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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花
作者:呂新

    ——對於山區糧食、蔬菜,以及部分河流和農具的鬆散回憶
    那一年風調雨順,地裡的莊稼密集如雲。山區裡到處都橙黃碧綠,青翠欲滴。
    那一年豐收在望。
    春天裡的一個傍晚時分,幾個農民蜷曲著身子從一排泥草搭起的牛欄裡面零碎
地走了出來,衣袖上和褲子上都掛了許多雜亂無章的牛毛和草葉。他們仿佛在那裡
面傷了元氣,搖搖晃晃地向暮色中走去。
    一些廢棄的舊車輪堆放在山區公路的兩旁,叢生的荒草就從車輪的四周和中間
冒了出來,尖尖地立在風中。
    山坡上居住著一些大雁和麻雀。
    夏天一到,山區裡就全變了樣兒了,到處都五顏六色的,地裡的莊稼長得似乎
比哪一年都好。這一年的景象令人賞心悅目,明眼的人一看便知這是一個五穀豐登、
六畜興旺的吉祥之年,豐收之年。
    於是,到了四、五月份的時候,便不斷地有內蒙山區裡的人來提親,訂日子,
將那裡的閨女們紛紛都嫁過來。
    隔一個月或四十天,山區裡就大紅大綠地渲染一回。有時候在一個好日子裡便
會同時有好幾家娶親的,笙管嗩呐之聲仿佛天上的聲音,娶親的馬車或毛驢披紅掛
彩地載著紅襖紅褲的女人越過古老的長城,從一些荒無人煙的山梁上叮叮噹當地走
來,晴黃的銅鈴聲一路不斷。徒步行走在馬車或毛驢左右的是幾個娘家人,他們都
穿著嶄新的黑襖黑褲,年輕一些的還端端正正地頭戴一頂有棱有角的黃軍帽或藍制
帽,臉上的表情都神聖無比。披紅掛綠的馬車上,載著娘家陪嫁過來的紅木箱子、
梳妝盒和幾個花布的包袱。
    老趙的女人被娶回來以後,天色已過了午後。那時候山梁上綠草如茵,野花搖
曳,山梁上的碎石和沙土沙拉沙拉地磨蝕著一些嶄新的麻底的布鞋。
    在老趙的女人稀疏的記憶裡,那時候還常有清水似的炊煙從沿途的一些山溝裡
悄悄地豎起,形狀如同一根根孤零零的水泥電杆。那時候山區裡還沒有電,她是在
很多年以後望見山區裡栽起的電稈後,才猛然回憶起當年的那些炊煙的。
    回憶昔日年景裡的那些遠逝的炊煙,她就感到人生易老,歲月無情。那炊煙下
面的十幾戶人家的村落結構鬆散,風聲鵲唳。
    老趙的女人來自一個名叫十二潭的地方,她娘家的幾個哥哥此刻就稀稀落落地
走在馬車的左右、他們平日裡賣草賣馬常走這條路,因而就對於沿途的景色早已視
而不見,熟視無睹。在女人鬆軟的印象裡,那時還有幾隻黑色的鴉落在一些零星的
樹上,呆呆地守望著。看見有人過來,也不飛,就像沒看見一樣。這地方的鳥也和
別的地方的不一樣,老趙的女人心裡想道。
    娶親的隊伍進入山區裡以後,山區裡的人們或站在各自的家門口,或擁在一起,
都在等著看,看遠道而來的新娘,看那娶親時的一系列場面。
    那時候老趙正忙著給周圍的眾人發煙,散糖,忙得滿頭大汗。看熱鬧的人很多,
說話的聲音嗡嗡的,沸沸揚揚的,分不清誰是誰。
    老趙的女人從馬車上下來以後,一抬頭,便發現村中央停著的一台拖拉機前站
著一個陰沉沉的人,那人正面無表情地看著剛娶來的新娘。女人臉紅了一下,便被
眾人攙扶著向家裡走去。
    不久以後,老趙的女人便認識了那個人。
    那人就是馮。
    馮那時候是山區裡的村長。
    河東的那些土地都十分潮濕,山區裡的玉米和胡蘿蔔都種植在河東的地裡。一
到夏天,社員們便挖開渠,將河裡的水引進了玉米地裡,日夜嘩啦嘩啦地澆。有一
年,那地裡還破天荒地種了一回水稻。種水稻的主意是公社的一位副主任想出來的,
副主任將這個決定告訴了村長馮以後,馮就在那年的春天派人去晉南買回了稻種,
還買了大量的塑料薄膜。水稻後來是終於種在地裡了,塑料薄膜也用上了,但由於
方法不對頭,秋天的時候連一粒稻子也沒有收穫,從此以後就不再打水稻的主意了,
那些塑料布後來都拿到飼養場和大隊辦公室糊了窗戶。

    河東住著七八戶人家,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凡住在河東的人家人丁都不大興旺,
每戶人家裡都缺幾個主要的人,不是孤寡便是老弱病殘,甚至合家相繼去世。
    河東的空房屋很多。
    附近山上的一些石頭,都是與天空一樣的藍顏色,青顏色。
    幾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坐在河東的一些低矮年久的土牆下曬太陽。他們一邊手裡
慢慢地撚著毛線,一邊打盹,誰也懶的和誰說話,有時,他們當中的某一個人就用
手不住地摩挲自己的黑瘦而蒼老的腿,立即便有麵粉般的皮屑由腿上蕩起來,紛紛
揚揚地在地下落下一層。
    那時候,山區的天空裡基本上什麼也沒有,只是西邊有幾朵雲彩構成了一些牲
畜和河流的形狀。早先流逝在天空裡的一些顏色也早已褪淺,消逝得乾乾淨淨。
    陽光燦爛,山區裡的大喇叭嘹亮地響著。村長馮和村裡的其他幾位幹部經常在
喇叭裡說話,召集開會,通知事情,分糧分油分肉,通知看電影。有時候,馮就吩
咐某一個上過中學的年輕人在喇叭裡念一段報紙。正經的話都說完了以後,喇叭裡
就開始唱,唱二人臺《走西口》,北路梆子,晉北道情。
    在東山上犁地的人那時都看見馮了。馮倒背著一雙紫紅色的大手,斜披著一件
衣服,在河東的一片玉米地的四周轉來轉去。馮的那種神情使人覺得要在他的視線
之內發生一件什麼事情,一種讓人為之側目的現象。
    河邊的一架老式的水車緩緩地轉動著。一個開水車的女人敞著懷,蓬著頭,正
在昏昏欲睡。河水順著明亮的渠道流進了附近的玉米地裡。幾個一絲不掛的孩子在
水渠裡說話,奔跑。
    山區的景象一如既往。
    很多人都以為馮是一個很厲害的人,很凶的人,其實,馮是一個十分溫和的人,
這種性情在很大的程度上主要來源於一些書。馮是一個很喜歡看書的人,他尤其喜
歡那些描寫農村題材的長篇小說。馮一沒事的時候便要找一本書看,吃飯時一手端
著碗,一手拿著一本書,看的比吃的香,有味。
    那一年,馮利用開會以外的一些零星時間,讀完了古典小說《水滸傳》的上、
中兩冊,餘下的一本下冊卻無論如何再也尋不到了。那書是馮向山區小學裡的一位
老師凱借來的。凱說他只有上、中兩冊,就是沒有下冊,下冊可能是遺失了,或是
讓什麼人借去了一直沒有還回來。馮就讓凱回憶那個借書人是誰。凱仔細想了好久,
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是誰,凱是覺得似乎從來沒有人向他借過書。馮面對這情況,便
只好歎氣,覺得遺憾至極,不能完全徹底地過癮。這事成了馮的一樁心事,使他心
緒不安,常常失眠。以後的一些日子裡,馮就見人便開口,問有沒有《水滸傳》的
下冊,被問的人都說沒有,有的甚至連聽也從未聽說過世上居然還有這樣的一部書。
後來,馮在一個赤日炎炎的盛夏的中午遇見了一位搞宣傳畫的縣文化館的幹部。那
幹部告訴馮說,《水滸傳》的下冊可讀也可不讀,因為下冊中所寫的故事已呈現出
一種異常淒涼敗落的景象,人物七零八落,紛紛四散,或溺水而死,或遁入空門,
或血濺城樓,讀後令人十分傷心。另外,下冊裡描寫的江南風光也破敗不堪,幾乎
每一頁都不盡人意,每一頁裡的樹葉和江水都散發著濃郁的血腥之氣。與此同時,
下冊裡艱深晦澀的古典詩詞和繁體字將大量湧現,一如潰退如潮的宋代兵將。粗通
文墨的人很難順利地讀完全書,且讀得極不舒服。
    馮聽了,覺得下冊裡的故事更加神秘,就越發的心馳神往。
    山區裡遍地是煤。
    你扛上一把鐵鎬,甚至拎一柄飯勺,隨便走到某一個地方,刨不了多久之後,
那黑黑的煤便首先看見你了。接著,你再往深裡去挖,一個煤窯就形成了。許多的
煤礦甚至一些很著名的大型國營煤礦就都是這樣起家的。
    你第一個發現了煤,但你肯定當不了礦長。
    二道河北岸的那座大型的國營煤礦就是馮的爺爺當年一鏟子挖出來的。
    煤礦建成以後,馮的爺爺成了太平間裡的看屍人,守夜者。
    這事情很簡潔,道理也很樸素。
    那些由內蒙山區一帶過來的拉煤的馬車都投宿在山區的車馬大店裡。車馬大店
在二道河的南岸,北岸就是煤礦。
    每年的冬天裡,成群結隊的馬車滿載著一車車金黃整齊的乾草便從黛青色的北
地向山區馳來了。除了乾草,他們還從當地帶來了色彩鮮豔的羊腿、葫油、粉面以
及大量的葵花籽。來山區裡兜售,或以物易物。賣掉一車乾草,裝好一車炭之後,
時間就已進入臘月了。成群結隊的馬車滿載著巨大的炭離開了晉北山區,遙望著北
部的波濤般起伏的重重群山,向老家炊煙嫋嫋的村落走去。
    山區裡的羊群漫山遍野,酷似那書中的平凡而不引人注目的標點符號。
    那一年,村長馮帶領廣大的社員們在山區的土地上栽種了無數的向日葵。
    房前屋後,坡上溝裡,到處都能望見一簇簇、一片片的向日葵。
    山區裡的廣大勞動人民滿懷著一腔翠綠的情感,在「二人臺」哀婉的樂曲聲中,
在無頭無尾、兩頭茫茫皆不見的農業歲月裡揮汗如雨,翻身下炕,拖著一些粗糙如
樹的身體出門去眺望那遍野的葵花。那時候他們回憶起了一生中使用過的各種不同
的農具。一些農具的名稱和形狀都已模糊不清了,遙不可及了。另一些則如同挺拔
直立的向日葵枝杆一樣一直寧靜而輝煌無比地懸掛在他們記憶裡的牆頭上,那上面
至今還依稀隱現著手的痕跡。
    他們鬥志昂揚、激情滿懷地穿越大片大片的向日葵地,他們感到幸福的東西是
一種難以言明的十分空洞的東西。
    環顧四周的向日葵熱情洋溢的笑臉,他們聽到了天的聲音。
    無數新鮮而飽滿的葵花籽撒滿在山區裡,記憶中的黎明寒星點點,樹影稀疏。
    那年冬天,那些投宿在車馬店通鋪大炕上的車倌們,面對著從遙遠的北部隨身
帶來的羊腿和葵花籽感到一籌莫展,萬念俱灰。那些早先初來時還色彩鮮豔的羊腿
現在都已變得暗紅了,顏色如鐵銹,斑斑駁駁。車馬大店內的通鋪大火炕熾熱而滾
燙,炕上鋪著堅實厚重的古代青磚,店內懸掛的羊皮和馬車韁繩的氣息有如滾滾的
蒸氣和濁浪,無限濃郁。
    賣不掉那些隨身帶來的羊腿和葵花籽,就換不回妻兒老小過年時的新衣服以及
水果糖和茶葉,換不回一家人的笑臉和歡聲。山區的冬夜漆黑而寒冷,又無限漫長
難捱。只有數量不多的一些星星稀稀落落地撒在一些光禿禿的山頭上,夜深人靜之
後,他們聽到無數條暗紅色的羊腿和葵花籽在皮口袋內相互擁擠著,嚎叫著,並伴
有咬牙切齒的聲音。
    他們的那些馬車都整整齊齊規規矩矩地停放在大店遼闊的院子中央,四周的院
牆下是一排排漆黑而空曠的馬棚。一些深夜飲馬的人拎著水桶,提著一盞昏黃的馬
燈從店內開門出來,向馬棚裡走去。馬匹在草棚裡緩緩地咀嚼著草料,打著噴嚏,
滴著尿。
    西北風從平滑如水的馬背上呼嘯而過。
    一些過去的臉在風中時隱時現。
    馮從公社開會回來以後,天已經完全黑了。馮用一條紫紅色的寬皮帶勒緊了身
上的皮襖。皮帶是公社的武裝部長送給他的。北風呼嘯著,如剃頭刀一樣將他的臉
刮得生疼。
    一到了冬天裡,二道河裡的水就沒有了,河床裡只有風和石頭。馮走著,回想
著公社裡開會時的情景,不經意腳下踩響了河床裡的一些亂石。亂石在馮的腳下在
黑暗中嘰嘰咕咕地響著,仿佛人的笑聲,就是那種陰暗的不懷好意的笑聲。馮被嚇
了一跳。後來,他看看四周無人,便緊走幾步,並哼起了一種顫顫驚驚的山區小調。
    過了二道河以後,馮就來到山區的車馬大店的後面了。旁邊有一條水渠,水渠
旁栽著十幾棵米黃色的楊樹。因為是冬天,水渠裡也乾涸著沒有一滴水。馮聽見風
在水渠裡刮得很厲害,一些落葉響在其中。乾燥的落葉響起來,像是在一頁一頁地
翻書。
    與此同時,馮還聽見從大店裡飄出一種極其粗糙的男人的哭泣聲。哭聲暗啞而
渾濁,令人想到哭泣者本身的形象粗糙無比,醜陋無比,污濁不堪的袖筒裡和鞋子
裡灌滿了沙啞的風塵和陰冷黴濕的污水。
    馮後來走進燈光昏暗、熱氣彌漫的車馬店裡後,車倌們並沒有發現他。在這裡,
都是一些外鄉人,沒有人知道他是這裡的村長,更沒有人起到就是進來的這個人帶
領廣大的社員們在山區裡的每一個角落裡都種滿了金光燦爛的向日葵,從而徹底斷
了所有外來車倌的一部分財源,碎了他們的一些白日夢。馮站在一個灶火邊,神態
如同一個麥草編紮成的草人。馮看見店內的通鋪大火炕上坐滿了灰不溜秋的車倌們,
有的睡覺,有的堆在一起說話,大部分的人正在吃飯。
    馮在店內睜著眼睛四處張望。找了許久,也沒有發現那個粗糙的哭泣的聲音來
自哪裡,便多少有些疑惑。面對眾多的千篇一律的面孔和身影,他無法知道誰是那
個沙啞的哭泣者。他看見車倌們吃的熱火朝天,滿頭大汗,一個個東倒西歪。馮眼
睜睜地望著吃飯的場面,悄悄地往肚裡咽了幾口唾沫。店內到處都堆放著裝滿了葵
花籽的麻袋,馮用手捏了捏一些麻袋後,便返身走出了大店。
    都還在那兒堆著哩,都還在狗日們的手裡窩著哩,看那樣子是一斤一兩也沒有
賣出去,看那樣子狗日的們是不好脫手了,無論如何也脫不了手了,世界上有許多
的事情都經常讓人脫不了手。起初咋樣,後來還咋樣,看樣子他們還得原封不動地
再拉回去。
    夜色稠密,像緩緩流動的油漆。空氣中充滿了石頭和草的氣息,還有樹和土的
冷味。離開二道河以後,那種沙啞粗糙的哭泣聲已經完全消逝不見了。
    馮在黑暗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天上沒有月亮,四周刮著冷風。他望見河東
的山凹裡亮著一處燈火,便知道那只狐狸又出來誘惑那裡的年輕人了。
    馮從來沒有看見過那只孤狸的半點兒蹤影,但他聽很多的人都說起過,那只狐
狸常常化作一個美麗的女人與那裡的年輕人睡覺。馮起初不信,但民兵排長楊死後,
他才有些相信了。民兵排長楊與他的老爹都住在河東的一座破敗的院落裡,楊三十
多歲了還沒有娶到女人。後來的一些日子裡,有人就常在暮色降臨後或天近拂曉時
看見有一個年輕美麗的女人悄悄地從楊住的那座破敗的院落裡走出來,一轉眼後便
閃爍不見了。後來,楊就不能勞動了,不能帶領民兵們在夜間巡邏了。楊病了,病
得面黃肌瘦,五官脫相,有氣無力。馮曾經問過楊。楊就告訴馮說,每天夜裡睡下
之後,便感到有女的鑽進他的身邊與他同睡。女的皮膚滑如凝脂,氣息清香。那情
景猶如做夢,到了白天,楊就兩眼深陷地拖著空虛衰敗的身軀與一些年老的人坐在
土牆下一起曬太陽,看風景,打盹。再後來,楊幾乎連太陽也不出來曬了,不能出
來了,出不來了。有人常在半夜裡望見他家的窯洞上升起一縷炊煙。
    大約過了七、八個月以後,楊就死了。
    那天清晨,人們看見楊的二大爺和楊的爹兩個人共同抬著一口白茬的棺材向山
裡走去。因為楊的家裡沒有一個女人和孩子,所以便一直沒有哭聲,也沒有什麼尋
常的喪葬儀式。馮記得裝殮楊的是一口楊木的棺材,木頭不好,又薄又輕,還沒有
上油漆。楊躺在那口棺材裡被他的爹和他的二大爺抬著到了山裡。馮後來每次回憶
起那情景時便感到心內如焚。馮記得楊比他小幾歲,死的那年是三十一歲。

