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以後都市
找豔遇的詩人
鄒賢琳
牟村和妻子吵了一架,忍無可忍走出家門,在闃無一人的礦區公路上。背叛妻
子的念頭再次如閃電般掠過他狂風巨浪的腦海。
晚霞消逝的時候,這座遠離都市的礦區所有路燈都亮起來了。夜色靜謐而溫暖,
不禁使牟村想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牟村不止一次在電影電視和彩色畫片裡領略
過莫斯科風光,還通過那些優美動聽的俄羅斯歌曲更深層次地感覺到那種異國的浪
漫情調。牟村便愈加對這座到處是灰塵和煙霧的礦區充滿怨憤。
看來,我是一輩子也離不開這個鬼地方了,我在這裡上班、吵架、生病、老死,
就像俄國詩人普希金在詩裡說的那樣:我的歲月就這樣靜靜地消逝,沒有神性沒有
靈感沒有眼淚沒有生命也沒有愛情……
牟村在絕望中鬼使神差地想起他疏遠了許久的「狐朋狗党」毛郎、房輝和王一
鳴。在單調乏味的日子時,牟村一度與他們結成了棒打不散的麻將四人幫,常有幾
天幾夜連續聚賭不離桌的壯舉。為此,牟村的妻子與他們進行了一場艱苦卓絕的
「持久戰」,逼迫牟村退出了四人幫;後來,牟村又因埋頭爬格子寫小說不問家務,
遭到妻子更為猛烈的攻擊。「狐朋狗黨」們揶揄牟村說:你還在過著舊社會的日子,
我們想拯救你於水深火熱之中,可你前怕狼、後怕虎,真他媽沒卵子!三人因此丟
下他這個老大難,改弦更張把興趣轉移到了別處。現在,牟村想起了老朋友,便到
路邊電話亭裡發拷機找他們。
他們剛剛喝完了一場酒,正打算去集貿市場「散散心」。
牟村明白他們所說的「散散心」是什麼意思。他本不願捲入他們的活動,但在
這種時候,他奉勸自己不妨去開開眼界。他甚至很想像他們那樣放浪形骸一次。
牟村是一個生性浪漫的業餘詩人。二十歲的時候,他最大的人生理想是「為美
麗多情的女人寫作」,就像普希金那樣。後來,卻娶了個並不欣賞他寫作的妻子。
理想和志趣的差異使兩人之間的冷戰熱戰愈演愈烈。同時,婚姻像一道厚重的監獄
之門,把他與妻子之外的所有異性徹底隔絕了。他有一種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感覺。
他痛恨平庸,一如既往地渴望著新奇與冒險。二十歲的憧憬和激情常在夜靜更深時
輕輕叩擊他塵封多年的心扉。他渴望背叛單調乏味的生活,渴望背叛變得越來越庸
俗的妻子。他不知道這種想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折磨自己的。他只知道現在,即使
是坐在職工醫院的門診部為患者看病,他也在想著找情人的問題。因此,他對年輕
女患者特別留意,儘管臉上掛著職業性的厭煩。如果說以前他對女人的幻想只是像
節日夜空裡不斷升起的焰火一樣瞬隙即逝的話,那麼現在,只要他向哪個姑娘瞟上
一眼,他的目光就會像CT掃描儀似的鎖定在某一方位,腦海裡則像熒光屏似的閃現
出一幅幅色彩斑斕的畫面。一個姑娘從他眼前「掃描」完,他立刻就瞄準第二個、
第三個。以至於後來,無論是在門診部上班、在馬路上閒逛,還是在家裡看電視,
只要一見到女人,他就會潛意識地把她們當作可以選擇的目標,用頗具穿透力的目
光肆無忌憚地分析她們的優缺點。
眼下,對妻子的憤恨已使牟村下定了最後的決心:一定要讓幻想變成現實!他
