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以後都市
欲望之花——陷落在情感的迷宮
作者:尹學芸
《北京文學》編者按:一個曾發表過《花兒與少女》的花季少女「我」因在
與幾個男人的交往和情感的迷宮中越陷越深而迷失了自我。
有一天一位前來找我談詩的純真少男小車對我說:看得出你不止不快樂,還
很悲哀。
我搖搖頭:路是我自己走的,悲哀或不悲哀我都消受不起。
小車輕聲說:想走出這間房子嗎?
我的眼淚馬上流了出來。天啊,是有人要帶我走出這間房子嗎?可我走出這
間房子能幹什麼?嫁人?嫁禍於人?
小車說,只要你有勇氣……
我說:愛情呢?
1
我叫徐三娥,其實你不知道我叫徐三娥也沒關係。我還可以告訴你我住在青
年公寓甲A6號,朝陰的一棟房子。窗外是一株百年老槐,樹梢已經擦著我的玻璃
窗了。這樣你也就知道了我住在這幢公寓的最高層,如果你是本城人氏,你當然
不會不知道青年公寓的最高層只是七層,七層上邊,就是空氣和藍天了,
一個叫徐三娥的人住在青年公寓甲A6號一棟朝陰的房子裡,窗外是一株百年
老槐。夏天蟬的噪音會擠滿整塊窗子,還有馥鬱的一種屬槐樹的氣味,會源源
不斷地把我的屋子裝滿。我的屋子是一種不規則的形狀,是被一隻紅木床切割的。
床放在了屋子的一個對角,與屋頂上的菱形燈遙相呼應。還有我屋子的許多
草編裝飾,俱是這種形狀。所以,說我偏愛這種形狀一點也不誇張,只是不夠准
確。
事實是我喜歡一切不規則的東西,比如一隻碗,哪怕是一隻宋瓷唐碗,我也
不喜歡。但如果把它打碎了,就變成我喜歡的模樣了。
許多時候甲A6號的窗口是昏黑一片。我說的是它的晚上。晚上可以套用一句
現成的成語:萬家燈火。但還可以加一個小括弧:除了甲A6號。知道並懂得徐三
娥的人都理解這是為什麼。我喜歡黑暗。黑暗是流動的河水,我喜歡在水裡沐浴。
當然也有不理解的,一次,一個穿著工裝的人來敲我的房門,問這棟房子是
否要賣?那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眉梢有一顆青痣。如果我說沒有誰想賣這
座房子他可能拔腿就走。於是我說,賣,當然要賣,您能進來談談嗎?工裝男人
走進我的房間眼睛就不夠使了,當然我不是說自己的房間有多漂亮,但對於工裝
男人來說,肯定就是走進夢裡的感覺。我說,坐。我問您口渴嗎?工裝男人居然
沒有反應,他仔仔細細把房間的每個角落都看遍了,然後倚在床頭上,倒背著雙
手。
我知道他為什麼倒背著雙手,他是在偷偷撫摩我的紅木床。他有些結巴地說
他每天上班都從這裡過,每晚都看這裡暗著燈,所以以為這座房子是空置的,今
天鼓足勇氣爬上七樓,是想能有些意外的,結果意外真的發生了。我問,你所說
的意外指的是什麼呢?我專注地看他的臉,他的臉棱角分明。工裝男人說我所說
的意外是指這家主人正想要賣他的房子。我一臉嫵媚地問,結果呢?工裝男人不
敢看我的臉,但仍有些透不過氣似地說,結果這棟房子有主人。我輕輕地笑了,
我感覺得到我體內的一些細胞過分活躍著,如果工裝男人是個勇敢的人,我是說
如果他此時能把目光放在我的臉上,能看到我臉上的光芒四射,一些可以稱作妖
嬈的氣息足以把他擊倒。男人終於把目光轉到這邊來了,可與目光同時送過來的
還有一句話:這房子你賣多少錢?
我當然不會賣這所房子,因為這房子是我租來的。我可以這樣告訴工裝男人
嗎?當然不可以。我所能做的是反問:你打算付多少錢?工裝男人是不會把錢數
說出口的,但我還是極耐心地等待著。男人不自然地笑了笑,說這……我怎麼說
呢?我在工廠上班,你知道這些年的工廠總是不景氣,一年一年的連個獎金影子
也看不見。我說,你想付多少錢?男人說你要多少錢?我張開了一隻手掌,男人
的驚奇馬上噴薄欲出:五萬?我說,五十萬。為了表現得更真實我揮了揮手說,
連房間的東西一起賣。男人馬上就被一棍子打死了,直著眼睛自言自語說,這房
子頂天超不過十萬塊。我馬上說,五十萬一分都不能少。又惻隱地說房子是位朋
友的,我不過是轉達他的意思。工裝男人頭也不回地逃掉了,我想說句慢走,伸
著頭去找,也沒有機會說。
我給一個叫許謀的人掛了一個電話。這是惟一一個能讓我主動掛電話的男人。
我擺弄著一串鑰匙說,我又寫詩了,詩的題目是《無花果》。許謀說,給我
念念。
我說有什麼好念的,發了以後再說吧。許謀說,今晚我到你那裡去。我說,
唐宋來。我知道惟有這句話才能讓那個叫許謀的人死心。又說,唐宋好長時間不
來了。
許謀說,你很想他。我說,是。不鹹不淡又扯了兩句別的什麼,我就把電話
掛了。
感覺得出許謀還有些心猶不甘,我掛電話的動作就顯得尤其果斷。
果真寫了首有關" 無花果" 的詩,詩的其中幾行是:我就是這樣一日一日撕
碎了我的歲月/ 那歲月曾經鮮亮、光輝、富麗/天是藍的地是綠的水是清的/還
有和我一樣含羞的野玫瑰……檸檬汁、果子露難以濕潤我乾渴的唇/上帝的愛撫
也難以平息我騷動不安的靈魂/當霪雨濛濛的天氣我睜開一雙醉眼/發現了太陽
曾經被姦淫……
2
我告訴了你我叫徐三娥。其實你不可能不知道
我的。在本城以外,我的詩肯定比我人要出名。就像在本城以內,我的人比
我的詩要出名一樣。兩年前我曾經做過這樣一件蠢事,晚上十點,我突然思念一
位閨閣密友,便十萬火急地跑了去。我之所以不提前打個電話給她是想給她一個
意外,一個驚喜。事實是這樣的意外和驚喜我們過去都不知有過多少個了。這一
路都擔心她不在家,直到看見她家的燈光,她的身影,才念起彌陀佛。才想起許
多年來我們幾乎沒有想見而見不到的,這該是緣了。我敲門時心潮澎湃,想赴情
人約會也不過如此。答話的是她老公,因為當過他們婚禮伴娘的緣故,彼此之間
總有一種親密的願望和感覺。房門掀開了一道縫兒,閨閣密友的老公說,有事嗎?
樓道裡的燈很昏暗,我說我是徐三娥,你可以把房門打開嗎?他說對不起徐
小姐,我們累一天了,要早些休息。房門就在我的面前輕輕關上了。我曾經幻想
房門內會大聲吵鬧,密友會破門而出。也只是一廂情願而已,我在門外站了有十
分鐘,當然什麼也沒有發生。
我想誰都可以對我說累了一天了,要早些休息,誰都有這個資格。許多年前
許謀也對我說過這樣的話,讓我難過得無與倫比。從那時起我就幻想著有一天我
也能對別人,對隨便什麼人說說這句話,然後輕輕關上房門。關上房門的我會舒
心暢達地以為到了人生的極致,擁有座後花園也不過如此。順便說一句我是對後
花園情有獨鍾的,因為在本城沒有一寸屬我的土,後花園情結單只是一個夢了。
那樣一句話卻與土完全無關。可那樣一句話卻能讓我與土相提並論。我實在
好想說那樣一句話,對隨便什麼人,說我累了一天了,要早些休息。不知道為什
麼我總是說不出口,潛意識裡我覺得那樣一句話只有父親才能說,父親終日在田
裡勞作,汗水都讓收割過的土地長了一層鹽鹼。什麼時候提起父親我都淚眼朦朧,
為了有這樣的父親,和父親有這樣的我。
我算什麼呢?沒種過一粒種子,沒收穫過一捧糧食。如果連我也說累了一天
了,父親又該怎麼說呢?
