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官(田東照)
三
應該說,郭明瑞是從劉佳平那裡汲取了一點力量和勇氣。他想,劉佳平理直氣
壯所依仗的那些東西,我郭明瑞並不缺乏嘛!學歷?人民大學畢業;資歷?從八二
年開始做縣委書記,到現在已有十四年的書記史,是所有縣委書記中資格最老的;
政績?他在四個縣任過書記,每一任幹了些什麼,留下什麼實績,同前任後任們相
比又怎麼樣,這已有公論,且有據可查。可實際情況又怎樣呢?那些政績平平者有
的提升;有的群眾告狀,鬧得天翻地覆,呆不下去了只好移個地方,可是就在移動
當中竟然出人意料地升了一格。那麼我郭明瑞找找領導有什麼不可?為啥不能理直
氣壯?
這便是劉佳平走後郭明瑞躺在被窩裡長時間思索的結果。它有效地指導了郭明
瑞此後兩天的行動,增加了勇氣。第二天,郭明瑞仍是晝伏夜出,晚七點按響了市
委萬書記的門鈴。面目和善的書記夫人告訴他,萬書記還沒回來。九點半再去,書
記夫人說,吃過晚飯,有人打電話把萬書記叫走了,好像有啥急事。時間不早了,
不能再來第三次,只好作罷。睡了一覺起來,是雙休日的星期六,不需要晝伏了,
於是上午十點鐘再按萬書記的門鈴。書記夫人很有點過意不去地說,你來的遲了一
步,下面哪個煤礦發生事故,萬書記剛走幾分鐘,讓你又白跑了。我認住了,你是
北縣縣委書記。他回來我一定告他。
萬書記既然是下去處理煤礦事故,很難說哪天才能回來。那就找市長?反正一
二把手是非找不可的。於是郭明瑞就直奔革市長家。他步伐很快,也很有力,可知
他的勇氣很足。
按響門鈴之後,有人出來了,「嘶啦」一聲,鐵大門上抽開一個小窗口。一個
胖女人說,革市長不在家。說罷就要關上,郭明瑞忙伸手擋住說,市長愛人老范是
認得我的,你進去說一聲!聲音驚動了屋裡,市長夫人老范出來了,通過小窗口一
瞧喲了一聲說,北縣郭書記吧?好稀罕,快進來吧。說罷逕自轉身回屋去。郭明瑞
被放進院裡來,跟著胖女人走進屋裡時,市長夫人已在沙發上坐了,板著臉說了聲
坐吧。郭明瑞就在坐下去的這一刹那間,猛醒過來,這老範如此冷淡,一定同那次
甲魚的事有關。這位市長夫人的刁悍是有名的,他後悔自己是自投羅網。他準備說
幾句話趕快走掉算了,就問,革市長到哪兒去了?
老範說不知道。郭明瑞又問,什麼時候回來?老范說,連去哪裡都不知道,怎
麼能知道什麼時間回來呢。這就沒話可說了,郭明瑞正要告辭,老範說話了,而且
正是沖著那甲魚的事來了:郭書記,好長時間不見了,我正想問你,那回你打發人
送來的甲魚我可是如數退回,收到沒有?郭明瑞點頭道,收到了。老範說,我擔心
中途丟上兩隻,就說不清了,讓別人以為是我們克扣了呢。既然已到這一步了,郭
明瑞也想摸清那次甲魚被退回的真正原因,就說,那本來是讓市長補身體的,你怎
麼退回去呢?老範說,你們是二十多天才送來的吧?人家有人兩天以後就送來了,
個頭足有你們的兩倍大,我們能用得了那麼多嗎?郭明瑞聽出來了,人家嫌小又嫌
遲,就說,甲魚場是鄉鎮辦的,管理不好,長得很慢,老範說,長得挺好呀,那大
個頭的也是從你們那里弄來的呀。郭明瑞很是難堪。但又想知道送甲魚的人到底是
誰,他聽養殖場的人講,那幾天古裡縣李子民書記的司機買過甲魚。再一想,那天
是會議包場看文藝演出時,老範對他說,革市長最近身體不大好,想弄幾個甲魚補
補身子。那晚李子民沒去,司機拿他的票去了,正和郭明瑞鄰座。他為了進一步證
實,就說,你說的是李子民吧?他是在我們那裡買的甲魚,大點的都讓他挑走了。
老範點點頭說,子民辦事認真,挺實在挺好。又說,其實,不管誰拿來,我們都是
