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麗人
第十四章
淩鳳是著意打扮了的。其實她總是著意打扮的,只是今天得加上特別兩字。
她身上這襲淺金色織錦緞上繡著水紅、淺藍、淺粉色花朵和暗金色繁枝密葉
的長裙少說也得幾千塊錢的工本費。這件長裙從面料到腰身的剪裁都很像中國的
旗袍,但仔細看去,卻不難發現其獨具匠心之處,頗有點洋為中用,不,是中為
洋用的味道。極淺的一字領,無袖,料子上的花朵枝葉自上而下,由繁至簡。先
是頸下胸部上細小的白花和稀落的蓓蕾,到了隆起處,花朵大了起來,飽滿了,
嬌豔了,在腹部繁茂地盛開著垂掛著,直到大腿。枝葉從這裡開始變得稀疏,到
膝蓋下的裙擺部分就只剩了幾支飄零的落葉和破碎的花瓣,好像就要從裙擺上悠
悠落下,飄到那女人的腳面上似的。那繡工,一看便知是江南手繡,特別是那些
花朵的色彩變幻之微妙傳神讓人懷疑它們是否真的由一根根絲線組成,而非出自
畫師的神來之筆。
淩鳳一開門,湯潘就說出了設計師的名字: Oscar de la Renta(歐洲著名
時裝設計師)。
「湯潘,你的眼力夠可以的!」淩鳳興奮得臉都紅了。本來穿漂亮衣服就是
件叫女人興奮的事,更何況又碰上個識貨的,就好像俞伯牙遇上了鐘子期,正所
謂知音難覓!
「你才是好眼力呢!這件裙子配你沒治了!」
「邁克爾送的。」
「難怪。」
淩鳳轉身去關門。
「哎,你的保姆呢?」湯潘突然想起了那極會看主人臉色的女傭弗萊達。
「他們都來了。」淩風似乎完全沒聽見她的話,一邊關門,一邊悄聲說。然
後轉過身,正對著湯潘。
「秦嶺呢?我以為你們會一塊來。」
湯潘一驚。她是叮囑過秦嶺不要把她們的關係告訴淩鳳的。他先是不以為然,
後來就同意了。對於湯潘所有的固執,他都抱以同樣的態度——不以為然,但假
如她非要那樣的話,他也可以接受,比如結婚。他如此的超然豁達反倒讓湯活像
一個沒有對手的劍客,那劍越舞越沒精神,對婚姻的熱情也因此降至冰點。她發
覺秦嶺這人有一種特異功能,就是使一切非神聖化的本事。這並不是說他沒有激
情,湯潘不可能對一塊半死不活的行屍走向以身相許。問題是他根本就不覺得以
身相許有什麼了不起,或者說,他壓根就覺得沒必要給男女之間的性愛下一個如
此煞有介事的定義。
湯潘正要被迫再次對淩鳳說謊的時候,裡面一個脆耳的女人聲大叫埃瑪。
「該死,那女人又叫上了。」淩鳳嘟噥著,臉上顯出深刻的煩惱和怨恨。通
向一樓餐廳的拱形門洞下於是出現了「那女人」。
這是一個身材凹凸有致,年齡在45到55,誰知道呢?也許是65之間的女人。
必須承認那女人氣度不凡。
她穿了一套平肩窄袖細長腰身的藏藍色褲裝,樸素而略顯保守的小方領在脖
子下面嚴絲合縫地扣住,既給人一種女學生般的稚氣,又半遮半掩了脖子上的皺
紋,可謂聰明。絕筆卻在那腰部的尺寸,不多一分,不少一分,恰到好處地裹住。
衣袖的剪裁也頗為傑出,手臂下垂時,便顯出與眾不同的熨帖和流暢。整套衣服
幾乎沒有一條多餘的褶痕,熨帖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在淩鳳的金碧輝煌面前,
那深海一般的藏藍顯示著一種傳統貴族低調的華麗。連她的髮式也是隨意但絕對
時髦的——發梢向外卷起的及肩長髮。相比之下,淩鳳那美容店裡精心梳就的貴
婦式高髮髻就顯得老氣了一些。
湯活立刻看出這兩個可能相差20,甚至30歲的女人之間的緊張空氣。
淩鳳以驚人的速度調整了臉上的表情。
「來,介紹一下。」她微笑著說。「我的好朋友,湯潘,藍詩波首席設計師。