                                  四

    馮回到家裡後,他的女人還沒有睡,正在燈下做針線活兒。幾個孩子都不在家,
鄰村的王家屯今晚放電影,孩子們都看電影去了,連最小的那個也跟著一起去了。
    馮進門脫去衣服以後,才感到他的背上全是汗,手掌裡也是。
    女人看見馮回來了,就告訴他說家裡的鹽快要吃完了,醋也不多了,地窖裡存
放著的土豆和蘿蔔全凍了,不知怎麼就進去了寒氣。女人一件一件地向他敘說著,
馮聽了就直皺眉頭,不斷地向女人翻白眼,馮感到日子過得很心煩。馮在地下轉了
幾個圈,一直沒有和女人說話,女人只顧繼續叨嘮。
    女人又告訴馮說,學校裡放學後不久,凱就來了,凱給他拿來一本沒有封皮的
書,就放在櫃子上。
    馮向那櫃子上瞟了一眼,櫃子上擺列著一些罎罎罐罐,瓶子缽子。凱拿來的那
本書很厚,書的四周都卷起了毛邊。
    女人笑著告訴馮說,凱今天穿了一件皺皺巴巴的新衣服,像是在箱子裡壓了有
幾百年。凱剛剃了頭,頭髮像一隻倒扣起來的木碗一樣,誰見了都想笑。女人在向
馮說這些的時候,一直都在吃吃地笑個不停。
    馮就有些煩惱。
    馮說,你們女人舌頭就是長,誰的事情都要管,不管好像就不過癮。凱是教書
的,人家是教師,舊社會叫先生,有文化的人總得有一些頭髮在頭上才好,剃個光
頭像什麼,還如何教書?只有農民才剃光頭。
    馮說完話之後,便問女人有沒有飯,女人就告訴他說飯在鍋裡。於是,馮就揭
開鍋蓋從鍋裡端出一碗飯坐在一個小凳子上開始吃。女人看見了,便立即下地從一
口大缸裡撈出一大碗酸菜端到馮的面前,馮就很滿意地沖女人笑了一下。馮吃酸菜
是很有名的,山區裡的人都知道,每頓飯都要吃一大碗酸菜。
    女人又重新回到炕上拿起了針線。女人一邊穿針引線,一邊問道:
    「公社裡沒留你們吃飯?」
    「留了。」馮一邊低頭吃飯,一邊說。
    「那你咋還回來又吃?怕家裡窮不了?」
    「那兒的飯我不想吃。」馮說。
    看著馮大口大口地吞吃著碗裡的酸菜,女人就又說:
    「人家好多人都笑話你吃酸菜,人家都說女人們才愛吃酸菜,懷了孩子的女人
才愛吃。」
    馮說:「我不管,我就是喜歡吃。我娶你這麼多年了,你哪一回覺得我是女人?」
    馮吃過飯以後,一邊坐在凳子上吸煙,一邊望著女人。
    生了四五個孩子以後,女人就越發變得鬆鬆垮垮的了,走起路來老給人一種散
了架的感覺。女人的腰變粗了,腿也開始羅圈了,肚子上的皮肉又松又稀,一嘟嚕
一嘟嚕的。女人在做閨女的那時候還稍微有些姿色。女人從小沒媽,只有一個爹。
女人的爹是種西瓜的,每年的夏秋兩季都在瓜棚裡吃,住。那時候,馮還是一個二
十出頭的青皮後生,有事沒事總愛往那西瓜地裡跑,到了地裡後又總朝那瓜棚裡望。
望來望去,就把女的給望出來了。女人嫁過來以後,一口氣給他生了五個孩子。五
個孩子一個個地先後從她的身體裡走出來後,女人的生命就傾斜了,就散了架了。
凱曾經對他說,她不能再生了,再生就越散了,成為一篇散文了。

