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以後都市
我該抱緊誰
劉劍
明媚從王小波懷裡滑出來的時候,看起來有點失望。那時正好有陽光從窗戶射
進來。明媚的臉三分之二是亮的,三分之一則陷在陰影中,明媚說了聲「真沒勁」,
就在沙發上坐下來。沙發正對著窗口,這樣她的整個臉都是亮著的了,失望的表情
像幅廣告畫般凸現得清晰無比。王小波就有點懵,他想為什麼沒勁?怎麼會沒勁?
王小波覺得自己用了很大的力氣,怎麼還會沒勁?他看了看自己又細又長的手臂,
下意識地彎了一下肘,肱二頭肌便很誇張地鼓脹起來,像灌滿血肉的氣球。王小波
說:「明媚,要不我再抱你一下,這次絕對有勁。」明媚白了他一眼,抻抻自己有
些褶皺的薄裙,說:「你省點力氣吧,還要留著對付唐燦燦呢。」
又是唐燦燦!王小波感覺滿腹的激情一下逃得精光,像一隻倒空了的麻袋:為
什麼這女人總是不讓自己安寧,每到自己蓬勃起來準備開展活動的時候就說「沒勁」,
就說「唐燦燦」?王小波頹喪地也在沙發上坐下來,兩眼翻看對面牆上的「關之琳」,
說:「誰沒勁,我說你才沒勁,你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整天唐燦燦唐燦燦的,我
都要給你搞得疲軟了。」
明媚冷笑一聲,說:「你當然會疲軟,你不疲軟誰疲軟,難道還我疲軟?」王
小波一下被明媚嗆得半死,這他媽簡直是強詞奪理。王小波脖子裡嘎地擠出一聲鴨
叫,半天愣沒能找出反擊的子彈。明媚說:「你也別不承認,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照到哪裡哪裡亮。」
王小波看著明媚那張氣鼓鼓的小臉蛋,弄不清她怎麼一下變成這樣,從前的那
個溫柔如貓,嫺靜如葉的明媚上哪去了?王小波伸手在明媚臉上抹了一把,說:
「你是誰,為什麼冒充明媚?」
明媚立刻就尖叫著撲了過來,兩隻粉拳排山倒海般翩躚而至:「我打死你,壞
蛋,我打死你。」王小波唉喲唉喲抵擋著。然後屋裡很快就靜了下來。明媚的尖叫
像傳說一樣從窗口流走,沙發卻緊接著不甘寂寞地跳起了桑巴舞,還伴著吱扭吱扭
的音樂伴奏。
王小波在蓬勃後的輕鬆中說:「明媚,如果你不喜歡唐燦燦,我明天就辭退她。」
明媚沒有說話,兩眼呆呆地像在思考什麼,她真的像只貓一樣趴在王小波有勁的雙
臂中,身體在不太明亮的屋裡發散著淡淡的幽藍的光澤。
唐燦燦站在王小波的辦公桌前,還是那套粉紅色套裝,系著粉紅色領結,脖頸
修長,五官擺放得極是地方,關鍵是眼睛,顧盼生輝,光芒四射,有一種逼人的豔
麗燦爛。燦燦。王小波在心裡咀嚼著這兩個字,這真叫得好,果然名如其人,一個
燦爛顯然不夠,兩個都還勉強。王小波這樣想著便覺得有點留戀,找一個這樣的秘
書不容易,又漂亮又能幹,關鍵是又燦爛,整天像個太陽似的懸在你身後,照得人
心暖洋洋。王小波留戀之餘便覺得無法開口了,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天的事,就更覺
無法開口了。
唐燦燦站了半天,身子都板得有點酸了,見王小波鬼鬼祟祟的好像要抓耳撓腮
的樣子,就笑了起來,說:「小波,有什麼事就說吧。」
小波,自從那天那事後唐燦燦在私下裡就這樣叫他了。王總成了小波,就像老
虎成了小貓,讓人有些悵然又感到溫暖。王小波從大轉椅上站起身,背著手在落地
窗前踱了幾步,仿佛在決策一個重大項目,最後終於下定決心說:「燦燦,我們的
事,可能明媚知道了。」
「是嗎?」唐燦燦先知先覺地繼續笑,說,「我知道遲早有這麼一天,你覺得
這很重要嗎?」王小波有點驚訝于唐燦燦天塌下來當被蓋的口氣,不由又審視了她
幾眼。唐燦燦笑起來更加迷人,仿佛一股薰香,令王小波暈眩起來。
「不是。」王小波咽了口唾沫,說,「這這的確沒什麼大不了的,可你不知道,
明媚這個人,唉,怎麼說呢,我決不能失去她,我真的很喜歡她。」
「那我呢?」唐燦燦始終笑著。
「嗯……」王小波搓起了手,用左手搓右手,又用右手搓左手,「我……我其
實也喜歡你,我不知道……我這樣說是不是邏……邏輯上有點問題。」
「沒什麼問題。」唐燦燦寬容地說道,「一個男人同時喜歡兩個女人這正常不
過,喜歡10個女人也沒什麼,因為任何一個優秀的男人,都不可能只被一個女人占
有。」
佔有?王小波被這兩個字刺了一下,覺得唐燦燦用詞不準確。自己居然被她們
佔有,那他到底是一隻屁屁機呀還是一隻大哥大?