心懷鬼胎地跟在毛郎、房輝和王一鳴身後漫無目的朝集貿市場走,鋌而走險的感覺
使他心神不寧,隨時作著撒腿逃跑的準備。
天光下,牟村看見毛郎的寬邊眼鏡片閃閃發光,很像某個戰爭片裡的敵情報官
鼻樑上的道具,又有點像電視裡介紹過的某種現代化反雷達裝置。牟村想,毛郎的
處境也不比自己強多少。毛郎的婚姻屬那種湊合型。毛郎和牟村一樣曾經有過許
多幻想,但他的老婆肥壯而兇悍,毛郎長期屈服於她,心有不甘,想離婚又怕經受
一場天大的災難。老婆娘家很有勢力,毛郎不敢輕舉妄動。毛郎是一個聰明人,從
不讓自己陷入體無完膚的境地。他把老婆哄得很好,但同時又決不委屈自己。這一
點令牟村自歎弗如。毛郎幾乎時時刻刻都在尋找豔遇,且常常順利得手,成功率極
高。相比之下,房輝和王一鳴就差遠了。房輝的婚姻狀況與毛郎基本相似,但個人
條件遠不及毛郎,所以總難找到安慰,總顯露出一副如饑似渴的樣子。毛郎常譏笑
房輝「什麼死貓爛狗都想聞一下子」。王一鳴則是個得過且過的單身漢,總羡慕早
日結婚過上家庭生活,但同時又嫉妒別人的豔遇,常有一些隱藏的不軌行為。王一
鳴剛分到職工醫院時像靦腆的中學生。可有一次,牟村偶爾推門走進他值班的診斷
室,看見他為一十七八歲的少女檢查身體。王一鳴捧著那少女的乳房細細撫摸,目
光癡迷如在夢中……看見牟村,他的臉刷地紅遍了耳根。後來,牟村要王一鳴「交
待罪行」,王一鳴一臉得意地說:那女孩八成是個「貨」!我剛一把聽診器伸到她
腹部,她就把一對白花花的奶子擼出來,「這兒、這兒」的要我檢查,還連聲說
「滿舒服」,我當時樂壞了,告訴她說:你舒服?我比你更舒服!
牟村常常冷眼旁觀他們三人的日常活動,得出的結論是墮落。他在他們相繼變
成「老槍」並爭先恐後尋找豔遇的時候,仍然一如既往潛心於詩歌創作。可有時候,
牟村的腦海裡也常常不可救藥地浮現出王一鳴撫弄少女乳房的情景。他認為他自己
也在墮落。
牟村其實並不在意去集貿市場「散心」的結果。他只看重行動。他一向認為過
程重於結果,人在過程中有一種相對充實和美好的幻想,而結果往往不盡人意。這
種邏輯正好與毛郎相悖。毛郎喜好長驅直入,極注重實效。他曾批評牟村說:你有
一種自我挫敗的心理,這導致了你很難走出水深火熱的生活。
牟村想起這句話就覺得窩囊,便惡作劇地把話題朝老婆方面引。沒料到這根本
就掃不了毛郎們的興。毛郎的回答直率而客觀,帶著一種幸災樂禍的快感。他說:
現在什麼年代?誰管誰呀?老婆有老婆的世界,我有我的天地,我們井水不犯河水,
誰也犯不著疑神疑鬼抓對方把柄。再說她經常上夜班,想抓也抓不著。
房輝搶頭功似的攔過話茬:我老婆就從來不管我的事!她明知道我在外面有
「情況」,也不和我翻臉,哼,就憑她那副黃臉婆相,她敢?!
毛郎乾脆赤裸裸地吹噓自己近來泡妞的戰績:我昨天又解決了一個!這是今年
第二十六個,總共已幹掉了八十三個,預計年底可過一百大關!
房輝憤憤地插言:老毛哇,你平時總要我替你當馬前卒,到頭來,全都成全了
你一個人的好事!可你牛皮吹到如今,還一次都沒替我介紹一個呢……
毛郎理直氣壯地打斷他的話說:你他媽別拉不出屎來怪茅坑臭!上次我給你介
紹了一個,關鍵時刻,你他媽葉公好龍,逃得比銃打慌的兔子還快!怪誰呢?怪你
自己沒卵子!
王一鳴在一旁聽得直咽口水,忍不住拉毛郎的袖子說:你別飽漢不知餓漢饑,
旱死的旱死,澇死的澇死!你老兄路子野,給兄弟找個老婆吧!
