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五

  新鮮水果店樓上房間。磊春坐在一張小桌前,正在向玻璃杯裡倒酒。
  他頭髮蓬亂,兩眼發直,衣服前襟沾滿酒水斑痕。
  他剛剛舉起倒得滿滿的玻璃酒杯,房間門突然推開,海芝出現在門口。
  磊春一怔,舉酒杯的手又縮了回去:「媽,是你--」
  「你在幹什麼?」海芝問。
  「我,我麼?……」磊春站起來,強笑著說,「我喝……喝點酒,嘿嘿。是
一級大麯,剛買來的,好香,嘿嘿。」
  他邊說邊將酒杯重新舉到唇邊。
  「放下!」海芝大喝一聲。
  磊春放下杯子:「媽,你……」
  「我問你,你今天幹了些什麼?」
  「今天?嘿嘿……媽你也不是不知道,今天很忙。」
  「別亂扯。說!你在興隆飯館幹了些什麼?」
  「呃……嘿嘿,也喝了些酒,那裡的酒不夠勁,不夠勁……」
  「我是問你對麗芳做了些什麼?」
  「噢?麗芳?誰是麗芳?我在那裡只顧吃喝,記不太清楚了,嘿嘿……」磊
春強笑著,又悄悄舉起酒杯。
  「啪!」海芝上前,伸手將酒杯打落在地。
  「媽,你……,你打我?」
  「打你?對,我正想打你!」海芝激憤地說,「我打掉你的酒杯,你清清楚
楚。你傷害麗芳,倒記不清楚了。你給我裝什麼糊塗?說!你對麗芳做了些什麼?

  「媽……」磊春頹喪地跌坐到椅子上。
  「說!」
  「我……,我對她是有點不禮貌。」
  「有點不禮貌?說得好輕鬆。把人都氣暈了,只是有點不禮貌?」
  「我……,我沒有想到她會那麼虛弱……」
  「你沒有想到?是的,你沒有想到。你只想到你自己,只想到要洩憤、要報
複。我真想不到,你竟是這樣自私、心狠!」
  「媽,你別說了,別說了……」
  「不,我要說,要說!你太讓我傷心了。剛辦成點事,賺了點錢,就了不起
了,不得了了。擺闊氣!抖威風!欺侮人!你,你太讓我失望了。」
  「媽,你怎麼能這樣說我!」磊春雙手抱頭,委屈地說,「這些年來,我心
中的痛苦,難道你不知道嗎?為什麼別人都可以欺我、騙我、嘲弄我,我就不能
稍稍地發洩一下?難道山裡人低人一等、話該當受氣包?」
  「可你設身處地為麗芳想過嗎?你知道她的難處、苦處嗎?你知道麗芳這些
年是怎麼過來的嗎?她不得已嫁了別人,可一直掛念著我們,憂傷過度,把身體
也弄垮了。你說,你這樣對待她,公平嗎?」
  磊春無言可對,垂頭喪氣地低下頭。
  「好了,天不早了,我也不想跟你多說什麼了。」海芝悻悻然說,「明天早
晨,跟我去醫院給麗芳賠罪。」
  磊春一聲不吭。屋裡靜悄悄的。海芝剛跨出門,磊春突然抓起酒瓶,仰起頭,
往嘴巴裡咕嚕嚕倒酒。
  海芝聽到了喝酒聲,馬上又回身進屋。
  「你,你這是幹什麼?」海芝走到磊春跟前,一下奪過酒瓶。
  但酒已經完了。
  「啊,好酒。好……酒……」磊春抹抹嘴唇,咕嚕著,「好酒,好!……好
解愁哪……。」

  「你……你真混!」海芝氣憤地說。
  磊春揉揉血紅的眼睛,強笑著,手撐桌子顫巍巍站起來。
  突然,他一個趔趄,摔倒在地板上。
  海芝一見,慌忙上前扶他。
  磊春臉色蒼白,目光無神。
  「你,你怎麼了?」海芝吃驚地問。
  「我,我頭昏眼花,心口發慌,想吐、想吐……」磊春竭力想站起來,但兩腿
發軟,怎麼也站不住。
  「你呀,你真混!」海芝埋怨著,痛苦地咬緊牙關,蹲下身子,說,「快來,
我背你去醫院。」
  「不,你……你去給……給小沈打個電……電話,讓他來……來……」磊春
還沒有把話說完,就倒在了地上。……

