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以後都市
你怎麼就當真?
蔣亞林
莊科在局黨組會上剛剛講過一通話,正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腰間的拷機抽風似
地震起。莊科歪了歪微胖的身子,從拷機匣上抽出拷機,撳下功能鍵,顯示屏上立
刻跳出一行電話號碼,號碼的後面緊綴著兩個意味深長的阿拉伯字:「11」。莊科
重又歪了歪微胖的身子,將拷機插回拷機匣,款款走出會議室。
隔壁辦公室裡,老孫在喝茶養神。莊科腳沒有停,又往前走。再前面一個辦公
室裡,小張腳擱在圈椅上,手裡抓著一張報在看。莊科搖搖頭又往前走。莊科最後
見綜合科辦公室裡沒有人,這才進去撥起電話。
是小楊嗎?
不是我是哪個呀!
什麼事?
還什麼事呢,房子呀!全撂到腦勺後啦?
怎麼會呢,我正找人打聽著,一有結果就跟你聯繫。
來玩玩呀?
我在開會呢,走不開。
開過會來。
開過會可能還有別的安排。
我有要緊事跟你說。
不就是房子的事嘛,犯得著這麼急嗎?
不是房子的事。
什麼事?
電話裡不好講,我要當面跟你說。
真的這麼要緊?
你開過會到我這來。
莊科立刻想到她屋裡還有小陶住著。莊科最不願意在她住處遇上別的什麼人。
因此莊科遲疑一下說,還是晚上我直接到你上班的地方找你吧。
小陶回家了,沒事。
真的?
膽小鬼!我幹嗎哄你?
好,我馬上來!
莊科回到會議室,心裡有點亢奮,不由暗暗罵道,這個死丫頭,能有什麼事找
我,還不是變著法兒想誆我的錢?莊科燃起一支煙,架直腿,目光散淡地轉向頭頂
上的大吊燈。莊科覺得這會開得很無聊,正經話半小時不到就已講完,餘下的時間
純粹都他媽的胡扯蛋!莊科不想再聽,索性眼一眯,把小楊拖出來細細消遣。小楊
的皮膚絕對又白又細,小楊的腰杆絕對纖巧柔軟,其柔軟的程度若用弱柳扶風來形
容絕對準確無誤。小楊的臉蛋也很靚,兩片豐滿紅潤的嘴唇絕對性感十足。莊科想
到此,渾身漸漸暖熱起來,一雙潛意識的手靈活而嫺熟地游到了小楊豐盈的胸部、
肥滿的臀上,以及兩條赤裸在床褥上的修長而白皙的美腿間。莊科在作這些想像時,
手指、肌膚、甚至舌尖上,竟生出一種魚一樣細而滑膩的感覺。莊科在一片香濃粉
豔的雲霧中漂浮,便不再感到這馬拉松式的局黨組會無聊乏味,相反倒成了一種重
溫鴛夢的極好機會!
下班以後,莊科踏著自行車往小楊的住處騎。小楊的住處在市區西部,莊科去
過不止一次。莊科每次去心裡都洋溢著一種特別的滋味。如果說如今的莊科對於家
的那種「歸」的感覺已日漸遲鈍消失殆盡的話,相反,莊科去小楊那裡心裡卻特別
亢奮,特別刺激,很像一位冒險家在進行一次偉大的精神歷險,而且這種感覺如春
日池塘裡的一群青蛙,歡蹦亂跳,鮮活而燦爛!
正是下班高峰,街上盡是亂七八糟的車輛人流。人行道上,不時走過一兩個妖
冶女子,莊科目光只要掃掠一下,就能準確而嫺熟地分辨出哪是歌廳小姐,哪是良
家女子。都市越來越富麗堂皇,夜幕初降,成了展露自己家底的最佳時刻。如今發
春汛一樣從縣城鄉鎮湧到這兒的無數急於脫貧致富的女孩,用自己的青春和容顏,
開放成一片片現代都市絢麗燦爛的夜來香。市府一些官員每每在會上呼籲:要淨化
都市環境,加大打擊力度!莊科每每聽到這類論調就暗暗發笑。莊科覺得大批坐台
女的出現,不是褻瀆了這座城市,而是給了這座城市以色彩、風姿和魅力。什麼叫
國際大都市?什麼叫真正的繁榮昌盛?這一切難道僅僅是靠一大片火柴盒式的高層
建築形成的嗎?老土的觀念!現代化大都市是包羅一切的,它的內涵十分豐富!
莊科一路上進行著這番理性的深思,踏著自行車的雙腳越發健勁有力,整個精
神飽滿燦爛得像一隻蕩漾在春風裡的彩色廣告大氣球!
莊科走進小楊宿舍,小楊正趴在床上吃雪餅。莊科回頭把門關上,關死,走到
床邊,一把摟住小楊腰(媽的,多細軟的腰肢!)。小楊任他動手動腳,嘴裡照舊
嚼著雪餅。
等一會吃好吧?
不,我餓。小楊從他手裡將袋子奪回。
莊科嘻嘻一笑,你餓,我喂你——小楊沒有看他,照舊嚼著雪餅,沙啦沙啦的,
有淡黃的屑子落到雲絲被上。
莊科很饞地看著她,開始脫皮鞋,脫衣服。
小楊瞥他一眼,蹙著細溜溜的黛眉道,你別脫,今兒不行。
為什麼?老三來了?
小楊不答,塗有紅指甲油的手指伸到袋裡繼續取雪餅。
莊科想起電話裡說的有要緊事對他講,便問,到底怎麼啦?
