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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格的故事
王坤紅

                                 一

    幾乎年年如此:每年的雨季對這裡的村民來說一方面孕育著眾望所歸的善舉,而稍不留
神,那從山脊四周匯攏來的河流其兇猛的流勢又會將一切沖走--不過,無論是發生哪一種情
況,這裡的人們都已經習慣了。儘管他們的生死存亡全系於天氣如何,但在他們面前你不能
提起或是抱怨災難,就像切不可對蒙受恥辱的人提起往事一樣,事情就這麼怪。
    下雨天人們只好呆在家裡喝酒,只是那房頂上的茅草隨著雨水的滴嗒聲傾斜得十分厲
害,好像再過一分鐘都有坍塌的危險,倒是從屋裡竄出來的一團團煙霧始終繞著房子不肯消
散,那些從雨水中升起來的白煙使一片高高低低的房子看上去有一種瘋瘋癲癲的氣氛。
    阿格家的房子緊挨在教堂左邊,它是村裡最陳舊也是最有聲望的房子。阿格的祖父是村
裡的第一個基督徒,原因是,阿格的祖父在沒碰到英國牧師馬丁之前一直是個孤兒,馬丁以
上帝的名義收留了這個孤兒,於是,阿格的祖父在16歲時就能簡單地在腳踏風琴上彈奏聖
歌了。馬丁牧師教會了阿格的祖父吃飯前洗手和不打老婆,隨著馬丁牧師的去世,阿格的祖
父成了這一帶的牧師,緊接著,阿格的父親就出生在這所房子裡,也不知是真是假,村裡的
老人都說,阿格的父親懂拉丁文,還會給人和牲畜看病,阿格的父親進過省城的學堂,他回
來時還帶著一個女人,她就是阿格的媽媽。這女人幾乎像一個逃犯那樣整天躲在房子裡,天
熱得受不了的時候,這女人的臉會從樓上探出來在窗口上停留一會兒,很快,這張臉又縮了
回去,沒幾年的工夫,這張臉就徹底消失了,阿格的父親對此事閉口不談,也沒有人敢問,
有說,這女人跑了。
    阿格從父親手裡繼承了這所房子,當然,她還繼承了父親看病的醫術和遠近聞名的釀酒
作坊。阿格不懂拉丁文,也不會彈風琴,只是她釀酒的名聲超過了她父親。偶爾,城裡的宗
教委員會也會發來邀請,阿格已經習慣了,那些人老是問她一些關於她父親的事。在這種時
候,阿格說話的聲音又粗又大,她說她父親臨死前沒有讓她讀《聖經》,他只是要她去拿
酒。可是,你父親是一個基督徒啊。有人提醒阿格。是真的,他要我去拿酒。那人惡狠狠瞪
了阿格一眼,阿格就不說話了。阿格想,上帝也不會比她父親好到哪兒去,她父親從來不敢
打別人,只敢打她,還不許她到外面去說,可見,她父親只是怕人,而不怕上帝。儘管如
此,阿格還是很樂意到城裡或是縣裡去開會,這兒的女人沒有誰能像她一樣戴著一個小紅牌
像模像樣地坐在帶扶手的椅子裡,阿格喜歡這種與眾不同的感覺。不過,也不時會發生一些
令阿格難過的事,阿格一說話,他們就笑,阿格決心不說話,可他們又偏要阿格再說一遍,
阿格剛說了沒幾句,他們又笑了,然後,又再開始。
    在往後的日子裡,教堂不知不覺地又熱鬧起來了,可好像再沒有什麼人請阿格到城裡去
開會了。有一陣子,阿格關了門就往外跑,她才不在乎那些風言風語呢。突然有一天,阿格
令全村人大吃了一驚,這房子的底樓被阿格用油漆塗成了大紅色。從這天起,阿格就不去教
堂了,她只賣酒,漸漸地,阿格賣的東西多了起來,不到一年的工夫,阿格就把整個底樓改
成了店鋪,生意真是好得出奇。
    阿格有錢了,可阿格還是不愛說話,更不愛笑,她不說話不笑的時候還能算得上是一個
好看的女子,可她只要一笑,人們就會睜大眼睛看著她,並模仿她那啦嗒啦的聲音,就好像
她是一個怪物。即便如此,阿格30歲那一年還是結了婚,這男人不是本地人,是阿格從外
面帶來的,這種事在村裡可是頭一回。像上次一樣,阿格自己動手把樓上的房子漆成大紅
色,也許是那個男人的主意吧,他們還在房子背後用木頭搭了一間廁所。結婚這天,阿格請
全村的人到店鋪裡來喝酒,還請他們看屋背後的那個廁所。對這種結婚的方式,村裡的人感
到既古怪又不安,阿格好歹應該求得上帝的保佑呀,但她好像是忘了,或者是故意的,誰知
