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麗人
第一章
藍詩波98春夏時裝發佈會上的紳士淑女們都被這撼人的場面驚呆了——重擊
的滾石樂仿佛一塊塊黑色巨石猛砸在海面上。驚濤驟起,排山倒海般沖向天空。
地球引力似乎已在瞬間失去作用,整個海洋在憤怒的欲望中傾倒著自己!巨浪頂
著如雪的浪峰在空中凝固了萬分之一秒之後,轟然倒下,悲壯如一個王朝的崩潰!
緊接著的是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末日來臨時的死寂。T 型臺上沒有一個模特,
巨大的背景上閃著無數密集的亮點,好像中斷了播音的電視屏幕,又似鋪天蓋地
的大雪,欲將末世人的屍骨掩埋!
轟隆一聲巨響,台上場上一團漆黑!女人們尖叫起來。
藍詩波首席設計師安瑟尼·奧爾森在黑暗中微笑了,一個嘴角朝左耳根子斜
上去,右手下意識地將那只閃著猩紅火光的英國煙斗湊到嘴邊。兩片薄薄的嘴唇
立時尖了起來,嘬成個O 型,將那鑲著一小塊翠玉的煙嘴一口含了進去。
偌大的空間,只有這一點火星星,在一排高大的屏風後面幽靈般地閃爍。
沒人看見,那是觀眾的目光無法企及的地方,但所有的鼻子都嗅到一股燒焦
了的野花的芳香。無邊的黑暗裡,這股芳香肆無忌憚地在人群中彌漫開來。
他又深吸了一口煙斗。猩紅的火光狠狠地顫慄了一下。
為了這場時裝發佈會,他費盡了心機。
本來他對外界的謠言是不屑一顧的。什麼藍詩波走下坡路是因為設計班子老
化僵死缺乏靈感啦,什麼董事會有意撤換首席設計師啦……執行總裁雷恩早就面
對面跟他澄清:絕無此事。不過,那天,在他轉身準備離開雷恩辦公室的時候,
聽見這位老搭檔叫他安。他這麼叫他叫了十幾年了。
「也許我們確實需要一些新鮮的刺激。不,是她們,消費者們需要一些新鮮
的刺激。是麼,安?」
他明白雷恩的意思——藍詩波要想不垮,就得標新立異。
安瑟尼低下頭,聳起肩來深吸一口氣。這個動作相當曖昧,頭部動作既可以
被理解成點頭也可以被解釋成低頭。他使勁揚揚淺灰色的眉毛,將所有歎息咽進
肚裡。
標新立異並不難,難的是要標得對頭,立得合適,標了就有人跟,立了就有
人隨,那叫領導潮流創造潮流;否則就是嬉皮下三爛,你願意把褲子脫了往頭上
套,誰管呢?藍詩波是不可以隨便標新立異的,因為她悠久的歷史,高貴的身份。
曾幾何時,這個時裝大牌還擁有套裝之王的桂冠?可是,她老了,像一個風華不
在的老女人,已經失去了標新立異的資本。
她老了,跟他一樣。
45歲開始他就不再開生日Party 了。那一年,他開始體味到衰老的可怕和不
可阻擋。其實他一點也不顯老,跟同齡人相比,他看上去實在年輕得很。他穿著
最時髦的男裝——黑色純絲小開領套裝,絲麻混紡的立領襯衣也是黑色的,黑鞋
黑襪,連掛在胸前的那塊墨西哥火山石也發出黑幽幽的光來。黑色是永不衰老的
顏色。只有年過半百的老頭子才會穿天藍色襯衣配紅色斜紋領帶!
他真的還年輕呢!瞧那一頭淺金色的頭髮,在油光水滑的背頭後面還能束起
一條很是不細的小辮子來。只有親身活過65歲的人才知道,在這個年紀仍然擁有
一條這樣的辮子是多麼的不簡單!
他當然不服老。這輩子他服過誰?除了雷恩。儘管雷恩小他7 歲,可老闆就
是老闆。對雷恩的話是不能掉以輕心的——他親昵地叫著安的時候,也正是他發
號施令的時候。
可是一一安瑟尼禁不住又要歎氣了——他是多麼愛那些美麗的套裝啊!它們,
不,是她們——每一套出自他手的衣服都是有生命有感情甚至有體溫的!那華美
的面料,考究的款式,精緻到無懈可擊的做工……那是藍詩波的招牌呀!他不明
白,如今的人們怎麼會為一群嬉皮下三爛著迷,那些既沒框架也沒線條的簡直稱
不上是服裝而只能叫做口袋的東西怎麼能火成這個樣子!