                                  五

    凱那時候住在一面緩坡上。
    那坡上有一些人家,房屋的構造都不十分規則,高的高矮的矮,一律都破破爛
爛。在那些破舊的房屋中,有兩間便是學校。
    凱就住在學校裡,裡屋是他吃飯睡覺的地方,外間是學生上課的地方。
    里間是一鋪炕,炕上放著一張小方桌,桌上有一盞油燈和一本書。凱總喜歡把
桌子擦得很亮,地也掃得乾乾淨淨。凱的行李放在炕上的一個牆角裡,上面老蒙著
一張報紙。凱還在牆上貼了一張世界地圖,一些畫片和幾張劇照,夜裡一躺下就全
能看到。
    地下有一筐發綠的土豆和幾棵蔥。每天都有兩個學生給凱抬水來,凱就一個人
做飯、洗衣服。
    我認識凱的時候,凱已經有三十五歲了還沒有結婚,誰也不知道他曾經是否有
過女人,誰也不知道凱是什麼地方的人,但很多人都知道在凱的家鄉每年都開滿了
桂花和玉蘭花,還有修竹和魚塘。凱平日裡最愛哼唱的一首歌就是《八月桂花遍地
開》。
    學生也是大的大小的小,有七八歲的,也有十七、八歲的。有一個名叫陳召娣
的女學生已經十九了還上小學四年級,凱每次站在黑板前望著她時,她的臉就紅了,
頭垂得很低。一節課下來,凱也不知道她聽進去了沒有。問她,她也不說,只是笑。
    逢年過節的時候,社員們便來請凱去家裡吃一頓飯。凱有時候不去,一個人躺
在他那間屋裡望著屋頂發呆。過一會兒之後,就有學生給他送飯來了。什麼飯都送,
餃子、油糕,凡是山區裡人認為好吃的東西就都給他送。凱最愛吃的就是用羊下水
做出來的雜碎湯,湯裡有羊腸子、羊肚子、羊血,還有土豆和粉條,上面浮著一層
紅豔豔的辣椒。這樣的湯,凱一次能喝四至六碗。每年冬天小雪一過,山區裡的人
便開始紛紛殺羊了,這時候,凱就有喝不完的羊雜湯,誰家裡殺了羊都往這送。有
時候,一個晚上便有四五家人同時端著滿滿蕩蕩的一盆子送來。凱當然喝不了這麼
多,即是將褲帶全部放開也還是不行。於是,凱就用一隻飯盒將剩下的湯凍到外面。
想喝的時候,端回來放在鍋裡熱一下就行了。
    冬天在慢慢地過去,大雪過後,山區裡的人就又開始紛紛殺豬了,人的吆喝聲
和豬的尖叫聲每天都不斷。
    社員們這樣對他,凱也就教書特別賣力,教得不遺餘力。
    學校下面的坡上有一些光滑潔淨的石頭,每天都有許多山區的女人們坐在那裡
做針線,奶孩子,聊天。
    儘管凱教書盡心盡力,但那時候凱對於國家印發的教材的內容很不感興趣,所
以,一般情況下,凱總是按照自己的一套想法去教學生,每次講完後,便讓學生們
自己去悟,去吃透,去理解。這以後,凱便端上一杯水,走出教室,與坐在山坡上
的那些女人們聊天,一直要聊到日上中天或夕陽西下後才告結束。
    在那些女人當中,有一個就是老趙的女人。那是一個身材高大,皮膚白皙,眉
眼俊秀的女人,凱知道山區裡的人們平日都管她叫大洋馬。那時候,老趙已當工人
去了。
    夜裡,沒事的時候,凱便躺在炕上,眼睜睜地望著牆上的那張世界地圖和畫片
久久地出神,很晚才睡去。
    凱對於死去的民兵排長楊從內心裡十分羡慕。楊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與一個皮
膚光潔、氣息清香的女人共度一些良宵,真是死而無憾。縱使那個女人是假的,但
那意義遠非如此。
    楊是幸福的。
    凱常常這樣想。
    那天夜裡,凱一個人在讀小說《向日葵的故事》,這本書他已讀過無數次了,
書中關於夜晚的故事和飲酒的兩個場面一直使他耿耿於懷,難以忘卻。他沒事時便
翻看那些內容。他把那幾頁書都折疊了起來,平時只要拿起書隨便一翻,便很快地
找到了。
    在小說裡有關渴酒的一段內容的誘惑和感召之下,凱便萌生了喝酒的念頭。這
個念頭有些蒼白,但卻是火辣辣的,十分強烈。於是,凱拿起一支鉛筆在牆上寫了
一行字:
    我強烈要求喝一次酒
    之後,他又在這行字的四周接連不斷地寫道:
    我強烈要求與村長共同喝一次酒
    我要喝酒
    我還準備與老趙的女人喝一次酒,她的臉很白,一喝酒就紅了,身上也是紅的。
    我喝酒
    讓我喝
    這以後,凱就走到牆邊,從他放衣服的一個木箱子裡翻出一瓶酒。他把那個酒
瓶子拿在手裡仔細地端詳著。他說,我要一個人喝,喝完酒以後我就去找老趙的女
人,我記得她的大門一直都敞開著,她曾經幾次讓我進去,我總是沒時間,現在我
要進去了,我低著頭一彎腰就進去了。他們都說我不行,我其實能行,我這回就要
給他們個好看,讓他們好好瞧瞧到底是誰進去了,到底誰不行,我還要在她的身上
留下一些美麗的句子和標點符號。
    那天晚上,他一個人在小屋裡喝光了那一瓶酒,酩酊大醉。在一片蒼茫無度的
恍惚之中,他看見那女人睡得很香,雙目微閉,烏黑的頭髮散亂在枕上枕下。
    一些金色的眉毛孤獨無比地彎曲在天上。

                                  六

    很多年以後的一個夏天的黃昏,凱把那部小說借給了馮。馮那時候正在家裡生
病。馮看見凱給他送來一本書,馮的臉上就隱隱地泛起了一些忽明忽暗的光,凱感
到那種顏色的光很有靈性,於是,凱就對馮說,你看看吧,一來解悶,二來這本書
很有意思。你是村長,這是一部描寫農村生活的長篇小說,這書看了對你有好處。
    馮聽完凱的話以後便接過書隨手翻閱了一下。後來,馮就放下書,語重心長地
望著凱,馮對凱說:
    「你很辛苦。你是個好人,社員們對你都挺滿意,我準備把村裡養的那幾頭豬
賣了,給你加些工資。
    凱說:「看你說的,你千萬不要那樣,我不是為了錢才借書給你,那樣做只是
一個小人的行徑。錢多就多花,錢少就少花,沒錢就不花,我不計較這些。我只是
覺得這地方能真正讀懂一本書的人並不多,遇到你我很高興,你可別殺豬謝知音。
那些豬都還小,你千萬不要打它們的主意。我這人一生裡最怕生靈塗炭,我一聽見
殺豬,我就十分難受,我就很想哭,想放聲大哭一場。」
    「我覺得那不是在殺豬。」凱說。
    「我覺得那是在殺我。」凱說。
    那個夏日的黃昏,凱告別了馮以後從馮的家裡出來,轉身便走進了一種十分虛
幻十分寧靜的農業背景之中。
    有兩個學生需要家訪。
    一個學生的家住在河東,他過了河以後就穿行在那一片破舊的房屋之間,不久
以後,他就望見楊生前住過的那個座落在河東山坡上的院子了。他的目光在那裡停
留了很久,他在那種時候幾乎忘記了一切的內容。
    那是三間土坯圍成的窯洞,院牆也由土坯圍成,院落裡十分肅殺。其中的兩間
窯洞早已坍塌了,院牆也塌了好幾處。院子內外長滿了灰色的樹木和青草,還有一
些年深日久的木頭。那木頭上生了眾多的蟲子,早先的一批蟲子已經悄悄地死去了,
新生的另一批蟲子就在那些死去了的作為先驅者的第一批蟲子幹褐色的屍體間爬來
爬去,尋找可以吃的東西和可以看的東西。他記得很清楚,在楊去世兩年後的某一
天夜裡,楊的父親也死了。楊的二大爺便用一領席子將楊的父親卷起來,扛進山裡
入了土。這事山區裡的人都不知道,直到後來的一年,有上面的人來召集開會、查
戶口的時候,才發現楊的父親早就不見了,問及去了哪裡,楊的二大爺才說很早就
死了,這會兒屍體恐怕也早已腐化成土了。那時候,楊的二大爺已不在那院裡住了。
楊的父親死去以後,他便搬到山下的打穀場上的一間土房裡住了。一個人住在那裡,
夏天看瓜、護青,秋天看場,守護收割回來的莊稼。
    凱久久地眺望那沒人的院落時,就望見視線裡升起了一縷青煙。他遠遠地聽見
那院落裡有人正在咳嗽,還有鍋碗相互磕碰的聲響。
    楊回來了。凱想道。
    後來,他就望見暮色裡有一個穿紅衣服的女人從那院落裡走了出來。他看見那
女人手裡端著一個淡黃色的葫蘆瓢,就覺得女人是要到河邊去淘米。果然,那穿紅
衣服的女人蹲在山下的河邊淘完米以後就又回去了,他望見那件紅衣服在院中的草
叢裡閃了一下後便不見了。
    楊餓了,他想吃飯。凱想道。
    吃過飯以後,他們就該睡覺了,或者重新上路。那女人的紅衣服就掛在牆上的
一顆釘子上,釘子上有鐵銹。他想道。
    他久久地眺望著那個院落,他是期待著那個女人再一次出來,他一點兒也不明
白她是誰,他就這樣滿懷信心地等待著。他覺得她至少還要出來一次,出來倒水或
是關門。他這樣想的時候,便很激動,他的全身在不住地抖動著,哆嗦著。他始終
都沒有看見那個女人的瞼,她始終都背朝著他。似乎是有意躲避他,怕他看見。這
樣一來,他就感到那個女人一定十分漂亮,至少也可以與老趙的女人相媲美。
    楊是幸福的。他獨自喃喃地說道。
    楊,幸福無比的楊,這件事真他媽的讓人羡慕,讓人著急睡不著,媽媽,我完
了,我覺得我徹底不行了,今夜我無法入睡了,我將失眠,直至天亮。他在暮色中
說道。
    不久之後,那青煙便從他的視線裡消失了。
    天黑了,先前蹲在河邊洗手的農民都不在了,都回家去了,隨之而去的還有他
們手中的農具。整個農業及其所有附屬的東西都一齊沉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河水裡流淌著一些蔬菜的葉子和農具的影子。社員們模糊的身影搖晃著。
    山區一片蒼茫。

