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以後都市
世間本無事
徐勝帝
他又翻開了高中的日記本——×月×日自己是個弱者,身體太弱的根本原因在
於手淫!曾經天天手淫,傷壞了身體,現在隔幾日也必須犯一次,這是在糟蹋自己
呀!我才16歲,多美妙的年華……
父親早亡,一切重擔全壓在母親一個人身上,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只
有我這麼一個兒子,她多麼希望我是條「龍」,可我卻是條「蟲」,小小年紀卻幹
那齷齪沒出息的事,媽媽若知道了,該有多傷心!我對不起媽媽。
絕不能再手淫了,現在我正處於人生關鍵時刻,能否考上大學是關係一生前途
的焦點。以最大決心戒除手淫惡習,為了媽媽!為了考大學!
……
合上日記本,他心裡酸澀澀的。上高一時記的這篇日記,時間一晃已過去三年,
由於經常翻看,日記本的這一頁紙邊已是油光黑亮,見不著本色了,但是,他一直
未改了那毛病。
「每次手淫時手也不洗,不乾不淨就往下摸,乖乖,車上、廁所裡,什麼髒的
手上不帶呀!」他邊想邊將褲子脫至膝蓋,再一次仔細端詳起下身長的那幾個包—
—指甲蓋大小,紫紅顏色,血瘀得厲害。輕撓幾下,癢中帶痛,尤其有一個包,不
知是撓破的還是爛了,已滲出了粘黃的液體。「別是得了性病吧?」他一下子渾身
緊繃起來,呼吸於不知不覺中都小心翼翼起來,「不是說性病在中國有蔓延之勢?
百分之九十八由性交傳染?自己沒那豔福,可難保不在百分之二裡面。「他趕
緊找出幾本《健康指導》,仔仔細細地讀完有關的幾篇文章,」十有八九,自己長
的就是皰疹!完了!不手淫哪有這種事兒!自食其果呀,哎呀,痛死我啦。「好像
一起湊熱鬧似的,一條腿抽筋了,一股惡火猛躥上來,」乾脆痛死吧!「他用力一
蹬腿,疼痛沒加劇,那陣子過去了。」不會這麼巧吧?一知半解自己嚇唬自己,要
真染上呢?那可慘啦……「他抱著腿,腦中毫無條理地胡亂想著。
第二天早上,他提著書包卻沒去學校,坐了開往一家醫院的公共汽車,那家醫
院離他家挺遠,可是他家附近的醫院他不敢去。「不能幹熬著坐以待斃,自己不是
懦弱的人!」他使勁鼓勵著自己。
下了車,他低著頭一路小跑,不時翻起眼皮,警惕的目光迅速掃一下街上的行
人。「可千萬別碰上熟人。」他心裡祈禱著。昨天他睡得很晚,躺在床上絞盡腦汁
設想第二天可能會發生什麼事情,大夫們會對他什麼態度?總是猜不准,「但有一
條得記住,無論人們如何蔑視、厭惡、訓斥自己,都要忍著,千萬別鬧出什麼事情,
要是學校、媽媽、鄰居知道……」
「91號!有嗎?91號——」診室裡有一位女大夫在喊號,柔潤的女中音平時聽
起來一定非常悅耳,但此時他聽了心裡別提多喪氣了。
「大夫,我要找男大夫看。」他低聲囁嚅著。
「找男大夫看?為什麼?」對方聲音明顯提高,刺耳!
正好,旁邊的一位男大夫剛打發走一個病人,他趕緊一屁股坐過去,「我的病,
不能女的看。」他幾乎哀求著說。
「怎麼不好?哪兒不舒服?」大夫已是第二次問他了,有些不耐煩。雖然覺得
旁邊的女大夫和診室裡的病人都在注意自己,他也不得不說了,「大夫,我可能染
上性病了。」——他感到太陽穴附近的血管「怦怦」直跳,不敢抬頭向兩旁看一眼。
「別扯淡了,多少年沒這病了,也就這幾年,沿海幾處發現過。」大夫是個二
十七八歲的毛頭小夥兒,並沒有吃驚地瞪大眼睛咧開嘴,和他事前想像的不一樣。
「您聽我說……」精心編好的一套話讓人聽了入情入理。「要不是兩年沒考上
大學,心情不好,也不會這樣放縱自己……」他一副失足痛悔的樣子,其實,一個
月前,他從中學校門,腳跟腳地走入了大學校門。
「有什麼症狀嗎?」年輕的丈夫也許第一次碰到「性病患者」,眼睛眯起來打
量著他——頭髮幹黃,且一根根豎著,像在抗議著營養不良,再瞧他一身「鶴骨雞
膚」什麼衣服也撐不起來……
「您瞧這皰疹,最近常低燒……」雜誌上看到的瞎說上幾句,唬得大夫立刻開
了張化驗單。
「頭一關總算過了,快走!」地面滑,他步子邁得太大,「哧溜」一下,幾乎
摔倒,他立刻感到臉頰燒得厲害。
「康華氏反應?」劃價處窗口裡異樣的聲調問了他一句:「嗨,快來呀,嘻嘻
……康華氏反應,做一個多少錢?嘻嘻……」「誰呀?……瞧……」幾雙好奇的眼
睛從窗口裡向他瞄來,他毫無表情,咬緊牙關。
交了費,剛一轉身,不提防迎面急匆匆沖來個小夥子,一下子撞得他幾乎來個
「坐地虎」。明明是對方的錯,「對不起……」他卻一個勁地道歉,對方莫名其妙
地愣了一會兒,那本已堆成的笑臉不見了,仿佛真受了什麼委屈似地狠狠瞪了他一
眼。那又算什麼,這會兒,就是朝他臉上吐口水,他也會忍著。
看了眼化驗單,抽血的護士倒不動聲色,眼皮都不抬,抽了他一管血。
下午學校沒課,他家在本市,是走讀生,呆在家裡本想把落的課補上,可一坐
下就嘀咕起化驗結果來,揣度不出會怎樣,心裡可就像長了草似的,正琢磨著下午
怎麼熬,劉濤來了。
「我們宿舍對面兒就是女廁所。」剛坐下,劉濤就急不可待地將大學的最新發
現一吐為快。「那幫女生推門的時候,裡面看得一清二楚,那天我就看見個大姑娘,
脫了褲子蹲在裡面不知幹啥呢!」劉濤興奮得聲音都有點顫。
(二)
九月十三日星期日上午王蘭準時來,輔導她真是件美事,挨著她坐在一旁,她
雪白的脖頸上那細細的茸毛看得清清楚楚,不時聞到少女身上那特有的氣息,我還
從她的領口向裡看一眼,那嫩白光滑的胸脯!謝天謝地,她未察覺到我的下流,以
後千萬別冒險了。她雙腿豐滿,將褲子繃得緊緊的,這和十六歲的年齡似乎不大相
稱,但這正是她的美處,良心話,她比她姐姐漂亮。
每星期日一次,已經輔導她好幾次了,從她那欽佩信任的目光裡,可以看出她
認為我講得不錯。
這條連著青的線可不能斷!