道呢。果然,才過了半個月,阿格的婚事就鬧出了奇聞,一天中午,縣裡來人把阿格的男人
裝上小卡車帶走了,這時,村裡人才知道,這男人不叫牛大牛,而是叫毛志成。來人還說,
此人是安徽籍的搶劫流竄犯,還拐賣婦女,他們告訴阿格,你受騙了,毛志成在家鄉有老
婆。阿格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大聲大氣地說了一句:嘿,鬼才信呢。


                                        二

    日子一天天過去,每一天都跟前一天差不多。自那男人走了以後,阿格就再也沒有鬧出
什麼怪事了。現在,阿格是這一帶最有錢的人了,隨著世道的變化,有錢人和上帝都同樣受
到眾人的寵愛。阿格明顯地感覺到許多人有事沒事總和她套套近乎,可這沒什麼用,無論是
本村的還是外村的,她對誰都一個樣,凡是到她這兒來借賬或賒帳的,她一律回絕。嘴是兩
張皮,人和這些貨的唯一區別就是人會說話,在她看來,說話和不會說話都沒什麼兩樣,人
的用途也就是從他們身上榨出些錢來。有一次,李牧師拿著一本《聖經》來找阿格,阿格一
邊耐心地解著貨物上的包裝袋一邊問:現在《聖經》賣多少錢啦?去年是10塊,現在是15
塊。嘿,他少說也能賺2塊,說不定比這還多。阿格說話的口氣就跟她平時進貨一樣。喂,
你說誰賺錢呵?李牧師急了。天曉得,你去城裡瞧瞧,寺廟裡的菩薩還不是照樣收錢。李牧
師不想聽阿格說下去,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其實,阿格並不是有意和誰過不去,只是這些年
來,她獨自一個人呆著,除了結婚那半個月,其餘的時間她都是和她的貨呆在一起,她通常
是在關了門之後還在店鋪裡磨到10點多鐘,如果是冬天,她連燈都不開,上樓就睡,所以
阿格說任何事情就像說她的貨一樣,她並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對。
    比這更糟的是,在全村人的眼裡只有品行不端、怪頭怪腦的人才會和阿格搭上話。他們
說的這人綽號叫耳朵,此人是村裡的老光棍,他的歲數大概是在20至40之間,當然,誰也
說不清楚。耳朵長得又矮又小,一雙懶洋洋的眼睛和一張薄薄的小臉,這張臉是有點特殊,
它有時看起來像是小孩,有時又特別老,就跟一個硬核桃似的,那上面佈滿了溝溝坎坎。在
他身上最顯眼的就是那兩隻招風耳了,它們就像是粘在硬核桃上的兩片白木耳,走起路來一
閃一閃。耳朵的名聲不好,並不是因為他的外形,前些年,他的老母還在世的時候,他就以
小偷小摸而出名,那些年,耳朵老是挨揍,他在這個世界上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偷來的雞
或鵝帶到山上,等吃飽之後,他就找一個最陰暗的角落盡可能地把自己藏起來。隨著老母的
去世,耳朵終於過上了自由自在的日子,他先是把家裡值錢的東西賣了個精光,其實也就是
他老母留下的一副銀手鐲和一間破房子,手鐲自然是換了酒喝,而他頭上的破房子倒是誰也
不敢要。倘若耳朵僅僅是個小偷,名聲也不會有多大,有好幾年,耳朵已經沒有被人揍過
了,他兜裡常揣著一些黑乎乎的東西,那是從死人堆裡翻出來的玩藝兒。一個叫麻采的外村
青年時常來找耳朵,有人說,他們是合夥幹,麻采是耳朵的祖宗,耳朵最得意的時候就跟在
他屁股後面,兩條小腿跑得十分歡快。的確,麻采不僅長得五大三粗,公平地說,還十分英
俊,他的穿著打扮不像農民,他穿一條緊繃繃的褲子,腰上系的也不是一條破布,而是一條
棕黃色的皮帶,另外,令耳朵感到自豪的是,麻采有一次和人打架,對方雖然人多,但麻采
卻笑嘻嘻地從屁股後面摸出一把跳刀,他什麼話也不說,只是拿它在褲子上輕輕地刮蹭著,
並用舌頭舔了舔刀口,接著他斜著眼在自己的手上來了一下,一眨眼的工夫,那夥人全跑
啦。耳朵在一旁又笑又跳,麻采嫌煩,一轉身給耳朵來了一下,耳朵躺在地上半張著嘴,麻
采吐了口唾沫:好玩不?耳朵連連說:好玩,好玩。起來,我帶你去一個更好玩的地方。