這是三姨。「
三姨,誰的三姨?「你好。」湯潘朝她伸出手去,沒叫三姨。在弄清她究竟
是誰的三姨之前,還是不叫為好。
「你好。早就聽說你了。」三姨極為熱情地握住她的手,「我是邁克爾的妻
妹。」說完,她並沒有鬆開湯潘的手,轉頭對淩鳳說:「埃瑪,你去廚房看看。
告訴他們,點心要上八大八小,否則不夠的。」
淩鳳那好不容易調整出來的溫和表情一霎時僵死在臉上,那雙不太大卻黑溜
溜的眼睛如兩隻鋒利的貓爪猛地伸出,在三姨臉上狠狠抓了一把!幾條深長的血
道子立時出現在三姨那細磁樣的粉臉上。當然,這是湯潘的幻覺。就是說,假如
淩鳳那一眼的殺傷力真能用貓爪出擊的力度來衡量的話。
三姨「疼」得哆嗦了一下,卻忍著,強笑著說:「埃瑪過會兒就來。我們那
邊坐。」
「三姨是最會招待客人的。湯潘,讓她陪你一會兒,我就來。」淩鳳調高了
八度的嗓音聽上去有些尖厲得失真。湯潘只是點頭,朝這個女人點完,朝那個女
人點。除此之外,不知該做些什麼。
一樓餐廳是個小型宴會廳。正中一條長桌,紫檀木的,在枝形吊燈數不清的
水晶球照耀下發出幽光。桌邊的二三十把椅子挺直著鑲了淺金色織錦緞的軟椅背,
那氣色同淩鳳的長裙頗有些相似。兩個傭人正往上鋪一條雪白的桌布。
「邁克爾有點感冒,在樓上休息。他的意思,今年的生日不大做,家庭聚會
最好。他真的是個很顧家的人。」
離開了那兩隻鋒利的「貓爪」,三姨的神態自如多了,說到邁克爾和「他」
的時候甚至還顯出幾分隱隱的羞澀來。真的,就是那種待字閨中的羞澀。
好了,到此,湯潘基本上體會出這兩個女人的衝突焦點——為那個今天滿60
歲的男人。
三姨在小客廳給湯潘講解那滿牆的家庭照片的時候,淩鳳叫著湯潘的名字,
沖了進來。沒錯,是沖了進來。
她穿了一雙同樣是淺金色的細高跟鞋,由於鞋跟高,步子急,裙擺窄,動靜
之間,腰胯之靈巧圓潤,大腿之豐滿修長全由那一流剪裁的裙子襯托著,展現得
淋漓盡致。那風風火火的勁頭,雖非弱風扶柳,卻比之毫不遜色,宛如一棵在春
風蕩漾中花滿枝頭的梨樹。相比之下,三姨那傳統貴族的華麗,雖是身價萬千,
卻仍不免顯出些老態來。
「三姨,baby在叫你。」她連看也沒看三姨一眼,挽住湯潘的手臂說:「湯
潘,咱們走。」
也許因為走得急了,她的頰上泛起兩朵嬌豔的桃紅。湯潘只好又朝三姨點頭。
三姨的臉白得發青,細膩的粉妝因失了血色的臉而乾澀得像個面具。
「那女人,真他媽可恨!」淩鳳拉著湯潘上樓,一邊用極低的聲音咬牙切齒。
「怎麼回事?」
「老寡婦唄,做夢都想嫁給邁克爾,想了十幾年了。」
樓上,通向陽臺的門大敞著。門裡,突然爆出一陣大笑。
女人的聲音:「我們非要爸爸娶三姨不可!三姨本來就是最佳人選。」
男人:「傻子。你不懂男人的心。哪有老牛不想吃嫩草的?」
「St0P(停止)!我討厭你那套唯性理論。愛情呢?三姨對爸爸的感情沒一
個女人比得上。至少那狐狸精不行。明擺著,沖他錢包來的。我們今天一定要跟
爸把這話說清楚!」女人的聲調慷慨激昂。
「要說你說,我可不想自討沒趣。」
「你這人怎麼這麼不負責任呀?我找大哥小妹說去!」
「其實,她也沒你想得那麼壞吧。」男人說。
「喲!你還替她說話?!」女人尖叫起來。
「再說,爸並沒娶她嘛!就這樣,兩相情願,讓老頭子高興幾年,於我們沒
多大害處。」
「小弟啊小弟,你真是爸說的: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現在沒娶,將來會娶
的。你看她現在沒我想得那麼壞,真成了陳太太,准比我想得還壞!女人,我比
你懂!」
淩鳳輕咳一聲,拉著湯潘的手大步闖進門去!湯潘被她拽得踉蹌著,高跟鞋
