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以後都市
住在我隔壁的女人
黑兒
我住在陵園路的時候,隔壁有一對夫婦,男的在一家工廠開車,女的沒有工作,
在家裡用一台縫紉機給人繡花。
那女人生得很飄,也很騷情,臉上總有一點媚意,說話又快聲音又尖,有一點
河南口音。我常常聽見她在樓下和房東一家打牌或閒聊時的聲音,有時她也擺了腰
到我這裡來。總是拿了些零食,多半是瓜子,邊嗑邊說話,話題除了張家長李家短
之外,就是她的男人,和她肚子裡剛剛三個月的小孩。談他的男人的時候,她的眼
睛就笑笑的眯起來,誇男人如何的體貼,如何的能幹,有時也說些男人的不是,也
總是嬌媚地拉長了聲音,讓人覺得那男人是天上少有地上無雙的。其實我看見的,
只是一個矮矮的,很粗笨的人,生得倒眉毛小眼睛塌鼻樑,只是很老實的樣子。再
看女人的白皮膚窄腰身,一雙出了水一樣的眼睛,想不出這上天是怎麼搭配的。女
人雖有了三個月的身子,但並不顯得出,她常常的就幻想這孩子是如何的漂亮聰明,
給了那個不知是男是女的小人兒(她總認定是個兒子)許許多多美妙的未來,其中
一個是要把孩子給我當學生,學畫,以後當一個大畫家。但是聽我說了學畫的諸般
苦處後,又猶豫地想了想,便又改了主意,什麼主意我已記不清了,也實在是因為
女人的主意太多,也變得太快的緣故。但這種時候,看她臉上是很歡喜很飛揚的,
連有損她容貌的蝴蝶斑都似要飛起來了一樣。
時間久了我和她也算熟了,有時沒事,便到她那裡坐著看她繡花。女人繡的多
半是很俗氣的東西,大紅大綠的,但看一隻小花繃子在飛快的機針下靈活地轉來轉
去,有些花樣很精細,那針上卻似附了精靈一樣決不走錯線,一個顏色繡完後,女
人拿一把頭有些彎的小剪刀把線鉸斷,迅速地從另一個軲轆上抽出一根線,把頭微
微的一歪,兩個手的拇指和食指輕輕一動,那線就順順當當的自針眼裡出來了,真
是有些優美的意思了。
來這家做活的,多半是大姑娘小媳婦。也有男人,拿一些手絹枕套之類的小玩
藝兒來叫繡,一來了總要耽擱上半天,沒話找話搭腔,女人總是嬌媚地應付著,有
時聽見些無聊的話也不生氣,反而大聲地笑起來,聽得很有趣一樣,不時地拿些同
樣的粗話來反擊。我一天在旁看女人繡花,聽她和一個男人說笑,也許是說得高興
了,那男人把他的手就搭在了女人正在忙碌的白手上,女人還是笑,說「咋有個狗
爪亂撓哩」。順手抽了根針紮了下去,頓時見了血珠,那個男人捂了手,尷尬地笑
著,說了幾句閒話,就趕緊走了。女人看他出去,把塗紅了的嘴唇一撇,從喉嚨裡
發出點笑聲來。
我是不大看得慣這類女人,只知道男人孩子和鍋臺。但也覺得那家的男人好福
氣,天天回來,就見了熱飯,每天的花樣不同,女人是不讓她男人喝酒的,但有朋
友來,卻從不擋他們喝,還加上菜,在旁勸。等男人喝醉了,人都散了,她把屋子
收拾了,如果看我的燈沒有關,就來我這裡坐坐,數落男人跟死豬一樣,只知道睡,
也不會說些好聽的話兒。只有這時,我才在昏昏的燈光裡,模模糊糊地看到女人眼
裡有一點黯淡。
如此過了兩個多月,天熱了起來,女人的腰日見胖了,行動也不方便,腰擺不
起來,少了許多風姿。有時見我過去,就叫我看她的腿,是浮腫的,一按一個坑,
眼睛也腫。她男人不讓她再繡花了,說是怕傷了胎氣。每天早早回來,提了魚肉回
來在爐灶上煮,女人吃他做的飯菜總是搖頭,嫌不好吃,叫我嘗了幾回,果然不是