「但,但明媚她可不會像你這麼想,她思想古典得很,她現在也就是沒準確的
發現,還只是聽了些流言後的懷疑,如果真知道了,那、那就……」
「小波,你那麼緊張幹嗎,這不像你的風格。」
唐燦燦及時地對王小波進行了一下鼓勵,說:「我知道你今天想說什麼,我也
知道我該怎麼做。」
聰明,真是聰明!王小波在欽佩之餘又有了感激,說:「那你準備去哪兒,要
不要我幫忙?」
「不用了。」唐燦燦又露出了迷人燦爛的笑容,將本來就很高的胸脯又挺高了
些,說:「我不會走的,我要跟明媚競爭,我相信我的實力,從小到大我還沒有輸
過。」
王小波傻了似的戳在那裡,腦子一下複雜得無與倫比,像午夜街頭的燈光,各
種顏色都有,所以不知道確切是哪種顏色。
兩個女人爭一個男人,一個是妻子,另一個不是妻子,又一場鬧劇要開演了,
這已司空見慣,我覺得挺沒勁的。但王小波卻不然,整天像一隻尋找尾巴的螞蟻,
撣頭撣尾地爬來爬去。王小波說:你不身在其中,不知個中厲害。我現在像是踩在
兩塊薄冰上,冷得要命又慌得要命,就怕哪天掉下去。我說你說「戰戰兢兢,如履
薄冰」不就得了,那麼多廢話幹嗎。王小波就有些羞愧地歎了口氣。王小波做生意
前也會寫幾句歪詩,現在錢掙多了,就連最基本的形容詞都不會用了,我覺得確實
是挺有些可歎。
經商的文人就這毛病,有了錢都瀟灑不起來,身上綁了幾千年的文化,束手束
腳的只懂得尋找愛情。王小波原先窮酸的時候就在尋找,一不小心碰上個明媚,以
為萬事大吉了,卻不料日子越過越乏味,總覺得愛情不夠用,可又囊中羞澀頭頂棲
不了愛情鳥,便一發狠搗騰起買賣來,浪漫加運氣,到後來竟也開了這麼一間文化
公司,緊接著愛情鳥便自然而然地飛來了。
我說你跟明媚算不算愛情?王小波說當然算。我說那你跟唐燦燦呢?王小波想
了想,說也算。我說如果真的到了要你選擇的那一天,你會選擇哪個?王小波就搔
頭,就像當年寫詩一樣,三分鐘放不出一個屁來。
唐燦燦的確夠勇猛,那天和王小波出去做成筆生意後就在辦公室喝酒,喝著喝
著,就過去扒王小波的衣服。王小波先是嚇了一跳,但很快就釋然而又蓬勃了。當
然,唐燦燦的這個「勇猛」也是建立在對王小波平時予以她的流露上的。女人都是
敏感的,男人的一個半秒鐘的眼神都能讓她們捕捉到,並還能準確判斷出其內涵。
況且王小波給她的眼神豈止半秒,自兩人共事以來斷斷續續加起來怕能飛躍太陽系。
但王小波又有文人的膽小,只敢「遠觀」而不敢「褻玩」。唐燦燦就乾脆主動出擊,
她那天真如烈火,燒灼得王小波劈啪作響,滿屋都是肉體的芳香。五小波沒見過這
陣勢,飄搖在幸福的巔峰,幾次都差點昏厥過去。雖然過去王小波曾一再對我說我
說他喜歡嫺靜優雅諸如明媚那樣的女人,不喜歡狂野型的。其實我知道他這是言不
由衷。哪個男人骨子裡都喜歡「狂野」的,說不喜歡只不過是因為沒碰到或沒這福
氣。當然,我指的是臥室裡的「狂野」,不是大街上的「狂野」。不知道你贊不贊
同我的觀點?