不過,他明白雷恩的意思。他知道,這回必須動真格的,認認真真開始一些
改變藍詩波形象的舉措,不管她將被變成什麼模樣。這個舉措的頭一招,就是忍
痛把1998春夏裝發佈會從他一向鍾愛的位於紐約圖書館背後的布萊恩特公園搬到
這麼一座空曠的廠房裡。
這是中城八大道上的一座廢舊廠房。原先是做成衣的。近幾年成衣廠紛紛遷
去東南亞,這兒便很少有人光顧了。
時裝發佈會的請柬一發出,安瑟尼辦公室的電話便響個不停——整個紐約時
裝界都在問同一個問題:八大道489 號是什麼地方?安瑟尼微笑了。好,戲還沒
開場,觀眾已經迫不及待。
出新,是本季藍詩波時裝發佈會的第一目標。而實現此目標的第一步就從場
地開始——它必須足夠新鮮足夠刺激,而且,必須就在從五大道到八大道,從賓
州火車站到時代廣場這方圓十幾英里的時裝區內。
為此,安瑟尼和他的設計班子好生討論了一陣子。他們的原則是:別人用過
的地方一概不用。很快他們就發現:以此原則排除出去的幾乎是所有可去的地方。
一束藍光幽靈般打到舞臺左側的時候,大片的雪景從黑暗中浮現出來——確
切地說,是人工模仿的雪景。緊接著,空中響起直升機螺旋槳的轟鳴聲。
人們都隨著那噪音仰起頭來,只見銀色金屬架屋頂粗糙荒涼高不可攀;生了
水銹的白鐵窗櫺塗了銀粉似的在幽藍中熠熠發光;紛飛的雪花從空中飄落下來,
仿佛億萬個幽怨的生靈……後臺,安瑟尼·奧爾森閉上了眼睛。用不著到前面去
看,他的耳朵比眼睛更準確地告訴他:一切都如他所預期的那樣——藍詩波的華
麗絢爛在這世紀末的荒涼冷寂之中,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示。他突然想跟誰發幾句
感慨,給自己叫幾聲好。他想到了助手湯潘。
一束赭紅色光圈打到T 型台右側的時候,後臺的安瑟尼在帆布椅上轉動著屁
股尋找湯潘。
湯潘是在黑暗前的一瞬間離開後臺的。前臺幾十盞聚光燈一齊熄滅的時候,
她已經轉出由一排屏風擋出來的後臺,來到觀眾席。
儘管經過多次排練,那震耳欲聾的巨響還是讓她的心臟猛地蹦了一下。她站
住,聽見女人們的尖叫。湯潘使勁兒閉了下眼睛,耐著性子,看著那重複了多少
遍的把戲在她面前再一次重演:蘇迪拉——時下紐約的著名紅模身披綴滿長穗的
白色披風問進那個幽藍的光圈裡。緊接著,另外四個白衣模特分別在赭紅、墨綠、
深紫和土黃的光圈中隨著藍光中的蘇迪拉走上T 型台。
受了驚嚇的人們自我安慰地鼓起掌來。聽得出,那掌聲裡頗有點重回人類世
界的慶倖。
湯潘的臉在奇光中顯出鮮明的輪廓來,唇邊浮起一個冷笑。在她的眼裡,這
5 個奇光中的白衣女子絕非上天派來拯救人類的女神,而是末日洪荒的收屍者!
這就是安瑟尼的「偉大創意」。而她,必須坦言,從一開始,就是昧著良心
捧臭腳的。她瞭解安瑟尼,讓他高興並不是件難事,你只要挑跟自己想法截然相
反的話說就沒錯。比如:心裡想的是恐怖就說引人人勝:心裡想的是噁心就說美
妙絕倫。這兒不需要誠實,在她和他之間,除了利益關係之外,所剩無幾。她之
所以對他委屈求全極盡巴結討好之能事,全是為了下面要發生的事。
燈光大亮。安瑟尼一身純黑地在白衣模特們的簇擁下向全場致意。燈光在他
那油亮而一絲不亂的金髮上敲出清晨陽光般的脆響,幾條深刻的抬頭紋被照得發
白而不那麼顯眼了。挺精緻的小臉兒上,兩塊顴骨因氾濫的笑容而凸起,怪扎眼
的,在燈下熠熠發光。湯潘驚訝地發現,那雙原本是淺灰色的眼睛竟生出了碧綠!