但許謀和閨閣密友的那個老公也沒種過種子、也沒收穫過糧食,可他們卻可
以對我說,累了一天了,要早些休息。我想世界真他媽的不公平,你費盡心機說
不出口的話別人就可以輕易地說出口,而且不管你的感受如何。從那時起我就決
心與閨閣密友絕交了,當然可以想見的是,密友也再沒找過我。
如今兩年過去了,世界同我一樣有了顯著變化。兩年前我還認為那樣一句話
只有父親那樣的人才配說出口,兩年後則變成了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可以說那句話,
只有我一個人,不配。
住在甲A6號的人拒絕一個叫許謀的男人時只說唐宋要來,而不會說累了一天
了,要早些休息。其時窗外正有一株百年老槐,風把嫩綠的葉子都給吹皺了。我
相信沒有任何一種樹葉像槐樹葉子這樣嫩綠,尤其是有雨水滋潤的日子裡,古老
的樹枝上會生出許多新芽,讓你的心一跳一跳的。
我一行一行地寫著那種叫詩的東西,寫著寫著就淚流滿面。
3
我和許謀之間是沒有什麼約定的,過去沒有,現在也沒有。其實我是很想有
些約定的,比如你周幾來,要說什麼話,要帶什麼禮物。我房間的一切可以稱之
為禮物的東西都是那個名叫唐宋的人送的。可以想見的是,唐宋也是男人,而且
是一個瀟灑的男人。我過去的床只是一塊爛木板,下面頂兩隻方凳,人一坐到上
面,就吱吱嘎嘎亂叫。許多年來我就是在這個吱吱嘎嘎亂叫的床上和許謀做了很
多事。當然那時還沒有唐宋,唐宋出現以後,也就是三五個月的時間,有一天坐
在這塊爛木板上,唐宋說,我給你買張床吧,你喜歡什麼樣的?我說,你買什麼
樣的我喜歡什麼樣的。唐宋說,你喜歡什麼樣的我買什麼樣的。我有幾分天真地
看著唐宋,真的?唐宋點點頭。我說,我喜歡紅木的。唐宋很快地說,那就買紅
木的。其實我對紅木一無所知,我有限的一點有關紅木的常識都是從小說裡讀來
的。因為有一點古典戀情的緣故,嘴裡便有了" 紅木" 這樣的名詞。我是沒有打
算擁有一張紅木床的,因為在本城,所有的家具店裡都不會有紅木家具。那些光
亮如漆的家具只不過是一些三合板拼湊而成的,它們的重量與它們龐大的身軀根
本不成比例。
我做夢都沒有想到的是,唐宋真的給我搬來了紅木床,是在幾百里地以外的
一個大一些的城市買來的。唐宋提前連一個電話都沒有給我,卻在某一天的晚上,
突然和紅木床一起從天而降。在那一刻我是有些感動的,唐宋顯得風塵僕僕,手
腕處碰破了一塊皮,襯衫的袖口被血染紅了一小塊。我說,我把衣服給你洗一洗
吧。唐宋調侃說,這是你做的事嗎?我想我又有什麼事不能做呢?只是不方便做
罷了。我這裡沒有唐宋換洗的衣服,一件也沒有。只有一件唐宋自己買的睡衣,
還有些像男女兩用的。顯而易見的是,睡衣不是隨時隨地都能穿,即使那真是一
件上了檔次的。
我想我最依戀唐宋的那個晚上唐宋卻不可能留下來。唐宋是看見了我的依戀
的,但唐宋對我的依戀莫可如何,唐宋給我看了他的呼機,有十幾排數碼完全相
同。其實唐宋不給我看也沒什麼,我不會抱著他的胳膊挽留他。
從來都是,唐宋說走,我就說走吧。唐宋不是許謀,我從不打電話給他。
4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願意說唐宋而不願意說許謀。即使是現在,我仍願意把話
題轉到唐宋那裡。我想,我談起唐宋心底是有些放鬆的,唐宋就是我嘴裡的一塊
糖,什麼時候吐出來都甜絲絲的。當然我知道唐宋對我是沒什麼企圖的,唐宋買
東西給我、送禮物給我只不過是想幫我,因為有的時候我甚至吃不起一頓飯。我
還知道唐宋能夠幫我是因為他有那個實力。說這種話似乎有點忘恩負義,可對於
唐宋,我還能說些什麼呢?
還是說一說許謀吧。我的心現在就開始發緊,每當我想說許謀的時候總是這
個樣子。這個時候我都閉不攏嘴,你肯定不知道閉不攏嘴的感覺是什麼滋味。似
乎有汁液能從嘴角流出來,那汁液就像傷口化的膿一樣令人作嘔,讓你的心一翻
一翻的。許謀就是一本萬年曆,打開來就可以看見我年輕的時代。我相信那個時
候我也像花一樣嬌豔,眼睛像兩粒黑葡萄,唇是粉紅色的,像秋天的牽牛花一樣
動人。你不知道我多喜歡牽牛花,老家的籬笆院落都被我種滿了,我從沒見過一
種花像牽牛花一樣單調而又色澤豔麗,它的藍、紫、紅、白都是一種極致的色彩。
村裡的人都叫我" 花仙子" ,說我們家的院落更像一座大花園,我每天在這
座花園裡深居簡出,有人問:" 娥子幹啥呢?" 有人答:" 作詩呢!"
