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很醜
第二十一章 絲瓜架下的花大姐
一輛拖拉機停在高皇路小學門前,下來一個中年女人,楊老師扶著——幾乎是
摟抱著——一走進校園裡的兩間小泥屋。小泥屋剛建好不久,臨著校園的東牆,是
楊老師的新家。
「這是我妻子,我叫她宮女,你們可以叫她宮師母。」楊老師對前來幫忙的高
光等人說。
「宮師母,你好。」
「宮師母,你好。」
高光們紛紛用楊老師教給他們的世界通用的語言方式跟宮師母打招呼。
「你好,哈克,你好,湯姆,你們撿到金幣了嗎?你們把皇帝和大臣抓起來了
嗎?」宮師母臉上有一塊疤痕,面色蒼白,不正眼看人,說話細聲細氣,再加上纖
瘦修長的身材,顯出一股文弱之氣。
高光們愣了一下,楊老師趕緊解釋說:「她在與馬克·吐溫小說裡的人物對話,
她常常這樣說話的,她的腦子與我們不一樣。」
高光們把拖拉機上的東西搬下來,送到小泥屋裡。
楊老師扶著宮師母坐下,宮師母又說:「快讓湯姆洗手,不洗手不許吃飯,還
要讓他交代今天放學後他到哪裡去了,不說實話我還會罰他刷牆。」
「湯姆正洗呢,正洗呢,洗得很乾淨了。」楊老師把高光遞過來的一把二胡接
過去,擦著上面的灰塵。
「楊老師,你會拉二胡嗎?」高光問。
「會一點,不如宮師母拉得好,可惜現在她拉不了了。」
楊老師把二胡很珍惜地放在床上,宮師母卻把它拿過去,白了一眼楊老師說:
「誰說我拉不了了?快叫鐵梅來,讓她給李奶奶唱一段,我給拉過門兒。」
宮師母真得拉起二胡來,拉的什麼曲子高光不知道,但覺得很好聽,可是楊老
師說:「不行,她總是跑調,再也沒有過去的精湛了。」
高光們聽了一會兒就又去搬東西了,拖拉機上有很多書,有的厚得像磚頭,高
光抱著一大撂往小屋裡走。宮師母還在拉二胡,眼睛閉著,腦袋晃著,高光只顧看
她了,腳被絆了一下,連人帶書「嘩啦」一下摔在地上,宮師母「嗷」地一聲跳起
來,叫著:「書,書,他們又搶我的書,他們又搶我的書。」說著嚇得全身抖起來,
往牆角裡躲。
楊老師馬上撿起地上的一本書塞到她懷裡, 抱住她, 拍著她的肩膀,說著:
「不是搶書,是在運書,他們把我們的書給運回來了。你看,這不是,運回來了。」
宮師母看著懷裡的書,摟得緊緊的,恐怕再跑了,像是接著自己的孩子,從楊
老師的懷裡抬起頭來,偷偷看了一眼地上的書,還在說:「書,我的書,讓他們還
我的書。」
楊老師把官師母扶到床上,宮師母懷裡抱著書,身體還有點抖。高光很害怕,
不敢爬起來,惶恐地看著官師母,仿佛犯了一件不可饒恕的錯誤,不知道要受到怎
樣的懲罰,乾脆等懲罰完了再起來。
楊老師把高光拉起來,拍打著他身上的土,小聲說道:「不要緊,別害怕,其
實她很好的,不會怪你。幾年前一個深夜,一群小將們——其實是她的學生—一砸
開我家的門來搶書,她去護,被小將一推,摔在桌子角上,臉被磕破了,留下了那
個疤,腦子也出了問題,書也不能教了,二胡也拉得走調了,可是她很好,不會怪
你的。」
楊老師對小泥屋很滿意,兩張床,幾個板凳,吃飯的用具,然後就是書,厚的,