安瑟尼·奧爾森好像一下子年輕了20歲!
湯潘把目光從臺上移開。她第一受不了安瑟尼·奧爾森的忸怩作態,第二受
不了模特身上那些亂糟糟的穗子。
當安瑟尼在模特的簇擁下花心兒一般離去的時候,許多人站起身來,準備退
場。
湯潘身上所有的毛髮都從根兒上豎了起來!她媽的,Pig !她在心裡破口大
罵,幾乎亂了方寸似地伸出雙臂試圖阻止那些要退場的人。
他居然不肯替她說句話!居然不肯在吐出他那蘸滿英國咖啡或混合著英國煙
葉味的「Thank you !」之後為就要出場的她的18款夏裝說一句哪怕是純粹介紹
性的話,以留住這些要走的人!
憤怒使湯潘幾乎窒息!
藍詩波的時裝發佈會從來是一小時。兩個月前彩排的時候發現餘出15分鐘。
上面——也就是執行總裁雷恩說,何不借機推薦一位年輕設計師呢?這也就是湯
潘捨生忘死替安瑟尼捧臭腳的原因。她清楚地知道,以此公的心胸,他絕不會喜
歡這個建議。問題是這個建議有著一般建議所沒有的權威性——誰都知道,雷恩
的命令從來是以建議的形式出現的。這是他與眾不同的領導藝術。也就是說,不
管安瑟尼高興與否,這15分鐘必將不再屬他。
對於藍詩波那些早就巴望著一鳴驚人卻尚無機會嶄露頭角的年輕設計師們,
這15分鐘的價值無可估量。這事很有點像上帝造人——若沒有他老人家忙裡偷閒
的那點閒情逸致,也就沒有人類,沒有千百年來這無窮無盡的繁衍和壯大。
對,這15分鐘,毫不誇張地說,舉足輕重生死攸關!
對自己的設計,湯潘是有把握的。可她更有把握的是,在這個世上,要辦成
一件事需要的不僅僅是才華,有時候根本就不需要才華。公關能力,換句話說,
在適當的時候把自己變成孫子或偽君子的能力才是制勝的關鍵。當然,如果設計
本身過硬,那就無往而不勝了。以她的判斷,安瑟尼選擇這位年輕新秀的標準基
本上與才華無關。他要找的是一個不會對他構成威脅的人。
他選擇了她。
因為他沒把她放在眼裡。
幸運的是燈光很快轉暗,人們才發現接下來還有戲看。不過,他們的注意力
已經遠不如剛才那麼集中了。
湯潘的手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口幹得幾乎完全失去唾液。下面的15分鐘將
決定她的一生!
整個屏幕是晃動的海水,墨藍色的。音樂也在晃動。她選用了日本青年作曲
家弘一幸的作品。樂曲的整個配器造成一種奇異的流動感,仿佛海的呼吸。一縷
金色的陽光斜插進海面,蘇醒了的海藻搖曳著柔軟的光影。隨著海水晃動幅度的
加大,墨藍色漸漸漫染成碧藍……說不出這是哪一種樂器。它聽上去既有豎琴的
質感又有長笛的流利,還有鋼琴的夢幻和小號的憂傷。這就是弘一幸發明的電腦
合成演奏器,一種超越了一切樂器的局限讓人能隨心所欲沉浸如酥的樂器,如果
它還能被稱之為樂器的話。
她的人魚出現了!
