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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子龍孫加點水
陸穎墨
                                  小鎮

    小鎮的名字叫湟裡,這是個真名。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在大一點的中國地圖上
找到。在太湖、長蕩湖間,武進、金壇、宜興三縣的交界之處。再吹吹牛皮,寫京
劇《紅燈記》的阿甲就是鎮上小學裡走出來的。舊時的湟裡,在江南一帶還是有點
名氣的。那時常州、金壇還有些遠到上海的商人要到宜興乃至安徽山裡去販毛竹茶
葉香菇還有一些其它山貨,都是在這裡歇腳中轉。不少宜興的陶瓷也是在這裡裝船。
倒不是這裡的路特別近,沾光的就是小鎮很早就通了公路和水路。東洋人在的時候,
燒著木柴的汽車和輪船一天從常州跑鎮上兩趟。還有一個上海人來開的大光米圓廠,
廠裡的發電機把家家戶戶的電燈都弄亮,特別是鎮東到鎮西十幾盞一夜點到天亮的
路燈,使得這個鎮子在方圓百里越加不同凡響。我的童年是在六十年代,那個時候
依舊可以看出一點當年的繁華,常常在半夜的夢中叫河邊搬運工的號子喚醒。有一
個當時流行的民謠,分別描述江南有名小鎮的特點,或「秀才多」或「藥店多」,
或「弄堂多」或「石橋多」,到湟裡,是這樣一句:「埠頭的茅坑多」。埠頭就是
湟裡的別名。茅坑多,從一個側面表露了來這裡的客人多,吃了喝了,總還得有地
方拉吧。也有人說這是在罵湟裡人呢,都跟這幫生意人學精明了,吃喝上掙了錢,
連拉出來的也不放過。

    當然,旅店,當地人叫棧房或者飯館,是小鎮最興旺的行業。

                                  老話

    湟裡的湟字,就是青海湟水的湟,在全中國,應該是只有那些在湟水河邊和這
條大河相關的地名才用這個字。怎麼會用在這個江南小鎮的頭上呢?

    其實,這個湟字是小鎮的人自說自話造出來的。可以保證,造這個字的時候他
們肯定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一個湟水。單造這個字,就引出了一段老話。

    唐朝衰亡後,李世民的後代中,有一支不大不小的人馬,順著京杭大運河遷徙
到了這塊土地。從此,就有了一個李村。不久,漸漸有了點街鎮的眉目,就取名叫
皇李。後來宋朝建立,天下姓趙了,皇李人只好忍痛改成了皇裡。這個名字竟也安
安穩穩叫了好幾百年,越叫越響,還叫來了越來越多的外姓人。

    就來了麻煩。外姓人在這兒傳了幾代,傳著,總覺得皇裡這個名字聽得不舒服,
好像不是李家的後代不該在這裡待著似的。終於,不知是誰起頭,他們就想出了埠
頭這個名字。

    此時已是本世紀初了。鎮上的生意做得紅火,說它是個有點名氣的商埠不過分,
取名埠頭不是沒有道理。他們總歸還是心虛,推出了一個見過大世面的棧房老闆,
把這個蓄謀已久的方案羞答答地提了出來。

    李姓人聽到這個消息,先是一下子懵了,緊接著炸開了鍋,整個李村老少男女
先是群情激憤,進而變成了同仇敵愾,好像一場戰鬥就在眼前。事實上這是一場皇
裡鎮的開創者和後來者之間的爭鬥。


    需要說明的是,小鎮和李村看上去在一起,其實並不完全是一回事。鎮子和村
子差個裡把路,當時有著「小小常州城大大皇裡鎮,小小皇裡鎮大大李家村」的說
法。在鎮子裡的李姓住家,倒大多不是從李村走出來的,當然,他們也進不了李村。
李村人牢記著主上的遺訓,老老實實在這片肥沃的土地裡自耕自作,打了稻有米,
撒了網有魚,殺了豬有肉,糯米釀出的酒又香又醇,鎮子裡那些生意經,他們才不
願意多囉嗦呢。偏偏,你不招惹人家人家來惹你。現在,村裡人簡直是傷心了:不
管怎麼說,皇裡是李村生出來的,我們李家天下都丟了,連兩個字都不給留下?

    一向與世無爭溫和謙遜的李姓家族表現了從未有過的強硬,這是鎮上的外姓人
沒有想到的。他們放出的風很有意思,只拿一個人當仇人:哪個人手賤,敢改鎮子
中心鐘樓上的牌子,右手寫斷右手左手寫斷左手。這個點子應該是比較絕的,因為
只要稍微有點頭腦的人,是不願意和一個群體作對的。而沒有這個寫字的人,你全
鎮人最起勁又有什麼用呢?

    外姓人終於看到了李姓人歷盡千百年依然不退的王者之風,仿佛還在李村的上
空升騰著氤氳紫氣。第一個回合也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但是,小鎮上的生意人大多見過世面,自然不會善罷甘休。自從「埠頭」這兩
個字出來後,就把他們的心撓得癢癢的。怎麼不呢,埠頭,就是商埠之頭,也是賺
錢發財的好兆頭。人就是這樣,一件事老在心裡磨著,又沒有辦成,就會越來越燒
人。他們暫時不吭聲,不等於服了輸。

    民國廿三年的大旱幫了他們的忙,到夏天,所有的田裡都出現了龜背裂紋,太
湖裡不少地方可以走獨輪車了。偏偏東頭的藥店熬藥時不知怎麼幹了鍋,於是一場
大火燒了好幾家店鋪,全鎮聚著的一點水,差不多都設光了。就這樣,他們提出了
在皇字邊上加點水,改成湟字。

    李村人同意了,大旱已把他們的激情磨得差不多了,種田的比做生意的更需要
水,這水又是加在皇字邊上的,權當做個近水樓臺吧。就這樣,鐘樓上的牌子才換
了新。

    來年第一場春雨把後悔降到了李村人的心頭,村裡人想想總覺得對不起祖宗,
想改回來又開不了口。算了,也許這是天意,要不怎麼有那麼一場大旱一場大火呢?
江山都丟得,個把字就不要計較了。

    到後來,村裡人發現越來越多的鎮上人在非正式的場合叫起埠頭來了,感到了
危機。他們湊足了錢,要在鎮子口上重建李氏祠堂。

                                  橫匾

    建祠堂的目的同樣是為了擺出祖先的氣派。村裡也有祠堂,堂上有一塊長六尺
寬四尺的大匾。上面是這樣寫的:小字-一題李氏祠堂,大字——高碑裕後,小字
——文天祥。

    是南宋末年,文天祥兵敗路過這裡,在李村寫的。據說,在這之後不久,他也
就寫了「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那麼幾句。匾,應該是很珍貴的。當
時,文天祥見這個鎮子叫皇裡,很是疑惑,在他的印象裡,這兒並不是什麼帝王故
裡。下馬一打聽,就來到了李村。站在李家祠堂裡,這位大元帥大丞相不由熱淚盈
眶。其時,大宋的氣數已定,他明白誰也挽救不了小朝廷的滅亡了。但他沒有想到,
唐太宗的後代們,在經歷了幾百年風風雨雨後,依舊保存得這樣完整,這樣人丁興
旺生機勃勃。一個家族尚且能如此生生不已,更何況一個有著幾千年燦爛文明的中
華民族呢。在眼前的國難中,他重新看到了民族的希望。他的這個「碑」和「後」,
李村人眼裡,是指李世民和他的後代,而在文天祥心裡,當然不僅僅是這些了。

    文天祥就義的消息傳來後,李村人很灑了一些眼淚。這個橫匾就掛在了祠堂的
正中,一掛就是幾百年。由於李村人不屬也不大和外人來往,去李村的人也少,所
以知道這個橫匾的不算太多,也有的聽是聽說了,沒有親眼看到,半信半疑。這回。
李家是下了狠心,拿出了看家的東西。

    鎮上人這次倒一點也沒有為難他們,相反還為建祠堂捐了一些大洋。他們也想
得開;只要我們改了鎮名在這兒住得名正言順,也不會讓你們過不去。再說,有兩
個人的面子不能不買一點:一是李世民,一是文天祥。

    小鎮人這樣做是對的,祠堂建好後,來鎮裡的生意人免不了要端著紫砂壺吮著
茅茶去消消閒懷懷古,很快,兩個名人的名字讓小鎮的知名度又上了一個檔次。得
實惠的是誰?自然是小鎮上的生意人。

    俗話說樹大招風。以後的幾十年裡,風風雨雨還真的不少,可是李家祠堂這棵
樹卻沒有招惹過什麼,李家的人依舊過得平平穩穩,謙謙和和。有時,他們也會在
心頭有些後悔,不該把祠堂挪到那個顯眼的地段,弄得心裡總是踏實不了。也怪該
死的外姓人,把他們逼到了這一步。於是,之後的日子只有越加小心謹慎,樹葉落
下生怕砸著了腦袋,走在路上生怕踩死了螞蟻,對人對己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平安無事比什麼都強。

    真正再一次在世人面前顯示他們李姓家族非凡是在民國三十七年,也就是公元
一千九百四十八年。李家人完全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遇上了比鎮上外姓人強大一
百倍的對手,也是一個李姓家族。

    一輛當時相當吃香的美國「雪佛萊」小汽車開到了湟裡鎮的街頭,在祠堂門口
稍為停了一下,緊接著鑽進了李村。不到一個時辰,鎮上人都曉得李村來了個烏龜
車(鎮上人就這麼叫)。其實,雖說烏龜車精貴,但小鎮上也不是來過一回兩回的
了,大多是從上海來的大老闆,當然車子沒有這麼氣派。這李家人從來不牽連生意
上的事情,連鎮上的外姓人都懶得來往,難道是天上掉下來這個「烏龜車」。