毛郎說:你狗日的是悶頭雞啄米吃!披著白衣天使的外衣暗地裡糟蹋了多少黃
花閨女?卻裝出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你不是經常愛到「新娘美髮廳」去「洗頭」
嗎?還唱什麼「離地三尺一條溝,一年四季水長流,不見牛羊去喝水,倒見和尚來
洗頭……」
毛郎突然住了口。牟村注意到毛郎那雙善於發現的眼睛瞄準了一個目標。毛郎
本來是去煙攤買煙的,當他邊說話邊朝煙攤走的時候,他那茶色鏡片後的眼睛骨碌
一輪,就瞄到了一個款款走過的身穿超短連衣裙的漂亮女孩。毛郎前傾著腦袋,鏡
片後凸起一對紅光錚亮的眼球,隨短裙少女的一舉一動左移右移,良久,他呷了一
下嘴巴,喉節處好像有個雞蛋在上下滾動。賣煙的老頭熱情地催促了他好幾聲,他
竟毫無覺察。
觸景生情,牟村想起了毛郎曾以一種「滋味濃處減三分讓人嘗」的慷慨給他介
紹的一個姑娘。那是個會抽煙、會喝酒,一看就是專門吃男人飯的那種女人。牟村
顯然沒什麼可供她「吃」的,卻天真地希望同她在夜色裡散散步,或者聽聽音樂、
談談文學什麼的。那姑娘譏笑他是個「生瓜蛋」,但還是耐著性子回答了他的提問。
姑娘很爽快,開口就稱自己「至少玩過兩打以上的男人」,她一臉自豪地說:他們
都以為占了我多大便宜,其實,究竟誰占誰的便宜?只有天知道!牟村覺得這姑娘
不簡單,說出了一句頗具哲理的話。牟村一時大發感慨:看來男女之間確實存在著
一場逐鹿之戰,戰爭持續了幾千年,鹿死誰手尚未可料。
牟村跟著毛郎三人穿街入巷,來到位於礦區鬧市區的集貿市場。一路上,見到
警察模樣的人牟村就有些緊張。毛郎神神秘秘地介紹說:這兒一到晚上八九點鐘就
有許多「西洋景」。這話使牟村有些緊張起來。走進破敗的集貿市場,毛郎開始長
頸鹿似的伸著脖子東張西望,探測的目光幾乎掃遍了每一個昏暗的角落,他那副極
有學者派頭的眼鏡閃爍著勤奮的光芒,使猶猶豫豫的牟村得到了少許安慰,打消了
中途撤退的欲念。但是,兜了幾個圈子,除了見到一兩個蓬頭垢面的瘋子外,並沒
有發現一個女人的影子。毛郎尷尬地搔著腦袋對牟村解釋說:今天天氣有點兒不對
頭!要是前幾天……為了證實自己的觀點,毛郎很老到地指出,那個從煙攤邊走過
去的短裙少女就是一個「貨」,幾天前她在集貿市場露過面,要是天氣好,她是不
會這麼早就開溜的。
街上冷冷清清,只有工人俱樂部的服裝第三層樓上燈火通明,隱約可見許多人
坐在裡面。四個人無所事事走到樓前。房輝說:這幾天俱樂部的服裝裁剪培訓班開
課了,不少大姑娘小媳婦都來參加,說不定可以遇到幾個「貨」!王一鳴一聽,馬
上來了情緒,攛掇毛郎和牟村一道上去看看,牟村稀裡糊塗跟著他們爬上三樓。寬
敞的大廳裡果然坐滿了鮮亮可人的女子。一位戴老式眼鏡的瘦小中年人一手拿書,
一手捏著粉筆頭,在黑板上起勁地圈圈點點,講課聲音之大超出牟村意料之外。毛
郎咽了一口唾沫,不無妒意地對牟村說:這個傢伙我認識,老淫棍一個!不知廢掉
了多少漂亮姑娘。
牟村不知所措地望著那些因他們四人的出現而交頭接耳的姑娘媳婦們。突然,
他被兩道驚詫的目光逮了個正著——竟是他自己的妻子!
