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以後都市
遠去的崤函
易淑秋
穗在太陽快要在對面山脊落下去的時候,把牛從樹林裡牽出來,準備回家。這
時她看見一個人往自己要下山的路上走過來,那人一手提著鐝頭,一手提一串樹根
或柴蔸子什麼的,穗有些覺得奇怪,心想現在到處荒得草比人高,還用得著這樣上
山打柴?正這樣不解,那人便近了,一近了穗又覺得有些面熟,只是那人還沒抬起
頭來,似沒有發現她似的臉仍在向一邊打望。後來他們互相促近了快要照面時,穗
不由得喝住牛停下來,心裡悠了一下,她看清了,這不是桑老師麼?有些疑義還在
左右著她,桑老師也迎過臉來,只一望,便醒神似的問出了口:你放牛呵?穗這才
膽敢叫出聲來:桑老師是你,我還當是誰,到這崤函山上來打柴呀?桑老師喧和地
一笑,哪是打柴,一點業餘愛好,我把這些做根雕用。穗仍然好奇:麼叫根雕?是
不是雕龍頭拐杖?桑老師便把手上的那些提著晃了晃,說不定要雕龍頭拐杖。接著
把鐝頭片子踩在腳上,騰出手來指一個樹根說:你看這根像不像金雞獨立?這一根
像不像孫悟空斜背金棍棒遮額探望遠方,你看這根……穗似乎才懂過來,是不是還
要加工?當然,桑老師說,還要雕一下刻一下剜一下,做好了還要上漆,越逼真越
形象越生動越好。穗才抬頭望一眼他,說,桑老師,你總是跟人不同,沒用的東西
拿到你手上也有用。桑老師又哂笑說,陶冶性情也好,人總是要有點精神的嘛。穗
又問,天快要著黑了,你去哪裡?桑老師說,我在那邊的看山老人那裡搭夥食吃,
出來有兩天了。穗指指山下面,說,我家就在那裡。桑老師卻把她看了幾看,說,
穗,你越來越漂亮了。穗聽得臉一陣紅,再順一眼看桑老師時,又見著他仍在看自
己,那眼裡有一種特別的東西讓她著慌,不過她不怕,倒有些莫名的興奮和盲目的
幸福如暖流一樣迅即湧遍全身。桑老師又問她:有幾個孩子?穗說一個。桑老師說,
一個好,現在都提倡生一個。穗則不說這個,穗說,到我家去住吧,何必到老人那
裡,又不是熟人。桑老師說,沒關係。穗說你明天還到這山上來麼?桑老師說還要
來,你家後面那片山還沒有去。穗說:老師那你明天一定到我家歇腳吃飯。桑老師
想了想,那好吧,我明天過來,只是給你添麻煩。穗說麼能這樣講,你要不是路過,
我到鎮上請也請不來。桑老師說,都忙,人人都有事要做,這就是生活。穗看他把
樹根和柴蔸子還提在手上,就說那你早點走吧,明天一定要來。桑老師便走,說我
來。
望著桑老師不見了影兒,穗轉回頭,穗的眼就在太陽落下去的山的豁口那兒擱
一陣。此時天際上的雲霞正層層彌漫,而太陽的餘暈在山端端上卻鑲上一道金邊兒
似的,再看去那彌漫的雲霞就如織在錦被上極為煥彩的圖案,美好極了。穗的眼裡
如四周寂靜幽深的山色,是已籠罩在一層如遠而來的迷蒙的柔光裡了。
如今想起來,認識桑老師還仿佛是昨天的事情。那時穗還剛剛從中學畢業到鎮
上的雞毛廠子裡做事,說是做事倒不如說是遮遮身子而已,都是些家裡不指望賺錢
又不甘務農的女孩子,整天嘰嘰喳喳打打鬧鬧瘋瘋傻傻地過。穗當時覺得很無聊,
就偷偷看書並寫起詩來。一個偶爾的機會,穗看到省報副刊上刊著一首詩歌的作者
