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以後都市
六個尋找標靶人物的子彈
成英姝
[1]
我的印象裡面,很多童話故事裡頭都提到神仙或者天使給主角三個願望的情節,
所以我小的時候花了很多時間去想如果天使給我三個願望,我希望實現哪三件事?
我認為這個答案平時就要想好,以免天使允諾的時候措手不及,像童話故事描述的
一樣給搞砸了。至今我活到27歲,天使沒有給我三個願望,倒是給了我六發子彈,
我現在想的問題就是,只有六發子彈,要選擇誰呢?
[2]
我和楊勉善是經由相親認識,之後一個月就訂婚,訂婚當天還在飯店擺了酒席。
事後我們一群人站在飯店門口,等著服務生把楊勉善的車子開來,結果沖過來停在
我們面前的是一輛白色沒有車牌的轎車,門一開下來一個持槍的男人,迅雷不及掩
耳的,或者說,不費吹灰之力的,把我挾持進車裡,揚長而去。
楊勉善和他父母,他妹妹,他妹妹的男朋友,他兩個姑媽還有大表姐,我父母,
我叔叔,嬸嬸,還有兩個阿姨和姨丈等等一干人馬,嘴巴張得大大的目送我們,這
一群人的畫面轉瞬就縮小消失,我們像火箭加速一樣脫離現場。
[3]
楊勉善眼睜睜的看著剛出爐的未婚妻田琳被動走,一下子還反應不過來,嘴巴
一開一合的。田琳的父親顫抖的上前來問他,要不要報警?楊勉善才回了神加以反
對,
其實受到打擊最大的是田琳的父親。
田琳是獨生女、15歲的時候他就讓她去學跆拳道,因為那時候他們家附近傳聞
有一個念中學的女孩子晚上回家的時候遇到心懷不軌的小流氓,這小流氓吃了雄心
豹子膽,有眼不識泰山,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笨到把腦筋動到跆拳道國手的頭上,
還大刺刺的上前調戲,結果吃了好幾記飛腿,鼻青臉腫的抱頭鼠竄。田琳的父親每
次都要洋洋得意的講這一段經過,講到最後總是滿臉活該的滿意表情。
不過田琳只拿到藍帶就不再學了,只會擺幾個繡花招式,而且不到兩個禮拜就
忘得一乾二淨。
後來他還買了附有哨子和瑞士刀的鋁匙圈給田琳,並且規定她每天9 點以前回
家,白天晚上都不可單獨坐計程車,暴露的衣服一律不許穿,加班時公司裡必須有
另一名女性在……沒想到,縱使有幾次人力無法抗拒的發生晚上7 點以後還單獨坐
計程車回家,坐第一班公車結果車上只有司機一人,加班到晚上12點只好住在家裡
還有三名男性成員的女同事家,這一切都平安的度過了,如今卻在光天化日之下,
毫無道理的被劫走!人倒楣的時候,即使再小心,坐在家裡也會被隔壁瓦斯爆炸給
炸死,這就是命!田老先生激動的落下淚來。
[4]
也許日後有指認綁匪的需要,我特別注意了一下這兩個歹徒。開車的男人由於
一直是背對著我,我只能記取他的後腦特徵——有很多大塊的頭皮屑,看得我頭皮
發癢,而且如果他被逮捕前洗了一個頭我也許就認不出來了。至於我旁邊這個,用
槍指著我的肚子的男人,特徵是臉上長滿了青春痘。
我非常討厭有人指著我的肚子,因為小腹突出的關係。擁有平坦小腹的記憶只
維持到13歲為止,19歲的時候,有半年的時間我在睡前都會做五十個仰臥起坐,一
仰一坐之間還會聽到肚子裡有咕嚕咕嚕的液體(脂肪)流動聲。做了半年都沒有起
色,我確信這件事只有抽脂術可以解決。
有的時候懷舊使人傷感,我12歲的時候決定日後要得諾貝爾物理獎,或者當太
空人(像科幻電影裡的那種),和抽脂術的距離是相當遙遠的,雖然那時候還沒有
突出的小腹和抽脂術的發明,但是我說過了懷舊使人傷感,今天抽脂術離我很接近,