晚上,他坐在桌旁,瞎咬著筆頭,又仔仔細細琢磨起暑假最後幾天裡的那點兒
事——「你能幫找個可靠的人嗎?」王青要去外地上大學,臨走的前幾天打電話給
他,王青的妹妹正上高中,英語差,想找人輔導。
「嗯……我想起一個人挺合適。」他說。
「誰!」王青語氣裡充滿著緊張與期待:「噢,是她呀,好吧,那你跟她說說
吧。」好像挺失望。
「教我妹妹的事兒你跟她說了嗎?」第二天王青又來了電話,催得還挺急,
「還沒說?好,就別說了,聽說人家挺忙的,我想別的辦法吧。」
「要一時沒有合適的人,我去吧,我行。」他鼓起勇氣毛遂自薦。
「不,謝謝。」對他不感興趣。
似乎該到此為止了,可第三天,王青卻來到他家,他的房間裡被子沒疊,更可
怕是腳兩天沒洗,他非常緊張——她可別聞出臭味兒。一小時後送走了王青,松了
口氣,才心平氣和地琢磨王青的意思——既然你自告奮勇,我一時又找不著人,權
且勉強湊合吧。
「你身體弱甭跑了,讓蘭蘭去你那兒吧。」王青的父親與他談過一次後,竟如
此決定。
(一個男大學生)+(一個女高中生)+(一套兩室的獨戶單元)=?恐怕沒
人能填出確切的答案,可王青的父親卻如此信任他,他感動得暗暗自責起來——你
不應被如此信任,你太善偽裝,表面正派,心裡下流,連老師也受了你的騙。
「我們還有希望嗎?」火車站分手時他憋不住問王青,等於把女孩子逼到牆角
了。
「你甭多想,開學後在大學裡找一位吧。」
「人不是畜牲,不能見一個喜歡一個。」他當時說的是心裡話,王青亮亮的眼
睛盯著他看。
咬著筆頭的牙齒鬆開了,他漸漸地好像明白了什麼:最近看的一本書上說,內
向的女孩若說「不是」,就應理解成「是」,想到這,他興奮地從桌子旁站起,快
步來回走著,忽然想起上午對王蘭打主意,不由恨起自己來,他心情沉重地躺到床
上,「現在,我可真要成為一頭畜牲了。」
同時向三個女孩進攻,成功的概率多大呢?他用剛學過的貝努利概型一算,結
果讓他大惑,竟是百分之十五,他不知哪裡算錯了,憑直覺他認為至少百分之五十
以上。正想著,聞到一股清香,頭便扭了過去,坐在他身旁的盧玲正埋頭看一本包
著封皮的書,臉兒通紅,絲毫不理睬黑板前講得興高采烈的教授。
「初次見面,請多多關照。」開學那天,他剛坐下來,聞聲一扭頭,一個女孩
雙手交叉腹前,彎著腰,裝出一副日本女人的樣子。這副調皮樣,逗得他不由咧嘴
一樂,又趕緊扭過頭去,他怕那兩顆凸出的黃色的門牙一笑露出來讓她看見。這動
作逗得姑娘「咯咯」笑了起來,女孩子真沒辦法,什麼都能逗得她們笑個不停。
「我叫盧玲,你呢?家在哪兒?」一坐下來盧玲便問這問那。「喲,家不遠呀,
怎麼不騎車呢?」姑娘唇上抹著鮮豔的口紅,兩隻大眼睛忽閃忽閃的,顯得熱情洋
溢。
「行,明兒我騎車來,不過請你帶把鍬,好在我這乾巴樣,埋起來也方便。」
他嘴裡開著玩笑,渾身卻緊張彆扭得很,口乾舌燥,覺得那兩顆門牙似乎更突出了。
談了沒幾分鐘,找個藉口起身走出教室。
教授正全神貫注地推導著公式,寫了滿滿一黑板,稍有不慎可前功盡棄啊。他
坐在下面卻不比教授輕鬆,又做起賊來,眼光偷偷瞟向盧玲,眼前這姑娘穿著紅色
賓綢短衫,胳膊那樣白嫩圓潤,白色筒裙外閃出光滑的小腿,目光「遊擊」到那高
聳的胸脯,正在這時,盧玲忽然抬頭斜睨了他一眼,他趕緊朝黑板看去,臉燒得厲
害。盧玲「哧哧」笑了起來,笑得他心口「怦怦」直跳。整個上午,不敢再看盧玲
一眼,可腦子裡卻不爭氣地總忍不住想像著盧玲脫去衣服的樣子。心裡像有把火在
烤,烤得他雙腿不停踢蹬著,盼著上午快過去。
可下午校慶會上看節目時他又受了罪。
「把花盆挪開!」坐在禮堂後面的幾個學生居然站了起來——八四級的,離畢
業還差一年,在學校裡卻是老資格了,什麼都不怵的角色。臺上一個體態豐盈、容
貌姣美的女生正在表演獨舞,她在舞臺上旋轉著翻滾著,黑色短裙卷了上去,修長
豐滿的大腿不時顯露出來,那為了增加校慶氣氛的幾盆鮮花擺在臺上,很不知趣地
擋住了某些方向上某些觀眾的視線。回頭看看那幾位「學長」伸長脖子瞪直眼的色
樣,他本能地覺得噁心,「過分了!簡直發情的驢,欠揍!」他沉著臉心裡發著狠,
無意中發現盧玲正用審視的目光看著他。
他撒腿就跑。
回到家,感到很累,往床上一倒卻睡不著,那些下流話還響在耳邊,「這哪是
大學生啊!嗯?人家那是在口頭上,自己呢?壞在心裡,更壞啊!哎喲……」他趕
緊拉過被子蒙住頭,像怕別人看透似的。睡不著,雪白的大腿,高聳的乳峰,在眼
前晃來晃去,憋悶了一天的他終於控制不住自己了。
瘋狂迷亂,刹那間忘掉了一切,終日緊張的腦袋也輕鬆了,一時陶陶然。可一
切過去之後,當他虛脫般趴在床上喘息時,一股痛苦難抑的怒火湧上心頭,「去他
媽的『自我愛』,別人可以這樣沒出息,但我要做個強者!」他狠狠一拳捶在床上,
雖然墊了好幾層褥子,手扔擂得生疼,一下子又惦起上星期的那次化驗,心中升出
一種悲涼,他頹然地合上眼睛。
好不容易坐在桌前,不管怎麼說書還是要念的。「乖乖,寶寶,乖,叫媽媽。」
窗外柔潤甜美的聲音分了他的神。外邊一個少婦正蹲著逗個兩三歲的娃娃,頭
頂著頭,好像世界上只有他們倆,少婦陶醉地酣笑著。「別跑,回來。」少婦站起
來,柔美的身段呈現出少婦典型的「S 」線條,尤其那豐滿的雙乳像故意饞他似地
驕傲地高聳著,看著那少婦,他有一種咫尺天涯的感覺,不由得,盧玲、王青、王
蘭的面容交替閃過他腦海。
(三)
九月二十日星期日上午王蘭早來了十分鐘,這是個好跡象。這少女遇到難題,
就微皺眉頭,噘起小嘴,焦急地看著,那清純、嬌憨的模樣真令人愛憐。她的眼睛
明澈如水,透過這眼睛仿佛看到她的心——一顆天真、活潑、「怦怦」跳動的心!