我用" 花仙子" 做了筆名,是因為正是十七八歲的緣故。我的一首《花兒與
少女》在一家頗有影響的大刊物上發表了。詩分八個小節,每個小節都有一個鮮
亮的題目。還有編輯加了編者按,稱此作是在自由來稿中發現的,通讀全詩,幽
暗的編輯部都為之一亮。作者簡介中稱我為農民少女詩人,大概因為我的" 花仙
子" 的筆名,和我的地址是一個叫大河的村莊。
無法統計到底有多少人讀過我的詩,當信函像雪片一樣飛來時,我家就成了
一個驛站。送信的老吳一進村莊就叮鈴鈴地先來我家,把信和包裹放下,就喝我
沏的茉莉花茶。許多鄉鄰就會團團圍了來,向老吳問這問那。當時他們最關心就
是我能得多少稿費。老吳無疑是這方面的權威,他曾經送過許多稿費單,有三五
塊錢的,有三五十塊錢的。一個本家堂哥當即表現了失望,這麼少!上了年歲的
二大爺說,這還少?五毛錢就買一斤油餅,三五十塊錢得買多少油餅,夠全村人
狠狠吃上一頓的!二大爺的話得到了許多人的贊同,我的興奮不敢掛在臉上,如
果真有五十塊錢,我就給自己買一雙皮鞋,買一件毛衣,可如果只是三十、二十
塊錢呢?我悲哀地想。
稿費單在初冬的一場小雪中出現了,老吳還沒來得及戴手套,一雙骨節粗大
的手被冷風吹的鮮紅。我想老吳的手肯定已經被凍僵了,所以他破例沒有搖車鈴,
而是站在我家院外喊:" 徐三娥,徐三娥,拿手戳來,有你三百六十元錢!" 老
吳的聲音幾乎把全村的人都驚動了,我拿了手戳出去,已經有許多人圍上了老吳。
我根本無法走過去,只是從人們的頭頂上把手戳遞了過去。老吳舉起來看了
看,似乎對我說了句什麼,可我沒有聽見。我想是不是我的手戳有問題,因為是
我新從鎮上刻來的,還沒使過。刻字的老先生問我小小年紀刻手戳有什麼用,我
看了看左右無人,才小聲說:" 領稿費。" 一枚手戳才花了兩毛五分錢,讓我心
存疑惑。我想我可能沒找到正宗的印刻師傅,還想這個人刻的手戳也許沒法使,
他只是白賺了我兩毛五分錢。
老吳沒有進我家喝茶,他還有一個緊急電報要送。我想,老吳沒有先去送電
報而先來給我送稿費一定是覺得稿費比電報更重要。
我拿著稿費單去了河邊,小雪已經讓條河兩岸改變了模樣。河水是一種清冷
的顏色,我一屁股就在河邊坐下了,我的心燒灼的厲害,我想讓河水給我降降溫。
天啊,我對自己說,這樣一大筆錢,能買多少皮鞋和毛衣啊。我決定讓媽媽
給我存起來,以後可以會派上大用場。比如,旅遊。還有,嫁人。
河水看見我笑了。
我至今也想不起來我和許謀是怎麼認識的,是在什麼情況下認識的。有一次
我們認真探討過這個問題,但討論來討論去也不得要領。我們實在是相識得太久
了,而且一直都很親密。許謀大約比我大十歲,我一直是叫他許大哥的。最早的
記憶就是在我家長滿牽牛花的院落裡,坐在兩隻小木椅上,談論詩,或詩以外的
話題。我對許謀是有些刻骨銘心的,他消瘦,清臒。我對消瘦和清臒的男子素來
就抱有好感,何況他騎車跑五十裡路來看我。許謀在本城的一家機關供職,業餘
的時候寫些詩。我覺得許謀的日子已經像是神仙過的了,可許謀卻說真正的神仙
是我。那些夏末初秋的時光伸手可觸,我們被牽牛花團團包裹著,馥鬱的氣息招
來了許多蜂蝶。陽光溫暖而明亮,許謀的聲音在溫暖而明亮的陽光裡有一種金屬
的光澤。
我從來也不敢想我是愛許謀的。他的年齡、學歷、工作、氣質,沒有一樣是
我能比的。在他面前我就是河邊的一隻小丑鴨,羽毛還沒長滿,光禿禿的脊背上
是一層疙瘩皮。瞪著兩隻無知、無神的小圓眼,望著平坦的水面發愁。是的,我
愛上許謀了。我的第一個春夢就是有關許謀的。夢裡有水,有花,有草地。一條
準確無誤的男人的大腿壓了上來,把我嚇醒了。身上汗涼如洗,仍驚魂未定。夢
裡沒有提供任何暗示,可我知道那條大腿是許謀的。我躲在被子裡哭了,我說許
謀我愛你,愛你。我知道你不會愛我,可我愛上你了。我的愛情像牽牛花一樣爬
滿籬笆了,我已經沒有辦法了。
我也去找許謀。許謀供職的地方是一幢灰色的樓房,牆體外種著許多爬山虎。
我這才知道除了牽牛花以外我還喜歡爬山虎。許謀住在四樓,爬山虎就在窗
子外,像蛇一樣探頭探腦。許謀看見我的時候眉毛都是笑的,這使我在沒有任何
理由的情況下有了來見他的勇氣。許謀會為我沏一杯茶,茶碗就要洗上老半天。
還要問我自行車有沒有放在陰涼處,叮囑我夏天不要穿黑色的襯衫等等。許謀帶
我去他單位的食堂用餐,把我介紹給他的每一個同事。許謀也調侃地叫我" 花仙
子" ,如果介紹的是可以稱作朋友的人,許謀會叫我" 花仙子" 而不是徐三蛾。
我在許謀面前總是心滿意足的神情,我想愛一個人真的也可以不嫁給他,只要能
夠偶爾平心靜氣地坐在他的對面看著他,嫁給他真的會那麼重要嗎?
但離開許謀我會整個推翻自己的想法,我想偶爾坐在他的對面是不夠的,遠
遠不夠。必須天天坐在他的對面,時時坐在他的對面。去本城的路很短,離開本
城的路卻很長。走在馬路上我甚至會想撞一次車吧,只一次,結束這種等待與煎
熬。支持我不去撞車的是許謀的笑,是許謀無意間摸了我的手,是許謀偶爾撩過
我的頭髮。許謀無意間摸了我的手,許謀的臉是嚴肅的。許謀說,你冷吧?許謀
撩起我的長髮時也是一臉嚴肅的。許謀說,你長蝨子了。我閉緊了眼睛。我不能
說話,我一張嘴就會哭出來。許謀很快從我的身邊走開了,要等好久才重新走過
來。許謀腋下會夾著一本書,是惠特曼或泰戈爾的詩集,他知道我喜歡並熱愛這
兩個老頭。
我從沒想過要向許謀表達我的愛,潛意識裡我是在等待許謀向我示愛的。我
不表示的惟一原因是怕許謀會拒絕,我們認識了這麼久,親密了這麼久,怎麼可
能連普通朋友都不做呢?我固執地認為許謀的拒絕會使我的精神崩潰,我會在臨
死之前都不看他一眼。沒有什麼事情能使我如此在乎臉面,我的愛情就像牽牛花
一樣,表面熱熱烈烈,實際淒淒慘慘。
這樣的折磨有五年,許謀終於結婚了。在許謀的婚禮上我想,許謀是不愛我
的。我不傾訴愛情是正確的。有人看到了我面白如紙,悄悄問我哪兒不舒服?我
含著眼淚搖搖頭。新娘的白紗裙晃得我睜不開眼,婚禮沒有結束,我先逃之夭夭
了。
我的長達五年的愛情完結了,在這之前我流過數不清的眼淚,但在婚禮逃出
來的那一刻我告訴自己,你的眼淚流完了。
5
城市離詩很遠,可城市離詩人很近。
一晃我在本城生活了四年,搬了三次家,打過五六種零工。我逐漸發現自己
是不適合人群的,在任何一個群體中我都生活不好。一度曾經不想寫詩,可忽然
發現除了寫詩我做不來別的。如果不是適時地認識唐宋,真不敢想日子要糟糕到
哪種程度。
認識唐宋時我正在一家餐館打工。而在此之前,我剛丟掉了一份看起來尚可
的文字工作。那也是一個類似機關的地方,每週出兩期簡報。老闆姓韓,有人在
場他會板起臉來訓我,而並不管我是否做錯了事。沒人在場他就是一副令人生厭
的嘴臉。他說,我和仙子比比誰高。其實" 花仙子" 的筆名我早已不用了,它的
真正壽命只有四到五年。為此發處女作的那位責編還老大的遺憾,他給我寫了封
長信,闡述用原始筆名的弊與利。弊與利都打動不了我,我的心老了,再也擔當
不得花的名字了。
姓韓的是天下第一等虛偽的人,這從一開始我就看得出。他的眼睛總在眼皮
底下包裹著,只偶爾動一動。他的眼睛動的時候是因為他看見了女人,而他看見
了女人的時候瞳孔是會放光的。要命的是這些只有女人自己知道。他留給男人的
印象總是刻板而嚴肅,像他那個年齡的人特有的那樣。我是不捨得丟掉那份工作
的,周旋、逃避、甚至送他一份禮物。但狼的本性是改不掉的,一次他把我堵在
了辦公室的角落裡,他說,你的飯碗是我給的,你以為你的小陰謀會永遠耍下去
嗎?事已至此我已無話可說,我伸手抓到了一個墨汁瓶,姓韓的以為我會砸過去,
所以掉頭就跑。墨汁瓶卻被我摔到了地上,迸濺的墨汁追姓韓的而去,還有許多
濺到了桌子、椅子、牆壁甚至那台四通打字機上,讓整個房間頓時一塌糊塗。
我一個人在租來的那間民房裡躺了三天,三天卻沒合眼。我第一天報到的時
候在姓韓的辦公室裡,問完了該問的,姓韓的小聲說,你是處女嗎?那個時候我
是該揚長而去的,但我選擇留了下來。我想鳥兒飛累的時候總要歇一歇,想歇的
