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很醜
第七章 飛揚的山芋幹
媽媽沒走,爸爸卻走了。
爸爸是在就要收玉米和地瓜的時候走的,背上他的那個破布包,說:「我得出
去掙大錢,在村裡玩上一年坷垃能存下幾塊錢?不行,這不是我呆的地方,我走,
到湯莊去,到臨沂去,那裡的錢厚,就是當小工也掙得上吃的。」
媽媽剝著玉米,不說話,也不看爸爸。
高光躲在老槐樹後面,只等著爸爸邁出家門。
爸爸拿走了媽媽賣雞的兩塊錢。小雞長大了,媽媽賣掉了4 只,買了鹽、油和
幾根黃瓜,剩下兩塊錢,那是家裡僅有的兩塊錢了。
爸爸「哐」地一聲關上大門,撲喀撲瞎的腳步聲遠了。
高光從老槐樹後躥上玉米堆,趴在媽媽背上,嚷著:「媽媽,媽媽,我要吃煮
玉米。」
媽媽不說話,不搭理高光,高光伸下頭去看媽媽,媽媽的眼淚吧喀吧嘻地落到
剝完的玉米上。新玉米黃燦燦的,上面還有乾枯的玉米葉,飽滿的籽粒沾著媽媽的
淚水,更顯得珠爍晶瑩。高光恨不能對著生玉米咬一口。
「媽媽,你為什麼要哭?」爸爸的腳步聲一點也聽不見了,高光感到從未有過
的自由和輕鬆,可是媽媽卻在哭。
「不哭,媽媽不哭。」媽媽抹去臉上的淚水,抬起頭來,對高光說:「媽媽不
哭,媽媽給你煮玉米吃。」
高光與媽媽一同挑出一筐嫩嫩的玉米,用水沖乾淨,放到鍋裡,點上火,高光
拉著風箱,嘴裡唱著:
鮮玉米,香又香,
吃了一筐又一筐;
鮮玉米,甜又甜,
明年上學不要錢……
收完玉米不久,就該收地瓜了。玉米產量小,從生產隊分到戶裡的,不過幾十
斤,地瓜產量大,是主要口糧,一年到頭就靠它。高皇路給地瓜叫山芋,隊長在大
街上叫一聲:「出山芋了。」人們就拿著鐮刀,扛著鐵釩,往河灘地裡走。
最積極的莫過於高光和高遠,他們不是去幹活,是到山芋地裡「打衝鋒」。
山芋秧還綠著,密密地鋪在地上,高光和高遠飛跑進山芋秧中,臥在山芋溝裡,
頭微微抬起,從山芋葉的縫隙中往外看,山芋葉變得很高,周圍的一切都被擋住了,
世界也變小了,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山芋葉了,連樹木和村落都被山芋葉隱蔽起來。
天也變得矮起來,緊貼著山芋葉,或者說是山芋葉長到天上去了,把雲彩都給擠走
了,天上就長滿了山芋葉,莖葉叢生,一派茂盛。
高光和高遠沉浸在這樣的世界裡,學著邱少雲的樣子,在山芋地裡匍匐前進,
前面就是敵人,敵人點火了,草原點著了,火燒到了邱少雲的身上、臉上,邱少雲
為了不暴露目標,不能動。高光也不動,他覺得火燒著了他的頭髮,他的臉要發燙,
可是他趴在地上,一動不動。高遠說:「該突圍了。」
高光卻說:「你錯了,總的攻號還沒響呢。」
他們又一動不動,突然一陣「嘻嘻嘻」的衝鋒槍掃過來,其實是高光的嘴在響,
接著衝鋒號響了,「啼啼喀,啼啼喀」,還是高光的嘴在響,高遠站起來大叫一聲:
「同志們,沖啊!」
高光站起來,往前就跑,高遠就喊:「不對,邱少雲被燒死了,沒起來跑。」
高光說:「我不當邱少雲了,他不跑,多沒勁,我要當王成,抱著爆破筒沖向
敵群。」
高光雙手抱在胸前,像抱了一根爆破筒,往前一跳,跳進了敵群裡,「轟」的
一聲,高光的嘴又響了,接著他悲壯地倒下,高遠也當悲壯地倒下,他們看到了周
圍彌漫的硝煙,被炸死的敵人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沒被炸死的又沖上來了,敵人