    這是耳朵頭一次和年輕女人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從小到大,這算得上是頭一回,所謂
耳朵在縣城裡和壞女人混的說法就是由此而起,不過,這些話都是出自耳朵之口。儘管村裡
人沒人信他的話,可村裡的半大小子們還是經常逗耳朵講一些亂七八糟的事。
    一天傍晚,吃過晚飯又沒什麼去處的村民們三三兩兩地聚在阿格的店鋪門口扯閑。這幾
年來,村裡人已經養成了習慣,店鋪就像是村裡的公共場所,除了冬天或是雨天,大多數人
都喜歡在這兒消磨一陣。這天,耳朵也來了。半年不見,耳朵已經變了樣,他那雙細細的小
腿,一拐一瘸,臉上有明顯的青紫色,一件長及膝蓋的襯衣已經爛得不成形,可他還是學麻
采的樣,把衣服敞開著穿。嗨,你和麻采不是給關起來了嗎?人們七嘴八舌地問耳朵。要是
在前些日子,耳朵早就吹了,可今天不行,因為他嘴上的傷口腫得很厲害。
    要是我把房子賣給你…………隨你給多少。耳朵踮著腳尖,想把酒壺遞給阿格。
    喂,你去哪兒啦?縣裡的女人個個都洗得乾乾淨淨,哈哈,洗得乾乾淨淨。有人尖著嗓
子學耳朵平時說話的聲音。
    要是我把房子賣給你…………耳朵仍然踮著腳尖。
    阿格就像什麼也沒聽見,啪地一下,她順手打死了一隻爬在她手上的蚊子。這六月底,
蚊子最吵,但阿格還是喜歡這嗡嗡的聲音,要是什麼時候這些小東西不見了,那周圍就真的
什麼聲音也沒有啦。
    我…………我在裡邊看見他了,他是我們的大哥,他…………連麻采都叫他毛哥,他倆
先是打了一架,麻采輸了,大哥…………不,毛哥說,我們現在是親戚啦…………
    那個安徽人?哈哈?還親戚呢,他是你爹。旁邊的人哄堂大笑,耳朵撇了撇嘴:是真
的,他說我們是親戚。耳朵語無倫次,他快要哭出聲來了。
    叫聲爹我就賞你一口。
    叫呀。
    耳朵轉過頭來,沖著黑壓壓的人影張了張口:爹。
    誰他媽是你爹,像你這號人關死才好呢。
    說,你是不是逃出來的?
    耳朵這下再也不敢吱聲了,他把酒壺收了回來,不由自主地搖了兩下,突然,他一屁股
坐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事情來得太快,人群開始走動起來,把耳朵團團圍在中間,人一多,耳朵哭得就更響
了,就是過去人們揍他的那會兒,他也沒這麼不要臉地哭過呀。站在頭一排的人幾乎被耳朵
身上的那股酸臭味熏得後退了幾步。可不是,在他哭的時候,這張臉變得既鬆軟又粗魯,而
且還腫脹、發臭。
    有人往地上啐了一口痰:嘿,死了才乾淨呢,哭,哭個屁!膽大的人趁機揪了揪硬核桃
上的兩片耳朵,真有趣,耳朵的頭晃得更厲害了,同時,他還伸出兩隻鳥爪般的手東擋西
擋,那脊樑和兩隻小腿也跟著抖個不停。
    人們逗耳朵玩了一會兒也覺得怪乏的,漸漸地,耳朵的哭聲再也提不起他們的興趣了,
他們又恢復到先前的模樣,各自抱著自己的酒壺三三兩兩地走開去。耳朵仍然在哭,聲音倒
是小了些。也不知是誰家的小子躲在暗處用小石頭對準了這尊靶子,石頭打在耳朵懷裡的酒
壺上發出的空響,不遠處,一條狗扯開嗓門大聲地吼了起來。
    阿格靠在店鋪的門框上,一雙硬邦邦的大手交叉著抱在胸前,她已經看了好久了。李牧
師從坐著的臺階上抬起頭來看著阿格說:活該,報應。他似乎又覺得這話說得不妥,願主寬
恕他。阿格抬起手來,啪地一下,又是在打蚊子。接著,她轉身回到店鋪裡,等她出來的時
候,她直挺挺地走到耳朵面前,手上還拎著一個軍用水壺。
    給。阿格把水壺吊在耳朵頭上,哭聲止住了,耳朵的小腦袋定定地支楞著,就像是突然
被一根棍子撐住,驀地,四周靜得可怕,所有的人都伸長脖子看著他倆。
    人們先是看見阿格擰開了軍用水壺的蓋子,自個兒先喝了一口。嘿,你剛才說什麼來
著?你,麻采………你們…………還有他,你們在一起…………阿格抿抿嘴,把酒壺遞給耳
朵。
    四周又響起了嗡嗡聲。是呀,有誰見過阿格發過善心,給誰白沾過一滴酒?沒准,她是
拿耳朵開開心吧?或者,她真想換他的房子?
