一件更讓她們高興的事,那時縣已改成市,有人提出「毛驢窩」的居民長期沒有
戶口的問題,市里就通過了一項決議,由公安局和移民指揮部聯合解決這個「歷史
遺留的問題」,凡是在「毛驢窩」居住了若干年以上的的居民,每人交五百塊錢,
就能上戶口。夏敏把這個消息告訴大旺娘,大旺娘說:「只要你和遙遙能上戶口就
行了,我年紀這麼大了,還能活幾年呢?還是省了這筆錢吧。」夏敏說:「那怎麼
行呢,別說我們現在拿得出這筆錢,就是拿不出,借也要去借。」她自作主張把三
個人的戶回都上了。大旺娘雖說想節省錢,真的有了戶口,也覺得臉上有了光彩,
只是想起大旺到死還是個「黑人」,忍不住又傷感地抹了一回眼淚。

    夏遙已到了上學的年齡,有了戶口,就能正正規規地踏進校門了。這孩子從小
就乖,讓夏敏省了不少心。

    日子仿佛開始順當起來。但是夏敏沒有想到,有一件她已經遺忘或者始終想遺
忘的事情又死灰復燃了。

    小飯店是日夜營業,三個女人白天一起做,夜晚留兩個人,另一個回家休息。
初冬的一個夜晚,天氣很冷,外面飄飄忽忽的下著細雨,雨絲中還夾著綠豆大的雪
子。夏敏和彩鳳守店。過往車輛很少,沒有什麼生意。午夜時分,毗鄰的店鋪都關
了門。彩鳳靠在爐灶旁昏昏欲睡,夏敏也覺得又冷又困,卻不敢打盹,東摸摸西摸
摸的找著事做。

    外面響起一陣突突突的聲音,一輛帶車鬥的拖拉機開到飯店門口停下來。夏敏
迎出去,彩鳳也站起來,準備接待客人。拖拉機上下來三個人,都是農民模樣,冷
得縮頭縮腦、抖抖瑟瑟的。夏敏笑著招呼他們:「快到裡面來暖和一下。」他們朝
夏敏看看。

    又互相看一眼,眼光閃閃爍爍的。夏敏以為是鄉下人膽小,也沒在意,仍然笑
著問:「你們幾位想吃點啥?」

    三個人都不回答,其中一個咳嗽一聲,三個人突然向夏敏撲來,抓住她,把她
向門外拖去。

                                23、心曲

    莊律師當更敏的代理人,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解除與黃永偉的婚姻關係。法
院經過審理,認定被告在這樁婚姻中有欺騙行為,宣佈解除夏敏與黃永偉的婚姻關
系。

    拿到離婚判決書,夏敏感到身心一陣輕鬆,潛伏在內心深處的一片陰霾終於消
散了。

    那天夜晚,輪到夏敏休息,李明輝興沖沖地開著車來找她,說事情解決了,應
該慶祝—下,要她一起出去玩玩。夏敏從來不知道什麼是玩,就笑著推辭。大旺娘
說:「你一天忙到黑,也是該出去玩玩。」大旺娘早看出明輝對夏敏「有意思」,
她覺得大旺不在了,夏敏早晚要嫁人,如果嫁給明輝,比嫁給一個不知根底的人好
的多。夏敏見大旺娘也這麼說,不好再推辭,就關照夏遙好好做功課,然後和明輝
—起出去。

    坐在明輝的中巴車上,夏敏說:「到哪兒去玩呀?我可是什麼都不會玩的。」
明輝說:「看電影總會吧?坐車總會吧?我們先去看一場電影,再開車出去兜一圈,
你看怎麼樣?」夏敏笑笑:『』隨便你。」

    電影院正在放映臺灣電影《歡顏》。夏敏在電影院門前擺了幾年茶攤,卻沒有
進去看過一場電影。和明輝—起坐在電影院裡,開始她有一種很怪的感覺,忍不住
暗自一笑。明輝說:「你笑什麼?」她搖搖頭說:「沒什麼。」明輝湊在她耳邊小
聲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像在談戀愛?」她仍然只是笑,不說話。漸漸的,她被
電影的情節吸引,目不轉睛地盯著銀幕。看到女主人公為了生下和以前的戀人懷的
孩子,寧願跟愛她的男主人公分手,眼睛裡不覺溢出了淚水;看到大團圓的結局,
又含淚笑起來。

    看完電影,明輝把車開到公路上,油門一踩,車子飛一樣的奔馳起來。

    夏敏的頭髮在吹進車窗的風中飄揚,一顆心也飄蕩起來。她眯起眼睛,享受著
片刻無怨無慮的輕鬆。不知開到了什麼地方,車子減速了,然後停下來。她睜開眼
睛,發現車子停在離公路不遠的一片幽靜的小樹林裡。明輝說:「下去坐一會兒吧。」
他從車子裡拿出一大包飲料和食品。夏敏說:「你這是幹啥?」明輝說:「我不是
說過為你慶祝—下嗎?」

    兩人找一塊平坦的草地坐下來。

    明輝遞給夏敏一罐飲料。夏敏說:「我還從來沒有喝過這種東西呢。」明輝凝
視著她,眼神裡流露出一種愛憐。

    夏敏感覺到了他的眼神,微微垂下眼瞼。沉默了一會兒,明輝說:「我要走了。」

    夏敏驚訝地問:「你要到哪裡去?」

    明輝說:「我想到海南島去做生意。」他說,八六八廠楊廠長的兒子「楊公子」
和他是鐵哥們,在一起打過牌、打過架。楊廠一長調到上面公司當副總經理去了,
楊公子想隨過他老爹的路子到海南島去做生意,拉他入夥。