諾貝爾物理獎和太空人的夢想卻離我遙遠了。
除了肚子被人用槍指著使人不痛快以外,我對遭人挾持這件事居然沒有特別強
烈的感覺。只是忽然想起會計室的吳淑美,她有一次坐計程車被載到荒郊野外,這
件事我們聽了都坐立難安的問她後來怎樣?她說她一路不停的破口大駡,還用高跟
鞋敲那司機的頭,後來那個司機火大了就把她扔下車,她走了好久才又攔到車回家。
她之所以能毫髮無損的平安歸來,我覺得純粹是幸運,她碰到的是一個會被噪音和
敲擊頭部影響性欲的男人。
一方面我不奢望湊巧也遇到相同的好運,一方面我被一早上訂婚的儀式和筵席
給折騰的夠累了,一點破口大駡的欲望也沒有,只是把高跟鞋脫下來舒舒腳而已,
也沒有拿起來敲擊滿頭頭皮屑和滿臉青春痘的男人,何況後者還用槍指著我的肚子。
[5]
楊勉善一回到家就接到歹徒的勒索電話,要求他拿出五百萬元來贖回田琳。
他當然狠狠的拒絕了。打從服務生把他的車子開到飯店門口停下,他就想到這
個一臉青春痘的男人會打電話給他,跟他要錢。他才不給,他那一刻就開始儲備最
狠毒的罵人的話,而且是萬用手冊記下來,一句也不能漏掉,即使是有些在惡毒的
程度上還夠不上他的要求也勉強收錄了。在等待歹徒電話之時,他反復朗誦了好幾
遍,就像練繞口令一樣,畢竟他在美國待了快十年了,回來才一個多月,如果他在
罵人的時候猛吃螺絲,氣勢上免不了大打折扣,那個綁走田琳的人,那個滿臉青春
痘的男人,怎麼能簡單的只承受打了八五折,七折,甚至六折(視吃螺絲的情況而
定)的詛咒?
不過,雖然已經預期到了歹徒的勒索電話,甚至可以說是心情亢奮的在期待著,
但是五百萬的要求還是深深刺激了他,他本來已經預備好了就以" 門都沒有" 來拒
絕,但是聽到五百萬(雖然在數字上他沒有做預期,但是五百萬還是離那個空泛的
的沒有預期的隱形數字太遙遠,他已經很久不瞭解臺灣的勒索數字了,他一吃驚就
慌了陣腳,極度憤怒之下他訓斥對方是" 得了便宜還賣乖".他們跟他有什麼仇呢?
也許沒有其他的因素,僅僅單獨是為了錢——為了幾個臭錢這樣對待他,這樣對他
重重一擊,他們有什麼權利這樣做?早知如此,他當初在美國就娶那三個他中意的
女孩子之中的一個不就得了?一個原本和他同班,後來休了學,自從到美國以後就
因為吃太多披薩和冰激淩而持續發胖的女孩子;一個母親是韓國人,眼睛大得要命,
臉長得像貓,不會說國語的圖書管理員;還有他指導教授的女兒,印度和巴西的混
血(教授是印度人),皮膚黑黑的,嘴唇尖尖的向外翻。
這三個女孩子都不如他母親的意,當然他自己也是覺得可以找到更好的,尤其
是在博士論文終於通過,又找到了工作,舅舅也剛好死去,適時的留下一艘遊艇給
他之後。所以他才辛辛苦苦跑回國來相親,千挑百選的物色一個有傳統美德的女性
(15號田琳,27歲,建築系畢業,在營造公司做事,外貌高雅嫻淑,平時喜歡看書
聽音樂,無不良嗜好),想不到卻輕而易舉的糟蹋在一個看起來沒有品味,學歷低
(他雖然不知道,但是可想而知),肯定不通洋文,搞不好連飛機也沒有坐過,還
長了滿臉青春痘的小流氓手上——不!那個開車的男人必然也有份,雖然沒有看清
他的長相,但是想必也好不到哪裡去,天曉得還有沒有其他的黨羽,也許三個,四
個,也許更多,說不定是一個集團……天啊!他眼前浮現一幅幅不忍卒睹的畫面,
全身的內分泌都不對頭。他以前懷疑那個愛叫披薩的胖女生和另一個男同學曾有過
什麼苟且,那個貓臉的圖書館員也喜歡和洋男人眉來眼去,尖嘴的巴西混血女人就
更不必說了,但此刻都不如田琳糟糕到這種程度啊!