    而且,不止一個人看到那車子在祠堂門口停了一下。

    雖說李村從來沒來過汽車,但一來就來一個好車,以前來鎮上的上海老闆,哪
個的烏龜車也比不上。本來讓人弄不清的李家越發神秘兮兮了。鎮上有幾個叫得上
「小活絡」「包打聽」的,能把幾千里以外幾百年以前的事情說得活龍活現,可偏
偏忙了好幾天,連個皮毛也沒探來,讓大家說得面孔像猴子屁股一樣鮮紅。罵完他
們,鎮上依舊心裡象缺了點什麼,總覺得那個籠罩著千年歷史煙雲的村子裡在蘊釀
著什麼大的陰謀。

    其實,小鎮上的人哪裡想到,李村的人正在面臨著一個前所未有的重大抉擇。
準確地說,是老族長遇到了難題。這位平時也不大露面的老先生,長久以來所要做
的也就是評判一下鄰里之間的糾紛,再就是領著全村老小祭祀祖宗,講一講祖上的
輝煌,也講講敗落,在自豪中體會遺憾,在失落中尋找安慰,現在來說就是傳統教
育。這些事情在他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裡所占的比例幾乎可以忽略,當然只是從時
間上來說。評判糾紛時,倒是可以顯示他那說一不二的派頭,要是好長時間不見村
裡吵架,他的心裡自然有些空空蕩蕩。但這絕不是表明他希望發生什麼糾紛來顯示
自己的存在,作為一族之長,應該非常明白自己這個家族在歷史上的重量,同時也
就明白了自己的重量。最最叫他擔心的,恰恰是家族之間有什麼不和睦,或者由此
引起什麼其他不好的風氣。所以說,這個族長不是什麼佔便宜的差使,就像一個老
是不停的鐘擺,總要在歷史的榮耀和恥辱、現實的個人權威和家族平安中間搖來擺
去。之外,更多的時間還是和他子孫、傭人在自家的地裡忙來忙去。

    烏龜車開到他家院子門口時,他正在絲瓜架下的竹躺椅上歇著,喝一壺剛剛打
下的新麥炒制的大麥茶,鼻子裡哼的是蘇南一帶極為流行的民間小調《十二月花名》,
椅邊的扶手上放著一卷翻開的《論語》。

    客人推開虛掩的院門時,他已經哼到了最後一段,正是來勁:「十二月裡雪花
開,殺豬殺羊忙過年,人家的丈夫都團圓,孟姜女的丈夫修長城。」等人家站到他
面前,他嚇了一跳,差點跳了起來。忙著叫下人上茶待客,自己趕緊躲到房子裡,
叫老太婆拿出疊得角角模棱的香園紗長袍,換下身上的夏布短衣短褲。他知道自己
在外人面前丟了面子,有些憋氣,只是搞不清是要怨自己還是怨別人。自家院門是
開著的,人家進來不敲一下也沒什麼不對,怪自己也沒什麼理由,因為從來就沒什
麼外人進過這個院子,來來往往的都是李姓人,自家人面前也沒什麼可以講究的。

    當他衣冠楚楚再次出現在來人面前時,特地清了一下嗓子,一來是為自己壓壓
驚慌,二來驅趕一下剛才的尷尬。而後,端起了茶壺,問客人來自何方,有何貴幹。

    來人說是從南京來,邊說邊遞上了一個大大的禮品盒。族長連忙擺手謝絕。無
緣無故的便宜不占,也不隨便讓別人佔便宜,是他的一貫準則。他接過了對方的名
片,眯著眼一看,不由嚇了一跳,上面印著「國防部……」什麼什麼的字樣,他哪
弄得清?也就越發恭敬,請問長官光臨寒舍有何貴幹。

    長官咧嘴笑了笑,說:「我們剛剛在祠堂停了一下,現在再到村裡看看,果然
是名不虛傳,高碑裕後。可敬可敬。」

    族長有些感動,但他沒有做聲。這麼大的派頭,從南京趕到這鄉下,就為了說
幾句佩服?這時,他的心氣已經平靜了,豎起了耳朵,聽著對方的話語裡冒出什麼
泡泡。

    「是這樣。」長官也清了清嗓子,「你們李家祠堂的那塊匾很有歷史價值,現
在兵荒馬亂的,放在這兒不安穩,還是放到國家博物院去好。」

    從自己剛才的清嗓子,族長推斷出這個長官清嗓子好像也是因為心虛。國家博
物院?他不相信會有什麼好事,有誰真會來替他李家保護這塊匾。他說:「這塊匾
要是拿走了,那我們祠堂裡不是空了麼?」這是實話,皇李變成湟裡後,能證明他
們是龍子龍孫的後代的東西,也就是這塊匾了,要是真讓誰拿走了,那麼李家的脊
梁還能靠什麼來支著?

    「這好辦,可以給你們再複製一個,請江南最好的匠人。」

    族長愣了愣,又問:「國家博物院的事,怎麼勞您國防部的大駕了?」

    長官一時無話,端起了泡滿大麥茶的瓷杯。

    「喝茶喝茶。」族長連忙說,不過有點馬後炮了。

    「你不懂,博物院歸國防部管。國防就是防止國家文物丟了。」長官邊上的聽
差說。

    族長看長官,長官忙含著一口水說:「對對對。」

    族長有些生氣:真拿我們鄉下人當傻子了,以為我什麼也不懂。你國防部就相
當於過去的兵部,能管禮部的事?再說了,這光天化日之下,你們怎麼不穿軍衣,
搞得偷偷摸摸的?

    他歎口氣說,這件事我是做不了主的。

    長官說:「你不是族長麼,怎麼做不了主?」

    「要是我答應把匾給了你們,村裡人也就不會讓我當族長了,這樣一來,我的
答應還有什麼用呢?」

    「你可以告訴村裡人,我們是為了你們好,把寶貝保護起來。話要說清楚。」
長官有些急了。

    「你不想想,村裡人都把這匾看得和自家娘老子一樣,你要是把誰的娘老子弄
到哪個見不到的地方去保護起來,他能答應?」

    「這這這能一樣嗎?」長官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來。

    「就是,要不怎麼您能在國防部的博物院裡做官,他們只能種田呢?他們腦筋
不行。嗨,大熱的天,也真難為你們一片好心。村裡這些人都是不知好壞的,別給
他們面子,再去別的祠堂轉轉,肯定有不少寶貝要保護,弄不好,家族之間還要爭
得打破頭呢。」

    長官臉上露出了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樣子。僵了好一會,他吩咐下人,把車裡
的一隻皮箱拎來了,打開後,族長只覺得眼睛一閃,趕緊眯著一看:乖乖,黃的是
金,白的是銀,滿滿的一箱。

    該是族長緊張了:這這這是幹什麼?

    長官的臉上明朗出了笑意,看來這一手達到了效果。他故意停頓了一下,讓效
果再加強一些。終於說:「這些都給你們,分給你們村裡人,這樣,他們該不會不
滿意了吧?當然,你是族長,可以多分一點。啊?」

    族長心裡更是不對勁了,你來替我們保護倒又來給我們錢,這世界不是倒過來
了麼?錢倒是不少……這麼多錢你慷慨拿出來,就說明不值我們那塊匾,這匾是什
麼。是我們李家人的魂靈頭,可以用錢來衡量的嗎?他下意識嗅嗅鼻子,似乎有點
黃鼠狼給雞拜年的味道。

    「是這樣,您還是不瞭解我們村裡人,當初離開京城時,祖宗就留下了遺訓,
一不可做官,二不可發財,尤其是不明不白的財。這才是平安之本。再說,你看看
這村裡,從來不和外面多來往,吃的田裡種,穿的手裡紡,油鹽醬醋也只要靠雞屁
股就行了。」

    「雞屁股?」長官不明白。

    「就是下雞蛋。」族長越發沉著了,他再次喝了一口大麥茶,說:「本來一直
這樣好好的,憑空弄出這麼多錢來,又不會花,要出亂子的。到頭來,還不是辜負
了你們的一片好心,是吧?」

    長官張了張嘴巴,沒有說什麼,一邊的下人起來想開口,讓他給擋住了。他想
了想,拍拍屁股起身說:「那先這樣吧。我們先回去了。」說著,示意下人把箱子
收拾好,很禮貌地給族長打了個招呼,就鑽進了那亮錚錚的烏龜車。

    看著烏龜屁股後邊冒出的塵土,族長大大松了一口氣。終於把這兩個不速之客
弄走了,那點看家本領還頭一回用,倒也靈了。再想想,來人派頭不小,看樣子還
是有點來頭的,不像是江湖上的人。他們到底要這個匾幹什麼,究竟是什麼人要,
他一無所知。他們這麼輕易就走了,肯定事情不會這樣隨隨便便地完了。於是,他
心情沉重起來,邊脫長衫,邊把眼睛瞄上了那本快要掉到地上的《論語》,好像那
裡面能找出什麼。

    之後的幾天和夏日池塘的水面一樣,平平靜靜。族長沒有朝外說,村裡人也不
知道。也有上街回來的,來問過族長,說鎮上人老問那天村裡來個烏龜車到底是什
麼事。族長淡淡說,沒什麼,閒人,老尋古,看看新老祠堂。族長說了,村裡人不
敢再疑問。

    嘴上的輕巧遮住了心裡的沉重。起先,他怕那長官什麼時候再來,又帶來什麼
名堂,等等,沒什麼反應了,心裡又像缺了點什麼,再後來,想著他們來又不見來,
反倒成了一個牽掛,時不時的,老在心頭磨來磨去。磨了一陣子後,他的心裡也就
漸漸淡了,《論語》看著,又開始有長進了。

    就在這個時候,那個長官來了。不過這回他成了下人,點頭哈腰地跟在一個更
大的長官的屁股後邊,三輛烏龜車頭挨頭停在族長家院子門口。確實是國防部的,
一干人這回真的穿著軍裝,上回那個長官是上校,這回的長官肩上扛著亮閃閃的金
星,說是少將。少將胖胖的像個廚師,一進門就笑眯眯地拉住族長的手,說:這個
李村前幾年村口路過,只是沒有進來。失敬失敬。