                                  七

    回憶那個夏日的黃昏,山區裡赤日炎炎,一些暮歸的牲畜都久久地停留在河邊,
河邊清淺漣漪,漫過一部分蹄印。
    那天黃昏,馮望著凱的身影消失在一些房屋和草木之間後,馮就躲在炕上開始
一心一意地讀書。馮一邊默默地讀著書,一邊小聲哼哼著。馮這樣哼哼呀呀是為了
向別人證明自己確實有病,他現在什麼事情也不能幹,只能躺在家裡讀一會兒書。
    回憶凱遠去的身影,馮就感到心中湧起一片惋惜之情和一種無可奈何的東西。
    等我病好以後,我要悄悄地賣豬,還是別打槍,這事絕不能讓凱聽到半點兒風
聲。他想。
    凱是辛苦無比的,一個人帶著四個年級的學生,的確不易。他又想道。
    翻開那部小說,他感到書中秋天的氣息十分濃郁,莊稼地裡的潮悶之氣迎面撲
來。書中似乎還留有凱身上的某種氣息和痕跡。馮看到了一種線條淩亂而複雜無比
的人的指紋和手相。這種象徵著坎坷和災難的水文圖般的暗示物在他的心裡留下了
難以磨滅的深重印象。他覺得世上的許多東西都似是而非,都一直說不清楚。
    那書中階級鬥爭的形勢非常嚴峻,非常複雜,其中還夾雜著含糊不清的派性鬥
爭和宗族勢力之間的世仇宿怨。書中人民的生活非常清苦,但仍有少數的人花天酒
地,揮金如土。馮對於許多尖銳性的問題不太感興趣,就一頁一頁地跳著往下看。
他的目光越過了一些裡面居住著地主、富農的古老房屋,又經過了一些合作化時期
的水渠和石壩,石壩上寫著一條標語:組織起來。
    穿過一道山崗和一片窪地,他望見書中的一個名叫劉根根的農民正在往地裡送
肥。他看見劉根根趕著一頭土改後分得的毛驢,戴著一頂單耳的帽子,歡欣鼓舞地
向村外的田野裡走去,邊走邊對那頭毛驢說著話。
    那時候天上下起了雨,書中一片泥濘。
    很多年來,馮的目光一直都是大步流星的,有如他平日裡的工作精神,這種作
風在全公社裡都十分有名。現在,他又一次大步流星地走到一個高高的土坡上,站
在那裡向書中的四處眺望。他看見書中有一個很整潔很僻靜的院落,院子裡有一個
身材高大、皮膚白皙的穿花衣服的女人,後院裡有兩個老人正在秘密地窺視著她,
那是她的公公和婆婆。那個女人手裡拿著一塊豬油,正在認真而仔細地往大門上的
一些關節的地方上塗抹。馮從書中知道這女人的男人常不在家,一直在外面當工人,
這女人便有了相好的男人。每夜有男人來時,大門便吱吱呀呀地響個不停,總要驚
動後院裡的兩個老人。牆頭上都插著碎玻璃,根本無法翻進去。後來,有人說了一
個辦法,女人就照那辦法把豬油往大門上塗。塗了豬油的大門在開啟和關閉時都沉
靜如水,無聲無息。女人一連試著開了幾次,又關了幾次,大門依然悄無聲息,一
片平靜。女人顯然很滿意,馮看見女人由衷地笑了,書中描寫那女人「很燦爛地笑
了」。這以後,女人就邁著輕盈的步子回到了屋裡。不一會兒之後,女人就將一隻
草帽掛到了窗戶的外面。那草帽上系著一根紅綢子,還有一根綠綢子。馮知道,這
是一種標記和暗號。馮對於這類情形十分熟悉,了如指掌。他在二十多歲的那時便
常玩這樣的把戲。所以,馮此時就隨手撿了一塊殘缺不全的破瓦向那僻靜整潔的院
子裡投去。瓦片在院裡破碎後,屋裡的女人果然便雲鬢蓬鬆、面色鮮豔地應聲出來
了。
    讀到這裡,馮就急忙合上了手中的書,他知道不能再往下讀了。否則,一系列
的麻煩事便會接踵而來,讓人難以脫手。這時候,馮早已消失在女人的房後了,他
無心戀戰,他感到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腰酸腿疼,身體空虛無力,還時不時地牙疼,
弄得他每天都吸吸溜溜的,他感到自己的精神有些蒼白。某一天清晨,當他從家裡
出來後,被風一吹,他頓時感到頭重腳輕,差一點兒在空中飄起來。他抬頭去望天
空,感到天上至少懸掛著一百多個太陽。
    那個夏日的傍晚,一輛馬車從山區的公路上經過,沿塗落滿了灰褐色的麻雀。
    山區裡的向日葵漫山遍野,仿佛千軍萬馬在宿營、行軍。

                                  八

    老趙曾經斷斷續續地告訴過馮很多事情。老趙主要是讓馮知道他自己是一個十
分講義氣的人。老趙告訴馮說,有一年夏天他去舅舅家走親戚,在路上時看見一個
平日裡很厲害的作惡多端的人被人殺了,還被開了膛,剖了腹。那人的五臟六肺與
一些豬下水混雜著堆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的。
    那年,老趙臨走的時候,與馮在山區南面的玉米地邊並排著走了許久。作為村
長,馮對即將就要從山區的戶口簿裡離去的老趙說了許多鼓勵性的話,老趙就十分
感激,老趙情真意切地抓著馮的手說,其它的都不用再說了,我知道你是個好人,
我知道你不會幹出那種事情來。逢年過節我從礦上回來以後就一定去看你,你就來
我家喝酒。我雖然戶口和工作都離開山區了,但我仍然生是山區的人,死是山區的
鬼,我的家還在山區,我的爹娘、妻兒老小都還在,都沒動。馮聽了老趙的這番話
以後,就感到胃裡很熱。那天,馮與老趙並排著走過了許多片玉米地。老趙望著山
區裡五顏六色的莊稼對馮說,今年怕是又要豐收了。馮就說,我已經聞到秋天裡的
那種氣味了。
    老趙後來從懷裡摸出一個用子彈殼做的很好看的煙嘴送給了馮,馮多年來對此
一直感慨萬千。老趙說,這煙嘴你留著用吧。
    這以後,老趙就走了。
    馮看見老趙戴了一頂淡黃色的草帽,背著一卷簡單的行李,老趙的那件白襯衫
象一面旗幟一樣曾經在馮的記憶裡飄揚了很多年。
    老趙到山區東南方向一帶的國營煤礦上當工人去了。他只是對家裡的女人有些
放心不下。老趙是覺得自己把一朵花兒留在家裡了,那朵花兒很美麗很芬芳,說不
定什麼時候就會讓誰摘了去,或汙了。老趙臨走的前一天傍晚,與自己的父母曾經
說了好長時間的話,大都是關於那朵花兒的一些內容。
    老趙離開山區的那一天,天上正下著一場濛濛細雨,老趙的父母就不讓老趙去
了,要他等一兩天,等天氣晴朗了以後再走。老趙的爹說這樣的天氣出門怕不吉利,
老趙的媽便瞪了他爹一眼。後來,老趙把行李捆好以後就要動身走了。老趙對自己
的父母說:
    「你們不用吵了,今天是報到的日期,我得去,我不去不行。你們只要記住我
說過的那些話就行了。」
    老趙的父母便都點點頭說都記住了,讓他只管放心就是了。老趙辭了父母,又
安撫了一番自己的女人後便上路了。
    那天,馮望見老趙的那件白襯衫像一面旗幟一樣在山區裡飄揚了很久。之後,
便從山區裡消逝不見了。
    這件事遠在十年前的一個下午。那個下午的陽光很稠,一團一團的,仿佛人體
裡的某種東西,遠近的莊稼都彎曲著腰,都不同程度地吐著各自的穗子。
    那時候的情景一直像一幅一寸大小的舊照片一樣翻轉在馮的記憶裡,馮有時候
覺得如同某一個人的一張遺像,回想起來便生出一種陰森冰冷的兇險故事。馮記得,
老趙走的那天,一群羊正在河邊喝水。有人從山上砍回了顏色紛呈的荊條,小山丘
似地馱在背上,慢慢地往村裡走,編筐子,編篩子。
    馮現在就站在當年的那片玉米地邊,但他此時面對著的已不是昔日密不透風的
玉米林,而是近幾年才新蓋起來的一排排房屋。山區裡已有好多年不種玉米了,只
在一些較為偏僻的地方,各家各戶都很少地種一些,供牛馬和其它的牲畜食用。
    早年的莊稼地都沒有了,面對山區裡雨後春筍般湧現出來的座座新房,馮有無
限的說不出的感慨。一些人操起了舊日的手藝,木匠、皮匠、陶瓷、冶煉、紮花圈、
看風水、釀醋、磨坊,還有一些人有的外出打工,有的承包了煤窯或磚場,很快就
提前富起來了。
    夏天的打穀場寂靜而平坦,四周長滿了青草,一些形體笨重的石頭碌碡橫在一
邊。打穀場如今也被附近的幾戶人家分別割據了。早些年,全村的糧食都堆在那裡,
喇叭裡一喊叫,社員們便都各自攜帶著口袋前來分糧。會計和保管一邊記帳,一邊
過秤,那場面十分熱鬧而令人難忘。孩子們在場上跑來跑去,興奮不已。每逢那時
候,他就坐在一堆糧食前吸著煙,與分糧的人們說著話。他喜歡那種生活,那種場
面,他離不開那種淳厚而樸素的鄉村氣氛。
    世道變了,人也就隨著都變了。使他無限驚訝的是,人變化起來是那樣的快,
仿佛一夜之間的工夫,幾乎所有的人都變了,腰杆都硬綁梆的了,都挺起來了,說
話都理直氣壯的,仿佛世上再沒有什麼令他們可伯的東西了,誰也甭想再管誰,誰
也再管不了誰了。魚有魚路,蝦有蝦路,每個人都一門心思地琢磨著與自己有關的
事情,除此之外,對其他的任何事情都不管不問,不冷不熱,全不放在心上。
    對於那些往事的回憶,使他的心變得支離破碎,斑斑駁駁。面對眼前的這些眾
多的新房,他聽到很多年以前的那些玉米林被風吹著,唰啦唰啦地搖晃在他的記憶
裡,投下了一些難以癒合的距離的陰影。站在明媚的陽光下,他聽到十幾年前的玉
米地裡傳出了輕輕走動的聲音,還有小聲交談的聲音。
    老趙家的院子就在那打穀場的附近。院子的三面都用褐黃色的土坯牆圍著。前
面是兩間石頭的房子,住著老趙一家。後面是兩孔土坯的窯洞,住著老趙的父母,
都在同一個院裡。老趙的爹在院牆上插滿了無數耀人眼目的碎玻璃,每一塊碎玻璃
都是尖的那頭朝上,全部插滿以後,遠望近看都覺得是那院牆上長了鋒利而密集的
牙齒。老趙的爹望著那長滿牙齒的牆頭時感到十分滿意。在此之前的一些日子裡,
在他一片一片地往牆頭上插玻璃的時候,他一直都在含而不露地咬著自己的牙齒。
每插好一片後,他臉上的肉就動一下。
    馮站在河灘上向山區的打穀場上眺望的時候,看見老趙家的院門正虛掩著,院
子裡似乎放著一輛自行車。從外面看,只能看見自行車的後胎和那個尾燈,馮看見
那自行車的後胎上拖泥帶水的。
    在不遠處的一個低緩的紅色山崗上,有人正在低頭割草。倒伏後的茅草刷刷地
遮住了割草人的頭部和肩膀,但馮還是一眼就認出割草的人就是老趙的爹。老趙的
爹近幾年專門養羊,養了一大群山羊和綿羊,每年下來也能到手不少錢。馮對老趙
的爹既熟悉又害怕,小時候,每逢過年的時候,馮的父親便總捏著他的脖子讓老趙
的爹給馮剃頭。有錢沒錢,剃頭過年。老趙的爹頭剃得好,他的這種手藝在山區裡
獨一無二。那時候,每逢過年的前三兩天,幾乎所有的大人和孩子都讓他剃頭,他
總是忙得滿頭大汗,剃完一個剃一個。就是這樣忙,也還是不行,到了大年三十晚
上,仍然還有人被父母或老婆提拎著,找他剃頭。
    現在,老趙的爹手裡揮舞著一把雪亮而鋒利的鐮刀,正像一條年邁的魚一樣向
馮這邊的山崗前慢慢遊來,那雪亮的鐮刀就像一條彎月。馮立即便感到自己的頭皮
很緊,脖子裡很冷。他轉過身,視線裡擠滿了葵花熱情洋溢的面孔。