在厚厚的地毯上絆了一下。可她未及細想,更來不及勸阻淩鳳,人已到了陽臺裡。
「喲,彼得,瑪麗,點心都上來了,怎麼不去吃?」淩鳳雙頰緋紅,一雙黑
眼珠好似兩隻快要燒透的煤球!可她,居然微笑著。
「這是我的老朋友,湯播。你們一定知道的,藍詩波首席設計師。」
「Hi, pleasure to meet yo. (你好!很榮幸見到你!」)一個打著黑領
結,自稱是邁克爾的小兒子的瘦高個兒年輕男人極有教養地站起來同湯潘握手。
「你好。」湯活用中文回答。她知道淩鳳的英文程度也許只夠聽懂這幾句寒
暄話的。
「這是我姐姐,瑪麗。」彼得仍然操著標準的英文說。
那個叫瑪麗的女人笑容可掬地向湯潘伸出手來。她的相貌真應了「女兒像爹」
那句老話。從臉型到身材,甚至皮膚都像極了邁克爾。眼睛不大,而且位置
太靠上了一點,使那張多肉的臉更顯得滿而且大。她穿了一條鑲有米色花邊的黑
綢裙,肩下兩寸處斜切上去的坡袖和短到膝蓋以上的寬裙擺如同那位置過高的眼
睛,將她身體的滿漲更誇大了幾分。還好,在化妝方面,她沒有顯出同樣的無知。
跟她膚色相近的淺棕色粉妝細膩均勻,本來有些過厚的嘴唇塗了薄薄一層肉粉色
濕潤型唇膏倒顯得頗為清新而性感,平淡無奇的小眼睛在精心畫就的黑色眼線映
襯下也顧盼出幾分神韻來。這一切使你不得不原諒了她在穿著上的缺陷,而把那
歸結為:傻得可愛。
「Hi!」她握手的方式也跟她爸一樣,熱情而有力。
「真高興見到你。我父親曾經談起過你,歷史上第一個領導一流品牌的美籍
華人時裝設計師。這還不算,你還是個婦女!你知道,我對你的人魚裝欣賞極了。
我的衣櫃裡有四件你設計的裙子呢!」
這一串連珠炮似的熱烈表白完全是用英語說的。儘管湯潘考慮到淩鳳的尷尬,
一直堅持說中文,可他們好像絲毫沒有領會她的暗示,只管操著口音純正的英語
滔滔不絕。湯活簡直懷疑,剛才隔牆聽到的是不是這兩個人。
到她猛醒到個中緣由的時候,才發覺被人利用了!湯潘縱然無法免俗地具有
人類最本質的自私天性,但朋友的這點面子還是要給的!於是,她在兩人喋喋不
休的英語聲中轉向淩鳳。
「埃瑪,你不是有事要跟我說麼?」
淩風得救了似地使勁兒點著頭站起來。千分之一秒的冷場之後,彼得也站了
起來。
「你們慢慢聊。」他說著,看一眼她姐姐。「我和瑪麗下去看看吧!」
瑪麗的臉色倏地陰沉下來,極不情願地瞥她弟弟一眼,還是站了起來,圓鼓
鼓的臀部於是出現在跟湯潘視線平行的地方,兩隻塗著咖啡色指甲油的厚而長的
大手,在那地方撫了又撫,好像非把每條皺褶都撫平了才肯罷手似的。然後,她
朝湯潘點點頭,看也沒看淩鳳一眼就跟在彼得身後下樓去了。
淩鳳關上陽臺門。
「看見了吧?這幫兔崽子,多他媽可!」她壓低了聲音,咬牙切齒,一層晶
亮的水霧迅速蒙上眼睛,鼻頭也跟著紅了起來。
「淩鳳,你到底打算怎麼辦?」湯潘問。
淩鳳長出一口氣,金雞獨立著用一隻腳卸掉另一隻腳上的高跟鞋,然後試圖
將身子蟋縮進靠牆的那只寬大柔軟的單人沙發裡。不行,窄長的裙擺將雙腿緊緊
箍住,根本彎不到那個角度上去。她索性兩腿一攤,一屁股坐在地毯上,似乎全
忘了身上穿著的是件出自名家的手工活兒。
「怎麼辦?」她說著,做了一個標準的「淩鳳動作」——下牙咬住上唇,同
時使勁兒吸一下鼻子,人中頃刻間拉長了一倍。與此同時,眼睛朝屋頂翻上去,
露出兩隻碩大的白眼球。前一個動作湯潘熟悉,後一個卻是頭一次見,想必是來
美之後的新成果。
「邁克爾對我不錯,可他根本不理解我。我知道不能永遠靠他。前兩天我提
出兩個要求,一是把女兒辦來,二是以我的名義註冊一個公司。我想學著做點生
