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麗人
第三十六章
湯潘不知道自己此時奔向的是不是一份真感情。也許是的。應該是的。為什
麼不是呢?她不能肯定。這樣的猶疑已經折磨了她很久,現在她決定拋棄它,像
割掉一個瘤子,義無反顧。至於它會不會再生,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想淩鳳
說的是對的——幸福,就是能為獲得幸福去掙去奔。
她只能說她需要一份真感情,同時也準備給予。她只能讓自己相信,一份純
真的感情是會得到相應的回報的。
對,上帝是公平的。他永遠在那兒,以無可比擬的洞察力觀望著,懲罰虛偽,
獎勵真誠。
可是,他奪走了媽,她惟一的媽。
那是他對她的懲罰麼?湯潘閉上眼睛,飛機衝擊大氣的轟鳴聲響徹耳穀——
一種撕扯,掙脫束縛或衝破阻礙時發出的撕扯聲,此時聽來竟令她感動。
她正在飛向Z 市,飛向秦嶺,飛向愛情。對於她來說,這是目前世界上惟一
真實的東西。她想像著秦嶺見到她時的驚喜,想像著他那箍疼了她的擁抱,想像
著自己在那擁抱中燃燒或者融化!她沒打電話告訴秦嶺她的歸來,她要他真正看
到她的歸來,擁有她的歸來。她要告訴他,她沒有了媽,這痛苦和孤獨遠遠超出
了想像!她要說,她是多麼地悔限,為她們母女間的每一次不快而悔恨!她還要
告訴他一個令他震驚的消息,她敢保證,他一定會驚得目瞪口呆——她要做母親。
如果上天還肯給她這種恩賜的話,她要生幾個自己的孩子。當她擁著自己的孩子,
看著那嬌嫩的小人兒在自己的臂彎裡酣然入睡的時候,也許,她能想像出媽當年
抱著她時的心情。她是多麼想再一次地體會媽,體會那她不曾深諳卻永遠失去了
的母愛!她還要把秦嶺帶到媽的墓前,讓媽親眼看見他們的幸福。她要告訴媽,
她也打算做母親了,她將在做母親的過程中繼續體會著媽理解著媽延續著媽。媽
是不死的,母愛是不死的!
湯潘閉起了眼睛,臉朝窗子鬧起了眼睛。她感到睫毛全濕了,像雨後的椰子
樹,每一根枝葉都濕淋淋的要滴下水來。她的手伸向口袋裡取紙巾的時候,聽見
有人說:「Excuse me ,Ms. (對不起,小姐。)」
這聲音!湯潘全身一激靈,所有細胞都從回憶中猛然驚醒,所有細胞——都
——睜大了眼睛,朝那聲音望去!與此同時,一股芳香鋪天蓋地而來,一股混合
了英國雪茄和咖啡的芳昏……湯潘什麼也看不見了。那突如其來的芳香將她的中
樞神經死死攫住,讓她幾乎就要窒息!