我懷孕了,小楊淡淡地說,手裡雪餅袋往開一扔。
你說什麼?莊科只覺得自己聽錯了。
我懷孕了。小楊又重複了一遍。
莊科仍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莊科迎著她的目光,兩眼直直的,半天沒有話。
你可不是開玩笑?莊科一動不動地盯著她,很古怪地輕聲笑道。
我幹嗎跟你開玩笑,我吃飽了沒事做啦!
你能認定是誰的嗎?莊科仍然盯住她,說這話時,聲音細如一根遊絲。
小楊細眉一下立起,你這是什麼話?你以為我跟別人也像跟你一樣隨便上床?
告訴你,除了你,沒有別人在我身上下過種!
莊科緊繃的面皮一點一點開始發白,並有一層細汗沁出。
小楊瞥了他一眼,怎麼沒有話啦?我呼你來,就想找你商量商量的。
莊科瞪住她,我怎麼能相信一定是我的?
小楊一下被激怒了。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看我不扇你嘴巴子!
莊科暴躁地站起,這簡直是胡來!胡來!
小楊火氣一下比他還大,姓莊的,請你說說清楚,究竟是我胡來還是你胡來?
你為什麼不做好防備工作?
小楊嘴巴比刀子還快,你把我當老婦女呀?我哪裡搞得清這種事?那天我覺得
不能做,你偏要做!
什麼時候去醫院做的化驗?
就今天。
莊科籲一口氣道,你想怎麼樣?
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叫不知道?去醫院打掉!馬上打掉!如果有什麼藥吃下去能解決
問題更好!一刻也不能耽擱!
小楊靜靜地望著他。
要是我不想打掉呢?
你他媽的瘋了?不打掉,你想養下不成?養下個黑孩子在這世上丟人現眼?
自己的孩子,有什麼丟人現眼?
莊科試探性地問,你一個人養得活孩子?
不,還有你!
我,我跟孩子沒有關係!
你是孩子的爸爸。
你,我勸你千萬不要存這種妄想。我的話已跟你說明了,我從來沒有想要什麼
孩子。明天就到醫院,不一定什麼大醫院,好的私人診所也行,趕緊把它打掉!
想不到你這人這麼狠心。打我是肯定不打的,我要養。我一直想要一個孩子。
我打你拷機要你來,沒別的意思,只是想告訴你這件事,並且想請你找個房子,眼
下我懷孕了,很需要安靜,根本不能再跟小陶住在一起,我必須一個人住。就這些,
喊你來完全沒有別的意思。養孩子當然要花錢,你給我一萬我不嫌少,給我10萬我
不嫌多,你看著辦。你要是怕我纏你,從今躲得我遠遠的,我也決不會去找你——
我也找不到你,我除了知道你拷機號,你的真實姓名和單位我根本就不知道。因此,
你儘管放心,我絕不會以此糾纏你,我小楊從來也不是那種人,我只是捨不得你下
的這個種。孩子出世後,你認不認,隨你。
你真的這麼打算?
小楊嘴使勁抿了抿,你以為人都像你那麼壞?
莊科禁不住一把摟住她,嘴在她臉上亂親道,我的小寶貝,你懷了我的種,我
何嘗不高興呢?我實在是怕出事呀!
小楊嬌嗔地撫著他的頭髮,嘟噥道,又沒有偷,又沒有搶,有什麼好怕的?以
後有空就來轉轉,沒空我也不強求你來,你照忙你的工作,不是蠻好嗎?
莊科絕沒想到小楊會講出這麼通情達理的話來。他想起前些日在報刊上看到的
一篇有關商人「包二奶」,官人包情婦的文章,當時心裡暗暗羡慕,只恨自己權力
與錢力都未達到理想高度,不然也大可盡情盡性瀟灑一下。沒想到,這個本打算只
是玩玩丟掉的小楊,竟是個頗為開通豁達的女孩,這真是紅運當頭,三生有幸了!
莊科一把拉起小楊的手:走,今天請你吃晚飯!
金大彭這一天似乎特別忙,公證上午已在公證處做好,下午得把一遝子蓋過這
個章那個章的表格送到招標公司去。金業大廈這筆300 萬的建築業務,金大彭一舉
奪得頭標,這很大程度上得感謝給金業大廈做標的黃總。黃總雖沒有把標底向他金
大彭和盤托出,但他所透露的信息,卻成了他力挫群雄,一舉奪魁的重要依據。對
黃總,金大彭昨天已足足作了回報,但作為最初引薦金大彭與他相識的市計委的王
科長(金大彭絲毫也不知道堂堂的王科長在另一個場合叫做莊科),金大彭也當給
以報效,計劃下午去過招標公司後,以現金的方式幹淨利落地予以兌現。
金大彭剛從招標市場出來,手機一個勁地叫起。金大彭一聽就知道是楊萍。金
大彭很喜歡楊萍的聲音,楊萍的聲音綿軟、嗲、富於磁性、富於魅力,讓他聽了心
裡舒服,就像有根羽毛在心坎上輕輕柔柔地拂動。金大彭這些日子好開心,各種各
樣的好事就像春天的魚兒一起往他身上湧。金大彭樂哈哈地問楊萍,找我什麼事?
楊萍有事也不講,只是扭股兒糖似的甜蜜蜜地說,我想你,要你來嘛!金大彭立刻
臉膛上燦若桃花,眼睛笑沒了,樂道,這不行,這不行!我剛從招標公司出來,還
有事情要辦呢!楊萍不依不饒,辦完事就過來吃晚飯,我等你說話!金大彭搖搖頭,
臉上30%的無奈幾乎全部被那70%的得意融化了,胯下摩托「轟」的一聲,箭一般
地往與王科長約定的一家茶社馳去。
金大彭趕到楊萍的住處,見楊萍買回兩瓶啤酒,幾個熟菜,菜已裝盤,單等他
吃飯,心裡好不滋潤,很過意不去道,女孩子家,瞎忙乎什麼,想吃個酒,何不出
去瀟灑!
