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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碗會
馬步升
    從村部回來,馬夥兒鎖起眉頭思謀了幾天,終於思謀出了好門道。他狠著心把
預算給媳婦添置衣服的錢稱了幾斤茶葉。

    夕陽西下時分,他站在風子峁的峁尖上,眼裡看著不緊不慢往下沉落的夕陽,
將嘴對準郎家峁撂出一嗓子:

    「郎大叔-一」

    正蹲在昴畔受活地看著自家一公一母兩頭牛爬坡的郎四輩,聽見喊聲把眼光越
過溝撂到風子峁上,嘴裡悠閒地抽著旱煙鍋不答話。他等著第二聲撂過來,但只聽
到了颼颼的風聲。他隱約看見馬夥兒站在峁尖上,風將幾面襖襟揭起來,像要飛或
跳崖一樣。郎四輩將煙鍋在硬地上磕幾磕,等有餘火的煙灰被風卷走劃出一溜暗淡
的火星後,他才把嘴對住風子峁,鼓了底氣卻茸了嗓子撂一句;

    「喊球啥呢?」

    馬夥兒顯然受到了鼓舞,他的身子往起聳了聳,歡喜了許多的聲音就越溝飄過
來:

    「請你喝茶呢--」

    「喝茶麼,還隔溝叫人喝呢?」郎四輩又裝了一鍋煙,丁吃丁吃打著火吸一口,
待煙霧隨風飄散才撂過一嗓。

    「好茶。帶上老碗。說定啦,一定要來,啊,」

    「噢噢。」聽說喝老碗茶,郎四輩痛快地回了話。

    馬夥兒在峁頭上轉了一圈。朝其它幾個峁頭喊著分別對了話。這時,太陽已完
全沉入山裡了,只留下點滴餘暉掛在空茫的天際。馬夥兒舒口氣,推開莊院門,朝
廚窯裡撂一嗓:

    「熬茶!熬得釅釅的,多多的!」

    吆喝完,又覺得不妥,媳婦眼巴巴等待的衣服變成了和她毫不相干的茶葉,給
村民小組長當媳婦也難。馬夥兒踱進廚房,埋住心裡的焦躁,和悅地說:

    「今晚商量熬煎人的事,你擔待著點。兩口子狗皮襪子沒反正,往後我給你補
心。」

    先推開莊院門進來的是周家山的周滿來。他見馬夥兒蹲在客窯門檻上使勁抽著
旱煙棒,就親熱地緊走幾步,在當院裡頓住腳,側耳聽風箱呱呱噠的聲音從廚窯裡
傳出來,說:

    「啥好茶麼,組長還沒忘你周家叔?」


    馬夥兒從門檻上挪下腳,讓開門,臉上掛著平常的笑,說:

    「周家叔,屋裡坐,歇口氣兒,茶熬好了喝茶。」

    周滿來把大老碗從掖窩下掏出來蹲在炕邊,接過馬夥兒遞過米的煙籃子卷起了
煙棒。

    說話間,柳家峁的柳瘋子來了,赫家旗的赫老二來了,樊家窪的樊黑子來了,
風子峁的馬連生來了。馬夥兒一一將他們迎進屋,遞上煙籃和捲煙紙,老碗順炕沿
擺了一溜。馬夥兒跟他們說著話,眼睛卻瞅著大門。赫老二知道他在瞅誰,就壞笑
著說:

    「這娃,叫人喝茶哩,不上茶,讓人幹瞅空老碗哩。」

    「先吊吊你老人家的胃口。」馬夥兒也壞笑著說。

    「我性子急,你要吊就吊別人胃口,我要走了。」赫老二說著就要往炕下溜。
馬夥兒忙說馬上好了馬上好了,扭過頭朝後窯裡雲天霧地喝一嗓:

    「茶還沒熬好?驢日的懶婆娘想挨打?」

    赫老二知道喝老碗茶的講究,沒有大事不聚眾喝老碗茶。赫家在風子峁屬中等
戶頭,地位介於不上不下之間,說話的分量也在不輕不重間。平日,赫老二拿一點
架子,也正好拿在了地方上,說出的話就管用一些。否則,就淪於零散小戶之列了。
赫老二說,我真的很忙,給牲口還沒鍘草呢。馬夥兒雖是組長,卻是小輩,他不願
對他顯出過分的重視,但又離不得他。正在為難,馬連生將煙鍋在炕邊敲出一溜火
星,嘿嘿一笑,說:

