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很醜
第十三章 兩個告密者
鐺,鐺,鐺!
下課鈴響了,高光和高遠背起書包就離開教室,但沒有回家,而是來到竹林裡,
爬到粗粗的竹子上,雙腿像銅箍子一樣箍在竹子上,眼睛密切注視著校園,完全像
當年延安時期的小哨兵在村頭的樹上站崗放哨。
「走了,都走了,學生全都走光了,就還有老師了。」高光左手抓住竹子,右
手遮在眼上,看得很真切。
「老師也……也……走了,高……高校長也要走,跟別……別的老師一塊走的,
還有……有說有笑的,」高遠的結巴似乎輕了一點,「水老師還……在辦公室裡,
只剩……剩下她……她一個人了」
幾分鐘後,校園裡一個人也沒有了,死一般的寂靜。高天起又回來了,急匆匆
的,微微推開辦公室的門,閃進去,回頭看了看,後面沒有人,把門關上了。
高光和高遠從竹子哧溜滑下來,比猴子還伶俐,飛快地跑到水老師的家裡。
高天同剛剛回家不久,正在收拾自行車。
高光氣喘吁吁地說:「二叔二叔,我二嬸在辦公室裡吐血呢,大口大口地吐,
你快去看。」「怎麼……不是好好的嗎……怎麼……」高天同有點不相信,也可能
是不想去管水老師的事情,吐血她就吐!
「快,你……你……你快去,辦……辦……公室裡—……—…一…地都是血,
紅……紅的,都……都……是血。」高遠越想說快,結巴得越厲害,急得又揮手又
跺腳。
高天同相信了,一溜小跑來到校園裡,一個人也沒有,辦公室也關著門。
高光和高遠又躲進竹林裡,箍在竹子上觀望。
高天同納悶兒,要是吐了血怎麼會一個人也沒有?繼續往裡走,走到大柳樹下,
靠近了辦公室的門,好像聽到了什麼聲音,把耳朵貼在門上去聽,聲音似乎更大了。
高天同越發不明白怎麼回事,頓了頓,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麼,一使勁把辦公室的門
撞開了,揮著拳頭闖了進去。
高光和高遠伸長耳朵,想聽到點聲音,可是太遠了,什麼也聽不到。他們又陡
溜滑下來,飛一樣跑到辦公室後面的窗子底下,聽清了,裡面是僻裡啪拉的椅子和
桌子響,還有高天同的叫駡聲:
「你這個婊子女人,孩子給我生不出來,卻幹上這回事了,好嘛,看我怎麼收
拾你,我先揍完了你,再綁上你們兩個賤人去遊街……」
接著又是哪裡啪拉的拍打聲,還有水老師哎喲哎喲的叫聲。
「住手,你不能打她,要打打我。」這是高天起的聲音。
「喲,你還他媽的成了英雄好漢了,偷人家的女人還他媽的嘴硬,你以為我不
敢打你是怎麼的?」
一陣肉與肉的搏擊聲,椅子的斷裂聲,伴有哎喲哎喲的哭叫聲。
高光和高遠聽得真真切切,高光原本以為自己會高興得手舞足蹈,心裡還會為
高天同叫好:「打呀,打呀!打得好,打得好!」可哪裡想到他此刻卻嚇壞了,臉
上的肌肉一顫一顫的,瞪大了眼睛,屏著氣息,一點動靜也不敢弄出來,快感和笑
意蕩然無存。
高光想往裡看一眼,可是裡面的聲音嚇得他眼睛剛一靠近窗子就縮了口來,高
遠也想看一看裡面究竟怎麼樣了,只看了一眼,就縮回腦袋,說:「打呢,正……
正……打著呢,椅子、棍……棍子、繩……繩子,有……有血。」
裡面的肉搏聲在繼續,不時傳來水老師「哇哇」的叫聲和哭聲:「饒了我吧,
天同,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饒你?不叫你光著屁股跟這個龜孫一塊遊街我絕不罷休。」高天同的聲音變
得沙啞起來。「別怕,看他能把我們怎麼樣?自己弄不出個孩子來,不說自己是廢
物,還有臉打自己的女人。」這又是高天起在說話。
「好啊,你還是他媽的老師,為人師表,我他媽的弄不出孩子來,也不會去偷
別人家的女人,有種你跟我走,到公社教育組去說清楚,說明白,你幹的好事,你
就是這樣教書育人的嗎?」
接著又是拍打聲,又是肉搏聲。
「我要先把你這個壞女人捆起來……」
「求你,天同,讓我穿上衣服。」
「穿衣服?你還要穿衣服嗎?不要,你再也不要穿衣服了。」
「天同,你可不能讓我們遊街,那樣還不如讓我死在這裡。」
「死,你給我死!」
「「天同二哥,看在本家的分上,饒了我這次,再不敢了。」高天起又說話了。
「你狗日的不是嘴硬嗎?饒你?哼,遊完了街,送你到公社教育組,我倒要看
看教育組的人怎麼饒你!」
「天同二哥,你打罵都行,千萬別讓我們遊街,更不能送教育組,一送,我這
老師就當不成了,這輩子就算完了。」
「就是叫你完的,不叫你完叫誰完?我要叫你徹底完蛋!;」
打擊聲沒有了,只剩下嚶樓的哭聲和叫駡聲。高光壯著膽子往裡看了一眼,縮
回來,對高遠說:「跪下了,你看,跪下了。」
高遠就著窗子的縫看了一眼,說道:「真……真……是的,跪……跪……下了,
還磕……磕頭呢。」
裡面又傳來吵嚷聲。
「別給我裝孫子,下跪也沒用,你不是嘴硬著來嗎?走,跟我走,遊街,去教
育組!」
「求你了,天同二哥,為了我的後半輩子。」
「你算什麼東西?你還有後半輩子嗎?走,遊街,去教育組!」
「天同,求你了,真去遊了街,你也不光彩。」水老師好像有點清醒了。
「光彩?虧你個臭女人還能說得出口,我還要什麼光彩?你還配說什麼光彩?」
接著又是一陣拍打聲,伴著哭聲,不光是水老師和高天起的哭聲,好像還有高
天同的。他幹嗎要哭?真怪!
