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以後都市
女孩的傷疤
談瀛洲
白雲飯店裡的星星夜總會,在飯店大樓裡要占一個層面,曲曲折折的走廊兩側
都是一間間的KTV 包房,當中有一個大廳,中間有座舞臺,可演出娛樂節目和開獎
等等,旁邊有吧台,還有供客人坐的沙發。我是這個大廳的領班。那天晚上,我正
在囑咐小王去搬幾箱罐裝啤酒,只聽得音樂響了起來。我知道每天晚上十點鐘的時
裝表演又開始了。其實,這種所謂的時裝表演,不過是穿得較少的模特兒的拙劣舞
蹈表演罷了,哪裡有什麼時裝。
一隊穿著輕薄的紗衣,讓人可以很容易看見裡面東西的模特兒,翩然飄進場內。
陸陸續續從一間間包房裡出來的看客,都是一方面給嗓子和耳朵一點休息,另一方
面來看看模特兒的漂亮身材的。音樂湮沒了我的聲音,我只得厭煩地加大了嗓門說
話。這時,站在我旁邊、笑嘻嘻地面對著舞臺的小劉拍拍我的肩膀,讓我注意演出
(他老是這副色迷迷的樣子,對這種演出他可以說是百看不厭),說:「看!這個
新來的野模長得還是蠻漂亮的!」
我不耐煩地回過頭瞟了一眼,馬上認出了她眉毛上面的那一小條疤痕,她把一
綹頭髮披在前面想遮住它,反而使它更為觸目。這時她正穿著一件緊身馬夾,脖子
上掛著花環,下面穿著用一條條絲帶做成的短短的「夏威夷草裙」,在舞臺上扭來
扭去。我威脅地用手指著小劉的鼻子說:「不許你叫她野模,她是我小學時的同學。」
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學會了騎自行車。那時我已工作的哥哥買了一輛28口
寸的高大的黑色自行車,每天他下班回家後我都把這輛車推到弄堂裡去練習。不久
我就學會了,我坐在這輛高大嶄新的自行車上,在弄堂裡兜著圈子,在拐彎處慢慢
地顯示著我的車技,神氣活現得就像一隻馬戲團裡表演騎自行車的猴子。周圍的孩
子都羡慕得要命,都想跟我借車來騎,全給我拒絕了。
陳娜自然也想騎,在她反復央求下,我終於答應了。但她那時還不夠高,坐在
自行車座上腳還夠不到踏板。於是她先試著用左腳踏在左邊的踏板上,用右腳在地
面上一點,然後滑行一段。熟練之後,她就試著用右腳穿過三角架中間的空檔踩在
右邊的踏板上,站在車上一拐一拐地騎。她試了好幾天都不成功,有一天她終於成
功了,在弄堂裡照這樣子居然騎行了好一段路,我和幾個小孩子興奮極了,都追著
她在她旁邊跳啊叫啊,喊著「要摔下來了,要摔下來了」,嚇唬著她,她分了心,
把手一歪,車就真的倒了。平時我都是為她扶著車的,這回正好沒有,不巧的是地
上有一些碎石子,她摔倒後就把眉毛上面的地方給劃破了,出了血。她大哭起來,
我們嚇壞了,她爸爸趕忙把她送到醫院,傷口縫了兩針,她父母並沒有責怪我,因
為這並不全是我的錯。倒是我的父母,把我大罵了一頓。自行車上給擦掉了兩塊漆
皮,我哥哥心疼得要命,以後就不把車借給我騎了。
陳娜臉上的傷不久就好了,她仍和以前一樣頑皮,直到她開始長成大姑娘,開
始意識到自己要裝模作樣做女人的時候。這條小疤並不起眼,又沒有傷及她的眉毛,
不能說是破了相。她小時候對它一點也不在乎,但到她長大注意起容貌來的時候,
對這條疤就越來越耿耿於懷起來。也許她長得太漂亮了,而這條疤又是她身上最明
顯的缺點,於是成了她的眼中之釘、肉中之刺。她開始慢慢地把造成這條疤的責任
一點一點地轉移到我的身上;最後,就似乎全是我的錯了。
下午一、二點鐘,我下了夜班正在睡覺,我老媽進來把我搖醒。我最討厭有人
在我睡覺時把我吵醒,怒氣衝衝地問:「做什麼?」
我媽說:「你老同學沈昌的媽媽來了。」
「沈昌的媽媽?」我只得壓下火氣,和睡意掙扎著想穿上衣服起來,沒想到沈
昌的媽媽已經走進來了。
「沒事,吳曉培,你躺著,我不過是有幾句話要跟你說。」沈昌的媽媽是一個
瘦小偏黑的50多歲的女人。在我那間光線不好的小屋裡坐定後,我看她眼泡有點浮
腫,眼睛周圍也有一圈黑色。
「沈昌住院了。」她說。
「是嗎?」我說,「我上次去瑞鑫買一包煙,看見他還是老樣子,還是蠻好的。」
瑞鑫是沈昌家樓下的一家煙紙店,沈昌平時閑著無事,就常在那家店裡,義務幫一
些小忙。
「是啊,」他媽媽歎氣說,「他看上去還是老樣子,可實際上這幾年越來越不
好了。住醫院也沒有用,費用也很大,所以還是呆在家裡,這一次真的是不行了…
…」她說著,嗚咽起來,從口袋裡掏摸出一塊很小的手絹,抵在鼻子下面。