地址竟是本鎮文化站上的,就分外覺得了不得,就很想見他。後來就讓一個玩得相
好的認識這個作者的女孩子帶去見他。也許穗在看到這個人的詩歌的那時起就有了
神秘感的緣故,穗一見到這個寫詩的男人就覺得與眾不同,至少不像身邊的男人那
樣落俗,讓她只感到一種心儀如初的神明的氣息;她又覺得這個人長的鬍子兩邊翹
翹的,有些像外國電影裡專演啞劇的卓別林那個人的鬍子,不過他要比卓別林高大
帥氣多了。這個對於穗來說既具有詩的才情又有本身魅力的人就是現在穗所稱的桑
老師。那時穗不少帶著自己的詩作向桑老師請教,他樂於幫助別人和一首首詩作的
發表總讓他的身邊有不少像她一樣愛詩的女孩子小燕子一樣飛進飛出。桑老師還創
辦了專發詩歌的《崤函》文學社,穗被吸收加入了,並在《崤函》上發了兩首詩。
桑老師對穗說,你的詩很有真情,以後要多捉摸多寫,爭取在國家級報刊上去發表。
在穗的記憶裡,雖說自己當時感動著桑老師的鼓勵而頻頻寫詩,不如說因為暗戀著
這樣一個男人而從筆端找到了透露心跡的方式。如今細想起來,如果在那條路上走
下去,不知會是怎樣一種結局,好在那畢竟只成為一個少女的夢境和心情。其實她
和詩歌和桑老師的聯繫是突然中斷的。那一次桑老師隨縣文化館組織的民間文化工
作者到外地採訪去了。這一走就是兩三個月,穗所棲身的雞毛廠子就在這時候垮了,
她也就回到了離鎮偏遠的山溝老家。再後來,即使在家寫了詩趕到鎮上,桑老師不
是出差就是回到鄉下的家,加上自己寫出的詩寄到外面也杳無音信,她忽然覺得自
己似乎離寫詩好遠,就無奈放棄了。穗又和山溝裡每個女孩子一樣到了談婚論嫁的
年齡,少女的夢便俱同衷情的繆斯文學夢在初為人婦時成為泡影,也就從那個時候
起,沒再見過桑老師。
有誰知道,一個人表面平淡的生活著的背後,會有另一幀瑰奇譎麗的不同凡響
的動人風景,這或許就是說其實每一個人身上都潛在著浪漫的特質,只是不被開啟
而已。正是這樣,今天在這裡突然見到桑老師,穗似被一種高雅的詩情觸動般,有
種春去春又回的感覺在身上蔓延。
穗的丈夫叫松。吃晚飯時穗對松說,明早上你去稱兩斤肉,順便帶點菜回,有
個客人要來。松說,是哪個貴客人,犯得著這樣招待?穗說是我以前的一位老師,
叫桑。松問是男的還是女的有多大年紀?穗說來客又不是特務要你查戶口怎麼的叫
你買就買,告訴你吧,是個男的,有40多歲吧。松說,怪不得,要是女的你怕不會
要我去稱肉。穗說男女都一樣,客人還講什麼性別。松說,要是以前不講還可以,
現在的花花事兒多得很,你看不見一條街上休閒宮逍遙宮就開了好幾家。穗說叫你
開拖拉機跑運輸你怕是每天跑到那些地方看風流去?松說,我敢,我要是敢你還敢
帶男客人回。穗說,你是怎麼個人,客人還來,你就有氣,你想到哪裡去了?松說,
我有些不放心,文化人鬼得很,像唱戲的,說書的,哪一個不在女人身上摸出點故
事來。穗就笑,你這個腦殼怕是拖拉機一開盡冒黑煙,不要說了,讓外人聽了不知
你心腸窄還是我人不正,明早去吧。
松二天早上把肉菜買回,穗問你今天有貨拉不?松說,今天我有貨也不拉,我
要修拖拉機,我要把機頭拆下來洗一洗。穗說那正好,不然要是客人來我一個女人