身高1.80米的麗絲穿出第一款。這是一件輪廓乾淨的細肩帶晚裝。光亮的黑
色面料上綴滿魚鱗般的光片,低胸的上半身勾勒出胸部魅人的線條;從臀部到大
腿極其貼身的裙擺在膝蓋以下顯出些許放射狀,仿佛甩動的魚尾。她的臉上塗著
帶銀粉的灰藍色眼影,白色眼線液配上藍調眼妝和那本來就碧藍的眸子,給人一
種波光粼粼的感覺;顴骨部位則畫出人在海中半浮出水面時的光影效果。裸露的
脖子、前胸和雙臂因塗了一層薄薄的銀粉而發出幽幽的鱗光。麗絲完美的身材和
那登峰造極的魚人妝正將這件裙裝演繹成活脫脫一張魚皮——一張出自魔法師之
手的魚皮!誰穿上它誰就能頃刻間變成有著魔鬼身材的海上精靈!
人們開始唏噓起來。湯潘旁邊那個曾被安瑟尼的偉大創意嚇得尖叫的女人細
眯了眼睛,身體前傾,喉嚨裡發出一種怪怪的聲音,仿佛不由自主地在對某種呼
喚作出回應似的。麗絲轉過身去的時候,她在手裡的本子上抄下這款裙裝的號碼。
緊接著的另外十幾款人魚裝,款款新奇靈異又突出實用特點。
全場籠罩在一種陶醉的氣氛之中。出人意料的是,安瑟尼的「世紀末日」居
然為湯潘的「人魚夢」提供了最佳的對比和襯托!受了驚嚇的人們心甘情願甚至
是迫不及待地從末世毀滅的恐怖之中投入到這水波蕩漾的溫柔之鄉。
湯潘走上台去,對著麥克風清晰而簡短地做了自我介紹。她的臉和身體完全
暴露在聚光燈的照射之中。
她有著東方女性的清秀五官,她是纖細的——鼻樑脖子胳膊手指,她身上所
有成縱向的部分都顯示著這個纖細;及肩的黑髮,毛茸茸的劉海挺隨意地排了一
排,半遮半掩著那鼓鼓的小腦門兒;她的皮膚細膩如脂,牙齒不算太齊卻光潔如
貝。
湯潘的心跳很快。這雷鳴般的掌聲說明了什麼?人們喜愛我的設計勝於安瑟
尼的?這想法讓她手心出汗。她甚至感覺到全身的熱血正隨著捶鼓般的心跳嘩嘩
地流過每一條血管!可是她極力控制住自己,很酷地對所有的喝采只報以程度適
當的微笑。她知道,她的激動會刺激安瑟尼。這個生性敏感多疑的男人,是他的
女性化性格孕育了他的天才,還是天才給了他這怪異的女性化性格?不管怎樣,
她清楚一條:現在最該避免的就是讓他感覺到自己的競爭意識。她必須給他安全
感,證明她仍是他麾下的一員,絕沒有絲毫反叛之意。於是,她朝安瑟尼走去,
打算踉他談談「世紀末日」的獨到之處。
安瑟尼看見了剛從臺上下來的湯潘。
這個年輕的中國女人完全不符合他心目中細眼睛寬臉盤的東方人臉譜。她的
臉是小巧的,眼睛的輪廓很美,上眼皮的多層重疊使雙眼深深地凹了進去。她的
眼珠也不是一般公認的東方人的純黑,而是深瑪瑙色的,只有眼珠的邊緣和眸心
黑亮如星。與身材的纖細相比,她的嘴唇卻相當豐滿,上唇微微噘著,透出一股
嬰兒般的無辜。她的眉毛沒有描過——實際上也根本不需要描——濃密而漆黑,
眉心處的幾根粗毛極不馴服地支楞起來,像是不肯順從整條眉毛的走向,給那小
小的臉盤搞出些不諧調來。
她頗有些靦腆地對所有熱烈高亢的祝賀報以一個輕描淡寫的「Thank you 」,
像是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成功。
這是一個不令他感到威脅的人,一隻羔羊,東方的羔羊。他將她從自己的麾
下放出來給人看,純粹是因為他確信她永遠不可能取代自己。
她微笑著,在那條黑色無袖長裙裡邁開兩條長腿朝他走來的時候,他從帆布
椅裡站起身,伸開雙臂。