「醫生說他……大概過不了今年了。」她費了好大的勁才說出來。
「什麼?!」我目瞪口呆。我知道沈昌有先天性心臟病,我知道他活不長。但
我從來沒有想到,這天會在其他和他同年的人正處在盛年的時候突然到來。
「他也知道自己活不長了,」沈昌的媽媽繼續說,「這幾天我在醫院陪他,他
說,他常想起小時候的事,想起在一起玩的小朋友,有你,還有陳娜……他說他很
想見見你們。」
我說:「我一定去,明天我休息,明天我就去看他。你把醫院名字,還有床位
號碼告訴我。」
時裝表演結束後,我去等在模特兒更衣室的外面。過了一會兒,陳娜出來了,
她一眼就看見了我,但她假裝沒有,照直往前走。
「陳娜!」我喊。
「是你,吳曉培!」她說,「你不是在華亭賓館工作,怎麼到這裡來了?」
「你不是在仙樂公司的時裝模特隊?」
「是的,演出機會太少,只能出來賺點外快。」
我請她在下面的酒吧坐一會,她同意了,但是說只能坐一會兒,因為她還要趕
下面一場的演出。和她分手有三年多了,這是我第一次和她見面,我們能這樣坐下
平靜地說話,我既感到意外,也感到高興。
「你還記得沈昌嗎?」我問。
她想了一想,笑了起來,說:「就是那個有心臟病的小矮子嗎?當然記得,他
怎麼了?」
「他快死了,」我沉著臉說,「他媽媽說他很想見見老同學,包括你。」
「哦,」她說,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看了看表,說,「我真的要遲到了,你
把他的醫院房間號碼給我,我會去看他的。」
我把地址寫給了她,她就匆匆走了。
在醫院門外的攤販那裡,我買了一大串荔枝,又買了幾枝菖蘭。走進病房,我
環視了幾周,直到沈昌的媽媽對我招手,我才看見他。他的個頭實在太小,太不起
眼了。進中學以後,他就幾乎沒長高過,他的臉又黑又瘦,原來剃成小平頭的頭髮
多時不剃,已經長長了,耷拉在額頭上。看到我,他笑了一笑。我看到他的眼裡閃
動著淚花。
我的喉頭也哽噎了。
良久,我說:「前幾天我看見陳娜了,她還說要來看你,她過來了麼?」
「還沒有。」沈昌說。
……
在我準備要走的時候,他說:「謝謝你來看我,在我一生中,你是對我最好的
朋友。」在我一生中!他是知道自己快死了,只有知道自己快死的人,才有資格這
樣說話。
對我最好的朋友!走在醫院外面的人行道上,我一邊走一邊自嘲地咕噥著這幾
個字。最好的朋友!最近三四年裡,我去看過他幾次?我確實見過他幾次,在去瑞
鑫買東西時,或上、下班走過弄堂時,都是偶然碰見他,沒有一次是特意去看他的。
我上次看見他是什麼時候?大概也有一年了吧?還是一年半?那次我去瑞鑫買
煙,櫃檯後站的居然是沈昌。我說:「你怎麼會在這裡?」沒人會雇像他這樣的人
做服務員的。
他說:「我閑著也沒事,來這裡幫幫忙。」
我說:「他們給不給工資?」
他不好意思似的瞟了一眼在哄孩子睡覺的老闆娘,說:「我是來玩玩的,哪裡
能拿什麼工資!你說你要什麼,我來給你拿。」
我說我要一包雲煙,正好櫃檯裡的雲煙都賣完了,他就搬了一隻凳子站在上面,
到一個高高的貨架上去拿。裝雲煙的一隻紙板箱放在貨架頂上,個子只有十歲孩子
這麼高的沈昌踮起腳來才夠得到,他雙手舉著那只紙箱,袖子褪下露出兩條纖細的
手臂,這只箱子對我們來說不重,他拿著卻在頭頂搖搖晃晃的。我真想對他喊我不
要什麼雲煙了,或者跳過櫃檯去幫他一把,或是給那個該死的只顧哄孩子睡覺,連
看也不看沈昌一眼的老闆娘一記耳光。但我的喉嚨哽住了,我的腳仿佛陷在了流沙
裡,於是我什麼也沒做,只是裝作很厭煩的樣子抽著口袋裡剩下的最後一支香煙。
終於他把煙取下來了,額角上都沁出了細細的汗珠。付了錢,他說:「有空到
我家來玩啊!」我咕噥著答應了一聲,就趕忙逃走了。我不能多看他。他會讓我鬱
郁不樂,憤憤不平,他會讓我詛咒造物的不公,後來我就不去瑞鑫買東西了,我情
願多走5 分鐘,到另一家煙紙店去買煙。
唉,我不知道,我為自己辯解說。要是我早知道他還沒有多少日子好活的話,
我就會多去看他幾次。這些年我都在做些什麼?除了上班,就是悶悶地睡覺、看無
聊的錄像、和一班並不真正要好的朋友打麻將。為什麼我甚至就不能在一年裡撥出
兩三個鐘頭,去看他一次?一年有多少個鐘頭,有多少個鐘頭給我刷牙刷掉、洗臉
洗掉,兩三個鐘頭對我來說算得了什麼?我,也許還有陳娜,是他僅有的朋友,而
我們又算是什麼樣的朋友?為什麼我們就不能每年抽出兩三個鐘頭,使他在這個世
上的短暫生命,變得快樂一些?