    耳朵伸手接過酒壺,可他只敢愣愣地抬著頭,不時瞄一瞄四周,仍不敢馬上下口。
    要是我把房子…………耳朵嘟囔著。
    你是裝的,還是真格瘸了?阿格用手指著耳朵的腿說。
    他們打我,嗚--耳朵用袖口擦著鼻子,他的臉像是又腫了起來。在阿格看來,那只不過
是來不及擦掉的眼淚。
    耳朵的嘴爛糟糟的,他只好使勁昂著頭往裡倒,可惜,那酒還是灑得滿臉都是。
    阿格圍著耳朵繞了一圈,人們看不出她這會兒在打什麼主意。嘿,要是我拿一些草藥給
你,你自己回去煮一煮…………嗯,我想你大概連爐子也沒有。
    是,沒有爐子。耳朵可憐巴巴地看著阿格,大概是因為有了酒性,他幾次試圖站起來,
可最終還是坐在地上。
    也沒柴火?阿格說著蹲了下來。
    是,也沒柴火。
    那你吃什麼?阿格問。
    是,哦,不是,我…………我樣樣都吃,在裡邊他們還吃老鼠,我不敢,他們
就…………脫我褲子。
    阿哈--阿格,脫他的褲子。
    脫呀,脫他的褲子。
    人們被自己的想像弄得十分興奮,有幾個人已經樂得搓手搓腳,脫褲子這個詞就如同好
酒一般,味兒很沖,後勁更大,它令人胃口大開。本來他們已差不多快散夥了,可現在才是
時候呢。一股酒氣悄悄地在空氣中蔓延開來,有關男人女人的粗話從人們心底兜出一股說不
清的痛楚,它一陣陣地讓阿格渾身發熱,又一陣陣地把蟄伏在身體裡的怪念頭燒得刺辣辣的
清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呀?

                                        三

    翌晨,天氣變了,霧濛濛的天空飄起了毛毛雨,昨天還是濃豔、悶熱的天氣一下雨就變
得有些陰冷。像往常一樣,天一亮,阿格就起床了,她光著腳走到窗前,一邊穿衣服,一邊
推開窗子。唔,又下雨啦,聲音又大又悶,阿格自己愣了一下。不知為什麼,她近年來自言
自語的一個人說給一個人聽,這聲音常常是在阿格不小心的時候溜出來的,有時,她覺得那
不是自己的聲音,可分明這屋裡除了她還有誰呢。稍稍有點冷,阿格打了個噴嚏。
    阿格突然想起今天是教堂的禮拜日,下雨就下雨吧,反正每逢這一天,生意都不會差。
她開始拾掇鋪子,櫃檯上的灰一天不擦就堆得很厚,當然,不是所有的地方她都有耐心擦,
比如說,在人們不大容易看見的下幾層,阿格就胡亂地抹兩把,然後惡狠狠地踢上一腳,這
個動作已經成了她的老習慣了。接著,她控制住了自己,繼續盤點存貨,只有在貨物面前,
她的臉色才會一點點慢慢恢復到正常的狀態。
    一般來說,阿格每天早晨呆在灶房裡的時間相對要長些。這地方又小又擠,一不小心,
四周的柴火就裡啪啦往下掉,阿格從不嫌煩。她在吃喝上頭向來不虧待自己,不過,幾乎沒
人知道阿格吃早飯也要喝酒。第一口酒,阿格用它來暖暖嘴、漱漱口,然後吐掉,接著,她
開始擺弄一堆大大小小的鍋,裝在鍋裡的都是些實實在在的東西:狗肉煮薄荷、牛蹄筋熬山
芋、木耳炒雞雜…………細細地品著鍋裡的食物,阿格的心中沒准會升起一種熱騰騰的刺人
的感覺,於是,她身體的每個部分都開始活躍起來,顯得既滿足又非常地瘋狂。
    吃了沒有?
    吃了。
    喝了沒有?