高光和高遠還想往裡看,媽媽在遠處叫了一聲:「高光,回家吃飯了。」
高光和高遠貓著腰,一開始輕輕的小步跑,等離辦公室的窗子遠了,就放開腳
步快跑起來,恐怕後面有什麼追上來。
高光一口氣跑到家,端起飯碗,心還在撲通撲通地跳,端碗的手還哆嗦著,稀
飯灑了一桌子。
媽媽訓一句:「慌什麼慌?有你吃的!」
高光傻傻地笑笑,不說話。
媽媽又訓一句:「這孩子傻了,你看笑得那個醜樣!」
高光又笑笑,笑得不明不白。
第二天,水老師沒去上課。
第三天,水老師還沒去上課。
晚上高光放學回來,聽媽媽說水老師病了,躺在床上起不來了呢,身上還清一
塊紫一塊的。
接下來水老師一個星期沒上課,她的課都是由高天起替上的,高天起的臉上有
好幾塊傷疤,腿一瘸一拐的。
高天同又來要求媽媽把高光過繼給他,高光躲在帳子後面不敢出來,聽見高天
同哭著說:「嫂子,我命苦啊,你和大哥三個兒子一個比一個旺實,可我呢,眼看
著就要絕戶了。」
「不會的,老來得子才是福氣呢。要是實在不行了,等你大哥回來,再說高光
的事。」媽媽納著鞋底,麻繩和針錐在手中飛來飛去。
「你是不知道呀,嫂子,這個臭女人,她……她對我有外心哪!」
「別胡說,水老師不是那樣的人,人家知書達理的,能幹那種事?」
「嫂子你不信呀,我可是親手……」
高天同把發生在辦公室裡的事情講給媽媽,媽媽瞪大了眼睛,「真有這種事?
這可不能張揚的,傳出去丟人呀。時間一長,忘了就好了。」
媽媽又勸了幾句,高天同走了。
高光聽見媽媽自言自語地說:「外面都這麼傳,我還不信呢。唉,怎麼會是這
樣的呢?人啊……」
水老師又來上課了,像是換了一個人,臉瘦得只剩下一張皮,又黃又長,眼睛
格外大,卻沒有一點光彩,看人的時候全眯起來,只有一條縫。頭髮很長,像是從
來沒梳過,一縷一縷的。本來就細的腰更細了,一走路就歪到一邊,與大柳樹的枝
條沒有什麼兩樣,要是一陣風吹過來,說不定就能吹倒在路旁。
高天同每天都從鎮上回來,而且一定趕在放學之前,不先回家,而是直接騎著
自行車到學校裡,把自行車放在大柳樹下,然後很有禮貌地走進去,客氣地與每一
個老師打招呼,也與高天起說話:「我來接我們家水老師。」
學生好鬧著往校門外沖的時候,水老師就跟在高天同的自行車後面,順著眼,
誰也不看。高天同在前面見了誰都打招呼,很高興的樣子,回到家,把門一插,誰
也不讓進。
高光和高遠覺得他們神秘,會躲在高遠家的院子裡聽。高遠家與水老師家一牆
之隔,有些聲音能聽見的。水老師沒有力氣打學生了,高光和高遠免去不少苦處,
可是看見她病歪歪的樣子,跟在高天同後面,也像個犯了事的學生,又覺得她有點
可憐。
撲通!撲通!