    「那時候你在這一帶打日本人,忙呀。」上校說。

    「不能這麼講,你說文天祥那時候忙不忙,不還是進來了麼?不光進來了,還
寫了字,聽說還在這裡吃了飯?」他問族長。

    「是的是的。」族長連連點頭。

    「那時候文天祥知道自己再也沒有機會來了,所以一定要進來。您可不同了。
知道抗戰會勝利,還可以穩穩當當來。」上校馬上說。

    胖將軍眯著眼點了點頭。

    族長覺得自己是失敬了;「您在這兒打過日本人?」

    將軍點點頭。

    「那你是陳毅?」族長問。

    將軍尷尬地搖搖頭。上校說:「陳毅是共產黨,現在在山東呢。」

    族長覺得也是,前幾年來湟裡的陳毅雖說也是少將,但沒這麼胖,於是趕緊補
救:「那是羅忠毅?」其實他沒見過羅忠毅。

    上校有些慌了:「不下不,那姓羅的也是共產黨,和廖海濤一道早讓日本人在
栗陽水西村打死了。」

    族長有些洩氣。雖說不和外面多聯繫,但前幾年在這一帶抗日的頭頭,他還是
知道不少的。還想說幾個,看來希望不大,也就作罷。趕緊吩咐上茶。

    少將倒覺得有點丟面子了,他櫓起了右手的胳膊,指著上面一條百腳蟲一樣的
傷疤說:「這是日本人留下的。」

    族長歎了一口涼氣,想說出這一帶打過的幾仗,又怕說豁邊,只好作罷。

    「台兒莊,知道吧?」

    族長搖搖頭,眼裡很是迷茫。

    將軍上校都露出了遺憾的神色。只好坐下,端起了面前的大麥茶。將軍吹了吹
水,並不喝,放下碗說:「我這次來找你老人家,主要是商量一件大事。」

    族長心裡一沉,正戲開場了。對這位身上有疤肩上掛金的長官,他還真有點拿
不准呢。你在台兒莊幹什麼不關我的事,可在李村,你要幹什麼我心裡一清二白。

    「就是他上回講的博物院的事?」族長指指上校。

    上校像被蜇了一下:「不不不……」

    將軍生氣似的擺擺頭,說:「我手下這幫人不會辦事,博物院的事,明明我是
讓他們去無錫太湖辦的,他們怎麼搞岔了呢?真是鬼摸了頭!我要處分他們。」

    族長慌了:「別別,幹萬別……」防人之心不可無,害人之心不可有,要是真
的因為他們李村的事弄得別人倒黴,李村人心裡怎麼能夠安穩?

    「這不關你們的事,要是打起仗來也這樣稀裡糊塗怎麼得了,讓他去炸敵人司
令部,他來炸我的家?」將軍越發生氣。族長聽聽也是個理,就不便再開口。但是
歉意卻濃了。

    「你們幾個都出去,我和老先生談談。」將軍揮揮他那依舊肥胖的手,把手下
人朝外趕。不過,上校還是留下了。

    族長再次讓自己的神經緊張,他端起了茶壺。

    將軍對上校:「你先說吧,開門見山。」

    上校又開始清嗓子了;「我們的老總也是李姓,一是看看和你們宗譜能不能聯
上,再就是和你們商量一下,能不能在南京紫金山再建一個大一點的李姓祠堂。」

    族長問將軍:「長官也姓李?」

    將軍搖搖頭:「不是我,是我們的老總,肩上有四個星。」

    要和我們聯宗?我們李家又出了一個大人物了!族長呆了一會,心裡掠過一絲
驚喜,他馬上化作了疑問:「李老總是哪裡人?」

    「廣西。」

    族長沉吟了一會,自覺問得多餘。這李家坐天下的時候,諸王的封地裡並沒有
廣西——那是充軍的地方,可湟裡包括皇李也不是什麼封地呀。千百年滄桑,李家
的骨血就像一把鹽撒進了水裡,弄不清哪有哪沒有了。你能說這廣西沒有?再說了,
自己這裡的家譜斷斷不是總譜,你也不能說人家不是李世民的後代。這時,他心裡
一驚:只要是我們李家,倒還沒有什麼理由拒絕,高碑裕後,大家都是後,碑就是
大家的碑了。

    回過來說,真要是一個家族裡的,千年以後的團聚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不要說
還出了一個大官。

    可萬一不是呢?要命的就是沒有辦法分辨。

    拿不定主意,族長只好站起來說:「備飯。自家人來了,就喝新釀的米酒。」

    「好!」胖少將也站了起來。

    一張桌子很快在絲瓜架下擺好了。上的菜很簡單,自家田裡剛剛割來的韭菜、
莧菜、小白菜和豌豆苗,有從頭頂上摘下的絲瓜葫蘆,蒸出的臘肉香氣撲鼻,臭豆
腐燉癡虎魚臭氣誘人。族長邀少將上校坐下,其他的客人將軍依舊不讓進來,各自
回到車子裡啃麵包了。

    族長說:「鄉野之人,招待得太簡單了。」其實他此時的心裡一點也不簡單。
不知道怎麼辦好。同族的到來勾起的親情,李家出了個大官自然要讓他想起家族遙
遠的輝煌。但這些伴隨的都有失去那塊橫匾的危險。選擇是痛苦的,族長不是哲學
家,但四書五經也沒有白讀,就是不讀,這點道理也懂。

    「都是一家人了,說這個客氣話幹什麼。」

    「這樣吧,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這是一件大事,我一個人是萬萬說了不能算的。
容我點時間,和族裡幾個老先生商議商議如何?」

    上校有些耐不住:「是不是現在就……」

    少將擋住了他,對族長說:「既然是一家人,我也就實話實說。你知道我們老
總現在幹什麼嗎?」

    族長搖搖頭。

    將軍端起大麥茶,這回真的抿了一口,不看他,很凝重地把目光投向遠方,一
字一句地說:「在競選總統。」

    「總統?」

    「總統就相當於過去的皇帝。」上校補充。

    族長張著嘴巴半天出不了聲:「那那那這不是謀反麼?滿門抄斬的罪呀!」

    兩位長官哭不得笑不得:「這是民主竟選,人家美國老大哥早就這樣搞了。美
國,知道嗎?」

    「知道,不就是西洋麼?東洋是日本西洋是美國。」族長說是說,心裡直打鼓:
這謀反和美國有什麼關係?洋人的人種都不一樣,道理會和我們一樣嗎?

    「和誰競選,是蔣……」他的聲音顫抖起來,腦中驟然閃亮的一個光頭割斷了
他的話頭。

    兩位長官可怕地點點頭。說:「這有什麼稀奇,他肩上是五顆星,我們老總也
有四顆星了,差不了多少,要是加上我們這個匾。誰高誰低就不好說了。」

    族長想想,這話也不是沒有道理,要是我們李家又真的出了一位真龍天子,而
且我們李村又助了一臂之力,也成了那開國元勳了。那麼,幾個朝代下來,守住這
個家族沒有白起勁。看來,文天祥的四個字要應驗了,老祖宗這塊豐碑,今天要來
保佑後代發達了。

    就怕他們不是真正的同宗,把那個寶貝匾白白給他們,弄丟了。可再回過來想
想,只要人家認這個親眷,就沒有必要再去認真。匾再好,也只能說李家過去出了
皇帝,現在的皇帝親眷反倒丟了不要?

    李家的輝煌就要重現了!族長渾身一激靈,頓時豪情滿懷,熱血沸騰。於是,
他咬咬牙說:「可以……」但馬上,補了幾個字:「儘快商量商量。」因為這時,
又有一個念頭出來了:要是競選沒有成功怎麼辦?

    他不由打了一個寒噤。自己也活了這麼一把年紀了,那個姓蔣的是怎樣出的手
不是一點不知道,就那麼便當讓你們一幫廣西人選下來?萬一選下下來會落個什麼
樣的後果呢。現在官場上的形勢自己是不怎麼清楚,可是,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的道
理到什麼時候也改變不了,就不相信中國人會一眨眼就變了什麼新鮮活法。他們都
是當兵的出身,死人堆裡不知道爬過多少回了,可這個李村就不一樣了,大大小小
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足有好幾百人,一個家族能平平安安到今天,易嗎?真要是出
了什麼紕漏,他們李家失去的就不僅僅是一塊文天祥的匾了。

    一顆圓亮碩大的水珠無聲地落到了族長面前的酒碗裡,引起了一圈圈的漣漪,
族長呆了半天,才知道那是從自己鼻子上落下的冷汗。

    「這個,能不能現在拿出個答覆?現在田裡的生活也不忙,吃過飯就把村裡的
頭面人物都請來說說話?當然,你能自己拍板就最好不過了。」那個少將終於有點
穩不住了。

    「我們村裡有個習慣,凡是重大的事情,都要協商好幾遍,先是各個家庭拿出
意見,各家的意見再放到一起商量,要是有一半的家庭反對,這事就不好辦了。」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決心已經下了,不光是不能讓他們把這個匾拿走,村裡人也不
能知道。萬一這幫廣西佬真的倒黴,別人弄起他的話說來,那也是說不清的。

    「可是你終歸是族長呀。」少校說。

    「所以說我這個族長和別的李姓人差不多,你找他們,和找我其實一樣。這和
鄉長縣長不一樣。」忽然,他又冒出一個念頭,就說:「你們可以讓縣長或者鄉長
來跟我們說一下,這樣,他們可能會聽。」這是個好辦法,一來可以看看你們的勢
力究竟怎樣,二來真要是村裡人聽了上頭的話,成了,有自己的功勞,敗了,也怪
不到他頭上——本來就是你們當官的逼的麼。

    兩位長官對視了一下,少將說。「這就不必了,這本來就是李家內部的事情,
怎麼能讓外人來參與呢?這和官不官的無關。」邊說邊挪起了那肥胖的身軀,「我
們先敘到這裡吧。你不要著急,慢慢和村裡人商量著,過幾天我們再來等你們的答
複。」