她投進了他的懷抱。
他的後脖頸立刻感覺到那象牙色手臂微涼滑潤的接觸。
可愛的溫順的知恩的女人!他竟真的有點為她今天的成功而驕傲了。
湯潘摟住這個瘦高個子英國人。在她的臉將要貼上他的臉的一瞬間,也就是
在他們的臉頰相距也許不到一英寸的時候,他左臉上的全部細節都在她的眼中放
大了——幾條從眼角直劃到顴骨的深刻皺紋,因皮膚的鬆弛而明顯向下耷拉著的
眼角,灰白的鬢髮和尖銳的鼻子,每一根毛都長得彎下去的眉毛。湯潘想起很多
年前她曾在一個90歲的老頭兒臉上見過這樣的眉毛。那時候她想,每一根眉毛都
長到這個長度是需要一輩子的時間的。
她感覺到他的擁抱。他輕輕拍著她的後背,仿佛一個慈祥的長「湯一盤!」
一個女人壓低了嗓音叫著。
確切地說,她叫的是「湯一盤兒」。這個名字和那圓潤靈巧的捲舌音讓湯潘
幾乎靈魂出竅!在她的印象裡,全美國沒一個人知道這個名宇,也沒一個人會用
這樣的叫法來叫她。
湯一盤是她那極富幽默感的父親給她取的學名。父親是中學語文老師。可在
她的印象裡,年輕時的爸更像個演員。其實,他的穿著極其樸素,就那麼兩套洗
了穿穿了洗得幾乎發白了的藍布中山裝。六七十年代的中國人在衣著的顏色上是
沒有太多選擇餘地的,冬天黑灰藍,夏天白襯衫。可料子卻有優劣之分。例如,
比普通棉布高級的就有的確良、毛滌、嘩嘰……沒說的,用高級料子做出來的中
山裝就是比布的挺。可湯潘她爸從來只穿布的。奇怪的是,普普通通的藍布中山
裝到了他身上卻顯出些不同來。他的臉白淨而清秀,腮幫子連到下巴是剃得發青
的連鬢鬍子,頭髮又濃又密,而且呈一種漢族少見的深棕色,前額處用火鉗子燙
出個大大的波浪,蓬鬆自然又氣派。這樣的頭臉配一身樸素的藍布制服和制服裡
露出來的雪白的襯衣領子,在那個時代,是多少姑娘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形象。這
還不夠,爸還有一雙很亮的眼睛,當然是大眼睛,而且挺容易臉紅。
爸煙酒不沾,除了舞文弄墨之外,平生最大的愛好就是自製模型。大大小小
的硬紙板在他不聲不響的一通剪貼裱糊油漆之後,變戲法似的成了《現代兵器大
全》上最尖端的飛機坦克大炮。湯潘從婦產醫院的嬰兒室轉移回家的當天,一睜
眼就看見了這些土黃的草綠的漆黑的怪物,神氣活現地擺滿所有書架的第一層。
那時湯潘家的家具——除了那張木制雙人床——幾乎都是爸媽結婚時爸從他
們學校借來的。書架只有半人高,幾塊薄板拼成的,漆成了桃木紅色,每個書架
的側面擋板上都有一串白油漆刷出來的號碼,確切地說明著它們的公有身份。不
過,說真的,在那個剛剛成立的小家裡,能稱得上財富的恐怕也就是那幾架子書
了。 7個書架並排繞牆一周,雖然簡陋卻也成了些氣勢,給那小小的屋子添了滿
室的書香。
那天,媽把湯潘從繈褓裡抱出來的時候轉了個身,湯潘的臉就正對著床邊書
架上一架黑魃魃的B29 轟炸機。尖尖的機頭虎視眈眈,直逼新生兒的嫩臉蛋兒,
距離之近恐怕只有一尺之餘。湯潘哇地大哭起來。
正在廚房裡殺雞的爸帶著兩手水和一身雞毛跑進來,看見手足無措的媽正誠
惶誠恐地哄著懷裡憤世嫉俗的嬰兒,慌亂之中,他抓起一隻巴掌大的銀色小飛機
舉到女兒眼前,嘴裡發出類似飛機滑翔時的轟鳴聲。
「得了得了,別嚇著孩子!」媽扭過身去,將女兒的小身子更緊地摟進懷裡。
不知是那銀色飛機的熒光真的迷住了湯潘,還是媽懷裡充溢的奶香給了她巨