就像有人從小就是吃素菜長大的,有一天忽然吃了肉,肉太好吃了,然後就一
直想吃肉。王小波也不例外,雖然處在「明媚」的陰雲之中,但還是抑制不住地和
唐燦燦再三再四起來,而且越來越覺得離不開她了。「她就像一隻暄軟溫熱的海綿
沙發,讓人陷進去就不想起來。」王小波有天詩意而得意地對我說。
唐燦燦果然作風潑辣,言出必行。不久後就把明媚約到了城南的「紅蘋果」酒
店,向明媚發出了戰鬥宣言。唐燦燦說:「我喜歡你丈夫,你丈夫也喜歡我,我們
現在都覺得彼此分不開了。」明媚猝不及防,唐燦燦太直接太大膽了,這樣的話居
然也能毫不掩飾地說了出來,她簡直懷疑自己聽錯了。唐燦燦見明媚一副懵懵懂懂
的樣子,立刻感到了自己的強大,不免有些得意。剛才拉動了槍栓,現在瞄準了。
唐燦燦說:「我們都知道你絕對無法容忍這個,所以今天我約你來,這種事總要解
決的。」
唐燦燦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瞄準已經完成,靶子卻仿佛毫無自我保護能力,
唐燦燦更覺鬥志昂揚起來。
「如果你願意同你丈夫離婚,我們可以考慮你的任何條件,你說說吧,你有什
麼條件?」
子彈終於射出,啪地正中靶心。靶子便條件反射似地震動了一下,仿佛冬眠後
的初醒。
「這不可能,是你自己的意思,還是他的意思?」明媚臉色蒼白,好像還有初
醒後的惺忪,卻並沒有暴怒跳起的意思。她靜靜地望著那個女人,心被她懾人的美
麗劃出了一道血口。「是我們兩個的意思,不信你可以去問他。」唐燦燦用不容置
疑的口氣斬釘截鐵地說道。
「這不可能。」明媚又重複了一句,「我們已認識並相愛了六年,你們才認識
三個月。」
「時間並不能代表什麼,有些夫妻生活了一輩子,還是同床異夢。」唐燦燦抓
住時機,乘勝追擊。
「你不用再說了,無論如何,我不會同他離婚的。」明媚仍是靜靜的,但似乎
又很猛烈地反擊了唐燦燦一下。
唐燦燦驀地愣了愣,不由得重新打量起眼前的這個瘦瘦弱弱的小女人,看來她
並不像自己想像的那樣好對付。唐燦燦忽地覺得有點心慌意亂起來。
明媚一看見王小波就撲了過去。
王小波差點被掀翻在了地上。那時已是晚上十點多鐘,王小波才工作回來,連
鞋都沒有換,便被明媚殺上身來。王小波腦子一涼:要壞事。但很快他就發現不是
那麼回事。明媚濕漉漉的嘴將他封鎖了,舌頭像一條靈活的蛇,奇異地在他嘴裡扭
曲爬行,並與另一條蛇糾纏滾動,而手像颶風般在他身上卷起,掃蕩每一個角落。
王小波發現明媚這晚只罩了條薄薄的如蟬翼般透明的真絲筒裙,裡面什麼也沒有,
在暗淡的一盞粉紅色壁燈下朦朧得令人心馳神往。王小波由此腦子又一片混亂,不
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明媚閃電般的攻擊讓他根本來不及準備,況且,工作太累,剛
下班,連水也沒喝一口,激情也不能一下凝聚。所以明媚在他身上砍伐了半天,他
也沒能顯示出應有的亢奮的疼痛,好像真的成了一棵老樹。明媚在被樹皮碰痛之後
便迅速離開了樹幹,掉落在了沙發上。
明媚沒有說話,眼淚卻開始一顆顆地掛下來,然後連綴成了一條小溪。
王小波知道是怎麼回事了,立刻在心裡把唐燦燦罵了幾萬遍。這女人也太沒有
頭腦了,也不跟自己商量一下,一定是已經找了明媚。他不知道唐燦燦對明媚說了
些什麼,因此躊躇了一下,然後走過去攏住明媚微顫的雙肩,說:「明媚,我不知
道……」
「看來一切都是真的。」明媚嚶嚶嚀嚀地說,雙手絞著薄裙,絞著薄裙上出現
的水跡。
「我……」