「哦親愛的,我真的變化那麼大麼?」
銅質的英國口音再一次傳進耳穀的時候,湯潘終於恢復了視覺。
一雙深陷的灰色的雖然生了皺紋卻目光犀利如鷹的男人的眼睛。
對,是男人,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或者一隻老鷹。
湯潘的嘴唇尋找著那個音節,那個她曾天天叫,叫了七八年的音節。
他察覺到了她的尋找她的慌張她的不知所措,他盯著那女人的雙唇說是的,
是我安瑟尼。湯潘親愛的,是我。他的頭緩緩伏向她,雙眼潮濕地望著她的嘴唇
——伏向她。
湯潘全醒了過來。她猛地直起身於,將那半夢幻中的男人驚醒。他乾咳了一
聲,也坐直了身子。
「希望我沒嚇壞了你,親愛的。」他笑笑,像個長者那樣慈祥地朝她看了一
眼。她說沒有,我……只是沒想到。他親呢地拍拍她放在扶手上的左手說:一向
好麼湯潘?她的手立刻從扶手上滑了下去。
「不錯。」她朝他笑笑。
他不說話了,很深地看了她一眼,就那樣,一眼望穿了她似地看了她一眼。
然後,目光突然變得柔和了。他說:你的事我聽說了。她說什麼事。他並不回答,
也不看她,眼睛朝前望著,卻似乎並沒真在看什麼。他說太短暫了,是不是?一
切都太短暫了。她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他的暗示她全懂,可她不想回應。
「你比我強,」他又說:「比我有種。你敢辭了他們。不像我當年,欲罷不
能。」
她聳聳肩,說Well……他突然轉向她,整個身子都轉向她,用那銅質的英國
音一字一句地說:「可以說,你是用才華戰勝了我。當然,也用了一點小小的手
腕。
可你還是不懂政治,至少是懂得不夠。不懂政治你是長不了的,湯潘親愛的,
在這個世界上,不懂政治怎麼行呢?「
湯潘說你說什麼,我不明白。他將頭朝沙發上靠去,說辛西婭怎麼能跟你比?
那個只配一輩子當助理的黃毛丫頭,她永遠也成不了湯潘。告訴你湯潘,藍
詩波就要完蛋了,你的王國你的夢想你創造的美麗就要毀於一旦了!
湯潘說現在這事已經與我無關了,我對此毫無興趣。他目光如鷹地盯著她說:
那你對什麼感興趣?你有自己的公司了麼?她說我要結婚了。她說這話時抬眼瞥
了他一眼,看見那生了長毛的眉毛微微抖動了一下。他說是麼,結婚,祝賀你親
愛的。可是你不覺得,還有另一件事急等著你做麼?她抬起頭來看著他說:什麼
事?他沒動,頭依然靠著椅背,半閉起眼睛,像是要睡著了似的。不過,在睡著
之前他是有話要說的——他就說了,口氣平靜得近乎漫不經心。
「把藍詩波從地球上消滅掉。」他說。
他的眼睛全閉了起來,像是真的睡著了。
湯潘盯著他,動也不會動地盯著他。
他緩緩睜開眼說咱們合夥幹吧,湯潘,瞧,這不是上帝的意思是什麼?他頓
了一下又說:首席讓你當。
湯潘的心咚咚狂跳起來,她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該說什麼,她對他只有招架
的功夫!
他的頭猛地從椅背上挺起,整個身子轉向她——他的目光將她緊緊抱住!她
感覺到那目光的灼熱,燙得她垂下眼去。
他說你是個非凡的女人,湯潘,你知道麼?你不能就這麼完了,你必須振作
起來。我到Z 市就是去見一個合夥人的,你跟我一塊兒去好不好?湯潘看著他愣
了一會兒,然後叫安瑟尼。這次相遇之後,她第一次叫他安瑟尼。
她說安瑟尼,你不恨我麼?我搶了你的位子,你不恨我麼?他微笑了,目光
那麼柔和地微笑了。他抬起左手,身子側向她,輕輕地像對一個嬰兒似地捧了捧
她的臉。
「恨過。」他說,「當然恨過。可是現在不了。我長大了。你看,人總是在