我決定在他死之前,要常去看他,要給他一些快樂。他是個沒用的人,可他還
曾試過對人有用,可是我呢?我長得比他漂亮、高大、健壯,我為別人做過什麼嗎?
這以後,我就常去醫院看他。陳娜一直沒去。
後來他又搬回了家裡,醫生跟他媽媽說,他的情況已不可能改善,繼續住在醫
院裡也沒有意思,徒然多花一筆住院費。沈昌從來沒有做過任何正式工作,因此不
可能享受公費醫療。因他久病,家裡經濟也正有些緊張,於是決定還是搬回去,因
為近,我幾乎每天下班後都要到他家去看看。
我和沈昌、陳娜都一個年齡,小時候都住同一條弄堂,在同一所小學,同一個
班級裡念書。我們三個常在一塊玩,可以說是一起長大的,那時候的小學生都是就
近入學的,班裡的同學都是附近幾條弄堂裡的孩子。我是班裡個頭最大、最有發言
權的男孩子,瘦小懦弱的沈昌理所當然地把我視作他的保護人。我常常帶著輕蔑的
同情看著其他的男孩子捉弄他,直到我覺得實在太過分時才出來幫他一把,他為此
對我感激涕零。
現在我回想起來,常常覺得孩子其實並沒有什麼天生的純真善良。他們其實是
最殘忍的欺負弱者的動物,想想我們那時用石頭砸死或用繩子吊死的那些無辜野貓
吧。
我們的小學在老城區,外面的街道還是用一塊塊大鵝卵石鋪成的。上學前和放
學後,我們就常常在這樣的街道上追逐嬉鬧。因為沈昌的病弱,最小的孩子也可以
欺負他。他們常會搶了他的書包,把它在空中拋來拋去玩耍,把裡面的東西都弄得
一塌糊塗,鉛筆芯都折斷,橡皮也丟失,等等。沈昌一開始還去追趕他們,結果滑
了一跤,在鵝卵石上把下巴都磕破了。後來書包再給他們搶去,他就只能好脾氣地
看著他們嘻嘻地笑,一點辦法都沒有。
這些我一般都不管,有些太過分的惡作劇,我就要管管了。比如夏天學校裡有
沙濾水吃時,有幾個大孩子會像捉小雞那樣架住沈昌,把他架到水噴得最急、最高
的沙濾水噴嘴那裡,設法把那水柱噴進他的鼻子,使他咳嗆不止:這種太出格的事
情,我就要出手阻止了。
陳娜那時個頭並不高,是班裡最頑皮的女孩子,她當然要和最大的男孩子玩。
但她在外面並不和我們在一起,那是要惹同學笑話的,於是放學後,我和沈昌就常
一起到她家去。那時沈昌老是跟著我,因為他知道我不會欺負他(或者說不屑欺負
他),而萬一有別人欺負他,有我在跟前也好為他解圍。就這樣,我們居然成了一
個「三人幫」。
我們那時常在一起玩男孩子玩的遊戲,如打彈子、彈橡皮筋、玩豆腐格子、汽
水瓶蓋子,甚至鬥雞(即把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單腿跳著用架起的腿的膝蓋攻
擊對方),當然,沈昌是不能參與鬥雞的遊戲的。
陳娜的家裡比較大,我們常到她家裡打蠟(這在當時是一種奢侈)的寬闊地板
上玩這些遊戲。沈昌在體力上和我們無法比,他從小就骨瘦如柴,人也比我們矮一
大截。他是一個自然的次品:生下時,他就有先天性室缺,也就是說他的左心室和