                                  九

    中秋節的那一天,老趙從煤礦上回來了。
    老趙騎著一輛五十年代產的國防牌自行車,他的白襯衫迎風飄揚。那時候,在
山崗上割草的和放牛的人都遠遠地望見老趙了。老趙的自行車上馱著幾個大包小包,
有一個包裡伸出幾枝翠綠色的東西,人們都知道那是老趙從煤礦上買回來的蔬菜和
水果。過節了,在外邊工作的人便都紛紛滿載著節日的禮物往各自的家裡趕。在山
區的公路上,除去老趙和他的自行車外,還有一些騎自行車的人也像老趙那樣馱著
大包小包,飛快地蹬著車子,馬不停蹄地往家裡趕。
    老趙的女人那天一點兒也沒有估計到老趙會那麼早就回來,所以,一直到後來
老趙出現在屋裡後,她才起來。在此之前,老趙的女人一直睡在被子裡,但並沒有
睡,只是懶懶地躺著,不願起來。她在回味昨夜的故事,包括每一個細節。她感到
身上既舒暢無比,又十分懶散,倦慵。
    老趙推著自行車一邊與迎面遇到的人打著招呼,一邊就到家了。他把自行車靠
著土坯的院牆放好後,便提著大包小包進了屋裡。老趙的女人在裡屋聽到門響後有
人進來了,女人就說了一句話。老趙聽到女人的那句話後,便立即愣了一下,他聽
出女人的那話並不是說給他的。於是,他便走進裡屋,對女人說道:
    「是我。我回來了。」
    女人聽到老趙的話以後,便立即翻身從炕上坐了起來,有些愣怔地望著地下的
男人。老趙看見女人的臉上多了一些急躁和不安,少了一些嫵媚和靈秀。他看到女
人現在的這種情形後,忽然之間便想起了那個叫做「措手不及」的成語,他在這一
瞬間便對這個詞語有了一種刻骨銘心的印象。
    「是不是幹活兒累了?要小心身子。」老趙笑著對女人說道。
    「啊,沒有,我就是身上有些疼。」女人披散著頭髮說道。
    「我不知道你要回來。」她說。
    女人說話之間便開始找衣服穿,她現在一絲未掛。老趙看見她的衣服都被蹬到
炕的一個角落裡去了。女人探著身子一件一件地在那裡將衣服找出來,他就站在地
下點燃一支煙後看女人一件一件地穿衣服。從女人的臉上、身上以及衣服上他都極
其仔細地看了一遍。他發現,他留在家中的這朵花兒也漸漸地有些老了,眼角處添
了一些皺紋,身上有幾個地方的皮肉已經明顯地鬆弛了,但依然十分動人。
    女人穿好衣服後對老趙說,你還沒有吃飯吧,我這就給你做飯。吃麵條吧,烙
幾張餅吧,要不就炒菜你喝酒吧。老趙吸著煙對女人說,剛騎了幾十裡山路的車子,
這會兒還不想吃,等中午一起吃吧。
    「我在煤礦上跟一個廚師學會了幾樣菜的做法,中午我做飯。」老趙說。
    女人聽了老趙的話以後,很感激地望了老趙一眼,那中間包含著一種幸福和舒
心,一種深深的年長日久的東西。這以後,女人便開始收拾家,洗臉、梳頭。
    老趙說,我去後面看看就回來。說完話以後,老趙就開門出去了。在經過女人
的身邊時,他就在女人的腰上撫摸了一下。女人那時候正彎著腰洗臉,豐滿的腰就
動了一下。
    老趙所說的後面,就是後院的那兩間土窯,就是他的父母住的地方。
    陽光灑滿了這個整潔僻靜的小院。
    很長時間以後,老趙才從他父母的那兩間窯洞裡走出來,回到家裡。女人經過
一番仔細的梳洗打扮之後,顯得十分漂亮,動人。老趙看著鮮花般的女人時,心裡
便隱隱地有些灼痛。女人看見老趙回來了,就笑著對他說;
    「還是爹媽親,一看見你爹媽就有說不完的話,你心裡就沒有我。」
    老趙就說:「看你說的,我哪能沒有你,哪能把你忘了,忘了誰也忘不了你。
他們老了,他們老擔心我在礦上會有危險,他們反復地問我礦上是不是經常出事,
我說不常出事,那是一個現代化的礦井,人人都懂得安全意味著什麼。你知道,我
要是不給他們說清楚,他們就會不放心,就會一遍又一遍地問。我說清楚了,他們
就不問了。世上有好多的事情永遠都說不清楚,我現在說清楚了,他們就放心了。」
    「看你,我不過是跟你說句笑話,你就當真了,說起來就一套一套的。」女人
說。
    「我是怕我說不清楚,才說了這麼多,我知道你是在說笑話。」老趙說。
    「礦上給你們工人放假了?」女人問。
    「放了。原來說放兩天,後來發現八月十五和國慶節兩個日子正好挨上了,就
放三天。大後天我就得走。」老趙說。
    女人有情有義地望著老趙說:
    「你老不回來,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多住幾天嘛,你不知道我在家裡有多冷
清,也沒個去處,沒個說話的地方。」
    老趙說:「誰不想在家裡多住些日子,可是不行,礦上有規定,我要是誤了規
定的日期,回去以後就要挨批評,還要扣發工資和獎金。礦上今年要在全國的系統
裡爭第一,誰拖了後腿就得吃不了兜著走。」
    女人聚精會神地聽老趙說話,老趙說話的語調很輕,很慢,很平淡。這以後,
老趙與女人又說了一會兒礦上的事,礦上的女人又流行穿什麼衣服了,蔬菜的價格
又漲了,職工俱樂部裡每天跳舞跳到夜裡十二點以後才關門了,經常有外國人去礦
上參觀了,工會主席的兒子剛從美國留學歸來,在礦上當翻譯,許多漂亮和不漂亮
的女孩子都像蜜蜂一樣成天圍著他轉,在他的身邊飛來飛去。說話之後,老趙便開
始做飯,老趙對女人說,咱們做飯吧。
    在此之間,女人仰起粉白鮮豔的一張臉要老趙親她一下,老趙就低下頭親了她
一下。女人還不肯放鬆,要老趙再親她一下,於是,老趙便又親了她一下。
    女人很滿足地笑了。
    那天中午,老趙一口氣做了許多的菜,連那個整潔僻靜的院子裡都飄滿了香氣。
老趙又打開提包,從裡面拿出許多山區裡根本見不到的食品,包括一些式樣新穎的
月餅和點心,還有水果,專為女人買的葡萄酒和一大堆新潮飲料。女人在一旁給老
趙做幫手。老趙紮著一個花圍裙,喊一聲「油」,女人便將油遞上去,喊一聲「鹽」,
女人又將鹽拿過來。老趙在做飯的過程中,女人的臉一直都十分晴朗,十分鮮豔,
嫵媚動人。
    做好飯以後,老趙從腰裡解下花圍裙以後就出去了。老趙出了門,出了小院,
就一直向馮的家裡走去。
    中秋佳節,山區裡節日的氣氛很濃郁。水果的香味和肉的香味從各家各戶的院
子裡飄出來,彌漫在山區裡。
    西瓜都切成花籃的樣式,準備晚上供月。

                                  十

    老趙走到馮原來的那兩間房屋前時,卻見那房屋早已推倒了,成了一片廢墟。
正在疑惑之時,就見旁邊的一個院子裡一個女人正站在門口剝蔥,老趙就問。那女
人告訴他說,馮早就不在這裡住了,蓋了新房,搬到村南去住了。老趙聽罷轉身便
走。
    幾十年前的那片玉米地裡,現在都蓋起了新房,舊日的痕跡一點兒也找不到了。
這裡新房很多,都是清一色的磚瓦房,每一座院子裡都至少有四五間房,院牆也是
磚的,還都造了高高的門樓,門樓和院子裡的臺階都用大理石色和彩色的釉面磚鑲
制而成。馮的房子就在這裡,五間青磚青瓦的房子。
    老趙走進院裡以後,馮正坐在臺階上看報。土地分到各家各戶以後,大隊原先
的辦公室也沒有了,村裡的報紙就都送到了馮的家裡。郵遞員一個月或四十天才來
一次,送來積壓了許久的報紙、信件和電報,村裡的人誰也想不起要看報,只是有
一些女人們常來串門,走時,馮的女人便將一些報紙分送給她們,拿回去苫東西,
晾面,裱糊屋頂。
    馮看見老趙後十分驚訝,十分客氣,馮的臉上那時一瞬間升起了一種很急躁很
不安的神色。馮扔下手裡的報紙,掏出煙遞給老趙後說,我聽人說你從礦上回來了,
我早就想過去看你,就是一直窮忙。
    老趙說,這房子真氣派,又寬敞又明亮,看著就好住。在礦上,只有礦長一級
的幹部才能住這樣寬的房。
    馮說,兒子們都大了,想不蓋也不行了,馬上就都要結婚了。
    老趙說,到我家去吧,我說過我一從礦上回來,就請你去家裡喝酒。
    老趙用手扯著馮的胳膊說:
    「你得去,你不去不行。」
    於是,老趙與馮便並肩從馮的門樓裡出來,兩個人穿過村中的新房舊屋,沿著
山區南面的舊河灘走了一會兒。昔日大片的密不透風的玉米林如今早已蕩然消逝,
蹤跡皆無了。老趙的視線裡有一些灰褐色的矮樹叢,樹叢裡晃動著瘦小的南方來的
養蜂人的身影和他們的一排排木制的蜂箱。馮的視線裡全是一些高矮凸凹的風燭殘
年的舊土牆,土牆的盡頭飄揚著一隻淡黃色的草帽和一條碎花的女人的短褲。
    一些大牲畜站在河邊安詳地喝水。
    在遠處,在馮的視線的盡頭,有一件雪白的襯衫像一面旗幟一樣在飄揚不息。
山上有一把雪亮而鋒利的鐮刀,狀如彎月。
    老趙問馮這些日子以來在幹什麼,馮就說正在挨家挨戶地做工作,讓人們購買
化肥。老趙說,現在當幹部不好當,不如從前了。馮說,無非就是一個空架子,一
件擺設,說什麼話都不管用了,誰聽你的。你手中一無權二無錢,人家從你這裡得
不到好處,當然就不會聽你的。從八三年到現在,村裡一次會也沒開過。不是不開,
是開不起來,在喇叭裡喊半天,喊破了嗓子,也沒有一個人來,都好像沒聽見,最
終還得親自上門,挨家挨戶地去問。
    馮說得很誠懇,老趙便有些激動。這以後,老趙便與馮說了許多語重心長的話。
老趙在說話的過程中,恍惚中看見了一些顏色暗紅的穀子。老趙聽說山區穀倉裡的
一些陳年的麥子都爛了,生芽的生芽,發黴的發黴,穀倉裡的耗子很多。學校裡的
凱曾經帶領學生們滅了好多次鼠,都仍然無濟於事,凱便有些洩氣。凱不止一次地
對馮說起過這事,凱說我不如它們。馮知道凱指的就是穀倉裡的那些老鼠。
    老趙曾經告訴過馮很多的關於滅鼠的辦法。這中間,老趙曾著重地向馮談了耗
子藥和捕鼠夾子這兩種東西。老趙較為詳細地說了耗子藥的成份、配方和功能,以
及捕鼠夾子的構造與用法。此外,老趙還告訴馮說,現在市面上流行的,新出來的
一種捕鼠夾子可以通上電使用,那種東西叫「電貓」。老趙說,耗子就得用耗子藥
或者捕鼠夾子把它弄死。你要是不弄死它,它說不定就要弄死你,它就要永遠來,
要踏破你的門檻,吃光你所有的穀子,讓所有的麥子都白白地爛掉,咬壞你最心愛
的東西,不弄死它簡直就不行。
    老趙說的天衣無縫,無懈可擊,馮聽後便連連點頭。馮感到老趙的一席話十分
生動而又貼切自然,簡單而樸素,但其中又包含著許多複雜的人生道理,老趙的這
些話都是從日常生活中提煉出來的。馮走在老趙的後面時,就隱隱地感到老趙的腦
後長著一隻雪亮而鋒利的眼睛,那只眼睛一直都在凝視著他。
    後來,兩個人並肩穿過寂靜的打穀場以後,就看見老趙的女人正站在門口眺望
著他們。女人高挑而成熟的身體立在那裡,仿佛山區裡的一棵滿面春風的向日葵,
笑臉常迎,青春永駐。