意將來也能養活自己和女兒。頭一條,他答應了。第二條,他不同意。他說:你
不會做生意。我說:不會可以學。他說:我不喜歡做生意的女人。否則,我也不
會帶你來美國了。我說:你帶我來美國就因為我不會做生意?北京大街上賣冰棍
的老太太不會做生意,你怎麼不去找一個來?他就有點喘起來。最近他的氣喘症
狀越來越明顯。他說:你不要不講理。我也急了,說:你帶我來美國幹什麼?飽
食終日,無所用心,心甘情願當你的情人小老婆?跟那些終身太太們混在一起,
泡泡咖啡館,逛逛博物館,然後就是shopping,shopping,shopping(購物)?!
哪天你不要我了,我就帶著女兒滾回中國去?!他氣得臉都紅了,嚷嚷起來:你
看我是那種人麼?我要想找個女人解悶,紐約這麼大地方,什麼樣的女人找不到?
何必捨近求遠?我一口氣頂在那兒,對他不依不饒。我說:就是,你現在後悔了
吧?沒想到捨近求遠找了個大麻煩!然後,我就哭起來,好像這輩子受的委屈一
股腦兒都湧了上來,說不清究竟為了哪一樁。我覺得自己真是倒黴透了。最好的
年華跟了那個愚鈍自私的余國凱。人到中年了,又他媽背井離鄉,連女兒也管不
了!你瞧我穿的是名設計師的衣服,開的是名牌轎車,好像享盡了榮華富貴似的。
其實,我自己最清楚,這些都是水上浮萍,沒根的。」淩鳳說到這兒,鼻頭再—
次泛紅。還好,沒哭出來。
「我知道邁克爾人不壞。特別是對我,他老是把我當他的救命恩人。只要讓
我高興,他什麼都樂意做。不瞞你說,包括在床上。我不願意,他從不勉強,也
絕不會為此生氣,比余國凱強多了。可做生意,他就是不同意。他說:我早不想
做了,只要有個得力的接班人,我馬上交出去,帶你周遊世界去。我說:你當然
啦,什麼都有了,可以退休享清福了。我可不行,還得為後半輩子和女兒打算。
他說:好吧,先給你10萬塊錢,放你賬戶裡。這樣總行了吧?我想:這10萬塊,
5 萬當公司的註冊資金,5 萬當第一筆費用和貨款。他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似地說:
不能用它開公司。
沒有錢了,我會給你。他當時就寫了一張10萬美金的支票。把支票交在我手
裡的時候,他說:埃瑪,不要想錢。你不會缺錢,我不會讓你缺錢。可是,你不
要想。錢不是好東西。
錢是不是好東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人活著,沒它不行。當然我沒這麼
跟他說。他那時候,挺傷感的樣子。我也心軟了,不想再氣他。
什麼?結婚?他不會跟我結婚的。我要真成了他太太,就是他財產的合法繼
承人。那幫兔崽子能幹?他們反對我,就是害怕我將來跟他們分財產。他不會為
了我跟親生兒女鬧翻臉的。現在已經夠他受的了。那個三姨,一聽說我和邁克爾
的事就犯了心臟病。誰知道真的假的,反正叫了救護車了。其實她的病根兒呀,
要我說,就叫邁克爾情結。她是邁克爾前妻的三妹。我看過邁克爾當年婚禮的照
片,這個當伴娘的妻妹對姐夫那個小鳥依人的勁兒,比新娘還嬌呢!她十幾年前
死了丈夫,一直沒嫁。好不容易熬到姐姐死了,誰想到……「
門外,忽然傳來一連串痰氣很重的咳嗽聲。
淩鳳從地毯上一躍而起。
「邁克爾!」她叫著,打開陽臺門。「感覺好點麼?」她真像個賢妻似的扶
住老頭子的一隻手臂。「我在跟湯潘聊天呢!」
「生日快樂!」湯潘站起來,朝黑禮服紅領結的邁克爾走去。
「湯小姐,你好!你來得好,來得好!你來了,埃瑪就不寂寞了。」他說著,
朝湯潘伸出一隻又厚又長的手。
呀!湯潘嚇了一跳——那手竟是冰涼的!