楊萍嗔他一眼,就你曉得下館子瀟灑,我是個老土不成?人家是有句話對你說,
在宿舍裡方便!
金大彭心裡一骨篤,突口問,什麼事?
楊萍嬌嗔道,都怪你,你做的好事!
金大彭直眨眼,我做什麼啦?
我肚裡有貨了!
金大彭雙眼直了,隨即大放光彩。
你可不是哄我?
我吃飽了撐著,好好的幹嗎哄你?
你把化驗單給我看!
在床頭櫃裡,自己拿!
金大彭迫不急待地拉開床頭櫃抽屜,找到病歷,翻開一看,化驗單上蓋著一個
長方形的藍章,上面明明白白寫著「陽性」。陽性就是懷孕,金大彭雖一年到頭不
進醫院,但幾年前老婆到醫院做懷孕檢查,腦子裡積累下的這一條醫學知識,倒是
鋼釘入鐵板一樣,牢靠扎實。
金大彭丟下病歷,旋身一把抱起楊萍,打著轉叫,太好了!太好了!我老婆肚
子不爭氣,給我下了個丫頭,我正想要一個大兒子呢!
楊萍骨嘟著嘴,做你的夢呢!我不給你養,我要把它打掉!我要你來,就是商
量這件事的,把我急死了!
你說的呆話,好好的懷了一個,幹嗎要打掉?求還求不到呢!不怕你笑話,每
次我跟你做那事,心裡都想,楊萍要給我養個兒子多好!總算老天有眼,讓你懷上
了!
不,我要打掉,我不能不明不白給人養兒子。壞事是你做的,對不起,請你帶
我去醫院:這樣的事,我八輩子不敢一個人去!
金大彭急了,楊萍,你真的不肯替我養?
楊萍細細地望住他,若是挺起個大肚子,我還怎麼去坐台,怎麼過日子?
金大彭臉上陣陣的紅,過日子?你說的不就是錢嗎?放心,我金大彭一向待人
不薄,對你更不可能虧待,可不是?我看下面這段日子你就不必到卡拉OK受洋罪了,
這幾個月的生活費由我包!
楊萍笑眯眯地瞥著他,僅僅生活費?
金大彭尷尬地一笑,不,不,除了生活費,我還給你一筆錢。你說吧,多少?
楊萍一直含笑望他,我真的說了?
說,說。
四萬。
金大彭眼眯起,眼角微微現出一汪皺褶。四萬太多了些,這段日子工地上資金
有些吃緊。——罷了罷了,就先定為四萬。你要覺得可以,我明兒先送2 萬過來,
剩餘的部分,孩子養下來再給。
幹嗎要分兩次給?又不是給你做包月的,是給你生孩子。
這我曉得。現在的行情四萬確實——等下面這個工程結束,我一定補償你!
養的如果是個女兒怎麼辦?
不會去做做B 超嗎?
B 超的結果要是女孩就不要?
要,也要,你我的精血,怎麼能不要?
說清楚了,養的要是女兒,就三萬,要是兒子,就如你所說,四萬。
一定,一定,只要養的是兒子,再加一萬也行!
你可不要翻悔。
這是什麼話,我金大彭一言出口,駟馬難追!
我跟小陶惱掉了,我再不想跟她住在一起了。我已托人找了一處房子,我想懷
孕期間還是一個人住,你到我這兒也方便些,就是租金高,我爸老毛病又犯了,我
的錢這個月全被我媽拿回去給我爸看病去了,手裡空空的。
我明天就把2 萬塊錢送來。
這可是生孩子的錢呀。
房租多少?
六個月一交,三千。
明天我一起送來,好吧?
喝著啤酒,啃著鴨爪鴨翅,金大彭的手機不時小鳥似的一陣陣鳴叫。金大彭手
在抹布上揩揩,手機抓起放下,放下抓起,酒都喝不安。原來金大彭剛來時,為了
專心跟楊萍談話,手機一直關著,直到剛才才打開。楊萍見金大彭電話不斷,想起
自己放在手袋裡的拷機,取出一看,上面有三個剛打來不久的傳呼號碼,一個是夢
中園卡拉OK歌舞廳的,一個不熟悉,可能是最近喊她坐過台的什麼人打的,再一個
是斯文的。斯文打來5 分鐘不到,號碼後面有他的代號,楊萍一看知道。楊萍見金
大彭回過話,很見機地取過他手機說,給朋友打一個電話,同時漫不經心似地往旁
邊晃了兩步,目的是儘量不讓他聽到回話的內容。三個電話號碼中,前兩個隨它去
了,但斯文這兩天打她拷機不止一次了,她覺得還是應該回一下。只是金大彭離得
不遠,話要說得技巧些,最好別讓他發現半點兒蛛絲馬跡。
楊萍剛跟斯文通上話,斯文就抱怨說他在電話旁都快把腿站硬了,怎麼到這刻
才回話?楊萍連忙笑著打招呼,對不起,剛才拷機丟在包裡的,而且放在震動上,
沒聽到。見斯文想約她晚上玩,連忙道,不,今兒不行,我有事呢,改一天我跟你
聯繫。待到斯文很掃興地掛掉電話,楊萍故意繼續說下去給金大彭聽,我又去那家
精品屋看了,你看中的那條裙子還在,我明天陪你買不就得了?——現在?現在肯
定不行。你猜對了,現在我要陪我老公!我們分別幾天了,小別賽新婚,你總得理
解吧?Goodbye !