                                 十一

    老趙在家裡住了三天。
    三天內,老趙幹了很多的事情。給女人洗了一大堆衣服,又給他的孩子們分別
都剃了頭。老趙臨從礦上回來之時,給女人買了一件很時興的衣服,女人這兩天就
一直穿著。有一天的一個夕陽西下的時候,老趙看見夕陽流瀉在他家的院子裡、牆
頭上。老趙那時候忽然發現牆頭上的那些碎玻璃上有模糊的斑斑駁駁的血跡。之後,
他又直奔院門,一雙手在那門上摸上摸下,手上油漬斑斑。
    面對院牆上面的那些殘存著的血跡和大門上的油污,老趙久久沒有說話,他感
到自己啞口無言,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也的確就沒有什麼可說。後來,他就把自己
的那件白襯衫洗乾淨了,晾在了院子裡的一根鐵絲上。他仔細地將衣服撫熨了許久,
但結果仍有些地方沒辦法平展,仍然一如既往。面對那衣服,他就不再用心了,他
感到類似的事情很多,都遠非是一個人的願望所能夠扭轉和改變的。
    臨走的前一天夜裡,女人將孩子們都打發睡去了以後,便轉進了老趙的身邊。
兩個人緊緊地摟著,女人在他的懷裡哭一陣,笑一陣,兩個人幾乎一夜都沒睡。天
快亮的時候,他們都有些累了,困了,才稍稍迷糊了一會兒。女人的頭枕著老趙的
胳膊,她烏黑的頭髮散亂著,堆在老趙的胸前,飄揚在他的心中。
    第二天天亮,吃過早飯以後,老趙就要走了。女人一邊抹淚,一邊幫他收拾東
西。女人的眼圈青烏著,左臉有些腫,她把老趙平日裡穿的一些衣服都疊得平平展
展地放進老趙的挎包裡。老趙看了一會兒女人的背影之後,便轉身進裡屋從一個櫃
子裡翻出了一大塊白色的塑料布。他把那塑料布折疊小了放進挎包裡後,女人看見
了。女人很詫異地問老趙帶塑料布做什麼用,他就說在路上時為了防雨。老趙這時
看見女人臉上的顏色有些繽紛,有些萬紫千紅的意思,老趙就有些激動,有些浮躁
不安。女人穿著一件鮮豔的紅毛衣,身體的輪廓很清晰。老趙在女人的身邊不住地
來回走來走去,像一頭磨道裡的驢。
    女人對老趙說,看你,也不怕人笑話,塑料布有多難看,你帶上一把傘吧。
    老趙很感激地望了女人一眼後說,傘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帶的,傘要是帶到礦上,
周圍的其他人就都免不了要用,一來二去,弄壞了就誰也都說不清了。老趙說完這
話以後,轉身回過頭去,無意間看見女人正把十幾個煮熟後的雞蛋塞進了他的挎包
裡,一起被塞進去的還有他帶回來的一些水果。
    「壞了就壞了,無非是一把傘,又不是多值錢的東西,只要你和周圍的人都處
好了,就比什麼都好。」女人說。
    走的時候,女人一直把他送了很遠。他推著自行車,女人跟在後邊,倆人慢慢
地穿過了空曠無人的打穀場,沿著一道低緩的山坡向下走去。他注意到女人在他的
後面邊走邊抹淚,他就說,我是去工作,去掙錢,這是一件很體面的事情。又不是
去坐牢,去發配充軍。報紙上和廣播裡常把我們這種人叫做工人階級,說我們幹的
事情很光榮,很有意義。
    「我知道。」女人小聲地說。
    「南方有一個寫詩的人說我們每天不是在挖煤。」他說。
    「他說我們每天都在挖掘太陽。」他說。
    「這話好聽,難怪叫詩。可太陽是挖出來的嗎?我就不信太陽是挖出來的。」
女人說。
    「說的是,我們礦上的人也都不信。礦長說寫文章的人都神神道道的,都多少
有些酸。有一首歌裡還說我們是太陽之子,就是說我們都是太陽的孩子,一會兒說
太陽是我們挖出來的,一會兒又說我們都是太陽的孩子,不知到底誰對,輩份都說
不清了。」他說。
    女人那時對他說了許多性質和意義都十分溫軟十分嫵媚的話,女人在說那些話
的時候已經不再哭了,但仍在不時地用手抹淚。他對女人說,你別哭了,外面有風,
小心把眼睛和臉哭壞了,哭壞了就不好了。
    女人聽了他的話以後就不哭了,就笑了。
    女人拽著他的衣襟說:
    「一沒事你就回來。」
    他說:「一沒事我就回來。」
    「等下個月,我一發了工資就立即回來。礦上的商店裡正在賣一種蔥綠色的毛
衣,那裡的女人們都穿著那種綠顏色的毛衣,下個月我就給你買回來。」他說。
    「我不要,毛衣都挺貴。」女人說。
    「我也老了,那種衣服也穿不出去了。」女人說道。
    他說,你才有多老,我見過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穿著一件鮮紅的毛衣,還塗
著白粉和口紅,人家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你怕什麼。這事你就不要管了,我知道該
怎麼辦。我知道你喜歡綠顏色的東西和紅顏色的東西。
    「你去礦上後,記著去問問房子,要是有,我就跟你去。」她說。
    「行,我去了以後就問,爭取能弄上。」
    「你回去吧,家裡沒鎖門。」他對女人說,女人就站住,不再往下送了。
    他推著自行車穿過山區裡的一些小路,從一片土豆地和蘿蔔地旁經過。再過幾
天,這些土豆和蘿蔔就都從這裡刨出來存放到各家的地窖裡了。以前,每逢這幾天,
全村的人便都在地裡刨土豆,又說又笑,那場面多麼熱烈,又歷歷在目。他想到昔
日的那些密集的玉米林都已蕩然無存、再也找不到絲毫的痕跡後,他的心便有些黯
然失色,十分難受。一個砍柴回來的農民迎面遇上他後,與他說了一句話。後來,
他邊走邊看到坐在河東的土牆下曬太陽的老人們已經寥寥無幾了,許多早先曾經在
那裡曬太陽打瞌睡的人都已去世了,山區裡再也沒有他們蜷曲而粗糙的影子了。
    那時候,山區裡陽光明媚,草木豐盈,遍野的葵花欣欣向榮,光茫四濺。山區
裡大部分的景象仍然一如既往。那時候,他就感到在農業的故事裡包含著許多無法
言明的內容。
    走了很遠,回頭去望,見女人還在高高的打穀場上向他眺望。

                                 十二

    從山區南面蒼茫無邊的舊河川裡再向南走,有一片灰褐色的矮樹林子,這中間
要經過一條河和一片苜蓿地。老趙小的時候,常去那片灰褐色的矮樹叢裡砍柴,挖
野菜,捉螞蚱。那時候,山區裡的農民也常在那一帶勞動,放牧牲畜。後來,有一
年夏天的一個黃昏,一個年輕的女人在那片灰褐色的矮樹叢裡上吊死了,以後就再
沒有人去那裡了。事情過去了很久,那個年輕的女人也早已死去很多年了,但山區
裡還是很少有人去那裡。
    現在,老趙就推著車子來到了這片灰褐色的矮樹叢邊。還沒有進入林子裡,他
就仿佛聽到了自己童年時代的一些聲音,看到了一幅昔日的情景。
    那時候的天是那麼藍,以後的很多年似乎再也沒有像那樣藍過。那時候他總是
光著一雙腳,在赤日炎炎的山區夏日裡跑來跑去。那時候他們砍完柴以後就去河裡
游水,就騎著牛穿越一些童年的山崗,河水清澈見底,山崗綠草如茵,起伏綿延。
那時候他們總是把一些玉米棒子或蘿蔔藏進草筐裡,上面用一些野菜或豬草掩蓋著,
然後便公然地大模大樣地從村長和下鄉幹部的眼皮子底下悠然走過。那時候他們割
完草以後,就去逮螞蚱,撲蝴蝶,爬上老高老高的樹掏鳥蛋,捅馬蜂窩,一遍又一
遍地捅,直到成群結隊的密集如雲的馬蜂飛舞在山區裡時為止。那時候他們總是架
起火烤麻雀,燒土豆。那時候的夕陽有如胭脂。那時候他們總是在暮色完全寵罩了
山區以後,才大聲地說著話,騎著牛回家,土頭土腦地吃飯。夜裡,躺在炕上,聽
著外面的風在一片一片地將一些樹剝光,剝得一絲不掛。
    那時候的山區像一張安祥古樸的農業圖畫,畫面中的莊稼十分稀疏,蔬菜寥寥
無幾。只有一些牲畜和農具徘徊著,出沒在農業的四周。
    河流從農業的中間緩緩流過。
    他懷著一種麻木而不安的心情走進那片灰褐色的矮樹林裡後,就把自行車放倒
在地上。這個辦法是他爹告訴他的,他聽過後便記住了,就照辦了。在礦上的時候,
他聽領導的話,回了家,他就聽父母的話,聽女人的話,聽孩子的話,可是他的話
卻誰也不聽,沒有人聽。
    林子裡顯得蕭瑟而荒敗,完全沒有了昔日的那種鬱鬱蔥蔥,那種安詳與溫情。
許多的樹枝上都落滿了厚厚的灰塵,整座灰褐色的矮樹林子就像是一堆破舊而腐朽
的記憶,一座劫後餘生的花園的廢墟,消失了昔日的豪華與風雅。
    他從挎包裡掏出那塊塑料布以後,便展開了鋪到地上。這以後,他就坐在那塑
料布上面低頭吸煙,消磨時光。
    他並沒有回煤礦上去,雖然假期已到,雖然他很想回去工作,但他的父母不讓
他回去。兩個老人聲淚俱下地對他說:
    「你要是今天真的回了礦上,我們就都不活了,都死給你看。」
    哭著,說著,父母便拿出了早已準備好的兩根上吊用的繩索讓他看。他看到父
母及那些東西後,便對父母說:
    「我不回礦上去了,我真的不回礦上去了。你們不讓我回去我就不回去了。我
是你們的兒子,我不能不聽你們的話。」
    「我聽你們的。」他說。
    於是,父親就告訴他說,山區南面的那片矮樹林裡經常沒人去,你先去那裡等
上一天,天黑了以後再回來。天一黑,他就來了,正好能堵上他。你媽把乾糧和水
都給你準備好了。
    「你放心地去吧,你不要怕。」父親說。
    他這時就看見他母親不知早已在什麼時候就烙好了許多張餅,烙餅裡還放了雞
蛋和蔥花。此外,還有一隻裝滿了水的草綠色的軍用水壺。
    「你們不用給我帶乾糧,我不想吃,我什麼東西都不想吃。」他說。
    「水也不喝。」他說。
    父母要他聽話,但卻不聽他的話,他們都十分堅決地要他把乾糧和水都帶上。
那時候他有些心煩,就對父母說:
    「你們要是非讓我帶乾糧和水,我就不去了,我這就回礦上去。」
    他說罷便做出一副要走的樣子,父母見了便都有些慌,就都不再提乾糧和水的
事了。父母兩個人之間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之後,他就看見母親從一個箱子裡取
出一塊很大的白色的塑料布給了他。母親讓他在南面的那片灰褐色的矮樹林裡鋪上,
免得受了潮氣,日後落下一個什麼毛病就划不來了。
    他歎了一口氣,沒有說話。
    母親對他說,你還有心思去礦上工作,你一點兒也不知道你的後院已經起火了。
    他還是沒有說什麼,只說了一句「我知道」,便不再說了。
    母親又說,天一黑,那個千刀萬剮的畜牲就來了,有時候半夜走,有時候天亮
了才走。
    他父親這時告訴他說:
    「你媽經常整夜整夜地不睡,搬上一個小凳子就坐在院裡看著守著,聽著動靜,
就這樣還是不行,一點用也沒有。倒是你媽受了涼,每天腰酸腿疼,一躺下就哼哼
個沒完。」
    「我睡不著,我能睡著嗎?我一看見那種事情就睡不著,眼睜睜地看著兒子當
了烏龜,我死不瞑目。」母親說。
    「你這回回來要好好治一治那個騷貨、浪貨。讓她再也不能見男人。」母親說。
    他聽著母親的話,便不住地皺眉頭。他說,媽,看你說的,你這話多難聽,哪
像一個老人說的話。
    「媽,有好多事情你都不知道。」他說。
    母親便氣鼓鼓地說,我什麼都知道,世上的所有事情歸根到底無非就是飲食男
女的事情。他聽了,便又歎口氣說,媽,你就再別說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心煩,有
些事情使我一天也活不下去了,使我一想起來就想死,我其實一點兒也不願多活了,
可還有一些事情又讓我不能死,不管活得多難受,我都得像個人一樣地活著,我得
為那些事情活下去,比如你們兩個,還有我的孩子,還有別的一些事情。你一點兒
也不知道這種日子多讓人難受。現在想起來,我好像從來就沒有痛快過一天。
    父母聽完他的話以後,就看見他鬢角上的頭髮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發灰變白了,
兩人便都有些心酸。父親說:
    「唉,誰都是這樣,誰不是這樣過來的。」
    母親就說,都是讓那騷貨害的,她會遭報應的,她不得好死。
    那天夜裡,父親割草回來後就把那把鐮刀掛到了院牆上的一顆釘子上。鐮刀雪
亮而鋒利,彎曲著,浮現在院牆上。
    那天夜裡,老趙的一個孩子很晚才回來,孩子從院牆下走過後,告訴老趙的女
人說:
    天上只有一根眉毛。