    看著一長溜灰塵遠去,族長的心裡也更加迷茫。這幫人看上去還是比較厚道的,
可是不能再打交道,你看,他們都怕和當地的作官佬聯繫,可見心裡還是發虛的。
這官場上的事確實不是自己這樣的人可以介入的。

    之後的日子裡,族長又是沒事一樣在家裡喝大麥茶看《論語》,也有幾個好事
的有意無意地來問,那些烏龜車來幹什麼?他淡淡一笑,說:「他們想來買祠堂裡
的那塊匾。」

    「那怎麼行!」來人驚呼。

    「是呀,那怎麼行。」他說。

    後來,那個上校又來過幾次,都讓族長這樣那樣的理由推託了。在這一段時間,
他一反過去不問政事的習慣,讓人到鎮上去打聽了幾回南京那邊是不是真在搞競選。
別看湟裡小,《中央日報》還不止一份兩份,但等族長得到確切消息時,結果已經
出來了。

    「皇帝,不,總統是哪個?」族長著急地問來人。

    「還是姓蔣。」

    族長倒吸一口涼氣,只覺得脖子周圍環繞著一股冷風,好像有誰拿著刀在畫圈
圈。乖乖,幸好關鍵的時候縮了腳,要不這李村……也幸好自己在當族長,把好了
關!忽然,他心裡一沉:來村裡的那幫人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弄不好都抓起來了。
要是說出我們李村什麼的……於是趕緊問:「你有沒有聽說還有一個姓李的,怎麼
樣了?」

    「當了副總統。」來人說。

    族長呆在了那裡。

    之後,再也沒人來李村提那塊匾。

                                  革命

    沒有兩年工夫,解放軍就過了江。南京城裡不管是姓蔣的還是姓李的,全都跑
得不見蹤影。族長再一次從遺憾和內疚中掙脫出來,為李村人和自己當初的選擇慶
幸,不料就在這時,晦氣落到了他的頭上。

    是土改工作隊進村後不久,要評成份,評來評去,找不出誰家可以當地主,說
實話,村裡的貧貧富富是有,也就是你家多一條牛我家多兩隻雞,差別不大。族長
看著為這麼一件小事牛牽馬攀沒完沒了,有點好笑。就對工作隊說:我來當就是了。
村裡人也覺得這個名額太少,不是族長又能是誰呢?於是就定了下來。。

    再過了幾天,全鄉的地主都叫到了鎮上,戴上高帽子遊了一回街,就關了起來。
族長不明白自己錯在哪裡,喊起了冤枉。一個稍大的官還真的來問問有什麼冤情。
聽族長一說,田地財產確實夠不上地主,有些蹊蹺,就問他還幹了些什麼。

    族長想了想說:「我這個族長沒什麼事,也就是人家有什麼糾紛,我去說個公
道。」

    「都聽你的?」官問。

    「那當然。」族長有些振奮了,他還想說說自己在村裡威信高人緣好,覺得不
妥,就罷了。

    「這就對了。」官說完就走了。

    沒有多久,就來了兩個帶槍的叫他。他以為是來放他的,剛想喊「青天大老爺」,
馬上覺得不對,因為一根麻繩已經捆住了他的兩條手臂。趕緊問:「這這這是幹什
麼?你們……」

    「你的成份改了。」

    「改什麼了?」

    「惡霸。」

    族長一陣眩暈:「弄錯了,你們肯定是弄錯了。」

    對方笑了:「剛才你親口說的,又怎麼會錯呢?村裡的公道都由你來定,這不
是惡霸是什麼?知足吧,我們查了查,你手裡沒有血案,上頭對華東地區的土改又
有特殊關照,不讓隨便殺人。要不,明天就和隔壁兩個一道吃花生米上西天了。」

    族長只覺得自己渾身濕淋淋的,骨頭全像散了架。好半天,才顫顫地說:「那
那你們要送我去哪兒?」

    「上常州坐牢去。」

    族長又想喊冤枉,但終於沒敢。先這樣吧,別再喊出什麼禍來。話又回過來說,
自己這一把年紀,去受牢獄之苦,都是為了這李姓家族。這時,他的腦中冒出了地
藏王菩薩的一句話:我不入地獄誰入。一切也就不那麼在乎了。透過天上剛剛降下
的彥蒙細雨,在西邊的天空看到了一線光亮。只是他有一件大事放心不下:那個祠
堂,自己不在不知他們能不能管好。

    其實,他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那個祠堂出現了歷史上從未有過的紅火,李村
的男男女女在工作組同志的帶領下,正正經經在祠堂裡開起了夜校,唱完「解放區
的天晴朗的天」,李村覺得天空比原來更加晴朗了。夜校開過一段時間後,就改成
了小學。

    小學是個正規學校,沒有黑板就不行了,總不能跟夜校一樣卸塊門板臨時湊合。
找了好半天,還找不到合適的材料。工作組的同志讓大家一起想想辦法。終於,一
位李家的積極分子看見了頭頂上的那塊匾,指著說:「這不是現成的麼!」

    「嗨,真是!」其他的積極分子說。

    的確,那塊匾掛在上邊看看不大,其實有六尺長四尺寬,這麼個見方,做黑板
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這是不是文物?上頭對保護文物可是有關照的。」工作組中有一個戴眼鏡的
說。

    「這怎麼是文物呢,都是封建的東西。把它掛在小學裡也不合適。」李家的積
極分子們說。

    「既然群眾有這麼高的熱情,那就這樣定了。」大一點的工作同志說。

    卸下那塊匾的時候,還費了好大的勁,年代久了,積的灰塵太厚,撒下來紛紛
揚揚的,弄得下邊的人都像個灰老鼠,但是眾人的興致很高。「又讓我想起了硝煙
滾滾的戰場。」煙塵裡有人咳嗽著說。

    是塊好木料。這麼好的料子,多年前的李村人不知是從哪裡找來的,現在哪裡
還會有!先是有積極分子拿著鉋子推,那幾個字的棱棱角角很快把刀刃硌壞了。沒
辦法,只好從鎮子裡叫來一個木匠師傅。木匠眯著眼想半天法子,想了一個笨法,
拿著鋸子順著板面從字的根部銀。鋸得很慢,還發出尖怪的響聲,就好像木頭在慘
叫,叫人身上發冷。好不容易鋸完,再用鉋子推。這時,出了一個怪事:木板刨去
了好幾層,木層裡還隱若暗紅色的「高碑裕後」。再刨,依然還有,好像誰的血液
滲在裡面似的。終於,木匠不敢再刨了。

    「別刨了,就刷黑油漆吧。」工作組長說。

    小學開學時,鎮長也來講了話,聽的人都說很有水平。尤其是這樣幾句:「這
塊黑板就很有意思。原先是封建主義的東西,只能從精神上毒害大家,現在,為我
們的後代上學做貢獻。這就叫化腐朽為神奇。」

    前幾年,筆者去湟裡,特意去了趟李村。問了問,似乎無人知道我上面說的那
些了,也不感興趣。村裡辦了好多廠,廠房已和鎮子聯在一起了。最大的一家,年
產值一個多億元。廠長自然是李姓人,從年齡上推算,也應該是那個小學出來的。
我說:「有空,你也該去趟西安,緬懷一下先人。」

    「是想去一下,一直未有空,得看有沒有業務聯繫。不瞞你說,法國的凡爾賽
宮我去過不止一次了。對巴黎比對湟裡還熟悉。」

    我想這牛皮太大了。到鎮上就和一個同學說起這事。同學說:「這倒不假,你
想想,他和法國有業務來往,有時一年要去好幾次,去了,自然要好好遊玩。可湟
裡不同了,他一般有什麼事,一出村子,長屁股奔馳車到常州還不要半個鐘頭,到
南京上海辦事都是當天的來回。你說他要去鎮上幹什麼。即使去一回,也是眼睛朝
著天。他要是真到了西安,也不見得去看他祖宗洗澡的華清池。要看能不能給他投
資和項目。」

    我知道這話有點過頭,但是也不能不承認有他的道理。

                                  小廟

    在小鎮的西頭,有一條大路,到宜興、栗陽山裡去,都從這裡出鎮。走十來裡
路,再分成兩岔。就在靠鎮子邊上的路邊,有一座廟,名叫蠟燭廟。有句老話:
「黃山回來不看嶽,五台回來不看廟。」這句話在湟裡不適用。這個蠟燭廟,不要
說在全中國,世界上恐怕找不到第二個了。說是廟,其實長寬高都不超過一米,立
在那裡你要是不用心,還不容易發現呢。但不容你不用心,因為廟的牌子雖小,卻
寫著「禦造」的字樣。是皇帝讓造的?不光如此,再用心看看,就會發現上面的小
字原來是「洪武」皇帝的親筆題名!