右心室之間有一個小小的洞,部分靜脈血和動脈血混在了一起,使他的全身永遠得
不到和正常人得到的一樣多的氧。當然,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小時候我們並不懂
他生的是什麼病。
陳娜並不特別喜歡欺負沈昌,只是有時候要捉弄捉弄他。但沈昌也不老實,常
常喜歡戲弄陳娜,然後遭到陳娜狠狠的報復。
有一次我們在一起做作業,他趁陳娜轉身時,把在馬路上撿到的,打了殺蟲藥
水後從梧桐樹上掉下的兩條毛毛蟲放在了陳娜的鉛筆盒子裡。過一會陳娜翻開鉛筆
盒要取橡皮,差點就捏住了那兩條嫩綠的,身上豎起一撮一撮硬毛的刺毛蟲。陳娜
驚得尖聲大叫,然後她看到了沈昌笑得眼淚都出來的樣子,就抓住他的衣服領子把
他從座位上拎起來,沈昌還在「咯咯」地笑著;陳娜用腳狠狠地踢他的屁股,好像
要把他的骨頭都要踢斷,沈昌被她踢得又是笑又是叫又是討饒,氣都喘不過來。
還有一次,連我也覺得沈昌罪有應得,他從家裡帶來了一條小黃鱔,趁陳娜聚
精會神地趴在地上打彈子時,一下子丟進了她的領子裡。陳娜只覺得一條涼冰冰、
滑溜溜的東西在她全身亂竄,嚇得她手足無措,最後逃到衛生間裡,把衣服脫了才
捉出來。這回陳娜可真的生氣了,她把沈昌推倒在地,騎在他身上掐他的脖子,沈
昌用手拼命想把她的手撥開但是撥不開,直到臉色發青。我連忙把陳娜拖了下來,
沈昌兩手捂著脖子,臉色由青轉白好久爬不起來,陳娜嚇壞了,緊緊抓著我的手臂,
我也嚇壞了但強作鎮靜,過了大約有十分鐘沈昌才緩過氣來,不久又有說有笑的了,
他們兩人似乎都從中得到一種變態的快感。
那天晚上我碰見陳娜以後,我又約她見過幾次面。當然,我們談的都是一般朋
友間的一般情況,除了有一次我問她,做了模特兒以後她是否開心。她沒有直接回
答,只是說:「你知道,有時候一個人可以很想做一件事情,但等他真的做成了,
滋味跟他原來想像的又並不相同。」
我又問她和那個臺灣的陳老闆怎麼樣了,她說已經分手了。我也沒有細問,我
還問她為什麼不去看沈昌,她說她感到害怕,她害怕看到一個過去熟悉的和自己同
年齡的人不久就要死去。
我說我陪她去。她是真的害怕。進房間時她拉住我的袖管。坐定後,她和沈昌
也沒有什麼好多談的。畢竟,他們已有好幾年沒見面了,說什麼呢?難道說孩子時
的那些傻事嗎?
進中學後開始我們還常在一塊玩,後來就漸漸疏遠了。剛進入青春期的少男少
女,似乎都要經過這一壓抑和異性來往的欲望的階段。男孩子要是和女孩子來往,
就會受到同學的嘲笑。然後陳娜家就搬走了,之後的幾年裡我一直沒見過她。她甚
至沒有給我留一個地址。
中學畢業後,我沒考取大學,就在賓館裡找了一份工作。一次我偶然去一個女
同學家拿什麼東西,在那裡碰見了陳娜。我沒料到,兒時在一起頑皮的假小子,會
長得這麼頎長美麗。而我,據那位女同學後來告訴我說,在她的眼裡也是「高大英
俊」。我們馬上墜入了情網,有什麼比兩個青梅竹馬的青年男女陷入愛情更美好的
事情呢?