金大彭端著啤酒杯,陶然而自足地望定楊萍問,是小陶嗎?
楊萍調皮地一撇嘴,怎麼會是她?是小王,你不認識的。她想我陪她買裙子去!
斯文午覺醒來一直躺在床上看書。看的是一本跟當下斯文的現實生活相隔十萬
八千里的《莊子》。斯文最近以來精神狀態史無前例地糟糕。斯文深感自己病了—
—一種可怕的病。斯文只覺得是站在一個懸崖的邊上,隨時都有掉下去的可能。像
炎炎的盛夏冰水可以消減身體的燥熱一樣,斯文需要一種外物幫助自己從精神的沉
淪中超度出來。斯文在家裡偌大的書櫥前靜立了半天,最後挑中了《莊子》。可是
斯文一連看了半天,那一句句智慧之語卻怎麼也入不了腦子,以往那最為他所欣賞
沉醉的《秋水》篇中清明朗澈的意境不僅沒有使他浮躁的大腦靜定下來,相反頑固
得一如水潑不進針插不入的鐵板石塊,仍舊一如先前充滿了紅塵中的喧囂。斯文拋
掉《莊子》,一任意識漂浮蕩漾。
時間才兩點多鐘,找些什麼事做做呢?借的中文系資料室的十幾本書,因為拖
期日久,資料員小沈(她倒真是個當今社會很難尋得的極雅致的女子,斯文苦於至
今未醞釀出一個巧妙而又行之有效的與之建立睦鄰友好關係的良法)見到他總是催
他還,是不是今天去還呢?要是運氣好,資料室的韋老太不在,倒可以坐下來與她
搭訕搭訕,讓小沈莞爾雅致的笑態一悅心目。斯文踏著破自行車一路往大學城的方
向騎,目光一直很銳敏地捕捉著路上每一個過來去往的人——當然主要是女人,而
且是年輕亮麗的女人。大學裡反正課務輕,斯文沒事時騎個車這麼一個人在街上慢
慢蕩,細細觀賞一個個迎面而來或背面而去的青春女孩,只覺得是一種陶然而沉醉
的享受,斯文深感如今的女孩在衣飾髮式化妝等方面都比美容大師還能準確清楚地
瞭解自己的長短優劣,一個一個都能像電影明星一樣把自己包裝得妖嬈嬌豔,楚楚
動人。斯文在這現代都市的大街上晃蕩,觸景生情,由情及人,很自然地想到了萍
萍。斯文這兩天暗暗怨著萍萍。前天傍晚他打萍萍拷機,萍萍說她有事,不讓他去,
斯文懷疑她當時一定是與什麼人在一起,而且那人腰包一定鼓鼓的。斯文雖不知道
他是誰,但從心理上嫉妒他、排斥他。有什麼?他除了幾個臭錢,是知識比我多,
學歷比我高,還是臉龐比我斯文白皙俊氣?我操!這世界要的就是錢,有錢就可以
上天入地,就成為世界之王。要是我腰包裡比那傢伙充盈豐厚,她萍萍會對我說
「今兒有事」嗎?
天意湊巧,斯文正怨著萍萍,萍萍打他拷機了,心裡怨氣立刻消去許多,代之
而起的是一股柔熱之情和幾絲疑惑:這丫頭竟然不失諾言,真的找起我來了。
斯文立刻複萍萍電話。電話通了,對方卻沒有聲音。斯文知道大凡精明的坐台
小姐都有個慣例:等對方先說話,在基本辨別出聲音後(這種辨別應該稱之為一種
職業性敏感),自己才開始講話。
你好,是萍萍吧?
不是我是哪個!有空呀,到我這兒來。
今兒沒事啦?
幹嗎說話這麼酸?還在不高興?
沒有,絕對沒有,我是真的怕你有事。
我等你。我想吃草莓,你給我帶點來,揀新鮮的,好的。
好,好,我一會就到。
斯文血管裡血的流速明顯加快了。斯文趕到學校還了書,一刻沒有耽擱,立刻
往萍萍的住處趕。斯文一路上只覺得風在耳輪上掃過,呼呼的,特別爽快,特別調
皮而活潑。斯文是於一次極偶然的機會在卡薩布蘭卡娛樂總匯認識萍萍的。那天是
他中學的一位十分要好的如今發了財的同學請他以及其他幾個哥們玩,飯吃飽,酒
喝足,到了卡薩布蘭卡。老同學那天招待特別周到,所有小姐的費用都他承包,用
他當時的話說:「哥們儘管玩,玩得不痛快,只能怪你們欠功夫,錢的事全在我身
上,你們可以滿打滿包地要小姐放心!」斯文雖不是這種場合的老手,但如何對待
女孩子倒是無師自通,經驗十足。老同學既撂出這種大話,斯文便不失戰機,迂回
深入,最終就把該做的事都淋漓酣暢地做了。這事本是逢場作戲,可斯文過後居然
老想著那女孩。斯文那晚與她分手時,向她要了一張二寸半的紙條,那上面有她寫
給他的拷機號碼。斯文以為那是假的,過後幾乎不抱什麼希望地試打了一次,但回
電話的確是萍萍,她居然一點沒有騙他。斯文作為一個大學教師,經濟上並不寬裕,
但從這以後,斯文只要有一點活錢,總想方設法花在她身上,斯文感到最痛苦的,
就是有時想找萍萍玩想得不得了,偏偏自己又囊中羞澀。斯文有過幾次跟萍萍玩了
而最終沒有付小費,萍萍也沒有伸手要。斯文覺得這樣的事情偶一為之尚可。屢屢
發生,就不像話了。萍萍做這種事為的什麼?不就是為了一個「錢」字嗎?你有兩
三次這樣老臉皮厚,她首先是看不起你,接下來就肯定不睬你了。斯文每想到這一
步,就感到自己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窩囊。自己一沒有錢,二沒有權,一個普通得不
能再普通的窮大學老師,有什麼吸引女孩子的?