對於牟村來說,要找到一次真正的「豔遇」絕非易事。其實,早在毛郎們眉飛
色舞地吹噓他們的「戰績」時,牟村就在一邊冷靜掂量其真實性,懷疑他們不過是
在進行一場屠門大嚼式的拙劣表演。但他沒有貿然說出自己的想法。他怕毛郎們嘲
笑他「躲在夜壺裡過日子」繼而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他寧可讓他們奚落自己的正統
與無能。事實上,這裡的日常生活環境,是缺乏尋找「豔遇」的必要條件的。在這
個地處內陸平原的灰頭灰腦的礦區,人們繼承著五六十年代的軍事化生活習慣,他
們把某礦、某隊稱作某團、某連,把礦隊一把手們稱作教導員或指導員。這裡的女
人們都是一些規矩而正統的良家婦女,要麼是有家有口的主婦,要麼是受父母管束
的乖乖女。而那些屈指可數的小寡婦,則終日封閉在人們眾目睽睽的監督和她們自
己潔身自好的行為規範裡。對於渴望「豔遇」的人來說,花枝招展的女人們大都只
在本地簡陋的娛樂場上曇花一現。因為都是本地人,娛樂活動一結束,她們都得回
家。即使是單身女人,也至少和三個以上的室友同住在有專人看管的單身宿舍裡。
就像他們這些大學畢業生所經歷過的一樣:未婚時住集體宿舍,結婚後一家幾口擠
在一套鴿子籠似的房子裡,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人。至於帶情人登記旅館,更是萬
萬不可取。礦區招待所開單間要結婚證,否則,按賣淫嫖娼論處。
牟村越是意識到尋找豔遇的艱難,就越是迫切希望實現背叛妻子的夙願。功夫
不負有心人。這天,牟村在他的門診室裡意外地遇到了一個奇怪的病人。她穿著一
身灰黑色的衣服,蔫頭蔫腦的像一隻饑寒交迫的烏鴉。她聲稱自己患了嚴重的失眠
症,甚至藥物對她也沒多大作用。有一次為了進入夢鄉,她服下大瓶安定,差點一
命歸西。牟村詢問她的病史時順帶問了問她的生活狀況,她竟然哭出聲來,繼而滔
滔不絕地講述了她被丈夫拋棄的經過。牟村為她作例行身體檢查時,聯想到了王一
鳴撫弄女病人乳房的情景,便有了一種怦然心動的感覺。他發現他的女患者並不像
她外表看起來那麼灰頭灰腦,她甚至是很年輕的。他開始想入非非,甚至有些嫉妒
她的前夫。
後來,這女人隔三差五來看他的門診。牟村注意到她一次比一次打扮得漂亮。
他便更加心不在焉了。這麼說,我終於有一次「豔遇」的機會了嗎?牟村激動地想。
他不再有耐心看病了,甚至想找個藉口早早結束門診約她出去。在此期間,一個終
日縈繞在他腦際的模糊欲念突然變得異常清晰:只要她不表示異議,他願意和她睡
覺。他應該打破某種界限。這想法令他熱血沸騰。儘管與想像中的浪漫情感相去甚
遠,仍不失為一種新奇的感覺。他聽到血液在皮膚裡嘩嘩奔流。
牟村終於斗膽發出了約會的邀請。
為謹慎起見,他約他的女患者下班後乘車去礦區外的一個鄉下小鎮共進晚餐。
那女人答應得比他想像的更快,但提議把約會地點改在她家裡。她解釋說她家裡只
有她一個人。下班後,牟村按約定的時間地點找到女患者家。當他們吃完晚餐、喝
完茶,第一次無話可說的時候,牟村突然感到有點兒緊張。
女人面帶一種挑釁的微笑望著牟村。牟村有些尷尬,只得找了個笨拙的藉口坐
到她這。後者善解人意地微微一笑,把自己的頭髮壓到他肩上。這時牟村看了看腕
上的手錶,時針已指到了十點三刻。他沒有給妻子打過電話。想到這一點,他感覺
到背上出汗了。不能再晚了。可是,現在他沒勇氣對她說。這使他摸著她肩膀的手
變重了。他把她抓得很緊,她再次微微一笑。牟村感到心跳加速,但同時有些力不
從心。便努力回憶王一鳴撫弄女患者乳房的情景,以促使自己儘快進入狀態。他忽
然發現他一直很羡慕王一鳴的膽大妄為的。這樣一想,竟對眼前的女人產生了莫名
其妙的不滿。他開始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謊話,重新表現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這
足以是對她的一種譴責,可她卻顯然沒有注意到。他感到她比自己幸運,或者說她
對自己的要求比他對她的更多。這使他心裡充滿了失望,仿佛一瞬間見到了時時處
處感覺過於良好的妻子。女人用纖白的手指扒拉他那皺在一起的眉頭,卻沒覺察到