我們有過一段快樂的時光,那時,幾乎所有的空閑時間,我們都是在一起度過
的。我的朋友都很惱火,說我「重色輕友」。下班後,我和她一邊吃冰淇淋,一邊
看電影,然後我陪著她逛街,看漂亮的櫥窗……我們並沒有多少錢,眼界卻又蠻高,
買一兩件時髦的衣服,去一兩次迪斯科,一個月的工資,一下子就用完了。
於是我們就窩在家裡,聽音樂,看電視,說情話,偷偷地做愛……在這種完全
的相互佔有中,我們都感覺很幸福。我和我的朋友都疏遠了,她也和她的朋友都疏
遠了,我要求她完全為我所有,她也高興地順從了。我甚至嫉妒她去女朋友那裡聊
天,更不用說和其他男人來往了。
後來,一切就慢慢地變了。人生中的一切快樂似乎都不能持久,和我在一起的
時候,陳娜有時突然會變得悶悶不樂。以前她很快活地和我一起做的事情,現在突
然已經不能使她快活了。有時她剛高高興興地到我這裡,會突然煩躁起來,然後說
馬上要到某個朋友那裡去。如果我不讓她去,她就會和我生氣。
我們開始常常吵架,關起門來激烈地吵,這時我媽就會來敲門,讓我們不要吵,
或是吵得輕一些。然後我們就會和好,熱烈地做愛,但這種和好來得越來越難了。
陳娜曾告訴我說,她的夢想是做一名時裝模特兒,她的身材、面貌,也使她能
夠成為一名模特兒。我想,她想做模特兒的最大原因,就是她可以免費不斷試穿最
新式、最時髦、最能顯示她的美貌的服裝。
對做模特兒她簡直是著了迷:電視上所有的時裝表演節目她都要看,有時還要
在房間裡一扭一扭地學模特兒的臺步,問我她走得像不像。當然,她走得還不像,
但我喜歡她這樣走路時旖旎多姿、風情萬種的樣子。於是,她問我時,我就會摟著
她的腰說她走得真像,她會成為一個超級模特兒的。
我的鼓勵給了她信心,她還真的去參加過幾次模特隊的招考。我曾陪她去過一
次,我原以為身材像她這樣高的女孩很少,到了那裡才發現這種想法的錯誤。成群
結隊在等待考試的,都是身材高挑、相貌漂亮的姑娘,可以說是「靚女如林」。她
們當中許多都學過表演、學過舞蹈,有的還經過相當正規的訓練。陳娜考了幾回都
沒考上。
有一次她已經進入了最後一輪選拔,剩下的幾個姑娘似乎都很完美,連考官也
覺得難以取捨。最後他們告訴陳娜說她眉毛上有個疤,照片上拍出來會不好看,還
是把她淘汰掉了。
陳娜回家後哭了一場,還埋怨我說都是我小時候的惡作劇,使她喪失了這次機
會。我們又吵了一場。
這時陳娜換了工作,到一家台商企業做經理秘書。我私下裡認為,她其實是靠
相貌獲得這份工作的,因為她對秘書的職務並不勝任。和我一樣,她從來沒有好好
念過書。
她的老闆我只見過一次,就覺得他色迷迷的不是個好東西。有時晚上他甚至會
打電話打到我家,約陳娜去唱卡拉OK. 我當然反對她去,她一定要去。腳長在她身
上,她當然還是去了。下次見面,我們就大吵一場,最後我說我們還是拉倒吧,不
要再談下去了,她說拉倒就拉倒,拔腿就走了。
第二天,她又到我家來了,我沒有睬她。她一個字也不說,就交叉著兩腿在那
兒坐著,然後幾滴很大的淚珠從她的眼睛裡慢慢地掉了下來。她真是楚楚動人,我
們又和好了。
我們又有過一段美好的時光。但這時,我們之間的情欲就已經是溫和的,甚至
是有點淡漠的,而不是熱烈的了,我們似乎都意識到,自己在對方的心目中並非是
不可或缺的。
這時她開始每天變換各種打扮方法:她的嘴唇一會兒是鮮紅色的,一會兒是暗
紅色的,一會兒是銀紅色的,一會兒是桔紅色的,甚至有一回是黑色的;她的指甲
油一會兒是紅色,一會兒是銀色,一會兒是肉色的;她的頭髮也在常常變化,以前
是長髮,忽而又變了短髮,忽而又變了鬈髮,忽而又帶幾絲金色,有時她的頭髮又
整天是濕漉漉的,就好像她每時每刻都剛洗完澡一樣;她的身上也每天散發出不同
的香味,一會兒是花香,一會兒是果香,一會兒是麝香,一會兒是樹木的香味。有
一段時間這使我心醉神迷,我好像每天都在同一個新的女人做愛。但不久,我就感
到她似乎是一種幻覺,她對我已經不再真實了。如果洗淨她的所有鉛華,是否還會
剩下什麼東西?我看到的是否一直是一張面具?她在我的眼裡變得越來越美,但這
種美也變得越來越非人,她已經變成了一個美的符號。
後來我再次提出和她分手時,沒有吵架也沒有哭泣,我們就那樣分開了。那時,
有一段時間我晚上老找不到陳娜,白天打電話給她,她總說晚上有事。後來她的一
個小姐妹無心透露給我,說陳老闆出錢送她晚上專門去上模特兒培訓班。我想,他
如果沒有得到好處,會拿出錢來嗎?