休息時,她說聽了費翔的《故鄉的雲》流眼淚,我立刻猜對了她還是瓊瑤迷。
重要的發現,《健康嚮導》她拿起來看,看的竟是《性知識專欄》,還看得很
專心,我繞到她身後,她居然毫無察覺。
他拆開王青的來信,上午王蘭剛轉交給他,「為什麼不直接寄來呢?」他心裡
嘀咕著,目光在信紙上那短短的五六百字間掃來掃去。一封短信琢磨了半個多鐘頭,
也沒看出一點有意思的味道來,結尾幾句注意身體之類的話,也讓人覺得例行套話
而已。「唰」地一下扔了信,什麼女孩的內向性格,沒戲!自己枉自多情,他不由
又想起高考後暑假裡的事。
×月×日今天特想青,想以前和她在一起的情形,起床後神疲力乏,想男女之
事太傷身體!對我來說,現在這樣愛青太早了,大敵當前啊!高一是多麼關鍵的時
刻……但最終我一定要親口對她說:「我愛你!」她會愛我嗎?
看完他的這篇日記,王青一聲不吭,屋裡靜得彼此可以聽見對方的呼吸。「這
本日記借我看看好嗎?」王青問。「等以後你看吧。」他說,可心裡暗想,「日記
本絕不能給她看,裡面有多少見不得人的東西呀。」走時把家裡的電話號碼留給王
青,這挺重要,等於告訴王青他的媽媽新近升了局長,他馬上即後悔了——不知哪
學這麼俗氣!暑假裡,他儘量不出門,守著電話機,但王青的電話卻一直過了四五
十天,暑假快結束了才「無可奈何」地打過來了幫找位家庭教師。
「一切都表明根本沒戲!我怎麼辦?」他眼前又顯現出王蘭那健美的腿。「釣
魚」?混蛋!那我呢?人家那麼年輕還是個孩子……機不可失呀……人家那麼信任
我……
「想什麼呢?不看書啊?」又看見兒子癡癡地坐著,媽媽忍不住說兩句。
「嗯,沒什麼。」越亂越摻和,他壓著火。
「咱們今天好好談談,以前我兒子可是個上進的孩子,有股拼勁,最近整天迷
迷瞪瞪的,是不是鬆氣了,那可不行……」
「不是!」他煩躁地一揮手,不讓媽媽講下去。
「怎麼不是,我看就是!」兒子的態度令人不滿。
「你……我……」憋了半天,講不出一句話,「你懂什麼?」他大吼一聲,使
勁把頭扭向一邊,呼呼地喘著粗氣。
好一陣兒不再有聲音,忽然聽到啜泣聲,別人眼裡精明強幹的局長在他面前哭
了。他回過頭,看見一張眉骨突出、雙頰凹陷的黃臉。媽媽在哭,從那淚眼中,他
看見了她的痛苦,她的辛酸,她的軟弱。自己竟對媽媽發這麼大火!內心像被什麼
咬噬著,他貼在媽媽耳邊不迭聲地輕輕地說:「我錯了……」
「媽,您多吃些。」吃晚飯的時候,想著要彌補下午的過失,他一個勁地給媽
媽夾雞肉吃。媽媽笑了,母親最容易原諒兒子。「還記得嗎?你上初二那年,過春
節沒啥東西,咱倆兒輪著在菜場排隊買雞,半夜才回家,你小手小臉兒全凍紅了,
媽就把你的手揣在懷裡。」媽媽笑著說,他聽了心裡卻酸溜溜的。現在生活不同了,
媽媽做了局長,就不斷有人死乞白賴地送禮,想起昨天晚上那人,他心裡有股難言
滋味。
昨天剛吃過晚飯,媽媽就躲出去了,十點多還沒回來,他在家裡正等得心急,
「呀!」的一聲尖叫,是媽媽的聲音!不好!他渾身一激靈,趿著拖鞋就沖了出去。
「別誤會!對不起。」門口一個漢子尷尬地笑著,滿臉謙卑。這人晚上來找媽
媽沒見著,竟一直坐在樓道裡等著。走在黑洞洞的樓道裡,本已經有點提心吊膽的
媽媽剛到門口,猛地晃起個高大的身影,委實嚇得她半天緩不過勁來。「嘿嘿,您
一定收下這點小心意,我孩子那事兒就麻煩您了。」那漢子滿臉堆笑。馬屁拍得多
直率多坦白!但他不感到厭惡反而對這漢子充滿同情,「快進來喝口水吧。」他誠
懇地往裡請那人,絲毫不理睬媽媽冷漠的神色。「不打擾了,不打擾了。」漢子連
聲說著,把沉甸甸的大網兜往他手裡一塞,「謝謝,謝謝。」漢子邊說邊快步離去。
「這些人的孩子們,你們知道不知道做父母的在外面有多少艱辛委屈,為你們
低三下四地求人。」望著那人的背影,他悶悶地長歎了口氣。
「又想什麼呢?」媽媽邊將碗裡的雞肉夾給他。
「媽,昨晚那人你幫幫他吧。」他說。
媽媽看了他一眼,搖搖頭:「你還是孩子呀,有些事你不懂。」
他轉了話題:「你不覺得孤單嗎?」鬼使神差地蹦出一句「混帳話」。
「不孤單,媽有你這個好兒子就足夠了。」
「好兒子?」他看著那塊雞肉,覺得有點堵得慌。
公共汽車像小時候玩過的大胖蟲子一樣慢慢蠕動著開進起始站。他猴子一般向
上一躥,屁股上被人狠狠推了一把……坐下來氣還沒喘勻,一個漂亮的公文包已撂
到他懷裡,抬頭一看,班長站在旁邊朝他眨眨眼在打招呼。
上午合該他露臉,高等數學,顧名思義,用學代數的思路學不靈,不下些功夫
一下子還轉不過彎來。看准這一點,他曾幾個星期日狠狠「悶」在家裡研究琢磨。
今天考試高等數學。他看了幾眼卷子就興奮起來,悶頭緊寫一氣,胳膊都酸了。
抬頭看看盧玲,人家卻不慌不緊地畫蛤蟆蝌蚪,不知這與求導數有什麼關係。老師
在教室裡踱來踱去,饒是盧玲臉皮厚得有尺寸,頭也是越埋越低,臉差不多貼著紙
面了。好!正是時候!他一伸手將盧玲的卷子拉過來,緊跟著一份寫上盧玲名字的
答卷到了姑娘桌上,動作乾脆利索,盧玲吃驚地看了他一眼,趕緊趴在卷子上假模
假式算起來……
「夠意思!」下課盧玲親熱地拍著他肩膀,一股濃郁的香氣撲鼻而來,「中午
我請客——你掏錢,咯咯……」
