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很醜
第三十一章 推磨·打鼓·敲鑼
中國在70年代中的幾年裡,發生了幾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天降石頭,唐山地震,
有些大人物死了,有些人被打倒,又有些人登上大安門,還有人從監獄裡剛出來…
…高光本來也該像很多飽經風霜的中國公民一樣成為歷史的見證者,遺憾的是那時
他年齡尚小,對螞蟻上樹和知了蛻皮的興趣遠大於誰掌大印和誰坐監獄,他只記得
住過一段時間地震棚,可是地震老也不來,就又搬回屋裡,還記得因為問「為什麼
說『毛主席逝世』不說『毛主席死』」,吃了高天起一記耳光,學校的追悼會上他
沒哭出眼淚來,就學著馬小兵在眼皮上抹了些唾沫,可是高天起還是沒讓他去參加
鎮裡的追悼會,他感到有些不平。至於別的,要麼從來沒聽說過,要麼聽說後又丟
在竹林的枯枝敗葉下面,很快就爛掉了。
不但沒有歷史,而且沒有一個口快心直的阿長講《山海經》的故事,更沒有一
個讀書識字的媽媽教他背唐詩宋詞,高光從媽媽那裡直接得到的有關知識和文化的
信息,局限於一些粗淺的謎語,其中有一則是這樣的:
前面一根棒,
後面一根棒,
隔得不算遠,
就是追不上。
不知道《謎語大詞典》裡收沒收這一條,它決不深奧,但難倒幾個猜謎專家不
成問題。如果沒見過那種石頭的工具,如果沒見過一前一後兩個人各抱著一根棍子,
推著一塊圓柱形的石頭,沿著一個固定的圓圈不停地轉動,就是再聰明的專家,把
腦子挖出來,也無法揭開謎底——石磨。一上一下兩塊圓圓的象棋子一樣的石頭,
一前一後的兩根棍子,實在太像一個謎了,從舊時器時代傳下來的一個謎,數千年
不斷演繹著的一個謎,一代又一代人解了又解而始終沒有解開的一個謎,一個簡單
到幾歲的孩子就能猜中而又複雜到一個閱世老人卻無法破譯的謎。
無數的祖先就在這樣一個謎裡轉圈,媽媽轉了幾十年了,大哥高強轉過,二哥
高進轉過,現在仍然在轉,輪到高光,他沒有理由不轉。既如此,猜出這樣一個謎,
對高光來說容易得如吃一碗麵條,所以每當媽媽把這個謎語當作一種智力遊戲來測
驗高光的時候,高光不等媽媽說完,就會大吼一聲:「無聊的推磨!」
是的,推磨的確很無聊。如果說高光有什麼他最厭惡的事情,毫無疑問就是推
磨。可是煎餅是通過推磨做出來的,煎餅是一家人的主食,是一家人的生命,不推
磨就沒有煎餅吃,不推磨就沒有命。把這麼重要的事情說成「無聊」,高光是不是
有點罪大惡極?然而沒有人定高光的罪,因為沒有人不認為推磨是無聊的,畢業歸
來的高強對推磨的態度更加咬牙切齒:「無聊中之最無聊者!」
嗡嗡,嗡嗡,嗡嗡。
嗡嗡,嗡嗡,嗡嗡。
磨在轉,像天上的飛機聲,像廁所裡的蒼蠅在飛。
高強抱著一根磨棍,高光抱著一根磨棍。磨棍就是謎語中的棒。高強推磨,高
光推磨,沿著被踩得光光的磨道,誰也趕不上誰。
「要真地震就好了。」高光說。
「什麼意思?」高強問。
「一地震磨就會陷到地下去,不用推了。」
「那人也陷了,說不定會讓磨砸死。」
「砸死也好,總比推磨強。」
「不能死,好死不如賴活著。」
高天民來了,進了大門就說:「喲,高強不錯嘛,高中畢業還推磨,這都是家
裡娘們幹的事……會不會打鼓?」
「學過一點,打不好。」高強的懷裡還抱著磨棍。
「那好,放下磨棍跟我走,去買鑼鼓。」