「你說,你剛才是不是從她那裡回來?怪不得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都把力氣
給她了。」
原來如此!王小波終於恍然大悟:難怪明媚今天這麼猛烈,這簡直像太陽從東
邊落下,原先可從沒見過她這樣。從來都是塑膠人一樣,還總是捂著臉,搞得王小
波每次和她幹那事都覺得自己是在犯罪,結婚三年還不知道什麼叫「汪洋恣肆」。
王小波想想就覺得很好笑,這明媚真還是個孩子,想出這麼一個餿主意,進而
又覺得她很可憐,這方面的確比唐燦燦差遠了。
王小波帶著憐憫之情吻了吻明媚,說:「呀,明媚,你今天真漂亮,你要是每
天都這樣就好了。」說著手便從裙下貓了進去。
「呀!」明媚尖叫一聲跳起來,疾速搬起沙發上的兩個蒲團擋住了敏感部位,
臉紅得無法形容,跌跌撞撞地跑回臥室,並把門訇的一聲關上了。
唉!王小波長歎一聲,剛想蓬勃她就逃了,簡直要把你氣死!王小波悲傷地半
躺在沙發上,又望見了對面牆上的「關之琳」。「關之琳」正沖他笑,而且好像是
嘲謔的笑。王小波氣惱起來,跳過去對著「關之琳」說:「笑,笑個屁呀!笑,你
再笑,你再笑我就對你不客氣!」但「關之琳」毫不理會,笑得似乎還越發「嘲謔」
了。王小波就心一橫,噘起嘴巴,又對準「關之琳」的嘴巴,叭叭叭地「不客氣」
起來。
王小波說,我該怎麼辦?明媚現在不跟我說話了,連指頭也不讓我碰了,好像
我渾身都是細菌。
那唐燦燦呢?
王小波說,唐燦燦很高興,這正中她下懷,她說我離婚的春天就要到了,但她
也不讓我碰。
為什麼呢?
王小波說,她說我在離婚之前不能碰她,這樣對我才有緊迫感,而且還有焦渴
的盼望。
那不是很慘?
是的,我很慘。
王小波愁眉苦臉地抽煙,像原來寫詩時一樣,抽半天把頭髮都抽得豎起來了。
我很想笑,說,你總要做個決定,總不能一直這樣焦渴下去。
是的,我總要做個決定。
王小波眉頭像要擰出水來。
但不知道該怎麼辦。我都喜歡,說真的,我怎麼他媽的都喜歡,她們完全是兩
種不同的類型。
唉,她們為什麼就不能互相理解,和平相處。一個妻子,一個情人,一個優秀
的男人,多麼完美的組合啊。
王小波怨天尤人地說。
好事都讓王小波想全了,但就是很難做到,按理像唐燦燦不應該是那樣鬥雞眼
的人,畢竟是接受過前衛思想教育的新女性。可現在不知怎麼她就上了勁,一定要
跟明媚分個高低,要對王小波獨自「佔有」。可見不論新女性舊女性,只要是女性,
都有很強的「佔有欲」。
有天唐燦燦跑來找我,說:「劉劍,王小波呢?」說著就把腦袋探進我伸個懶
腰都會碰上天花板的「火柴盒」裡,迅速「偵察」了一遍。我說:「你怎麼問我,
我還會比你更知道?」唐燦燦就有些凝重,說:「王小波失蹤了,三天都沒來公司,
手機又打不進,到他家找,明媚反倒問我要。」過了一會兒,明媚又來了,滿鼻子
的汗,對我說:「劉劍,王小波呢?」
我覺得很生氣,說:「他又不是我兒子,走到哪裡都要跟我彙報。誰叫你們不
拿根腰帶拴住他?」兩個女人就仇視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又仇視地互相看了一眼。
明媚說:「如果我家小波出事了,我不會放過你。」唐燦燦顯得有點害怕,但還是
頓了下脖子,說:「如果我的小波出事了,你自然也好過不了。」兩人說完便都拂
袖而去。我在後面及時地喊:「都說西邊的蒙山空氣清新,景色宜人。想自殺的都
往那去,你們不妨也去看看。」
不知道兩個女人會不會聽從我的建議。她們都停頓了一下,又匆匆地走了。