不斷成長的,到我這個歲數也不例外。這些日子我明白了一個道理。這個世界是
屬新生命的,一個由新生命主宰的世界才有希望。可是,」他突然加強了語氣,
斬釘截鐵。「沒我,你是走不遠的。湯潘,聽我說。」他頓了一下,鷹似的兩眼
緊盯著她。「你有新鮮的創意和靈感,我,」他用一個手指敲敲自己的腦袋,
「有政治。」
湯潘在那目光裡很是不自在起來。那目光,灼熱又冷峻。她說謝謝你的好意,
我需要休息一段時間再做打算。
他眯起眼睛眺望著她。他們肩並肩坐著,可他卻眺望著她,仿佛一個海上的
水手眺望遠方的船。他說好的,我等著你。他從懷裡掏出一張名片塞進她手裡,
離開了她旁邊的座位。
湯潘從飛機上下來的時候沒看見安瑟尼。她覺得她不可能看不見他。她想要
看見他,看他往哪裡去或者有什麼人來接他。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非要知道這些。
這些跟她有關係麼?他跟她有關係麼?可是他沒了,消失了。這讓她很是迷惑不
解。
他竟然消失得如此乾淨,好像從來就不曾出現過一樣。她突然想:那麼,剛
才的那一幕是不是夢呢?她走出機場大廳,叫了輛出租,朝秦嶺下榻的Merriot
Hotel (馬裡奧特飯店)駛去。
Z 市的中心區華燈燦爛,摩天大樓成群結隊朝遠方延伸,那些黑色茶色墨綠
色的玻璃鋼們將燈的光華吸了進去又反射出一個個似是而非的幻影,跟真實遙遙
相望。
夜,便在這亦真亦幻之中越發地璀璨起來。
湯潘又想起安瑟尼。跟他聯手創一個新品牌或許真是個不錯的主意。還有淩
鳳,讓她來管新品牌的生產和銷售是再合適不過了。湯潘從口袋裡摸出安瑟尼的
名片,仔仔細細將上面燙了金的名字重讀一遍,像是對自己證明那個人的存在。
她想起他剛才說話時的神情。她跟他聯手將天下無敵。她不禁微笑了。也許
幾個星期前那個令人猝不及防的結束正意味著一個輝煌燦爛的開始!她突發奇想:
要是把婚禮和新公司的開業典禮放在一起會有什麼樣的效果呢?她立刻想到了蜂
擁的記者和群星閃爍般的鎂光燈,還有《紐約時報》時尚版的粗體大標題。
湯潘就要時來運轉了吧?她想,就是淩鳳說的,她,也是命不該絕呀!
九月的微風輕撫著湯潘的頭髮和臉頰,一切都像是一個美夢的開始。
對,上帝是仁慈的。在無邊的雲層之上,他俯望著這個苦難深重的世界。他
看見了她,這個小小的纖弱的女子。幾個星期以來,她所經歷的大苦大痛豈是那
纖細的身子所能承受得了的?他不忍心了,他要降恩澤於她,將他的甘霖灑在她
的頭上!
Merriot hotel 似乎正舉行晚會。酒店門前的環形車道被一輛輛豪華加長轎
車擠得水泄不通。湯潘示意司機停下,在環形道外的大街上下了車。
一切都是如此地賞心悅目,連出租車司機也顯得格外快樂,湯潘跟他道了謝,
轉身朝酒店大門走去。
突然,又一輛出租車吱地一聲停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下來一個身材魁梧的
男人。
湯潘猛地停住了腳步。那個下了車,站在路邊樹影下的男人正是秦嶺!
另一側車門同時打開,又一個男人走下車來。他先彎腰跟司機說了句什麼,
然後繞過車子,走向秦嶺,兩個男人面對面站在樹影裡。
湯潘等著他們告別完畢。
兩個男人親熱地擁抱在一起。這不算什麼,朋友之間擁抱告別是一般的西方
禮儀。
兩個男人的臉貼在一起,秦嶺彎下上身去就和那個比他矮的年輕男人。這也
不算什麼,貼臉跟擁抱一樣,是西方的又一習慣禮儀。
兩個男人的嘴唇緊緊吻在一起!
一秒,兩秒,三秒!他們是多麼地依依不捨啊!