淡了就是鹹了。後來就常常看見這家的男人看菜譜,在鍋邊,口裡念念有詞地數說
鹽幾分,糖幾分的,比樓下的小學生複習功課還認真。慢慢的女人便不太取笑她男
人了,安心地吃現成飯。天熱,他倆就在門口擺個方凳,邊吃邊聊,有時女人尖叫
一聲,嚇得我從屋裡出來看她有沒有事,正好聽見她嬌媚的聲音向男人解釋:「你
兒子踢我。」男人也就笑了起來,伸手去摸小孩的房子。女人看見我,就打男人一
巴掌,卻叫我去看,這時我就急忙推辭了,回到屋子去。
我對他們的生活雖不以為然,但也覺得也算是一種幸福。
有一天我下了班,騎車往回走,快到時,在僻靜一點的巷子口,看見一個身材
五短的男人,手裡提了一包蔬菜魚肉,正和一個女人拉拉扯扯,仿佛是隔壁的那個
男人,近前去,看清倒眉毛小眼睛塌鼻樑,果然是。我不知該不該過去,我一向不
願管這些閒事,男人看見我,驚慌地硬把那個女人推走了。然後走到我面前尷尬地
打招呼,又語無倫次的解釋了半天,好像是同事們出去玩叫的小姐之類的,總之是
不要告訴他老婆。我看看他心裡很煩他,不耐煩地應付了幾句答應了他。男人很感
謝,臉上堆著虛心的笑,我終於忍不住說:「要不讓你老婆知道,你自己不做虧心
事不就是了?」再也懶得理他。以後幾天裡男人見我總是尷尬地打招呼,常常剛見
我吃過飯,過一會兒還問「吃了沒」?後來見女人果然是沒有什麼,才把這樣的禮
節稀疏了。
但我疑心女人是知道的,因為那天我在和男人說話時看見一個笨重的身影一閃,
晚飯時見她也沒有嬌媚地叫起來,還打了兩個碗。那天晚上很安靜,我坐在陽臺上
乘涼,聽見隔壁的門響了一下,看見女人移了笨笨的身子出來,看見我,笑了一笑,
說:「月亮挺好啊。」我看天上,月亮是個牙兒,跟修過的眉毛有些相似,也確實
很秀氣,就附和她:「是啊。」半天又沒了話。後來她問我:「你說天下有沒有好
男人?」我心裡一跳,不知怎樣答她,想了一想,就開玩笑說:「你男人不就是個
好男人!?」女人笑了一笑,我發現她的眉毛和月牙兒有點像,只是眉心輕輕地蹙
了起來,聽見我這樣說,就像一朵雲飄過一樣地把眉心展開了。那天她的話很少,
大約也就這幾句了,平時嫌她話多,那會兒,卻感到寂寞了。抬頭看月牙兒,它在
一縷縷的雲裡進來又出去。
後來也就再也沒有聽見有關這件事的後話了。
我奉命出差搞一個產品的市場調研,跑了五個省,歷時兩個多月,忙得昏頭轉
向的,也就把那對夫婦忘記了。回來時,人行道旁的梧桐已經落光了葉子。
我回到家,瞥見隔壁的房門緊鎖著。太累了,倒頭就睡,直到第二天快中午時
才起來。收拾完以後,到房東那裡去燒塊煤。房東老太太大驚小怪地對我說:「你
回來啦,你隔壁那家男的死了!」
我嚇一跳,問怎麼回事,老太太眉飛色舞地說:「唉!可憐,那男的給他單位
出差,連著幾天沒好好睡,結果跟一個卡車給撞一塊兒了!當時就死了,可憐女的,
還有娃了。」我心裡也有些為這女人感到淒淒然,問女人現在哪裡去了,老太太說
是到男人單位去了,要五萬塊的撫恤金,單位只肯給兩萬,在那兒鬧了幾天了。老
太太也跟著去熱鬧了一回,說那女人可真厲害,躺在領導的辦公室地板上又哭又鬧
的不起來,引來門外大堆的看熱鬧的人,晚上就跟到領導家裡,人家開飯她吃飯,
人家睡覺她就往沙發裡睡,一個大肚婆娘,誰也拿她沒辦法,何況她還找了些老鄉
來幫忙。下午聽說那邊已經答應給三萬五了。