    喝了。
    這樣的經驗能顯示出真理,至少,阿格覺得手腳的挪動頓時靈巧多了,只需輕輕地動一
下,那種隱藏在肌膚裡的力量就會徑直闖入心臟,而根本犯不上去打擾腦子。差不多總是這
樣吧,阿格吃完後常常會情不自禁地哼上幾句,當她彎著腰收拾碗筷時,那聲音就走了調,
然後變成了尖叫,一到這火候上,阿格就用手捂著嘴,像是在嘔吐,不過,那手心癢癢的滋
味使阿格捨不得馬上鬆手,於是,那聲音沒了,只剩下暖暖的氣味。
    大約九點鐘的光景,阿格套著一雙拖鞋、一件卡嘰布的藍外套出來開門,她一眼就看見
櫃檯下爬著一團東西,她抱著櫃檯上的門板,仔細地將這團東西審視了一番,就好像將食物
置於胃中,但一時間胃卻拒不吸收一般--她咽了一口唾沫,從屋裡繞到屋外,用穿著拖鞋的
腳把那東西翻過來。一開始,她以為耳朵死了,瞧那兩個鼻孔直楞楞地瞪著天,還有那亂糟
糟的稀牛糞似的頭髮固執地貼在腦門上,接著,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耳朵的臉:嘿,嘿,
下雨啦。阿格像是在吼叫。突然,耳朵猛地抓住阿格的手無力地搖晃著,嘴裡含混不清的出
氣聲仿佛被自個的舌頭堵住。阿格本能地一掙,猛一用勁,她反倒一屁股坐在地上。唔,就
是棵草也還有根筋哪,阿格不明白,耳朵的手簡直就不像是手,他什麼也抓不住。再說,這
屁股火辣辣地生疼,她分不清自己是惱怒還是興奮。噯,這可是她頭一次四仰八叉地摔到地
上呀。下雨啦,下雨啦。阿格喘著氣說。
    當天中午,事情就在村子裡傳開了,因為是禮拜日,這事還傳得相當遠。遠處村子裡的
教民們誰不認識阿格?耳朵當然也不例外,人們對來自於上帝那裡的隱秘信息已習以為常,
而李家兄弟倆說出來的這檔子事才會讓人眨巴著眼哪。他們說,親眼所見,阿格就像平時搬
貨那樣,用手兜著耳朵的頭和兩條小腿把他擼進店裡去了,不信,你們去瞧瞧,今天店鋪就
一直沒開過門--就算是那個安徽人被抓走的那天,阿格也沒關門--可不是,我昨晚就覺得不
大對頭--我還看見她往他嘴裡灌酒,還塞東西--光線太暗,看不清--想讓我相信阿格會發善
心,那真是太陽打西邊出--我知道了,她肯定是為了那房子--屁,你要嗎,那房子比糞坑還
臭,只有狗才上那兒去撒尿--難說是耳朵使了什麼邪術,聽說很靈的,我就知道其中一種,
十棵樹的樹心,十隻鳥的鳥心,十條大路的路心,蛇嘛,要一公一母--整個下午,做完了彌
撒出來的人們都在盡自己的才能編造這個故事,女人們被有關妖術的說法鎮得目瞪口呆,這
使她們想起耳朵從生下來就躲躲閃閃,他除了與墳地裡的野鬼打交道之外,就沒幹過一天正
經活,明擺著嘛,都快吃晚飯了,可阿格的店鋪卻一直關得死死的,說不定…………不過,
有點兒文化的小學教師編出的故事更吸引人,他一邊伸長脖子看著店鋪,一邊說,阿格肯定
是把耳朵弄到床上去了,想想看,耳朵要是有妖術,那還犯得上被關到監獄裡去?還有呵,
像阿格這樣怪頭怪腦的女人難道就不會想男人?再說,那個安徽人也走了三年啦,大不了,
阿格最後把耳朵嚓了。這種事傳出來總是不好聽,我在書上見過,有錢的老女人為了顧面子
常常下此毒手,況且,耳朵的那張嘴就是用錢也難保封得住…………於是,小學老師說書一
般說得人們心驚肉跳,其中的大部分情節都與某個行為古怪的人關著門,並且是發生在深更
半夜的謀殺案有關。這天,小學老師真是過足了癮,就算是平時上課吧,他的學生至多不超
過七八個,現在他看得出,聽他講話的人是越圍越多了。
    晚飯桌上,小學老師的故事給人們帶來了極大的刺激與狂喜。一家人樂融融的有說有
笑,話也比平時多了,頭頂上,那滿是灰塵、年深日久的房椽也與往常不同,一陣陣耗子跑
動的腳步聲咚隆咚隆好似急速悶響著的鑼鼓,女人們俯著身子把火塘裡的火捅得旺旺的,然
後心滿意足地摟著懷裡的小娃娃坐在自己的男人身邊。李家兩兄弟媳婦儘管早晨還被自己的
男人倒在鍋洞旁,可這會兒她們還是巴巴地眼都不眨地瞅著自己的男人。屁,耳朵也算男
人?一想到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小東西會被阿格抱到床上,她們的喉嚨就忍不住發出哧哧的咕
噥聲,那裡面混雜著惱怒、可笑的癢癢的感覺,尤其是當男人們雙肘支撐在桌上,把頭俯在
大碗邊,油光聳動著的肩膀,還有那分得很開的雙膝抵在桌子的橫檔上…………又說到即將