只要盧玲願意,他打心眼裡挺高興請她吃頓飯,可前天買了兩本「爭議」的書,
身上只剩幾毛錢了。最後,還是盧玲付了帳,他跟著女孩子走出了小餐館。沒走幾
步,路旁有稱體重的攤兒,盧玲好興致,非要和他比比誰「壯」,「我一百二,比
你重十五斤。」盧玲說,這面子得扳回來,他又交了三分錢量身高,伸腰拔背,再
一看那一米七八的刻度,心裡挺得意。「喲,這麼高呀!」「那當然,平常我駝背,
不顯個頭。」「你總駝著背為啥呢?」盧玲問。
下午兩人一組做實驗,他默不作聲地站到盧玲身旁,但事與願違,「你到前面
去吧。」盧玲對他說,班長正站在盧玲另一側,班長一米八二的個頭,牛仔褲勾勒
出雙腿的修長,他立刻做出副無所謂的樣子很隨便地走向前面的實驗台,可心裡卻
不住地嘀咕,「她為什麼和班長……」一股心火上來,不發出來憋得不舒服,「學
校條件太差,還兩人一個實驗台呢!」他沒頭沒腦地沖旁邊嚷了幾句。
夜很靜,他卻睡不著。躺在床上還在想:「人家女孩子能喜歡你哪兒啊?」他
忽然拉開燈,光著身子跑到鏡子前——慘不忍睹了,兩根細腿一襯,骨盆顯得格外
寬大,單薄的胸脯無論哪個女孩靠上去都不會有安全感,他不敢再看下去。回到床
上怎麼也睡不著,怕犯那毛病,乾脆起來念英語——即使活著只為了女人,學習目
前也不能放鬆!「哇哇」念了兩句又住了口,「大夜裡的跟犯病似的,別人笑話。」
屋裡只有他一個人,他卻覺得好像總有人在注意著他的一舉一動。
昨晚雖未睡好,他仍早早起來直奔醫院取化驗單。腦袋緊繃繃的,想打呵欠卻
總打不出來。天色昏沉沉的,路上行人匆匆,誰也不看他一眼,好像透著對他的不
屑與蔑視。下身那幾包已消退了,別是進入第二期病變了。一切徵兆似乎都不妙,
他的心緊縮著,「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我一定珍惜,再不犯那毛病,一定從新開始。」
他一遍遍祈禱著。
化驗單攥在手中半天不敢看,狠狠一咬牙,猛地打開化驗單——「陰性」,紅
戳子蓋的這兩個字使他兩眼一亮,這才感到渾身很累。仍不放心,還是拿給大夫看
過,「我說沒事吧。」那大夫抬起頭,這才注意到他那一身軍上衣,藍布褲子,嘿!
哪像個尋花問柳人的樣子!
健康!他撕碎化驗單,看下表,小跑著奔出了醫院那陰暗的過道。
「你頭兩節課哪去了?」盧玲已是第三次問他,晃動著他胳膊,小孩求大人買
糖似的。女孩子真怪,你越不告訴她,她越問。他心情歡快,看著盧玲的頭髮,他
答非所問:「滿頭小碎花,不好看,你是橢圓臉形,兩邊燙幾個大花蓬起來才好。」
他咧嘴哈哈地笑著,兩顆黃牙凸出來,一時忘了會被盧玲看見。盧玲被他感染
了,跟著一起傻樂。
回到家,他心情激動地在日記本上寫——九月二十三日星期三我是幸運的!我
決心從今天開始,嚴格要求自己,一定不再為色欲所困,我要胸懷大志!未來的社
會等待著我大顯身手。那卑鄙齷齪、毫無活力、枯燥無味的生活將一去不返!還我
青年人朝氣蓬勃、積極上進的面目!
(四)
十月四日星期日上星期日王蘭沒來我家,今天我問她怎麼回事。「腿傷了,嗯,
沒法騎車。」王蘭皺著眉頭,邊說邊拉起褲管,露出有個紫包的小腿,那光滑圓潤
的小腿!摸上去是什麼感覺?可惜當時我缺乏勇氣,竟堅決地打消了念頭。
下午,他躺在床上胡思亂想——「你在撒謊,那天你肯定和同學玩去了,卻對
家裡說到我這裡補英語。我要找你母親、老師談。」他板著面孔嚴肅地說。
撒謊,十分有損少女的純真形象,王蘭可不願別人知道:「別!求求你!別告
訴他們,我錯了!」
「跟你開個玩笑,不會告訴他們的。」他笑著說,一隻手摟住了王蘭的腰,一
接觸少女那既結實又柔軟的身體,他就難自製了。機會難得!媽媽正好不在家。
「別!別!」女孩雙手推拒著,她從來沒碰過這種事,不知道該嚷還是不嚷,
在這個敬畏的大哥哥面前一時不知所措。
他的手向上移,在女孩的胸脯上捏揉著,那乳房柔軟而富有彈性,他的手觸到
了凸起的乳頭,王蘭顫抖著。他的另一隻手在女孩結實豐滿的大腿上搓動著,他曾
看過一本書,上面講這樣做最能激起女人的性欲。
果然,王蘭的抵抗不那麼強烈了,雙頰通紅,呼吸急促,迷亂的樣子像剛睡醒
似的。
他吻住了姑娘的唇,少女發出細細的呻吟,擁抱著王蘭來到床邊,他一把扒下
女孩的褲子……
下面的情形他想不下去了,因為他所看過的書上沒有更細緻的描寫,於是他的
白日夢也到此為止了。「廢物,上午幹什麼去了!」他恨恨地罵起自己來。奇怪,
平日對王蘭沒少打壞主意,可上午和王蘭在一起,卻只知道使勁地講課,講得口幹
唇燥,累得筋疲力盡。
星期三下午他猶豫著到底回不回家,與王蘭約好要補上次的課,現在王蘭可能
已在他家等著了。「單元裡將只有王蘭和我,一切全看自己的了……」這兩天他沒
少琢磨。可此時,他又看了下表,一跺腳直奔學校禮堂。
小禮堂裡正進行著演講比賽。自有了那毛病,他潛意識裡總自卑,「力微休負
重」已成了他生活準則,演講這風頭的事兒他不幹。可有人願幹,他看見班長正走
向講臺要顯顯身手。
「我演講的題目是《青年人要勇於進取》。看看臺下的聽眾,小夥子聲音有點
顫,身體也微微晃著,但演講者很快進入了角色,」沒有成功的把握就不幹了嗎?