還要他拿五百萬來贖她,簡直是拿他的尊嚴開玩笑,把他當呆子耍,他一毛都
不會拿出來,決不!
[6]
奇怪了,本來我想開始提和楊勉善相親的事,但是滿腦子卻突然塞滿了陸青的
影子。
有的時候我覺得陸青自始至終都不是我的情人,我們只是莫名其妙的瞎搞了五
年而已。五年裡我反反復複的掉入一種肥皂的陷阱,老是揪著陸青的衣領問,你愛
不愛我?並非我是一個肥皂劇型的女人,而是因為有一種人,我最討厭這種人,非
常的後現代,老是虛虛實實,令人焦慮像個傻瓜一般。他有的時候說,愛啊!廢話
嘛!有的時候說,不愛,一點都不愛,都是騙你的!有的時候說,我只喜歡性愛而
已。這種人真是說不出的討厭!
他又喜歡笑,笑起來像女孩子一樣媚。我問他,你要去和別的女人約會嗎?
他就露出那種媚笑說,是啊!我老是約會不完,對身體損傷很大。
我父親總是提心吊膽的叮嚀我不要給男人騙了,我覺得這真是天大的笑話,你
只要認清一點,有些男人就是天生的莫名其妙,就不容易被騙著了。我大一的時候
就認識陸青,他那個時候大四,跟我是不同系的,卻跑來和我們一起上普通物理課,
當時他坐在我旁邊,一點也沒在聽臺上那個小個子的禿子講普通物理,卻開始滔滔
不絕的跟我談起他的理論——一個女人應該同時和多個男人做愛,因為女人需要比
較長的時間才能達到高潮。我沒辦法插上話,只好不時點頭,連搖頭都不對勁(他
是一本正經的在解說)。下課後我們順路一起去吃飯,因為比較熟悉了,我才開玩
笑說他是個無聊的色情狂(雖然我認為他的理論基礎可能是有道理的),他張大了
眼睛,一臉無辜的,甚至是嚴肅的,說,都是你,你害我勃起了。我當然不相信,
神經病才會相信。
我父母至今也沒有見過陸青,陸青對他們而言是個隱形人。雖然如此,他們知
道他,他們就是有辦法知道。有一天我母親問我,陸青家裡是做什麼的?陸青的媽
媽在小旅館當清潔員,父親是當鋪工會的主席,我琢磨了一下,這兩樣聽起來都叫
人不太稱意,但是比較起來,後者至少掛有" 主席" 二字的頭銜,所以我只說了陸
青的父親是當鋪工會的主席,沒想到我母親聽了大吃一驚。當鋪?我最討厭開當鋪
的,竟然還是開當鋪的頭子!後來她就否認陸青的存在,我的朋友來家裡,她就會
跟他們說,田琳年紀這麼大了,連個男朋友也沒有,你們要勸勸她,給她介紹介紹。
至於他提起母親在小旅館當清潔員的事,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又是一種後現代,
也沒有當一回事,只問說我們去可不可以打折,他說不行。後來有一天,他忽然說
要帶我去那家小旅館。我嚇了一跳說,我不想見你母親。他說,你怎麼那麼好笑?
你不知道小旅館是做什麼用的嗎?你不要把主題搞混了。
那家旅館叫" 愛蘭" ,只有四層樓,很小很舊,我起先還以為沒有電梯。他說
跟櫃檯的小姐講好了,剛好今天母親休假,讓我們休息兩個小時不要算錢。
我們一進去,那個櫃檯小姐就沖著陸青笑,見了我卻又板起臉,跟陸青說,讓
你們不算錢,但是不可以把床單弄髒。陸青不置可否的拉了我去搭電梯,電梯門才
開。他又跑回櫃檯跟那小姐說,可不可以幫我們放A 片的錄影帶?那小姐吼起來,
告訴你不能把床單弄髒你沒聽見啊!