和她分手後,他的小姐妹看到我都狠狠地責備我,說陳娜前段時間作了很大努
力來討好我,我這個除了長得還過得去,既沒有錢也沒有什麼其他好處的男人,但
我居然這麼狠心待她。
後來,她還真的考取了一個時裝表演隊。她辭去了原來的工作,做起了專業模
特兒。
後來,我就聽說她和陳老闆同居了。
一天我上的是白日班,下班後我到沈昌家,天已經開始黑了。我走進沈昌睡的
二樓亭子間。房間本來不大,周圍又放滿了家具、雜物,吸進鼻子的空氣覺得很陳
腐憋悶。房間裡沒有開燈。沈昌整個身子都埋在被窩裡,只露出一個不大的頭在枕
上,目光炯炯地望著沒完全拉上的窗簾旁一方陰暗的灰色。
我們開始東拉西扯地閒聊。突然他說:「我已經28歲了,我已經快要死了,可
是我還沒有碰過一個女人。我甚至還沒有看過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不穿衣服是什麼
樣……」他瘦削的臉上露出了醜陋的、近乎猥褻的表情。
「我是不是太下流了,」他懇切地看著我說,「我是不是太下流了?」
「這有什麼,」我說。但在我內心深處,這仍然使我大吃一驚。在此之前,沈
昌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這樣的話,也就是說,他從來沒有跟我談起過性。要知道,男
孩子在一起,總免不了要說一些下流話,這是他們交流性知識的一種方式。但沈昌
沒有,實際上,我剛剛意識到,我從來沒有想到過他也是一個男人。我從來沒有把
他當一個完整的人看待過。
「我最近常常想起陳娜,」他繼續說,「我很想再見見她。她是我接觸過的唯
一女孩子,而且是漂亮的女孩子……她的脾氣可真壞……你記不記得,她那時候發
起脾氣來,會拎著我的領口拼命地搖,搖得我氣都喘不過來,於是我就抓住她的手
臂……她的手臂圓圓的,很結實,有一層細細的汗毛,肌膚是那麼光滑,那麼有彈
性……」
突然,他猛然醒悟似的說:「對不起,我不該這麼說她,我忘了她是你的女朋
友。」
我乾笑著揮揮手,說:「你胡說什麼,她早就不是了。」
「你們還會和好麼?」
我歎口氣說:「即使我願意,也不大可能了。」我確實曾經深愛過她。就是現
在,我可能仍然愛她,但她給我的傷害太深了。我受不了這種把傷疤重新揭開的痛
苦。
「可我一直覺得你們是一對,」他說,「真的,我早就覺得你們是一對了,在
小學的時候我就是這麼想的。難道我沒有告訴過你?而且我因為自己常常對陳娜想
入非非,老覺得對不起你。當然,現在我就要死了,告訴你也沒有關係了。」
走時,我想,命運待他太不公平了,別人待他也太不公平了。但在他母親以外,
至少應該有人待他好一些,尤其在他死前。在他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我一定要為他
做一件事,我一定要滿足他的一個欲望。
和陳娜分手後,我在抑鬱消沉中過了幾年。在原來工作的華亭賓館,我幹活吊
兒郎當、無精打采,頭頭看不順眼,訓了我幾頓,我自己也覺得臉上擱不住,就跳
槽到了白雲飯店,到了新單位,只能勉強好好幹。
我和幾個老同學,老朋友的來往越來越少。小王去日本打工了。小丁開起了出
租車,24小時的班頭,第二天就在家裡呼呼大睡。小戴做起了服裝個體戶,整天忙
於批發、進貨。當然,我在新單位裡也結識了幾個新朋友,但都說不上貼心話。
我每天機械地上下班,機械地工作。回到家裡就蒙頭睡覺,或是連著看上幾盤
錄像。以前我常和一幫狐朋狗友在一起玩,一下班就出去叉麻將、打落彈、玩電子
遊戲機,我媽就嘀嘀咕咕,說我不軋好道,下班後從不待在家裡;現在見我老是待
在家裡,她又擔心,怕我悶出病來,勸我有時也要出去玩玩。總之,你沒法讓她滿
意,於是,我勉強偶爾出去和朋友打幾圈麻將,但他們都說我不投入。我打著打著
就會出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問題是這些遊戲在我的眼裡已突然變得那
麼小兒科,那麼簡單可笑。
有時,在孤獨之中我對自己感到是那麼地厭倦,我恨不得打自己一頓,或踢自
己幾腳。一天,我早晨醒來,感到情緒是如此的低落,就狠狠地打了自己幾記耳光。
然後,我就看到我媽愣愣地站在我的臥房門口;接著她奔了過來,抱著我的頭,哭