時候不會在意歇的地方是否有湖光山色。在這三天裡我好好想了想我自己,我想
我不是冰清玉潔的,我為什麼要在乎姓韓的呢?你心中恥辱的印記已經很多了,
怎麼會在乎多上一星半點呢?我從沒見過像姓韓的那麼功利那麼市儈的人,同屋
的小楊只不過稍稍有點背景,那點背景連我都看不入眼,姓韓的卻可以為小楊提
鞋子,這是我親眼得見的。小楊並不在乎我看見,反而笑著說,他是小輩,應該
的。姓韓的也真像應該的似的咧了咧嘴。我迅速從兩人中間退了出去,我想,我
看到的和聽到的都是不該看到和不該聽到的。
在這三天裡我還好好想了想我和許謀。在這三天裡許謀沒來,事實是許謀十
天八天不來也是常有的事。我說過我和許謀沒有約定,任何約定也沒有,所以許
謀的自由任何人都無法想像。這已經是我認識許謀的第七或者第八個年頭了,許
謀已經有了一個叫乖乖的女兒。許謀有女兒的時候我也去了,許謀忙亂得像個清
潔夫,連說句整齊話的工夫都沒有。許謀的夫人是一個沉靜美麗的女人,她淡淡
的樣子給我的印象極深。我出來的時候許謀甚至沒來得及送一送,他只是把頭探
到了門外,說了一句極敷衍的話,就很快把頭縮了回去。還記得我那天下樓的腳
步很輕,就像要飄起來一樣。我不得不用手扶住欄杆,才斷斷續續走下樓去。打
開車鎖,我回望了一眼那扇窗,恰好許謀也在往外張望。他的目光是放到遠處的,
所以我斷定他不是在看我。我頭也不回地騎車走了,一路都像騰雲駕霧一樣。
如果沒有那樣一個晚上,我會是眼下這個樣子嗎?可我哪有信心變成別的什
麼樣子呢?即便變不成別的什麼樣子我也不願意是眼下這個樣子,許謀,是你把
我心中美麗而神聖的東西統統打碎了。
我知道那個夜晚的責任在我。我東游西蕩無路可走的時候不知怎麼來到了你
的家門口。我對自己說,你怎麼就不可以上去坐一坐呢?心一橫,我敲開了你家
的房門。在這之前我是在想又是牽牛花開的季節,但天地良心我想到了我的父親,
沒想你。事實是你差不多已經走出我的記憶了,如果那個夜晚我不是無路可走,
無論如何也走不到你家的。你見到我連眉毛都是笑的,這讓我心安了一下。你的
妻子和孩子都不在家,這讓我有些局促,我不喜歡這種巧合,聽起來像一個陰謀。
我迫不及待地告訴你我為什麼要來你這裡,我的房東和他的鄰居在打仗,簡
直可以稱得上是世紀之戰,兩家都動用了大量人力物力,半個城區都讓他們鬧翻
了。
你默默地聽著,手中的遙控器不時換著電視頻道。我的肚子很餓,但我沒有
對你說。挨餓的日子對我來說是家常便飯,我已經很習慣了。坐到十點,我站起
身來,我說,我該走了。你說,不忙。你說架不一定打得完呢,你的屋頂說不定
正是戰場呢。我又坐了將近一個小時,再不走已經說不過去了。我起身拿包,你
用淡淡的口吻說,住在家裡吧,又有地方。你走我還得去送你,你一個人走我又
不放心。
聽起來都是理由又都不是理由。我有些遲疑,你已經去鋪床了。你說我女兒
的床味道特殊些,不過墊子很舒服,我給你換床新床單。我想就是這句話讓我下
決心留了下來。我把包掛在牆上,看你仔細鋪床的樣子。我問,她們什麼時候回
來?
你說,要去兩三天。你把一大杯白開水放在了床頭櫃上,你還記得我的習慣。
你說,會害怕嗎?我搖搖頭。你說,害怕就敲一敲牆壁,我過來。話沒說完,你
人已經走了。我關好了房門,想一想,又把房門啟開了一道縫兒,我想在那一瞬
間我的思想是有點複雜的,有一點期待,但不明確。我對自己說不必提防你,你
是誰,你是許謀。我躺在床上,鼻子裡滿是牽牛花的香味兒。我在牽牛花的香味
裡睡著了,醒來早已天光大亮。你推門進來的時候我還沒有起床,我注意到你的
眼睛裡佈滿了血絲。我的局促不安不容表現出來,你卻有了餓虎撲食狀。我記得
你裹挾了一陣風闖了過來,先把我緊緊抱住了。你的全身在發抖,抖得不行。我
哇地一聲哭了,卻不是為了拒絕你,你順利地做了你想做的。這之中我一直在哭,
我哭的原因只有一個,委屈。我想這一天怎麼來的這樣遲,如果知道這一天遲早
會來到,我那些年的艱苦隱忍到底為了什麼?
許謀興奮的樣子讓我有了感動。在這之前,男人一直在我的夢裡。我不知道
男人是什麼樣子。夢裡的男人也只是一條腿,連臉都沒有,我從不知道男人會為
女人興奮到那種程度,興奮得甚至有點……變態。在這之中和之後許謀一點也沒
有顧及到我,他沉浸在自己的興奮裡。他沉浸的樣子可真純正,眼睛是那個樣子,
臉孔是那個樣子,嘴巴是那個樣子。我迫切地想和許謀說點什麼,那些年的相思
已在我心中發黴了,可我說不出口。因為許謀沒有想和我說話的願望,他抱著膝
頭坐著,眼睛看著窗外。我想他是在沉思,我不願意打擾他的沉思,小心地跪在
他的一邊,看著他。我從沒有這麼近地打量過他,我疑心自己在做夢,幸福怎麼
會這麼突如其來地降臨呢?我的臉都哭變形了,眼泡又紅又腫。我下了床,認真
地洗了臉,還用了另一個女人的護膚用品。鏡子裡出現了我的臉,我的臉看上去
很陌生。我甚至問了句,你是誰?我答,我是我。我知道我只能是我,我變不成
任何別的什麼人。
鏡子裡的我是笑著的,雖然眼淚還時不時地往外湧,可我知道這個時候的眼
淚同以往任何時候的眼淚都是不同的。我笑著流著淚走回了那張小床,許謀回頭
看了我一眼,許謀說,你沒有出血。我說,出什麼血?許謀笑了,許謀笑的時候
面頰有一道深深的皺紋。我突然像遭了雷擊一樣地渾身抽搐,動手掀翻了許謀。
我趴在那張小床上找,找我的血。我的血呢?我怎麼會沒有出血?床單上有
一朵暗紅色的花,我抖著手摸了過去。許謀說,那不是。一句話把我所有的勇氣
和信心都剝盡了。我停住了手。我說許謀。這是我第一次叫他許謀。我說許謀,
你要相信我。許謀說,是你想多了。我顫抖著投到了許謀的懷裡。我說,我愛你,
愛你。我說我從第一次見到你就想嫁給你。許謀說可你沒有說過呀,我足足等了
你五年吧?五年之中我無數次地想,如果大你五歲我會當著全世界人的面向你求
婚。
可我比你大十歲,我對自己說,只要你肯說一個嫁字,我一個晚上都不會等,
因為多等一個晚上你也許就會變卦。我無法止住自己的淚水,我說許謀,許謀。
我期望著許謀能和我抱頭痛哭,但許謀到底是男人,許謀一個眼淚也沒掉。許謀
說,我要離婚。我不哭了,但也不說話,我想這是許謀自己的事,許謀離不離婚
我說了都不算。
天晴了。我從許謀家出來天空晴朗得史無前例。我想這是心情晴朗的史無前
例的緣故。這一天我沒有上班,讓身心都好好地休息了一天。第二天早晨,我穿
戴整齊正要出去,許謀一推門進來了。許謀看見我連眉毛都是笑的,但那笑卻不
同以往。許謀拿出了一隻小紙盒,我好奇地問,這是什麼?許謀說……套。一個
軟塌塌的……套被許謀抻了出來,許謀說,避孕的。我的心涼了,不止是心涼,
還有一種比心涼更悲慘的情緒在心底蔓延開來。許謀擁住了我。許謀在吻我。許
謀吻我的時候像一隻正在吃草的兔子。許謀的眼睛一直是睜著的,而且眼神不很
集中。順理成章地我們又躺到了床上。我說,你吃飯了嗎?許謀說沒有。我說我
給你下一碗龍鬚麵吧。許謀說,龍鬚麵有什麼好吃的。許謀說完這話就走了,他
急著去上班。我重新梳洗了一番,也鎖上房門出去了。
我和許謀的關係就這樣揭開了新的一頁。可我的感情卻因為許謀的關係而變
得烏塗了。首先,我不喜歡和許謀的那種關係,許謀做的那件事讓我的心底很…
…抵觸。與許謀在一起只有一件事可做,許謀做完就走。從不和我哪怕聊聊
天。
我很懷念過去有牽牛花的季節,試著抻起話頭,許謀說,已經到了結果的季
節還提開花時候的事做什麼。我知道我和許謀之間有些不對勁,但又不知道不對
勁在哪裡。我經常皺著眉頭想,到底怎麼回事呢?有關離婚的事許謀一共和我說
過兩三次,後來就再也不提了。我知道我等待的結果不過是空空如也,可我一次
一次地對自己說,這沒什麼。
我一個人很少去電影院,就像是一種宿命,在深秋的一個晚上我去了。那天
我穿上了一件深棕色的風衣,長至腳踝。影院裡的人稀稀落落,大多是成雙結對
的身影。我選擇一個角落坐了下來,電影開場不到十分鐘,就有一個男人坐到了
我的前邊。男人說,小姐,寂寞嗎?