是秦嶺先從那熱烈的吻別中自拔出來,他伸手打開車門,將那年輕男人擁進
車裡。
車子開走了。秦嶺轉過身來,看見楊潘,一具蠟像般僵立在十幾米遠的地方。
霓虹五彩的光把她的臉一會兒變紅,一會兒變白,一會兒變綠,一會兒又變
成妖媚的寶石蘭。
這一驚幾乎使秦嶺全身麻痹,他硬撐著朝湯潘走去的時候,覺得雙腿好似兩
條棍子,所有的關節都嘎啦嘎啦響個不停。他懷疑自己是否神志清醒。眼前這幅
場景酷似他的某個夢境。自從在電話裡接受了湯潘的求婚,他總是做一些怪夢,
而每個夢都是同一個主題——湯潘發現了他和小D 的秘密。其實他完全沒必要把
自己逼到這步田地,他完全可以拒絕湯潘或拒絕小D.可問題是,他不能。他怎麼
能拒絕湯潘呢?那麼一個讓他傾心的女人哭著說你還想要我麼,真讓他心醉又心
碎啊!而且,她剛剛失去了母親,跟他一樣,成了沒娘的孩子。他沒法拒絕她。
他是想慢慢疏遠小D 的,可每一次都是欲罷不能。比如今天,在跟小D 熱烈吻別
的刹那間,他的腦海裡就只有一個念頭——最後一次了,這是最後一次了!
他怎麼也沒想到,這最後一次居然就被湯潘看見了。天哪,他是太大意了,
可他怎麼知道她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個地方呢?她不是在中國料理母親的後事
麼?
她不是說還要再呆一周,陪陪孤苦伶仃的老父親麼?他朝她伸出雙手,一邊
輕聲說湯潘,你怎麼會在這兒?湯潘觸電一般從他身邊跳開,她的眼神真讓他受
不了。他喃喃地說:別那麼看著我湯潘,你,你把這事看那麼重幹嘛?我,我已
經決定跟他斷了,今天是最後……他的話沒說完就說不下去了。其實不是他說不
下去,而是她聽不下去了。
湯潘猛地轉過身去,她的全身瘋狂地顫抖著。她想哭,想哭——這是一件多
麼讓人委屈令人羞辱的事啊!她甚至寧願剛才看見的是個女人!可是淚腺乾涸了。
沒有眼淚。眼淚都為媽媽的死流盡了。
她抬起頭,9 月的風就和煦地圍了上來,將她的頭髮溫柔地弄亂。她看見酒
店門前一輛加長豪華轎車裡正走出今天晚會的主角——一位披了白紗的新娘。那
隨風飄飛的白紗將她襯托得如仙女一般。湯潘這才明白今天的晚會是一場盛大的
婚禮。
她也想有一個這樣的婚禮啊,把自己打扮得像仙女一樣的婚禮……新娘下了
車,在伴娘的陪伴下走進酒店的玻璃大門。鎂光燈如群星閃爍……酒店門外寬闊
的公路上,兩排車陣齊刷刷停在十字路口兩邊,像是對那幸福的新人行注目禮。
那個十字路口,多麼清潔而安靜的十字路口,連一張紙片一個車轍也沒有的
青灰色的路面看上去多像一條河啊!一條流動的河,在喧囂和嘈雜聲中靜靜流淌
著的乾淨的河……湯潘朝那「河」奔去的時候,心裡只想著逃離。她是那麼地渴
望離開,離開這個酒店這個男人,離開這裡的一切,到馬路對面去……所有的車
都尖叫起來,最前頭的那一輛因刹車過猛而一下子橫斜到路中間,被後面上來的
車攔腰撞出去幾米遠!
「河」消失了,在她跨入它的一瞬間就消失了,跟她一起……目擊者說,那
女人不知從哪兒鑽出來的,她真是瘋了,居然沒看見紅燈已經變綠……清晨,當
陽光又一次在曼哈頓海濤般的樓群中穿行的時候,整個紐約驚呆了——《紐約時
報》商業版以黑體字標題刊出本日頭條新聞:藍詩波前首席設計師湯潘昨夜於Z
市遇車禍身亡。
(完)
2000年6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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