    「人不急,把驢急的。」

    按村裡傳統輩份,馬連生和赫老二互相稱兄道弟,能互相笑駡,開不輕不重的
玩笑。赫老二見馬連生髮了話,也嘿嘿一笑說:「驢槽裡添了一張馬嘴。老熊不讓
我走我就不走,白喝茶誰不喝。」』

    幾個老頭子正耍笑著,馬夥兒身子一正,臉上有了笑,急著步子跨出門去,熱
情得有些虛假地說;

    「哦,郎大議來啦,翻溝過塹的,快進屋裡歇緩歇緩。」

    郎四輩嘴裡閃著煙鍋,吊在煙鍋杆上的煙袋,一甩一甩,像個吊死鬼。他的臉
不熱也不寒,兩眼像是瞅著馬夥兒,其實沒瞅著,嘴像是對著馬夥兒,其實沒對著。
他不陰不陽地說:

    「大組長叫喝茶哩,我敢不喝麼?」

    馬夥兒臉上忙堆起笑塊,說:

    「我知道大叔要罵我哩。好長時間沒和大叔(口扁)了,正好有點茶,喝起來還
不錯,就想請你老人家一定嘗嘗。」

    「啥茶麼,把你娃燒的,還怕沒人喝?」

    「好茶,好茶。」馬夥兒說著,就從郎四輩掖下抽出老碗,雙手端平放在炕邊。
這時,廚窯裡風箱也戛然而停,馬夥兒撂過一嗓;「上茶!叫人喝茶哩,不上茶,
喝啥茶呢?」

    郎四輩一進屋,屋裡就熱鬧了。他往炕上環視一過,裝作驚訝地說:

    「咳咳,這些老不來錢的,提起喝茶賊腿子跑得比誰都快,都不怕黑天半夜的
滾下溝裡摔死!」

    周滿來、赫老二、柳瘋子、樊黑子笑駡著忙騰開炕中間的位置。馬連生算是主
人,忙將屁股用力欠了欠,但沒有挪地方,他仍坐在炕中間。他笑著說:

    「快上來快上來,老熊再遲來一步,還喝茶哩,喝尿都沒多餘的。」

    郎四輩沒有立即回嘴,他很正經地問。

    「大哥,聽說家裡大水缸破了,是不是?」

    馬連生一愣,說:

    「沒有啊,你聽誰說的?」

    郎四輩吐出一口煙霧,悠閒地說:

    「也沒聽人說,我只是見大嫂整天端著盆子,見驢要尿就忙著接。我以為是缸
破了沒水吃呢。」

    屋子裡頓時笑聲一片。受了捉弄的馬連生將剛卷好的一支煙塞到郎四輩嘴裡,
對大家說:

    「你們看,這像不像幹那活兒?」

    擺好炕桌,老碗裡斟滿茶,馬夥兒舉起自己的茶杯繞桌晃一圈,說:

    「喝,喝茶,盡飽喝,茶不夠,是我的事,各位老人家喝不好,就是賤看小輩
哩!」

    喝喝,馬連生吆喝著,自己雙手端碗先呷了口。不知是燙的還是香的,他嘴咧
得很扁,還在不清不爽地吆喝著,喝喝。郎四輩將煙棒從嘴上卸下來,也不摁滅火
就放在桌上,一隻手去端碗,沒端起來,就用兩隻手將碗送到嘴邊輕輕呷一下,他
也咧了嘴,吆喝著,喝喝。其他幾個人也先後咧著嘴,吆喝著喝著。

    喝了一會兒茶,赫老二放下碗,說:

    「這娃,有啥話就快說,有需要我們說的啥話你也說,光喝茶呀?」說著,還
將新近買的一隻六元錢的電子錶摳出來看一看。

    柳瘋子說:「有啥話就說,鄉里鄉親的,沒啥為難的。」

    樊黑子也說:「按私說,你是小輩,按公說,你是組長,是領導,有啥過不去
的溝坎,有你這些老叔在這兒,怕啥?」

    見馬夥兒仍只是說著喝茶喝茶,周滿來將一口茶咽下去,說:

    「周家人口不多,故事向來可是響噹噹的,你說得在理,出力哩流汗哩,沒說
的。」

    馬夥兒見郎四輩平著臉不說話,臉上忙生了笑,他提起茶壺,給每只老碗裡添
上茶,說:「喝茶喝茶,沒啥事,就是喝茶哩,沒啥事。」

    喝了一氣茶,赫老二又催馬夥兒發話,馬夥兒只是笑著,說喝茶喝茶。

    看看火候差不多了,馬連生捅了捅郎四輩,笑著說:

    「你老熊八輩子沒喝過茶,平日不讓你說話,你那嘴像驢尻子,一(土宅)一(土
宅)兒,正經叫你說話,又包得緊緊的。」

    郎四輩一笑,又要端碗,馬夥兒忙把銅壺伸過去,溜出一線青綠,說喝好喝好。

    馬連生把眼一瞪,說:

    「光叫你叔喝茶?人家隔溝跨窪就是為喝你一口茶,得是?有啥話你就說麼,
黑天半夜的成啥精哩!」

    馬夥兒向炕桌四周嘿嘿笑一圈,若無其事地說,其實,也沒啥大事。主要是和
前輩們好長時間沒(口扁)了,我手上捉了公家這件不值錢事,丟,丟不開,拿,拿
不起,又想是為大家出力服務的,自己苦點累點沒啥,只要能為鄉親們辦點事。往
日,工作靠前輩們惦念,幸好沒出啥亂子。今天弄回一點茶,請前輩們嘗一嘗,茶
淡情不淡,就這事。喝茶喝茶。

    越說沒事,事就越大,大得不敢輕易說出口。沒有大事能隨便把人召來喝老碗
茶?家族出面召旁姓人喝老碗茶,無異表明本家族已無能人,就好比企業宣佈破產;
以組長身份召各家族掌門人喝茶,那就是關乎全莊頭命運的大事了。

    馬夥兒把事做到這地步,作為一個大戶說話人的郎四輩,平時不輕易說話,是
拿身分,到非說話不可還不說話,就得失身分。本來召集人是馬夥兒,應由馬夥兒
先說話,這樣,來的客人就是幫助他處理問題的,但他把事做成了好像是郎家的事
他和眾人幫其處理問題。郎四輩清楚這點,但無力扭轉,就咕嚕幾口茶,說:

    「這娃,公事沒幹幾天,還和你老叔吞三吐四的。你老叔大字不識一個,家門
沒出一步,也不懂國家這法那令的,你老叔只懂得人情道理,有啥為難事你就說,
有你老叔在,這村子裡你就放心大膽地弄你的公事。」

    馬夥兒這才嘿哪一笑,給五隻老碗添一圈茶,說,其實,我今晚主要是請前輩
們喝茶,沒別的事。既然各位大叔鼓勵我說些事,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他又給已
經很滿的五隻老碗裡添了一圈茶,才為難地說,前幾天我到村裡開了個會,這一階
段上面要抓計劃生育。目前國家,尤其是省上區上縣上計劃生育任務格外緊張……

    一聽是這事,郎四輩「球」一聲,打斷馬夥兒的話,說:

    「與國家、省地縣球相干!扯那麼遠千啥?咱只說咱村裡的事。你就明說誰家
婆娘該計劃就行了。扯那麼遠,誰不知道你是鳳子峁村村民組長,公家人!」

    挨了幾句訓,馬夥兒心裡有了底。他為自己今天的獨出心裁暗自得意。抓了好
幾年計劃生育年年抓不好,計劃對象明抗暗躲,各戶掌門人陽奉陰違。能否以處理
私事的方式,讓各戶把這件公事當成自己本家的私事處理呢?這次計劃生育不比往
常,上面的口號簡單明白,只有四個字:一次平茬!就是育齡婦女凡生了二胎以上
子女的一律一次性結紮。村裡起先給民子峁分了三十五個名額,馬夥兒急了,給村
長把能想到的好話都說完,不管用,又把能說出口的髒話混話都倒光,還不濟事,
他又把已說過的好話撿起來再說。村長拿他沒辦法,當減至二十九個名額時,村長
說:馬夥兒,你狗日的再胡纏,就讓你當村長!