她抬頭看他,黑胖的臉上有一點點倦容,但依然紅潤,位置過於接近額頭的
小眼睛一如既往的犀利過人。除了這冰涼的一握,邁克爾看上去跟前些日子沒什
麼不同。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三姨出現在陽臺門口。
「邁克爾!」她喚著他。對,是喚不是叫,萬般柔情委屈都在那一喚之中。
三姨朝湯潘點點頭,又轉向那昔日的姐夫今天的負心郎。
「怎麼就起來了?好一些麼?」
「我沒事的。我本來就沒病。」邁克爾的語調裡聽得出強壓著的煩躁。連他
自己也奇怪,近來自己對三妹這種大庭廣眾之下的體貼關心越來越受不了了。他
還不老嘛!有個頭疼腦熱的有什麼了不起?年輕人就不感冒了麼?何必如此小題
大作地讓所有人都知道他不舒服了?他知道三妹的心,31年前,他娶她大姐做新
娘那天起就知道——三妹是鍾情于他的。
那年三妹只有19歲,整整小他10歲。他只把她當小妹妹看,連她的鍾情也看
作是小女孩的心血來潮。她有沒有跟他吐露過衷腸呢?好像是有的,也好像沒有。
那是她大學畢業前夕,他去學校宿舍幫她把東西搬回家。那可以說是他跟她
大姐結婚以來,他們第一次單獨相處。東西全放進汽車後箱之後,她上了車,關
上車門,突然叫他邁克爾。她從來是叫他大哥的。她定定地看著他說:我畢業了。
他笑著祝賀她,說再不用考試了,好好享受生活吧!她的一隻小手突然抓住方向
盤說:下一步怎麼辦?他愣了一下說:願意的話,找個工作;不願意的話,就嫁
個好男人。她的眼淚刷地流下來說:你不能再把我當小孩子,你沒權利……他沒
什麼權利呢?她沒說下去。巨大的悲哀使她泣不成聲。也許她想說的是他沒權利
忽視她的愛清,或者根本就沒權利拒絕她的愛?那以後,他跟妻子為三妹介紹了
不下一個排的適齡男子,她一個也沒看上。更出乎他們意料的是,29歲那年,她
突然在聖誕晚宴之後,當著全家的面宣佈:終身不嫁。邁克爾的妻子嚇壞了,鼻
涕眼淚地問:小妹,誰傷了你的心了麼?三妹淡然一笑說:這輩子,再不會有誰
能傷我的心了。
還好,她沒真像自己說的那樣終身不嫁。32歲那年,也就是邁克爾42歲那年,
她嫁給了他最要好的一個朋友。可惜,好景不長,那個朋友偏偏短命,結婚沒幾
年就命歸黃泉了。
這一回,她可真的不肯再嫁。十幾年來,眼見著一朵嬌嫩的花一年年枯萎下
去,邁克爾覺得很可惜。可他知道,自己是最不能說什麼的。
5 年前,他的妻于死了。她第二次向他吐露衷腸,如果那能算是吐露衷腸的
話。
那是葬禮當天的晚上,親友和孩子們都走了,他一個人坐下,精疲力竭。他
從來沒覺得這麼累過。如果說曾有過類似的感覺的話,那就是二十幾年前結婚的
時候——跟所有的客人握手,對所有的祝福致謝的確是件累人的事。當然,除了
同樣要跟所有人握手和致謝之外,這回,大夥兒說的不是祝福的話,而是安慰,
毫無用處的安慰。他的兩條腿就在這些安慰的話語之中站成了棍子。
好不容易坐下來,屁股剛沾沙發,腿和腳還沒來得及放到對面的擱腳凳上就
聽見門鈴響。是三妹。