不!那不是年輕人的選擇!「小夥子用力一揮手。」就說這次演講吧,事先根
本無法知道會講得如何,因為我是頭一次,心情也緊張,你們看看我的手。「班長
伸出一隻手,那手在微微顫抖不止,台下一陣笑聲,」然而我畢竟走上了講臺……
該幹的事,只要是幹了,即使失敗了也敗得光彩!「小夥子瞪著眼漲紅臉,一巴掌
狠狠拍在講臺上。台下響起熱烈的掌聲,班長如釋重負地長吐了口氣,神色顯得有
點疲憊,低頭走下講臺,沒走幾步,班長頭往上一甩,垂在額前的一綹黑髮很配合
地甩了上去,眼睛又明亮有神起來,這一切動作那麼自然,也就顯得瀟灑,他看著
不由生出幾分妒意來,這才有點後悔。剛才自己也熱烈地鼓掌。他往兩旁一看,發
現盧玲正以熱情的目光出神地注視著班長,立刻,他跑出了小禮堂。
盧玲遲到了,高跟鞋踩在地上發出「篤篤」的響聲,寬鬆的套頭衫掩不住胸脯
豐隆的曲線,盧玲很快發現有人在注意自己,但這回他決不回避。
「你盯著我幹嗎?」剛坐下來,盧玲就問。
「你漂亮唄,還不准人家看看。」他的話裡摻著挑逗意味。
「這兩個字怎麼念?」指著盧玲正翻到的一頁,他湊過身嬉笑著問,此刻盧玲
又大膽地蔑視著教室裡教授的存在,在專心致志地埋頭看著本什麼書。
「做愛。」盧玲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唔……這有什麼。」儘管這麼說,盧玲
還是驚訝地抬起頭看著他。他一下子變得太厲害,就連他自己一時也難以適應,他
讓盧玲看得表情有些不自然,卻不料盧玲「哧哧」地笑了起來。
課間,他剛從座位上站起來,後面的同學們就樂出了聲,正莫名其妙,班長笑
著從他背上扯過張紙來,紙上幾個大字「折價大拍賣」。他立刻發現盧玲剛把頭扭
向窗外,緊抿著唇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二話不說,他沖過去沖盧玲前後來了一巴
掌——接觸面大,痛快!盧玲尖叫一聲跳了起來,連喊帶招呼,很快湊過來四個姐
們兒將他逼到牆角。「我錯了。」他舉起雙手,可憐兮兮的樣子,「說聲錯了就完
事了?不行!」狠毒莫過婦人心,一頓亂捶,打得他渾身熱血沸騰,說不出的痛快!
十月十日星期日今天王蘭送我兩件禮物,一件是青在外地給我買的夾克衫,這
可不是什麼愛意的表示,正相反,我教王蘭這些日子,那夾克衫正值了工資,誰也
不欠誰的,她心裡一定這麼想。另一件禮物是王蘭用零花錢給我買的一盒巧克力糖,
「這次大測驗我得了九十五分呢!」她用充滿感激敬意的目光看著我,那純潔的目
光中不摻一絲虛假,「你身體不好,多吃些巧克力糖。」王蘭關心地對我說。我獲
得了一種真正美好的情感,一刹那間,我感到自己高大起來。我很高興地接受了王
蘭的禮物。我真不該以前總打王蘭的壞主意。
夾克也只好留下,否則,青很可能不讓王蘭再來了。
(六)
學生食堂裡經常發生羅曼蒂克的故事,眼前這親昵的一對,有誰相信,就在頭
一天,大庭廣眾之下,男的狠狠打了女的一耳光,打得姑娘捂著臉大哭著跑出食堂。
「嗨,愛情是什麼,自己成天想女孩,其實卻什麼也不懂。」他忽然看見盧玲
正無可奈何地站在一旁,看著賣飯窗口前擠成一團的人們——買飯不排隊是「天之
驕子」
的習慣。
「把飯盒給我。」沒等盧玲答應,他一把搶過飯盒,擠進人群。
一番拼搏,勝利在望,他托著兩個飯盒正往外擠,忽然臂下被人猛地一托,飯
盒一斜,裡面的西紅柿湯灑了他一袖子。
「你小子沒長眼!」沒等他發作,對方倒先發制人。
「你!」
「瞪什麼眼,找練呢!」話到手到,一拳已重重打在他胸上,他一個趔趄差一
點被打倒,西紅柿湯又漾出不少,王青給他買的白色夾克被染得色彩繽紛,人可真
怪,當初不想要的衣服,可收下沒幾天就穿上了。
膀大腰圓的,高出他半頭,是「大塊頭」——坐在教室後排的那小子。他明白
了,這是因為上午的事「大塊頭」存心在挑釁報復。
上午正上著第一節課,椅子「咣」一響,「大塊頭」昂首挺胸地走出了教室,
過了一會兒,從教室的前門大搖大擺地走進來,手裡捧著幾張油餅,「大塊頭」挨
個地請著同學,「來,吃,攤上剛炸出來的,吃。」班長那小子擺著手推辭,臉上
卻滿是笑,看那表情還是挺感激的,呸!想撈黨票,誰也不得罪,滑頭!他心裡正
想著,「哥們兒,來一張。」「大塊頭」已來到他身邊。「哼!」他冷笑一聲頭扭
向一旁,那位講師的授課水平確實夠差的,一個勁念講義讓人煩,可「大塊頭」這
樣對待老師,他卻覺得太過分。「太沒教養!對這小子夠客氣了。」他這樣認為,
可實際上他已狠狠晾了「大塊頭」一下。講臺上一時發呆的講師醒過來了,「請您
出去!」講師顫抖的手指向「大塊頭」,氣成這樣還用「您」字,多有涵養的老師,
他欽佩之餘不由得狠狠瞪了「大塊頭」一眼。
「你幹嗎這樣呢,得罪他對你沒好處。」望著「大塊頭」走出教室的背影,盧
玲對他說。
「怕他!還告你,其實我早飯沒吃,偏不吃他的。」他邊說邊瞪著眼睛。
課間,兩個大包子忽然被擺在他面前,盧玲沖他甜甜一笑,「討你個好,拍下
馬屁,還熱著呢,快吃。」盧玲說時氣還沒喘勻。他心裡暖乎乎的,抬起頭想做出
一副深情的樣子看盧玲一眼,可人家早跑出了教室。
「向我道歉!」他微微發顫的聲音裡透出股狠勁。
「放你的屁!」又一拳打得他撞在牆上。幾位同學上來想勸架,被「大塊頭」