    夏敏問:「那有把握嗎?」

    明輝說:「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個機會,可能會賺大錢,也可能會賠個精光。
不去博一博,永遠發不了財。像我這樣的人,生在這樣的地方,就是再聰明、再勇
幹也沒有用,不潑出命去拼一拼,一輩子就只能生活在最底層。」說到這裡,他忽
然把話鋒一轉,笑著說:

    「我有一件最後悔、最遺憾的事,你知道是什麼嗎?」

    夏敏說:「我不知道。你說給我聽聽。」

    明輝說:「大旺把你從河灘上救回去的那天夜晚,其實我先是和他在一起的。
如果我晚走一個鐘頭,那就一定是我把你背回去了。後來聽大旺說了這事,我心裡
那個後悔啊!我怎麼就那麼不走運呢?偏偏早走了一個鐘頭!」

    夏敏輕聲說:「明輝,我謝謝你的好意。」

    明輝又說:「這次我和莊律師鄉到鄉下去,才知道你和你父親的事。我原來就
覺得你不像是那裡土生土長的人,可又說不出什麼地方不像。我老是在想,你受的
苦太多了,你本來是不應該受這麼多苦的。可是回過頭來又想,如果不是這樣,我
怎麼能認識你,怎麼能跟你說話呢?我這次出去做生意,心裡發了誓,一定要賺大
錢,發大財。等我發了財,我就來向你求婚。」

    夏敏的心裡漫起一股又酸又甜的滋味,從來沒有人像這樣珍惜她、寶貴她。她
忽然想哭,卻又勉強笑起來,聲音有點哽咽地說:「好像……我是一個貪財的女人
……」

    明輝靠近她身邊說;「不是你貪財,是我配不上你。我覺得自己過去就像個小
混混似的,做過很多無聊的事,還跟不少女娃子瞎混過。以後一定要讓你過上最好
的日子, 才能覺得安心。 」他突然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又突然閃開,笑著說:
「這是我付給你的定金。」

    夏敏也笑起來,眼睛裡有淚光閃爍。

                                24、復活

    明輝把他的車子賣掉,到海南島去了。

    夏敏和黃永偉離婚的事,很多人都知道了。因為那樁婚姻太不般配,一看就知
道裡面包藏著離奇的故事,所以格外引人注目。

    有一天,夏遙放了學,沒有回家,直接跑到飯店來,把夏敏拉到外面,臉漲得
紅紅的,氣呼呼地說:

    「我們同學說,我爸爸是個小矮子,比我還矮。媽媽你說是不是真的?」

    夏敏蹲下來,用手撫摸著他的臉,柔聲說:「你別聽他們瞎說。

    他們說的那個人不是你爸爸。媽媽是跟那個人結過婚,可是媽媽早就跟他分手
了,你是媽媽後來生的。」

    夏遙半信半疑地說:「媽媽你不會騙我吧?」

    夏敏說:「你從小媽媽就教你不能騙人,媽媽自己還能騙人嗎?

    只是你現在還小,有好多事情不懂,等你長大些了,媽媽再講給你聽,那時候
你就能懂了。以後你們同學再說什麼,你不要去理他們,慢慢地他們就會不說了。」

    夏遙很乖地點點頭,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地回去做功課了。夏敏望著兒子的背
影,眼睛有點潮濕。她最大的心願就是兒子能健康快樂地長大成人,但是兒子又跟
別的孩子不一樣,他註定要多受些磨難。他生出來就沒有親生父親,他一向都把大
旺當作父親。剛上學的時候,兒子問過她:「為什麼別人都跟爸爸姓,我跟媽媽姓
呢?」當時她回答說:「那是因為媽媽太喜歡你了,想讓你跟媽媽姓。」她怕把真
相告訴他,會在他心裡結成一個疙瘩。但是她也不會永遠隱瞞下去,她想等他長大
以後再告訴他。

    「好好好家常菜」的生意依然很興旺。夏敏有了經濟能力,就把住了多年的兩
間破棚屋拆了,蓋了三間新房子。新房子蓋好的時候,大旺娘喜得眼淚直流,拉著
夏敏的手說:「想不到我這輩子還能住上這麼好的房子,就是死了也能閉上眼睛了。
唉,真是多虧了你啊!」夏敏說:「媽,別這麼說,要不是當初你和大旺救了我,
收留我,我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

    「毛驢窩」別的人家多半也蓋了新房子。吳家兄弟蓋的房子最大,樓上樓下兩
層,外牆還貼了馬賽克,像個小別墅似的。相比之下,過去財大氣粗的八六八廠卻
越來越不景氣,工人們常常拿不到工資,有的人也到外面去擺地攤、蹬三輪。真是
像老話說的:「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

    夏敏以為拿到離婚判決書以後,再也不會見到黃永偉了,卻沒想到他還會來找
她。那天飯店裡客人很多,她在灶上炒菜,忙得恨不能多生出兩隻手來。彩鳳跑進
來,大呼小叫地說:「不得了,那個矮子又來了!」夏敏一聽,心裡也有點緊張,
問彩鳳:「他來幹啥?」彩鳳說:「誰知道呢!他在門口探頭探腦的,也沒進來。
我看你還是別出去。」夏敏想了想,說:「躲也不是個辦法。現在法院都判了離婚,
我也不怕他會怎麼樣。你來幫我炒菜,我出去看看。」