若在過去我會從影院逃掉的,但此時我卻連逃掉的心情都沒有。我看了那人
一眼,頭戴禮帽,穿一件黑風衣,兩隻眼睛就那樣肆無忌憚地看著我。我說,報
出你的姓名來。男人說,我也不想知道小姐的芳名,名字能排遣無邊的寂寞嗎?
那就讓我記住你的臉。我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並一把打掉了他的帽子。男
人倏然起身離座,揀起帽子就不知去向。我冷笑著繼續看電影,直到電影終場,
才發現對故事情節一無所知。
我和許謀在影院外邊同時發現了對方。許謀也是一個人,穿一件我見過的米
色風衣。我勉強走了過去,說你也來看了,並不問你怎麼也是一個人。許謀也沒
有什麼話好對我說,只是說走吧。可我不願意和許謀同路。我謊稱要去一個朋友
家,就與許謀背道而馳了。我在深秋的夜裡拐了好大一個彎才回到住的地方,剛
打開房門,許謀已經在我的身後出現了。許謀對這一切並不多做解釋,只是急急
忙忙地解了外衣。我第一次有了拒絕他的願望,並用自己的肢體語言這樣做了。
許謀毫不在乎,堅韌不跋地完成了每一個動作。說真的他可算不上優秀。我
悲哀地看著他穿好了衣服,許謀只說了一句話:我愛人還在家裡等我。
我一夜無眠。我想我和許謀不過爾爾。我想起了影院穿黑風衣的男人,試著
想了想我如果和他在一起會怎麼樣。我想的時候當然是小心翼翼的,但還是被自
己的想法嚇了一跳。許謀留給我的東西揮之不去,傍天亮時我寫了一首歌,並用
一首熟習的旋律填了曲。歌詞的第- 句是:除了恥辱你還能給我什麼……
是的,恥辱。許謀留給我的就是一種恥辱的感覺。
6
唐宋是一個商人。唐宋是一個喜歡詩歌的商人。唐宋第一次來餐館吃飯我就
看出了他的詩人氣質。其實那個時候我也剛來餐館不久,沒等姓韓的老闆炒我,
我先把他炒了。炒人的結果是自己先沒了飯碗。我的收入一直很微薄,沒有飯碗
的日子就意味著要餓肚子。在這段調整時間我還是做了一件大事,我想讓自己生
活得好點,我搬家了。我租下了青年公寓甲A6號朝陰的一處房子,窗外是一株百
年老槐。這裡的一切讓我滿意,即使房間只有一張爛床板。我又添了一張衣櫥兩
只皮箱,生活已經相當完美了,因為我再也不用深更半夜去跑廁所。房子沒有粉
刷,可我還是把它收拾得一塵不染。窗外養了幾盆竹子,每天都要看上無數遍。
我做這一切都沒告訴許謀,許謀是在一個偶然的情況下知道了。許謀來這裡
看了看,也沒說什麼。許謀要求我做他想做的事,我沒有拒絕。我無動於衷看著
許謀,發現他的面孔居然有些……猙獰。
我的厭倦已經快要變成蒸汽了。何況還不止厭倦,還有厭煩,甚至厭惡。我
要靠回憶才能接受許謀,反復說服自己許謀曾經是我的愛人。我知道這純屬自欺
欺人,我愛的許謀已經死了,我現在所付出的一切不過是曾經愛的代價。許謀其
實是有缺陷的,就是因為他有缺陷我才不忍傷害他,他說只和我在一起才好,我
相信這話。他的那種缺陷也許連他的妻子都不會原諒他。只是我從不說破,許謀
也不說。許謀並不知道我不說是因為我不忍說。許謀仍是隨意地常來常往,他的
神情常常使我想起一個字:賴。
那家餐館叫" 如意餐館" ,我實在無路可走才跑到這裡端盤子的。老闆姓段,
並不怎麼想要我,他嫌我年齡大。幹這行的都是十七八歲的小姑娘,而我的十七
八歲仿佛已是上輩子的事了。
我真的想幹好這攤子工作,但我真的幹不好。首先是端不好盤子,別人能端
四個、六個甚至八個,而我只能端三個。我報不好菜名,萊名總是在我張口報它
的時候不翼而飛。我在餐廳還無論如何找不著感覺,總顯得手足無措,總顯得鶴
立雞群。我總把希望寄託在下一個月,想下一個月我能把事情做好,想下一個月
能找到合適我的工作。記得那天是星期天,餐廳是一種少有的火爆氣氛,我端著
三個菜盤上樓時不小心把三個盤子都打了。而那三個盤子裝的恰好都是時令海鮮。
段老闆氣得臉都綠了,我趕忙說我賠。段老闆說你賠得起嗎?把你賣了也不
值這三盤菜錢。我把手裡的油狠狠往牆上一抹,說姓段的,你不要欺人太甚。別
說你三盤臭魚爛蝦,就是你的如意樓,你問姑奶奶我放在眼裡嗎?段老闆語無倫
次地說你賠你賠,一盤一張票,三百塊錢你賠定了。我嚇了一跳,要知道我一個
月的薪水不過兩百多元錢,錢的數目對我是非常敏感的。見我發傻,段老闆的惡
言惡語劈頭向我灌來。我靠在了牆上,剛才的幾句話把我所有的氣力都用盡了。
這時有許多顧客都圍了上來,一個人走過來拍了拍段老闆的肩頭,把三百元錢插
到了他的上衣口袋裡。那人對我說,你怎麼會在這個地方出現,你是詩人花仙子
嗎?