發生在這個村子裡的殺人事件,有可能就是今晚,或者已經發生了,真嚇人,男人們把碗一
推,椅子往後一挪,他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了,他們把水煙筒往大腿上一靠,昂著頭
說,果真是這樣的話,阿格的錢和所有東西都該拿來大夥分,房子呢也要充公,殺人是要償
命的。只不過,這彭家墳從古至今還沒正兒八經地出過什麼江洋大盜和殺人犯,說到底這種
事還是少張揚為好。

    顯然,時候差不多了,天已經黑了下來,密密麻麻的雨下了一天,這陣子也收了口。有
心思的人各自都揣著酒壺急不可待地出了門。夜的深處,他們正在列隊,不是麼,雨雖然停
了,可水就像是從地底冒出來似的,那低沉的寒氣一直跟著人們的腳後跟跑。他們先是繞著
阿格的房子轉了一圈,也看不出什麼名堂,再伸著脖子嗅著空氣中的氣味,還有樓上,那絲
絲縷縷搖曳不定的光線從門板縫裡透出來,隱隱約約的暗紅色呵的確使人發愁。接著,所有
的人一聲不響,光就這麼等著,等什麼呢?誰也不明白到底等什麼。可事情就是這樣的,他
們咂著嘴,打著寒顫,舌頭上那冰涼刺烈的酒氣使他們的腿不由自主的走動著,這莫名的緊
張氣氛從各自的心底攪動起一種微妙的共振,每個人看上去都有點兒狼狽,臉上的表情也十
分相像,是的,這樣的等待使他們結成了一個整體,只是時間一長,它就會讓人更加地窩火。

                                        四

    阿格對此一言不發。需要交待的是,耳朵果真是一直呆在店鋪裡。也就是第二天的中午
吧,白花花的太陽把阿格的樓房照得紅彤彤的,店門是大大方方地開著,阿格一會兒端著
盆,一會兒拿著抹布,裡裡外外忙個不停。過去,很少有人看清這房間到底有多大,顯然,
平時堆貨的地方已經收拾過了,那些個寶貝已被清理到更靠邊的牆角,在空出的地方已放上
了一張床、一把靠椅,一個木箱子上還支著水壺和一堆零七碎八的小零食,那些花花綠綠的
塑料紙看著真叫人眼饞。從外面看過去,耳朵已跟兩天前大不一樣,他正軟嗒嗒地躺在那把
靠椅上呢,頭髮被剪短了,小小的臉顯出一種病態,大概是因為洗乾淨了,這臉才會有了這
副德行,或者他已經意識到自己在生活中吃了敗仗?這六月天,別人都熱得喘不過氣來,可
耳朵身上卻穿著一件鼓囊囊的黑棉襖,扣子一直扣到脖頸,更滑稽的是,那條褲子長抵前
胸,外面系著一條新腰帶。他不時伸著手來回劃著圈,像是在趕蒼蠅,可阿格對那些站在店
鋪外夠頭夠腦的人解釋道:嘿,他還發著燒哩,瞧,又說胡話了。阿格紅著臉對來人都這麼
說。
    又過了幾天,從阿格店鋪裡飄出來的那股中藥味依舊很濃,不過,耳朵身上的黑棉襖倒
是不見了,套在他身上的是一件長及膝蓋頭的土綠色外衣。這下,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這
不就是阿格自己的衣服麼?更讓他們感到惱怒的是,耳朵還是躺在靠椅上,一副老少爺的派
頭,不僅如此,他還專門在有人朝他看的時候使勁伸著那雙又小又短的腿,天哪,他居然還
穿著又白又軟的旅遊鞋。每個人都明白,耳朵這是故意做給他們看的,他不時扭著身子把靠
椅壓得嘎嘎直響,還把腦袋像個大人物似的晃來晃去,嘴裡一邊嚼著東西一邊哼哼唧唧,只
是那乾巴巴的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
    聽聽,哼得多難聽。
    阿格,是豬呵,咋就這麼叫呢。
    呸!這鬼東西裝死倒裝出福氣來嘍。
    你們要買什麼?這些天來,阿格都這樣對付外面的人,只要一有人在她面前議論耳朵,
她就會用眼睛直直地搶住他們,直到這些人把買好的東西拿走為止。
    李家兄弟說是買煙。阿格接過錢數了數:還差一毛二。
    又想漲價?媽的,想從我們這兒刮油,媽的…………這鬼東西…………他們怒視著耳朵。
    眼看著就要吵起來了,阿格的嘴笨,她只能是氣咻咻地喘著粗氣。耳朵呢,他歪著身
子,把眼睛閉了一會,然後搖了搖頭,仿佛覺得這根本算不上什麼,就在李家兄弟的聲音越
叫越大的時候,耳朵睜開眼睛朝阿格喊道:噯,我要吃藥。
    外面的聲音戛然而止。耳朵指著自己的腿對鄉親們說:想不想嘗嘗,這藥是長筋骨的。
這個姿態宛如一個信號,鄉親們有點窘,不知說什麼才好。
    這些天來,阿格一大早就扯了籮筐到山裡頭去轉悠。起初,還真是那麼回事,人們看見