斯文沒忘記為萍萍買草莓。斯文轉了幾個攤子,選的是一種又大又紅亮光光的
洋草莓。
萍萍果然在宿舍裡等他。斯文暗暗感到奇怪,下午這麼好的天氣,萍萍怎麼不
到歌舞廳上班去?
萍萍吃著草莓,不時望望斯文。萍萍將盛著草莓的黃塑料簸箕往斯文面前推推,
你看著我吃幹嗎,你不吃嗎?
斯文笑了笑,拈了兩個草莓吃著。草莓果然很好,肉乎乎的,吃在嘴裡盡是甜
水。
書帶來啦?萍萍問。
哎喲,對不起,急乎乎出來,一時忘了。
你看你,說是借書給我看的,還說什麼書都有,真跟你借了,就小氣拉巴的了!
對不起,過一天一定送來。書多的是,你要喜歡看,包你一年看不完,不是哄
你。
我哪裡要看一年,我是這段時間消消遣,打發眼下這段難熬的時光。
斯文感到詫異道,眼下這段時光為什麼難熬?
我不能去歌舞廳了,天天悶在家裡,不難熬?
為什麼要悶在家裡?
我懷孕了。
斯文兩隻眼睛在鏡片後面一下瞪得老大。
什麼?懷孕了?
萍萍一身嬌態,笑吟吟道,就是呀,做過那種事,怎麼會不懷孕呢?
斯文心口撲嗵撲嗵跳。
你是說我——萍萍媚笑道,不是你的是誰的?
斯文本就白皙的臉立刻嚇得慘白如紙,雙唇抖索道,萍萍,這事可不是開玩笑
的,我——我這人你是知道的,文化局的一個小公務員(斯文不敢告訴她真實身份),
要錢沒錢,要權沒權,要是真有個什麼事,我就——萍萍臉上顯出一絲不屑。
看把你嚇的,我說著玩的,你就真以為是你的了?給你吃顆定心丸,這孩子是
金大彭的,跟你沒關係的。放心了吧?
斯文知道金大彭,斯文在萍萍宿舍碰到過他一次,知道他是個腰包豐盈的大款。
斯文一動不動地望著她。
別那麼傻乎乎地望著我好吧。
斯文把目光移開去,神思一時有些恍惚。斯文絕沒有想到,萍萍會懷孕。斯文
想,要是萍萍懷的是他的孩子,那真要了他小命了!可萍萍親口說了是金大彭的,
但願老天保佑,這話是真的!
你打算怎麼辦?斯文愣怔了半天後問。
有什麼怎麼辦,養呀。
不打掉?
一個人怪無聊的,又沒有誰真心實意陪我(萍萍說這話時用眼瞟著斯文),我
倒想有個孩子。
有了孩子人就不可能多自由了。
請人帶不就得了,只要有錢,想怎麼樣還不照樣怎麼樣。
這倒也是。因話題涉及到錢,斯文明顯地氣短了。斯文來前在家點過了,自己
口袋裡一共只有二百六十五元四角,如果陪萍萍去卡拉OK玩一下,晚上再到火鍋城
小嘬一頓,這兩個錢立刻就會告罄。二百元,甚至兩千元,在金大彭可能不算個錢,
可在斯文,卻是這個月剩餘幾天裡所有可以自由支配的總錢數。
我已經不去歌舞廳上班了,天天一個人在家。
你要覺得悶,想有個人說說話,我可以經常來陪你。我反正沒多少事。
我想你來時,就打你拷機。
好的。
萍萍笑盈盈地望定斯文。萍萍高中畢業後未能跨進大學校門,但大學卻一直是
她十分嚮往的地方。斯文雖比她大好些歲,而且窮,但卻是個大學生,並且是名牌
大學畢業的。萍萍不知為什麼,對他總比別人好,比別人寬容。斯文確實也有些水
平,他講話跟別人就是不同,讓萍萍聽了感到新鮮,尤其斯文很會逗樂子,很會玩
些小幽默,經常把萍萍搞得哈哈大笑。這種笑與在歌舞廳裡心裡淡漠並不想笑而又
不得不笑所發出來的笑聲有著天壤之別。
我累了,我想上床歇一會。萍萍說。
斯文柔情地望著她,很細膩地替她解衣脫鞋。
我能陪你歇一下嗎?斯文湊到她耳邊輕柔道。
隨你!
金大彭果然一諾千金,第二天就把230 張百元大鈔送到了楊萍宿舍。但金大彭
在去之前與他的生意合夥人黃柱子在華清池洗了一把澡,這一把澡,卻使金大彭去
楊萍那裡的心情受到了不小影響。金大彭本來情緒很亢奮的,澡洗過,兩人在包廂
裡喝著茶,吸著煙,雪白綿軟的浴巾搭在身上舒舒服服。吹牛吹到興頭上,金大彭
心裡有些忍不住,就突口說出有個丫頭要為他養兒子的事。黃柱子聽了直打愣,挺
眼饞地問是哪兒的丫頭?金大彭一臉得色,滿臉是笑地不肯說。可是「雅士樂」
(一家卡拉OK歌舞廳的名字)的趙小姐?黃柱子對這類話題特有興趣,刨根問底道。
金大彭噴口煙,連連擺手道,不是不是,怎麼會是她。是「夜來香」的梅小姐?黃
柱子欲罷不能,詭詭地盯著金大彭又問。金大彭臉上紅光光地擺擺手,不是不是,
梅小姐是個挺清高的人,我跟她根本上不了床。到後來黃柱子見金大彭死活不肯講,
就頭往仰椅上一擱,不涼不熱地悠悠道,你小子不要盲目得意,丫頭說是你的種,
就肯定是你的啦?你能保證除你之外,她沒有跟別人睡過?黃柱子的這句話一下捅
到了金大彭心中一直暗藏著的那塊不敢正視的心病。金大彭有點起毛道,你他媽的
以為世上的丫頭都像你遇到的一樣壞?我金大彭不是傻鳥,她跟我玩真玩假,我還
會一點看不出?
