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很醜
第二十九章 把恥辱鎖在心裡
媽媽又開始借錢了,為了爸爸的病,為了一家人的吃和穿。
爸爸一天一副湯藥,已經吃了十幾天,病不見好轉。黑黑的中藥湯子,媽媽一
鍋一鍋地煎著,冒著熱氣,端到爸爸的床頭。爸爸皺著眉頭喝下去一半,嫌苦,不
喝了,揚手把藥碗摔在地上,叫道:「苦藥湯子,能治什麼病?」
高光嚇得一激靈,媽媽一句話也不說,看著摔碎的碗發呆。
「都是你,非得逼著我去種什麼大棚菜,這回可種出花來了,功夫搭上了,種
子也搭上了,又害我得了一身病!」
爸爸已經不止一次這樣瞪著牛眼埋怨媽媽了,家裡經常響著爸爸的這種叫駡聲,
高光、高進供若寒蟬,媽媽急了就對爸爸叫一聲:「去死吧!」叫完了還得去買藥,
煎藥,到親戚、朋友、鄰居家裡借錢。
人窮了,嘴都難張,誰願意把錢借給你?東家3塊,西家5塊,能借到錢的地方
都去了,有錢人家不願借,見了就躲著走,好像媽媽身上背著的不只是一身債務,
是災難和瘟疫,誰家都怕沾上。
媽媽帶著高光來到高天起家,高天起一家人在圍著桌子吃飯。高光躲在媽媽身
後,偷偷看著人家飯桌上散發著香味的白菜豆腐,直往下嚥口水。
「喲,這不是方主任嗎,讓你到我的門上來借錢,真是難為你了,」高天起扒
下一口飯,挾起一筷子菜,嚼著,「可惜的是我一向救急不救貧,天中不是挺有本
事的嗎?寒冬臘月種什麼大棚菜,野地裡還能長出人參來?笑話!」
高尚媽端著飯碗,滿臉笑著說:「他大嬸,其實也不是不借給你,我們也是沒
有錢了,前幾天剛給高蘋買了兩件衣服,錢都花沒了,要過年了,我們也正愁著沒
有錢買年貨呢。」
高蘋接過來說:「的確是這樣的,大嬸,你看我身上的這件大衣,看著還漂亮
吧,就是用我爸爸剛發的工資買的,不騙你,大嬸。大叔病了,我們也很想幫你們
一把,再說大叔又是試驗大棚菜累病的,我還要給他寫個典型材料宣傳一下呢,誰
想到大棚怎麼就這樣了,要說大叔也是,沒有把握就別幹嘛,搞得你們一家人都跟
著難過……」
高尚啃完了一塊骨頭,瞥了高光一眼,把骨頭扔給了桌子底下的大黃狗。
媽媽領著高光從高天起家出來,高蘋把他們送到大門口,大黃狗在後面汪汪地
叫了兩聲。
回到家裡,楊老師正坐在爸爸的病床前,山羊鬍子垂著臉上幾分憂鬱,一見高
光,拍著高光的腦袋問道:「外面冷嗎?」
「不冷,楊老師。我們去高尚家借錢了,他爸爸不借給我們。」高光不知道為
什麼要把這種事情告訴楊老師。
楊老師從上衣口袋裡掏出20塊錢來,遞給媽媽說:「我發了工資,你們先拿去
用吧,治病要緊。」
「謝謝了,楊老師,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還得起你。」媽媽接過錢,聲音哽咽了。
楊老師又從提包裡掏出一卷毛邊紙來,遞給高光,問高光道:「高光,毛筆字
練得怎麼樣了?今年我可是要你給我寫對聯的喲!」
「我好長時間不寫了,楊老師。」高光慚愧地接過毛邊紙。
「要寫,要寫,三天不寫就手生了。」楊老師囑咐完高光,握著爸爸的手說:
「沒事,誰都會遇上個三災兩難的,治好了癤明年接著幹,幹不成就不罷休。」
「幹,還幹個屁!」爸爸滿臉的沮喪。
「要幹,不是這場大雪說不定韭菜和芹菜就長成了,我還吃過高光給我送的鮮
菜呢,很鮮嫩,味道很不錯的,大冬天還吃上鮮菜,這了不起,明年想想辦法控制
住溫度就行了,得幹,一定得接著幹。」
高光來到河灘地,他和爸爸住過的小屋還在,陰暗處還有積雪,門窗都通著風,