  醫院走廊。暗淡的燈光下,海芝和小沈默默坐在一張長條椅上。
  急診室門開了,一個大夫走出來。
  「他怎麼了?」兩人站起來問。
  「病人是酒精中毒。」大夫回答,「還好,送得及時。不過情況較嚴重,還
得繼續觀察。」
  「真謝謝你們,」海芝說。
  「只是醫院病床控制很嚴,病人恐怕不能住院。」
  「哪怎麼辦?」海芝著急地問。
  「我無權決定。這樣吧,今天晚上先讓病人住下,明天住院部主任來了,你
們再找她商量。」

  上午。住院部主任辦公室。劉媛正坐在靠背椅上打毛衣。
  海芝推門進去。
  「什麼人?不敲門就進來了。」劉媛不滿地說。
  「我來給兒子辦住院手續。」海芝回答。
  「你兒子是縣城哪個單位的?」
  「個體戶。」
  「個體戶?」劉緩鄙夷地撇了撇嘴,「家住哪個居民區?」
  「農村來的。」
  「農村來的?」劉緩冷笑,「農村來的也想住縣醫院?」
  海芝一楞,沒有吭聲。
  劉緩奇怪地抬起眼皮打量了一下前面的女人,眼皮突然象被沙子粘住了似地
連眨了幾下,說:「你不是開桔子鋪的嗎?」
  海芝微微點了點頭。
  「醫院沒有床位給你的兒子住。」劉緩說。
  「我兒酒精中毒嚴重,需住院觀察。」海芝遞過去一張紙條,「這是大夫診
斷。」
  「我說過了,醫院沒有床位。」劉緩不屑一顧。
  「可我看到不少病房空著。」
  「空著也不是誰都能住的,」劉緩提高嗓門說,「縣醫院主要接收縣機關幹
部和國營單位職工。縣城裡一般居民都去街道衛生院看病,你那個農村個體戶兒
子也夢想住在這裡麼?」
  海芝愕然,氣憤地望著劉媛。劉媛只是打毛衣,嘴角上浮著一絲嘰諷的表情。
  海芝想了想,轉身就走。
  「回來!」劉媛突然抬頭喊。
  海芝站住,回頭。
  「別忙走呀,」劉媛換了一副笑臉說,「原則上,你兒子是不能住院的。不
過,現在講改革開放了,商量餘地還是有的。」
  「商量餘地?」
  「是呀,個體戶,又是農村來的,想住縣醫院,總得交點贊助費吧?」
  「贊助費?」
  「這早不是什麼新名詞了,難道還需要我來解釋?」
  「要多少?」
  「五千,湊個整數。」
  「五千?!」
  「對,五千,一分錢也不能少。」
  海芝再次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怎麼?個體戶財大氣粗,掏那麼幾千元錢還心疼嗎?你到底是心疼兒子還
是心疼幾個桔子錢?」
  海芝沉默了一會,壓低聲音問:「有規定?」
  「什麼規定不規定,反正不是本醫院的發明。」
  海芝緊咬嘴唇,氣得發抖。
  「怎麼樣?還是心疼錢嗎?」劉媛皮笑肉不笑地說,「是交贊助費呢,還是
讓你兒子走?」
  「我回去拿錢。」海芝從牙縫裡迸出這幾個字後,轉身就走。

  病房。磊春從昏迷中醒來。海芝坐在床邊的椅子上。
  「媽。」磊春低聲喊。
  「你醒了?感覺好些了麼?」海芝問。
  「好一些了。」
  「那就好。你休息吧,我得回小店取錢。」
  海芝說著站起身來。
  「媽。」磊春又叫。
  「嗯?」海芝回頭。
  「她……她……麗芳怎麼樣了?」磊春微微探身問,「她也住在這家醫院麼?