    把要緊話說完,馬夥兒苦著臉說;「我實在為難得沒辦法。誰不願意每家都生
個七男八女的?話說難聽點,就是和別人打架,我這當組長的也能多拉幾個人,對
不對?可這是國家政策,上面說,咳咳,又是上面。話說回來,平誰的茬呢?我劃
算來划算去,平不下去。照我的心思,一個茬也不平,但不平對大家不利,咋辦?
沒辦法,茬是大家的,大家一塊平。就這。懊,喝茶喝茶,只顧說話,誤了喝茶。」

    這是一件難纏事。大家心裡一嘀咕,二十九個平茬任務,看來不乎茬不行,那
麼,先乎誰的茬後平誰的茬平誰的茬誰的茬繞過不平呢。赫老二大事小事都愛先說
話,都愛與人較個短長,但每次事後一合計,吃虧最多的是赫家。這次可是頂要緊
的大事,赫家本身人丁不旺,在風子峁村雖是能站出來說話的人家,但在馬家、郎
家兩座大山前,一直得彎著脖子說話。今天,他乾脆把嘴變成豌豆---包得緊緊
的。他只是捧住茶碗滋溜一口,滋溜一口,喝得綠汁掛在了胡茬上。周滿來覺得氣
氛有些沉悶,他肩上頂著的周家大廈有被空氣壓癟的危險,就想丟個笑話把氣放一
放。他指著赫老二說:

    「這老傢伙光知道喝茶,把他的老茬平了算了!」

    沒等大家笑出聲來,赫老二卻變了臉子,他將老碗往桌上一頓說。

    「給,乾脆把我這身老毛也剃了算啦。赫家在風子峁還能活不能活,把女的割
了還要割男的,少的割了還要割老的,給,看我身上還有礙你事的東西沒有,你一
齊拾攝了算啦!」

    周滿來一點都沒覺著尷尬,他知道赫老二是借天下雨,話說給馬家、郎家聽的。
而赫老二下的雨正是他醞釀許久沒有落下的雨。他只哈哈一笑不說話。赫老二還想
借機說些難聽話,馬連生把他的話截住了,說,你兩個老傢伙不要再咬了,老口老
牙的咬啥哩。我問一句,咱村不用再生娃的婆娘共有多少?能湊夠二十九名就一河
水都開了。

    一直沒說話的郎四輩將煙鍋在桌子上幾敲,慢吞吞的以賣弄的口氣說:

    「不多不少,整二十名。」

    郎四輩的話一出口,大家心裡凜然一驚,這老傢伙對村裡的情況就是挖得熟。
馬夥兒心裡有些緊張,自己是組長還沒有他對村裡的情況熟悉。這不是好事,自己
輩份小年紀輕,唯一的優勢就是讀過幾天書。但在這鬼都懶得光顧的山村,書的力
量微乎其微。他就要靠腿腳勤算計精,控制這些名家族的說話人。在一個人身上失
了效用,就等於在一個家族、一個山頭降下了村民小組長的旗子。他見郎四輩要掰
著指頭算人頭,就朝廚窯裡吆喝:

    「上茶!叫人喝茶哩不上茶叫幹啥哩!」

    就像機器,一按電鈕就轉起來了。馬夥兒喊聲剛落,廚窯裡的風箱就譁然響起。

    「還有哩還有哩,催那麼急幹啥?」柳瘋子見馬夥兒有些焦躁,忙出來打回場。
馬夥兒報以一笑,借這當兒,他正了色,豎起指頭說:

    「對,郎叔說得對。我先前也仔細合算過,二十九個名額,有二十個不存在啥
問題,難纏就難纏在這九名上。」』

    馬夥兒對村裡的情況也很熟悉,郎四輩剛說出二十這個數來,他的腦子就一片
明亮,二十個人頭一個個蹦蹦跳出來。他像倒幹核桃,不打格登的報出了二十個女
人的名字,大家小戶都有。平這些人的茬,無論是誰家人,大家都沒意見,而且心
裡還希望自家人多占一些名額,以便給還想生孩子的自家人創造一些條件。馬夥兒
見大家眼色裡對他有鼓勵,就想進一步加強這種效果。他說,村裡當時分配名額時,
我死死咬住只認二十名,再多一個都不認,這樣的話,誰都不用作難了,但沒法幹,
狗日的每一組都盯得很緊,而且,他掃了一眼大家。嘴上用了勁,說,村長給我下
了死命令;一定要完成任務!這直接關係到化肥指標、公購糧任務、義務工等所有
事情。他換了一口氣,語氣雖然輕了,但人能覺出些許寒氣,他說,我當成當不成
這爛組長一點關係都沒有,說心裡話,我早都不想當了,整天向人求爺爺告奶奶的,
跑爛鞋的差事,本是給大家辦事,好像我欠著了誰的,給辦十件好事不領情,辦一
件不合自己心意的事,就跟我結仇記恨的。前輩們都在這兒,明人不說暗話,我馬
夥兒啥時候飛刀子紮過人?