按價付錢的,並非白要,我當時應當跟你說清,或是預付款才對。郭明瑞聽得明明
白白,這老範在說,你郭明瑞為啥遲遲不送來,又為啥送了幾個小的,不就是怕我
不給錢嗎?郭明瑞感到自己坐到被告席上了,正接受人家審判。他想起一句俗話:
人不求人一般高,人若求人矮三分,他感到眼下的自己,比這位居高臨下盛氣淩人
的市長夫人何止矮三分,六分都不止,他從來沒受過這樣的屈辱,有些受不住了,
就站起告辭。市長夫人也站起來卻原地未動,點點頭表示送客。郭明瑞逃也似的走
出屋門,走出那個開有小窗口的鐵板大門。
郭明瑞回到301房間,嗵一聲躺到床上去,彈簧床猛烈顫動,咯吱直響。他閉上
眼睛,細細回味剛才這屈辱的一幕以及屈辱中獲得的驚人發現。相比之下,市長夫
人面前的屈辱已不算啥了,李子民買甲魚之舉更使他吃驚。本來這個討好上級的大
好機會是給了他郭明瑞的。可他嘴上答應了,心裡卻有點抵觸,因此行動上也就不
可能雷厲風行。直到二十多天之後,他才想起市長夫人的話,覺得不辦不行了,就
到甲魚養殖場去,場領導說,郭書記從來不提這樣的事,今天提出,一定是有什麼
過不去的事。你就說個數吧。辦甲魚場的信息是你給送來的,以後的貸款、辦場、
技術培訓,哪一步能離開你的支持與幫助。現在咱們的甲魚場見效益了,幫你解決
點難事,還不應該嗎?可是讓他郭明瑞說數,他倒有些捨不得了。這個養殖場經歷
了多少艱難與曲折,走到今天真不容易。他蹲在池邊猶豫了好半天,才定了個原則:
應付應付吧,數目五隻,個頭中等。養殖場的人就連忙捕捉裝好,他讓司機小胡給
送去。誰知下午又原封不動拉回來了,小胡說,聽人家說話,看人家臉色,人家嫌
遲嫌小。這就是說,人家給了他一次討好上級的機會,他卻適得其反,使市長夫人
十分不滿,那麼剛才那樣的屈辱也就是必然結果了。
可是換一個人,同樣是縣委書記的李子民,人家是從司機那裡聽說市長夫人向
別人要甲魚的信息,快速反應,搶到前面,把這個本不屬自己的機會給奪過來了。
真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道不空行,爭分奪秒,只要有什麼接近討好上峰的機會,
當仁不讓,捷足先登。正是這樣,李子民成了贏家勝者,當縣長、縣委書記一共只
有六年半,去年十一月已提升為東山地區的副專員了。當然並不是說光送幾隻甲魚
就能奏此大功,但此舉可以看出李子民討好上司的意識之強和手段之妙,正是多少
次這類驚人之舉為他鋪就一條通向副專員的大道。
按說,李子民為郭明瑞上了生動的一課,他應當悟到一點從政的真諦了。然而,
市長夫人為他上的另一課卻將這點悟性給抵消了。向上爬要經受人格的考驗,李子
民的人格可能是橡皮做的,自己的人格卻是玻璃的,又硬又脆,受不住一點擠壓,
因此寧可原地不動,也要保全完整的人格。
直到吃午飯時,郭明瑞才從這種很壞的心境中擺脫出來。這是因為遇見了個體
企業家汪宏。
汪宏原是縣委宣傳部的一位幹事,八五年留職停薪下了海,掙了不少錢,就幹
脆辭了職。現在一個人辦了三個企業:焦化廠、煤炭運銷公司和煉鐵廠,而且效益
都很好,是縣裡的利稅大戶,縣委縣政府領導眼裡少數幾個財神爺之一。因此走進
餐廳剛剛坐定的郭明瑞一看見汪宏就站起來。汪宏也看見了郭明瑞,忙走過來。郭
明瑞說,坐吧,咱們一塊吃。汪宏說,同意一起吃,但必須是我請客,我那面菜都
點好了,走吧。郭明瑞說,去吃你?汪宏說,吃我最安全,不屬公款吃喝。於是
便拉著郭明瑞到那邊坐下。他們兩人加上各自的司機,共四人。汪宏招手把服務員
小姐叫過來說,再加幾個菜,小姐問加什麼菜,汪宏說告你們餐廳經理,只要你們