眉毛皺在一起的含義。她太投入了。牟村突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想法:他覺得這個
火熱的不熟悉的身體似乎是另一個男性的自己,而他本身反倒異化為一種附庸!這
使他有些束手無策,使他進入這個肉體的過程也顯得過於虛幻。女人顯然長時間沒
有和男人接觸了,顯得迫不及待。她緊緊抓住他後背的手指甲使他感到了疼痛……
你舒服,我比你更舒服!牟村又一次想起了王一鳴的話。這是一名雄性勃勃的
男人征服一個嬌小女人時發出的宣言。牟村一直幻想著有朝一日也能有這麼一次征
服。那是多麼痛快、多麼滿足、多麼富有自豪感的強中更有強中手的征服哇!可現
在,牟村驚奇地發覺:他的對手似乎比他更具征服力!她鼻翼賁張,喘息如牛,發
出的聲響使他提心吊膽。他企圖用猛烈的動作止住這聲響,就用胸脯死死地蓋壓她
的臉,動作幾近殘忍。女人像是要斷氣了似的,搐動著身子、吞咽著口水,發出的
聲響卻更大了。他害怕起來,放開她。可她卻又立刻急急地迎上來……已經十二點
半了,他驚慌地盯著他的手錶。他的妻子也許還在燈下等著他,就像平時每次他遲
遲未歸時那樣。可這女人卻絲毫沒有放走他的意思!他想,她簡直是個欲壑難填的
女淫棍!她先于他進入高潮,她感到無比的舒適和愜意,並且意猶未盡……在竭盡
全力完成狂烈的義務之後,牟村終於使女人平靜下來。他看著她那張滿足地舒展開
的臉,屈辱地想:我舒服嗎?天曉得,我只有一點兒可憐的新鮮感,可她呢?她顯
然比我舒服得多!豈止是舒服?!我沒有征服她,卻反而被她征服了,成了供她滿
足淫欲的工具,成了受剝削受壓迫者!難道,這就是我夢寐以求背叛妻子的目的嗎?
牟村現在只有一種擔心:千萬別在黑暗中把褲頭穿錯了。他不想因為這件並不
稱心的事情再次點燃妻子的火藥桶。
牟村回家的時候,發現家裡仍然燈火通明。他忐忑不安地望著那燈光,猜測著
那裡是不是有一個正在等著審判他的道德法庭。他忽然想起了毛郎的經驗之談:可
以在廁所裡蹭上幾分鐘,讓氨氣蓋住身上殘留的粉脂氣。於是馬上走進房頭那間破
爛不堪的廁所,廁所裡的臭氣熏得他睜不開眼睛,同時也令他喜出望外。看來,事
物的確是可以相互轉化的。辯證法永遠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
牟村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走進家門。他很快發覺他的擔心是多餘的,一切都很
正常,妻子正在津津有味地裁剪服裝,客廳裡到處是布片、線頭和紙屑。近來妻子
迷上了服裝設計,夜以繼日翻時裝書籍、看時裝表演、搗鼓各種裁剪紙樣和布料。
她沉浸在自己的愛好裡,一點兒也不為牟村操心,她太瞭解他了。他進門時,妻子
埋頭忙著手頭的事,僅僅發出了一聲友好的招呼。過了一會兒,妻子興高采烈地抓
起桌上那塊顯然搗鼓了很久的布片,走到他眼前說:快穿上試試!我給你設計的新
式休閒裝!旋即,她後退了一大步,抽抽鼻子,憤怒地嚷道:你身上怎麼這麼臭哇?
滾遠點!牟村心裡卻很滿意。他想:以後再遇到類似情況,只須在廁所裡蹭上幾分
鐘。
牟村意外地收到了一家雜誌社寄來的筆會邀請信,筆會的地點是一座遺留有俄
羅斯風情的東北古城,這使牟村灰暗的生活陡然增添了一抹浪漫的亮色。
牟村帶著一種心花怒放的感覺請了假,辭別妻兒朋友,日夜兼程趕往那座遙遠
的外省城市。他有一種預感:他在這次筆會上一定可以遭遇某種讓人心馳神往的浪
漫情懷。
列車到站時已是深夜,俄羅斯風情在這座古城的夜色裡果然悠揚、纏綿,令人
沉醉,晚風也在輕輕歌唱。牟村不由自主地哼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哼起了
《天鵝湖》、《喀秋莎》、《紅莓花兒開》……牟村曾不止一次地在這些優美動聽
的俄羅斯歌曲裡想像過那些熱情奔放而富有情調的俄羅斯姑娘,她們美如天仙,她
們像夜鶯一樣歌唱,像天鵝一樣舞蹈。再回頭想一想他生活和工作的那個灰塵蔽日
的礦區,想一想和他一起廝守在礦區裡的那些俗不可耐的男人和女人們,與人家浪
漫多情的俄羅斯人相比,他們土氣而粗俗,無異於行屍走肉,真是給人家提提鞋都
不配呵!