阿格一到做早飯的時間就背著一籮新新鮮鮮的草藥往家趕,至於飯桌上的東西嘛就更不用數
落了,那才是莊稼人心目中的天堂啊。也許是為了方便耳朵,飯桌已移到了靠椅旁,另外還
用一床棉被把耳朵軟綿綿的身子撐住。吃飯的時候,耳朵也比不得從前啦,他吃得很慢,並
且常常停下來瞅著碗裡那又細又白的雞胸脯發呆。一到這時候,正在狼吞虎嚥的阿格就會小
聲地嘟噥幾句,然後慢慢地把兩個人的酒杯斟滿…………再往後,耳朵已不用躺著吃吃喝喝
了,他倒是不見胖,只是那臉上的溝溝坎坎像是打了一層蠟,腦門也亮光光的。他對那些個
好奇心強前來探望他的鄉親們說,他的身體還很虛弱,胃口也不大好,腿肚包一到夜裡就抽
筋…………他吹起牛來就如同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饒舌鬼,好像自以為是一個什麼有頭有
臉的人物。所以呢,我只能成天地喝紅糖水,沒辦法,這全是她弄好的…………耳朵說著,
又打開一小盒動物餅乾。鄉親們恨得牙齒癢癢,他們什麼時候捨得花錢給自己的孩子買這麼
好看的餅乾呀?這會兒也只能看著耳朵用幾根細細的手指撮著,把小兔子、大象、飛機和胖
嘟嘟的牛一個個送進嘴裡,並且用舌頭挺利索地一下下往那兒舔著,每舔一下,他的臉就誇
張地扭歪一下,那樣子真讓人萬分萬分地痛恨。不過,在人們的激動中又很快摻入了另一種
情感,絕大多數好心人都認為阿格是受騙了,當他們尾隨在阿格身後用捂著嘴的方式悄悄把
這番話說出來時,阿格就會緊走幾步把話題岔開:唔,這些我全明白,病在自己身上,只有
自個才知道自個肚子痛。
    漸漸地,阿格店裡的貨已經出現空缺,可也不見她去進貨,她好像是瘋了似的一大早就
出門,也不帶籮筐,並且出去的時間越來越長。從外表上看,她的穿戴是比以前講究些了,
頭髮梳得溜光,在腦後,一個粉紅色的塑料髮夾又大又花哨,顯得非常搶眼,可是你只要去
注意一下她的臉,那緊閉的嘴唇、眼窩旁又細又密的皺紋,微微張開的鼻翼不時翕動著,她
的這副模樣就像是一個孤單寂寞的戀人。偶爾,也能看出一絲不敢肯定的歡欣,倘若這會兒
要碰到什麼人的話,阿格的一雙大手就會捏捏嗦嗦地在衣服的下擺上蹭來蹭去,仿佛那雙手
正在冒汗。
    命運就如同這只冒汗的手在不知不覺中進行,準確地說是暗中進行,只是誰也不能預料
暗中是什麼。
    耳朵恢復元氣的第一個特徵就是愛說話愛吃,或者,耳朵的方式更多地是發自於一種幼
兒的本能。當阿格在灶房裡忙碌的時候,耳朵時常躡手躡腳地走出走進,趁著阿格背對著他
的時候,他會迅速地用手從碗裡或是鍋裡抓起一塊食物,匆忙地吞進嘴裡。有時,一桌子的
飯菜擺好了,耳朵卻像鳥啄似的隨便啄上幾口,不一會兒,又偷偷地從口袋裡摸出一顆糖
來,或是一個烤焦了的灰不溜溜的洋芋…………類似這兒童頑皮式的小把戲,耳朵總是很開
心。阿格呢,她對這種小偷小摸的做態顯得很惱怒,不過,這只是假裝的,有時,她會突然
忍不住笑出聲來:嘿嘿,瞧你這賊東西。
    一般來說,在明亮晃眼的白天,耳朵的嘮叨純粹是因為嘴巴太閑,他一會抱怨瞌睡太
少,一會又抱怨大便不通。也不知是真是假,耳朵的那條腿就是好不利索,尤其是在他絮絮
叨叨的時候,他總是故意把那條瘸腿擱在一個矮板凳上,然後十分愜意地把頭往後一靠,用
一隻手不時地在胃的附近撫摸著。他一會兒問問這個東西賣多少錢,一會又說這天熱得讓他
受不了…………就這樣,他倆整天嘀嘀咕咕地說個不停,連阿格自己也奇怪,她原先的大嗓
門竟不那麼刺耳了,尤其是在她傻樂的時候,她會突然間感到有點不自在,她不敢正眼看耳
朵,不然臉就窘得發紅。
    隨著這一個個單調乏味的白天,隨著七月裡密密麻麻的雨水,濛濛的水霧中不時蕩開來
的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前言不搭後語的聲音,許多話重來倒去--可這有什麼關係呢?到了第
二天仍像是一個新鮮的話題,越到後來,他們聊得越晚,那是因為耳朵說他害怕睡著,因為
他總做噩夢。
    阿格說她從不做噩夢,她從不相信魔鬼。再說,夢有什麼可怕?她問耳朵想不想來點酒。
    當然啦,阿格自己喝得很少,為了打發時間,她會把過去很少上手的針線活找出來,就
像平常村裡有男人的女人那樣,她靜靜地坐在一邊,看著耳朵喝得紅光滿面,手舞足蹈。誰
知道呢,耳朵說不定這會又在編他那些江洋大盜飛簷走壁的故事,阿格不時癡癡地傻笑,有
