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很醜
序
這是一部成長小說。
中國幾乎沒有成長小說,甚至沒有「成長小說」這一概念。在兒童文學與成人
文學之間,有一大片開闊地帶,長久地荒蕪著。有一些小說家,因為沒有獲得這一
概念,在涉足這一地帶時,總有一種「無名」的感覺。他們無法確定自己的位置,
結果是兒童文學嫌它故作高深、不合兒童文學的接受尺度,而成人文學又嫌它過於
淺薄、難入成人文學的領地。長期以來,這批小說家就處在這樣一種尷尬之中而無
可奈何。
現在已到了命名的時候了。
大約在兩個月前,我與安波舜先生在北京見面時談起這一點:我說,由於沒有
命名,這一大片開闊地帶無法成為小說創作的資源,實在可惜;中國應該有《麥田
的守望者》和《安吉拉的骨灰》這樣一些作品了。它什麼也不是,它就是它,它就
是這樣一種東西,它叫「成長小說」。一旦命名,一切都將會變為自覺,並一切皆
能順理成章。名不正,言不順。命名之日,就是它區分於其它,而獲得合法地位、
從此獨霸一方天下之時。
桑地的小說,之所以呈現出目前中國小說中這樣一種不多見的形態,就在於他
從心裡認定了這個概念。他知道自己究竟在寫一個什麼樣的作品——在做一個什麼
樣的「活」。這部作品在迎接中國成長小說的興起並使其成為一道獨特的風景方面,
先聲奪人。
作品雖然還是寫一個少年,但由於定位在成長小說,因此也就沒有太多的忌諱
了。在單純的基調中:作者盡可以大大方方地融入雜色。它將一個人的成長過程,
處理成既是純淨的又是繁亂的、痛苦的甚至要時刻面對醜惡的過程。它寫出了一個
人的成長之艱難,那個叫高光的少年,小小年紀,卻承擔著社會的、人性的重大主
題。他的成長,絕非是在和風細雨之中,更非是在陽光普照之中,而是在連綿不斷
的物質與精神的窘迫之中,在連成年人都會感到身心疲憊的欲望與規範的惡戰之中,
在仁愛與殘忍的相拼之中。成長過程既是可歌可泣的,卻又是不堪回首的——它甚
至還在清新的空氣中飄散出少許血腥的氣味。
成長,是喜劇的,也是悲劇的。
正是因為如此,我們才可能指望高光在他行將結束少年時代時而轉入一個高質
量的人生。
桑地讀了三年博士。
渴求理性、超越混沌,無可非議。人生的高度,是由理性的高度決定的。理性
是人生夜空的燈塔。正因為如此,人類才前赴後繼、不顧一切地去追求理性。但因
為種種緣故,理性卻會在特定的情況下,束縛甚至損壞著人的直覺與悟性,而直覺
與悟性卻是人逼近事物內境的必不可少的神奇力量。文學創作似乎又比世界上的任
何一種行當、職業都更加需要直覺與悟性——沒有直覺與悟性參與的創作活動,注
定了是一個機械的、僵直的、毫無創造美感與快意的活動。
因此,在桑地的三年博士生學習期間,他的這些能力是否會被保護而不受損傷,
一直是我所擔憂的事惰。我不願看見一種活生生的創造力,卻在三年寒窗之後,反
而顯出委頓、鈍化與老氣橫秋。我只希望看到理性激活了這種能力,並使其昇華,
從而變得更加風風火火、僻啪作響。三年學習只能是一種臥薪嚐膽的修煉,而絕不
可以是日甚一日的腐蝕與退化。
理性既可以使人獲得走向廣闊的空間所需要的多種方向,也可以使人失去闖蕩
空間的能力而只拘困於一條羊腸小道。桑地讀書的三年,又正是那些看似新穎別致,
但卻極容易墮落或衰敗為繩索與枷鎖的各種理論洶湧氾濫之時。絡繹不絕的理論書
籍與層出不窮的理論課程,儘管使無數渴望知識的學子們有醍醐灌頂的興奮與驚醒,
但或是由於理論本身在機制方面的原因,或是由於接受者在對理論接受過程中的立
場喪失等原因,一些人在理論的「狂轟濫炸」之中而頭暈目眩,不知不覺地走進了
思維的羅網,走進了匠氣味十足的枯索境界,甚至走向了欲回不能的荒誕。而桑地
在三年的理性風暴中,既接受了莊嚴而神聖的洗禮,卻也同時保住了那份無比珍貴
的直覺與悟性。當有些人面對一部佳作而卻在那裡毫無情感亦毫無美感地製作分析
性圖表、敘述2、3、4、l的結構序列時,他卻在那裡匿笑,並隨即扭頭走開了。
三年的書沒有將他念壞,而是,明顯地提升了他。
這部《看上去很醜》就是例證。它是他心甘情願、心悅誠服地接受理性,同時
又不被它所傷害的一份證明。它是桑地迄今為止寫得最好的作品。
桑地作品的風格與今天的一些大學生的作品風格完全兩樣。這些大學生寫作品,
總沉浸在那樣一種格調之中,文字間有些小情趣,也時常會有一些尖刻的文字,在
語言上差不多都愛用那樣一種無病呻吟的口吻。而這一切都是為了掩蓋經驗的不足。
桑地不缺經驗,因此,他完全可以不像他們那樣去寫一一他們寫著寫著,就會走到
絕路,就不能再維繫下去,而桑地卻不會。《看上去很醜》所提供的信息是:他的
經驗可以保證他在相當長的時間中進行很充實的寫作。
文學還是要回到經驗上——那樣一份獨特的、絕不會雷同的個人經驗上。
高光這個形象因得經驗的堅強支撐,所以顯得虎虎有生氣。
曹文軒
1999年5月9日于北京大學燕北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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