    廟這麼小,和尚是自然不能住的,廟裡有兩個和尚,借住在不遠處一家寬大但
遠不如蠟燭廟有名的寺廟裡。這已是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平時這兩個和尚和其他和
尚一樣誦經修法,倒有點像借讀的學生。到了他們出場的時候,身份就大不一樣了。
一般是在端陽、重陽和春節的時候最熱鬧。遠近幾十裡的鄉民絡繹不絕地趕來,祈
禱著一年四季的風調雨順五穀豐登。這時的香火也是最旺。點蠟燭成了人們百看不
厭的壯麗景觀,也成了湟裡人的一大風俗。

    這不是一般的蠟燭,兩人高,一抱粗。到點蠟燭儀式的前十天,兩個和尚就要
熔化開大缸裡的蠟油。而後,再把蠟油倒在高大的模子裡,澆鑄大大的蠟燭。那紅
亮的液體把一個院子映得紅彤彤的一片,和尚把一大勺一大勺的蠟油舀起倒下時,
口中唱著常人聽不懂但又非常好聽的經文,雙手揮舞出的一招一式就像是在跳什麼
舞蹈。精彩處,不時引起圍觀的人群陣陣喝彩。到點蠟燭時,遠近的人群更是圍得
水泄不通。四個大蠟燭,分別由四個有頭有面的人物舉著長長的撚子,把火種朝蠟
燭的頂部點去。當人們看到頭頂上的火苗馬上變成一團團火炬時,氣氛達到了高潮。

    那兩個和尚的吃香也是可想而知的。

    待三天三夜過後,他倆還要把那燒剩的蠟燭再熔化在大缸裡。再之後的幾天裡,
要運來不少別的廟裡用的,那樣的蠟燭,一支支再熔化在缸裡,直到原來那麼滿。

    香火錢進了多少,也只有天知地知兩個和尚知了。

    別的廟是無法眼紅的,因為蠟燭廟的存在,就因為早先那個廟救過朱元璋的性
命。

    那時,那位和尚出身的義軍首領還沒有成為皇帝。有一次,他單槍匹馬逃出重
圍,朝南京方向逃去,剛好逃到了皇裡。看見一座小廟,他心裡動了一下,就下馬,
再抽幾鞭子,自己一頭紮進廟門。

    廟裡一個老和尚正在喝著熱騰騰的粥,見他進來嚇了一跳。朱元璋邊行禮邊求
師傅救命。這時,他聽到門外大隊元兵的馬蹄聲。他知道自己趕跑的那匹沒人騎的
馬很快就會讓人追上的,不用多久,追兵就會折回到廟裡來。自己這條命,就在這
個老和尚手裡了。

    老和尚放下碗,翻翻眼皮看看他,再搖搖頭。

    「師父,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朱元璋不知道搖頭是什麼意思,是不願
意救呢還是沒有能力救他。就加了這麼一句。

    老和尚身子微微一動,合上了眼,說:「那你們領兵的殺了那麼多人,又怎樣
講呢?」

    朱元璋一愣,想給他講講元人漢人的道理,馬上覺得不妥。在佛的面前,什麼
人都是平等的。只好說:「領兵的有好人,也有壞人。」

    老和尚再看他一眼,沒有做聲。但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我怎麼知道你是好
人還是壞人呢。

    老朱是何等機警之人?可是光靠自己的兩張嘴皮子不見得就能說服這個和尚,
更不要說元兵就在屁股後頭。想了想,就一個盤腿,雙手合一,坐在了菩薩的面前。
盤腿有三種:雙盤、單盤、散盤。

    散盤是兩隻腳都壓在另一隻腳的大腿之下,一般人都可以做到;單盤是一隻腳
壓在另一隻腳的小腿下大腿上;雙盤是兩隻腳都壓到另一條大腿之上,這個動作不
要說是一般人,就是出家人,佛法修不到一定境界,也是相當難的。朱元璋出過家,
盤腿打坐總是會的,但雙盤對他來說不是容易的事情,只有心靜如水,四大皆空的
人才會堅持得下來。朱元璋本就不是四大皆空,此時又怎麼能靜得下心來,沒有一
會,下半身又酸又脹,快支持不住了。他只好使出了最後一招,誦起了《大悲咒》。

    老和尚終於開口了;「你信佛?」

    朱元璋極力讓自己鎮靜:「在下是在家修行。」他沒敢說自己做過和尚又還了
俗。

    老和尚忽地起來,一把拉住他的手說:「居士快起,就躲在這裡。」

    朱元璋順著他的指向看,菩薩坐的蓮花下邊是個空櫃子,裡邊織滿了蜘蛛網。
他哪還顧得了許多,趕緊鑽了進去。和尚燒起了香,點起了蠟燭,敲起了木魚,念
起了佛。就在這時,一群元兵闖了進來。

    看到眼前的一切,元兵們的氣焰稍稍收斂了一些。並沒有打攪和尚做功課,自
行四下散開搜尋。這巴掌大的廟,本來就是一目了然,一會就搜完了。剩下的只有
那菩薩像的下邊了。一個軍官挑開幃布,就朝裡面看。朱元璋蹲在裡面縮成一團,
就差點和他鼻尖對鼻尖了。他想這回肯定完了。

    偏偏,奇跡發生了,那人居然拍拍手說:「沒看見。」

    於是,一干人又趕緊到別處追去了。

    待朱元璋爬出來,渾身早已讓汗水濕透了。連他自己也不相信,這一回臨時抱
佛腳居然會真的抱成了。

    是因為自己盤了個腿,念了幾句「大悲咒」,天上的菩薩真的來保佑了?也不
大可能。老朱這一套,騙那個和尚還差不多,天上的菩薩真的顯靈,也不會不知道
自己這經念得確確實實的有口無心。不光是和尚不當,還拿起了刀槍,這和「放下
屠刀立地成佛」完全反著來了。能保佑自己這樣的人嗎?

    這事就蹊蹺了。莫非這和尚貌不驚人,還會使什麼法術?看看,老和尚依舊在
合著眼念著經,橫豎不像。

    莫非……自己果真是個真龍天子,命不該絕?!

    突然冒出來的念頭嚇了他一跳。說句心裡話,他起來造反,本來就是為生計所
迫,能混到今天是沒有想到的,當今,造反的頭頭中間,胡大海張立誠方國珍一大
幫,都比自己的市面大,出身也是自己最卑微。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放屁吹著
火,莫非老朱家真要坐坐天下?

    要不菩薩憑什麼保佑自己呢。

    「佛呀佛,將來我一定要重塑金身。」他撲通一下跪了下來,行起了三叩九拜
的大禮。

    一邊的和尚淡淡地說:「佛來保佑你,恐怕還沒有那麼好的緣分,要謝就謝蠟
燭吧。」

    朱元璋愣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和尚說的是兩柱又紅又亮的蠟燭,把那個元
兵軍官的眼睛閃花了。他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剛剛出來的帝王夢又要煙消雲散。
等回過神來,他感激地抓住和尚的手:「師父救命之恩,當永生不忘,他日一定厚
報。」

    和尚依舊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說:「出家人普渡眾主,哪有圖報之理。」

    朱元璋也不好說什麼了,重重地行了一個禮,大步走了出去。到了門外,又折
了回去,問。「請問師父,這個鎮子叫什麼名字?」

    「皇裡。」

    「皇裡?」朱元璋大吃一驚。皇裡,皇裡!這兩個字有如一杆點燃的火柴,把
他的心頭重新點亮了。這不是要出皇帝的意思麼?菩薩保佑可以說成是蠟燭太亮,
皇裡兩字也可以說巧合,把兩者聯在一起,能說明的是什麼?

    他重新朝菩薩、和尚分別行了個大禮。再一次站在廟門口時,他感到周圍的一
切就變得非常渺小了。

                                  開弓

    不知又過了多少年。這天傍晚,老和尚正在小廟邊上的菜地裡摘韭菜,身後傳
來了得得的馬蹄聲。他沒有在意,依舊撅著屁股忙自己的。不想,馬蹄聲就在自己
的後邊停了下來。回頭,嚇了一跳,黑壓壓一大片人馬,再看,已有人下馬朝自己
走來——他的身上穿著龍袍。敢穿這種衣服的,不是皇上又是誰呢?真皇上沒見過,
戲臺上的皇上有的是。老和尚趕緊拍拍自己手上的土,就近找了個乾淨的地方跪了
下來。

    此時的朱元璋剛坐金鑾殿沒幾天,馬上皇帝的脾氣不改,屁股老是坐不住。加
上原先的一些老部下老是找他討封,這不滿意那不滿意的,吵得他心裡很煩。找了
個好天,就帶著一幫人出了京城,過了句容,到萊陽茅山,也就是後來陳毅打東洋
人的地方打起了野羊。打著打著,忽然看得腳下的路眼熟,不由想起當年從廟裡逃
命那一場。那次還真是靠自己單槍匹馬摸了回去,所以路還記得。想起了路,就想
起了小廟,想起了小廟就想起了自己對菩薩許的願。一時來了情緒,暫時放過那些
野羊們一回,一干人策馬直奔皇裡。

    江山依然在。只是主人改。今天的朱元璋,是明朝的開國皇帝了。小廟依舊,
老和尚還活著,只是恭恭敬敬地跪在了他洪武皇帝的腳下。他趕緊伸手扶起。

    老和尚哪受過這種待遇?顫抖了好半天,才明白眼前的就是當年從自己廟裡帶
著一身蜘蛛網倉皇而逃的軍人。

    正是油菜花香遍田野的時節,朱元璋嗅嗅鼻子,再看著飛來舞去的蜜蜂,興致
極好。他讓和尚平身後,很親切地問起了一些往事,和尚一一答來,很快,和尚的
拘束害怕都跑掉了,不知不覺中又找到了點當年的感覺和今天應該的位置。

    朱元璋能看不出來?他也不會和你一個和尚來計較什麼了。只想趕緊把事情了
了。就說:「恩人,我要還個願,重修這個廟,你說吧,想建多大就給你建多大。」

    和尚眼中沒有露出一絲驚喜,似乎早該如此。這讓朱元璋有些失望。和尚下意
識地拿手比劃比劃,想了想,說:「就建一箭之地吧。」

    朱元璋心中重重地一個格楞。一箭之地?這不和自已的皇宮差不多了嗎?真是
獅子大開口。幾年以前的那個淡淡的不圖後報的和尚到哪裡去了呢?一個人在利益
面前會變得哪麼快嗎?憑什麼?就因為自己當了皇帝得了天下。

    他知道自己是個多疑尖刻之人。但他到這裡來確實是真心誠意的。要還願,也
要看看那個救了他不圖後報的老和尚。不圖報的,反而不能不服,他朱元璋不是沒
有良心的。本來,他估計和尚會說幾句推辭的話,不管是不是從心底裡出來的,都
可以讓身邊一幫子聽聽,受受教育。就是和尚不說或者說不要建,他早就拿定主意,
一定要把這個廟建成江南第一。偏偏,他萬萬沒有想到的事發生了。和尚竟會開這
麼大的口。

    一種莫名的憂慮乃至恐懼向他襲來。他怕的自然不是和尚,而是身邊這一大群
文武百官開國元勳。都是幫他打天下的,救過他的性命的也不是一個兩個。他們想
要得到的又是什麼呢,什麼時候是個滿足呢?不久前,他對手下的一幫過去的兄弟
現在的臣子一一論功行賞,原以為是個皆大歡喜的事,不想不少人反倒不滿意起來,
就離他們的要求還差得遠。難道這個天下都給了你們才是個頭?這不是什麼杞人憂
天,自己原來不也是沒有做皇帝的念頭?這個廟裡一躲,說來就來了。現在,一個
出家人尚且如此,更不要說別人了。

    即使他們現在還沒有要他天下的意思,一開國就這樣都想著自己貪,那麼,以
後怎麼來靠這些人來治天下?治不好天下,他朱家又能在金鑾殿上坐多久呢?