時,她會讓耳朵再給她重複一遍。
    也許吧,從這時候起,她的舉止和生活方式都開始有了一種不知不覺的變化,就在耳朵
吹得天花亂墜的時候,她的眼神幾乎比任何時候都寂寞;耳朵呢,這會兒只是試探性地提出
一些極為親昵的問題,比如這間鋪子每天都賺多少錢啦,當初是怎麼和那個安徽人搭上夥
啦,還有那個廁所為什麼一直鎖著不用--對耳朵來說,以這種方式過渡到黑暗中免得做噩夢
是相當實用的。但阿格的情況卻完全不同,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了什麼是上床之後還睡不
著的滋味,她對樓下的動靜聽得清清楚楚,偶爾,有老鼠鬧騰,她也以為是耳朵又做了什麼
噩夢…………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戀人之間所特有的那種心神不安的秘密恐怕也就在於此。
    不過有一點關鍵的東西必須提及:在這個被統稱為戀愛的過程中,男人和女人的表現是
根本不同的。耳朵似乎從他所過的生活中擷取了教益,這會兒,他站在鋪子裡的模樣大有一
副沾沾自喜心滿意足的傲慢神氣,這就如同一隻驚慌失措的耗子終於鑽進了一個舒舒服服的
洞裡。較為顯眼的是,他早先那雙肮髒爛臭的腳現在是乾淨得無可挑剔,在他不穿旅遊鞋的
時候,他就蹬著一雙半高跟的擦得亮的皮鞋,尤其讓人看不順眼的是,他那疤疤點點的細腳
杆上還套了一雙淺粉色的絲襪,褲腿有意高吊著,仿佛兩個擠得歪歪扭扭的燈籠。倘若有人
走近鋪子,他就邁著神氣活現的小步子走到櫃檯前,嗨,哥們兒,想要點什麼?還邊說邊朝
對方擠擠眼睛。
    咦,耳朵竟管他們叫哥們兒。這稱呼村裡人感到很新鮮。
    凡此種種,小學老師對大夥的解釋是,他這是在裡邊跟人學的,凡是蹲過大牢的人都算
是多多少少見了點世面,反正能折騰進去的人也必有其過人的招數,否則阿格怎麼
會…………聽小學老師這麼一說,鄉親們更上火啦。屁!肉麻!賊!聽他們罵罵咧咧的口
氣,真讓人疑心他們好像是在妒嫉耳朵。
    與此相比,阿格的情況就完全不同了,她砍柴的時候,砍刀哆哆嗦嗦地險些砍了手背,
還有,她去縣城進貨,竟身不由己地買了一堆她這輩子從未想買的一堆東西:有剃鬚刀、打
火機、一塊漂亮的石英表、大紅色的太空棉背心、帶兜兒的短褲衩--城裡的青年男子都是這
模樣穿戴的。她眼饞地看著他們一手插在褲袋裡,一手摟著自己的女人,哦,城裡的男人看
上去就是這麼氣派--尤其是男人臉上那黑黑的刮過鬍鬚的痕跡直逼喉結的深處。阿格也許並
不知道她自己竟會癡癡地張著嘴,那種說不清的東西,很陌生,可她能感覺到這陌生的東西
正從腳下直奔那個地方…………
    在這些天晚上,耳朵聊累了,阿格就獨自上樓坐在硬邦邦的床沿上,她把剛買來的這些
東西一樣樣看了又看,當她搓揉著那軟嚕嚕的太空服、閃閃發亮的剃鬚刀時,一種從脊骨深
處湧出的、令腸子和頭皮都脹鼓鼓地扭結在一起的彎曲感隨著她手指一張一弛,那太空棉鬼
使神差地跟著一起一伏,當她把捏得越來越小的紅背心舉到心口時,她的脊樑骨一熱,險些
哭出聲來。
    不過,阿格沒有哭,她小時候哭累了就跟現在一樣,腦袋懵懵的,然後關燈,睡覺。
    一年以後,也是個雨季,耳朵還是走了。他是跟剛出獄的麻采一塊走的,沒人知道他們
去了哪兒。出乎人們意料的是,阿格的肚子依舊是扁扁平平的,而且耳朵竟沒有偷走店裡的
錢財。鬼話,也許是阿格不好意思說吧,大夥都這麼猜。
    從表面上看,阿格的日子又跟從前沒什麼兩樣了,耳朵原先躺著的那張靠椅現在髒了
些,阿格用它來堆貨。可不是嗎,如今店鋪的生意已冷清多了,那是因為她的怪脾氣一上來
就隨意漲價,倘若遇到敢當著面罵她的人,她也只當是耳邊風--使她感到快活的倒是罵她的
人被自個的火氣噎得氣喘吁吁,阿格呢,臉上那副幸災樂禍的樣子使人看了害怕。
    只是一到了下雨天,她開門關門時間就誰也吃不准了,有時候吧,哪怕是大白天,哪怕
只是碰到偶爾路過、偶爾停下來躲避暴雨的鄉親們,她也不近人情地趕他們走--既然是來避
雨的,他們總是要走的,對此,阿格已經不會再有什麼幻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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