    夏敏走到店堂,看見黃永偉在門外躲躲閃閃地朝裡瞄。她走過去,直截了當地
說:「你還來幹什麼?」

    黃永偉慌忙說:「我可不是來找你麻煩的,你能不能出來一下,我有要緊的事
跟你說。」

    夏敏朝四周看看,沒有發現別的人,就跟他走到外面一棵樹下,說:「有什麼
事你快說吧。」

    黃永偉說:「是你爹的事……」

    夏敏心裡怦的一跳,急忙問:

    「我爸爸怎麼啦?」

    黃永偉說:「本來我還一直指望能讓你回去的,伯把這事告訴你了,你就更不
肯跟我走了。現在想來想去,我也不抱啥指望了,再說我們家也真的對不起你,再
把這件事瞞下去,就更對不起你了…」

    夏敏打斷他的話:「你先說什麼事呀!」

    黃永偉拿出一張紙,說:「你爹他沒死,好幾年前他就來找過你的,那時我們
也不知道你還活著……」

    夏敏只覺得一陣暈眩,幾乎懷疑是在做夢,手顫抖著接過那張紙,過了好一會
兒才看清紙上寫的字。

    寫的是省城的一個地址,確實是父親的筆跡。她的眼淚如泉水一般湧出來,一
串一串滴落在紙上。

    黃永偉怯怯地拉拉她的手,說:

    「你爹說,這是他現在的地址,萬一能找到你,就把它交給你。」

    夏敏淚眼婆婆地望著黃永偉,想起這個男人畢竟和自己有過肌膚之親,又想起
那天夜晚他叫劫持她的人別弄傷她, 心中竟生出一點感激和內疚之情, 哽咽道:
「謝謝你.....」

    黃永偉又惶恐又高興,咧著嘴笑起來。

                              25、父女重逢

    夏敏回到飯店,彩鳳和玉香見她眼睛紅紅的,以為又是跟黃永偉發生了衝突,
悄悄問她,她說:」不是的。他是來告訴我,我爸爸還……還活著……」說著,眼
淚又止不住流出來。彩鳳說:「嗨,這是大喜事呀,該笑才對!」玉香說:「那你
還不快去找你爹啊!」

    這句話提醒了夏敏,她想了想,說:「那飯店的事你們就多操點心,我乘明天
一早的火車去。」

    夜晚回到家,她把事情告訴大旺娘和夏遙。大旺娘也很驚喜。夏遙說:「媽媽,
你不是說外公已經死了嗎?」

    夏敏說:「那大概是別人傳錯了消息。我也是現在才知道的。」

    夏遙睡著以後,夏敏收拾了一下東西,見大旺娘坐在被窩裡,心事重重的樣子,
就坐到她床邊,柔婉地說:「媽,我知道你的心事。我會回來的,你放心好了。」

    大旺娘說:「你要是能帶著遙遙跟你爹一起過,那是最好了,我怎麼能拖累你
呢。」

    夏敏說:「你別這麼說。不管到什麼時候,我們都是一家人。」

    大旺娘聽了她的話,安心睡了。

    夏敏卻一夜未眠,天還沒亮,她就趕到火車站,坐上了到省城的火車。

    火車傍晚到省城。夏敏雖然是出生在這個大城市的,但她兩歲就離開了,對這
裡全然沒有印象。她拿著地址到處問人,轉了幾道車,找到省政府附近的一幢高樓。
她走到三樓,站在305室門前,舉手想敲門,心卻跳得厲害。她閉著眼睛定一下神,
才鼓起勇氣去敲門。門開了。開門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相貌端莊的女人。女人望著
夏敏,眼神有點疑惑,語氣卻很溫和:「請問你找誰?」

    夏敏以為找錯了地方,期期艾艾地說:「夏……夏孟清……是不是住在這裡?」

    女人說:「噢,是的。請進來吧。」又扭頭對裡面說:「盂清,有人找你。」

    夏敏跟著女人走進去,看見一個鬢髮蒼白、面容清瘦的老人腳步滯緩地從書房
走出來,正是她日思夜想的父親。她心中一酸,淚如雨下,喊道:「爸爸,……」

    夏孟清愣了一下,眯著眼睛盯著夏敏看了看,立即認出了女兒,快步走過來,
緊緊抱住她,淚流滿面,喃喃地說:「夏敏!夏敏!我的女兒!

    父女倆擁抱著,父親的淚水落在女兒的頭髮上,女兒的淚水潤濕了父親胸前的
衣服。

    夏孟清先收住了眼淚,把站在旁邊的女人介紹給夏敏:「這是你蕭阿姨。」

    女人說:「我叫蕭林。」她拉住夏敏的手,端詳著她,笑道:「是像夏盂清的
女兒。我常聽你爸爸說起你,我想像中的你就是這樣的。現在你們父女團圓,這真
是太好了」

    夏敏已看出她是父親現在的妻子,也看出她是一個大方得體、有知識的女人,
就有了幾分親近的感覺,含笑叫了聲:「蕭阿姨!」

    夏盂清把夏敏帶到書房,蕭林端來茶點,就退了出去。父女倆講起各自的遭遇,
恍如隔世。夏孟清說他被洪水沖走後,並沒有淹死,可能是訛傳,也可能是那個黃
主任故意造謠,好讓夏敏死心。他平反後,到研究所當研究員。他做的第一件事就
是回山裡去找女兒,從東山公社找到西山公社,聽說女兒為了他嫁給了一個侏儒,
又聽說女兒跳河死了,心中極其悲苦,但又不肯絕望。就在黃家留下自己的地址。
他聽夏敏講她跳河以後的事情,知道她現在的生活比過去好些,又知道有了一個外
孫,方感到一點欣慰。