                                 十三

    鄉里召集各村的村長去開會,馮到達鄉政府以後,發現他是來的最早的一位,
其他的人還都沒有到。一位副鄉長見了馮以後,便很親熱地拉著他進了辦公室。有
一個女的正坐在裡面的沙發上打毛衣,聽到有人進來後,只抬了一下眼皮,便又低
下頭打毛衣去了。
    「我來的早了。」馮說。
    辦公室的牆上有一些錦旗和獎狀,還有一張插滿了無數面小紅旗的農副業和鄉
鎮企業的指標圖。
    「也不早了,好多的人現在都正在路上。」副鄉長說。
    「開什麼會?」馮問道。
    「計劃生育。地膜覆蓋。還有孤寡老人、殘疾人福利事業。」副鄉長說。
    馮聽罷,歎了一口氣,便不再說話了。
    後來,會議就在一片唏噓聲中結束了,人們又三三兩兩地往各自的村裡走。
    馮心不在焉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會議進行的中間,有人傳達了一個消息,說東
鄉村的支書和村長兩家九口人都在一夜之間被同一個人殺了,一起被殺死的還有他
們兩家各自餵養的兩條狗。這個消息使所有在場開會的村長們都立刻坐臥不安,面
色如土。西嶺村的村長在開會的過程中,當著眾人的面便情不自禁地尿濕了褲子,
他被送到鄉里的衛生院後,有人說他的胃已經下垂,苦膽可能也嚇破了。殺人的那
個兇手已經跑了,公安部門正撒下天羅地網四處搜捕。「法網恢恢,疏而不漏,會
抓到的。」鄉長一邊擦汗,一邊對大家說。
    馮一路上都在回想著那個令人惶惶不可終日的消息。形勢一片大好,形勢十分
嚴峻。
    那時候,馮就一直隱隱地覺得有一個人正一直無形地走在他的後面,用一隻雪
亮而鋒利的眼睛緊盯著他。
    土地和牲畜都分到各家各戶以後的那些日子裡,馮每天都像是在做夢,恍恍惚
惚的。後來,夢醒之後,他一個人溜到大隊的辦公室裡偷偷地哭了很久,他覺得仿
佛在一夜之間,他就兩手空空,再什麼也沒有了。就連他現在棲身的這間大隊的辦
公室也頃刻間不存在了,有人出高價租下了它,準備開辦翻砂廠,再過兩天,馮就
得把他攜帶了十幾年的鑰匙交出去了,翻砂廠就要成立了。
    村裡的人都紛紛各找門路,尋求賺錢的辦法。女人每日都叨叨他,孩子們也都
說他屁的本事沒有。他既不會種地,也不會做工,那些天,他總是一個人在山區裡
到處轉悠。昔日的一切都頃刻間不存在了,他雖然還是村裡的村長,但已沒有任何
的意義了,村人見了他也愛理不理的,誰也不再把他放在眼裡了。就連原來最不起
眼的馬二旦也變了,和從前不一樣了。馬二旦這個小人買了一台機器,用一輛小平
車推著,走村串戶。用電爆玉米花和膨化酥。那日,他看見一群小孩圍著馬二旦和
他的機器,馬二旦正給孩子們一個接一個地爆玉米花。他走過去以後,就站在孩子
們的身後看那台人模狗樣的機器。馬二旦那狗日的肯定也看見他了,就是一下頭也
沒抬。
    家裡的人也都在擠兌他,說他無能,他一吃過飯以後便離開了家,一個人到外
面去走。可是哪裡又才是他的去處呢?
    日子過去了很久,終於,後來他橫下了一條心,承包了一個磚廠,他聘請了兩
位南方人做燒磚的師傅,那兩個南方人一個是漸江的,一個是廣東的,都鬼頭鬼腦
的,長得都很猥瑣。但他不怕,只要能燒出磚來,能將磚賣出去,他什麼都不怕。
當村長這麼多年,他見過的人多了。磚廠開辦半年後,竟然很有些起色,出了十幾
窯磚。賣了一些錢。後來,有一天鄉長來了。鄉長對他說,不能光顧一個人富,一
人富不算富,只有大家共同富裕起來才是真正的富,一花獨秀不是春,百花滿園才
是春。鄉長要他帶領大家走共同致富的道路,特別是那些孤寡殘疾人和一些暫時難
以富起來的貧困戶。這時候就更應該想到他們。這以後,他就吸收了山區裡的七家
貧困戶進入他的磚廠。老的老,小的小,但眾人都信心十足,幹勁衝天。一個人的
能力有大小,但精神是最重要的。幾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和幾個帶孩子的寡婦每天都
以廠為家,幹到很晚才回家。他漸漸地有了一些欣慰,也真夠難為他們的了。就在
他帶領大家苦幹硬幹將磚廠越辦越興旺時,竟然禍從天降。當燒了半個月的一窯磚
快要出爐時,有一天夜裡,那兩個南方人正在磚場裡喝酒,猛聽得磚窯內發出一聲
巨大的悶響,兩個南方人知情不妙,便攜了各自的東西,星夜逃往大同,乘上南下
的一列火車後便逃之夭夭了,第二天,磚場裡成了一片廢墟,整整一窯磚全部成了
碎片。他像被人從背後捅了一刀似的,好半天沒有一點兒反應。那幾個老人和寡婦
則坐在那片廢墟上哭得呼天喊地,絕望至極。他恨透了那兩個又奸又滑的南方人,
他們坑的並不是他一個人,而是他背後的一群人,一群在任何一種社會制度裡都被
稱之為弱者的人。
    事情過去以後,磚場還在不冷不熱地辦著,冒著煙,每天也還有紅色的磚和青
色的磚從窯裡出來,有的運走了,有的還堆在那裡。那幾個老人和婦女的臉上又漸
漸地有了一些血色和笑容。
    那天夜裡,他嘗試了許多種方式方法,最終仍然一如既往地俯身下來的時候,
老趙的女人聞到了一種十分濃郁的生葵花籽的味道。
    老趙的爹那時候也聞到葵花的氣息了。老趙的爹那時候正拿著那把雪亮而鋒利
的鐮刀準備出去。開門之後,一股巨大的濃烈的葵花的氣息如同一種帶有劇毒的農
藥一樣迎面向他撲來,老趙的爹頓時覺得搖搖晃晃的,手中的鐮刀也砰然落地。
    大地消失了。

                                 十四

    老趙在那片灰褐色的矮樹林裡睡了一覺,他那時候並不想睡,但是不知不覺後
來就睡著了。醒來之後,他看到太陽已快要落山了,一天就要過去了。
    西邊殘陽如血。
    他身子下面的那塊白色的塑料布這時已經揉得皺皺巴巴的了。許多黑黃兩種顏
色的螞蟻正在上面走來走去。那上面還有一些樹葉和幾種其它顏色其它形狀的東西,
他沒有一一細看,他覺得人生在世,有些東西其實根本用不著你細看,再細看也沒
用。
    山區裡這時候一片紅黃,所有的葵花在夕陽下都低垂著頭,都彎曲著各自的身
軀。一些式樣破舊的馬車像幾隻汙黑的布鞋一樣,緩慢地行走在山區的公路上,兩
邊的草和花朵都蒙著土,都是一派灰褐色。
    一隻羽毛金黃的紅嘴鳥飛進了這座破敗的林子裡,在廢墟般的景色裡飛了一陣
後,便又很快地飛走了,灰褐色的林子裡又重新寂靜了下來。也許,林子裡永遠都
是寂靜無聲的,他沒有聽到過任何一種響動。灰褐色的矮樹林子裡佈置了許多密集
如雲的蜘蛛網,當初佈置這些網的蜘蛛的先驅者早已死去了,但同還依然原封不動
地遺留在林子裡。圓形的網規格合理,線條明晰,有如昔日的車輪和羅盤。他望見
一隻紅翅膀的螞蚱被塵封在網中,螞炸早已風乾,如一張捲曲的樹葉。
    仿佛距此很久以前的一個晴朗如洗的季節裡,他看見了山區的胸脯,以及那身
軀上的一些美麗斑駁的花紋。那種景色一直時高時低地起伏著,無限地綿延下去。
    他首先望見山上有許多的疤痕。
    後來,他又比較清晰地望見了那些山,那些山都不芬芳,他看見了治療男女不
育,夜夢遺精,毛髮再生等各種疑難病症的江湖郎中。看見車馬店裡兜售陳年葵花
籽的身穿羊皮襖的內蒙人,他們漆黑如鐵的大手紛紛伸來。以後的一個月裡,他逐
漸清晰地聞到了山區裡馬糞的氣息,看見了顯隱在土豆湯和米湯裡面的無數山區農
民的沉默的表情和面孔。看見了紫紅色的蕎麥、飛跑著的小四輪拖拉機,從河邊低
窪地裡拔出來的拖泥帶水的大蔥和枝頭上綠顏色的青杏。看見了躺在草垛旁的像母
牛一般健壯豐滿的山區婦女沐浴在陽光下的種種姿態。看見一些污濁不堪的盲人宣
傳隊手持著蓋有紅色公章的介紹信,用拐杖得得地敲擊著地面,呼吸著陽光的味道。
看見山區赤日炎炎的夏日的午後,頭枕著牛尾巴睡覺的放牧人,戴著草帽挑著擔子
的鋦鍋匠和爆玉米花的老人、提著彩色條紋走私包的身材瘦小的南方人,彈棉花的、
釘鞋的、養蜂的,還有燙著爆炸頭的溫州人。看見了一些先前的惡夢,山區裡毛色
雜亂的狗在那裡溜來溜去,馬車拉的氣息和河水的氣息。灰褐色的晉北山區,屋簷
低垂,樹枝如鐵,土牆和水溝蜿蜒曲折,阡陌縱橫交錯。他遠遠地望見他的父親來
了。父親戴了一頂褐黃色的舊草帽,手裡提著一個竹藍,竹藍內的一個瓦罐裡盛著
飯,父親是給他送飯來了。他看見父親有些肥胖的身子走起來很吃力,臉上的麻子
或蹦或跳,或沉靜如沙。
    「我不想吃。我早就跟你們說我不想吃,你們就是不聽。」他望著地上的瓦罐
說道。
    「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你一天沒吃了,吃吧,還熱著哩。」父親
打開那個瓦罐後一邊擦汗一邊說。
    「我早就想來了,就是怕人看見了,我知道你早就餓了。」父親用草帽扇著風
說。
    「這會兒天黑了,人少了,我才敢來。」父親說道。「你放心地吃吧,我來的
路上,誰也沒看見我。」父親說著話,天就黑下來了,四周的景色如鉛。有風刮過
來,風中夾帶著一種腐爛的氣味,像是一具散發著臭氣的屍體,或一堆潮濕的木頭。
    「你想吃就吃吧,我不想吃。」他說。
    「要不回家再吃,這會兒天黑了,咱們繞沒人的地方走,不會碰上人。」父親
說。
    於是,他就站起身,與父親一起沿著一條十分僻靜的小路向家裡走。他提著竹
籃,他的父親提著瓦罐。後來,他就把竹籃掛到了自行車的車把上。
    「到了家,我從大門進,你從牆頭上往進翻,我給你在後院放一架梯子。」父
親說。
    走了一會兒後,兩個人就分開了。老趙走在一條平日裡沒人的孤路上,路的一
邊是山崖,一邊有一些破舊的空房和宅基地。這個地方經常死人,誰住誰死,所以,
許多的宅基地就都荒廢了。聽見一些碎瓦片在風中響著,聲音有如老鴉。
    老趙後來翻上家裡的牆頭以後,就看見院牆裡果然立著一架梯子。老趙的爹早
就從大門外回來了,這會兒正站在牆下用手扶著梯子接應他。老趙上牆時,手被牆
頭上的碎玻璃割破了,流了一些血。老趙看見他爹在下面表現得很焦躁,他就順著
梯子下來了。
    「來啦?」他下了梯子後問道。
    「還沒來,快了,一會兒就來了。」他的父親說。
    「比他開會還準時。」母親在黑暗中說道。
    進屋的時候,聽到羊圈裡的羊叫了一聲。老趙的母親便靈機一動,低聲說道,
吃了飯,要不你先到羊圈裡躲一會兒,我一叫你你就趕快出來。
    那天夜裡,老趙吃過飯走進羊圈裡後,看見幾隻羊都用綠色的眼睛望著他,他
用手摸了摸羊頭,就在一個石頭槽子上坐了下來。後來,他感到羊圈裡的空氣很不
好,就起身站到了一孔小窗前,呼吸著外面的氣息。
    天上的星星有如聽到鐘聲後上工的山區農民,都席地而坐,豎起了銀色的耳朵。
    圈裡有好幾隻羊,不知道小雪以後他爹要殺哪幾隻。他這樣想著的時候,就聽
見母親在外面叫他趕快出去。