等老太太絮叨得差不多了,煤都有點燒過勁兒了。我心裡也不再對女人有太多
的同情了,男人死了,倒像發財的機會到了。
過了幾天,女人回來了,說是拿了三萬八的撫恤金,在附近的酒樓擺了一桌酒,
請這些幫忙的人,很有凱旋的意思。她見我回來,叫我也去,我心裡噁心,找了個
理由推辭了。
晚上,有人敲門,我開門一看,是隔壁的女人,臉瘦了許多,腰已如水桶一樣
了,穿了身黑,腳上包了塊白布。手裡拿了個油紙包,問我是不是可以和我說幾句
話,我淡淡的讓她進來,她笨拙地坐在椅子上,把油紙包打開,說是專為我炒的菜。
她低了眉順了眼,低聲下氣的仿佛求我吃一樣。
我心裡不忍了,說:「你這何必呢?」
女人說:「你是有文化的人,看不慣我,也不來吃我的席。我專給你另炒了,
你看賞個面子吧。」
我忙說:「我那裡有看不起你了,我吃就是了。」為打消她的疑慮,我找了兩
雙筷子出來。
我們就這樣幹吃著菜,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過了許久,女人抬頭看著我,眼
睛裡淚光閃閃的,說:「我知你是瞧不起我的,你是嫌我死了男人還這麼高興是不?」
她的眼睛很直率,叫我沒法回避,我只好含含糊糊地說:「人死了不能複生嘛,
你也不要太在意了。」我自己聽著都虛偽。
她又重複說:「你看不起我,是嗎?」不過沒有等我回答,她又接著說,「我
又有什麼辦法呢,我男人死了,就你說的,再也活不過來了。可我咋辦呢?死鬼就
這麼撒手不管了,我可咋辦呢?」說著哭了起來。
我勸她,說一些我都不相信的安慰話,她終於慢慢地平息下來了,夾了些菜吃
了,哽了半天咽下去,像把哭聲都塞回了嗓子眼裡。然後她從懷裡拿了個存摺出來,
對我說:「我拿了三萬八的撫恤金,加上原來的,有五萬塊,夠我兒子念到大學了。
那樣他就可以和你一樣,成個有學問的人了。要是死鬼還在,能掙錢供兒子上學,
他死了,也能掙錢供兒子上學,你說我男人是不是很有本事?」說著笑了起來,笑
得慘慘的,看得我心裡不舒服。
我幫她把存摺收起來,叫她以後不要隨意給人看,免得丟了。又勸了她半天,
她就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來來回回這幾句話,直鬧到半夜,才回去。
第二天,我在走廊上見她,眼睛還紅,衣服穿得整齊,頭髮也梳得光光的。見
了我熱情地打招呼,直說麻煩了,眼底眉梢,又有了些風情的意思。以後我再沒見
她哭過,也沒有特別悲傷的樣子,不知從哪裡抱來一隻貓,有太陽的時候,就在太
陽光裡逗貓。我不禁疑心那天夜裡是我在做夢。
到年根兒的時候,女人家裡來了幾個人把她接去,說是送回老家去生孩子。臨
走給我留了個地址,在河南的一個縣城。我也留了地址給她。
女人就此從我的生活裡徹底消失了。在一個下雪天裡,我在單位收到一封信,
是河南來的,拆開看是那女人的哥哥來的。信上說那女人生孩子的時候,大出血死
了,死前交代給我寫封信,看能不能叫她兒子以後跟我學畫畫。我回了信說可以。
那天,我回家的時候,在巷子裡看見一隻貓,在牆角裡發抖。樣子很像隔壁女
人的那只。但我記得她是帶走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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