    夏敏問他身體好不好,他說:

    「我別的病倒沒有,只是在農場的時候得了關節炎,現在走路不太方便。」他
告訴夏敏,蕭林把他照顧得很好,她是研究所的助理研究員,三年前跟他結婚的。

    父女倆談著談著,不覺東方已經發白。蕭林敲門進來,端著早點。她對夏敏說:
「吃了早點,你們先睡一會兒,然後我和你爸爸陪你出去玩玩。」夏孟清拉開窗簾,
指著遠處樹影倒映的一片湖水,對夏敏說:「你還記不記得,你生出來剛滿一百天,
我就帶你在那裡遊過泳。」夏敏搖搖頭笑道:「那麼小,我能記得什麼。」父親的
慈愛讓她恍惚覺得又回到了孩提時代,過去所受的一切苦難仿佛都在這片慈愛中消
融了。

    夏盂清和蕭林陪著夏敏在省城玩了兩天。這兩天是夏敏有生以來最開心、最輕
松的兩天。

                                26、分化

    在父親家裡住了兩天,夏敏說要回去了。夏盂清和蕭林都勸她留下來,蕭林說:
「你為你爸爸吃過那麼多苦,現在應該生活得舒心一點。你爸爸和我都希望你和夏
遙回來。你看,這麼大的房子,光我們兩個人住著,太冷清了。」

    夏敏說:「我在小地方住慣了,在大城市反而不習慣,過個馬路心裡都發慌。
再說,我在這裡只能吃閒飯,什麼事都不會做,回去倒能做點事情。這次能見到爸
爸和蕭阿姨,我心裡就滿足了。」

    夏盂清和蕭林苦勸不住,就說:

    「那就等夏遙放了假,你帶他來玩。你什麼時候想回來就回來,在這裡也能找
事做的。」

    臨走時,夏敏想起一件事,問父親:「爸爸,你回東山公社去的時候,見到春
生沒有?」夏盂清說:「沒有啊,聽說他參軍去了。」夏敏「噢」了一聲,不再說
什麼。

    回到小城,她向大旺娘和夏遙講了父女重逢的情景,又拿出更盂清和蕭給大旺
娘和夏遙的衣服、點心,一家人都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歡欣。夏遙一心盼著快點放假,
好去見當科學家的外公。

    夏敏也給彩鳳和玉香帶了一些衣料和女人的小玩藝,兩人都高興得笑眯了眼。

    公路上來往的汽車越來越多,公路兩旁開的飯店也越來越多。「好好好家常菜」
一向靠價廉物美和服務周到取勝,但是風向好像漸漸轉了,很多客人都被過去經營
得不怎麼樣的飯店拉走了。特別是夜間過往的車輛,很少停在「好好好」門前。有
幾回客人已經進來了,看了看又掉頭走了,有的客人乾脆就說:「喂!你們這兒怎
麼只有大嫂,沒有小姐啊?」

    夏敏和彩鳳、玉香心裡都明白,那些生意突然好起來的飯店,其實並沒有什麼
了不起的絕招,他們只是把「食」和「色」聯了姻,雇了一些年紀輕輕的女娃子,
塗脂抹粉的在飯店門前搔首弄姿,嗲聲嗲氣地招徠客人。客人進了店,她們就陪酒、
陪笑,或者和客人躲到裡面隱蔽的暗屋去做另一種交易。

    眼看「好好好」的生意每況愈下,三個女人都有點發愁。彩鳳說:

    「他們會找小姐,我們也去找幾個,跟他們比一比!」夏敏說:「我可不贊成
這樣做。就是不開這飯店,也不能做這種事。」玉香沒什麼主見,只等她們拿主意。

    自從飯店開張以來,雖然也常有些小磕小碰,但是從來沒有發生過大的矛盾,
這次卻有了分歧。

    分歧歸分歧,因為沒有外來的催化劑,三個女人共同經營的格局還是繼續維持
了一年。夏遙放暑假時到外公家住了一個多月,他對外公非常仰慕,回來後讀書更
用功了。

    春節時, 彩鳳的大女兒王小萍從深圳回來了。 她一回來,就充當了催化劑,
「好好好」開始分化了。

    三年前,深圳有家賓館來招服務小姐,那時王小萍只有十六歲,卻長得早熟,
胸脯挺挺的,屁股翹翹的,被招聘的人一眼看中,帶到深圳去了。三年中,她給家
裡寄了不少錢,還托人給彩鳳帶來金銀首飾,彩鳳把那些項鍊、手鐲、戒指、耳環
統統戴起來,金光閃閃的,很是得意。

    王小萍到夏敏家拜年,眉眼塗得濃濃的,頭髮染成半黃半黑,大冷天穿著皮短
裙。寒暄了一陣,王小萍說:

    「夏姨,我媽想過了年退出『好好好』,你看行嗎?「

    夏敏巳多少有點料到「好好好」的分化是遲早的事,也不覺得意外,笑著說:
「那怎麼不行呢,本來就是大家自願合夥的,誰也不能勉強誰。這樣吧,等過了年,
我和你媽,還有玉香,大家商量一下,看怎麼分。」