王小波灰頭土腦地從我的單人床下鑽爬出來,一臉的蜘蛛網,很挺的西裝成了
棵醃白菜,索馬裡的難民一樣。
王小波邊扒拉臉上的蛛網邊歎著氣說:「現在才知道被愛的痛苦,以前都以為
是假的,原來被愛是真的這麼痛苦。」
我說:「你少來這套,其實心裡跟開了蜜糖店一樣。」
王小波說:「不,不對,我是真的很痛苦,早知道是這樣,我還不如一直寫詩,
也樂得個清靜。」
我說:「這也怪你自己,早就存了心思,又沒一點定力。我還警告你,再這樣
下去,你就成了桃花林的園丁了,不累死也得熏死。」
王小波不說話了,仿佛在思考我的話的「深刻性」。但不一會兒就搖起頭來,
滿臉茫然地說:「難道我錯了嗎?我到底錯在哪裡?不就是同時喜歡了兩個女人嗎?
全國幾億女人,我喜歡兩個都不行?不,不是我錯了。」
王小波說著就更顯茫然了。
「但,但總有誰錯了吧,要不怎麼會這樣?」
我覺得王小波又要寫詩了,他每次寫詩前都這樣——滿臉茫然。胡言亂語,就
想趕緊制止他,但還沒等我開口,就見王小波緊握雙拳,用力一砸空氣,鏗鏘有力
地說道:「對,對,不是我錯了,是這個社會的規則錯了,對,是規則錯了,不是
我錯了!」
我被他搞得有點心驚肉跳,於是手迅速地探摸他的額頭——那兒果然很燙,像
一塊烙鐵。
王小波去了沒多久就顛顛地跑了回來。
「她們果然都不在,一定是去蒙山了。」他氣喘吁吁又興奮無比地嚷道。
我說:「你都偵察清楚了?」
「清楚了清楚了,絕對清楚。我家上了鎖,唐燦燦沒去過公司。走,事不宜遲,
別搞得她們想不開。」
我想了想,說:「不要忙,你就知道她們一定是去蒙山了,就不允許人家逛逛
街買買東西什麼的,還是等到晚上,如果她們還沒消息,我們明天一大早就去。」
「不行不行。」王小波急得跟個螳螂似的,兩隻細又長的雙臂在空氣中胡亂抓
撓,「她們在那一天都找不到我,說不定就想不開呢。」
我笑起來,說:「你就別自作多情了,女人哪有那麼脆弱的?」
一夜過去,真的沒有動靜,於是我們在天色微明時便出發了。
蒙山是個好地方,有山有水又有森林。從城市到這裡要坐差不多9 個小時車,
路實在不好,幾乎把我們的腸子都要顛出來了。可王小波還在那裡嘀嘀咕咕:「就
是你,就是你,如果真的出了事,我看你怎麼辦?」搞得我恨不得一頭撞下車去。
當然,這不是直達蒙山的車。到了蒙山鎮後,我們又步行了將近30裡山路,才
終於到達了那片廣袤而又深邃的山谷。
蒙山雖然景色優美,但不知為什麼一直沒有開發,所以沒有多少遊人,偶爾見
到一群學生模樣的人在林間閃過,有笑聲還有歌聲。但如果你發現有面色沉鬱、眼
瞼發黑的某一個人在獨自行走,那你就要注意了,很可能你馬上就能「勝造七級浮
屠」。
蒙山也是個自殺的好地方,這誰都知道。凡是有點浪漫情懷又非常想不開的人
都喜歡選擇這裡。你永遠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人都要死了還對自己要求這麼高,
要「詩意地棲居」。
我們到達蒙山時是下午四五點鐘的光景。學生們的聲音過去後,山林開始一片
寂靜。有時有風,有時又沒有,好像讓給了樹枝間的暗影。只有一條埋伏在草叢和
野花中的小路露出恍惚的白色。樹林裡很黑,太陽的熱情都被阻擋了,落寞地潰退
而去。王小波好像有點怕,抓住了我的手,像個姑娘一樣還企圖偎依過來。我立刻
絕了他的念頭,把他往前一推,說:「是找你的女人,你不要搞錯了方向。」
王小波只好訕訕在前面走,折了根樹枝,當探險棒。那時林子似乎又在一陣一