他一開門,她就叫他邁克爾,說:我忘了拿手套。
手套,一雙小巧精緻的黑羊皮手套就在客廳大鏡子邊的琴桌上。她拿了手套,
轉過身,朝他揚起臉來說:你,要杯熱牛奶麼?他真的正想要杯熱牛奶呢!妻子
在世的時候,他什睡前都是要喝半杯熱牛奶的。
他說:可是,冰箱裡沒牛奶了。她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把手套又放回琴
桌上,轉身進了廚房。
她用一隻小託盤端出兩杯牛奶的時候,他的心猛地一動。她真像她死去的姐
姐啊!連舉著託盤的姿勢都像!他突然想起妻于臨死前說過把小妹託付給他的話,
他突然想:那是什麼意思?他們對坐著喝牛奶,她的臉在濃濃的熱氣中顯得那麼
紅潤嬌嬈。她確實不老啊。那一年,她才45歲。
她是在喝完了牛奶之後告辭的。什麼也沒說。她走了之後,他才想:她是從
哪裡搞來的新鮮牛奶?他不是不喜歡她。她是個好女人,跟她姐姐一樣,是個聰
慧嫻淑的好女人。可他偏偏就是不想娶她,或者說,他偏偏就是不想再娶一個那
樣的女人。他當然不是說聰慧嫻淑有什麼不好。他只是覺得,他需要一點變化。
燕窩魚翅再好,餐餐都吃,不是也沒味道了麼?兩年前,他遇到了淩鳳,一個跟
他生命中所有的女人都毫無相像之處的女人。他—下子就被她吸引過去了。重要
的是她根本沒想吸引他。正相反,一開始她是一股勁拒絕他的。他突然感受到追
求的快感。追求一個比自己小二十幾歲的女人,他真是發狂了!可就是這瘋狂讓
他發現自己其實還不老呢!那一年,他往大陸跑了五趟,平均每兩個月就出現在
她面前一次。她是惟—一個不要求跟他結婚的女人。她說,如果非得結了婚才能
去美國,她就不去了。
這其實對他正好。愛情不需要婚姻做形式,而形式往往失去了內容。他認為,
沒有婚姻做前景的愛情也可以是幸福的,而且是更幸福的。
即便如此,孩子們仍然反對。他就罵他們不肖子孫,誰不願意要我這爹,可
以滾!三妹是全家最後一個知道的,她一下子休克過去,叫了急救車。
淩鳳來了,可三妹反倒對他更好了。他感到了兩個女人無聲的競爭像兩個無
形而激烈對峙的磁場。而他,就處在那磁場的中心,感覺到被擠壓的強烈不適。
「客人都到齊了。」三姨隱忍地柔聲說。
「好,Let 『s go. 湯小姐,請,」邁克爾以一種渾然天成的紳士風度陪湯
潘下樓。
樓梯口,站著打了領結的秦嶺。
「秦先生,你可來了。埃瑪念叨你好幾遍了!」三姨含笑握住秦嶺的手,仰
望著他,滿眼的殷切。
淩鳳笑吟吟地從邁克爾背後走出來,略帶嬌嗔地說:「大哥,我想著你跟湯
潘住那麼近,怎麼不把她一塊兒帶來?所以,她一進門,我就問你在哪兒。還是
三姨心眼活,她說,秦先生大忙人,說不定會女朋友去了。」說到這兒,她竟扭
過頭來,黑溜溜的雙眼緊盯著湯潘。
湯潘一驚。呵,這連環套甩來甩去,竟甩到她頭上來了!眼見著那兩個女人
如兩股激流相撞,水花迸濺之後竟奪路朝她奔來。湯潘暗想:淩鳳啊淩鳳,你倒
真有點神機妙算和為自己解圍的本事呢!可我湯潘也早不是那個意氣用事的湯一
盤了,跟個把個淩鳳周旋周旋還是遊刃有餘的!