    王小萍起身告辭,走到門口,忽然回頭說:「噢,我想起來了,我在深圳碰到
明輝叔了。他要我跟你說一聲,別忘了他付的定金。我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夏敏心裡—跳,掩飾說:「大概是說著玩吧,他最愛開玩笑了。他現在好嗎?」

    王小萍很洋氣地聳聳肩,含糊其辭地說:「我也不知道,好像很發財吧。」

    王小萍走後,夏敏想起明輝和他的「定金」,竟發起呆來,心底微微泛起一陣
熱潮。

    過了年,彩鳳退出了「好好好」,和女兒兩人在對面不遠處開了一家「王小姐
飯店」,燈紅酒綠裝飾得很華麗。店裡除了王小萍老闆兼小姐之外,還請了三個小
姐,個個花枝招展,號稱是「正宗原裝的真正小姐」。

    開張伊始就顧客盈門,把別的飯店都壓了下去。一到夜晚,門外停滿汽車,歌
聲、笑聲通宵達旦不絕於耳。

                              27、臺灣老兵

    「好好好」飯店只剩夏敏和玉香兩個人,兩人慘淡經營,總算能維持下去。夜
晚的客人越來少,她們就不再通宵營業,午夜前就打烊了。

    暮春的一天中午,飯店來了兩位客人,一個是原來住在「毛驢窩」的周嫂,和
她一起來的是個七十來歲的老頭,高高胖胖的,穿著大紅格子襯衣,半禿的頭頂上
幾根稀疏的頭髮梳得一絲不苟, 看起來不像水地人, 卻說一口本地話。周嫂說:
「這是我大伯,從臺灣來的,他最想吃家鄉的家常菜,我自己又做不好,就帶他到
你們這兒來了;」

    夏敏和玉香都聽說過周嫂有一個大伯在臺灣,是1947年當兵到臺灣去的,前幾
年回來探過親。周嫂家就是用他給的錢在街上買了一套房子,搬出了「毛驢窩」。

    夏敏給周嫂和她大伯斟茶,笑著說:「我們的菜也做的不好,就是新鮮一點。」

    老頭望著她,笑呵呵地說:「好!

    好!」

    玉香也過來招呼,老頭望望她,又說:「奸!好!」他年紀雖大,聲音卻很洪
亮。

    吃過飯,周嫂和老頭走了。夏敏忙著招待別的客人,就把這事撇在了腦後。

    夜晚回到家,夏敏看見周嫂坐在堂屋裡跟大旺娘閒聊,暗暗感到納罕,不知她
這麼晚了還來幹什麼。周嫂笑著跟她打招呼,大旺娘說:「周嫂來了好半天了,就
等你回來呢。我可要去睡了。」說完就進裡屋去了。

    夏遙也早就睡了。堂屋裡只剩夏敏和周嫂,夏敏笑笑說:「周嫂,你好像有事
啊?」

    周嫂靠近夏敏身邊,小聲說:「是啊,我是為我大伯的事來的……」她悅,她
大伯在臺灣有十幾畝地,有房子,還有一大筆存款,他喪妻多年,兩個女兒都已出
嫁,家境都很好。他準備回到家鄉度晚年,想找一個合適的女人,最好是三十多歲、
會體貼人的。

    她想到了夏敏,就帶他到飯店去,他見了夏敏非常中意。「你要是願意,他說
馬上就蓋一棟房子,再把一筆錢存在你的名下,保證你—輩子都能過得舒舒月8服。
還有,」周嫂吃吃笑起來,「你別看他年紀大,身體可好著呢,他說還能生個兒子
呢!」

    夏敏默默地聽她說完,婉轉地說:

    「你們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現在我還不想結婚。」

    周嫂說:『他還是考慮考慮吧。」

    夏敏說;「我要是敷衍著說考慮考慮,讓你們空等著,那反而耽誤事。你還是
看看有沒有別的合適的人吧。」

    周嫂想了想,笑道:「那就這樣吧。

    我走啦。」

    這件事夏敏聽過也就算了,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過了幾天,玉香吞吞吐吐地說,
她也不想在飯店做了。 夏敏驚訝地問: 「你也要自己去開店?」玉香連連搖手:
「不是不是。是那個……

    那個…周嫂她大伯……」夏敏立即明白了:「哦,我知道了。那就這樣吧,你
先去辦你的事,以後再把你的那一份算給你。」玉香說:「那倒不用了……」夏敏
說:「那怎麼行呢,都是你辛辛苦苦做的。」玉香也就不說什麼了。

    沒有過多久,周嫂的大伯在「毛驢窩」附近、離夏敏家不遠的地方蓋了一棟小
樓,琉璃瓦屋頂,四周有鐵花欄杆,比吳家兄弟的房子還要豪華得多。

    五香成了小樓的女主人,衣著打扮全都變了,儼然像個富家太太。很多人都羨
慕不已,說她八字生得好,撞到了天上掉下來的福氣。

    「好好好」只剩夏敏一個人獨力支撐,生意又比不過那些食色兼營的飯店,她
盤算著,如果請人幫忙,既要增加開銷,生意也未必會有大的起色,不如關了,另
尋出路。她想了幾天,又到街上到處走了走,走到實驗小學門口時,正好放學,校
門口圍滿了家長,小孩子們一窩蜂沖出來。她心裡忽然一動。過去她送夏遙上小學
時,曾經有過一個朦朧的想法,因為忙著開飯店,沒有深想。此刻這朦朧的想法變
得清晰起來。