金大彭到楊萍那兒是晚上。金大彭去之前沒有跟楊萍聯繫。金大彭這麼做委實
是受了黃柱子那番話語的影響,暗暗存了一個心眼,想看看楊萍背著他時到底在幹
些什麼?金大彭在楊萍的宿舍曾經遇到過一個人,那傢伙鼻樑上架一副醋瓶底眼鏡,
樣子有點像他手下工程隊搞質檢的小劉。金大彭記得當時剛與楊萍從床上起來,那
個四隻眼冷不丁地撞進門,金大彭過後曾問過楊萍那是誰,楊萍怎麼回答的金大彭
已記不清了,但印象裡金大彭當時根本沒把那個四隻眼裝進腦子裡去。
金大彭敲開楊萍的宿舍門,發現屋裡就楊萍一人,床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一
大團米黃色的細毛線連著一件才開了頭上面插著幾根篾針的毛衣放在床邊上。
這是給誰打的?金大彭在床邊下問。
你看給誰打的?楊萍走到床邊拿起毛衣一邊織著一邊問道。
我怎麼曉得給誰打的?
真的不曉得?
金大彭發現楊萍目光尖利地盯著自己。金大彭將臉偏去,腔調冷冷道,楊萍,
我問,你有沒有騙我?
楊萍一個大愣怔,眼瞪得如兩隻玻璃球,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不要管什麼意思,你只管老老實實告訴我,你肚裡的孩子到底是不是我的?
楊萍臉上呼地紅了,你懷疑我?你以為我在騙你?
金大彭咬咬牙道,我細想想,心裡有些不踏實,我畢竟沒有每天跟你在一起。
楊萍火了,你這毫無心肝的傢伙,我這麼待你,你居然還懷疑我!(楊萍眼角
立刻有淚漬出)罷了!算我瞎枯了眼!原來這個世上從來就沒有一個好男人!我明
兒就到醫院把孩子打了!打了!從今以後,請你再別進我這個門,我也永遠不會再
打你的手機!
金大彭細細地盯住楊萍。
金大彭的心很快像春雪一樣軟化下來。
不,不,我求求你,千萬別做傻事!怪我,怪我,都怪我!我說著玩的,你幹
嗎要當真?這兩天我都高興死了!這不,兩萬三千塊錢我都帶來了,我怎麼可能當
假呢?
你拿走!我再不要你一分錢!明兒就去醫院!
金大彭一把摟住她,我的小寶貝,求求你,打我兩巴掌行嗎?
楊萍瞪他一眼,打你?我恨不得把你吃了!
莊科自從那天離開小楊宿舍後,一連好幾天只給楊萍打過一次電話,人是再沒
有來過,莊科在電話裡說,房子的事他已托人了,肯定沒問題,只是這些日工作忙,
會議多,實在抽不出空陪她。小楊對著電話嗯嗯著,心裡想,誰知道你說的是真是
假。小楊雖早已知道了他是政府官員,但遺憾的是至今沒搞清他到底在哪個單位。
小楊對娛樂場所裡那些浮萍一般從她身邊飄然而去的男人們的真實身份一般無心深
究,但對少數與她發生過特殊關係的,她還是很在意的。小楊對莊科的印象一開始
就不太好。莊科是屬既想跟她最大程度地親近,又要跟她最大程度保持距離的那種
人。小楊有一次問他到底姓什麼,他哼哈了一下說,搞那麼多調查研究幹什麼?不
累嗎?準確地說,小楊掌握的有關他的情況,除那個拷機號碼是真的,其他所有的
都沒有一絲一毫的把握性,在小楊感覺上,莊科是她所接觸的若干男人中最具有隱
秘性的一個,他很像一隻蝙蝠,既要飛翔捕食,又要躲避白天的陽光。
這天,小楊很想看看莊科到底在幹什麼,心血一來潮,便打了他的拷機。
出乎小楊的意料,莊科很快回了電話。莊科說,我正要找你,有空嗎?
小楊撇嘴笑道,怎這麼巧呢?我不打你拷機你不找我,我一打你拷機,你就找
我了,要我怎麼信?
我真的要找你。我有話對你說。我馬上來,你沒事吧?
不一會,莊科果然來了。時間已經臨近吃晚飯的時候,莊科在街上熟食店裡買
了幾樣熟食,又買了一瓶酒。莊科原則上不帶小楊下館子。莊科只是在最初那段日
子帶小楊去「海島漁村」(一家私營餐館)吃過幾次海鮮。小楊記得當時莊科選了
個最裡面的包廂,包廂裡就他們兩人,莊科既抑制不住地興奮,又暗暗懷著不安,
端盤子的服務小姐剛轉過身,他就立刻把門關上,連一隻小小的飛蟲都不讓進入,
唯恐讓熟人看見。
小楊見莊科在桌上鋪下幾個菜,譏道,今兒這麼興師動眾的,看來有什麼了不
起的大事呢。
莊科沉吟道,大事也談不上,只是你我聚一次是一次,往後像這樣的機會實在
不多了。
小楊盯住他,怎麼?要急於跟我分手了?