一撥拉,甩一句硬梆梆的話:「想挨揍的就離近點兒!」大學生們大都很會為
自己著想,很善於保護自己,何必呢,別惹這個混蛋,大家全屏住呼吸看著。他摘
下了眼鏡——文明的標誌。
地上,一百五十斤重的「大塊頭」壓在他身上,一雙有力的大手扼住他的喉嚨。
痛苦、壓抑、窒息,「不能這樣!拼了!」他心中憤懣地長呼著,身體內蓄之
許久的獸性的洪流終於將理智的大壩沖了個一乾二淨,仿佛十二萬分的力量調動了
起來,他拼足全身之力一掀「大塊頭」,趁那壓迫鬆動的一霎,他快速抽回右腿,
沖「大塊頭」胯下猛地一撞,「啊呀!」的一聲慘叫,就像堅固的大廈在地震中突
然崩坍一般,「大塊頭」捂著下身,痛得從他身上滾了下去,蜷起雙腿,在地上痛
苦地蠕動著。
他並沒有停手,此時他已成了地地道道的一頭猛獸,他嚎啕大哭著猛撲上去,
又撕又咬又擂又踢,他的怪叫聲、哭聲和「大塊頭」的慘叫聲交織在一起,讓人聽
了渾身起雞皮疙瘩,人們嚇呆了。
他不知道後來怎樣了,只記得奮力一拳打偏,失去平衡的身體一閃,眼前一黑,
醒來便躺在校醫室了,大學裡的近兩個月裡,他變得很虛弱,過於激動、疲勞使他
沒能打到底就昏了過去。
(七)
一百五十斤的強壯體格和一百零五斤的羸弱身體,喇叭筒褲和藍布褲,蛤蟆鏡
和近視眼鏡……夠了,人們都很自然地覺得這場打架他是苦主,再加上「大塊頭」
福分大,根本不存在香火延續的問題,於是中國人同情弱者的善良心理便發生
了作用。
「他要記過處分。你嘛,公佈批評,不記檔案的。」輔導員早上碰見他,說話
時對他仍是那麼溫和親切。
夠幸運的了。然而他心情很不好,一晚上沒和來家裡串門的親戚說話,埋頭寫
他的日記。
星期天,聽見門鈴響,他趕緊跑去開門。「明天要測驗了,我問你幾道題。」
盧玲一進門就說明來意。不是王蘭,他心裡有些失望。
「我覺得你挺自信的。」幾道簡單的習題只花了半個小時,但盧玲卻沒有意思
要走,拉起話茬。
「我其實很自卑。」他說,打了一架就是自信?正說明了我的自卑,這傻丫頭。
「我覺得你對自己要求挺嚴的。」盧玲看了一下他的神情,接著說,「好像總
在思考,很有思想。」聽了這話,他不由心裡暗暗發笑,這些日子經常有人說他總
蹙著眉常想事,那副樣子看上去大概挺深沉的,他想起媽媽曾說過的話——「有些
人總一副深不可測的緘默樣子,其實肚子裡真的沒什麼本事。」可別讓盧玲對自己
有這種看法喲。
「什麼書?」盧玲問,枕頭下剛買的一本書沒藏住。
「黃書,你別看,我中毒已深,無所謂了,你可是白紙一張呢。」
「我,白紙一張?」盧玲笑起來,「我比你『火』,這書算什麼,三×級的帶
子我都看過,也沒什麼,無非那點兒事兒。」盧玲那隨便的樣子,讓他琢磨起眼前
這姑娘還是不是處女。不過,坦率的言語不知不覺中使談話氣氛活躍起來。
「知道嗎?」盧玲一副挺神秘的樣子對他說,「『大塊頭』想跟我好,到我家
兩次呢,還說什麼只要有一絲希望他就會等著我,哼!誰搭理他呀!」盧玲一撇嘴。
雖然是剛交過手的對頭,他仍替「大塊頭」難過一把:你太蠢了,對這麼個淺
薄尖刻的女人如此癡情,讓這個根本不珍惜男人感情的女人當笑料談。
「嫌他不漂亮?」他問,神態儘量溫和而親熱,心裡卻已生出某些欲念來。
「長相倒無所謂,就是覺得將來和他准談不來,整天呆在一起有多煩哪。我要
找一個能理解我的,我尋求的是真正的愛情。」「愛情」兩個字說得很婉轉,盧玲
輕輕合上眼睛,一副自我陶醉的樣子。
紅嘴唇,青眼窩,花燙得過碎的頭髮,他覺得眼前的盧玲有種浪氣,她的存在
就是為男人泄欲提供性具,她明白什麼叫愛情嗎?一瓶高級一些的法國香水或一疊
美元什麼的,她也許就會為之獻出「愛情」,她不是規矩的女孩,我是個好色之徒,
都不是好東西,因此也就無所謂誰吃虧,更談不上心裡負罪,何樂而不為呢?他開
始做自己的「思想工作」。
「其實我挺聰明的,小時候幼兒園阿姨都喜歡我……」盧玲打開話匣子滔滔不
絕,他耐心地聽著,像小學生聽故事一樣專注,認真地傾聽別人講容易獲得對方的
好感。「這姑娘愛炫耀,自以為將一切看得挺透,那就要在她面前裝副啥都不懂的
樣子……她愛享受,她喜歡被誇獎……」他一邊聽著,一邊心裡暗暗琢磨著盧玲,
知彼知己,百戰不殆嘛。他為自己「成熟」得這樣快而不知是喜是悲。
「別走了,在這兒吃飯吧。」
「好,我來做,不能白吃嘛。」
「雞在冰箱裡,拿出來。」
「別讓你媽做了,讓她歇一會兒,嘗我的手藝吧。」
挺懂得疼人,他看著盧玲心裡又有些亂:「人家女孩可沒傷過自己。」
吃飯的時候,他夾了只雞大腿給盧玲,心裡卻禁不住想著盧玲的大腿。
(八)
十一月二日星期日今天下午去盧玲家,我第一次進了女人的臥室,其實沒什麼
新奇的,她的床單皺巴巴的,起床時沒整過,兩隻襪子胡亂扔在床上,枕邊亂攤著
幾本雜誌,封面全是些尖刀、乳房、黑手之類。我覺得與她上床也許很容易。
若我再犯手淫的毛病,就去「釣」她。
十一月五日星期日今天王蘭仍沒來我家,一上午我心煩意亂,怕媽媽知道了又
嘮叨我,胡亂拿本書裝模作樣,什麼也沒看進去。
她是不是不願來了?是我的不好?我是盡力的,半夜裡想起個好例句,再困也
得爬起床來記在本上;是討厭我嗎?最近聽說人與人之間存在某種遙感,自己心裡
想的事也許有的人在千里之外都知道,是不是我平日裡那些壞念頭讓王蘭遙感到了?