大的安全感,湯潘果真不哭了。在進人又一個甜夢之前,她聽見爸的笑聲,極驚
喜而得意的,幾乎有些忘形了。
「真管用了啊!」爸叫道,聲音都顫抖了,「我說呢,我女兒怎麼會不喜歡
我的飛機呢?哈!」
這哈字的餘音在空氣中回蕩了一陣子,直到湯潘漸漸進人夢鄉的時候仍然感
覺到那波紋般顫動的氣流在嬌嫩的小臉四周蕩漾。
湯潘真的就喜歡起那些飛機來了。其實,嚴格地說,那不是一種喜歡,那是
比喜歡更深刻更具淵源的。
不久,湯潘發現南牆正中的書架有了一點變化——一張放大了的嬰兒照片被
鑲進框子裡,擺在了第一層,那稚嫩的毫無防備而又漫不經心的笑容由一群全副
武裝的戰鬥機護衛著。
她於是認同了它們,好像第一次被父親抱過去的時候,他陌生的氣味使她咧
開嘴巴哭了兩聲,但很快就停止了——莫名其妙地,她認同了他——那個高個子
大眼睛白淨斯文的年輕男子——也認同了他的喜好。他所有的兵器都成了她的守
護神。
湯潘滿月的時候,爸把幾個班幹部叫到家裡來對女兒進行參觀,極為自鳴得
意地告訴他們那別具一格的名字。有一個大個子副班長,就是長了一臉粉刺的那
個問了一句:老師,您什麼時候結婚的?湯潘她爸竟騰地紅了臉!
他看上去實在是相當的羞愧。湯潘那時除了吃就是睡(她媽說的)。可這一
幕發生的時候,她醒著。她很不滿意爸的臉紅。結婚生孩子有什麼可臉紅的?她
一不是私生子二不是醜小鴨,這麼一個堂堂正正年畫似的嬰兒還不夠當爹的驕傲
麼?後來她才知道其中的真正緣由——媽是在跟爸結婚半年零一天的時候生的她。
其實問話的那個學生並不一定有所指,只是正捅到爸的痛處。從那以後,湯潘家
再沒有了參觀者。
到湯潘3 周歲的時候,媽的身材仍沒有恢復到從前的楊柳細腰。奇怪的是,
爸倒瘦了。這一年他當上了先進班主任,班上兩名學生分別在全市中學生語文和
數學競賽中拿到名次。他的班被市教育局選為教育改革試點班。同時,他還有了
一個副班主任——一個高個兒豐滿大臉盤兒的姑娘。
更奇怪的是,一向溫和有禮的媽脾氣越來越壞,動不動就大發雷霆。爸則大
多是沉默,相當順從地按媽的旨意做。可不管他做得多好,媽也不說他好。這裡
頭的奧妙到兩年後他們終於鬧離婚的時候湯潘才明白——爸早就另有所愛了。他
愛上了他的副班主任。
法院把湯潘判給了媽,爸出撫養費。本來爸想協議離婚,媽說:你事情做到
了這個份兒上,還想要什麼面子?!她非上法院不可。爸說:那你的面子呢?媽
恨恨地說:我的面子早讓你給丟盡了!
結果,爸的先進班主任給擼了,他的班也不再是教育改革試點班,剛填好的
入黨志願書交上去就沒了下文,副班主任也被調到了遠郊的一所中學。因為作風
問題,爸沒能加入他夢寐以求的中國共產黨,直到退休,仍然是白丁一個。也許
從那以後他再沒申請過,也許他重新振作起來卻遭拒絕。這段歷史是個盲點。奇
怪的是,爸並沒跟媽所說的「這一切的根源」——那個高個兒豐滿大臉盤的副班
主任結婚。
他從此終身未娶。是出於對她們娘兒倆的歉疚還是和副班主任情緣未斷?湯
潘不得而知。這是歷史上的又一個盲點。
升初中時,湯潘決定甩掉這個成人笑柄的名字。促使她下決心的有兩個因素。
一是小學畢業那年,班裡來了個轉學生,一個圓頭圓腦的傢伙。他聽說了湯
一盤這個名字,先一瞪眼又一伸脖兒,然後便嘟起嘴巴,發出唏唏溜溜喝湯的聲
音,於是全班哄堂大笑。她當時是班長,這事讓她傷透了心。倒不是為那圓頭家