嘴裡叫著:「你們這兩個小鬼看把山芋秧弄成什麼樣子了,不好割了,快走開,到
一邊玩去。」卻是村裡來的出山芋的人。高光和高遠只好悻悻地站起來,撤出戰場,
把山芋地讓給村裡的人。人們揮著鐮刀,把山芋秧割下來,卷成一大堆,扔到旁邊
的溝裡,地瓜壟就露出來了,埋在壟下的地瓜性急地探出頭來,把地瓜壟撐出許多
長長的口子,用鐵欽一別,地瓜就出來了,紅皮的,白皮的,黃皮的,大的像枕頭,
小的像茄子,長的,圓的,滾在地上,殷實得像元寶,人們看在眼裡,喜在心裡,
這一年的日子有了靠山。
媽媽也在出山芋的人群裡,兩手抱著鐵釵,把山芋從黃土裡挖出來,高光跟在
鐵釵後面,抹掉山芋上的泥,把山芋扔到一堆,一會兒,山芋壟裡就隆起一座座山
芋的小山。等把山芋全都堆成小山的時候,隊長就會帶著一群人,抬著一杆大秤,
一堆一堆地稱好,分給每一家。「高環家的,300斤,淨的。」
「高遠家的,500斤,淨的。」
「水老師家的,200斤,淨的。」
淨的就是除去抬山芋的筐子,單純山芋的重量。隊長叫這兩個字的聲音拉得很
長,隊長的特權和得意在這一聲吆喝裡體現得清楚明白,誰要是敢挑戰這種尊嚴,
誰家山芋的分量就會大打折扣。隊長叫高天民,是高遠的爸爸,高遠常常跟在他身
後,享受一份幹部子弟的榮耀。每當這時候,高光就對高遠充滿了無限的羡慕,他
也會跟過去,與高遠一起,學著高天民的聲調叫著:「800斤,淨的;1000 斤,淨
的。」
輪到高光家了,媽媽就擠到人前,等著收拾自家的山芋,高光也跑到媽媽跟前,
準備接收他們家一年的口糧,關心著分到的山芋個大不大,紅皮的多還是白皮的多,
不時掂著腳尖看看高天民手中的秤,秤桿高不高,分量夠不夠,那心情總有點激動
的,就像是盼著一碗就要到嘴的水餃,或者是一塊就要到嘴的雞肉。
「高尚家的,600斤,淨的。」
明明該是高光家的了,高天民叫出來的卻是高尚家的。
媽媽說:「天民大哥,你弄錯了吧,該是我們家的了,下一份才是高尚家的呢。」
「玩話!我怎麼會弄錯,就是高尚家的,」高天民手扶著秤,頗不以為然地說,
「沒有你們家的,你們家高天中出去找工幹,每個月要交到隊裡5 塊錢,你們沒交,
不交就沒有山芋,這是隊裡多年的規定,你們又不是不知道。」
高天中就是高光的爸爸。
「可是我們家天中才走了不到1個月呀……」媽媽想分辯。
「不到1 個月?他在家的時候也沒當真在隊裡幹活嗎?再說,他什麼時候回來
誰知道?他要是在外面掙了大錢說不定還不回來了呢,他走的時候可是吹下大話說
要掙大錢的,不交錢誰敢分給你們家山芋?」
「可是……」媽媽還想再跟高天民爭論幾句,高天民卻忙著過秤,不願再理她,
嘴裡叫著:「高尚家的山芋,600斤,快來接。」
高天起帶著高尚把一堆堆的山芋倒在地上,高尚數著山芋,得意地看了高光一
眼,笑了笑,什麼也沒說,又去數山芋了。
高光不完全明白高天民的話,可是媽媽沒領到山芋,他知道出事了,而且是因
為爸爸的原因。高光看著媽媽,媽媽的臉沉著,頭髮亂著,兩眼無光,向高天民走
近一點,說道:「天民大哥,我欠著隊裡的錢,你先把山芋分給我們家行嗎?等天
中捎回錢來就還給隊裡。」
「誰知道天中什麼時候捎回錢來?要是他一年兩年捎不回錢來,隊裡可怎麼辦?」
高天民假裝一臉無奈的樣子,「你們還是等著天中捎回錢來再說吧,反正山芋給你
們留著呢,只要錢到,馬上分給你們家。」
媽媽不話說了,呆呆地看著別人家拿出山芋鉋子削山芋幹。
高光把高遠拽到一邊,小聲說:「給你爸爸說,讓他分給我們家山芋吧,回頭