  「她就住在走廊西頭靠北第二間。下午,我陪你去向她賠罪。」
  海芝給磊春蓋好被子後離去。

  磊春在病床上掙扎著一點點爬起來。他扶著床沿走到門邊,拉開門出去。
  走廊裡空蕩蕩、靜悄悄。磊春扶牆一點點往西走去。
  一隻高腳小桌靠牆放著,上面有一盆水仙花和一隻裝著透明液體的曲頸瓶。
瓶中間貼著一張小紙條,寫著「酒精」兩字。
  磊春繞過小桌,繼續扶牆向西,一直走到頂頭靠北第二間病房。他遲疑了一
會,伸手敲門。
  「請進,護士同志。」裡面傳出麗芳微弱的聲音。
   磊春站著喘了會氣,終於決定推開房門。
  麗芳正仰躺在床上。她睜開眼,大吃一驚:
  「啊!你!」
  「是我,麗芳。」磊春手扶門框,低聲說。
  「你來做什麼?」
  「我……我來看看你。」
  「出去!……你出去。」
  磊春進退兩難,站了片刻,見麗芳目光嚴厲,只得低下頭準備退出。
  他退了兩步,又忍不住回過頭來。
  麗芳熱淚汪汪地望著他,目光已變得出奇地溫和。
  磊春怔了片刻,決心向麗芳病床走去。麗芳也不再攆他,只是把臉微微側向
一邊。
  「麗芳,你好些了麼?」磊春小聲問。
  麗芳不回答,掃了眼磊春的衣服,反問道:
  「你怎麼也穿著病人服?」
  「我……酒喝多了些……」磊春訥訥回答。
  麗芳深深歎了口氣。
  「麗芳,昨天在興隆飯館,我酒喝多了,對你太無禮,真對不起你。」磊春
想了想說。
  「算了,」麗芳掉轉頭去,「我知道你恨我。」
  「話也不能這樣說。」磊春說,「這些年,我是很苦悶,可也不是沖著你一
個人的。昨天,我是過分了。聽媽說,這些年,你心裡也不好受。」
  麗芳一聽這話,眼睛一紅,淚珠直滾。
  「麗芳!」磊春動情地叫了一聲。
  麗芳抽抽搭搭哭起來。
  「麗芳,你別這樣,」磊春慌了,連連說,「你千萬別這樣。」
  「難道我願意這樣嗎?」麗芳嗚咽著說,「過去,我是個愛哭的人嗎?你以
為我甘心離開你、甘心嫁給郭添嗎?我當時有什麼辦法?你知道這些年我過的是
什麼日子?你知道我的身子是怎麼垮成這個樣子的?……你恨我,我理解,我不
怨你。可我的痛苦,誰懂?……大夫說,我憂鬱過度,心臟病很嚴重,隨時都有
生命危險。……」
  麗芳哭得更厲害了。
  磊春手扶床欄,俯下身,嗓音微微發顫:
  「麗芳,我不恨你,再不恨你了,我起誓。」
  「誰要你起誓來著?……」麗芳抽噎著說,「你,你恨不恨我都無所謂了,
我是輕鬆不起來了。只是你自己,別這麼喝酒了。這、這算什麼呢?」
  說到這裡,麗芳咳嗽起來,一陣緊一陣,不一會,就連氣都有些喘不過來了。
  磊春想扶住麗芳,但手伸出半截又縮了回去。他急得捶胸頓足,沙嗄著嗓子
喊:
  「你別咳嗽了。你罵我吧,打我吧。」
  喊著喊著,他突然抓住麗芳的手,拉近來猛打自己的腦袋。
  「磊春,你……你這是幹什麼?」麗芳吃驚地喊起來,咳嗽竟止住了。
  「你打我吧,懲罰我吧。」磊春繼續抓著麗芳的手打自己的腦袋。
  「不不,你別這樣,磊春,」麗芳哽咽著說,「是我對不起你,辜負了你。
要打,也該你來打我。」
  麗芳想把手抽出來,但磊春牢牢抓著,繼續猛打自己。
  「磊春……」麗芳掙扎不脫,無力地靠到磊春肩頭。……

  腳步聲響。郭添突然出現在門口。
  磊春轉臉,目瞪口呆,不由自主地放開了手。
  麗芳「啊」了一聲,急忙離開磊春。
  「好啊,原來是這樣!是這樣!」郭添幾步沖上前來,攥緊拳頭對著磊春,
「你好大膽!」
  「別動他,郭添。」麗芳喊,「他是來向我道歉的。」
   「道歉?有這樣道謙的嗎?臭婊子!」郭添惡狠狠地把臉轉向麗芳,「原
來,昨天他不是給你小費,是給你賣俏錢。臭婊子,我得先教訓教訓你!」
  郭添說著就伸拳向麗芳打去。
  「不許你欺侮她!」磊春急忙站起來用身子攔擋,拳正好落在磊春胸膛上。
  磊春一個趔趄,差點倒下。
  郭添又伸出拳頭。
  「來人哪!快來人哪!」麗芳大喊,又一次昏厥過去。……
  郭添溜走。