我堅決地搖了搖頭。那人說,你的形容根本沒怎麼變,我認識你。他走過來
拉我的手,說去洗洗乾淨,我們一起離開這裡。
他把" 我們" 兩個字咬得很重。
唐宋後來告訴我,我發《花兒與少女》的時候他正在外省的一所大學讀書,
他代表全班的人給我寫過信,因為我是他的家鄉人。他們等回信的日子曾經掰著
指頭,但我的回信最終沒有出現。這件事曾經使唐宋非常沒面子,所以他休假的
時候拒絕去看我。但登載我照片的刊物他一直保留著。那是一個剪著娃娃頭的小
女孩,像極了一位日本小童星。
我想起了家裡有牽牛花的日子,信函會像雪片一樣從全國各地飛來,開始我
看信也回信,後來終於看不過來也回不過來了。唐宋告訴我他寄來的那個信皮是
自製的,上面畫了幾朵黃顏色的牽牛花,有同學說牽牛花沒有黃色的,唐宋說,
黃色是他喜歡的顏色,也一定是花仙子喜歡的顏色。他沒想到故鄉的那個小女孩
會不回信,沒想到小女孩在牽牛花開的季節裡迷失了。
唐宋說,那時他做過很多關於花仙子的夢。不管你信不信,我第一個有關性
的夢是關於花仙子的。那是一個長著牽牛花的花園裡,我和一個漂亮的小女孩手
挽著手。花園怎麼也走不到頭,我想走出花園卻無論如何辦不到。醒來時手是濕
的,身下也是濕的。我在黑暗中叫了三聲" 花仙子" ,連同宿舍的同學都聽見了。
這已經是我認識唐宋三個月的事了。我因為認識唐宋而使" 家" 有了變化。
牆壁變白了,地上有了地毯,還添了幾件家電,基本上有了" 家" 的模樣了。
唐宋為我做這些事的時候我們還什麼關係也沒有,當然我們已經很親密了,曾經
徹夜長談。唐宋讓我知道了什麼是女人,女人需要關心和愛護。需要在相愛的日
子裡有信物,需要在女人自己的節日裡有禮物。愛是需要證明的。我沒有想到要
拒絕唐宋,因為我需要。那樣一種關愛我已經期待太久了,我已經沒有拒絕的氣
力了。
唐宋告訴我,他不能娶我。雖然我是他的一個夢,但他結婚時曾經允諾他的
太太,他不離婚。唐宋沒有對我說他不愛他的太太,他從不提起她。我能從唐宋
的眼睛裡讀懂很多東西,我從不向他提任何問題。
我從不和唐宋提起許謀,不談有關許謀的任何事。我不是要著意隱瞞什麼,
我不需要。我想,我不談許謀也許就像唐宋不談他太太。我知道這樣比喻很荒唐,
但我需要這種荒唐做理由。
許謀卻知道我和唐宋之間的很多事,許謀基本無動於衷。有一天,許謀在我
這裡時正好看見了唐宋的車停在了樓下,許謀招呼我說,是不是那輛白色的奧迪?
我說是。我沒有趕許謀走,許謀在唐宋攀上六樓的時候自動離去了。我艱難
地說,請你以後別來了。許謀並不說任何話。許謀的沉默是最堅實的一道牆,能
把我擋出十萬八千里。
7
本城的秋天是美麗的。大街小巷栽著許多柿子樹,柿子黃了,柿葉紅了。一
種甜香的氣息在大街小巷橫衝直撞,可以給饑餓的人當甜點。我在饑餓的年代是
沒有這種感覺的,那時我已經在本城生活了好幾年,居然沒有看到大街小巷有這
許多柿子樹。可見風景之所以成為風景是因為有人吃飽了肚子。生活中的許多命
題簡單得就像聾子之所以成為聾子,瞎子之所以成為瞎子。一切都是那樣的準確
無誤。
我每天惟一的工作就是散步,還有寫字,日子悠閒得有些悲傷。我把本城的
角角落落都走遍了,沒有碰見奇跡,連意外也沒有。本城真的是一個乏味的城市,
豈止無險,連驚也沒有。我遇到的最有意思的事是有一天我遇到了如意樓的段老
板,他騎一輛五風樓樣的摩托車。與我擦肩而過,又拐過來刹了車閘。我都不好
意思面對他,他卻好意思面對我,商人就是商人。段老闆說,三娥你越來越漂亮
了,這件裙子最次也是香港貨。真讓他說著了,裙子是唐宋從香港給我買來的,
花了一大把外匯。得知外匯的數目我在心裡說,還不如把外匯給我呢,我情願穿
百八十塊錢的衣服。當然這話只能在心裡說說,一點口風也不能給唐宋露。
我矜持地看著段老闆,過去的一切是非已經離我遠得不能再遠了。段老闆並
不比我在那裡時好過多少,這能從形容看出來。這幾年的生意越來越難做,餐館
幾乎比食客還多。段老闆說,聽說唐總這幾年發大發了,求求三娥你給說說,能
不能照顧一下如意樓?我們新裝的修,檔次絕對上得去。我說我記住了,我有客
人是會領到你那裡的。段老闆著急地說,我說的是唐總,唐總總在我們對面的"
仙人居" 設宴,分給我三分之一客源也好。我說我只管自己的事,別人的事我管
不了也不敢管。段老闆聽了我的話臉色很不好看,其實我說的是實話。段老闆重
新發動了摩托車,與我簡單地告了別。我還想商人到底是商人,如果換了我,這
種話無論如何也不會說。
我的又一次奇遇發生在掌燈時分。那天我獨自在街角的一處小公園裡坐久了,
坐得心都是涼的。我正要起身離去的時候一個男子幽靈似地出現在我面前,他穿
了一件黑風衣,臉孔白得像是戴了面具。他站在離我兩步遠的地方,用一種做出
來的聲音說,小姐,寂寞嗎?這裡正是市中心,過往的車聲人語不絕。我忽然有
些興奮,想起了幾年前在電影院發生的一幕。我努力抑制著興奮說,請問先生貴
姓?那人說,姓張。我這才意識到我問錯了,我過去說的是,報上你的姓名來。
男人說,我也沒想問小姐的芳名,姓名能排遣無邊的寂寞嗎?
是的,我在一瞬間有了某種想法。我是寂寞的,連靈魂都寂寞。甲A6號的房
子就像一個牢籠,我出來就不想再回去。即使那張床是紅木的,如果不是人有生
氣,棺材也是木頭的。我奶奶的棺材就是純粹的柏木,抬到墳地時壓趴了八條漢
子。
我知道這樣想有些對不起唐宋,可有什麼辦法呢?很多時候你做不了心的主
人,你的想法裡有無窮無盡個未知數,只要你的心一動,隨便一個未知數都會迎
刃而解。
正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
男人的聲音是做出來的,但真的很動聽。男人也許知道自己的聲音動聽,所
以絕不多說話。我感覺到我的心跳幾乎要衝出胸膛了,我用連自己都陌生的語調
說,是的,先生,你有什麼好辦法嗎?男人似乎猶疑了一下,才走了過來。摸了
摸我的肩,又摸了摸我的臉。我的臉一陣痙攣,但仍感覺得出男人的手仿佛不是
皮肉做就的,而是一種油脂,或一種軟膏,或一種芙蓉花粉,芬芳滋潤而又神秘
無敵。他稍稍用了用力,我的頭就倚在了他的肩上。他耳語似地對我說,別害怕
寶貝。你長得和我妹妹很像,我叫你安娜好嗎?
安娜便被那個自稱是張姓的男人擁走了,他們穿過一條街,走進了一條很深
的小巷。因為小巷太黑太長了,安娜好幾次都想奪路而逃,但都有些心猶不甘。
安娜甚至想,男人也許是單身,也許是像自己一樣連靈魂都寂寞的人。等待
自己的也許是一間比陽光更明媚的屋子,男人打開房門,忽然單膝跪倒,我一直
是鍾情你的人,請做我的新娘吧。男人也許叫約翰、鮑爾斯或克林斯特,來自一
個神秘的國度,是那個國家的國王或王子,他不遠萬里來到中國就是為了尋找一
個叫安娜的女人……
安娜的胡思亂想很快就被現實打碎了。她幾乎是被脅迫著上了樓,是二樓。
男人打開房門的一刹那,就把安娜橫抱起來。男人邊走邊吻安娜,是輕輕地
觸,就像母羊聞它的小羊一樣。男人邊吻邊打開了房間的照明燈,是一種粉紅色,
很溫情的那種。男人把安娜放到了一張寬大的席夢思床上,床很潔淨,也很漂亮。
男人俯視著安娜說,你真勇敢。男人俏皮地眨著跟,像一個標準的情人。安
娜想從床上爬起來,被男人摁住了。安娜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男人搖了搖頭。
男人說你長的可真像安娜,尤其是眼睛,你的眼睛是湖藍色的你知道嗎?安娜閉
上眼睛說,別兜圈子了。男人說,我要讓你永遠忘不了我。你有忘不掉的男人嗎?