    見馬夥兒臉上佈滿傷感,樊黑子忙說,這娃,說這話幹啥哩,自己燕的白饃黑
饃,蒸饃的人心裡清楚,吃饃的人心裡更亮堂,說這話幹啥哩。樊黑子盯了郎四輩
一眼,挺起乾癟的胸膛說,你放心大膽地幹事,別人的事我管不了,樊家窪那幾家
子我樊黑子說一不二!

    柳瘋子也接上說,誰不知道你娃心眼正,腿腳勤,為鄉親的利益上頂下包,氣
沒少受,虧沒個吃,誰虧了良心人前人後搗你娃娃的鬼,小心我柳瘋子再發瘋病!
他也盯了郎四輩一眼。

    赫老二、周滿來也都表示支持馬夥兒。馬夥兒對他們一一在臉上表示了受委屈
後得到理解的感激和欣慰。

    這幾個人說的儘管都是空話,但無形中造成了郎家搗組長鬼的印象。因為馬家
人自己人當組長,從說法上不可能成為自己人的對手。

    郎四輩在專心喝著茶,抽著煙,好像大家說的情與他了無關涉。但,馬夥兒還
是從他眼裡看出了一絲不安。他要的就是這效果,他必須依靠馬家人多勢眾作後盾,
將其他幾個中等家族在表面上合為一股,讓郎家這個唯一在村裡能與組長權威抗衡
的家族,既感到自己的分量又有孤立無援的感覺。而且,馬夥兒還得與本家族保持
著若即若離的關係。這樣,他才能在三角平衡中開展工作。

    馬夥兒還不想打破屋裡的沉悶。他要用沉悶加重自己的分量。他慢悠悠地卷起
一支旱煙棒,待一圈煙散落後,才伸長脖子朝大家碗裡一看,立馬火燒火燎地喊起
來:

    「添茶,還不快添茶,這死婆娘想死啦!」

    馬夥兒先給郎四輩碗裡添了茶。添茶中,他陪著笑,問;

    「郎叔,是不是嫌茶淡了不過癮?」

    「不淡不淡,過癮得很呢,我老漢一輩子的癮今晚都過了。」郎四輩說得輕鬆,
但話中暗藏機鋒,他要讓馬夥兒知道:你小子那點花腸子瞞得了我麼?

    關鍵問題還是要落實九名平茬對象,馬夥兒把必須的氣氛造起來以後想立即轉
入正題,他說:

    「九個平茬目標,請大家合計合計,看平誰的茬合適。」

    馬連生接過話茬說;「我看把馬思財和馬良臣婆娘的茬先平了!」他說得鏗鏘
有力,純粹一副大公無私模樣。

    其實,大家心裡都清楚,這兩個婆娘雖然才二十幾歲,但一個已生了二女一男,
一個生了三女一男,生了男娃,又是多胎,年紀再輕,也得把茬平了。

    郎四輩想好把郎家兩個同樣情況的婆娘推出去平茬,不料被馬連生占了先。他
再這樣做,就有步人後塵之嫌,也造不出咬牙支持組長工作的樣子。他索性按兵不
動,讓別人看著這裡明擺著兩個茬,還得看他的臉色去平。他心裡罵一句「老驢」,
嘴上卻說:「老馬提了兩個平茬目標,我看這茬也該平。還有七個任務,這茬在哪
兒呢?」他看了一眼樊黑子,樊黑子立即向他投來求救的目光。郎四輩心裡話,你
老驢還跟著別人踢我哩,你屁股上的屎一抓一大把。你家兒媳生了兩個女娃,還懷
上一個,也是該平的茬。他見他只一眼就瞅得樊黑子服服帖帖,就不再瞅他,他誰
也不瞅,說;「我提兩個平茬目標,大家看該平不該平。」他雙手慢悠悠端起碗,
輕輕吹一口氣,呷一口,他發現樊黑子額頭上泛出了汗珠,就說;「一個是王沒腦
子的婆娘,一個是侯有才的婆娘。」