夥的惡作劇,而是為全班20多個人,居然因為一個新來乍到的轉學生而完全失去
原則!只有一個人沒笑——她最好的朋友,那時候被同學們稱做湯潘死黨的淩鳳。
湯潘賭氣堅決辭去班長職務,搞得全班同學都在她面前羞愧難當。她真的是個記
仇的人,這可能來自媽的遺傳基因。
媽一輩子也不原諒爸。
第二個因素是她聽說爸要結婚了。聽說,說白了就是聽媽說的。這時候,她
就想起了那首什麼時候唱什麼時候讓她聲音發顫鼻發酸的《小白菜》。
「小白菜呀,碧綠的黃呀,三兩歲呀,沒了娘呀。跟著爹爹,好好的過呀,
只怕爹爹娶後娘呀……」
媽就常說:找不著合適的,媽就不再結婚。媽不能讓你受委屈。媽所說的合
適,就是那人必須視湯潘為己出。這樣的人媽果真沒找到。有一次險些找到了,
可偏偏湯潘不喜歡,於是媽堅決作罷。
湯潘想:爸現在是我的爸,娶了別的女人,自然就是別人的爸了!她沒法想
象跟一個或幾個素不相識的人分享一個爸!她當時覺得,爸要結婚就是要跟她們
母女徹底決裂,她犯得著再留著他給她的這個走到哪兒都讓人取笑的名字麼?於
是,她對媽說:「我要改姓。」媽嚇了一跳,她不同意,說:「他是你的父親,
再結多少次婚也是你的父親。他得負擔你的撫養費!」這次湯潘懂事地順從了媽,
因為她知道,在錢的問題上,媽從來不容半點馬虎。
湯一盤決定用媽的姓做她的名,以表達對媽多年呵護的感謝,更表達對爸的
憤慨。湯潘就在這樣的背景下誕生了。
可是,爸並沒有結婚。對於女兒的質問,他說:沒有的事兒。湯潘說:媽看
見你跟一個女的走在一起。爸說:她看錯了。那副神態既不動氣也不驚訝,整個
一個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坦然。然後他說:湯潘這名字好,誰想出來的?連問也沒
問她為什麼突然改了名字。
通常湯潘是在爸那兒過週末的,星期天晚上爸把她送回媽那兒。爸總是看著
湯潘進了院門才離開。有一天,就在湯一盤變成湯潘之後的某一天,一個星期天
的黃昏,湯潘決定讓爸先走,自己再進門。不知道為什麼,那天她很想看看爸的
背影。
爸的手裡提著一個布口袋,裡面裝著一隻他新近才做的坦克薛爾曼M4. 他本
說再給湯潘做一隻,可湯潘不肯,非要這只不可。爸只好依她,而且一路上給她
提著。
湯潘說:爸,你走吧。爸說:你先走。湯潘又說:我想看著你走。
爸的眼圈竟一下子紅了,右胳膊下意識地往起抬了抬又垂下去,最後將左手
裡的口袋遞給湯潘說:快回去吧!你媽都看見你了。
湯潘知道媽看見了就會出來接她,而爸是不願意見媽的。也許他還不能原諒
媽當年讓他丟了面子?她順從地接了口袋,進了院門,卻沒回家,躲在門背後等
了幾秒鐘又打開門。她看見爸走了。她看見他的背影。
爸的身體已經完全沒有了年輕時的挺拔,背微微地駝了,兩條曾經像籃球運
動員一般的長腿居然有點羅圈兒似的朝外彎著,將那本來就皺褶累累的藍布褲子
搞得更沒了型兒。他的頭髮剪得半短不長,是比分頭短又比寸頭長的那麼個長度。
這個不倫不類的長度使他看上去老像該理髮了似的。湯潘使勁兒想回憶他年輕時
的樣子,就是媽說的風流倜儻健壯修長的樣子,可她完全想不起來。她甚至壓根
兒沒想過她的爸媽也曾是一對熱戀的少男少女。反正從她真正認識他們,他們就
已經是一對人近中年的怨偶了。不過,她相信媽說的話,如果沒有那個討厭的可
惡的不知羞恥的女人,他們的家該是多麼地美滿!