                                 十五

    老趙在他爹的幫助下,用一條麻繩將馮捆好以後,老趙的女人還光著身子,她
一直沒有看見她的褲子。她身上裹著一張毯子,頭髮散亂著,又濃又黑。
    「不能輕饒了他,他總以為他是村長,總以為別人都不敢動他。你動他,你踢
他。」老趙的女人坐在炕上說。
    「我知道。」老趙說。
    「爹,做了他?」老趙問。
    「使不得,萬萬使不得,殺人償命,自古如此,做不得。」老趙的爹說。
    「那要咋樣?老趙說。
    「給他點顏色,給他點顏色看看就行了。」老趙的爹說道。
    「給他點顏色,咋給他顏色?」老趙說。
    「刮了他,刮了他就有顏色了。」老趙的女人說道。
    「我想割狗日的一個耳朵,讓他一輩子都能記住,讓他一輩子在人前都抬不起
頭來。」老趙的爹說。
    「就割一個?剩下的那個咋辦?」老趙說。
    「就割一個,剩下的那個還給他留下。咱不動他那個,還給他好好留下,原來
啥樣兒還啥樣兒。他要是往後再往誰家去,就讓誰割那一個去。咱就割一個。」老
趙的爹說。
    「就割一個。」老趙說。
    「就割一個。」老趙的女人說。
    馮那時候聽見老趙的女人說話後,似乎很艱難地笑了一下,但沒有發出任何的
聲音,所以,誰也沒有察覺到馮是在笑。馮被捆好以後,身上只穿著一件秋衣。後
來,馮就用頭去一下一下地蹭老趙的腿。
    老趙感到腿上很癢,老趙就笑了。
    老趙說,你躺下,你不要動。
    「你不要挨我,你一挨我,我就忍不住想笑。」老趙說。
    老趙的爹看見馮的兩隻眼睛有些發藍,就對馮說,你不要來回動,你躺下,你
吃得多了。
    馮聽了老趙爹的話,便很善良地望了他一眼,馮說:
    「給我一塊磚,我想枕著磚躺一會兒。」
    老趙的父親聽罷便出外面拿回一塊磚以後就墊到了馮的頭下。馮枕著磚頭說。
    「這磚頭真暖和,這好像是我磚廠裡燒出來的那種磚。」
    老趙的爹說,你說對了,就是你燒的。
    老趙說:「我說過我一從礦上回來就請你來家裡喝酒,可是你就是不聽,你今
天提前就來了,我還沒回來你就來了,我覺得你這樣做挺不好。」
    「我一直都記著你的話哩,我每天都聽見你在嘩嘩地給我倒酒,我以為你回來
了,我就來了,我不知道你還沒回來。」馮說。
    「誰說我回來了?你看見我回來了了你沒看見我回來,咋就知道我回來了?」
老趙說。
    「你這人,我又沒說我看見你了,我沒看見你,我就只當是你回來了。」馮說。
    「我沒回來。」老趙說。
    這時候,老趙的女人坐在炕上,「呸」地朝地下的馮吐了一口。馮感到自己的
臉上很濕,就又笑了一下。
    「你笑哩。」老趙說。
    「你看她,她啐我。」馮說。
    老趙對女人說,你不要啐他。
    「我告訴過你好多滅鼠的好辦法,你就是不聽。你這人,你把那麼多的糧食都
放壞了。每回從倉庫前走過時,我都能聞見那種黴味,有的麥子已經變成綠的了,
經常像蟲子一樣從倉庫裡爬出來。」老趙說。
    老趙說話的時候,他爹出去了。老趙的女人穿了一部分衣服,還有一部分沒有
穿。老趙對女人說:「你要是冷,就穿衣服吧,多穿點。我一看見別人穿得少,我
就覺得冷。」
    「我也是。」馮說。
    老趙的女人聽了他們的話以後,就又開始穿衣服,聲音叮叮噹當的。老趙說:
「你的衣服真響,我好像聽見有銅錢在響。」
    馮那時候正在不住地擺弄自己的頭。馮聽見炕上女人的衣服在叮叮噹當地響,
就感到自己頭上的汗珠正像黃豆一樣砰砰叭叭地往下滴。馮眼巴巴地望著老趙說:
    「你來摸摸,我的一些頭髮讓磚頭磨光了,我的頭皮有些麻。」
    老趙就伸手在馮的頭上摸了一回。老趙說:「這磚頭真硬,你是怎麼燒出來的,
像磨刀石一樣。我一點兒也不知道這磚頭會這麼硬。你好好躺著,你不要動,你一
動,磚頭就要磨你的頭髮了。」
    馮說:「我不動,我聽你的,我知道你的辦法靈。我知道你這人有辦法。」
    這時候,老趙的爹從外面進來了。老趙的爹手裡舉著那把雪亮而鋒利的鐮刀,
他站在門口,將那把鐮刀高高地舉到了門框上方。
    馮看見那把雪亮而鋒利的鐮刀了,這以後,他就一直頭枕著磚頭,仰望著那把
高高在上的鐮刀。望了一會兒,他就又笑了一下,他聲音輕輕地問道:
    「那是甚麼?」
    「刀。」老趙說。
    「不是。你哄我哩,我早就看出來那不是刀,你還哄我。」馮說。
    「我沒哄你。」老趙說。
    「今天初幾了?」馮說。
    「初五。」老趙說。
    「你看今天晚上的月亮有多亮啊,彎彎的,像一根眉毛,又像一把鐮刀。」馮
說著話,繼續仰望著,他臉上的笑容很好看。
    老趙聽了馮的話以後,就順著他的視線一起去看。老趙看了一會兒以後,對馮
說:「你這人,你忘了,每個月的初五,月亮都這麼亮,要是遇上颳風天和下雨天
就不行了。」
    「多像我們小時候看到過的那個月亮啊。那時候,我一直以為那不是月亮,我
一直以為有人將一把雪亮的鐮刀扔到天上去了,扔上後再也落不下來了。」馮說。
    「那時候我們都小,都愣頭愣腦的,都以為鐮刀就是月亮。」老趙說。
    「那時候總是我給你剃頭,每逢過年的時候我就要給好多的大人和孩子剃頭。
我記得你一剃頭就哭,還哭個沒完。」老趙的爹說。
    「我怕疼。」馮說。
    「你爹常跟我說你沒出息。」老趙的爹說。
    老趙告訴馮說,你不要動,我爹說他要給你剃頭了,還要給你刮鬍子。
    「我不剃,我怕疼。」馮說。馮這時候枕在磚頭上有些急躁。
    「我不剃,我就不剃,你非要剃,我就哭。」馮說道。
    「老趙的爹說,你哭吧,你狗日的想哭你就哭吧,我不怕你哭。從小你就愛嬰,
小時候每回剃頭的時候,你都要哭出一身汗。你哭吧,我不怕你哭。這時,老趙又
對馮說,你不要哭,又不疼。你知道我爹剃頭的手藝很有名,他給那麼多的人都剃
過頭。你不要哭,又不疼,我爹從小就愛嚇唬你。
    「我不剃,我就不剃,現在還不到過年的時候,我怕疼。」馮很急躁地說著,
他的頭在磚頭上磨來磨去,聲音哧啦哧啦的。
    「你爹常跟我說你沒出息,果然被他說中了。」老趙的爹說著,便舉著那把刀
來到馮的跟前,他用一隻手按著馮的頭,另一隻手握著刀。
    馮的頭正在抗拒。
    「你哭吧,你要是想哭你就放長聲哭吧,我不怕你狗日的哭。」老趙的爹說著
話,已開始一寸一寸地用刀。
    馮的聲音嗚嗚咽咽的,他的頭像一顆西瓜一樣在磚頭上動來動去。
    「哎喲,您的手上真有勁兒,您這麼大年紀了,力氣還是那麼大。」馮聲音模
糊地說道。那時候馮抽空又仰望了一下門框的上方,他沒有看見那把雪亮的鐮刀,
他就說:
    「我看見那半個月亮不在了。」
    「在我爹手裡握著哩,起風了,怕讓風刮沒哩。」老趙說。
    馮聽見老趙的聲音很遙遠,遠在千里之外。他看見老趙的那件白襯衫在山區裡
迎風飄揚,那些向日葵有如吱吱呀呀的牢輪,日夜旋轉在山區裡。
    那天夜裡山區裡刮了很大的風,遍地都落滿了金色的樸素無華的農業思想,山
區人民翠綠的情感一直持續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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