薄的,大的,小的,還有一些小人書,《七把叉的故事》、《小兵張嘎》……比語
文課本有意思得多了。楊老師在小泥屋周圍種了許多絲瓜,門前搭了一個架子,夏
天來臨的時候,絲瓜爬上小泥屋,爬到架子上,開出黃黃的花,結出又細又長的絲
瓜,從架子上垂掛下來。楊老師常常與宮師母圍著小泥屋轉一圈,摘下幾個絲瓜去
做菜,中午的時候,楊老師就會坐在絲瓜架下拉二胡,細細的聲音,帶有幾分恬淡,
也有悲壯的,如大河奔流。
高光聽不懂,可是他喜歡看楊老師拉二胡時搖頭晃腦的神態,山羊鬍子不停地
抖著,眼睛閉著,一隻手拉著弓忽來忽去,另一隻手緊緊地按著弦子,弦子繃得緊
緊的,每時每刻都要斷的樣子,可從來都沒斷過。
宮師母聽著楊老師的二胡聲,安靜地坐在絲瓜架下。她也閉著眼睛,面色平和,
像是睡著了,鼻翼輕輕地龕動著。高光很喜歡看宮師母這時的神態,安祥、寧靜、
親切,白淨的面孔周圍像是有一個神聖的光環,讓一切都安靜下去,只有楊老師的
二胡聲溪水一樣流淌在小泥屋的周圍。好多次高光以為宮師母睡著了,可是當楊老
師拉到動情處,宮師母的臉上就有兩行清淚流下來。
宮師母狀態好的時候很願意給高光捉一種小飛蟲,豆粒那麼大小,深紅色的圓
圓的甲殼,上面有許多白的、黑的斑點,短短的脖子縮在甲殼裡,兩隻纖細的翅膀
從甲殼下來伸出來,飛得很快,形狀很像是烏龜,可是宮師母給它叫花大姐。
花大姐最喜歡花,也不怕人。絲瓜花開的時候,花大姐像蜜蜂一樣伏在上面,
也許它們也要采蜜的,宮師母走近,它們就飛到宮師母的頭髮上、衣服上,宮師母
會把它們捧在手裡給楊老師和高光看:「你們快看,花大姐親我的手哩。」
高光找來一個小瓶子,宮師母捉了許多花大姐放在裡面,還放上幾朵絲瓜花,
花大姐就乖乖地待在瓶子裡,伏在絲瓜花上,待煩了就會飛出來,到外面吸收一點
新鮮空氣,在絲瓜架上轉幾圈,然後又飛回瓶子裡。
天黑了,絲瓜架下有螢火蟲兒在飛,暗暗的光,高光感到明亮。他不斷地撲著,
撲著,撲到了就放進盛花大姐的小瓶子裡,讓螢火蟲兒與花大姐同居一室,看他們
能不能和平共處。高光把瓶子蓋上,裡面有嗡嗡的聲音,隔著瓶子的玻璃,還能看
到微弱的熒光,高光心滿意足地揣著瓶子回家了。
三年級的數學還是高天起帶,這是高光最討厭的一門,高尚卻學得津津有味,
數學作業本上從來都是100分。
一天高尚拿了好幾個紅雞蛋在班裡分,同學們就問:「高尚,你媽給你生了個
弟弟還是妹妹?」
「當然是弟弟,要不我爸爸能讓我帶著紅雞蛋來上學。這些紅雞蛋都是我爸爸
親手染的,送了半個村呢。我弟弟著哩,一生下來就九斤多重,我爸爸說比我那剛
生下來的時還重半斤呢。我爸爸抱著我弟弟對我們說:這回咱們家是兒兩閨女,少
有的好命。爸爸分給我們每人10個雞蛋,我媽整天躺在床上吃雞蛋,奶水足得很,
我弟弟吃不完,媽媽讓我吃一口,我把媽媽的奶頭含在嘴裡,卻吸不出水來,不會
了,可不是嗎,多少年不吃了,忘了怎麼吃的了。」
高尚得意地分著雞蛋,高光伸過手來,高尚卻說:「才不讓你吃呢,那次工作
隊來抓人,還不是你媽媽告的密?要不是遠爸提前告訴我爸爸讓我媽躲了,說不定