隔牆傳來聲音,接著又聽見高天同壓低了嗓子說道:「給我滾進屋裡去!」
傳來開屋門的聲音,又關上了,然後什麼都聽不見。
晚上水老師家有時也不開燈,高光和高遠趁著夜色爬上牆去,伸著頭聽他們在
屋裡究竟幹什麼,有時能聽見水老師微弱的聲音:「哎喲……哎喲……天同,你別
折磨我了,你殺了我吧,我活夠了。」
鄰居們也對水老師家感到奇怪,可又不敢問。
一天晚上高光從高遠又聽到水老師在叫,高光就跑回家,對媽媽說:「媽媽,
二叔在跟水老師打仗呢。」
媽媽拍一下高光的腦袋,「小孩子家,別胡說八道!」
一個月過去了,高天同每天都來學校接水老師,接了回家就把門插上,日複一
日,人們都習慣了,就沒有人在關心他們。各過各的日子,誰管得了誰?
又一天晚上,高光正在油燈下寫小字,媽媽坐在旁邊納鞋底,聽見院子裡撲通
響了一聲,接著聽見有人叫:「嫂子,救救我!嫂子,救救我!」
媽媽推門一看,水老師倒在院子裡,剛從外面跑進來,一隻胳膊伏在地上,另
一隻胳膊伸向媽媽,抬著頭喊:「嫂子,救救我,天同要把我打死了。」
果然高天同從後面追進來,手裡拿著一根根子,看見媽媽,趕忙扔了,卻笑嘻
嘻地說:「你看你,跑什麼?我不就是叫你喝一杯麥乳精補補身子嗎?」
媽媽看出了不對, 把水老師拉起來, 水老師躲到媽媽身後,哆嗦著還在叫:
「嫂子,救救我,只有你能救我,天同就聽你的。」
高天同想伸手抓水老師,被媽媽擋開了,厲聲說道:「大同,你給我回去,一
會兒我把他二嬸送回去。」
高天同沒脾氣,回去了。
媽媽把水老師扶進屋裡,給她倒了一碗開水,水老師剛要喝,卻哇地一聲吐了,
媽媽給她拍背,她又吐。吐了半天,什麼也沒吐出來,她撲到媽媽的懷裡,哭著說:
「嫂子,我活不下去了,天同天天折騰我,我沒法過了。」
媽媽好聲好語地勸,水老師又吐。媽媽摸了摸她的腦袋,發燒了。媽媽要送她
回去,她說:「嫂子,你要是想讓我活下去,就讓我在你家住一夜,明天早晨就死
我也認了。」
高天同又來叫水老師回去,媽媽卻把他擋在屋外,訓道:「天同你怎麼對待他
二嬸的,又發高燒又吐的?」
「沒有,我對她很好,我給她沖了麥乳精,叫她回去喝呢。」高天同滿臉都是
笑,一點都不像生氣的樣子。
「不行,她回不去了,今晚就住在我這裡,明天我要陪她去看病。」
水老師和媽媽睡在一張床上,夜裡又吐了好幾次,媽媽起來給她倒水喝。高光
就睡在對面的床上,他被嚇醒了好幾次。聽著水老師聲嘶力竭的嘔吐聲,高光突然
覺得有點內疚。
第二天一早,媽媽就帶著水老師去鎮上的醫院看病,正好星期天,高光也跟著
去了。水老師進去了,媽媽和高光在外面等著,過了一會兒,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
出來,問道:「誰是水老師的家屬?」
媽媽站起來。
醫生很不客氣地說:「她懷孕了,怎麼能這麼對她呢?以後要多關照她,不要
讓她參加重體力勞動,更不能受涼……現在她得了肺炎,需要住院治療,不過不要
緊,沒有生命危險。」
醫生的這些話高天同也聽到了,他是隨後跟來的,醫生叫家屬的時候,他就在
媽媽身後。
高天同又驚又喜,不敢相信,就追問醫生:「是水……」
「是誰你還不知道?」醫生不耐煩地頂了他一句,進去了。
媽媽欣喜地說:「天同,這回你該高興了吧,我說嘛,命裡有是天定的,不用
著急。」
高天同卻一屁股坐到醫院的門廊上,抱著頭不說話。
媽媽領著高光先回家了,過了幾天,正打算去鎮上看水老師,高天同開著一輛
卡車回來,跳下來,說道:「嫂子,我要搬家了,搬到公社上去。」
「他二嬸呢?」
「還在醫院了,我給她辦完了調動手續,把她調到公社裡的完小去了,過幾天
出了院就直接去上班了。我在供銷社要了兩間房子,安了個新家,以後趕集就到我
家裡去。」
一年以後,水老師抱著個胖小子回來過一次,先到高皇路小學給每個老師看她
懷裡的孩子,高天起還接過來抱了一會兒,說道:「長得真像高天同呢。」
水老師光笑不說話。
別的老師也說:「可不是嗎,長得就是像高天同呢,誰的種不隨誰?起名了嗎?」
「起名了,叫高勝。」
「多好聽的名字,勝就是勝利,一出生就勝利了,以後會獲得更大的勝利。」
水老師美滋滋地來到高光家裡。
媽媽抱著高勝,滿臉是笑:「又白又胖,真喜人。」
水老師也胖了,臉上紅紅的,頭髮梳得有條有理,還紮了塊紅綢子,對媽媽說:
「嫂子,你要是去公社趕集,可千萬要來我們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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