    大家松了口氣,樊黑子立即表示贊成。這兩家都是單門單戶,況且都生了兩個
女娃,各自肚裡又懷上一個,希望生個男娃後,公家不說話,也要主動去計劃。但
這次平茬任務重,不平她們的茬平誰的呢。

    今晚,心裡最輕鬆的要數周滿來。周家共五戶,家家有兒有女,該計劃的都計
劃了,沒計劃的咋計劃都成。但他不想沉默當閒人,他要樹立周家在村上的地位。
把目標對誰誰呢,馬家不能輕易得罪,收拾其他小門小戶沒意思,只有把目標對準
郎家人。況且,郎家還欠他一蹄子。前段時間村上調整承包地,周家山地土不好,
他想把河川地要一塊,組長和其他各家都有通融的意思,郎家卻堅持以各種門前地
為由把事頂黃了。今晚,他決心還他一蹄子。他喝一口茶,清清嗓子說:

    「我提三個目標,都是非平不可的茬。」

    郎四輩邊悠閒地喝著茶,邊表面上不經意地聽周滿來說話。聽著聽著,他聽不
下去了,周滿來要平的三個茬都是郎家人。他著重強調的是郎海海的婆娘。她已生
了三個女娃。周滿來帶著一些情緒說,她這茬也該平了,就是公家不要求平也該平
了,鳳子峁就這樣球大一塊地,養活不了那麼多人。

    郎四輩放下碗,笑吟吟地說,我正想說呢,這老熊比我還急。郎潤五郎家發的
婆娘無論如何得平了。加上這兩個,已有六個平茬目標,咱組這任務也快完成了。
說完,他顯出自在的樣子。端起碗,在碗裡輕輕吹著氣,眼睛卻在觀察大家的臉色。

    周滿來心裡有準備,立即追問:「郎海海的婆娘呢?」』

    郎四輩笑一笑,端起了茶碗。邊喝茶邊問馬夥兒:「還有誰該平呢?」郎四輩
不搭周滿來的腔,一是想避開這個話題不談。一是想給周滿來一個臺階下。周滿來
卻認為這是對他的蔑視,在村裡他最不能容忍的是馬家郎家對其他小戶的岐視。今
晚,他決心較一較勁,他喝一口茶,說:

    「先平了郎海海婆娘的茬再說。這個茬不平,其他茬難平。」

    柳瘋子、赫老二嘴裡嗯嗯啊啊的喝著茶。一看這陣勢,郎四輩知道裝不過去了
就硬抗。他沒有和這幾個人抗,他覺得這幾個人不具備讓他抗的資格。他把球踢到
馬夥兒身上,說:

    「夥兒,你是組長,你看你海海兄弟這個茬該平不該平?沒有生個男娃麼?」

    馬夥兒不按球,他提起茶壺,給郎四輩添滿,只一連聲地說,喝茶喝茶,好像
這事與他組長無關。郎四輩緊追不放,他說:「這茶我喝,專門來喝茶的哪能不喝。
你看,海海這茬該平麼?」

    馬夥兒一笑說:「大叔,你看吧,我年紀小。也沒經過啥事,你德高望重,經
見得多,你看該平就平不該平就不平。」

    馬夥兒把球原踢回去,看似輕輕一腳,事實上是一顆角度很刁力量很大的球。
即四輩今後還想代表郎家在村裡說話,還想保持公正無私的長者風範,這球就得接,
還要接好。他思忖了一下,說:「該平,咋不該平呢。都三胎了,女娃也是娃麼,
公家不管是女娃男娃都算娃麼。」他顯出一點悲憫,盯著馬夥兒,說:「可都是女
娃,你說這咋辦呢?」

    這又讓馬夥兒犯了難。按理說,一句話就可頂回去:國家只許生一胎,她已生
了三胎,還想咋?人家兩胎是女娃的不也把茬平了麼?但話不能這樣說,事沒這樣
簡單。在山村,道理若這樣好講,只要是人都可以當幹部。他正思謀著怎樣把話說
好事做圓,周滿來開腔了。他說,讓她生了三胎,只怪她不爭氣不能怪別人。要是
生十胎八胎還是女娃,是不是還生?她一人把指標占滿了,別人還生不生?只怪她
生不出男娃,不怪別人平她的茬!