有那麼一天我和陸青還是真的分手了。
現在總算可以開始談我和楊勉善的事。相親之前我已經見過楊勉善的照片,在
美國照的彩色半身小照。紅光滿面,笑得有點噁心,穿著正式的西裝而且打斜紋領
帶,梳著油光光的西裝頭(也可能是照片表面反光),我母親把照片給我之前還一
直說楊勉善生得帥,幸好我一向不相信她的話。雖然如此,想到遊艇的時候,又覺
得值得打起精神,但是繼而想到他穿的不合我的胃口的西裝,又想敷衍了事,一刻
鐘以後想到加州的房子又覺得應該極力爭取對方的好感,髮油的味道一傳來(想像
中的)又覺得失敗了最好——拔河的繩子中間系的紅帶子不停的在中線左右移過來
移過去。
見著了楊勉善,他本人比照片生得白而且瘦,頭髮梳成自然蓬鬆的款式,。
穿著有歐洲風味的襯衫——拔河的隊伍現在往一邊倒,紅帶子移開中線許多。
雖然他的長相不能跟陸青相比(陸青要漂亮太多了),也沒有陸青的聰明,古怪,
但是他有錢,實際,也不後現代。
[7]
田琳被劫走己經七天,歹徒一共和楊勉善聯絡了六次,價錢也從五百萬減到一
百萬,楊勉善一直是秉持一貫態度,堅持不付。田琳的父親自個兒報了警,警察來
找楊勉善,楊勉善非常不高興。田父說願意替楊勉善出一百萬元來贖回田琳,楊勉
善說,這不是錢的問題。田父問,那究竟是什麼問題?
後來報紙上出現了這則消息,不但報導了楊勉善拒付的情形,還指出,楊勉善
拒絕與警方合作,既不願說明為何被歹徒視為勒索對象,與歹徒有何關聯,也不肯
提供歹徒的特徵。不過,好在當時目擊者甚眾,一致指出歹徒是三十來歲,臉上長
滿青春痘的男人。此一線索非常有利,因為三十歲還長滿臉青春痘的人畢竟不多:
根據警方研判,田琳可能已經被撕票。
楊勉善的妹妹叫楊勉華,是個乍看之下會讓人誤以為是美人(其實不是)的22
歲女學生。她對楊勉善說,你是個不折不扣的呆瓜,活該!好在沒有付贖金,這是
你唯一聰明的一著,否則你就虧大了。楊勉善說,這還用得著你說?我是不會白花
錢去換回一個給歹徒糟蹋過的女人來做老婆的。楊勉華說,說你呆你還真是不辜負
的笨,田琳早就不是處女了只有你看不出來!楊勉善大吃一驚,本來他看到報上說
田琳(可能)被撕票還有一點點的過意不去,雖然他的不付款是合情合理沒有什麼
值得對不起良心的,但因此害了一條人命總不是他楊勉善樂見的,如今聽楊勉華一
提,頓時又理直氣壯。是她先對我不仁,不能怪我對她不義。他說。
[8]
搞不清楚我被劫到這裡已經多少天了,每次我搞不清楚日子的時候,腦子裡就
會閃過" 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 的句子來。
滿頭頭皮屑的男子正面的面孔無任何特徵,平凡無奇,即使是天天看,還是不
能在腦中描繪出一個形象來,如果在路上碰見,也肯定是認不出來,所以我始終只
留有頭皮屑的印象,而且是很多,很噁心,很大塊的。至於那個滿臉青春痘的男人
則是個草包,他昨天把車子開出去竟然給拖吊走了,他回來幹聲連連,向頭皮屑要
了錢去領車子回來。做歹徒的有這種舉止真是令我大開眼界。
晚上我聽到青春痘說,既然楊勉善死不肯付錢,我父親又已經報警,報紙都登
了新聞,乾脆讓我回去算了。頭皮屑說不行,這樣等於是給綁架樹立了壞榜樣,以
後大家都不給錢,淨著等肉票自己回來,那怎麼行?青春痘說不可能,每一個從事
綁票的人想法是不一樣的,大家不可能沒有這點簡單的認知。
後來兩個人有一點不愉快,青春痘回到他的房間裡,頭皮屑在吃芭樂,沒想到
用力過猛,居然把門牙給咬斷,血流如注駭得他鬼叫鬼叫,捂著嘴去敲青春痘的門,
齜牙咧嘴的要他趕快開車送他去醫院。青春痘開了門出來,臉上塗滿了黃稠稠的藥
膏,說,你自己去吧!頭皮屑捂著嘴的手都沾滿了血,艱難而痛苦的說他痛得無法
開車,叫青春痘把藥膏擦掉,回來再重塗就好了。青春痘說不行,這藥膏很貫,一
小罐就要兩千多塊,還只夠用一個禮拜,說完就關了門。
頭皮屑問我會不會開車?我說以前會,現在不會了,因為考上駕照就沒有開過,
到現在已經四年了。他咒駡了幾句,不甘願的出了門。十分鐘以後我拿了頭皮屑留
下的手槍離開。
回到家我父親一看到我驚訝得說不出活來,比手劃腳了半天,好久好久才說出,
你怎麼回來的?我無法解釋兩個歹徒吃芭樂和塗青春痘藥膏的事,本來想掏出槍來
說我把他們兩個給幹掉了,後來也只是說,就是這樣子回來的嘛!