那就是我。
安娜有一刻真的已經感動了。男人細心得真可說無微不至。男人一直注視著
安娜的臉,臉上是盈盈笑意。起初安娜是閉著眼睛的,後來也把眼睛睜開了。安
娜沒有覺出男人陌生,甚至想,嫁給這樣的男人其實也不錯。
持續了很長時間的音樂終止了。男人迅速給安娜穿好了所有的衣服。安娜有
些迷惑地看著眼前的男人,男人摸出一百元錢放到了床上,男人說,給你的。
安娜愣住了,她有好一會兒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男人朝錢呶了呶嘴,安娜打
了個冷戰。安娜把那一百元錢緊緊抓在手裡,跑下樓去。
男人沒有送一送。
安娜跑著橫穿了整個城市,來到了青年公寓甲A6號。安娜爬上七樓,把那張
百元紙幣迅速放進一隻抽屜裡。安娜指著鏡子裡的自己說:我,是徐三娥。
8
我的生命裡註定要出現第三位男人,他叫小車。其實我更願意叫他小車,象
棋裡車馬卒的車。小車在一個外面陽光很好的日子來到了我的住所。我說過我的
房子是朝陰的,外面的陽光再好但卻與我無緣。小車是披著滿身陽光來的,我能
聞見小車的夾克衫散發著一種太陽的香味。在這之前我和小車並不認識,但我知
道小車這個人,知道小車的詩像九月的菊花一樣有形有款。那天我睡了長長的一
個午覺,還做夢了。我好像沒有不做夢的覺,它們總是突如其來地來,慌慌忙忙
地走,像潮起潮落一樣,既無跡可尋又很難把握。那天我的夢卻與牽牛花有關,
還有父親。夢中的父親有一張年輕的臉,他拿著一把鋤頭給許多牽牛花苗培土。
我問,您為什麼要種牽牛花?父親答,牽牛花開的時候女兒就會來。我說你
的女兒她在哪?父親說,她在一隻盒子裡,我在雨天就能聽見她在哭。我在夢中
不知道我是誰,不知道我是不是父親的女兒。我惶惑地站在那裡,想哭。
我是被敲門聲驚醒的。就聽" 嘩" 地一聲,潮水退去了,我晃晃悠悠地從水
面裡浮了上來。赤著腳就跑過去開門。門外是一張年輕的臉,年輕得讓我隱隱感
到吃驚。我好像還沒有預備面對這樣一張臉,這張臉就在門外出現了。我的第一
句話是,你走錯門了吧?其實我真的希望他沒走錯。年輕人稍微有些緊張,他左
右看了看,很快鎮定地說,你是徐三娥?我把門打開了,我喜歡客人,來找我的
客人我都喜歡。我把年輕人讓到沙發上,便到衛生間簡單的修理了自己,而且故
意沒梳頭發。我的頭髮是上帝的傑作,烏黑漂亮,蓬鬆柔軟,它們披在肩上連我
自己都能覺出幾分韻致。我微笑著打量著小車,他已經告訴我他叫小車了。他還
告訴我他今天來拜訪我只是順路,他老早就知道我住在青年公寓甲A6號。我問他
喝茶還是喝咖啡,他說來一點白開水。我還是給他沏了一杯茶。私心裡我覺得還
是茶有些韻味,雖然我也喜歡喝白開水。
小車純粹是來和我談詩的。他一張嘴就拉開了架勢。我在小車面前只有聽的
份兒,他懂得實在是太多了。本城的兩個詩人相遇的這一天該是一個節日,毫不
誇張地說,百年以後重修本城縣誌時可以在這裡大書特書一筆。小車工作的地方
是一所中學的校園,大家都知道,中學校園是那樣一個凝固呆板的地方,小車不
敢奢望知音,連一個能聊天的人都沒有。這時我已經不相信小車來這裡只是順路,
我給他燒了咖啡,準備了點心。因為天不知不覺就黑了。小車卻急起來,他說他
帶領四個學生來新華書店買書,他們還在書店門前等著他呢。小車看著點心說,
你能包起來給我嗎?我說行,你那四個孩子該餓壞了。我包不好紙包,尤其包不
好這麼大的紙包,我把家裡所有的點心統統包了進去。結果那只包就像一隻孵窩
的老母雞。小車急我比小車更急。我送小車下樓,下七樓。小車屢次說,回去吧。
我堅持把小車送到樓下。小車的校園還在山的那一邊呢,他還有許多路要走。
與小車分別就像熟識多年的朋友,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揚了揚手。小車在暮
色中走出了很遠,還在回頭看我。
上樓的腳步就相當乏力了。剛走過三樓,就顯得力不從心了。只得三步兩步
地走走停停,到了六樓,就聽見電話鈴聲大嘩。
我一步一步地走上樓去,電話鈴聲耐心地接連不斷地響著。我拿起了聽筒,
喂?聽筒裡沒有聲音。我已經知道對方是誰了。說,有事嗎?
今晚我過去。
不行。
唐宋在那裡?
是。
許謀把電話放下了,我長長地舒了口氣。無目的的打開抽屜,我的眼睛被灼
傷了,我看見了那一百元錢。就像看見的是一條蛇,我" 啪" 地把抽屜關上了。
門外響起了敲門聲,又把我嚇了一跳。我驚懼得半天才想起去開門。門打開
了,外邊站著的是許謀。
許謀的一張臉笑得甚是得意。他說,我打電話時就在你的樓下。看,這是什
麼?
許謀說,磁卡。
9
我在幾天以後接到了小車的信。那天唐宋多喝了些酒,醉眼朦朧。我幾乎沒
有看見唐宋喝醉過,他是一個非常善於保護自己的人。我給唐宋脫了外衣,解了
領帶,沏好了釅茶,就去看小車的來信。小車的來信寫得很長,說他們那天沒有
趕上回去的末班車,只得截了一輛農用運輸車。他們在運輸車裡冷得發抖,把一
塊一塊的點心都吃了。孩子們知道點心是一個叫花仙子的姐姐送的。一個女孩問,
花仙子姐姐什麼樣?小車不知道如何回答,想了想,他說:你們知道女神嗎?她
就像女神一樣。
……即使我住在深山裡,聽到的有關你的傳聞也可以寫一本書。我上中學的
時候讀了你的《鮮花與少女》,我不相信一個鮮花一樣的少女會走進那樣一種傳
聞裡。所以我需要親跟看一看,看一看你。我沒想到你是那樣一種人,熱情、殷
切、幽雅、飄逸,不管你的生活中發生了什麼,你都是許多年前那個花兒一樣的
少女……
……看得出你不快樂。你的眼神始終傳導著一個信息,你不快樂。雖然你的
生活相對我來說稱得上是錦衣玉食,但我感覺出了冰冷、油膩、頹廢、沮喪。熱
情的你居住的其實是一個冰窖,你遲早是會被凍僵的。你肯搬出來住進柴門草戶
嗎?那裡沒有地毯、沒有組合音響,但那裡有個名字:平常。
小車的信我接連看了三遍,收起信來才有一滴一滴的眼淚落了下來。唐宋原
來一直在假寐,此時他睜開眼睛問我,誰來的信?我說詩人小車,你讀過小車的
詩嗎?唐宋只在鼻子裡哼了一聲。說這個年代怎麼還有詩人。我問,你認為詩歌
會消亡嗎?唐宋說,總有一天會的,因為詩人都被人包養起來了。
我說:唐宋!我絕望地喊了聲:唐宋!
唐宋說:試著想一想,你該結婚了。
唐宋來談我的婚姻簡直滑天下之大稽。我大聲說:閉上你的嘴!