陪,你不心上絞得痛。松說,身正不怕影子歪,還怕說閒話,怕說閒話就莫叫人家
進來。
穗就不說,她知道男人的底細,一說話像過年放鞭炮似的沒完沒了。
松把拖拉機從車棚裡開出來,停在門場上,正拿著手臂長的扳手下螺絲,就聽
到隔壁人家那裡有人在打聽穗的家。松一抬頭,看見人家正用手指向這邊,那人就
過來了。松也從眼睛的餘光裡看見那人一鐝頭拗著幾個柴蔸子樹根子,就是不起身
招呼,只顧自己忙的樣。那人在他一旁止住:請問這是穗的家嗎?松才抬頭看他一
眼,說是的是的,你就是她的老師吧,她昨天對我說過。松便把糊上油污的手揚起,
你看我這手,你自進屋吧,穗在裡面。說著話桑老師謙笑著就往屋裡走。松在後面
看住他的背影,感到他的鬍子兩邊翹得像秤鉤,有些覺得怪怪的。松又有些覺得好
笑,就咧嘴笑了一下。
桑老師歇下來時說是要找個地方把挖來的這些造型修出來,穗說那就到後院吧,
後院靜些,又沒有閒人打擾,說著就去幫他搬凳子、椅子,桑老師說你去忙你的吧,
穗說沒什麼好忙的,就又倒了茶去安頓他。穗再走出門來到正在把螺絲放在油盤裡
清洗的松的旁邊,問要不要幫忙,松說不用啦,要你把手糊黑,人家老師還說虐待
他的學生,你看他的學生今天多殷勤多禮貌,連衣服都穿得像新娘。穗這才看自己,
是有些新鮮,便沖松笑道:這叫看得起別人也看得起自己。松卻不順她的話,只說,
這個人怎麼蓄了那卷卷胡?穗說,可能這就叫做藝術吧。松又問:他要在這裡呆多
久?穗說呆多久就多久,這個還要問人家,你怕是一點人情都不懂。松說,這種人
情還是淡一些好。
穗又想去後院看一看,看桑老師雕出個什麼花樣來。穗過去時桑老師點了一下
頭,然後又接著拿鑿子又刨又削。他手上的造物已顯出一男一女跳舞的情形,有些
像電視裡雙人滑冰牽著手剛剛斷開又驟然相聚的情狀,那在瞬間兩個身體猛烈貼緊
的特徵,在顯示出生命的張力的同時,又極富奔放剛勁的美感。穗似乎才剛剛有了
品味,又看見桑老師聚精會神雕著時,鬍子兩邊的鉤輕輕顫動,像鯉魚的須,而當
她看到鑿子敲擊在那造物貼緊的地方,覺得有一股溫熱的東西在體下傳導上來,這
便聞到了一種久違的男人的美好氣味,她覺得很好受,在這種好受裡,眼前的桑老
師就不是桑老師,而是一個真實的男人桑。穗正這樣似乎就被一種沉溺的氣氛淹沒,
忽然聽到大門外哐當一響,這響聲是金屬碰著金屬發出的,卻在穗的耳裡不亞於一
聲呼叫。
穗就倒了一杯茶端到外面來。穗說松你喝茶吧。松抬頭不相信地望了她一眼:
這可是開天闢地頭一回呵!穗說我以前對你不好麼?松說以前我搞忘了,但你今天
顯得特別好。穗說因為你沒有拒絕我的老師來,你給我面子。松說他又不是來搞破
壞,就是搞破壞我也不怕他,幾根翹翹鬍子我一爪子就給他扯下來。穗說你怎麼這
樣狠,要扯人家的鬍子?我覺得那鬍子土不土洋不洋,他要是我兒子我一定要打他
的屁股,說他不學好。穗覺得松的話裡面儘管忿忿的有些生氣,但聽起來也很俏皮,
就把他打量一陣,一旁浮浮淺淺地笑了。
這時桑老師從門裡面走出來對他倆說,我去後山轉一趟。穗說早點回來。桑老
師說你們太客氣了。松這時抬起頭沖著他的後面道:老師,客氣什麼,家常便飯嘛!