能弄到的不說貴賤,撿好的上。郭明瑞說,你少要點吧,我們四個人吃不了多少。
汪宏說,郭書記,你的關心與幫助我永生難忘,可苦於難以報答。過大年時,通過
郭偉才給你送了些大蝦去,你又同常委們分享了。今天好容易逮住你了,說啥也得
吃一頓飯,喝幾杯酒——哎,對了,你喜歡喝啥酒?人頭馬?茅臺?郭明瑞說,我
說個原則你來定:外酒喝不慣,國酒不迷信牌子價錢,要喝真的。小胡說,高粱白
沒假的,我們平時就喝高粱白。郭明瑞說,就喝高粱白。服務員小姐聽得捂嘴笑了。
汪宏說,郭書記,你看小姐都笑了,還是點一樣高檔的吧。郭明瑞說:「小姐這一
笑反倒使我更加堅定了,就為這個真,非高粱白莫屬,定了!」
吃飯中,汪宏說:「我來市里是業務上的事,遇見你了,就想找找你。」
郭明瑞問:「找我有事?」
汪宏說:「在縣裡時,你忙我也忙,出來都輕閒了,向你彙報彙報生產情況。」
郭明瑞說:「你也不用向我彙報,你的生產挺好,我還是基本瞭解的。最傷腦
筋的是幾個國營企業如何走出困境,我倒是想請你參謀參謀。」
汪宏說:「我倒真想給你參謀點事情。但你得給我充分時間,起碼得兩個鐘頭。」
郭明瑞說:「時間好說。從午飯後到晚飯前,全給你,要是不夠,來個日以繼
夜,把整個晚間也加上,怎麼樣?」
汪宏說:「行了行了,來,為我參謀取得成功于杯!」
飯後,兩個上了六樓,進入汪宏帶客廳的大套問。汪宏給每人泡上一杯龍井極
品之後,就開始了他們的談話。
汪宏說:「郭書記,我是不是有點操之過急?你不休息一會行嗎?」
郭明瑞說:「沒關係。這兩天的時間百分之百屬我,困了啥時都可以睡的。」
汪宏說:「業務上的事,我原計劃過幾天才來的。是因為你就提前來了。」
郭明瑞瞧著汪宏,笑笑說:「你怎麼知道我來市里了?
別人追我是謀外貿局長的職務,你是為啥呢?」
汪宏說:「郭偉找我借錢,我才知道你要來市里。我是有一些話,也許是你難
於接受的一些活,想跟你講講,或者說給你參謀參謀也可以。今天總算找到一個說
話的好機會,我可要一吐為快了。」
郭明瑞說:「好,你講吧,我洗耳恭聽。」
汪宏說:「郭書記,我要為你參謀的,不是國營企業怎麼辦,而是你個人應該
怎麼辦。你無論是人品還是政績,早該上一個臺階了。可一直沒有上去。為什麼,
不外是兩方面的原因:主觀原因,你不願意跑,不願意說,缺乏主動性;客觀上呢,
恐怕財力也不足。所以我要向你說的,歸結起來就是一句話:咱們共同努力,一起
使勁,你解決主觀問題,我解決客觀困難。說得明白一點,我作經濟後盾。多不敢
說,二三十萬沒問題,就當作一筆政治投資吧,我是真誠的,負責的,你完全可以
信賴。」
郭明瑞壓根兒沒想到汪宏要講的竟是這麼一番話。他表面平靜,內心驚詫,盯
著汪宏的臉瞧了足有一分鐘,才說:「汪宏,你現在是一個有能力有希望的企業家,
你拿錢不是上新項目,而是往別人的職位升遷上投,有點不大好理解。能把你的真
實想法告訴我嗎?」
汪宏說:「人也奇怪,沒錢時心裡覺得不平衡,可有了錢心裡又出現新的不平
衡。比如我吧,現在資產已逾千萬了,我的副業還在發展,資產還在增多。有了這
麼多錢幹啥呢?總想於點別的,實際上是花錢買個心裡平衡。這方面你知道,希望
工程、修路、救災我都捐助過了,總數已達五十多萬。最近我想到一個新項目:扶
持一位好官上臺階,也許比修一座學校更為重要。有啥個人目的嗎?沒有。我己離
開公家的門,同仕途也就絕了緣。辦點什麼個人事情,有錢開路,易如反掌。我是
想,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一位好官能上一個臺階,他造福的覆蓋面就更大,他本