唐宋的嘴巴真的緊緊閉上了。他用那樣一種眼神看著我,目光銳利得像錐子。
我從來沒有看見唐宋的眼睛這樣寒冷過,我被駭住了。
我說:對不起。
我說,真的對不起。
唐宋沒有反應。我的心頓時慌作一團,奔過去跪在他的旁邊,把他的一隻手
抱在懷裡,喃喃地說:唐宋,唐宋。
我看見唐宋的眼睛潮濕了,他在流淚。唐宋的眼淚卻不是為我而流,他猛地
一揮手,我就從床上掉了下來。
唐宋穿上鞋子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從沒有看見唐宋的腳步這麼紊亂過。
我還是給小車回了信。小車喚起了我心中久違的一種東西,讓我覺出了彌足
珍貴。給小車回信時我滿目清純,心底像是有一股活泉在噴湧。我不敢想我能夠
嫁給小車,這樣一個突出的問題時時在我腦海裡。小車實在太年輕了,還有他的
詩,還有他的校園。那裡固然沒有小車的知音,但有小車的學生。他的學生可以
在新華書店門口一坐幾個小時,就是相信他能回來。小車不僅是一個老師,還是
一個大哥哥,有那麼多的弟弟妹妹需要他。我完全想像得到小車在校園裡是怎樣
一個受歡迎的人。他的青春朝氣,他的與眾不同,會影響許多人。
嫁人就等於嫁禍於人。這是我在一本名叫《臨水照花》的書裡讀到的。
我不可以嫁禍於小車。
我想我是有些變態了。小車只和我有一面之緣。小車並沒有說他要娶我。可
我卻對自己說,不要嫁給小車。
只是我不能不給小車回信,小車信中的每句話都在鼓勵我。我應該有一個態
度,應該對小車有一個交代。
我把信封好後下了樓。公寓附近有一個小郵局,可我去了市中心的一個大郵
局。小郵局裡的人平時很少有事做,我曾經看見他們在上班時間打撲克。
大郵局離我住的公寓大概兩三裡的路,若在平時我想也不想就會打個車。因
為是給小車寄信的緣故,我謹慎了一下,推出了滿面灰塵的自行車。
這樣的心情、這樣的方式才適合給小車寄信,真的。
一周過去了,又一周過去了。我以為小車會來信,但信箱裡每天都是空空如
也。每次有人敲門我都希望是小車,也只是希望而已。敲門的是許謀的時候居多,
他的一張笑臉越來越純熟,也越來越深奧。終於有一天我失去信心了,發誓任何
人敲門我都不再打開。
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我一早起來就有些心緒不寧。吃早餐的時候我問自
己,你心緒不寧是為了什麼?答案當然是因為唐宋。唐宋自那日拂袖而去,連一
個電話也沒有。說真的我很少想起他,在最寂寞的時候我會想起牽牛花,但想不
起唐宋。唐宋不要我給他打電話,這在我正是求之不得。
但唐宋必定給過我很多,他當真保留著刊登我照片的那本雜誌,一保留就是
十多年。
我當然也保留著,但我保留的那本遠不及唐宋的乾淨整潔。
唐宋從沒騙過我。
我想起了唐宋那天的眼淚,唐宋傷心了。是因為我那句" 閉上你的嘴".唐宋
太驕傲了,他周圍都是俯首帖耳的人,誰也不會這樣對他講話。
只是,那天唐宋的講話不過分嗎?
我已經道了歉,可唐宋並沒有向我道歉。我們之間的差距真的這樣大嗎?怎
麼過去就沒有感覺呢?
這樣胡思亂想的時候有了敲門聲,我完全是下意識地走了過去,而把自己立
下的誓言忘得乾乾淨淨。
門外站定的卻是小車。
小車。
我的手抖得厲害,怎麼也打不開防盜門的鎖。好不容易把鎖打開了,又推不
開那扇門。後來還是小車輕輕一拉,把門拉開了。小車的臉很黃,像大病初愈一
樣。我慌裡慌張地在屋裡到處走,卻不知道要幹什麼。
我抖動著嘴唇說:你病了?
小車搖搖頭。
我問:我給你的信收到了嗎?
小車點點頭。
往下就不知道要說什麼和要幹什麼了。沉默就像窗外的那株古槐,仿佛要存
在一百年。
我不知道我想對你說些什麼。
這是小車的開場白。
事實是我對你的一切一無所知。
我勉強笑著說:你不是說有關我的傳聞能寫一本書嗎?
小車苦笑著說:也只是傳聞而已。傳說你臉上的刀疤有一寸深,我只有看了
才知道,你的臉那樣美麗,什麼也沒有。
我說:心上的刀疤是存在的,而且不止一寸深。傳言也不都是誤傳,也不過
是換個地方而已。
小車說,看得出你不止不快樂,還很悲哀。
我搖搖頭:路是我自己走的,悲哀或不悲哀我都消受不起。
小車輕聲說:想走出這間房子嗎?
我的眼淚馬上流了出來。天啊,是有人要帶我走出這間房子嗎?可我走出這
間房子能幹什麼?嫁人?嫁禍於人?
小車說,只要你有勇氣……
我說:愛情呢?
小車的臉馬上灰了。他說:我以為你在這裡沒有愛情。
我知道小車誤會了,可沒容我解釋,房門忽然打開了,進來的是唐宋。唐宋
把包隨手往床上一丟,冷笑著說:有客人?
我慌忙介紹說:詩人小車。又對小車說:唐宋。 小車想和唐宋握手,唐宋
卻從小車的身邊走了過去,目不斜視。唐宋面向窗外說;我希望你能給我留一點
面子,別把人帶到家裡。
我不想當著小車的面多說什麼,走過去小聲對唐宋說:你怎麼說話哪,小車
是我請來的客人。
唐宋卻大聲說;許謀也是你請來的客人?
我氣得渾身發抖,說:唐宋你不要太過分,許謀與小車無關,也與你無關!
唐宋說:那只有與你有關了?我到想聽一聽,你怎麼在這張紅木床上和三個
男人如魚得水?
小車掉頭走了。
我雙手捂住臉,哇地一聲哭了。
唐宋繼續說著有關的話題:如果許謀不是住在本城,我兩萬塊錢就能要他一
條命。在本城你大概也知道,我唐宋沒有想到做不到的事。
我馬上收住了眼淚。我說唐宋,我們分開吧。這些年你給了我許多,我今生
今世恐怕還不清了。是你的東西你拉走,我情願這間房子還是當初的模樣。
唐宋說:還不清就不還了?
我說:怎麼還?
唐宋說:你以為我喜歡這些破東西?
我說:你到底喜歡什麼?
唐宋把我搬了過來,說;我喜歡什麼你知道。
我說:放了我吧。
唐宋說:憑什麼?
我細細講了公園裡遇到的黑衣男人。講他的手,他的臉,他的吻像大羊聞小
羊,還有他的床上功夫。他是我見過的最優秀的男人。我乜斜著眼睛說。
唐宋揚起了他的手,我本能地迎了過去。唐宋的一掌落下來時我眼冒金星,
卻沒有疼的感覺。唐宋打的左臉,我卻捂住了右臉。
唐宋狠狠地罵了句:婊子。
我說:我們的賬清了。
10
許謀南下蘇杭給我買了條絲巾。我高興的樣子確實不像裝出來的。我說許謀,
這是你送給我的第一件禮物吧?許謀說,過去我還給你買過咖啡呢,你忘了?我
當然不會忘記,那是一小聽金龍咖啡,雖然比不上雀巢,但也讓我高興得半宿睡
不著覺。這差不多已經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難得許謀記得這樣牢。許謀又說,
絲巾他買了五條,買的時候沒有想起你,回來以後才想起帶給你。我依然很高興。
把絲巾圍成幾種樣式,而且問:好看嗎?許謀也難得興奮,清臒的面孔略有
些紅。
當然許謀還是不優秀,不過這已經無關緊要。
許謀要走。
我說:你還沒付帳呢。
許謀有些愕然的樣子。
我把黑衣人給我的一百元錢拿了出來,說:這是價碼。
無法形容許謀的臉,也就不形容了,許謀氣憤地說: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我問:你說你是什麼人?
許謀氣得說不出話來。
我說,許多年前你就是這樣的人,只是我一直沒收費。
許謀從衣袋裡掏出一疊錢,往床上一摔,摔門而去。
我坐在床上認真地數,不過八十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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