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得讓人心碎。幾乎一眨眼的工夫,筆會就結束了。與編輯
老師和作家朋友們告別的那一天,牟村心裡很難過。那些重感情的好兄弟還以為牟
村是為別離而傷感,卻不知他是為一種未盡的心願而惆悵。晚上,雜誌社盡最後一
次地主之誼,邀請所有與會者去一家著名的夜總會走一回。
「妃妃夜總會」的空氣污濁而悶熱,數不清的煙頭在黑暗的茶座間明滅。辨不
清人像的黑鴉鴉的舞池裡,不時響起年輕女子嬌嗔的輕笑聲。奇光異彩的舞臺上,
正表演著一場震耳欲聾的歌伴舞:我的愛赤裸裸你不能讓我再寂寞……
一個腦後系著馬尾辮、身穿紅衣衫的黑胖小子,手握話筒,用驢叫一般歇斯底
裡的聲音喊唱著,他不時地彎腰、扭身子,表情猥褻,動作下流,似乎已到了如醉
如癡、欲死欲仙的絕境。與此同時,一群身穿薄如蟬翼的舞衣,透明得幾近裸體的
妖豔女郎,若即若離地繞著歌手翩翩起舞……牟村第一次光顧這樣的場合,不禁有
些目瞪口呆。他在茶座的角落裡坐了一會兒,意外地發覺有幾位香氣撲鼻的漂亮姑
娘朝他拋來媚眼,有一位甚至走到他身邊和他搭話。他頭腦暈乎乎的,有一種醉酒
的感覺。但他心裡清楚,她們看中的並不是他本人,如果她們知道了他錢袋裡的羞
澀,一定會對他嗤之以鼻。而且,從她們的神態上看,她們的欲望絕不在那位與他
幽會的女患者之下。於是,他抑制著心跳,面不改色且故作高深地埋頭喝茶。
後來,牟村獨自一人走出了「妃妃夜總會」的大門。他背著行囊,懷著一種既
無奈又不甘心的複雜情緒,沿著霓虹閃閃的大街慢慢。靜悄悄的夜色令人心曠神怡,
酷似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可這迷人的時光將一去不返。在這最後的夜晚,牟村心裡
湧動著一陣陣自暴自棄的柔情,就像月光下的湖水,一次次沖向岸邊的礁石把自己
摔成粉珠碎玉。
走著走著,他聽到了一聲輕柔的詢問:先生,想找地方住宿嗎?他轉過頭。看
見了一個嬌小而樸實的姑娘。他隨口問一句:在哪兒?姑娘眼睛一亮,立即熱情而
體貼地說:不遠,就在附近。現在是旅遊淡季,我們那兒很清靜,只有我姨婆和我
守著個空店。牟村猶豫了一下。姑娘見狀,羞怯地牽牽他的衣襟小聲補充說:您想
要什麼服務都能得到的,包您玩得輕鬆愉快,價錢也不貴的,您看著給好了……牟
村終於明白遇到了什麼人。在通常情況下,他也許會立刻轟她走。但此時此刻,姑
娘在霓虹燈下顯得清純冷豔的小臉,細細彎彎的眉毛和那櫻桃小嘴,似有一種若隱
若現的旅愁,使牟村忽然感到一陣心動。
他想:這難道就是人們談虎色變的娼妓嗎?也許,她只不過是個寄人籬下的少
女,由於完不成旅店的任務為明天的三餐發愁呢;即便是個娼妓,看樣子也是個為
生活所迫的良娼,我認識一下又何妨?我可以採訪她,和她談談心,勸她改邪歸正,
順便收集一點素材什麼的;我見機行事,決不上當受騙,沒什麼可怕的……
主意已定,牟村激動起來,胸中漾起了初戀般的情感。他在心裡又一次哼起那
首著名的俄羅斯歌曲……夜色多美好,心兒多歡暢,在這幽靜的晚上!