著說我不該這麼自暴自棄,我又生氣又厭煩地一把把她推開了。
一次單位體檢,我看見醫生拿一根三棱針,在每個人的中指上都紮一下,然後
拿一根細細的玻璃吸管吸掉冒出來的血,再把它注入一根試管。有幾個被紮之後冒
出來的血不夠,醫生就拿拇指在他的手指兩旁拼命擠,也擠不出多少血來。輪到我,
她輕輕紮了一下,大滴的血就滾了出來,她輕易地吸滿了兩玻璃吸管。此情此景,
似乎給了我一種新的刺激,新的顫動。我想,如果我要自殺,我就拿一把尖刀,一
下插進我的心臟,或一刀割斷我頸部的大血管,讓鮮血流得滿地,像我以前在鄉下
看見的殺牛或殺豬的那樣。
「什麼?你竟然會想到讓我做這種事!」陳娜說。
「可他快要死了!」
「雖然我同情他,可是這種事我做不出來。」
「做不出來?你每天在賓館裡表演那種舞蹈,怎麼做得出來?連二奶也做過了,
還有什麼做不出來?」
「胡說!我跟他是真的有感情的!我們是真的要好的!」
「真的要好?那麼他人現在在哪裡?你們怎麼沒有要好下去?」
她哽住了,眼睛裡湧出了淚水。她頹然坐到椅子上,好久不說話。
過了一會兒我說:「你到底去不去?」
她說:「不去。」
我把手伸到褲袋裡,拿出一把彈簧刮刀,一按簧子,「噌」的一聲閃亮的刀刃
跳了出來。這把刀子,是我在那幾年無所事事的時候去南方買的,有一段時間常常
帶在身邊。有時我想,也許我應該拿它做一樁有些戲劇性的事情,比如挑破自己腕
上的動脈,或者割斷自己的喉管,或者殺了陳娜,然後自殺。但我從未把自己的這
些念頭付諸實施。
她驚恐地問:「你想幹什麼?你是不是想耍流氓?告訴你,我可不怕你!」
我說:「你不用害怕。我不是要殺你,我是打算把它用在我自己身上。如果你
不去,那我就自殺。」
她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我說:「不要這樣看著我,真的,我的生活一點樂趣都沒有。我早就想自殺了。」
我拿起刀,把刀尖對準我脖子一側的血管處。我說:「你去不去?」
她說:「我不去。」
「你真的不去?」我把刀尖往裡面送了一點。尖銳的刀尖馬上刺破了我脖子上
的皮,幾滴鮮血流了下來。
「我去我去!」她尖叫道。
我馬上收起了刀子,把它放回褲袋。她奔去不知從什麼地方,找了一些藥水棉
花出來,捂在我脖子上出血的地方。我自己用一隻手按住棉花,另一隻手把她的手
擋開。
她又在我身旁坐下,垂著頭沮喪地沉思著。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望著我說:
「可是我實在做不出來!」
「到時候就做得出來了,」我說,「包也給人家包了一年,還有什麼事做不出
來!」
她看著我,眼光裡含著深深的刺痛。
我打開亭子間的門讓她進去,然後就在我身後拉上了門,我自己站在門外那塊
樓梯拐角處的小小空地。
沈昌的媽媽端著一碗黃芪棗子湯上來了,要進去給沈昌喝。
我粗魯地把門一堵,說:「你不要進去。」
她有點吃驚,膽怯地問:「為什麼?」
我忙柔和了口氣,說:「沒什麼,他說他有些話要和陳娜說。」
「哦。」她疑疑惑惑地說,端著藥湯下去了。
過一會,陳娜從裡面出來了。走廊上光線昏暗,她的頭髮又遮住了她的半張臉,
我看不出她的表情,她一言不發,秀髮稍有點蓬亂。
我進去看了看沈昌。他一手痛苦地按著心臟處,似乎忍受不了它的劇烈跳動。
他說不出話來,只是朝我點了點頭,臉上的表情不知是痛苦還是感激。
後來,在我的逼迫之下,陳娜一點一點地告訴了我她進去以後的情況。
她進去時,沈昌似乎正熟睡著。她悄悄地走近他的床邊,生怕吵醒了他。他兩
眼安詳地閉著,一刹那間,陳娜覺得他的靈魂已經在死神的領地徜徉了。但是不,
他的鼻翼還在微微地翕動著,他還在呼吸。陳娜猶豫了一會兒,開始脫衣服。她情
願在他睡著時脫衣服,因為她知道自己不能忍受在脫衣時,有沈昌的目光在一邊審
視。
當她正脫到內衣時,沈昌的眼睛睜了開來。整天躺在床上的病人,是不可能真
正熟睡的。因為脫下的衣服沒處放,陳娜便把它們堆在了沈昌的床上。一定是放衣
服時的振動,讓沈昌蘇醒了。
沈昌瞪著陳娜,似乎不知道自己是醒著還是在夢裡。他輕聲說:「陳娜?你在
幹什麼?」
陳娜雙臂正舉在胸前,一件內衣正脫到一半,一下子愣在那裡。她趕忙又放下
那件衣服。
沈昌向她伸出一隻瘦骨嶙峋的手。他的手又小又細嫩,就像一個十歲左右的孩