    看來,不論從哪個方面,治國首先也必須要治貪。今天的事,真是自己給自己
出了個難題,要是答應了和尚,一箭之地自然給得起,問題是天下丟不起!

    可是,自己已經答應說要多大給多大的。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這可怎麼辦?他
眉頭皺著,雙手後背,在那兒踱來踱去,好像造地形看風水。周圍的人懷著各式心
情在注視他。

    一群蜜蜂在撲鼻的花香裡飛來飛去。

    忽然,朱元璋大袖一甩,喝道:「拿箭來。」

    眾人一下子興奮了,都爭著看萬歲射箭。朱元璋接過一杆箭,再把弓拉開。

    大家都屏住呼吸,把目光投向遠遠的前方。

    慢悠悠的聲音飄進了他們的耳朵:「就此一箭之上。」都回頭,只見皇上把箭
朝地上一橫。

    大家都以為是開玩笑,再看看皇帝的臉,全都怔住了。

    金口玉言,就這樣定下來了。

    這下子,那個老和尚嚇得臉都變了色。不知道自己哪裡得罪了這個皇帝。朱元
璋看到他的這副樣子,心中很有些不忍。這麼大年紀,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自己
這樣做的確是有點過分了。可是,為了社稷,也只能過分了。要是有些人的欲念還
不能被這一箭截斷,那就不要怪我姓朱的還要過分了。

    回去的路上,隨行的大腳馬皇后提醒皇帝:「怎麼廟建那麼小,會不會讓人說
對佛不恭呢。」

    這個馬皇后是朱元璋的髮妻,造反的時候也一直是朱元璋的好幫手。當了皇帝
後,她的話依舊在老朱那裡有分量。

    朱元璋聽了哈哈大笑:「這個,你們誰也沒我懂了。佛本無形,更無大小,他
不是在廟裡,而是在心中。你要是為建廟宇而長了出家人的欲念,不僅是害了他,
也是對佛的真正的不恭。」

    眾人都陪著笑了起來。

    只有一個人笑不出來,而且大汗淋漓。朱元璋剛穿龍袍時,曾和他戲言:原想
打家劫舍,不想弄假成真。他現在一眼就看出了皇上現在的心思:是怕這些跟著打
家劫舍的將來弄假成真。回到南京後,就提出要告老還鄉。那些笑的大臣,除了徐
達,其他人沒有多久全被燒死在「功臣樓」裡了。

    那個沒笑的,是功勞最大的劉伯溫。

                                  蠟燭

    一箭之地的小廟很快就建了起來。由於地址選得湊巧,還非得把原先那個小廟
拆了。這就麻煩了:廟裡的菩薩可以相應縮小,和尚可沒法變。他住到哪裡去呢?
朱元璋自然不會顧得這些具體細節,可老和尚卻犯了愁。不是辦法的辦法,只好借
住到別的廟裡去。

    這還不是最愁的。皇上把廟建得那麼小,本來就是要他的難看。等到後來「火
燒功臣樓」的消息傳來,他的心裡就更吃了斤兩。這樣下去沒有幾天,竟一蹬腿上
了西天。

    他這一死,還讓當地的地方官不知如何是好了。一來老和尚畢竟是皇帝的恩人,
二來這個廟雖小,總歸是皇帝讓建的,級別在那兒呢,總不能沒人來管吧。於是,
一份報告從小小的皇裡中出發,轉來轉去,一直送進南京城,擺到了朱元璋的案頭。

    看著報告,老朱好半天沒有做聲。當年老和尚救他的情景,又歷歷在眼前。是
他無情無意了?和尚為什麼死,他能不明白?也確實冤了些,可是,他也是沒有辦
法的辦法。現在該怎麼辦?厚葬和尚,再擴建小廟?確實,建那麼小不成體統。

    不行,這樣等於把自己原來都否定了……

    怎麼辦呢?

    對了,還是在蠟燭上做做文章吧!本來就是蠟燭的光亮救了自己的性命,也照
亮自己通往紫禁城的路。菩薩的福是托在蠟燭上,而不是在和尚身上。和尚死得這
麼快。只能說是他的命太薄,不該把自己放到皇帝恩人的位置,讓真龍天子給克住
了。小時候聽說書,《薛仁貴征東》裡面的薛仁貴出生時本不會說話,過了好幾年,
他一開口叫了一聲「爸爸媽媽」,當日父母雙亡。為什麼,就因為他們命裡不該是
薛仁貴的父母,讓克死了。

    都是天意。

    於是,他的心裡全都舒展開來了。拿起大筆一揮,寫下「蠟燭廟」三個大字。
而後下詔:新建的小廟比原來縮小多少倍,那麼新鑄的蠟燭就要比原來放大多少倍。

    廟裡的和尚,也變成了兩個。

    就這樣,大大的蠟燭樹了起來。當地的官員也不是呆子,見皇帝題了辭,還下
了詔書,馬上轟轟烈烈搞了個點蠟燭儀式。還請來了上上下下的官員,自己先風光
一下。又寫了個奏摺送了上去。說是讓蠟燭把菩薩靈光照亮明代江山,保佑世代千
秋,再則昭示天下,凡事萬萬不可過於貪心。朱元璋見把自己的一件尷尬事辦得如
此漂亮,覺得這個地方官會辦事,就順手尋了個美差讓他升了去。

    這一來更了不得了,後來的官員一個比一個還要起勁。蠟燭廟的名聲越來越響。
那兩個和尚的位置也不能不由得其他和尚們朝思暮想了。那些源源不斷的香火錢,
和尚得多少,官員得多少,誰也弄不清,朱元璋哪知道這些?他知道的只是蠟燭上
的火苗很旺,很亮。至於為了謀得這兒地方官的位置乃至和尚的位置,演出了多少
好戲連台,只有天曉得了。

    小小湟裡鎮,大大蠟燭廟。小小蠟燭廟,大大紅蠟燭!

    現在你去湟裡,蠟燭廟無處可尋,蠟燭廟到處可見。早先的蠟燭廟在文革中不
知讓誰幾鋤頭砸沒了,這十幾年下來,竟會找不出原先的位置。都曉得了它的珍貴,
就搶著說在自家的自留地裡。嘴巴上爭不出名堂,就動手。於是,一座又一座的古
跡冒了出來。關於蠟燭廟的來歷,他們有幾個人明白,他們又能得到什麼?天曉得。

    大大的蠟燭,卻再也沒人造出,自然也沒人見到了。

                                  石橋

    湟裡鎮的東南方向是大運河的一個小分岔。河上有一座石頭拱橋,就像我們在
江南水鄉題材的國畫中常見到的那種。河不寬,橋也不大。這座不大起眼的橋也是
有些來歷。

    朱元璋逃往蠟燭廟的時候,是大將常遇春拚死掩護,帶一支人馬和元兵奮力廝
殺。到後來,估計朱元璋已經逃遠,常遇春就帶人撤退。竟也會跑到了皇裡。不過,
他多了一個心眼,沒有順大路跑,擺脫了元兵。但是,一條不大的河擋住了去路。
向去。肯定是不行,他急中生智,命令士兵把手中的矛槍紮起來;居然在河面上用
槍架了一座浮橋。就此逃出險境。

    朱元璋做了皇帝,找蠟燭廟的時候,常遇春自然是跟來了。朱元璋讓建了個廟,
他就也依葫蘆畫瓢,出了點銀子,在這裡造了一座石橋,名字一目了然:槍架橋。
傷心的是,他的命和老和尚一樣薄,做不得皇帝的救命恩人,也讓克死了。

    日本人來小鎮的時候,已是攻下南京後的半年之後。半年裡,小鎮人的生活是
平靜中的不平靜。有消息不時傳來,東洋人在南京殺了多少多少中國人,流的血把
江水都染紅了。後來又聽說到了常州,飛機丟炸彈的時候,把蘇南第一天甯寺邊上
文筆塔頂上的銅葫蘆摘了下來。東邊牛來西邊馬來,等到日本人一個中隊駐紮進來
時,小鎮上的人們表現出了異常的平靜,就像看見遠來的一隊商人似的。

    東洋人的中隊駐紮在街的東頭,其實是個中隊部,人不多,兵力還要分到四周
的幾個鄉里。據說他們本不想來,因為百里左右的茅山來了一個叫陳毅的,帶著一
幫叫新四軍的,專和東洋人作對。鎮上不少人就有點對沒有見過的新四軍不滿意了,
說他們惹事招非。

    這幫矮東洋在這裡住了一段時間,鎮上人發現好像不像傳說中的那樣可怕。有
時,在街上閒逛的東洋兵還會從軍衣兜裡掏出一把紅紅綠綠的水果糖,給鎮上的小
孩吃。沒有多久,已經有人對日本人在南京是否殺過那麼多人表示懷疑了。

    懷疑是短暫的,很快就讓恐懼和羞辱驅趕得煙消雲散。

    事情就發生在槍架橋上。東洋人在橋上設了一個崗,進鎮出鎮的人從他的槍邊
過,也沒有什麼可怕的。大概是暮春初夏的一個中午,這時行人不多,知了叫得整
個鎮子迷迷糊糊。上崗的是一個大鬍子東洋兵。他正在太陽下邊歇著無聊,忽然看
見兩個人影從遠處過來,就來了精神。