後來我母親也跑了出來,兩人嘰嘰呱呱說了許多話,但是腦子裡只轉著最重要
的一句,為了這句話做了半天暖場,最後才用
很不經意,好像只是隨口隨便問起,而且其實是不關心答案的壓軸推出:那,
他們有沒有把你——
平安就好。我還沒回答,我父親為了顯示他真的根本不在乎那個答案,自己作
了結論。走了沒兩步又回過頭來說,心裡有什麼委屈,什麼不愉快的,要跟爸爸媽
媽講。
[9]
田琳訂婚的日子是星期天,星期一她沒去上班是自然,因為她在前一天已經被
綁架了。很不可思議也是很正常的,全公司一下子都知道了這件事,這無異是對全
體同仁的一針強有力的興奮劑,比公司拿到一億五千萬的工程還令人精神大振。這
種情緒在報紙上登出消息之後進入第一個巔峰,接下來一期的某家八開畫報週刊出
現一篇描述一名名叫美琳的女子在訂婚之日被歹徒綁架,並且被強拍裸照和錄影帶
的報道又帶來第二波高潮。
這一篇名為《准新娘夢斷血淚恨——我怎樣在訂婚日被綁架並強拍裸照錄影帶
》的報道詳細說明了美琳被歹徒綁架後,不但慘遭輪暴還被強迫拍攝裸照和色情錄
影帶的經過,舉凡美琳是如何企圖逃跑卻被歹徒捉回毒打,歹徒呼朋引伴將美琳加
以輪暴時是如何猙獰的面孔,美琳又是如何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還有美琳如
何含淚被拍下裸照,還被歹徒脅迫擺出各種狼瑣的姿勢,以及拍下比三級片還糟糕
一千倍的錄影帶都钜細靡遺的加以描述(實在是很低級的雜誌)。每個人都看得手
心冒汗,心跳加速,身上好像有一萬隻小螞蟻在爬一樣。當然,大家都肯定什麼美
琳根本就是田琳。
有一些人說這種報道都是瞎編的,記者怎麼可能知道美琳被輪暴時" 緊皺著雙
眉想著,天啊!讓我死了吧l"又怎麼知道" 被拍攝錄影帶時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感
覺「?不過,也有人說,這種小報雜誌的記者都是很厲害的,他們就是有辦法弄到
一般報紙上看不到的真相。這一派立場的人在聽到懷疑的意見時總是以很激烈的態
度辯駁。
行政部門的女孩子們秘密開會討論,會計吳淑美說,歹徒因為向楊勉善要不到
錢所以打算把田琳裸照和錄影帶拿去賣。出納李燕芳說,不可能,以田琳的身材拍
成的裸照和錄影帶根本賣不出去。人事經理秘書廖王香說,也許他們只是要自己留
念的。
最後她們一致以同一句話做總結——田琳真是可憐。
[10]
我回到公司以後辦公室裡充滿一種說不出來的怪氣氛,我瞭解大家多少一定是
知道了關於我發生的事情,但是很多人的表情暖昧,或是幾個人嘁嘁嗦嗦的以手掩
著嘴密談,就像松鼠捧著果子在啃一樣。我到陽臺上去拿紙箱子的時候,男士們正
擠在那兒抽煙,一個傢伙忽然嘰咕幾句,大夥哄笑起來,另外一個發出一種哼哼哎
哎的聲音,又惹得一陣大笑。我沒理會他們,正要走開的時候,繪圖課的王識元晃
著腦袋咕噥著,前所未有的感覺啊!這一群人爆笑起來,好幾個人笑得簡直直不起
腰。神經!我說。
中午財務經理秘書孫小姐跑來神秘的拿給我一本八開畫報週刊,翻到一篇《准
新娘夢斷血淚恨——我怎樣在訂婚日被綁架並強拍裸照錄影帶》給我看。
你看看,你的事我們都知道了。她說。
這不是我啊!我說。
怎麼可能?她不悅的說。不是你是誰?