  走廊東頭,急救室門口。磊春手扶牆壁,望著緊閉的木門,焦慮、痛苦,氣
也不敢喘。
  門開一條縫,一個護士匆匆側身出來。
  「病人怎麼樣了?怎麼樣了?」
  「正在搶救。」護士回答,神色緊張。
  「啊!……」磊春一頭往門裡闖。一個男護士將他用力擋住、推出。
  「放我進去!進去!」磊春喊叫。
  「你瘋了!急救室能隨便進嗎?走!快走!」男護士又推了他一把,把門閉
上。
  「麗芳!麗芳!」磊春伏在門上邊推邊叫。
  「走!快走開!」裡面傳出男護士的吆喝聲。
  磊春無力地倒下去,不一會,又突然象發瘋似地站起來,高舉雙手,痛苦地
喊叫著:
  「麗芳,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他在走廊裡跌跌撞撞亂走。突然,他一頭碰到靠牆放著的那只高腳小桌。
  桌子猛地搖晃了一下,花盆和曲頸瓶震盪不已。磊春圓瞪雙眼,盯著曲頸瓶,
「酒精」兩字在眼前不斷閃晃,化成一個字:酒、酒、酒……
  「麗芳,我害了你,我對不起你!」磊春叫著,突然抓起曲頸瓶,把酒精「
咕嚕嚕」倒進嘴裡。
  他放下瓶,腿一軟,跌坐在地上。

  急救室木門重新打開。
  兩個女護士推出急救車,麗芳靜靜地躺在上面。
  「好險!好險!」兩個醫生滿頭大汗,與另外幾個護士出來。
  「把病人安頓好,讓病人安靜休息。」醫生叮囑推車護士。
  手推車徐徐進入西頭靠北第二間病房。
  護士退出,把門輕輕拉上。
  磊春靠坐牆跟,目光無神地注視著這一切。

  走廊裡只存下磊春一人。
  他咬著牙,掙扎著又站起來,扶著牆壁一點點走到麗芳病房,顫顫悠悠推門
進去,挨到麗芳跟前,望著麗芳蒼白的臉,雙腿跪下。
  「啊,是你來了。」麗芳聞聲漸漸睜開眼。
  「麗芳,你醒過來了,這真太好了,太好了。」磊春激動地說。
  「謝謝你,」麗芳低聲說,「我太虛弱了,這是又一次死裡逃生了。你,磊
春,你可要注意身體呀。你說呢?」
  「是!是……」磊春動情地說,「我會的……會的……」
  磊春說著說著,忽然嘴唇發抖,臉色血紅。
  「磊春,你……你怎麼了?怎麼了?」麗芳吃驚地問。
  「我……」磊春費勁地說,「我胸口燒得慌,……剛才,我……我把走廊裡
放著的酒喝了……全喝了。」
  「啊?你喝了走廊裡的酒?走廊裡哪有什麼酒?那是酒精!……磊春,你……
你太糊塗了。」麗芳說著,強撐起半個身子,用盡全身力氣喊,「來人,快來人
啊!」
  一個護士聞聲趕來。
   「怎麼回事?你又感到不行了麼?」護士問。
  「不,不是我,是他……他!」麗芳指著磊春對護士說,「他喝了走廊裡放
著的酒精。快!……快叫人搶救!」