我媽媽就被抓去產了,那我還能有這個弟弟嗎?」
「不是我媽告的密,是我對常工作說的。你對我說過你媽又要給你生一個弟弟,
我以為去流產是好事,常工作問,就告訴他了。」
「那就更不能給你吃了。其實你說也不怕,昨天常工作。高遠爸在我們家喝酒
了,還給我弟弟帶去了一個小玩具,你說了又有什麼用?」
高光不想管他說了有沒有用,只是他想吃紅皮雞蛋,他出裝花大姐和螢火蟲兒
的瓶子對高尚說:「給我吃一點,我給你一個花大姐,外加一個螢火蟲兒。」
「誰稀罕你的破花大姐,還不是楊老師的瘋老婆給你的,小心花大姐也會跟她
一樣瘋了,會把你吃了。不過,看你饞成這樣怪可憐的,我就分給你一個雞蛋。」
高尚果真分給高光一個雞蛋。高光接過來要吃,打破紅皮一看,裡面裝的是一
塊小石子,周圍的同學轟地笑了。
上課鈴響了,高天起興沖沖地走進教室,在黑板上寫了一個「圓」字。轉過身
來說道:「同學們,今天我們講圓。你們想一想,平時我們見過的什麼東西是圓的?」
高光看見高天起的在黑板上寫字的手果然是紅紅的,無怨高尚說他家的紅雞蛋
是他爸爸染的呢。
沒有人回答。
高天起就拉著長腔啟發說:「大家想一想,我們吃的雞蛋是不是圓的……對,
是圓的,那是長長的圓,我們吃飯用的碗是不是圓的……對,那是團團的圓……」
高光有點疑問,雞蛋怎麼是圓的?一頭大一頭小,還長長的,這能叫長長的圓
嗎?他想舉手問,可是不敢。
高天起講了一會兒,又問道:「大家說圓有幾條直徑?」
高光馬上想到無數條。他想回答,又怕答錯了要挨高天起的奚落,就沉默著等
別的同學說,不知別的同學是不敢說,還是不會,也都沉默著,講臺上的高天起皺
著眉頭,在認真思考的樣子,課堂上靜下來。高光覺得真沒意思,突然想起了小瓶
子,不知道現在花大姐和螢火蟲兒在裡面幹什麼,就從書包裡掏出來看,剛掏出來,
就被高天起看見了,大吼一聲:「高光,把你的那個小瓶子拿過來。」
高光猶豫著,不想拿上去。
高天起又叫了一聲:「拿過來!」
高光只好拿過去。
高天起接過小瓶子,往裡看了一眼,啪地一聲摔在地上,裡面的花大姐飛出來,
飛得滿教室都是,螢火蟲兒可是不見了,白天,它的光是顯不出來的。高天起照著
高光的腦袋就是一個耳光,喝斥道:「上著課玩蟲子,膽子不小,你給我回答,圓
有幾條直徑?」
「無數條。」高光不再猶豫了。
「什麼?無數條?你們家的圓有無數條直徑?圓的直徑都是相等的,明明只有
一條嘛,怎麼會有無數條?誰告訴你回的直徑有無數條?」
「楊老師告訴我的!」高光本不想再回答,可是不知突然從哪裡來的勇氣,又
想與高天起爭辯,「圓只有一個圓心,穿過圓心的直線有無數條,直徑就有無數條。」
「什麼楊老師?你是跟我學還是跟他學?你還跟真懂一樣,什麼穿過圓心的直
線?你就不看它們的長度都是相等的嗎?告訴你,記牢了,一個圓只有一條直徑。」
高光低著頭,把眼睛閉了幾秒鐘,心裡想,管它一條還是無數條呢!花大姐和
螢火蟲兒飛跑了,太可惜了。
下課了,高天起回辦公室去了,高光的花大姐還有沒飛出教室的,同學們爭著