穗很不高興地斜睨了松一眼,她也聽出松的話裡不單做作還有嘲弄的味道。穗說你
有氣就沖我來,唬弄人家客人幹嗎?松說,這種人太享福,吃飽了沒事幹,我看不
順眼。穗說你懂什麼,便起身進屋到後院把那件雙人舞的根雕作品拿給松看。松看
了看,說,還挺像回事兒,這一男一女好像要甩開忽然一下就貼得這麼緊,是不是
有磁鐵把他們吸住了?那怎麼知道,又打開看,穗也侃笑著說。不過這種東西讓垸
裡老人看了會吐涎,你看這樣把腿繃得緊光光的,要是不小心失去平衡,兩個又串
著了,那不扭了筋一下子扯不出來?虧你說得出口,穗說,這是藝術你懂嗎?什麼
藝術不藝術,就是把人挑逗起來脫衣服上床!你越說越邪了,除了上床你就不能說
高雅一點兒?松說:我說錯了?你那桑老師要是不在想那種事還能弄出這玩意兒來,
我看這個人有些下流。
你才真叫下流,把話說得這麼難聽。穗起身拋出一句,就拿著根雕進屋去了。
松說得沒有錯,夜裡就真出了點事兒,這是穗所料不及的。那時穗就是僅有臆
想而已,但若說真想做那事兒,穗還沒有準備。但這件事兒過後穗就不是原來的穗,
桑老師也就不是桑老師而是桑,這些暫且留在後話裡面。
先說這天夜裡偏偏遇上停電。穗知道桑老師還沒有睡,就端著一盞油燈往裡送。
桑老師正坐在床邊的一張靠椅上抽煙,那鬍子似蜻蜒顫翅一樣翹動著,讓穗覺得他
整個人像港裡的船,那煙頭的紅火光像船桅上亮著的燈,那鬍子就像船的兩頭,透
過不甚清明的油燈的光,望去似乎很遠,有一種夜泊的意境。穗說桑老師你早點睡
吧,桑老師說我抽了這支煙就睡。穗把油燈放在床頭桌上本想轉身出房,可是她發
現床上有一處皺褶,忙俯過身去用手牽平。穗邊牽邊說,桑老師你真有才氣,你來
我家真是對我賞臉呢。說話時,她不知道桑老師正看見她的兩個乳房富士山一樣被
鑽進油燈微紅的光線,渾圓而晶瑩,又格外像熟透的紅櫻桃一樣剔透玲瓏,嬌豔欲
滴。他感到有一股熱力迅速在兩腿間往上沖,不由得輕叫了一聲穗。那時穗說著話,
不聽回應又覺得靜時,聽到他的一聲喚,扭過臉,便又聽到他在喊她的名字。他又
癡癡著眼看住她,感覺著異樣,就起身來,還站起,手就被他抓住了。她感到他粗
重的呼吸撲臉而來。穗想說桑老師不不不不能這樣,可是另一個隱形的我居然趕在
理智的前面屈從了他。桑一把將她攬住,一隻手忙亂地摸捏著她的乳房。穗你真美,
真的很美,你要是不美我怎會到你家來,你看我我真是可以逃避美麗可是我抗拒不
了美麗的吸引……你看我都為你燒成了一團火……穗你現在還做詩麼,你為什麼不
寫詩,你為什麼就不是那一個愛詩的女孩子……穗……讓我對你說幾句詩文好麼。
穗不知怎麼眼裡就溢滿了淚,穗點點頭。桑就低聲而壓抑不住暗流湧溢般對穗呢喃
軟語。穗,你裡外都是神聖的,你使我觸著或被觸著的一切都成為神聖的東西……
你知道嗎,我現在正看到鮮花盛開百鳥和鳴草長鶯飛……穗,你感覺到了嗎,堅固
的犁頭,現在發現了一片這樣的土壤……穗忽地聽到了一種奇異的震響。穗說,桑
你莫太激動,這是在我家,我男人看見你會遭殃的……快放開我。我放開你,穗,
你以後有空上我那兒去玩嗎?穗點點頭。
穗出得房來,堂屋一片黑暗,她臉熱心跳地好半天才平靜下來,在這暗中站了
足足有半晌兒,才回到自己房裡去。
房裡的燈不知什麼時候熄了。穗摸索著火柴把燈重新點亮,見松四仰八叉地倒
在床上,衣服還脫。穗叫一聲:松!松不應。穗又叫一聲松,還是不聽應。穗頓時
心上潮湧地一晃,就用手去摸他的鼻息。這會兒才聽到松發出話來,你摸什麼呵?
穗這才松了一口氣,聲也加大了問他:我叫你半天你不應,你是聾子?是啞巴?松
卻有些氣力不濟地說:你別吵了,我頭暈,我想躺會兒。穗被他的話噎得怔怔的,
把他看了好半天,想一個好好的人突然頭發暈,不知是真還是假。也許因為穗的心
上還虛著,她於是就幫松順正身子上床,又幫他脫了衣服,看著他鼾然入睡,心上
才如同轟隆開過一段隧道的列車,慢慢緩和了些。
但穗不知道,從今天起,松確實感到一陣頭暈,人像在天地間打旋後來就支持
不住的那種發暈。
二天桑出門走時松仍在門前修拖拉機。桑對松說給你添麻煩了我走了,松似乎
不當聽見。而穗跟在他後面相送,他倆剛過去,松就停下手上的活兒直望。松忽然
抓起地上的鐵扳手朝拖拉機轉輪上猛敲一下,響聲破天般震得人頭骨發麻。穗回頭
正撞見了松恨恨的眼,而桑的頭偏了一下,卻沒有轉過來,倒是步子加快了。
穗回來對松說你送客的方式很特別,像在敵人背後丟炸彈。
松說,你也很特別,你沒看你的樣子,便是要跟他去似的。
穗說,我跟他去你就是在後面開槍我也會去。
松說,那你去呀!又拿扳手在轉輪上敲一下:你去呀,我看你怎麼去?