我把我的橡皮送給你。」高光用一隻母兔換到的那塊橡皮是他最值錢的家當,他想
用它換來高遠的同情,換來他們家一年的口糧。
高遠真是夠義氣,跑過去對著高天民耳語了幾句,高天民卻大喝一聲:「小孩
子懂個屁,滾到一邊擦鼻子去!」
高光默默地走回媽媽身邊。
媽媽看見正在削山芋幹的水老師,走過去,小聲說:「二妹妹,看在孩子的份
上,借給我5塊錢,交到隊上,我好能把山芋領出來。」
媽媽與水老師是她嫂,水老師是民辦老師,一個月6 塊錢,她丈夫,也就是高
光的二叔,在王橋公社當售貨員,吃國庫糧的,能掙錢,水老師家肯定有錢。可是
媽媽與水老師合不來的,前幾天還吵過架,高光家的蘆花公雞跑到水老師家的院子
裡,吃了水老師家的米,水老師把蘆花打出來,明明知道是高光家的,當著高光的
面罵道:「這是哪個雜種家的雞?」水老師自己沒有孩子,不喜歡別人家的孩子,
常常叫別人家的孩子「雜種」。正好媽媽聽見了,就跟她吵了一架。
媽媽怎麼能去借水老師的錢呢?
「錢嘛,我們家倒是有,可是……」水老師的眼看不清人,斜著媽媽。
「求你了,二妹妹,過去都是我不好,看在咱們一個婆婆的份上,看在高光是
你的學生份上,借我這一回。」
媽媽的聲音像是要哭了。
「唉,誰讓咱是姐妹來。跟我回家拿錢吧,不過別說是借我們家的,要是讓高
天總知道了,隊裡會說我支持勞力外流,那我的罪可就大了。」
媽媽把錢交到高天民手中的時候,太陽要落山了,晚霞照著媽媽的臉,嘴唇哆
嗦著,頭髮被風吹起來。高天民收了錢,看也不看媽媽,叫一聲:「高光家的,40
0斤,淨的。」
高光家的山芋個小,大部分是白皮的,這在山芋中是下品了。紅皮的山芋最好,
澱粉含量高,曬出的山芋幹多,白皮的水分大,曬不出多少山芋幹來。旁邊高尚家
的山芋就是紅皮的多,白皮的少。高尚家與高遠家是近門,而高遠的爸爸高天民是
隊長,這其中的道理是很明白的。媽媽看得出,可是媽媽不說什麼,低著頭把山芋
收成一堆,高光也看得出,高光想罵人。
「奶奶的,欺負人。」高光罵道。
高天民偏偏聽到了,瞪著大眼問道:「小高光你罵誰?」
「不公平,有人家紅皮的多,可我們家紅皮的少,白皮的多。」高光不怕高天
民瞪大的眼睛,他要說出來。吃了虧還不敢說,那不是白吃虧了嗎?
「白皮的多?白皮的多可是你們家的福氣呀,你們家有那麼多白皮的,別人家
想要還要不上呢?白皮多好呀,又細又嫩,一掐淌水。」
高天民說這話的時候也斜著媽媽,周圍的人都聽出來是什麼意思,轟地笑了,
媽媽正削山芋幹,沒有聽見。高光不明白這話什麼意思,聽見眾人笑,知道肯定不
是什麼好話,就罵道:「日你媽,你媽還是白皮的呢!」
高天民不笑了,叫道:「你個小雜毛竟敢罵人?」
媽媽聽見高光罵人,訓高光:「高光再罵人要挨打了,快過來擺山芋幹。」轉
過頭又對高天民說:「對不起,天民大哥,小孩子不懂事,你別當真,就當是罵我
的了。」
高天民又去分地瓜了,還是拉著長長的聲音吃喝著:「淨的……淨的……」
高光走到媽媽跟前,蹲下去擺山芋幹。高強和高進也來了,高強抱著一個山芋
鉋子削山芋,高進跟在他後面擺山芋幹。山芋鉋子是一種很簡便的工具,專門用來
削山芋的,一塊木板上裝了一把刀子,刀子下面挖子一個薄薄的縫,用手往刀上推
山芋,一片片的山芋幹就從下面的縫中飛出來。媽媽把鉋子按在地上,推著山芋在
鉋子上來來回回地動,發出喚峻的聲音,鉋子後面堆了一大堆山芋幹。高光用一個
小籃子挎著山芋幹,從地頭上擺,擺在坷垃上,不一會兒就擺了席那麼大一片。山