子的手;他的手臂,細得就好像一根「哢嚓」一下就能在膝蓋上砸斷的甘蔗。陳娜
忙捧住他的手,把它貼在自己的臉頰上。眼淚從她的眼睛裡流了下來。沈昌用手指
小心翼翼地觸碰著她濕潤的臉頰,好像她的淚水是一種滾燙的東西似的。
「吳曉培說你想看看我。」陳娜說。
「不——不,」他說,似乎很害臊,「我那是瞎說的。」
過了一會兒,他眼睛看著別處,臉上的肌肉扭曲著,說:「有你這樣的女人為
我流過淚,我這一輩子也就沒有白活了。」說完這,他似乎剛用過了很大的勁,痛
苦地喘息著,用手捂著胸口。
陳娜出來時,他突然說:「吳曉培真的很喜歡你。」
說到這裡,陳娜看著我說:「他居然說你很喜歡我。這是真的麼?」我眼睛看
著別處,沒有回答她。
第二天,沈昌死了。他媽媽來找我,看到她悲哀的樣子,我就知道他已經死了。
其實,這對她和對沈昌來說都是一種解脫。他死得很平靜,是在睡夢中死的,死於
心力衰竭。他只有28歲。醫生曾說他活不過30歲,看來他是說對了。這是位高明的
醫生。我不知道我昨天所做的事,是否加重了他心臟的負擔,加速了他的死亡。但
即使真是那樣,我也覺得自己是做了一件好事。28年,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整
天看著自己的同齡人在打球、跑步、升學、拿工資、喝酒、打架、談戀愛、性交、
結婚、生孩子,自己卻什麼都不能做。
他跟我是同一年生的,68年,他已經死了。一連幾個晚上,我躺在床上,我的
眼睛是乾燥的,但我的心似乎浸泡在一腔酸性的液體裡。半夜我會突然醒來,感覺
到噁心。我聽到了死迫近的腳步聲。這種腳步聲還很輕,但它在不斷迫近,這是確
定無疑的。他過的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每天生活在對死的期望之中?我們也會死,
只不過這一天會比他晚幾天到來,我們可以感到一種自欺欺人的優越……
最近陳娜很忙,我一直找不到她。有一次我電話裡終於找到她了,她說自己報
名參加了一個國際模特兒大賽,已通過了選拔,這幾天正在緊張地排練,我就沒有
約她見面。
過了幾天她打電話來,說電視上要播放比賽的實況,讓我到時候看。我答應了,
但我沒有看。晚上我都上班,沒有時間。
上午我回到家裡,她居然在家裡等我,和我媽開心地聊著天。我看她一副喜出
望外,光彩照人的樣子,說:「你得了第一名!」
「沒有,」她責備地說,「你沒有看電視,我不過得了個鼓勵獎。」
我媽說:「我要去做飯了,你們兩個多聊聊。」然後她就走開了。
「不過,」陳娜說,「美國的『頂尖』模特兒公司看中了我,要和我簽約。」
「真的?」我說,「這比得獎還好!」
她說:「他們說我的身材很好,氣質很特別,但可能不合這裡評委的口味,他
們要我到香港去發展。」
「可笑的是,」她繼續說,「他們說我眉毛上的疤也很有特色。他們說可以做
整容手術去掉,但沒有必要,就像辛迪。克勞馥唇上的痣。」
「哦!」我說。那麼,我以前的錯誤,畢竟對她的發展沒有起到阻礙作用。
「但我還沒有最終答應他們。我想問問你的意見。」她說。她似乎有點羞澀,
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問問我的意見?」
她為什麼要問我的意見?我贊成不贊成,對她會起作用嗎?不管怎麼說,我不
能阻礙她的發展。我當然應該鼓勵她去。
「你應該去,」我說,「這是個很好的機會。」
「可是……」她沒有說下去。她似乎顯得很失望。事實上,她的聲音裡都有點
哭腔。可是我該做什麼?我不能死皮賴臉地求她留下來。我的自尊不容許我這樣做。
「我要去一趟盥洗室。」她聲音有點沙啞地說。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從盥洗室出來。她說:「我要走了。」
我把她送到門口,走時她沒有回頭看我。
吃飯時,我媽說:「幾年沒見,陳娜更漂亮了。」見我沒反應,她又說:「老
實說,我以前還真指望過你們兩個能再好起來。現在看來,你是沒福消受她。」說
完,她就起身盛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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