    周滿來把能說出口的話說完了,講理的不講理的都不能再說話了。馬夥兒就把
徵詢的目光投過去,郎四輩猛喝一大口茶,嘴裡噴著茶汁,大聲大氣地說:

    「平平,平她狗日的茬!」

    馬夥兒立即捧起茶壺,邊給大家添茶邊說:「現在已經七名了,還剩兩個平茬
目標,大家再湊一湊。」沒等大家說話,他說:「我看馬平章婆娘的茬該平了!」

    「才兩胎,就平?」周滿來有些驚訝。

    「平,咋能不平,國家只許生一胎,她都生兩胎了還不平?」馬夥兒說得毫無
商量餘地。他早已摸了底,馬平章婆娘雖生了兩胎,按整個村裡情況算是生得少的,
況且她剛二十出頭。只是她兒女都有了,身體也不好,不想再接著生。但她不願結
紮,準備以後想生再生。馬夥兒給她做了工作,做通了。他這一說,其他人都覺得
組長處事公道,不偏不袒。心裡有氣的是郎四輩,他剛要提馬四海的名字卻被馬夥
兒占了先,再要求平這個茬就有點欺負馬家了。按說該平的茬是馬四海婆娘,她已
生了三個女娃,還懷上一個,只有平掉她,郎四輩心裡才能平衡。郎海海的被平茬,
雖是周滿來鬧的,但沒有組長同意,這個茬是平不下去的。顯然,在這個事上,馬
家壓了郎家一頭。

    馬夥兒把事這樣一做,赫老二坐不住了,他說:「我那二兒媳婦也算一個,生
了一男一女。夠了。」

    馬夥兒立即把壺遞過去,給赫老二添滿了茶,赫老二心裡話,不是我赫家怕你
組長,以往和你作難。是給赫家爭口氣,今天讓你,是給赫家爭面子。讓你娃知道,
赫家雖人少力弱,在大情理上不比誰家差。馬夥兒見樊黑子眉眼上有壓不住的高興,
就把茶壺遞過去,邊添茶邊問:

    「樊叔,你家老二媳婦的茬也該平了吧,生了三胎了。」

    樊黑子凜然一驚,手中的碗差點滑落,他結結巴巴地說:

    「組……組長,平……平茬任務不是落實了麼?」

    「是落實了。就不興給國家多做貢獻麼?」

    面對馬夥兒的詰難,樊黑子急得喝進嘴的茶都從頭上冒了出來,嘴張了半天說
不出一句完整話。馬夥兒卻輕鬆地一笑,說:「這樣吧,這次就這樣了,下次有平
茬任務,我就不再多說話了!」

    「對對,一定一定!」樊黑子揩著額頭的汗,有些感激涕零地連忙應承。樊家
本身男丁稀少,下一代四家人只有一個男娃。他心裡有些難受,覺得以往對不住馬
夥兒,他不是馬家一家的人,是整個風子峁村民小組的當家人。

    這功夫郎四輩一直悶頭不語。他已不考慮平茬問題了,他想在風于峁,老輩人
裡面他和馬連生旗鼓相當,下輩人裡面,馬夥兒絕對不是一個善茬,郎家有誰能頂
住這個茬呢。他正在想,馬夥兒把壺舉起來,說:

    「讓前輩們辛苦了,黑天半夜隔溝跨窪的在這裡受熬煎,好在是為了大家的事,
不過,這人情記在我身上,缺情後補。喝茶喝茶。」

    大家把碗舉起來滋溜滋溜地喝,樊黑子幾乎連茶根都喝掉。郎四輩抿了幾口茶,
說,喝了半晚上茶,沒發現這茶有點苦,再說我也喝脹了,你們喝吧。他把半碗茶
順牆根潑在地上,說,散夥吧,路難走,都瞎眉失眼的,平人的茬哩,把自己的老
茬平了咋辦?

    大家都把老碗夾在腋窩裡,各自分頭從黑暗的溝裡走下去。馬夥兒本想安頓幾
句,一想這是多餘,在這種場合說定了的事就是村裡的憲法,誰也無權更改。誰若
變了卦,自己不但背了說話不算數的名,整個家族就會被人瞧不起。他輕鬆地把大
家送出莊院,站在溝畔,朝不同的方向扯著嗓子喊著:走好呵--走好呵--,清
涼的夜裡滿溝壑都是他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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