要真是那樣,王蘭,我以後再也不想那樣下流的事了,我改!你知道了嗎?
真想打個電話問問王蘭,可又不願太主動,還想端著份老師的架子,我這人沒
救了。
十一月六日星期一今天接到青的信,她祝賀我通過了國家英語四級考試,並叮
囑我晚上儘量少出門以防「大塊頭」報復,責怪我太魯莽太衝動。原來她通過王蘭
一直悄悄關心著我的一切,但表面上對我好像毫不在意,到今天我才明白。姑娘的
心,妙不可言!也許她早知道我的性苦悶,才這樣鼓勵我,這樣好地待我,要真是
這樣,我真願為青而死。
門開了,「有人啊,快!簽個字。」郵遞員滿臉不高興,一封掛號信甩到他手
裡。
一看信封上那娟秀的小字,就知道是王青寫來的,他心中立刻生出種甜蜜的感
覺。然而幾分鐘後,拿著王青的信他目瞪口呆——王蘭被強姦了!單純的王青竟如
此信任地告訴了他,請他關心照顧痛不欲生的王蘭。
一時間,他非常平靜,以至於他有點懷疑自己是否還有思維能力,轉了下腦袋,
「真混蛋——」他突然聲嘶力竭地大吼一聲,一點不考慮樓上會不會跺天花板。
「王蘭怎麼有這樣的父母?簡直是兩頭蠢豬!先是稀裡糊塗地信任我,又在出
差期間把王蘭託付給個老禿驢——什麼老朋友老同志,不知道那老王八蛋是個男的?
男的身上都有獸性!為什麼給那老東西以這麼充分的機會!有你們這樣的父母嗎?」
他懷疑起王蘭是不是她父母的親生女兒,「她還是個孩子!真忍心啊!」他忽
然猛擂起被子,直打到兩臂酸重得抬不起來。精疲力盡地趴在床上,他忽然感到下
身的存在,「你這萬惡之本呀!」他狠狠地刺激著下身,「怎麼這樣害人呀!」下
身一陣劇痛,「哦」地呻吟了一聲,遍體大汗地翻過身,頭疼得厲害,昏沉沉的…
…
他想給王蘭家打個電話,但心虛地怕王蘭的父母會罵他,好像他是強姦犯似的。
正猶豫著,見王蘭下身流著血兩眼無神地朝他走來,忽然看見王蘭手裡握著把
刀,他這才知道自己是個多麼怯懦的人——撒腿就跑。王蘭在後面緊追,那扯人心
肝的哭聲使他一下子轉了逃生的念頭,猛地一回身大吼一聲:「你殺了我吧!」可
刀子沒捅進身子,只是刀尖在胸脯上輕輕地劃來劃去,他終於挺不住了,恐懼地大
叫一聲,一下睜開雙眼,見自己腳上穿著鞋,將床單踩得烏七八糟,「你為什麼要
殺我?」
他仍沒醒過神來,沖天花板又大吼了一聲。
(九)
他還是給王家打去了電話,接電話的是王蘭母親,很驚訝於他竟這麼快知道了
王蘭的遭遇:「……她天天晚上出去跳舞,誰也攔不住,不敢再逆著她,這可……」
話沒說完,話筒那邊已啜泣起來,從沒聽說王蘭喜歡跳舞呀!他本想說幾句勸
慰的話,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覺得自己沒說話的資格。
他一連好幾天沒洗臉,一連好幾天沒寫日記,一連好幾天看不下一眼書。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對自己說,「我要找個人談談,好好談談,找誰呢?」
中午,在一個書攤前他站了好一會兒,想買一本剛出版的《性心理淺析》,可
五塊六一本太貴了點,且買這書的盡是鬍子拉茬的大老爺們,自己面嫩,讓別人一
看就知道還是個學生,就總不好意思。離開了書攤,他又後悔了——明天無論如何
一定把這本書買回來。
然而,他沒想到自己也許沒有明天了。回到家無意中拉一抽屜,發現裡面的日
記本不見了。他先是不經意地隨便翻了幾下抽屜,仍沒有找到。「嗯?怎麼回事!」
心中「怦怦」跳了幾下,屏住氣息,他仔細地搜尋起抽屜的每個角落,慢慢地
挪動著抽屜中每一件東西,小心翼翼的樣子像是唯恐驚動什麼似的,滿心期待著什
麼東西下面會壓著日記本。然而他失望了,一下子甩上抽屜,頭似乎立刻大了許多,
他飛快地近乎瘋狂將房間翻了個亂七八糟……從床底下爬出來,他的最後一絲僥倖
心理消失了。「手淫的事在日記本中寫了好幾頁!還有那麼多下流想法!」絕望、
恐懼、悔恨和憤怒交織在一起似乎要「火山爆發」,他趕緊坐在椅子上,雙手緊緊
握在一起,使勁地抿住嘴唇不斷地咽著唾沫。他覺得一場真正的災難將降臨到他頭
上,而絕不會像高一時那次「洩密」能安然無事地過去。
這幾年來,他一直認為高一僅僅犯了個錯誤——上高一時,他把手淫的隱私告
訴了個「鐵哥們兒」,而好朋友之間的過分信任往往會導致什麼呢?