高強跟高天民走了,媽媽接過高強的磨棍,高光卻放下磨棍說:「媽媽我要拉
屎。」
「真是懶驢上磨屎尿多。快點。」
兩天后,高天起和高強從臨沂買來了一套鑼鼓,高強當打鼓手,業務不熟練,
楊老師是老鼓手,高強師從楊老師學鼓,學生放學後就在學校裡練鼓。打鼓需要兩
個抬鼓的,好運落在高光和高尚的頭上,一人牽著一隻鼓耳朵,高強在鼓後面打,
高光得意地高昂著頭,把所有的學生羡慕得要死,高遠在人群中不敢看高光。
高強打鼓,是第一槌,高環爸敲鑼,是第二槌,另有三個人是小鏜鑼、小鑔和
大鑔,都要跟著高強的鼓點打。
咚咚咚,鏘令鏘
咚咚咚,鏘令鏘。
鼓聲,鑼聲,響個不停,村子裡多了一份熱鬧,學生們有了一台好戲看。結婚,
出嫁,送光榮榜,糧食豐收到鎮上報捷,鑼鼓喧天,好個熱鬧。
高強打鼓並不老道,楊老師不厭其煩地指導。
「手腕用勁,手指要輕,點打鼓心,像甩鞭子一樣。來,找找感覺,試試。」
咚,咚咚,咚咚咚。
高強甩動手腕,滿臉莊嚴。
「不錯,有點意思了。」楊老師轉而又對高光和高尚說,「你們兩個抬鼓的要
保持好與鼓手的距離,鼓面要略微向鼓手傾斜,鼓槌敲打鼓面時與鼓面呈45度角。」
高光和高尚調試著鼓面。
「你高了。」高光說。
「你低了。」高尚說。
高強兩手按住鼓,讓鼓面傾斜面對著他,「好了,就這樣抬著,抬穩了。」
咚咚咚,咚咚咚。
高強的技藝越來越純熟,越精湛,出頭露面的機會越來越多。高光得到了同樣
的榮耀,但還不滿足。每有活動結束,高強等大師傅被請去吃飯,高光就拿起鼓槌
過癮,起先不敢打出大聲來,可小聲又不夠味,慢慢地大著膽子打起來,高強並沒
有阻止,高光就放肆起來,模仿著高強的手勢,越打越帶勁。
誰打的家什誰自己要帶回家,高強把鼓帶回家,高光在家裡就有機會過癮,打
不出點來,咚咚咚略地亂敲,只要能出聲音,就比沉默著有意思。家人都出去幹活
了,只有高光一個人在家,他就把高尚、馬小兵、王虎等人叫到家裡來,把鼓靠在
磨盤上,斜對著他們,手持鼓格,一陣猛敲,敲得他們心花怒放。
打鼓的時候,最怕鼓底著實,鼓底著實,鼓面很容易戳破。楊老師給高光和高
尚說過,可是人一多,高光就忘乎所以了,正敲著,鼓在磨盤上沒靠住,滑了下來,
鼓底略在磨道上,高光繼續打,鼓格一戳,撲哧,鼓面破了!
高光傻了,再打,撲通撲通的聲音,啞啞的。
「不是我打的。」高尚說。
「不是我打的。」馬小兵說。
「不是我打的。」王虎說。
眾人一拍屁股走了,剩下高光一個人留在家裡,面對著鼓發呆。他用手指摳著
戳破的那個窟窿,想對上,怎麼可能呢?對不上,高強回來,會把他吃了的。
怎麼辦?
高光想來想去,找來一點糊糊和一塊顏色與鼓面差不多的塑料紙,貼在窟窿上,
抹平,不留神看不出來。用鼓路一打;聲音竟然有點恢復了。高光把鼓面朝下,放
在原處,跑出家門。鎮上來了宣傳隊,給高皇路村演節目,沒帶鑼鼓,高天起就讓
高強帶領本村的鑼鼓隊配合人家演出。
天一黑戲臺就搭好了,戲臺上掛著汽燈,亮堂堂的。演員都化好了裝,全村的
男女老少都圍著戲臺,孩子們在燈影裡跑著,叫著,等著演員上臺。
高強讓高光和高尚抬著鼓,其他人也都準備到位,先試一試傢伙。
「補好了嗎?」高尚小聲問高光。
高光對高尚擠擠眼,示意他不要說話。
高環爸和其他人都嚴陣以待,大鏜鑼、小鏜鑼、大鑔、小鑔,全都緊握在手,
只等鼓聲響起。
高強高高地舉起鼓槌,對著鼓面使勁一擊,撲哧!
高強傻眼了。
怎麼回事?
鑼、鑔一下子都撲空了,停下來,傻傻地看著高強。
怎麼回事?