大棚一片狼藉,林秸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凍死了的韭菜和芹菜還殘留著一點乾枯
的綠葉,貼在地皮上,沒有一點生息。
「去你奶奶的大棚!」
高光踢了一腳大棚的土牆,抱著一捆稈秸去上學,這是老師教給的任務。
教室沒有銀門窗,上次風雪來臨的時候,同學們凍得手痛腳麻,課上不下去。
老師讓每人帶一捆林秸,封上窗子,再用稈秸打成門,叫做把門子,擋在門外。
教室門前堆了高高的一垛林秸,高天起帶著一部分學生用稈秸封窗子,楊老師
帶著另一部分學生打把門子。教室裡沒有空地,楊老師就讓學生把林秸抱到辦公室
裡,搭起一根長長的木棍,拴上繩子,高光和高尚、馬小兵等人把林秸持齊了,遞
給楊老師。林秸,繩子,繩子,稱秸,一道接一道地纏下去,把門子就有了模樣。
窗子封了一半,把門子打了一半,高天起傳令休息。楊老師也停下手中的繩子,
回到他的兩間小泥屋裡去喝水。
辦公室裡只剩下高光一個人。
高光隨意測覽了一下辦公室,看了一眼高天起的辦公桌。他知道那張桌子,他
曾經不止一次在那張桌子跟前罰過站。桌子很大,三個抽屜。高光突然產生了想看
一看抽屜裡面有什麼東西的念頭。
順手拉開外面的一個抽屜,一小卷錢亮在高光的眼前,外面的一張是拾元的,
裡麵包了多少不知道。
高光心裡一動,抓起錢塞進自己的棉褲口袋裡,回頭朝外面看去,一個人也沒
有。高光伸手把抽屜關上,若無其事地走出辦公室。
高天起正在院子裡跟學生一同踢鍵子,高尚、馬小兵等人都圍著看,楊老師從
小泥屋裡走出來,持著山羊鬍子,看高天起的遊戲。
誰也沒有注意高光。
高光先上了一趟廁所,出來以後也參與到遊戲的行列裡高光不很會踢鍵子,可
是踢得挺賣力氣,幾腳踢下來,頭上已然有些汗意了。
勞動又開始的時候,高光還是與高尚、馬小兵等人一同給楊老師遞稈秸。楊老
師一道稈秸一道繩子地打著把門子,偶爾還給高光講幾句笑話。
高天起中間回來過一次,拉開抽屜找東西,高光的心馬_吊起來。高天起在抽
屜裡翻來翻去找,高光就低著頭持林秸他聽見了自己怦怦的心跳,手有點哆噱,可
是他盡可能表現得泰然自若。額頭上沁出汗來,高光歪著腦袋用肩膀蹭一蹭帽子,
蓋住前額。
高天起翻了一會兒,嘴裡還自言自語道:「哎,我剛才明明放在這裡的,弄到
哪裡去了?」高光的眼睛閉了一下,心想完了,要被發現了,他甚至把手放在口袋
外面,實在抵不過去,只好承認了。
「楊老師,見我的……嗅,在這裡。」高天起摸出一卷繩子關上抽屜,又出去
了。
高光的心釋然了,把林秸持得更整齊了。
誰也沒發現高光有什麼不正常。楊老師也沒注意。
中午放學的時候,別人回家,高光也回家。爸爸還是躺在床上,發脾氣,罵人,
罵高進,罵高光,罵媽媽。
媽媽依然沉默著煎藥、做飯、縫衣服。
下午又上課了,楊老師上一課,高天起上一課。高光與平常一樣蔫蔫地聽著課,
用嘴哈著凍得又紫又紅的手,別的同學也一樣。放學了,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高光
與其他同學一樣背著書回家了。
媽媽給爸爸遞過一碗麵條去,爸爸幾口扒下去,「再給我盛一碗。」
「沒有了,就剩那麼多面,我全做了,吃點煎餅吧。」媽媽端著空碗,哀怨又
無奈地看著爸爸。
「不吃,破煎餅有什麼好吃的,吃煎餅能養好我的病嗎?」爸爸的脾氣又上來
了。
「你愛吃不吃!」媽媽把空碗往桌上一頓,不說話了。
高光進屋來,扔下書包,欣喜地說:「媽媽,爸爸,我撿了18塊錢。」