芋幹白白的,薄薄的,蕩漾著山芋的甜味。高光一邊擺著,一邊咬一口山芋幹。餓
了,沒有別的東西吃,要到削完了山芋,擺完了山芋幹才能回家做飯吃的,高光先
吃幾口山芋幹,甜甜的,好吃。
高強不像媽媽那樣做,他用左胳膊夾住山芋鉋子,左手托住,右手拿著山芋往
刀子上推,山芋幹就從後面的縫中飛出來,雪片一樣,落在地上,又像擺成人字形
遠飛的大雁,飛累了,落在地上休息,高強的手動得多快,山芋幹就飛得多快,像
漫天飄揚的梨花,也像出殯時撒在路上的紙錢,揚揚灑灑,落得滿地都是。
整個河灘地都是削山芋幹的人,到處都響著喳喳的聲音。太陽沉到西山後面去
了,天光暗淡下去,迷股的夜色中,白白的山芋幹擺了一地,像是剛下過一場大雪。
兩三天后山芋幹就曬乾了,收起來,放到囤裡,才保險了。
高光覺得高強的動作很美,雪片飛揚的景象也壯觀,手裡就忘了擺山芋幹,媽
媽的山芋鉋子下積了一大堆。本來就是很枯燥的工作,不適於小孩子幹的,有了好
看的景致,怎麼能不看呢?高光看得出神,說道:「大哥,讓我試試吧。」
高強很不屑地說:「看把你能的,我都很吃力,你以為這是鬧著玩的,快擺。」
媽媽不催高光,看了遠處的水老師一眼,對高光說:「高光,你二嬸家就她一
個人,忙不過來,你去給她幫忙吧,叫上高遠、高環,她可是你們的老師呢。」
高光像是被放了假,扔下提籃就走,叫了高遠,又讓高遠去叫了高環,他還不
跟高環說話,可幹活的事是不能落下她的。
他們三個一同走到水老師的地裡,說道:「水老師,我們來給你幫忙。」
「好,好,你們快幫我擺地瓜幹。」天要黑了,水老師更看不清人,憑聲音知
道是高光們。她削出了好多,都沒擺,一個人,光顧上削了。水老師是高皇路給山
芋叫地瓜的人中為數不多的幾個之一,還有一個是高天起。山芋是土話,地瓜是學
名,他們都是老師,都是有文化的人,自然不能說土話。水老師尤其注意這一點,
她把地瓜兩個字說得很響,像是挑在舌尖上吐出來的。
「擺地瓜幹,擺地瓜幹。」水老師說。
高光們也都學著她說:「擺地瓜幹,擺地瓜幹。」
水老師累得氣喘,高光們擺地瓜幹的時候,她去地頭上喝了一口水,山芋鉋子
——不——對水老師來說應該叫地瓜鉋子,就扔在地上,高光看見了,對高遠說:
「你會用胳膊夾著鉋子削嗎?山芋幹能一片片地飛出來呢。」
「我不會,」高遠說,「你會嗎?」
高光本想說不會,可是這時高環看了他一眼,他壯著膽子說:「我會,我削給
你看。」
高光學著大哥高強的樣子夾起鉋子,拿起一塊山芋,咬咬地削起來,果然感覺
很好,山芋幹一片片地飛出來,直接飛到地上,不用擺了。高光削得很得意,削了
一塊又一塊,速度越來越快,高遠叫好,高環也看呆了,高光就削得更起勁。削著
削著,突然看見鮮紅的血從鉋子上流下來,滴到山芋幹上,染紅了山芋幹,高光的
大拇指推到刀片上,從手指肚中間削出一道深深的口子,手指肚割成了兩半。高光
為了保住面子,竟然不叫疼,只是咬著牙,攝住了手指頭。
「高光的手破了,高光的手破了!」高遠叫起來。
水老師聽見叫聲,遠遠地問道:「怎麼了?怎麼了?」
高光不敢聲張,捷住大拇指,血還在往下滴。高強聽見叫聲跑過來,扯開高光
的手,抓起一把細土,撒在高光的傷口上,細土馬上變成血泥。
「疼嗎,好兄弟?」
「不疼,大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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