牟村背著行囊走在姑娘身邊。他們像一對情侶似的輕聲交談著,漫步走過一條
又一條樹影斑駁的馬路。最後,他們走進一家偏僻的酒店模樣的四合小院。
屋子裡果然有一位老太太。但卻顯然不是耳聾眼花的善良之輩,她翹著兩隻戴
滿了金戒指的手指抽著煙,用一種似乎能穿透人骨髓的目光冷冷打量著牟村。牟村
心裡一驚,陡覺不妙。他本能地轉過身去,想拔腿離開那間指定的狹小「客房」。
一個兇神惡煞的漢子突然從裡屋冒出來,把他堵在門內。那姑娘也立刻換了一副嘴
臉,操起當地方言連珠炮似地罵他吃白食不給錢,還耍流氓占她的便宜!
這一驚非同小可。牟村不甘心白白遭訛詐,想奪門而逃,卻挨了壯漢一耳光。
一怒之下牟村操起一個條凳砸過去,搶道沖出門外!他眼睛的餘光瞥見院子裡追出
了五六個手持短棒的人。
牟村慌不擇路地朝人多的地方飛跑。眼看追擊者離他越來越近了,車水馬龍的
大街總算到了,牟村看到了希望。但是,那夥人竟如入無人之境,徑直追到他眼前,
將他團團圍住。
牟村驚恐地看著一張張兇狠的臉,本能地張嘴呼救,但沒容呼聲完整地傳送出
去,他就感到頭上挨了重重幾棒……
大街上所有的目擊者對此沒有什麼明顯的反應。他們很平靜地走著自己的路,
或繼續著中斷了幾秒的交談,對於牟村發出的一聲聲撕心裂肺的慘叫,他們就像聽
到了灑水車從馬路上開過時響起的音樂聲一樣從容而冷靜。只有幾個極小的孩子停
下來多看了一眼在亂棍下痛苦掙扎的牟村,但立即被他們身邊的大人扯走了。
等牟村重新從地上爬起來時,大街上已不見一個人影。行囊也早已不知去向。
牟村摸摸頭,頭髮濕淋淋的,再看看身上,上衣幾乎被鮮血染得變了顏色。他本能
地摸摸衣兜,錢包也不翼而飛了,那張明天清晨啟程的火車票當然也隨之而去。頓
時,一陣從未有過的對死亡的恐懼感襲上心頭。牟村感到渾身發出一陣劇烈的顫抖。
找警察、找雜誌社求助也許得能得到一些幫助,但同時也將意味著身敗名裂,
永遠背上洗不掉的罪名。這時,回家的念頭忽如一股強勁的泉水湧上心頭。牟村的
眼淚噴湧而出。他想起了妻子和兒子。妻子雖然脾氣暴躁了些,但也勤儉賢慧,兒
子雖然偶爾調皮,卻也乖巧可愛;家裡雖然貧窮狹小,卻也有溫馨舒適。還有他的
書房、他那些青燈黃卷淡泊寧靜的好時光……
我對不起這個家呀!我無顏回家……可是,不回家上哪兒去?我已是奄奄一息,
只有回家,才能挽救我瀕危的生命!於是,牟村迫不及待朝火車站方向走去,儘管
兩手空空,身無分文。
怎樣才能搭上回家的列車呢?牟村站在這座幾千里之外的城市火車站的廣場上,
一雙茫然無助的眼睛無數次掃過熙熙攘攘的人流,他斷定不會有任何人聆聽他的訴
說。車站裡的服務人員更不會對他發慈悲,他們只會像驅趕破壞市容的叫花子一樣
不容他說完半句話就用武力把他轟出門。他看著那些頭枕破絮昏睡在候車廳裡的盲
流們,覺得很羡慕他們那種隨遇而安的動物般的舒適感。不久,他又一次聽到廣播
裡傳來那個似乎總帶著睡意的女中音通知列車到站的聲音。那正是一列朝他歸心似
箭的家鄉行駛的列車!牟村心急如焚的目光停留在一個匆匆進站的老婦人身上,她
落在兵荒馬亂般的人流後面,一邊招呼兩個五六歲的孩子,一邊力不從心地扛著兩
個連在一起的大包,懷裡還抱著一個不滿周歲的嬰兒。牟村心裡一動,頓時有了主
意。他那副文質彬彬的模樣和頭上觸目驚心的血跡總算起到了一定的感化作用,他
終於取得了那位筋疲力盡的老婦人的信任,向她討得一元錢,買了一張站臺票,幫
助她提著包裹檢票進站,擠進亂成一團的車廂裡。幾乎就在他們進車門的一刹那,
天空落下了滂沱大雨……