她昂起頭,當著那幾隻燈泡似的眼睛,朝秦嶺扔過去一個坦然而略帶嬌媚的
微笑。
「秦先生,聽見了麼?就是說,再沒有女朋友就說不過去了?」
奔騰而來的白水頃刻間失去了張狂的勢頭,誰都不好意思再說什麼了。大家
於是各懷心事地哈哈一笑,隨邁克爾進人餐廳。
餐桌上,杯盤刀叉各就各位。餐桌的縱向中線上一字擺開三大瓶殷紅欲滴的
鬱金香,襯著那被沉甸甸的花朵墜彎了腰的嫩綠色花莖,好似一群圍成環形婆娑
起舞的舞女,可謂婀娜多姿,風情萬種。
菜是四季餐館送來的法式套餐,連帶兩位侍者。大家先為壽星祝酒,然後由
侍者將分好的菜一道道放在各人面前。
邁克爾胃口奇佳,大談紐約的法國菜屬四季餐館的味道一流。他突然停下手
中刀叉,朝長桌對面女主人席上的三姨望去。
「龍蝦呢?今天沒有龍蝦麼?」
「order (預訂)了。不過,你那喘病,最好少吃一點。」女主人席上的三
姨看上去簡直像那瓶裡的鮮花,幸福得欲滴!淩鳳倒老老實實,坐在離邁克爾老
遠的地方低頭吃菜。湯潘和秦嶺是客人,被奉為上座,在老頭子的兩側。
「湯小姐,秦先生,讓你們見笑了。我有個老習慣,過生日不論吃什麼菜,
一定少不了大紅園的龍蝦。這裡頭還有個故事。」邁克爾用雪白的餐巾抹抹嘴。
「我從小死了爹,家裡一直很窮,小時候,每到過年過節,媽就在爹的照片前放
一個大盤子,盤裡盛一隻通紅的龍蝦,旁邊焚兩個小香爐。我一直很饞那龍蝦。
可我人小,站到家裡最高的椅子上還是夠不著那高檯面,只能伸著脖子看。
常常是供上幾天,那盤子和龍蝦就都不見了。我問媽龍蝦哪裡去了。媽說是
爸吃了。陰間裡的飯沒味道,爸餓了,所以把龍蝦都吃了。我想,爸的胃口竟跟
我一樣好。我一個人吃掉那只龍蝦也是後來有一年,我終於能踩著凳子夠到那台
面了,就趁媽在廚房燒飯的時候,一把抓起那通紅的龍蝦!正要剝開來飽餐一頓,
卻發現它其實是一個木雕!那天,我就發誓,一定要賺大錢,讓媽和爸能天天吃
上真正的龍蝦!「
所有的人,除了湯潘和秦嶺為這段憶苦思甜中抖開的小小「包袱」而由衷地
唏噓一番之外,其餘的人都僵笑著,顯然已被這不知重複了幾百回的革命傳統教
育折磨得有些不堪了。
湯潘斜對面的瑪麗正拼命朝對面的大哥使眼色。大哥卻裝聾作啞,佯裝不見。
龍蝦上來了一隻巨大的白瓷盤裡,十幾隻開了殼的龍蝦,通紅的殼,雪白的
肉,沾著嫩黃的薑末,混著翠綠的蔥段,擁擁擠擠。熱熱鬧鬧。轟轟烈烈,那效
果猶如中國傳統的喜慶鑼鼓,緊密的鼓點,憋足了勁兒的嗩呐,一出臺便將那文
雅莊重,低吟慢詠的《婚禮進行曲》淹沒了下去。
真理在此又一次受到實踐的檢驗:你天生是什麼就是什麼。
大哥一家站起來祝酒,自然是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之類的吉祥話。然後瑪麗
站了起來。瑪麗行二,她的下面還有一雙弟妹。弟弟就是在陽臺上見過的彼得。
瑪麗舉起那只盛滿香擯的酒杯,臉上的笑容因緊張而有些發僵。
「爸這輩子為我們四個付出了太多的心血,沒有爸就沒有我們的今天。可惜,
媽媽不在了……」她的聲音在這兒絆了一下,但她旋即重整精神,抬起頭來。那
勁頭讓湯潘想起舞劇《紅色娘子軍》裡的紅軍女戰士在掩埋了死難的戰友之後化
悲痛為力量的動作——擦乾眼淚,昂起頭來,繼續向前進!