穗說,我怎麼去就怎麼去,還告訴你?
松就直望著她,眼裡的火兒像是冒完了,漸漸暗下去,臉上出現了大幅度的震
蕩、扭曲和抽搐。
穗說,怎麼,你受不了,我還跟人去呢?說完就表現一股傲氣地進屋去了。
在松直望住穗的眼裡,她的屁股忽然好像脹大了些,他覺得那裡麵包著的全是
邪欲。松的眼裡有淚漫出來。
也不知是桑忘了還是故意,那件雙人舞根雕他竟沒有帶走。穗在送走他時回到
他住過的房裡才從床頭桌上發現它的。她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間房因為他住過她格外
愛一個人靜靜地來到這間房裡逗留,也許這裡還有她所傾慕的他的氣息吧。真是這
樣,當她現在把那件雙人舞拿在手上,她感到了異樣的親昵和悅目。她把這件根雕
幾次放下去又幾次拿在手上,後來就抑制不住把它放在懷裡,按捺不住的心跳同時
在胸脯上起伏著。這種男女相互貼近的造型現在對於她產生了同等的緊密相連的力
量。桑的那些在身邊的呢喃私語的詩話重新迴響起來,沒有什麼比這對她更能產生
出優美浪漫的情韻和旖旎雋永格外動人的情調和魅力。仿佛就在這一切推波助瀾的
作用下她忽然變成了柔柔蕩蕩不平靜的大河,她渴望那一隻兩頭翹翹如胡的大船乘
風破浪穿過。
哦,桑,我要見你,我要給你。
穗在一天的早晨鬼使神差地上了路。這幾乎接近為所愛而去獻身的悲壯熱情。
而其時,松出門開拖拉機替人拉貨還沒有半小時之久。
穗來到文化站時,太不湊巧,一個卷髮女人也在裡面。
桑一眼看見了穗,站在門口,很是驚訝地問: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這話對於乘著熱望而來的穗來說簡直就是一瓢冷水,一下子把她澆得透心涼。
她心裡說,你不是讓我到你這裡來玩嗎?怎麼來了你又這樣問呢?穗感到莫大的委
屈,又在那個卷髮女人的盯盯下不好作聲,只得喃喃說:我路過這裡。
那就進來坐會兒吧。桑說。他臉上的神色在穗眼裡跟以前分外判若兩人,沒有
顯示出穗所期望的熱情來。
一進屋,穗迎面和卷髮女人的目光相碰,一時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倒像作弊
學生被老師注意到那樣先自慌張了。
卷髮女人問桑:這是哪個?
崤函山的。
崤函,你上次挖那麼多樹根野柴蔸是不是住在她家?
是的,我欠人家的情呢。
卷髮女人向桑鄙夷地看著說:你總是欠人家的情,又老是欠人家女的情。
桑看看處在尷尬之中的穗,又看看怪模怪樣拿弄人的卷髮女人老婆,想說什麼
又吞咽下去了。對老婆他總是沒有辦法,真要弄出點事來,還不知怎樣收場呢,要
做的事很多,無聊的事又進來就什麼也別想做,這就是桑逃避矛盾的因由。
穗真是覺得沒有再呆下去的必要,一點意思也沒有。她放下桑剛剛遞上的茶杯,
說要走。不等桑一句挽留的話出來,卷髮女人對著她開口了:你別走呵,坐呵,怎
麼臉紅了?我跟你講幾句話好嗎?我聽說崤函那山上出狐狸精,以前我不信,現在
我信了,那狐狸精呵,專迷男人,把男人迷住了就喝他的精吸他的血,把男人弄得
皮包骨了死了還覺得有滋有味——你見過狐狸精嗎?讓我來告訴你吧,就是你——!