高光把一小卷錢掏出來,舉到媽媽跟前。
爸爸眉開眼笑地叫道:「拿過來我看。」
高光走到床前,爸爸把錢搶過去,裂開大嘴數著,一張10塊的,一張5 塊的,
三張1塊的。
「好,好,18塊錢,發財了!」爸爸拿出一張一塊的給高光,「去,高光,給
我買一斤酒去,我一個月沒喝酒了,快饞死了。」
高光接過錢,媽媽卻把他拽住了。
「告訴我,高光,在哪裡撿到的錢?』
「就在我們學校東邊的大路上,我低著頭走路,用腳踢著路上的石頭,往前一
踢,一個小卷,撿起來一看,是錢。」高光說得頭頭是道,一點都不含糊。
「是實話?沒撒謊?」
「撒謊我是兔子!」
爸爸在床上急了,在床上叫道:「還有什麼好問的,反正是撿來的。快去買酒,
高光,再給你兩塊錢,買兩個罐頭來。」
媽媽放開高光,讓他去了。
第二天一上課,高天起與楊老師同時走進教室,楊老師站在最後一排,高天起
站在講臺上,陰沉著臉,不說話,瞪著後們。突然一拍桌子,大叫一聲:「高光,
站起來,把昨天偷了的錢拿出來!」
同學們刷地把目光集中到高光身上, 高光穩穩地站起; 漠然地看著高天起:
「老師,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裝!你再給我裝!昨天你在辦公室裡偷了我的錢,一個月的全部工資,18塊
錢,快給我拿出來。」高天起兩眼要出火來。
「沒有,我不知道什麼錢,什麼工資,老師。」高光的語氣堅決。
「還敢抵賴!就是你,跟楊老師一起打把門子的時候是你偷的。」
「高老師你有什麼證據說是我偷的?」
「對你來說還要什麼證據嗎?在辦公室幹活的只有十個人,不是你還會是誰?
就是你,不老實承認我就再開除我!」
「不是我,老師,確實不是我,我敢發誓,誰偷了你的錢誰天打雷劈了。」
高天起沒有辦法了,楊老師在後面說:「同學們,出了這事我很痛心,不管是
誰幹的, 我希望你主動交出來,或者自覺地自己把錢放回高校長的抽屜裡,給你3
天的期限,如果三天之內你還不覺悟,我們堅決查到底,一旦查出來,就不僅開除
學籍的問題了,要讓你去遊街,讓周圍四裡八鄉的人都知道你是一個小偷。」
高天起開始叫學生輪流到辦公室談話,昨天在辦公室幹活的同學是重點調查對
象。馬小兵、高尚、高光,一個接一個。
高天起改變了態度,對高光和聲細語地說:「高光,你已經學好了很多,過去
的事情我們都不提了,這次不管是不是你,只要你說實話,即使是你幹的,我也不
計較,是你幹的你就承認,不是你幹的你檢舉出一個人來。」
「不,我不知道,」高光堅決地搖著頭,「老師,不是我幹的,我不知道。」
中午,楊老師和高天起去了一次高光家,媽媽去給爸爸買藥去了,爸爸躺在床
上。
高天起說了丟錢的事,爸爸睜著大眼問道:「你們是不是懷疑高光幹的?這不
可能,絕對不可能,我的孩子我有數,以前幹沒幹過我不知道,這次絕對不是他,
高光是一個好孩子,他怎麼能幹這種事?」
楊老師和高天起走了,爸爸瞪著高光,滿眼是話,說道:「高光,我知道錢肯
定不是你偷的,你還要記住,你不光沒偷錢,也沒撿到錢,你與錢沒有任何關係。」
學校停課3天,全力調查丟錢之事。
第一天過去了,沒有任何進展。
第二天上午,高蘋和常工作來到學校,召開全體紅小兵大會,號召全體紅小兵
要敢於揭發壞人,要大膽地向壞人壞事作鬥爭。接著仍然是找每一個學生談話,談
話的重點還是那天在辦公室幹活的人。
「高光,別怕,不是你幹的也不要緊,你說出一個人來。」高蘋說。
「不是我幹的,我也不知道是誰幹的,這事與我無關。」高光說。