陣地更加暗下來,太陽仿佛沒有了,四周闃寂得讓人不敢喘息。這使我突然有些懷
疑,那兩個女人是不是真的來了這裡?這無疑需要極大的膽量和勇氣。
於是我決定儘快結束這次尋找,說了聲「跑」,兩個人就立刻羚羊般跑起來,
草叢切割得我們的身體嘎嘎作響,好像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心情被篩落了。
當太陽終於冷不防砸在我們頭頂時,我驀地有一種劫後餘生般的慶倖。太陽真
好,它告訴我一切都很正常,用它絢麗的顏色和溫度。
王小波尖厲地叫了起來:「看,她們在那兒!」
我們像兩隻猴子,手搭涼棚定睛觀瞧。果然,在不遠的一個小山坡上,有兩個
熟悉的身影,站著,中間拉開一段距離,不像相攜而游的夥伴。
不料看起來就在眼前,跑起來卻在天邊。我們累得汗流浹背,才踉踉蹌蹌地到
達了山底。仰頭望去,那坡真的很高,這使我們心頭同時掠過一道涼涼的陰影。
「快點,看來真要出問題。」我對王小波低嘶一聲,上山的兔子一樣狂奔起來。
兩個女人都靜靜地站著,相距有10米左右,聽見有動靜便都倏地轉過了身,湖
水般的眼神立刻像投進了塊巨石,淚花飛濺,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石破天驚的叫喊
:「小波!」
王小波立在山頂的邊緣,開始了幸福的顫慄,要不是我用一隻手支住他,可能
要一下栽翻在地上。
兩個女人並沒像想像的那樣沖過來。明媚哭著,說:「我們在這坐了一夜,我
們找不到你。小波,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嗎?小波,過來,過來抱住我,我好冷。」
唐燦燦也哭著,說:「小波,抱抱我,過來抱抱我,我好怕。」兩個婦人說著都朝
王小波伸出了無助的柔軟的雙臂,像四支風中的百合花莖。
我貼著王小波的耳朵說:「看來她們真的都很愛你,你準備怎麼辦?」
王小波像雕像一樣佇立著,夕陽的餘暉憐憫而又豔羨地塗抹在他臉上,他的表
情讓我無法揣測。
王小波也張開雙臂,向她們走去,每一步都好像跨過了一塊巨石,艱難而沉滯。
他沒有走向她們任何一個。他走到了她們中間,突然很響亮地說了一句:「我抱誰?
我應該抱緊誰?
「抱我!」兩個女人同時發出的叫喊嚇得山谷抖了一下。我看見王小波也抖了
一下。
王小波咧開嘴笑了起來,臉上張揚著極度的甜蜜與幸福。他說:「對不起,我
沒辦法,我真的沒辦法,我愛你們,我實在太愛你們了。」
王小波說著便忽地騰空而起,像一隻夕陽中的大鳥,滿身閃爍著雲霞般的瑰麗
色彩,向山下俯衝而去。
故事說到這裡差不多可以停止了。但當然不是悲劇。王小波並沒有死,那山坡
從我們的角度看上去很高,實際那邊也就七八米;況且,還有一個深潭。這是我們
都沒有料到的。那天王小波沖進了潭裡,像每一個幸福而又痛苦的男人一樣,接受
了大自然的純淨的洗禮。
還要說明的是王小波的這事到現在也沒有結果。他依然處在幸福與痛苦的交替
流轉中。但這並不重要。因為就算他有了結果,那又怎麼樣?這種事每天都在不同
或相同的地方發生。世界是如此的多姿多彩,婚姻與愛情,愛情與婚姻,誰能逃避?
誰又能遊刃有餘?也許問題的關鍵只在於:當有四隻手臂或更多的手臂伸向你時,
你只有一個選擇,你該抱緊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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