    是一男一女,男的推著一輛木制的獨輪小車,女的坐在車的右側,左側放著大
大小小好幾個包袱。兩人都是二十歲左右,一看就是回丈母娘家的新夫妻。兩人看
上去家境還好,不大像是在地裡幹活的。那女的容貌姣好,身上穿著一件淡紅色的
絲綢旗袍。

    最初的起因恐怕就是這件害人的旗袍了。她本來就長得比較豐滿,旗袍把身上
的線條充分地暴露出來了。加上那兩條雪白的大腿本來就在外面晃動,那個東洋兵
的眼睛直了。刺刀一橫就要搜查。邊說邊把他那毛絨絨手捏住了女人的乳房。男人
能不管?要過來阻攔,讓東洋兵一腳踢出好幾步遠。等他哼哼著爬起身來,女人已
經被按倒在地上,衣服給剝得差不多了。東洋兵要朝她的身上騎,他男人想拉又不
敢,急得沒辦法。只好在一邊連連哀求。

    也真怪,東洋兵聽到他的哀求,竟會停止了自己的動作,爬了起來。不過,他
並不放過他們,臉上露出了一種古怪的笑容,他用刺刀指著男人,打了一個手勢,
要他照著做。

    丈夫嚇得連連搖頭:「不下不……」

    東洋兵笑容頓失,惡狠狠地把眼一瞪,把刺刀尖壓到了女人白皙肥碩的乳房上,
馬上,刀尖下出現了細小的紅色血珠,女人臉上都脫了色。他男人沒法,只好含著
眼淚脫下了衣服……

    這件事在鎮上引起了軒然大波,人們這才醒悟到自己處於一個什麼樣的境地。
以前不相信的,也又重新變成了話題。商會的幾個頭面人物商量來商量去,終於想
到了楊先生。

    楊先生是從東洋留學回來的。一直在上海的一家東洋銀行裡做事。「八一三」
事變後,他就帶著家小回到了鎮上,住在鎮北一個青磚青瓦的院子裡,和父母兄弟
一道守著鄉下的田產和鎮上的幾家小店。一般來說,他還不大願意和外人來往。現
在是沒有辦法,不管他願意不願意,只好請他出山了。

    楊先生其實也聽說了,雖說東洋人是個什麼貨色,他比鎮上哪個還要明白,但
事情出在自己的老家,心裡還是很憤怒。既然鎮上人這樣給他面子,也就義不容辭
了。他大步走進了東洋人的中隊部,用流利的東洋話說我知道你們剛剛宣佈了軍紀。
要中隊長處罰那個哨兵,並向鎮民保證以後不犯。

    中隊長呆在那裡半天沒有反應過來。還以為哪裡來了一個同鄉呢。聽出是個中
國人時,就不大在意了。多少看在東洋留過學的面子上,對楊先生還算是客氣的,
說:「不錯,來的時候,我們是宣佈了軍紀,不准強姦女人。這個士兵沒有強姦吧?」

    楊先生對這種強盜邏輯義憤填膺,但一時還想不出合適的話來反駁。只好說:
「那我只好去找你們的長官了。」

    中隊長愣了愣,也火了:「你有本事你去找,你出去看看吧。也就是我們駐蘇
南的皇軍管得嚴一些。知足吧。」

    第一個回合就這樣不了了之了。鎮子上那些大大小小的老闆愁得不行,想來想
去,還是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再盯住楊先生,求求他拿出高招。還有的問楊先生認
不認得東洋人的大頭頭。還有的巴不得茅山裡的新四軍能趕緊過來,把這幫東洋人
一槍一個斃了,斃不了,把他們嚇老實一點也行。

    楊先生只有苦笑。不好事辜負那些可憐巴巴的眼睛,又去找那個中隊長了。

    再去中隊部他也不願意,總覺得氣短。就想找個合適的地方,能平起平坐地說
他幾句。

    就想到了澡堂。

    湟裡鎮上的澡堂是上了檔次的。生意人有一句話:要想身體好,日裡肉捂水,
夜裡水捂肉。說的是:白天要喝茶,晚上要泡澡。這在中醫上是有道理的。常喝水
能排掉體內的毒氣,紅茶可以開胃去油脂,綠茶可以養育健脾強腎;洗澡就更不用
說了,熱騰騰的水一泡,渾身血液經脈都活了,出一身汗,把毛孔裡的污垢帶了出
來。這些還都不是主要的。最舒服是讓一個夥計搓澡,乾淨不乾淨倒在其次,連搓
帶捏,全身都按摩到了,可這個比按摩又要舒服不知多少,因為熱水一泡,毛孔是
開著的。

    這個中隊長有兩個嗜好,一是上午到鎮西茶館裡端一隻宜興紫砂壺:泡上茅山
特級炒青或者無錫太湖碧蘿春。而後,拉兩三個茶客聽他用那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吹
牛。晚上,就泡在澡堂裡。一般,他去得較早,圖的是池裡的水乾淨。別的浴客摸
著了這個規律,就躲過這個時辰。等他出了浴,躺在雅間裡的躺床上,別人也就無
所謂了。

    楊先生光著身子走進浴池時,那個中隊長也光著身子。從外表上看,除了平方
面積立方體積不同,兩人是最平等不過了。中隊長正仰面躺在池邊上,讓一夥計搓
到精彩處,嘴裡發出哼哼的快活聲。楊先生見了,不由想起剛剛聽來的一個笑話。
說是這個中隊長本在常州城裡待著,做著一樁相當快活的差事。他一到江南,就嘗
到了搓澡的甜頭,沒幾天就上了癮。有一回,南京城裡來了一位上司,還帶著他從
東洋來的太太。晚上吃過「全魚席」,就請上司去澡堂搓搓澡快活快活,領略一下
中國的民間風情。太太不幹了,她是更大的大官的女兒,對丈夫管得凶,知道他們
在中國的德行,肯定出去「花姑娘的幹活」。丈夫喊冤,只好讓她跟了去。去了,
她也要讓給搓一搓。好在東洋人洗澡男女之間不避諱,丈夫也只好同意了。他先出
去,好半天不見老婆出來,就進來,不由大吃一驚:那夥計正光著身子趴在他老婆
身上。他一把拉過那個夥計:「八嘎,你的良心大大的壞了,竟敢和我的太太……」
不想,太太爬起來,對丈夫說:「你的滾出去,我的,讓他給我裡面掛搓乾淨的有。」
丈夫吃了個大虧,把人撒到了引頭的身上,剛好要派兵到鄉下來,就把他發配了。
楊先生覺得這個傳說的演義性太強。怎麼早不傳晚不傳,偏偏出了槍架橋上那件事
才傳出來呢?更大的可能是有人恨他們,編出來臭臭他們的。應該說,能編出這種
笑話的人,不是一般的腦筋,怎麼就不費點心思想點實惠的辦法來對付東洋人呢。

    不過,看到中隊長那個樣子,再想起這個笑話,楊先生還是忍不住笑了一下。

    聽到笑聲,中隊長睜眼,以為是笑自己失態,有些惱火,卻又無法發作。就用
東洋話說:「楊先生,你也來搓一搓。」』

    楊先生二話沒說,也叫了一個夥計,自己在池邊上躺下來,和中隊長剛好頭頂
著頭。在霧濛濛的水蒸氣中,交談這樣開始了。

    雖說楊先生不是個一般人,他也知道東洋人現在對江南一帶的部隊軍紀上有要
求,尤其是強姦問題。問題是這種要求有時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對中隊長說
話。也要把握分寸。

    於是,他又改了改口氣說:「現在陳毅的新四軍在茅山,離這裡也就是百十裡
路,你們要是再這個樣子,這鎮上的人……」他裝出一副替對方著想的樣子,不管
怎麼說,目的總是要讓鎮上女人們安穩。

    中隊長想了一想,皺著眉頭歎了一口氣。說:「你也得替我想想,這部隊這幾
年野慣了,說收心就能收的嗎?你知道我在老家橫濱是幹什麼的你知道嗎?是中學
裡的品德教員。」

    楊先生心想怪不得你這張嘴在茶館裡總是不息。那張嘴繼續說:「要是不來打
這個仗,在部隊裡待了這麼多年,恐怕比你還要看不下去。這麼多男的,又都是過
了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不讓他們想女人,行嗎?想多了,也難保不出事。你說呢?」

    楊先生知道這是強盜邏輯,但強盜也有強盜的道理。於是他只好耐住性子問:
「那,依你說,到底打算怎麼辦呢?」

    中隊長說:「大地方,部隊多的地方有慰安婦,像我們這裡是肯定不會再派來
了。你看這樣行不行,能不能從鎮上找幾個專門幹那種事的女人,為皇軍服務。」

    楊先生一聽,氣就不打一處來。這叫什麼事?從鎮上給他找軍妓,還要讓自己
來拉皮條。馬上說:「這怎麼行?不好辦」

    中隊長也馬上把臉一拉,說:「那我就管不了那麼多了。」

    楊先生見事情一下子搞僵了,也有些心虛。知道這些東洋人,笑起來有時有個
人樣;凶起來,就完全是個畜牲。就耍了一個滑頭:「要不這樣,我回去和他們商
量商量。」

    第二個回合就此打住。兩個搓澡的夥計聽這兩個真假東洋人嘰裡呱啦的,也不
知說的什麼東西。

                                  抗日

    聽了楊先生的回話,商會的要人們又氣又急。可是,又拿不出更好的辦法來。
誰家沒有女人?事情解決不了,自己家裡的女人怎麼能得到保障?