「我提議,為爸後半生的幸福乾杯!」
眾人應和著,水晶高腳杯刹那間蜂擁一處,叮叮咚咚一陣輕響,好似簷下不
斷的風鈴聲。
瑪麗卻並沒有要坐下的意思。
『三姨!「她拿起酒杯,轉向三姨。」這些年來,多虧了三姨,待我們像親
生母親。有了你,我們這些沒娘的孩子……「她又哽住了,這回似乎真是悲從中
來。
三姨的眼淚卻先落了下來。
「唉,Many,好孩子。你們就跟我自己的孩子一樣啊!」
「來,為三姨的幸福乾杯!」瑪麗再—次化悲痛為力量,以更大的熱情發出
號召。
邁克爾大聲咳嗽起來。眾人舉杯的手便在這痰氣很重的咳嗽聲中匆匆舉起又
放下。瑪麗臉色緋紅。
邁克爾終於停止了咳嗽,棕色的胖臉上泛起兩片潮紅,表情詳和卻不見笑容。
「好,我謝謝大家的好意。長女如母,瑪麗是個細心的孩子。你們媽媽在天
之靈會為此感到安慰的。不過,我還是那個規矩,在這個家裡,我的事我自己來
管。
我還沒有老到管不了自己的地步嘛!真的比比體力,不一定就輸給你們。嗯?
至於三妹,這些年讓你費心了。我跟孩子們都希望你能有一個好的歸宿。那時候,
我這個做姐夫的一定好好再給你辦上幾十桌酒!「
三姨臉上帶著隱隱的淚痕,並沒有看那姐夫,卻盯住不遠處的花瓶,明光瓦
亮的吊燈照見她臉上一絲悽楚的笑意。瑪麗咬住了嘴唇,右手神經質地擺弄著一
只銀叉。淩鳳則像什麼也沒聽見一樣,專心地品著口中的佳餚。
「來,為全家的幸福!」大哥出來得及時眾人於是都松了口氣,歡天喜地地
將酒杯又碰一回,便開始各自享用已被侍者分在小盤中的龍蝦。這頓飯總算吃得
消停。
上咖啡前,湯潘去了趟衛生間。回來的時候卻聽瑪麗尖著嗓子說:「湯小姐
是大陸出來的,她最有發言權!湯小姐,你給我們說說,大陸女人是怎麼看臺灣
男人的?」
湯潘正不知如何回答,邁克爾陰沉著臉,將手中的叉子咣當一聲擱在盤上。
「什麼大陸女人,臺灣女人的。你媽媽就生在大陸,按血統說,你也是大陸
女人。」
瑪麗的臉刷地紅了,又白了。再紅起來的時候,她強笑著:「我可沒說大陸
女人不好啊!像湯小姐這樣的,在全世界女人中都是出類拔萃的。人家靠個人奮
鬥成功,由不得別人不服!可有些人就不是那麼回事。爸你知道麼?前天,我帶
朋友去大紅園吃飯。一進門,是他家老太爺當領座。我好驚訝,就問約翰哪裡去
了。記得麼?約翰是他家老大。老人家起初不願意講。後來偷偷告訴我,約翰為
了一個大陸妹跟老婆鬧離婚,財產給前妻分去了一半。去年終於和那個大陸妹結
了婚,可還不到一年,那大陸妹又在跟他鬧離婚了。而且,口口聲聲要分一半財
產。現在正鬧得不可開交,約翰連作生意的心思都沒有啦!」
瑪麗一通伶牙俐齒的學說引得在座的女人們一陣喟歎。當然,除了兩個真正
的大陸女人——湯潘和淩鳳。
「你是說,大陸女人嫁給臺灣男人都是為了分財產,對不對?」邁克爾的臉
色更加陰沉了。
瑪麗看一眼她爸,有點害怕,但一時頗不好下臺,嘴硬地說:「我不是說…
…」
老頭子卻突然爆發了!
「你說什麼?你是說,你媽當初嫁給我是為分我的財產,還是埃瑪今天想嫁
給我是準備日後分我的財產?!」
所有的人都嚇呆了嚇傻了嚇得說不出話發不出聲!整整一桌子人,呆若木雞!
邁克爾的臉上泛起潮紅,兩隻過於靠近額頭的小眼睛亮得發燙!
「且不說埃瑪昨天剛剛拒絕了我的求婚,就是她真的願意嫁給我這個比她大
20歲的老頭子,又怎麼樣?她犯著誰了?她何罪之有啊?!」這聲音顫抖著,在
高音處撕裂了似地刺痛人的耳膜。
邁克爾抓起手邊的香擯酒杯,一飲而盡!
「今天,我還要向她求婚。她不答應,我就……明天……再求!」
這後半句被一陣突如其來的猛烈咳嗽淹沒了。邁克爾咳得彎下腰去,喉嚨裡
發出噝噝的痰聲。
淩鳳推開椅子,不顧一切地沖了過來。此刻的她已經滿臉是淚。
「邁克爾!」她驚恐地大叫:「快送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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