莊科淡然道,不是分手,是暫時的離別。
又要出差?
出差倒好了,出差頂多三五天,是下鄉扶貧。扶貧懂嗎?就是吃在鄉下,住在
鄉下,不能回到城裡,在鄉下為老百姓工作。我考慮到你,本想推掉的,可我們部
門其他幾位同志先後都下去過了,我推脫不掉,只好答應下來。
多長時間?
最少一年。
小楊一動不動地望著他。
這事是今天才定下的。這實在是糟糕透頂的事。小楊呀,我考慮了一個下午,
我覺得既然出現了這個情況,孩子就不能要了。不是嗎,下面這段日子我整個在下
面扶貧,怎麼陪你?怎麼照應你?生孩子是件大事,搞不好身體要受虧。因此,我
想來想去,覺得還是應該,唉,怎麼說呢?——有什麼怎麼說的,不就是把孩子打
掉嗎?
對,對,就是這個意思。其實我心裡十分捨不得,而且我知道你比我還要舍不
得,但這實在是沒辦法的事。真的,一點辦法沒有。
我之先說過,我本來就沒有指望別人多少幫助,我只是想養!
不!你不能養!你不可以胡鬧!
我是胡鬧?
莊科長長地籲了口氣,語調沉緩道,對不起,我言重了。不過,我是完全從對
你負責的角度考慮的。
對我負責?對我怎麼負責?
莊科從口袋裡掏出一隻牛皮紙信封,由裡取出一遝錢放在桌上。
我知道,墮胎對於女孩子的身體是有傷害的,給你五千塊錢不算多,但就一般
情況而言,也足夠了。
這一下,你我就可以了斷了?
不是這個意思。不過,眼下這段日子,我在下面縣裡扶貧,隔山隔水的,一個
月頂多回來兩三次,想聚聚,實在是不現實了。
這就是說,不管我是死是活,我都沒法跟你聯繫了?
聯繫還是可以聯繫的。我拷機是省聯網的,在下面縣裡照樣能收到信號,你有
事可以打我拷機,我仍可以回你,只是——只是再不能到我這裡來了。
不是這個意思,來還是要來的,我每月畢竟回來兩三天呢。如果抽得出空,我
肯定會來。
小楊盯住他望。
來來來,幹一杯!
小楊舉起杯,目光仍然沒有離開他。
到十一月,楊萍進入了臨產期。楊萍挺著個大肚子,一個人,哪也去不了,整
天窩在家裡,怪難受的。這段日子,斯文倒是絕對信守了自己的諾言,只要楊萍喊
他,總很快趕到,從不回牌。當然,這在斯文並不難,因為斯文雖囊中羞澀,但時
間卻十分豐盈充實,尤其是陪小姐說話逗樂,絕對溫柔細膩且富於技巧。楊萍已結
束了與小陶合住在一起經常叮叮噹當的日子。楊萍租了一個小套,租金雖高些,但
有廚房,有衛生間,一個人住,絕對自由愜意。楊萍近來越來越恨莊科。莊科答應
得好好的,找房子的事由他負責。楊萍本以為他有權有勢有門路,即使找個不花錢
的房子在他也是小菜一碟,可他自從那天丟下五千塊錢要楊萍自己去醫院打胎後,
一直黃鶴杳然,不再照面。交房租的那天是星期六,楊萍想,你在下面縣裡扶貧,
今天總得回來吧?就打了他拷機,想借交房租的由頭,逼他多掏幾個錢。可莊科在
電話裡說,不行呀,最近我都忙得四腳朝天了,幾個星期不回來了。等我以後回來
再說吧。莊科對著電話講這話時,嘴上叼著一支玉溪牌捲煙,手上夾著撲克,一臉
的紅光酒色,正在市里一家星級賓館的套房裡與幾個朋友打牌玩樂。楊萍自然無法
知道這些,莊科那振振有詞官氣十足的話語,雖一向使楊萍心存疑惑,但她畢竟無
憑無據,無法知道是真是假。
一個抓不來,再抓第二個,楊萍接著打金大彭的手機,要他來給她搬家。金大
彭說,搬家就找搬家公司吧,如今到處都是下崗工人,搬家公司多的是,你就自己
辦了吧。楊萍不答應,故意撒嬌道,我肚子疼,街上也不太熟,你就叫一輛車子,
帶幾個人來嘛。金大彭嫌煩,我真的走不開,工地上為了進回來的一批劣質鋼筋與
水泥,天都吵翻了,我怎麼能撒手離開?你等兩天吧,等不了,就自己找人搬,花
不了多少錢,有帳過一天跟我報!