    除非你不在這裡住下去。可不在這裡又能去哪裡呢。這裡還不打仗,東洋人相
對來說,比其他地方的還要稍為收斂些。

    又有人提出來,要不就花點錢去茅山清新四軍來。馬上遭到眾多商人的反對,
都說這更要引火燒身了。

    為了保護自己,看樣子也只能用這個法子了。

    問題是哪裡去弄那樣的女人呢?小鎮上是沒有妓院的。前些年,倒是有人想來
開一家,但鎮上的商人大多不願意。說東邊李世民文天祥,西邊朱元津蠟燭廟,中
間弄出這麼一個污七八糟的東西,天上祥雲地下風水都讓給破了,還談什麼圖發財
保平安?現在,這東西倒有了用處了,還要靠它來保平安。

    鎮上幹那種事情的女人也不是沒有,大家也都知道大概是哪幾個人,但說到底
是暗地裡幹的,面子上還是良家婦女。你要是給她提這種事,不挨耳光才怪呢!這
種事又不像其他事情一樣搞平均,一家一戶挨著分攤。

    愁死了這幫精明人。

    忽然,有一家絲綢店的老闆說:「這事要怪牽豬佬,應該讓他家出人。」

    會長忙問是什麼理由。

    「你們也都有眼睛的,他成日在橋下邊做甲豬生意,正好在橋上哨兵的眼皮底
下。東洋兵老是看這些事,能不動歪腦筋?」

    「對對對。」在座的人都大松一口氣,齊說。

    也真讓常遇春在九泉之下哭,槍架橋已經有了一個不大好聽的名字,叫豬行橋。
這麼叫,就因為橋下有個豬行。開豬行的就叫牽豬佬。牽豬佬做三種事:販小豬、
劁豬、配種。配種不光在豬行裡,他還牽著甲豬到鄉下上門服務。所以,他給人的
最明顯的印象就是牽一隻發情的甲豬到處遊蕩,也由此得名。這個名雖然不好聽,
但還是比較實惠的。絲綢店老闆說的話還是有一定理由,你老是在那裡給豬配種,
東洋人能不跟著那甲豬學?

    楊先生感慨萬千,真說要怪牽豬佬,也是不像話。怎麼別人都不跟甲豬學,單
單就東洋人學呢?算了,也不管那麼多了,看你們能把牽豬佬家的女人弄出來。

    「那誰去找牽豬佬家說去?」楊先生故意問。

    一下子把大家問住了。說實話,劁豬佬家女人倒是有幾個,一個老婆兩個女兒。
老婆已是朝五十歲奔的人了,女兒都成了家,招了兩個上門女婿,多了兩個小牽豬
佬。一家三把劁豬刀,就你們那麼好說話?

    「要不你去說,是你的主意?」會長無奈地對絲綢店老闆說。

    「不不不……」對方嚇了一跳。

    「那就再議吧。」會長歎了一口氣。看來他本來就對這個辦法不抱有信心。

    大家都心事重重地起身回家。楊先生心裡也不是個味道。總覺得自己在這件事
上辜負了全鎮老小的期望,丟了面子。

    不曉得牽豬佬怎麼知道絲綢店老闆的鬼主意,果真帶著兩個女婿沖到了絲綢店,
要老闆賠禮道歉,不然,就砸了他的櫃檯。

    很快有人把會長請來了。其實牽豬也是一種買賣,也要歸商會管,所以會長還
是板著面孔訓牽豬佬;「你這是幹什麼,也只是口頭說一說,又沒有真要你幹什麼?」

    「反正他那樣說是壞我們家的名聲。」

    「你家也不是一點事沒有!在東洋人面前給豬配種總是真的吧?」會長嘴上一
點也不饒人。

    「我還在東洋人面前劁豬呢!」

    會長又好氣又好笑,也是,這話不也有理,東洋人怎麼不跟劁過的豬學呢?想
說:你有種去把東洋人都去劁了,不就什麼事也沒有了麼?但這話怎麼敢出口。不
敢說,看來自己也是不大有種。於是氣短了一點,說:「還不快回去,本來沒人知
道的事情,你還想讓滿世界的人都傳嗎?」

    牽豬佬們都不做聲了,鼻子裡哼了幾下,就怏怏地回了。

    就這樣,一場風波莫名其妙地起來,又莫名其妙地平息了。不過,會長的心裡
並不安穩,東洋人可不比牽豬佬,他依舊想不出對付東洋人的法子。不知不覺,又
走進了楊先生家的青磚大院。

    楊先生見會長有點三顧茅蘆的意思,自然感動。又只好陪著他動腦筋。終於,
他歎口氣說;「辦法是有一個,是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不知該不該講?」

    「我的先生,都什麼時候了,還賣什麼關子,有什麼高見,就快講吧。」

    「能不能從城裡的妓院裡找兩個呢?」楊先生說的時候臉上有點發紅。

    會長一拍大腿:「對對對,這樣費用就可以讓全鎮的人分攤了。這樣吧,還得
勞你的大架,去趟城裡。」

    「不下不!」楊先生連連搖頭,「這種事,讓我給東洋人拉皮條,還是把我們
中國的女人拉給東洋人,我成什麼啦?」

    會長沒有吭聲,好一會,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再說:「可是不管怎樣,看看鎮
上老小的面子吧……」

    楊先生沒有吱聲,忽然他說:「這樣吧,我試試。」

    三天后,楊先生從城裡回來了,說是從上海找了兩個。聽說是給東洋人睡,不
肯。後來勸了半天才勉強同意,只是價錢稍稍貴一點。

    「什麼價?」會長問。』

    楊先生說了一個數目。

    「這麼貴?行行行,就這樣定了。」

    又是三天后,運河裡開來的早班的輪船把那兩個女人送上了碼頭。鎮上的人們
用各色複雜的心情迎接了她們。

    中隊長這下高興了,在豬行橋上給鎮上的人還訓了一次話。他說;我們皇軍是
禮儀之師,大和民族是優秀的民族。在皇軍部隊裡幹壞事的,不是我們大和民族的,
他們是高麗人。

    他說這話的時候,牽豬佬們也被叫了去、橋下豬行裡一隻甲豬只好臨時中止它
的勞動,在不滿地抗議。中隊長說一聲,它叫一聲,那叫聲清脆嘹亮,就像給這邊
的訓活示威似的。

    也在豬行橋邊上的一間房子裡,那兩個請來的女人開始了她們的工作。

    可是過了不久,有去城裡做生意回來的找到了會長,說他們也可以在外面找到
那樣的女人,價錢比楊先生叫來的便宜得多。這樣各家分攤的錢就可以減輕負擔。
會長想想這當然是好事,但是關係到楊先生的面子,就說:「我去找楊先生商量商
量再說吧。」

    他又找到了楊先生。

    不料,楊先生一口反對,堅持不讓換掉這兩個女人。還說:「你們要是換了,
以後鎮上的事我就不管了。」

    看到這位一向和善的先生和自己硬起來了,會長趕緊說:「那就算了。」

    會長又覺得無法對提出換人的交待,就想出了一個理由:「還是不要換了,楊
先生找來的人可靠,你們弄個不知底細的,萬一在東洋人那裡惹禍,就更麻煩了。」

    對方雖然沒有吱聲,但心裡總是不痛快。他的可靠我的不可靠,就為這,還要
我們白花那麼多冤枉錢。這說不過去。

    漸漸,鎮上就傳出了話說,說楊先生和那兩個上海來的女人說不定商量好了,
收入裡有他的一份。連這個錢也賺,這不是發國難財麼。

    再後來,又傳出更難聽的了。說那兩個女人來自上海,先生也是從上海回來的。
就不相信跟她們說得清楚。你想想,在東洋留了那麼多年學,能學好?

    就這樣,和楊家來往的人越來越少了,他家店裡的生意也日見不行。看著在鎮
上待著沒趣,楊先生就關了店門,搬到兩裡外的一個村子裡去住了。一般不在鎮上
露臉。有時要和東洋人交涉什麼事,會長也去請過他一回兩回。有時他出出面,有
時就不管了。鎮上的大多數人自然不願意見他,省得心煩。楊先生不露面,也省得
心煩。就連會長,也覺得楊先生在這件事情上的態度有點反常,當初請你去找女人,
你死活不肯,後來不要你找的,怎麼又是死活不肯呢?只能說明原來那一套是裝出
來的。

    過了幾個春秋,一個夏天,東洋人說撤就撤走了。剩下的那兩個女人自然也呆
不下去了。對這兩個人,鎮上人不知該說些什麼好。楊先生從村裡又回到了鎮子裡。
還特意找到了那兩個女人,說是要把她們送走。

    會長勸他,鎮上說這個說那個的都有,你再摻和在裡面,不光給你,也給我添
麻煩。

    楊先生不領這個情,偏要去,還早早把這個風放了出去。

    臨走的那天,鎮上不少人擁到了輪船碼頭,要看看楊先生是怎樣領著這兩個女
人離開小鎮的。先是幾個小孩跑過來說:「來了來了……」馬上人群騷動,齊看,
都愣住了:楊先生身後的女人,身上也不是原先的旗袍,而是東洋的和服。

    原來,你東洋人操的,是你們自己的婊子。整個鎮子像出了一口大大的惡氣,
不少人都覺得自己贏了好多,都高興得不行。

    楊先生依舊住在鄉下,也就遠離了人們重新找回的尊敬和感激。土改時,評成
分,本可以評個工商地主,偏偏他在鎮上的幾家商店都關了門,單看田產,就評了
個地主。這樣,從人民內部變成了敵我。不過,鎮上人也一直沒難為他。

    到了文革,不知怎麼翻出了一樁樁老帳,什麼給東洋人拉皮條——漢奸,從東
洋留學——特務,還有那個當年給他搓背的揭發他和東洋小隊長不知嘰裡呱啦說什
麼,肯定是提供情報。

    在一次大規模的遊鬥中,他脖子上掛著一個大牌子,從街東頭爬到街西頭,爬
到槍架橋時,再也爬不上去了。一口鮮血吐出來,就沒了氣息。

    再過了多少年,有一個東洋人坐著皇冠車來到了槍架橋下,照了幾張照片,問
了一些楊先生的情況,很是歎息了一番。等他走了,才有老人反應好像是當年的中
隊長。

    都可惜。要是楊先生活著,沒准能引來東洋人的投資呢。那樣,湟裡人發財不
就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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