人功德無量,我也功不可沒。舉個可笑的例子:假如包公當年只是個七品縣令,上
不去,是某一個人出錢才將他推到開封府去,那麼這個人不是就有了同樣不可磨滅
的歷史功績嗎?我就是追求這個,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我也可以自豪地想,我不只
對這一方土地的經濟發展作過貢獻,還扶持過一位老百姓不會忘記的好官跨上一級
新的臺階。至於為啥瞄準你,首先是你符合我認為的好官標準,其次是我和郭偉關
系不錯。這就是我的真實想法。」
郭明瑞聽得笑了,頭也緩緩搖起來,說:「汪宏哪,應該說你的出發點是好的,
甚至可以說是高尚的。對我的好意我也非常感激。但做法我可就不敢苟同了,這不
是明明白白支持我去搞腐敗嗎?」
汪宏不以為然地搖搖頭說:「我認為這樣搞與反腐敗並不矛盾,或者就是反腐
敗的一個有力措施。你想想吧,人家無德無績的人不擇手段地向上爬,你卻潔身自
好,守住自身那一丁點小天地不動,那天下不就豺狼當道了嗎?
我倒是想,應當有一批正直有良心的企業家慷慨解囊,資助一批為民謀利益的
領導,把他們扶上去推上去,把那些無德無績的傢伙擠下來,這才是功德無量的好
事。中醫有扶正法邪的理論,我覺得人事政治上來個扶正法邪也是很必要的。」
「你這越發宏論驚人了!」郭明瑞猛地向後一倒,頭仰到沙發靠背上,一副哭
笑不得的神態。顯然,他沒法接受汪宏這「扶正法邪」的理論。
汪宏似乎說話說累了,也仰靠回去,臉上是沒法溝通的失望與悲哀。
郭明瑞忽地又坐直身子,瞧著汪宏說:「你剛才講的這一套理論是否正確,我
們先不管它。我們不妨先探討一下實際上是否可行,當然,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
個別人格卑鄙道德敗壞者不是沒有,我說的是幹部隊伍的大多數,能有多少人敢這
麼送,這麼收,如此赤裸裸肮髒交易?
比如我吧,你支援二三十萬,我敢提著去送?人家敢收?」
汪宏也坐直身子,笑道:「郭書記,你想探討實踐,可你缺乏的正是實踐。哪
有像你想像的那樣,甲提了幾萬去了往茶几上一放說,給咱提個什麼官吧,就討價
還價,最後成交,乙說行了,你等著吧。這是孩子們玩耍,或是貨攤上買東西。人
家送禮有送禮的辦法,你沒聽說送禮七法嗎?」
郭明瑞搖搖頭。
汪宏呷了一口茶,說道:「這七法嘛,別的不說了,只說我認為最妙的一法吧,
叫投資禮。想給哪位領導送禮,就找領導的子女或親近的什麼人,說我幫你辦個飯
店。服裝店或是別的什麼小企業吧,我給你投資多少萬,什麼時候賺了,再給我還
回來。比如當初投了三十萬,最後賺了一百萬,還了三十萬還余七十萬,送禮者不
傷老本,受禮者大發其財,還冠冕堂皇,不露痕跡,就是紀檢委下來查,也查不出
一點問題來。借錢還錢正常往來,況且又是子女親戚們的事,八杆子也夠不著人家
領導本人。
你說妙不妙?只要你同意,瞄準哪位領導了,我替你辦去。」
這一番話對郭明瑞又是一個震動,有關送禮的話題雖然也零零星星有過不少耳
聞,但如此送法,還是第一次聽說。正要說什麼,司機小胡打來電話,說賓館讓調
換房間,要他很快回去一下。
郭明瑞忙站起來,對汪宏說:「你剛才說的這一套經驗,別人不知怎麼樣,我
還是學不來的。好,先談到這裡,我得回去一下。」走到門口一看表,兩點整,他
們整整談了一個鐘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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