  劉緩隨護士從辦公室出來,一邊走一邊咕嚕著:
  「怪事!喝酒精?中毒一次還不過癮,想死?嘿嘿,中國人太多,想死倒也
不算壞事,可幹嗎到醫院裡找死?給我們添麻煩?討厭。那傢伙在哪兒?」
  「在西頭病房。」
  「他怎麼闖到女病房裡了?把他轟出來!」
  「他已經不能走動了。」
  劉緩隨護士來到麗芳病房。麗芳指著磊春,沙嗄著嗓子不停地喊:「快!快
來人搶救!他……他喝了酒精。」
  劉緩瞥了一眼跌坐在地上的磊春,鄙夷地說:
  「水果販子!」
  磊春臉色發紫,冷冷盯著劉媛,一言不發。
  「快救他!求求你們,快搶救他!……」麗芳又喊。
  「你吵吵嚷嚷激動什麼?」劉媛瞪了麗芳一眼。
  「快!……快救他……」麗芳繼續喊著,突然大口大口喘起氣來。
  劉媛眉頭一皺,眼睛一眨,轉臉向護士說:
  「我看這女病人不大正常,怕是又不大行了,推車來把她送急救室。」
  「不,不是我,是他!是他!……」麗芳右手顫抖,指著磊春喊叫。
  「是男的喝了酒精。」護士提醒劉媛。
  「少廢話。水果販子賣幾個臭桔子都要讓排隊,堂堂縣醫院怎麼能沒有個先
後規矩?先搶救女病人!」
  「主任,……」護士猶豫不決。
  「快!還楞著幹什麼?女病人出了問題你負責?」
  護士只得悄悄出去將車推來。兩個護士也聞聲跟了進來。
  「抬女病人。」劉緩下令。
  「不,不是我,是他……他……」麗芳哭喊著不讓護士抬她。
  「病人神智錯亂,快抬去搶救!」劉媛提高嗓門說。
  護士們七手八腳把麗芳抬上車。
  「不,……不!……我求求你們,該搶救他!救救磊春……」麗芳不停地掙
紮。
  「按住她!」劉媛喊。
  「不,……不不……」麗芳喊著、掙扎著,突然頭一歪,失去了知覺。
  「她昏倒了。」一個護士說。
  「我早說她有危險。」劉媛得意地說,「救死扶傷,集中全力搶救!」

  海芝氣喘吁吁來到走廊,直奔急救室。
  「怎麼?麗芳、磊春都出事了?」她邊跑邊嚷。
  「別進!」一個護士擋住她,「裡面正在搶救女病員。」
  「男的呢?」
  「不知道。恐怕還在病房吧。」
  海芝轉身朝病房走去,突然發現磊春正垂頭搭腦靠坐在走廊的牆腳裡。
  「磊春,你,你怎麼了?」海芝沖過去。
  磊春臉色紫黑,大口大口吐著氣,說不出一句話。
  「來人哪!快來人哪!」海芝扶住磊春喊。
  「誰在走廊裡大吵大鬧?醫院禁止喧嘩!」劉媛從辦公室推門出來。
  「快讓人來搶救病人!你看,他……他快不行了。」
  「急救室正忙著。」
  「那……請位大夫到這裡來。」
  「走廊裡哪能急救?不衛生。」
  「你……你……」海芝氣得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媽……」磊春突然開口說,「別……別求這個壞女人,我不需要人治療,
……」
  「磊春,」海芝痛苦地搖著磊春,「你怎麼能不治療呢?」
  「瞧瞧,」劉媛在一邊冷笑,「你兒子自己不讓人治,別人有什麼法子?」
  「你!你這是什麼話?」海芝氣得渾身發抖,「你就這麼看著病人受煎熬,
見死不救嗎?」
  「喲,好大的帽子!」劉媛冷冷一笑,「我堂堂住院部主任,會吃你這一套
嗎?我說,你還是放聰明些好。快回小店再拿五千元急救費來。拿來了急救費,
等那個女病人搶救過來了,會光顧你兒子的。」
  「你!你也太不象話了。你不配在醫院裡工作。」海芝突然放下磊春,站起
來說,「我要控告你!」
  「控告?好呀,」劉媛的鼻子哼了一聲,「衛生局離醫院不遠,去控告吧。
最好找局長本人,嗯?」
  「我就找他!」海芝拔腿就走。

  衛生局長辦公室。海芝推門闖入。
  「啊,海芝,是你?」東生吃了一驚,但很快露出笑容,「請坐、請坐。有
什麼事要我幫忙嗎?好說好說。」
  「我要控告。」海芝說。
  「嗯?」
  「我要控告你管轄下的縣醫院,見死不救!」
  「見死不救?沒那麼嚴重吧?」
  「人都快不行了,你那口子卻無動於衷,不安排搶救。你說,這算什麼?」
  「不會吧,劉媛是有文化的人,不至於這樣吧?我想,她總有什麼理由吧?」
  「什麼理由?還不是瞧不起農村來的人!」
  「噢,是農村來的病人嗎?我說劉媛總是有理由的。海芝,你要知道,現在
醫院設備、經費都不足,只能主要接收城裡的病人。農村病人應儘量就近到衛生
站看。」
  「你倆是一個鼻孔出氣的。」海芝氣憤地轉過身子,「我找你們縣長去!」
  「海芝,你別太衝動,」東生忙說,「告訴我,病人是不是你的熟人?我可
以去醫院說說,讓他們特殊照顧一下。」
  「特殊照顧?我,我稀罕你的特殊照顧?」海芝轉身就走。
  「海芝,別這樣。好吧,我這就跟你去醫院看看。你等等,我倆一塊坐車去。