牟村好不容易逃脫了列車員的首次查票。現在,他驚魂稍定地躲在廁所裡面,
站在鐵制棱形網格的便池踏腳上,和幾個抽劣質煙的男人一起齊心協力堅守著這個
立足地方相對寬綽的臭烘烘的空間,用身軀抵擋著門,以防人滿為患的車廂裡再擠
進別的乘客。他心滿意足地聽著從便池下水道裡傳上來的節奏感極強的鐵軌震響聲,
在劣質煙嗆人的煙霧中如釋重負地深吸一口氣,從懷裡掏出一塊血跡斑斑的手帕,
包紮在額頭仍在流血的傷口上——他只剩下這塊手帕可以用來止血了。然後,他這
才顧得上用一種閒散的目光掃一眼廁所間的設施和另幾位與他「同舟共濟」的乘客
——兩個滿臉戒備的男人和一對相依為命的夫婦,他們各自的身份和他們髒汙的衣
著、行李一樣模糊難辨。哎,同是天涯淪落人。
牟村的大腦像一台高速運轉的機器一刻不停地琢磨著以下問題:如果我被轟下
車,我是否會像一個真正的乞丐那樣呆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外省城市裡?我怎樣熬過
狂風暴雨的漫漫長夜。怎樣才能從這幾千裡外的異鄉拖著傷痕累累的軀體回家?為
什麼我會如此感謝車廂裡擁塞嘈雜的環境?為什麼當我像一隻溜著牆角走的耗子,
和盲流們一起在這沙丁魚罐頭般密集的車廂裡擠來擠去時,我對來自四面八方的白
眼和唾沫熟視無睹?現在,當我終於有了一個安身之處,但在此後三十多個小時的
顛簸中沒有飯吃、沒有覺睡時,我為什麼沒有絲毫的抱怨?只要能回家,就能忍受
一切?我像一隻餘力將盡的孤雁,日夜兼程掙扎在歸途中,似乎只有那個遙遠的家
才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目標,而別的一切都已失去任何意義,可為什麼在與妻兒告別
的那天早晨我卻絲毫沒有這種感覺呢?
……
列車晚點近十個小時,終於在第三天的午夜時分抵達礦區的那個小站。
走在闃無人跡的礦區公路上,牟村最擔心害怕的是家裡迎接他的只有一把冰冷
的鐵鎖——妻子出差或回娘家的可能性不是沒有。而牟村卻把鑰匙和他隨身攜帶的
行李一起弄丟了。他像一個孤魂野鬼似的走著。愈近家門,心裡愈是漲滿了一種近
乎絕望的期待。
就在這時,仿佛神跡降臨一般,牟村驚異地看見他家窗口正亮著桔黃色的燈光!
牟村那墓穴一樣空冷潮濕的身軀頓時地暖熱起來。牟村想:這是妻子為我點燃的燈
火嗎?!她是怎麼知道我的歸期的呢?難道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嗎?
望著這閃爍在無邊黑暗中的燈火,牟村的眼睛潮熱起來。他淚眼昏花地想:這
是世界在淒風苦雨的夜晚惟一為我存留的光亮、為我敞開的希望之窗呵!我永遠也
不要再去尋找豔遇,再去幻想什麼俄羅斯情網了!我不會再離開妻子、離開這個家
半步了。
牟村迫不及待伸出他那只乞丐般髒黑的手,去敲那扇熟悉的門。
牟村的手突然停在半空中——他隱約聽見臥室裡傳來妻子和另一個人輕輕說笑
的聲音。
牟村以為腦子裡出現了幻覺。他定定神,把腦袋湊到臥室窗前一個特定的方位
上,那裡有一個他所熟悉的細小縫隙。他把眼睛湊近這個縫隙——他看見毛郎正半
跪在他妻子腳前,朗誦一首普希金的詩!他們兩人的臉上正綻放著一種陌生的笑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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