    那年是夏遙考高中,他考取了地區第一中學,過了暑假,到學校住讀去了。夏
敏結束了「好好好」飯店,把玉香應得那一份錢給她送去。玉香已不在乎這點錢,
先是不肯收,兩人推來讓去,玉香見實在推不掉,才收下了。

    夏敏在實驗小學對面的住宅樓下租了一間房子,因為不是門面房,租金比較便
宜。她把房子佈置好,在門楣上掛一塊匾,上面寫著「學生之家」。這「學生之家」
主要是包學生的午飯。她還買了一些少兒圖書,學生吃完午飯還能在這兒休息、看
書。

    剛開始,只有三個家長到「學生之家」,來看過之後,抱著試一試的態度,把
孩子送來吃午飯。

                            28、半夜發生的事

    汽車拐出小樹林,夏敏才發現,明輝臨走前開車帶她出來,好像也是停在這個
地方。真是很巧。她想,世道在變,人也在變,淳樸的春生變成了能說會道、它運
亨通的姚傑。明輝不知變成什麼樣子了?

    快到「毛驢窩」的時候,夏敏叫姚傑把車停下。姚傑刹住車,用手拍拍額頭,
自嘲地笑道:「中午在很化肥廠被他們拉住喝酒,喝到三點多鐘,到現在還沒醒透,
盡說些胡話。你就只當我們沒有見過面,好嗎?」

    夏敏下了車,說:「你放心。我本來就不認識姚主任。」

    這次和姚傑見面,她自己也沒有想到,心情竟然始終很平靜,或許是因為她已
把春生埋葬在心底,眼前這個姚傑只是一個全然不相干的人。

    夜裡躺在床上,她什麼也不想,很快就人睡了。半夜裡,她睡得正熟,被一陣
嘭嘭嘭的敲門聲驚醒,迷迷糊糊聽見一個女人在喊:「夏敏!夏敏!

    ……

    」她急忙披衣起床,把門打開,只見玉香披散著頭髮,哭著撲到她懷裡。

    夏敏驚問道:「玉香!你怎麼啦?」

    玉香只穿了一件睡衣,不知是冷還是怕,渾身直打哆嗦,抽抽咽咽地說·「他
…他……嚇死我了……你你快跟我去看……」

    夏敏顧不得多穿衣服,跟著玉香步走。玉香和臺灣老頭住的小樓離夏敏家不遠,
兩人一路小跑,很快就到了。玉香把夏敏領到二樓臥室,自己卻縮在門口不敢進去。
臥室裡只開了一盞床頭燈,橙色的燈光罩著一張寬大的席夢思床,那老頭躺在床上,
頭上、身上淩亂地蒙著一條棉被。夏敏走過去,輕輕掀開被子一看,嚇得差點叫起
來。老頭赤身裸體仰面躺著,一動也不動,嘴巴張著,嘴唇和面孔都變成了青紫色,
也不知是死是活。她連忙把被子重新蓋上,心裡明白了幾分。

    這老頭人老心不老,和玉香結婚後,房事比年輕夫妻還勤。剛開始精力還旺盛,
後來漸漸不濟了,就吃從臺灣帶來的藥。剛才就是吃了藥,正抖擻雄風,突然大叫
一聲,口吐白沫,像座肉山一樣壓在玉香身上。玉香嚇得魂飛魄散,拼命把他推開,
跌跌撞撞地跑去叫夏敏。

    夏敏對玉香說:「你快幫他把衣服穿上,我去叫人送他到醫院去。」

    她急急忙忙跑出去,邊跑邊想,去找誰來幫忙呢?忽然想到了吳家兄弟,就跑
去叫醒他們,把事情一說,吳老二騎上摩托車,說到車站去把他們的中巴車開來。
她又急急忙忙跑回工香家,見玉香還縮在門口哭,就說:「哎呀,你怎麼還沒幫他
把衣服穿好!」

    玉香說:「我……我怕……」

    夏敏其實也有點怕,還有點噁心,但知道不能再耽擱了,等會兒來了人;看見
老頭赤身裸體的樣子,傳出去對玉香不好。她硬著頭皮去幫老頭穿衣服,一邊叫王
香:「快來幫我—下。」玉香這才慢吞吞挨過來。老頭身胖體重,兩人搬手搬腳,
好不容易才幫他把衣服套上。吳老二把車開來了,另外還叫來兩個人幫忙,一起把
老頭抬上車。

    到了醫院,醫生檢查了一下說:

    「已經死了。是心肌梗塞。」

    玉香哭得像個淚人兒,完全沒有了主意。老頭是臺灣人,跟一般的人不一樣,
要通知臺灣的家屬,還有財產問題,後事有點麻煩。夏敏想到了莊律師,就跟玉香
商量:是不是請莊律師幫忙處理後事?玉香哭著說:「你說怎麼好就怎麼好,我全
靠你幫我了……」

    天亮後,夏敏先去找何麗娟,把「學生之家」的事跟她交代一下,然後去找莊
律師。莊律師幫她打離婚官司後的時候,瞭解了她的經歷,對她的印象很深刻,聽
她把事情一說,就欣然答應了。