我怎麼知道?我說。
下午行政部門的女士們召開緊急會議,廖玉香把我叫進去。財務室的會議間裡
女士們都已端坐好。桌上放著那本畫報雜誌。會計吳淑美以主席姿態問我,你說這
報道寫的不是你?
當然不是。我說。
你怎麼知道不是?吳淑美問。
不是就不是,我耐著性子說,我自己的事我還會不知道?
可是這上面寫著訂婚當天被綁架,不就是你嗎?她又間。
只有這一點正確,其他都毫無關係啊!我說。
這人叫做美琳,跟你的名字只差一個字。孫小姐說。
差一個字就差很多,你應該聽過這個廣告詞。我說。
大家都知道這種畫報不會寫出真名。孫小姐又說。
我不想再多做解釋,我好幾天沒來了,很多事還沒辦完。我想站起身。
好吧!那你說,事實是什麼情況?吳淑美問。
沒有什麼情況,什麼事也沒有。我說。
那你怎麼回來的?廖王香間。
我開槍把那兩個歹徒給幹掉了。我說。
我就知道你不肯說實話。廖玉香說。
我為什麼要跟你說實話呢?這句話是我在心裡說的。誰都知道這幾個女人是公
司裡最難纏的人物,基本上在任何機構裡,行政部門的女人都是不能得罪的,何況
吳淑美是總經理眼前的紅人,廖玉香是副總弟弟的老婆,李燕芳是公司草創的元老
人物,孫小姐雖然是新來的,連名字我也不知道,但卻是財務經理的乾女兒。
是啊!你跟我們說實話,我們「是關心而已。李燕芳說。
我想田琳多少是不好意思才加以否認。孫小姐說。
吳淑美趕緊說,沒什麼好不好意思的,我們都是女人嘛!
什麼好不好意思?這有什麼相千呢?我說。
你儘管說吧!我們都可以接受的。李燕芳說。
沒錯l 吳淑美點頭。什麼時代了,我們的思想沒那麼古板的。
一下子我的臉上冒熱,我想作出一種若無其事的表情,卻越發不自然。
很抱歉l 我沒什麼可說的,我不是想作對,而是事實就是如此,沒有什麼可說
的。我站起來要離開。
等一下,廖玉香表情嚴肅的說,我們已經盡了極大的耐心了,你最好還是好好
說明一下,現在整個公司已經被你的事搞得雞犬不寧,我不希望因此影響了公司的
氣氛。
我沒有說話,逕自離開了財務室的會議間。
[11]
會議間裡的小姐們深深受到冒犯後又討論了一會兒,她們在心裡又做了一個新
的總結(其實不是新的)——田琳真是活該。
[12]
雖然公司裡規定辭職必須在一個月之前提出,但是我已經很難在這個地方再待
上一個月了。我遞上辭呈以後就不再去公司,早知如此,在財務室的會議間開三娘
教子會議時就不該那麼忍辱負重了,我做什麼事總是左右顧忌,一生當中不知白白
喪失多少暢快的機會。
這使我想起有一次,還在念大學的時候,學期末,陸青欠了一學期的結構力學
作業,我花了兩個晚上通宵不睡幫他寫好,第二天送到他的教室,他看了以後怒不
可遏的罵我笨蛋,應該寫的是倒數第二部分的" 討論問題" ,而不是最後一部分的
" 疑難問題".他突然而來的大吼嚇了我一跳,眼淚也撲簌掉下。我說,我花了兩個
晚上沒睡寫的,再怎麼樣也不該用這種態度對我。結果他爆出更大的怒吼,活該,
誰叫你是個白癡!他把作業本摔在地上,大步走出教室。教室裡每個人都張口結舌
的望著我。一個女孩子走過來拍拍我,叫我不要難過,說陸青就是這個樣子。
我沒有難過,我只是驚訝他有這種權力。在某些情況下,他的確是有某種權力,