「高光,想一想,你最近真沒碰過錢嗎?見沒見過18塊錢?」常工作說。
「沒有,我不知道什麼18塊錢,一點都不知道。」
「高光,要是最後查出來是你幹的,我要殺了你!」高天起說。
「查出來你就殺了我,高老師。」高光說。
「高光,我只問你一句話,是不是你幹的?」楊老師拍著高光的腦袋問道。
「不是,楊老師。」高光稍微猶豫了一下,沒敢抬頭看楊老師,垂下眼皮,順
眼看著自己的腳,回答的口氣很堅決。
晚上回家,媽媽與爸爸剛吵過一架,媽媽想對高光說什麼,還沒來得及開口,
爸爸先說道:「高光,記住,你沒偷錢,也沒撿到錢。」
「我知道。」高光扔下書,盛了飯去吃。
媽媽看了看高光,又想說什麼,最終歎了一口氣,什麼也沒說。
高光早早地睡下了,爸爸睡不著,點著油燈無聊地坐著,媽媽也無聊地坐著。
「錢……錢……」高光突然叫了一聲,翻了個身又睡去了。
媽媽給高光蓋了蓋被子,看著高光睡,不說話。
「錢……錢……饒了我吧,饒了我吧……就這一次,就這一次,再不敢了。」
高光又叫起來,被子也蹬開了。
媽媽驚恐地看著高光,給他蓋上被子,輕聲叫著「高光,高光」,想把他叫醒。
「叫他幹嗎?讓他睡去吧。」爸爸制止媽媽。
「……不,不是我,我沒見到錢,不是我,堅決不是我。」高光突然坐起來,
揮著手勢,眼睛還閉著,「不是我,絕對不是我幹的,不是,不是……
媽媽站起來,呆呆地看著高光。高光卻一頭倒下,又睡去了,自己拉了拉被子,
裹住身體,打起呼來,一夜再沒動。
第三天上午,繼續查錢的事。高天起在班裡一個一個地拷問,同學們的回答是:
「不知道」或「不是我幹的」。
楊老師陪著高天起在教室裡轉了幾圈,走了。
下午突然傳出消息說錢找到了,就在高天起的抽屜裡,夾在最裡面的一個本子
裡,18塊錢,一分不少。
學校又恢復了上課。高光安然地坐在教室裡,高天起拿他沒有辦法,高蘋和常
工作也拿他沒有辦法。
一個星期過去了,全體老師要到鎮上去開會,楊老師讓高光來陪宮師母。宮師
母坐在床上,一到冬天她就很難下地。楊老師囑咐高光給倒點水,把做好的中午飯
熱一熱給端到床上。
高光很樂意幹這種工作,宮師母不斷地叫他小哈克、小湯姆,還念書給高光聽,
念的是《皇帝的新裝》,那個皇帝真有意思,光著屁股去遊行,人們還不敢說,只
有一個小孩子說了實話,人們才恍然大悟。
宮師母念了一會兒書就睡去了,高光一個人呆著無聊,就翻楊老師的書看,心
想說不定還能翻出幾本小人書來呢。
在一個紙箱子裡,高光翻著一些舊書,用老字印的,還有豎排的,高光不認識,
也有一些新書,高光掀幾頁,看不懂,又放下了。翻出一本發黃的書,跟楊老師給
他的毛邊紙差不多,封面上寫著:「日記」。
高光隨手翻下去,是最近的日記,有一頁寫道:
X年X月X日
清查繼續。我從那個孩子的眼睛裡看明白了,是他幹的,可是我不能說,我也
不會逼著孩子說。
我做了一次小偷,把我的宮女的私房錢偷出18塊來,放進了那個人的抽屜,我
的宮女不知道,我的宮女不關心錢,世人都像我的宮女的心這麼淡就好了。
願我的宮女身體好起來,聽我給她拉二胡。
宮師母翻了翻身,叫道:「湯姆,你又在翻什麼,金幣已經被你翻走了,再也
沒有了,你可不能讓皇帝和大臣給你騙走了。」
「知道了,姑媽。」高光眼圈紅紅地說道,「姑媽,要不要我給你念《聖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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