    接下來的事情就由莊律師辦理。

    老頭的家屬從臺灣過來後,也沒有節外生枝,一切都很順當。玉香得到了那棟
小樓,還有一些存款。

    過了一些日子,玉香來找更敏,說一個人住在那小樓裡悶得慌,想找點事做做。
夏敏說:「那你到我這兒來幫幫忙,隨便做點什麼都行。」

    玉香每天到「學生之家」來,幫夏敏做點雜事。她自己沒有孩子,和那些小學
生在一起,覺得很有樂趣。夏敏要給她開工錢,她死活不肯要,說:

    「我就是來玩玩的,又沒做什麼事,怎麼能增加你的開支呢?」夏敏拗不過她,
只好罷了。多了一個做事的人,夏敏就把隔壁的一間屋子也租下來,「學生之家」
的規模擴大了,每天有三十多個學生在這裡包午飯,來學唱歌、彈琴的學生也更多
了。

                              29、深圳來信

    忙忙碌碌的日子在不知不覺中一天一天過去了,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過
了兩年多。這年七月,夏遙參加高考,考完後,他就到省城外公家去了。

    夏敏也快三十七歲了。雖然終日辛勞,只因心境平和,歲月並沒有在她臉上刻
出憔悴和衰微,反而在清秀和恬淡中透出一種成熟的風采。

    「毛驢窩」旁邊的八六八廠效益一年不如一年,但是八六八廠靠近「毛驢窩」
這邊的一棟最大的廠房卻忽然熱鬧起來。夏敏聽人說,那棟廠房租給了一個中外合
資公司,是市里和一個港商合資的,已經用圍牆和八六八廠隔開,機器設備很快就
要運來,經常有市里的領導坐著轎車來視察。她還聽來接孩子的家長說,姚傑現在
當上了副市長兼經委主任。這些事情都和她無關,她也只當作新聞聽聽。

    八月裡的一天,「學生之家」剛開過午飯,彩鳳有事沒來,夏敏和何麗娟正在
收拾桌椅碗筷,一輛紅色出租汽車開到門口停下,車上下來一個穿襯衫、系領帶的
年輕人走進來,用帶廣東口音的普通話客客氣氣地問:「請問夏敏小姐是在這裡嗎?」

    五敏聽他把她稱作小姐,忍不住笑起來:「我就是夏敏,可不是什麼小姐。請
問你有什麼事嗎?」

    年輕人用雙手拿著一張名片,恭恭敬敬遞給夏敏:「我叫馬強。」

    亞敏接過名片,名片上寫著:深圳天龍公司公關部經理馬強。馬強說:

    「我們老闆有封信給夏小姐。」他從一個精緻的皮包裡拿出一封信給夏敏。

    夏敏有點疑惑.她從來不認識深圳的什麼人,怎麼會有信呢?拆開一看,信上
只有兩行筆跡粗大的字:夏敏,我病了,好想你!別忘了我的定金!明輝。

    夏敏怎麼也沒有想到會是明輝的信,他走了七、八年,始終沒有音訊。

    雖然她不熟悉他的筆跡,但是「定金」這句隱語證明確實是他的信。她的腦海
裡浮現出他飛揚靈動的眉眼,急切地間:「他得了什麼病?病得重不重?」

    馬強說:「我也不清楚啦,老闆就叫我馬上接夏小姐去啦,飛機票也買好啦。」

    夏敏向何麗娟交代了一下「學生之家」的事,跟馬強坐上汽車,先回到家裡,
把事情告訴大旺娘,然後換一套好些的衣服,帶了一些錢,就跟馬強走了。

    一路上都是馬強安排, 先坐車到F市,在那裡登上飛機。飛機傍晚到深圳,下
了飛機,又坐上汽車。夏敏就像墮入了五裡雲霧中,暈暈忽忽的不知身在何處,只
覺得藍天、白雲、蒼茫的暮色、高樓大廈、絢麗眩目的霓虹燈、搖曳的樹影像一幅
幅佈景在眼前閃過。

    汽車開到一座別墅前面停下。馬強領著夏敏走進別墅,裡面靜悄悄的,只有一
個女傭人。馬強跟女傭人說了幾句話,就向夏敏告辭了。女傭人把夏敏領到二樓的
一個房間門前說:「李先生在裡面休息,請進去吧。」

    夏敏輕輕推開門進去。這是一間佈置的像酒店的臥室,空調開得很冷,一個男
人閉著眼睛躺在床上,蓋著一條毛巾被,額頭上敷著濕毛巾。夏敏走到床前。這個
男人正是李明輝,七、八年不見,他的臉上多了一些滄桑,輪廓更顯分明。夏敏看
他好像病得很重,鼻子有點發酸,俯下身去,輕聲叫道:「明輝!」

    明輝睜開眼睛,望著夏敏,突然掀開毛巾被,坐起來,一把抱住她,哈哈大笑。
夏敏愣了愣,馬上明白了,笑著埋怨道:「原來你是騙我啊!」

    明輝說:「不騙你,你會來得這麼快啊?」

    夏敏無可奈何地說:「都四十歲的人了,還這麼鬼頭鬼腦的!」

    明輝得意地說:「這就叫作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夏敏問:「那你這麼急急忙忙的叫我來,到底有什麼事啊!」

    明輝鄭重其事地說:「終身大事。」

    他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紫紅色的小盒子,打開盒蓋,裡面是一枚閃閃發亮的鑽
戒。「你還記得嗎,那一年我發過誓,我一定要發大財,然後向你求婚。現在我也
算有點錢了,應該履行誓言了。」