搶著在追,有的追上就把它碾死了,高光勸阻說:「別把它們弄死,他們也是條性
命呢。」
「喲,高光,它們的命有你的命值錢嗎?高老師的巴掌好吃吧?」
「喲,高光,是那個瘋婆子給你捉的吧?她瘋起來你不害怕?她看著也很像花
大姐的,你怎麼不把她也裝到小瓶子裡?」
高光不說話,可是他想接這些嘴尖毛長的傢伙。
這時外面突然有人喊:「高老師跟楊老師吵架了。」
同學們呼啦一下跑出去看熱鬧,高光跟在後面出去,遠遠地聽見辦公室裡高天
起和楊老師的聲音,一個高,一個低,一個大,一個小,一個激烈,一個平靜,一
個尖刻,一個溫和,一個真是在吵架,一個則是在講道理。
「我勸你姓楊的放老實一點,我教的課你不要管,對錯都由我來負責,就這麼
點鳥事,還用不著你來給我上課!」
「這你就誤會了,高校長,我怎麼敢給你上課,我只是說我們不能把錯誤的知
識傳授給學生,那樣會誤人子弟的。咱們可以討論關於圓的……」
「討論個屁!聽起來你好像真有什麼學問似的,真有學問你呆在師範裡多好,
到我們這種小學校裡來幹什麼?你以為真是讓你當學術權威來了?」
「話不能這麼說,高校長,我在師範裡呆不下去不是知識構問題,而是我的教
學改革意見不能被接受,我在哪裡都不會當學術權威,我不夠資格,但是在知識和
真理面前,我們每個人都是平等的。」
「你少給我臭擺,還講什麼真理?要不是因為講什麼真理,你的閨女、兒子能
跟你斷絕關係?師範裡講不開了,跑到這裡來講,這也不是你講什麼真理的地方,
實話告訴你,你以為真是讓你到我這裡來當祖師爺來了?是讓你來改造的,災造好
了好說,改造不好,絲瓜架我也會給你拆了。」
楊老師的嘴唇蠕動著,還想說什麼,卻不知道怎麼開口。
不知道是誰在外面喊了一聲:「楊老師,你老婆又犯病!」
楊老師擠開看熱鬧的學生就往小泥屋的方向跑。
宮師母在絲瓜架下縮成一團,嘴裡叫著:「快救命,快救命,他們又來搶書了,
救救我的書,救救我的孩子,孩子你別走,我愛你們,我愛書……」
楊老師抱住宮師母,貼在她的耳朵上小聲說:「別怕,他們走了,書還在,他
們沒要我們的書,書還在,孩子抱著書回來了,孩子回來了,正在屋裡睡覺呢,我
們要給孩子蓋上被子,走,我們去給孩子蓋被子。」
「我要我的書,我的孩子,我的書,我的孩子……」
楊老師摟著官師母的肩膀往小泥屋裡走,學生們跟著看,議論著:
「又瘋了,又瘋了,她的孩子在哪兒?她的書又在哪兒?」
「她的孩子早就跟她斷絕關係了,她的那些書倒是很有意思,還有許多小人書
呢,要是借我們看看倒是很好。」
楊老師想把宮師母扶進小泥屋,飛來兩隻花大姐,在宮師母頭上繞著圈子,紅
紅的外殼,輕盈的翅膀,宮師母伸出兩手捧住一隻,叫道:「高光,拿你的小瓶子
來,拿你的小瓶子來。」
「唉,我在這裡。」高光從人群中出來,他手中沒有小瓶子,可是他走近宮師
母,雙手接過美麗的花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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