沒有辦法,楊萍只得找斯文。楊萍知道斯文的能耐,但斯文在這件事上竟不像
楊萍以為的那樣毫無辦法。斯文就在楊萍對他說了想搬家的當日,立刻叫來三輛三
輪車,電視、洗衣機、床、桌椅凳子,一趟頭,輕輕鬆松全搬到新租的房子裡,一
共只花了五十元。這點小錢正好斯文花得起,斯文當然也就自告奮勇地付了。楊萍
絕對沒有想到那麼一屋子東西就這麼一下搬盡了,自然歡喜雀躍!斯文也難得遇上
這種發光發熱的大好時光,於是在楊萍面前很難得地有些趾高氣揚,滿心驕傲。當
然斯文一點也不知道,楊萍隔一天找金大彭訴苦說,那家搬家公司嫌她樓層高,地
方遠,車子進出不方便,硬是要了四百元。四百元?金大彭眼睛翻到頭頂上,你是
個肉頭,完全被人家宰了!楊萍苦嘰嘰地嬌聲道,誰叫你不來的,我是不懂的。臨
末,金大彭無奈地搖搖頭,掏了四張老人頭放在桌上。
楊萍的肚子一日比一日地下墜。這是一段最難熬的日子。醫生關照她,不能老
躺床上,要出門轉轉。可有一次正在外面轉,遇到一個人喊她,轉頭一看,是一位
以前在歌舞廳認識的老闆。還有一次去菜場買菜,頭一抬,與王豔頂頭碰面。王豔
是與她一起在歌舞廳坐台的,以前還在一起住過。王豔見了楊萍,攔住她不讓走,
目光尖溜溜的圍著她轉,粉臉上蕩一詭詭的笑,臨末用手摸摸她肚子,問幾個月了,
弄得楊萍特狼狽。楊萍自從懷孕後,一直躲著她們,從不找她們玩。楊萍覺得如果
被她們知道了,一傳十,十傳百,說起來難聽,尤其將來再在一起混,總落下一個
話柄,多被動。自這以後,楊萍白天幾乎再不出門,實在熬不住,就晚上出來轉轉。
這段非常時期,斯文倒是做了楊萍的「可心老公」。斯文知道她寂寞無聊,因
此只要學校與家裡的事情料理好了,就往她這兒跑,陪她說笑,陪她散步(必須是
晚上),給她買菜做飯,洗衣漿裳。楊萍要喝酒,斯文不讓她喝,說酒傷胎氣。楊
萍撇嘴撒嬌道,孩子又不是你的,你幹嗎捨不得?斯文沒法,就把酒倒入兩隻杯裡。
楊萍喝得很放縱,喝得臉紅撲撲的,兩隻眼水亮水亮。楊萍覺得不過癮,要他講葷
的,越葷越好,而且要好玩有趣。斯文就把《金瓶梅》上西門慶與潘金蓮荒淫作樂
的一個個掌故添油加醋地搬出來,楊萍聽得好開心,但有一些不相信,楊萍覺得身
上關節酸,要斯文給她做按摩。斯文雖不會做,但做得很認真,從頭,到肩、臂、
腰、腿、腳趾,一處處,捏捶搓揉,剛柔相濟,細細膩膩,做得楊萍連叫舒服、愜
意,恨不得這世界永遠這麼保持下去。斯文手不停地忙著,目光膠水似的一直粘在
楊萍臉上。楊萍閉目靜歇,一臉滋潤,斯文禁不住一陣陣亢奮。
楊萍是在十二月初生養的。
楊萍去醫院之前,分別給金大彭、莊科和斯文打了電話,說是她母親來接她回
老家淮陰住一段日子。金大彭不放心地說,都快養了,不要跑來跑去的,有個三長
兩短的怎麼辦?楊萍說,回家靠著我媽媽,即使養,到醫院也方便。
楊萍當然沒有被她媽接回去。她的老家根本不是淮陰,而是鹽城。楊萍所去的
是本市一家醫院,住的是一間高級單人病房。
楊萍進醫院的當天夜裡,很順利地產下一個男嬰。嬰兒八斤八兩,很健康,很
結實,皮膚像紅蘿蔔。
楊萍一進醫院,就有一個中年婦女開始服侍她。那婦女衣飾素淨,低眉順眼,
服侍周到細緻。楊萍知道她是汪安排給她的——汪在某家外資企業供職,楊萍對他
的瞭解一直只停留在「汪」這一姓氏上,至於他的身份、背景、真實姓名、單位名
稱,則一無所知。
孩子出世的第二天,汪來了。
汪戴一副美國博士倫眼鏡,很高,很白,很冷。他到嬰兒床邊細細看了看,撩
開嬰兒的衣襠,對著雀雀看了半天。汪在做這一切的時候,臉上沒一點表情。汪在
椅子上坐了一刻後,很快就出去了。
楊萍到後來才知道,醫院裡原來有一種很特別的化驗,叫「親子鑒定」,它只
要從嬰兒與父親手指上分別取一滴血,就能立刻鑒定出彼此是否有血緣關係。汪出
去後立刻就做了這項工作。醫院本來是不容許這樣幹的,但這是一家街道醫院,管
理本來就不嚴,加之汪有的是錢,因此事情很快就辦成了。
汪再一次走進病房時,楊萍立刻發現他的臉冰冷蒼白。汪鄙夷地盯著楊萍,半
天不說話,最後將捏在手中的一團潔白的帶有他額上汗水的手帕摔到楊萍臉上,從
牙縫裡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道:「這個小雜種是誰的?你必須把從我手裡騙去的五
萬元還我!」
楊萍是在事情敗露後的第三天逃離醫院的。
楊萍離開的時間是晚上。楊萍兩手空空,什麼也沒帶,臨離前只是在嬰兒小床
前呆了許久許久——一個月後,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楊萍給金大彭、斯文、莊科
同時發出三個傳呼。
沒想到,第一個回電話的竟是莊科。莊科一聽楊萍流產流掉了,連咂了幾下嘴
道,罷了罷了,流已流了,難過也沒用,過兩天一有空我就去看你。注意身體呀。
金大彭一聽說流產,立刻就火了,連罵你他媽的怎麼搞的?話沒說完,電話就
撂掉了!
最後回電話的是斯文。斯文先是默然無語,隨即柔聲地安慰楊萍,別太難過,
要注意身體。
楊萍聽著斯文的話,眼中一陣濕潤,禁不住恨恨地罵道:「你這沒用的窩囊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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