    夏敏的心裡湧起一股說不清的滋味,眼睛裡迸出淚花:「其實,那時候,如果
你提出來,我也不會拒絕的…」

    明輝拉住她的手,把鑽戒戴在她的手指上。她的手雖然很纖秀,皮膚卻被多年
的勞作磨厲得粗硬。他把她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憐借地說:「我說過要讓你過最
好的生活,等我把手上的一筆生意做完,我們就回去結婚。」

                                30、真相

    說是只做兩個菜,第二天夏敏還是忙了大半天,幫著飯店派來的廚師準備晚宴。

    客人來廠,夏敏還在廚房裡,明輝把她拉到客廳,摟著她的肩膀,向客人介紹:
「這是我太太。」

    夏敏沒想到他會這麼說,有點尷尬,又不能否認,只好微笑著向客人點頭致意。

    她的眼睛剛看到第一個客人,臉上的微笑就僵住了。這個客人竟是姚傑。

    「這是我們家鄉的父母官姚副市長。」明輝只顧介紹客人,沒有注意到她的表
情。

    姚傑卻是在她一走進客廳的時候就認出了她,心中雖然極感詫異,面上還是若
無其事,微笑道:「李太太,你好!」

    夏敏也恢復了微笑。第二個客人是個年輕的香港商人,香港艾德公司的陸總經
理。另外還有三個客人,夏敏也沒很注意。最後是馬強,他跑前跑後地忙著招呼客
人。

    晚宴開始了,餐桌上擺滿了美酒佳餚,明輝卻只向客人推薦夏敏燒的兩個菜:
「這是我太太親手做的兩個家常菜,大家嘗嘗,絕對不錯的!」

    客人紛紛品嘗,交口讚賞。夏敏感覺到姚傑的眼光幾次從她臉上一掠而過。她
端坐著,努力保持著微笑。

    男人們喝酒喝到酣處,就忘了客套和矜持,紅著臉,嘴裡噴著酒氣,大聲說笑。
姚傑也拋掉官架子,嗆五喝六地跟明輝劃起拳來。夏敏趁他們不注意,悄悄離席,
走到二樓小客廳的陽臺上,吹著清涼的海風。

    過了一會兒, 她聽見明輝和那個港商陸先生說著話走進小客廳。 陸先生悅:
「姚傑好像知道了那套設備是過時的舊東西,有點不肯談下去的樣廣。」明輝說:
「這種貪官我見得多了,無非是想多撈點錢,再給他加點碼,請他們到香港去玩幾
天。」陸先生說:

    「否則才他借著酒勁,說他老婆是鄉下的黃臉婆,說這裡的小姐好漂亮啦,好
像是暗示……」明輝說:「那就給他找兩個小姐。但是要做得不露痕跡,也別讓其
他人知道,這種人最要面子……」

    兩人又下樓去了。夏敏心裡塞滿了疑團。她雖然不知道內情,但是從他們的話
裡聽出那樁生意必有蹊蹺,不覺憂慮起來。

    吃完晚飯,明輝陪客人到夜總會去玩,夏敏就坐在床上看電視,等他回來。

    明輝到半夜才回來, 顯得很疲憊, 衣服一脫,就躺倒在夏敏身邊,歎息道:
「唉,賺錢也真累!」

    夏敏撫摸著他的額頭說;「生意談得怎麼樣了?」

    明輝說:「問題不大,等他們從香港回來大概就能簽合同了。簽好合同,我們
就回去結婚。」

    夏敏溫婉地說:「明輝,過去你做什麼生意,我不知道,也不會追問。現在我
們既然已經準備結婚了,有些事我想我也應該知道。剛才我在陽臺上,聽到了你和
陸先生談話,心裡總覺得不踏實。」

    明輝坐起來,認真地說:「我並沒有想瞞你,只是沒有機會跟你說,也怕你不
感興趣。既然你想知道,我就講給你聽吧。」他說,他做蝕了一筆房地產生意,虧
損很大,需要好幾百萬資金周轉,才能保住天龍公司。姚傑到深圳來考察項目,和
陸先生的艾德公司牽上了線,準備雙方共同投資兩千萬,購買一套設備。艾德公司
出資八百萬,並負責從國外購買設備。其實艾德公司只是一個空頭公司,幕後的老
板是天龍公司。那套設備是以舊充新,真實的價值只是五百萬。這樣,刨去艾德所
謂的八百萬,天龍和艾德還能賺六七百萬,資金便能周轉過來了。

    夏敏驚異道:「這不是騙人嗎?」

    明輝說:「現在做生意,有幾樁是真正乾淨的?那套設備雖然舊些,還是能用
的。再說,姚傑心裡也有數,他在這樁生意裡也撈得夠多了,所以也不能算欺騙。」

    夏敏握住他的手說:「明輝,這生意就哪做了吧。像這樣賺來的錢;就是能過
最好的日子,我也覺得良心上過不去,一輩子也不會安生的。」

    明輝苦笑道:「你還是這樣天真,我就是喜歡你這樣。但是我不能讓天龍垮掉
呀!說實話,別看我現在像個人樣了,我心裡還是有自卑感,如果重新變得一無所
有,我就會覺得配不上你。」

    夏敏偎在他胸前,仰起臉說:「你自己講過,我不會因為你的錢嫁給你,也不
會因為你倒黴了離開你。我是真心喜歡你,但是我不願意你做那樣的生意。」

    明輝的眼睛裡露出一絲猶豫,迅即又消逝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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