高光莫名其妙地看著眾人,裝出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高尚卻
看看高強,又看看高光,不說話。
高強又打了一下鼓,還是撲哧。就近燈影一看,發現了塑料紙糊著的窟窿。
高強看著高光和高尚,高尚的眼睛有話,看了一眼高強,轉而對著高光。
高光低著頭,誰也不敢看。
「怎麼回事?怎麼還不打鼓?」高天明過來問。
「還打鼓呢,鼓壞了,打不成了。」高環爸說。
「怎麼壞了呢?上回打完不是好好的嗎?」高天明看了一眼鼓,質問高強。
「不知道……可能……也許……不過不要緊,我這就去馬皇路借鼓,馬皇路的
村長我認識,耽擱不了演出。」
高強說完就急匆匆地走了,高光一直傻傻地站著。
l 個小時以後鼓聲才響起來,演出推遲了一個多小時。
當天晚上回家,高強一把揪住高光的脖子,「弄破了鼓為什麼不提前告訴我?」
「我……我……」』高光的脖子被死死地卡住,說不出話來。
「你想掐死他呀,少爺!」
媽媽看見高光喘不出氣來,把高強拽開。高強一腳把高光跟在地上,高光「哎
喲」叫了一聲,沒有哭出來。
高強去了一趟臨沂,把鼓修好了。高天民讓高強改敲鑼,讓高環爸頂替他打鼓,
也就是說高強的第一槌讓高環爸替代了。高光也沒有資格抬鼓了,換上高遠,再有
什麼熱鬧,高光成了孤獨的看客。高遠和高尚趾高氣揚地抬著鼓,高環爸眉飛色舞
地打著鼓,高強敲鑼雖然有精神,但畢竟是第二槌。
又到麥收報捷了,高皇路小學的學生每人舉著一面小紅旗,高天起帶領鑼鼓隊,
在王橋公社大院門前遊行。
太陽火辣辣地照著,學生們冒著油汗。高光在學生隊伍裡,看著高強和高環爸
拼命敲鑼打鼓,喧聲震天,高光忽然有一種無可言狀的淒涼感。
咚咚咚,鏘令鏘。
咚咚咚,鏘令鏘。
同時來報捷的還有好幾個村,都在公社門前,等著公社領導接見。每個大隊都
有一個鑼鼓隊,都在拼命敲打著,看誰打得響,似乎誰打得響,誰的麥子就收得多。
咚咚咚,鏘令鏘。
咚咚咚,鏘令鏘。
高強左手提鑼,右手持槌,上身隨右臂搖擺著,把鑼敲得震天響。
高環爸也使出渾身解數,把鼓擂得打雷一樣響。
高遠和高尚抬著鼓,滿臉是光榮。
高皇路的鑼鼓壓倒了一切,外村的鑼鼓隊也在拼命地打,可是聲音零亂、低啞,
與高皇路一比,好比蚊子與知了對抗。
高強的鑼敲得更起勁了,右臂揮動的幅度越來越大,鑼聲越來越響,他似乎忘
記了周圍的世界,一心只在鑼上,鏘鏘鏘,鏘鏘鏘,清脆、高亢、激越。人們的目
光都集中到高強身上,高強越敲越來勁,紅光滿面,大汗淋漓。
高天起更感到了榮耀,站在高強旁邊,打著手勢為高強鼓勁。
鏘鏘鏘,咚咚咚。
鏘鏘鏘,咚咚咚。
不是鼓聲帶動鑼聲了,而是鑼聲帶動鼓聲。高環爸也在拼命打,可是鼓的聲音
遠沒有鑼的激越和響亮。
突然,高強一槌敲下去,不是鏘地脆響,而是「哢嚓」一聲!
鑼破了,一道長長的口子從鑼中心裂開去,鑼啞了。
「怎麼了,高強?敲,接著敲,」高天起叫道,「關鍵的時候不能停下,領導
就要出來了,不能停下,敲,快敲!」
鑼敲不響了,高強急得滿頭大汗也不能把鑼敲響。
高光在學生隊伍裡看見了這一切,看見了狼狽不堪的大哥,心中的淒涼感更加
劇了。高光很想手中有一面鑼送到大哥手中,很想把別的鑼鼓隊都罵走,可是他喊
不出聲音來,即使喊出來,也會被鑼鼓聲壓下去。
高強在人群中提著敲不響的鑼,不知道敲還是不敲。
外村的鑼鼓響起來,刺耳地響起來。
高光覺得腦袋要炸,捂上了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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