穗被兜頭潑了一身髒水,什麼也顧不得了,一頭奔出門。
後面也沒聽桑叫她一下。
穗的眼裡全是淚。
穗那一路呵,全是被人侮辱的羞怨。她更恨那個叫桑的男人不偏袒她不說,連
對老婆的放肆和刻薄話也不責備一句,這讓穗非常失望,又覺得枉自被人毒打一頓
的疼痛。
穗回到家已是半下午。她頭重腳輕地感到天旋地轉,怪不得松老是說頭暈,真
是這樣的。她進房想躺下來睡一會兒,可是這時有人在窗邊喊:穗,你回來了,剛
才找過你,你的鬆開拖拉機在路上翻了,松在醫院裡,你快去去啊——!
這不亞於當頭棒喝,穗一陣暈眩,又仿佛完全被震醒了。她慌忙去推自行車,
門也顧不得鎖,一身浸滿了發急的汗。轟隆轟隆,思想的列車又開進了幽暗的隧道,
只是這一回是朝著另一個方向。你這惡婦人,現在好了,把男人也給損了;好端端
的一個家,你偏要起外心,人家幾句騙人的話,就叫你魂不守舍,你偏要船不翻自
跳水。你真是一個壞女人,你罪孽深重。
穗一路走得風風火火,又磕磕絆絆結結巴巴。那種人值得你去愛麼,他不過是
愛自己勝過愛別人的自私貨色。什麼破詩人,什麼狗屁卓別林式的鬍子,什麼藝術,
能當粥喝能當飯吃嗎?都他娘的酸文假醋,見不得人的東西。垃圾、醜陋、齷齪、
卑鄙、下流、貪婪……松,我現在明白我有多傻,你千萬不要就此倒下,你才是我
唯一相愛的人,你寬恕我吧,給我贖罪的機會吧,松……我的夫啊……你千萬不能
就這樣撇下我們母子……你叫我怎麼辦,你真要把一生的後悔丟給我麼……?
但是穗趕到醫院時見有兩個人把松送到醫院門口停在的拖拉機邊又進院裡去了。
穗心中起來無比的輕鬆和興奮,這到底天不殺無辜之人。她幾乎是飛奔地跑過去,
松,怎麼樣,不會有事吧?
松見是她,吃力笑一下,沒有事——你聽哪個說的,你怎麼來了?
出這麼大的事我怎麼不來。
幸好,松說,拖拉機只潑在路邊,這不,一個相識已替我開到這裡來,只是我
這頭上戳了個窟窿。
穗去把那包著一塊白紗布的額上輕拂一下,說,下一次小心!
松說,走吧,你把自行車放在拖斗裡,回去吧。
穗說,你能不能開?
不怕,我能開。
拖拉機開動時,穗坐在松一邊,把一隻手放在他腰上,以防萬一。穗又貼得他
身子很緊,覺得從來沒有這樣踏實過。
上了山路。松說:穗,你好久沒有這樣跟我親近了。
穗說:多久?
松說:除了戀愛那陣兒,一直到今天。
穗說:我不是你的好妻子。
松說:我翻車那一瞬什麼都捨得,就是忽然想到你,我就是捨不得離開你。
穗說,你別說,我難受,我真的很難受。一邊就靠在了松的肩膀,把手摟緊了
松,任憑熱淚長流。
晚飯是兩個人一起做的。穗讓松在灶口添火,自己炒菜。她先打了幾個荷包蛋
端給松吃,松就坐在灶口那凳上吃著。鍋裡才開始下米,穗在灶台邊立著望著松吃,
兩個人就靜下來。穗兩個眼裡靜幽幽的又盡是泛著柔光。她忽然想起什麼,才去從
房裡把那件雙人舞根雕拿出來,又在松面前彎身將它扔進正火勢旺盛的灶洞裡。
松吃著,停住了口,一見那根雕,忙說:你怎麼把它燒了,你不是很喜歡嗎?
穗說:我現在一點也不喜歡,看見它就頭痛。
松望著那根雕慢慢引燃,全身通了火兒,而成為一縷火焰向著鍋底升去。
松就眼定定擱在那兒,淤積了好久的心裡頭的一股濁氣也仿佛從那變成餘燼的
根雕上一下子清淨了,灰暗了許久的眼前也一下子變得亮堂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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