果然,才過了兩天他便疑神疑鬼地覺得一切都不對頭。「你是不是把那事兒不
小心順口說了?那也沒關係嘛。」他儘量委婉地問鐵哥兒們。
「沒有!你聽到了什麼?」
「你怎麼知道我聽到了什麼?」
「別瞎想了,你把那事兒看得太重。」
為什麼這樣勸導我呢?他更是滿腹狐疑,「哼!別裝蒜了,有人已知道了那事
兒,都罵我色狼了。」他拉下了臉。
「誰?誰這樣罵你?」對方急急地問。
「你准是把那事兒告訴別人了!要不你會這樣問,瞧你急得這樣,沒做虧心事,
不怕鬼叫門。」他冷笑著說。
「我……反正我沒說!你的心情我理解,再告你一遍,我沒說出去!」
「你若再騙我,我決不會放過你!」他聲色俱厲,「你若老實承認,我原諒你,
你是我的好朋友嘛。」他笑了笑。威脅,勸誘,軟的,硬的,全套活可真夠他費心
的。
「我確實沒說!」
「真的沒說出去?」問這話時他感到了自己的智拙與無能。
「真的!」斬釘截鐵地回答。
「原諒我,若……我就完了!」他非常歉疚地說。
「沒關係,老朋友了嘛。」鐵哥兒們笑著嘻嘻哈哈地說,「不過剛才你那凶樣,
也真嚇得我夠嗆,你也夠傻的,你那種問法能問出啥來,哈哈哈……咱們搞會兒物
理吧。」
說話者無心,聽話者有意,是啊,這麼問法太蠢了,看來這小子肯定說出去嘍?
一定要改變戰術問個明白!
他當時不知是一種什麼複雜敏感的心理,最怕手淫的事被鐵哥兒們說出去,可
偏要讓人家承認他的猜疑才踏實。
第二天下午,他將鐵哥兒們唬上五樓平臺,學著剛演過不久的《霍元甲》裡陳
真那副樣子,緊握雙拳,顫著面部肌肉,胸脯急劇起伏著,好像壓抑不住馬上要拼
命似的,扮這齣戲真可惜導演不在場。
「你欺騙了我!××已告訴我,你把那事兒說出去了!你要再抵賴,我……」
頭天晚上一夜的苦思冥想,使他雙眼發紅,臉色發黑,甚是嚇人。
空曠的五樓平臺,面對著這位出色的「演員」,鐵哥兒們真有些毛了,人拼了
命可十分難對付,這地方連救命的人都沒有,「你……」鐵哥兒們有些顫著聲音,
「你別這麼衝動,立刻帶我去見××,我和××當面對質,弄個清楚!」鐵哥兒們
急中生智,拉著他袖子就往樓下走,行動之堅決使他疑慮大消。
「你真的沒說出去?」口氣緩和了許多。
「沒有。」
「其實你說了也沒關係,咱們……」口不對心,若是鐵哥兒們真走了嘴,他不
知會幹出什麼狠事來。
「沒有!沒有!」對方打斷他的話。
「真對不起你,原諒我吧,我實在是……」他的眼圈不禁潮濕發紅。
「唉!我可真沒料到你會這樣,還不如以前你別跟我說那麼多呢……」
「我再不胡猜了。」
然而,晚上躺在床上,琢磨著白天的事,又生出許多疑問來,於是第三天他連
續作戰。
「你太多疑了,沒想到我們之間如此不信任,再說一遍,我沒賣你,信不信由
你。」說罷,鐵哥兒們扭身大步離去。
一天天過去,生活平靜如常。要知道,手淫的事若傳出去,學校裡很快會開了
鍋似地沸沸揚揚起來,中國人對臍下三寸的敏感將在這些十六七歲的學生們身上體
現得充分淋漓。然而什麼也沒發生,特別是當繼續有女同學向他請教習題時,他徹
底放心了,這些生理課上一講到生殖系統就故意聊天或低頭看小說的女孩子,若知
道了他手淫的事,肯定會把他和流氓劃等號而離他遠遠的。
他終於放心地承認,他實實在在地冤枉了鐵哥兒們……
此刻,他坐在椅子上,精神高度集中,圍繞著日記本一步步設想著以後種種可
能發生的事情——「哈哈,他有那一流的毛病!」「平日一副老實樣兒,原來這麼
個貨色!」人們茶餘飯後又多了些讓人起精神的談資啦。刀子般的閒話會傳進母親
耳裡,他仿佛感到母親那黯淡失望的目光正注視著自己,那目光比鞭子還厲害,他
最不忍心母親這樣的目光;若遇到鄰里的女人們,她們會故作神秘地交頭接耳一番
再厭惡地沖自己吐兩口唾沫以示她們的純潔;一些壞小子們會一邊調侃著「隱藏很
深的階級敵人」一邊一哄而上拿自己尋開心……自己成了可憐的阿Q ,可卻沒什麼
「精神勝利法」可用。
將至的噩運似乎比現實中的不幸更可怕,「乾脆打我一頓,打死我算了!」他
重重地一拍椅子,心情壞到了極點,他不願上課時豎起耳朵敏感地傾聽身後任何一
句輕言輕語,他不願像小媳婦在厲害公婆面前那樣低眉藏頭夾著尾巴似的走路,他
不願任何一個人都能道貌岸然地嚴厲斥責他:「你想那種事覺得羞恥嗎?」他不願
……
明天,,也許是後天,太可怕了,自己活得已經太累了,又不是作家,不必再
體驗那更痛苦的生活。想到這他毫不猶豫地走出了家門。
一出門,迎面碰上個傴著背,走路也顯蹣跚的「老頭」,他認識這個「老頭」,
才五十掛零的人,曾是位精明能幹的局長,為了件風流事,這才多少日子就變成這
副龍鍾老態了,人們將平日裡積攢於心而不敢外露的嫉妒、怨恨、及其他的別有用
意統統藉此發洩出來,誰叫你犯在男女關係上呢!積毀銷骨,於人們嘴張嘴閉之間,
「老頭」那本挺得很直的背,駝了。「老頭」朝他笑了一下,他覺得那笑中很有些
幸災樂禍的味道——現在輪到你了。和「老頭」擦肩而過,他的腳步更快了。
五樓平臺,冷風颼颼,他不禁打了個寒顫。我為什麼要死!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退學?當「倒爺」去?去深圳?遠離這裡的人們……想得倒輕巧,算了,別受
罪了……不能就這麼怕死,死前強姦一個女人!說什麼也得做一次男人!和那老王
八蛋一樣了!王蘭我錯了……以後的日子還精彩呢……別給媽媽丟臉了,下決心吧!
還想娶個美妻好好享受享受呢……別造孽了……
只要再跨前一步,他就將栽下樓去,但他卻佇立著,久久地佇立著,眼睛注視
著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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