不管他做了什麼,第二天女孩子們仍然會為他瘋狂,周圍的人還是可以和過去任何
時候一樣的接受他,容忍他,頂多說一句,陸青就是這個樣子。
而我真的是如他說的白癡嗎?才不是哩!人活在世上,必須一直尋求一種適應
自己生存的方式,事實上有相當比例的人都必須萎縮自己來求生存,甚至我相信,
絕大多數的人有三分之二的生命時間裡,必須要,萎縮自己來求生存。
[13]
彈匣看起來可以裝二十發子彈,不過裡頭只有六發,我把它們拆了下來擺在桌
上。一字排開,哎!真是說不出的可愛。接著我又把紙筆拿出來,工工整整的列出
標靶人物的名單(我最喜歡做規劃方面的工作了)。
1 、楊勉善——楊勉善排在頭號應該是無可非議的,多少是讓他表示一下對這
件事情的一點責任的機會。而且,不讓他來主持開幕式,還有誰夠資格呢?
2 、楊勉華——據我所知,她在臺灣一直考不上什麼像樣的學校,到美國以後
跟年紀大的男人交往很有一手,她跟她那個看起來討人厭的男朋友老愛在背後對我
指指點點。
3 、吳淑美——身為總經理眼前的紅人,好像公司差不多是她開的一樣,大小
事務都要過問,什麼閒事都要管,跟她沒關係的人的閒話也要說,最毒婦人心就是
她。
4 、廖王香——因為是副總弟弟的老婆,隨時隨地都擺出千金大小姐的樣子,
領高薪吃閒飯,以奚落他人為樂,還以貴婦人自居。
5 、李燕芳——著名的長舌,除了閒話,廢話也一籮筐,什麼事也沒做,卻老
是裝成很忙很忙的樣子。
6 、趙保益——以為所有的女孩子都喜歡他,專愛講些沒水準的黃色笑話,而
且我敢說那天發出哼哼哎哎的聲音的就是這個傢伙。
就這樣?就這樣就占掉了六發子彈的名額?那怎麼行呢?候補名單還有好長一
串哩!
7 、李毅華——此人是我大學時候的教授,是一個品行低劣的人物,喜歡鑽營,
又愛公報私仇因為分數操縱在他手裡,只好一直對他很恭敬,便宜了他。
8 、戴小穎——其實我很想把她排第一號,她跟我同學七年,長得奇醜,具有
醜女人所有的心理缺陷,很喜歡裝作不經意的說些使我心情惡劣的話,勾引所有追
求我的男生,致力於編造我的謠言,騙我說不必交作業,告訴大家我欺負她,明明
是衣服上的x 寶寶洗潔精的味道,還說是自己的體香……總而言之,是最該死的一
個。
9 、吳政一——我的主管,他使我明白,一個人能當上主管,跟才智和能力都
沒有關係。此人在業界很多人都知道是才能沒比人家多,氣焰倒比誰都大,偏偏就
是他自己不知道。喜歡聽馬屁,完完全全沒有分辨真假話的能力,專幹些蠢事,自
己倒很得意。
10、大四時教授研究的學長全體(團體名單)——人數都記不清了,名字也記
不全(這些都是可以查出來的)。這一群人全是自以為是的蠢貨,還強迫我背誦職
棒各隊的球員名單。一些笨人強迫一個聰明人做白癡事,那個聰明人還要裝作比他
們還笨的樣子是很辛苦的。
11、鄭景文——我高中時的風紀股長,不遺餘力的把我的卷髮推薦給訓導處記
警告。她每一年都考第一名,考上第一志願後,大學生涯仍然保持此殊榮,不可一
世的樣子。(我對她的考第一名,一點點都不忌妒,我只是覺得,考第一名這種不
值錢的事就能讓人不可一世嗎?)