湯潘盯著爸的背影發呆的時候,突然悟出一個道理,就是媽說的:她該恨的
不是爸,而是那個女人。她突然想:好像媽井不願意她恨爸。而爸也從沒在她面
前說過媽一句壞話,可他們又像避瘟疫似地躲著對方。這讓她很是惶惑了起來。
她把坦克擺在自己臥室的窗臺上,並沒跟媽提這件事。第二天放學回來卻發
現那上面罩了一塊淺綠色的紗巾。湯潘一下就認出那紗巾是媽的,一個親戚從香
港買回來送給她的。媽總是捨不得戴。她的第一反應是:用這麼好看的紗巾擋灰
塵實在太可惜了。她想去揭下來,手卻停在了半路。
下午的陽光透過抽了細金絲的淺綠色紗巾照在那輛全副武裝的薛爾曼M4上,
高揚的炮口將紗巾的一角挑了起來,在窗口的微風中似有若無地搖曳。
它的全身發出微光,是紗巾上的金絲被陽光照耀之後的效果。它整個地變了
——殺氣騰騰的暗軍綠色在那層薄薄的覆蓋之下,柔和而明亮了起來——它看上
去像一個被女人征服了的強者,所有堅硬的棱角都在那氾濫的柔情之中融化了。
湯潘盯著紗巾下的坦克,坦克上的紗巾,想到了她的父母親。那不就是爸和
媽麼?她突然想起恩愛兩個字,作為一個尚未涉足男女之情的少女,她忽然早熟
地明白了這個詞的含義。
於是,她便再一次沒頭沒腦地惶惑起來。
「湯一盤兒,真不認識我啦?」
湯潘看著眼前這個盛裝的女人。這套淺綠色細毛料裙裝,深深的窄沿帽和配
套的領巾一看便知是法國名牌羅蘭時裝今年最火的秋冬裝。她的臂彎裡搭著一件
水獺皮大氅,顯然是取了衣帽之後又折回來的。帽檐下一雙風情萬種的眼睛,此
時因充滿了淚水而晶瑩無比。湯潘不認識她。
「我是淩鳳呀!」
女人幾乎猛撲過來,用塗了深棗色指甲的手抓住湯潘的胳膊。一股濃郁的香
水味劈頭蓋臉而來。湯潘打了個噴嚏。到美國後的第五年她開始花粉過敏,後來
發展到香料過敏。所有的香水,不管多美妙的味道,都只能帶給她無數個噴嚏。
哦,淩鳳,20年前她的那個死黨!那個中學一畢業就幸運地穿上了軍裝,後
來據說成了連級軍官的淩鳳!湯潘記得淩鳳當兵之後來找過她一次。軍裝肥了點,
可還是很棒。一身草綠配上鮮紅的領章帽徽竟把個黑瘦的小黃臉映襯得光彩照人。
幾年以後淩鳳所在的部隊奉命遷到外地,她們便失去了聯繫。
時間和記憶的巨大斷層使她從眼前這個女人身上找不到一點淩鳳的影子。
「你一上臺我就看著眼熟,一聽湯潘兩個字,就認定了是你!」
她的下牙輕輕咬住下唇,同時使勁兒吸一下鼻子,人中頃刻間被人為地拉長
了一倍。
記憶的大門在此刻洞開!湯潘的嘴立時張成了O 型!
「淩鳳,你怎麼在這兒?」
「喲,湯一盤兒,我怎麼就不能在這兒?看看,你不是也在這兒麼?」叫淩
鳳的女人十分不屑地瞟了湯潘一眼。她的身後,傳來一個老年男人的聲音。
「埃瑪,你在哪兒?」
「在這兒!邁克爾,我在這兒呢!」淩鳳轉過身去。
一個一身咖啡色套裝的高胖老頭朝她們走過來的時候,湯潘又一次大吃一驚!
瞧他,黑紅的兩頰微駝的背,一雙位置過於靠近額頭的小眼睛在腫泡的眼皮
裡犀利過人。他就是紐約時裝業界大名鼎鼎的華裔業主邁克爾·陳呀!
就是說,淩鳳——跟——邁克爾·陳有什麼關係?湯潘費了好大勁兒才把這
兩個名字連在一塊兒。
「我男朋友。」淩鳳似乎早看出老同學的疑惑,頗為諒解地一笑。然後親熱
地挽住邁克爾的手臂,把湯潘介紹給他。湯潘立時感到自己伸出去的右手被一隻
粗胖有力熱乎乎的大手牢牢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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