  海芝只管往外走。

  東生坐轎車來到醫院。醫院裡的領導、大夫、護士匆匆列隊迎接:
  「歡迎局長光臨指導!」
  「聽說有個農村來的病人需要搶救,是麼?」
  「噢,是個喝酒精中毒的人,暫時還待在走廊裡。」一個護士說。
  「上去看看。」東生說。

  東生在醫院領導陪同下來到走廊。
  磊春仍靠著走廊牆跟,臉色灰暗,嘴唇乾裂,兩眼發呆。
  「啊,是你!」東生一個箭步沖過去,俯下身,「磊春,你,你怎麼了?」
  磊春兩眼直直地盯著東生,沒有反應。
  「磊春,你不認識我麼?我是你,你的爸爸呀!你怎麼會喝酒精的?」東生
說著攙起磊春,大喊,「快!快組織人搶救!你們都是死人嗎?」
  劉緩聞聲從辦公室裡走出來:「誰又在走廊裡大呼小叫?噢,是你呀,堂堂
一個局長,亂呼亂叫,成什麼體統呀?」
  「快組織搶救病人!」
  「急救室忙著。」
  「讓大夫到這裡來!」
  兩個醫生聞聲從走廊另一頭過來。
  「回去。」劉緩衝著兩人說,「幹你們自己的事去,我沒讓你倆來。」
  「你閉嘴!」東生大喝一聲。
  劉媛一驚,張嘴結舌。
  「不不,……你,你別對她這麼吆喝,局長大人。」磊春卻忽然開口說起話
來。
  他推開東生的胳膊,搖搖晃晃靠到牆壁上,身子緊挨著高腳小桌。
  「你,……你何必對她吆喝呢?」磊春繼續說,「她是個了不起的大主任,
應該獎她、獎她。……我這就獎她,獎她一盆花、一盆花……」
  說著,磊春突然轉身捧起小桌上的花盆,回過身來,向著劉媛跌跌撞撞撲過
去。
  「救命!救命啊!」劉緩抱頭鼠竄。
  一個醫生慌忙過去阻攔磊春。他還沒有趕到,磊春就兩腿一軟,一個趔趄倒
下,暈了過去。
  花盆「哐啷」一聲,砸得粉碎。
  「磊春!磊春!」東生喊著撲過去。
  兩個醫生緊急搶救。

  樓梯上響起急促的腳步聲。
  海芝來到走廊。
  「磊春!」海芝驚叫一聲,也撲過去。

  劉緩驚魂初定,揉揉眼,看到東生正扶著磊春,沖過去猛拽東生的胳膊:
  「你,你瘋了麼?堂堂一個局長,為一個鄉巴佬丟人現醜!」
  「你走開。」東生甩開她。
  「啊?你竟敢推我?」劉媛拽著不肯放手,「你給我丟開這個鄉巴佬!」
  「你再敢說一聲鄉巴佬,小心我打爛你的嘴!」
  「啊?你竟敢這麼對待我?你過去就沒有罵過別的鄉巴佬?這究竟是個什麼
特殊鄉巴佬,弄得你如喪考妣?」
  「閉嘴!」東生大喝一聲,「他是我兒子!」
   劉媛一楞,呆住了。
  「啊,天哪!」她終於哭叫起來,雙手亂抓東生,「混帳東西,你跟我說清
楚,你怎麼會有這麼個鄉巴佬兒子的?你怎麼跟那個女人勾搭上的?」
  「滾開!」
  「不,你不說清楚,我不會放過你。你不說清楚,我就跟你離婚!離婚!」
  「離就離!」東生又一次甩開她。
  「天哪!局長瞧不上縣醫院主任,想拋棄她啦!我好命苦啊!……不不,我
不答應,事情沒那麼便宜,決沒那麼便宜!……」
  劉媛坐在走廊地板上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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