12、蔡順雄——吳政一的心腹,是個小報告狂熱者。
13、孫老師——我幼稚園大班的老師,她要我們背十大建設的名單,我一個也
想不出來,被罵為飯桶,當時飯桶是我聽過罵人最兇惡,最了不得的話,長大以後
才知道,叫幼稚園生背那麼難的東西根本就不應該。
14、楊愛雪——陸青現在的女朋友。
有一次和朋友談起自殺(因為看到報上刊登自殺比率增高,年齡層降低的消息),
聊到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曾經有過類似的念頭,我那時候就說,與其自殺,倒不如殺
人哩!既然死都不在乎了,在乎殺人嗎?一輩子在乎這個在乎那個,什麼時候才會
撿到個不用在乎的時刻。
不過,現在的問題是,候選人太多,名額只有六個,在選擇上必須審慎評估。
其中本公司內人員就占了六名,足夠全部包辦,簡直太浪費了,不過,想來想
去還是只捨得先把蔡順雄和王識元割愛;剩下十二名還得去掉六名,哎!真是棘手,
比當五燈獎的評審還困難。這樣好了,每個單位有兩個名額,團體名單只算一名,
也就是公司兩名,學校兩名,其他兩名。名單為——1 、楊勉善,2 、楊勉華,3 、
吳淑美、4 、廖玉香,(把李燕芳割愛是需要很大的決心壯士斷腕的)8 、戴小穎,
10、團體名單。(事實上,無論割捨哪一個,都是叫人心疼的)如此一來,在性別
上又有不均,會給人同性相斥的不良印象。其實,1 、楊勉善和2 、楊勉華可以取
一個就好了。
雖然楊勉善有開幕的重任,但事實上,我比較討厭2 、楊勉華,這樣的話,即
使把1 、楊勉善換成男性,還是性別不均。而且,從名單上看來,我太注重私人恩
怨了,絲毫沒有考慮到國家社稷,公理正義這些,應診留下一兩發子彈來除暴安良
吧!而且,還有很多說不出名字的仇人,坐公車時惡言相向的司機,態度惡劣的服
飾專櫃小姐,毛手毛腳的色情狂,還有尚未發生的突發狀況,都需要預留一些備用
的子彈,何況還有一個重要問題,執行以上名單任務時,如果沒打中(可是我在泰
國玩過實彈射擊,成績是不錯的),要怎麼辦?
就像小時候選擇三個願望一樣——智商變成一八0 (有了這一項就可以刪掉不
用上學的項目),發大財,美貌(要像林青霞一樣),長生不老。父母健康(我很
孝順的)……擺不平。
[14]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一個月後我在某百貨公司的周年慶活動中買1000元贈送
摸彩券一張,參加大抽獎抽中轎車一輛。
可惜的是,半夜兩點我偷偷的爬起來把它開上路,正想享受不良份子風馳電掣
的滋味時被兩個警察攔下臨檢。
執照看一下。一個說。
他的頭探過來的時候看到我放在座椅上的手槍。
那是什麼?他問。
玩具槍。我說。防身用的。
給我看看。他說。
我把手槍拿起來,俐落的開保險,拉動滑套讓子彈上膛,發出清脆的喀嚓一聲,
(各位讀者,你們沒有看到這個現場動作實在令人遺憾,太靈巧,太完美了,一次
OK,沒有NG)向窗外射擊。兩個傢伙立刻無愧於專業素養的臥倒。
砰砰砰砰砰砰(而且還有回音)
六個子彈連續擊發,飛向寧靜的夜空——其實我也看不見它們飛向哪裡。
火藥味和白色的硝煙彌漫在涼涼的,有一點濕氣的夜裡。太——醉人了。
沒有辦法,我不能放棄享受把它們統統擊發的快樂。繳械臨頭了,只有如此。
哎——我還真是喜歡這個調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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