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以後都市
空蕩蕩的小寡婦
星竹
這一早上,么妹來到店門上,門鎖竟是扭開的,她怔了一下,推開店門,人便
像被燙著了,驚得尖起一嗓。臨街店鋪裡的人,聽到喊聲,全都慌神跑過來,伸頭
探腦。么妹的店鋪,麻麻糟糟亂,一片倒海翻江模樣,貨架趴在地上,貨物零零散
散。竟是被賊偷盜了。
么妹傻在門上,僵成一根木頭。街人嘰嘰喳喳,說么妹這下,最少也得損失近
萬元。眼下年關將至,這一禍害,么妹不一定還能撐得起。么妹軟塌在地上,臉上
菜色青黃,接著就哭了起來。么妹孤家寡人,平日並不總是睡在店裡,盜賊一定知
道這點。
當日么妹報了案,然幾天過去,連那賊人的影子也沒見。派出所老張說,事屬
小偷小摸,大案要案都忙不過來。么妹聽了,酸酸哭一鼻。鄰店的張家女人過來,
立在門上看一陣,說么妹,你咋也得雇個夥計了,人越是捨不得,越要出事哩,該
破財破財,找個人看管著,到時有個喚聲,咋也頂用些。
么妹琢磨是理,誰家開店,孤單單沒個幫手呢。眼看到了年前大忙日,多個人
手,總才對路。次日早上,么妹也就找了個夥計來,夥計姓王,本要找房住下,么
妹就讓他看店連住房,白天一同賣貨進貨,搬搬運運,出些力氣,晚上睡在店裡看
房,將就湊合,也算兩全其美。
店裡有了幫手,么妹總算喘過一口氣來,只是兩人開銷,日子更緊,么妹心想,
說啥也得熬過年前這段苦日子。
誰料,那日早起,店門卻又大敞大開,一股寒氣由性子在門上吹,么妹怔愣一
下,忙去臨街鋪子找那夥計,卻沒有一點蹤影。么妹慌慌轉回店,又去找那錢匣,
這時她心上已經一陣陣撲騰,分明感到幾分不祥。錢匣裡果然空空蕩蕩,么妹激靈
冒出一身冷汗水。街人看么妹臉上厚著一層驚白,知道事不對了,都圍攏來,至尾,
都歎聲,料定那夥計是跑了,一準還偷了啥。么妹點點貨物,果然是缺了啥,加上
錢匣裡的零用,一共夠上兩千多塊。損失雖然不多,但么妹如此倒黴,總是背興,
不覺淚又流出來。街人看了,都怕連累,扭身匆匆走散。
么妹哭罷,關門點了長香,供了桌上菩薩。淒悽楚楚聲音,讓那觀音娘娘,拉
她一把,最少不要再出事情。門外,臊嘴娘們兒,反似刀子刮過來,說那夥計,准
跟么妹有一腿兒。么妹晚上關緊店,插嚴門,盡剩男女倆兒,誰知黑裡鼓啥。么妹
粉皮嫩肉,一笑一狐媚,黑燈瞎火,哪個經受住,兩人床上一準擰麻花兒。有人說
那小子近來刀子瘦,准被么妹吸幹了精血,抽光了骨髓。咋看咋如街上一柴狗,不
跑等啥哩。西街這塊兒,一街破嘴爛豆腐。
就這時候,街上突然傳出話,說趙仁、李大炮等人,都想趁這機會,奪下么妹
的這間店鋪。這消息讓么妹愣怔。么妹不知,這幾天裡,那狠毒毒的詭計,已經從
暗裡泛了上來,正在西街上蔓延。西街上的生意人,個個都狠,吵吵么妹關店的音
音調調,似已敲響的鑼鼓傢伙,么妹關張日子,真像過不了這年。
這天晚飯過後,么妹火火急急,跑去提前交了吳媽一千塊錢的房租費。吳媽驚
著,說么妹,你這是幹嗎?咋像個趕死鬼!
么妹勾了頭,她想吳媽不會不清楚,這幾日,她因倒黴,總有人暗下想奪她的
這間店鋪。她不能因為給不起房錢,再讓吳媽不放心。吳媽猜中了么妹心思,嘴上
卻說,么妹,千萬別想得太多。
這日早上,天氣冰冰涼涼地冷,黃黃的日頭,稀稀鬆松。么妹立在門上,眼巴
巴地等著一個人。她向街上死瞧一陣,又死瞧一陣。么妹茫然多日,終想明白一件
事情,現在她咋也要找個人,為她伸把手,不然日子真就難熬下。
那人若是轉了來,么妹准就啥都依了他,摸一把,親一口,她都接下就是。么
妹終於想通,人生在世,總要過了眼前這一步,不然咋有那麼遠呢,只有盡剩等死
哩!
年關將至,整個西大街,都要炸了一模樣。這幾日上,從早到晚,人都丟魂一
般。店鋪門前,一面面幌子,在風裡劈裡叭啦響。幌子下站滿笑佛似的老闆。眼下
這景,各家一個月的收入,便能頂上小半年的光景。生意人都紅了眼睛,整日扯嗓
高聲叫,鬥架雞般仰脖不停閑。
而么妹的店鋪裡,卻是少有的冷清寡寂。在最該進錢的時候,么妹的店裡卻蔫
得沒有一絲響動。這會兒的么妹站在門前,迎著刺刺冷風,向街上深一眼、淺一眼
巴望著,是等著那憨人朱喜貴。喜貴三天兩頭,便會自動邁腿進來。
么妹不知今天喜貴來還是不來。么妹難就難在這裡,她不能主動去找喜貴,那
便要惹下許多是非。么妹是個寡婦,人又花兒樣動人,還長著一對兒惹男人的大奶。
平日不咋,也要遭一街女人恨幾回,編一街筒兒腥臊故事給她。風言風語,一直伴
于么妹左右,一動身,一邁腳,便准抖下一堆風騷來。
前年么妹男人死于水淹,事情險些把她掀倒。她癡癡呆呆地半年過去,便狠心
把孩子送回了娘家,租吳媽一間街面房,開起了這間小店鋪,搖搖晃晃,支撐到今。
去年裝修,購置櫃檯,花去小兩萬塊。那錢,都是偷摸和朱喜貴借來的。
喜貴是個憨人,一臉紅紫疙瘩,大頭大耳闊鼻,總想啥時摸下女人,可街上女
人見他只笑。喜貴心裡的女人,也就落下寡婦陳么妹。
冬日太陽,黃黃軟軟,掛在鎮子中央,像個不明不亮的黃柿餅兒給地上鋪了淡
淡薄影子。么妹似片枯葉,抖抖索索,在門前愣望著天。她身後的貨架上已經稀鬆
得不見了啥,也似這數九寒天,冰冰冷冷沒了一絲熱乎氣。么妹不覺突然想,大概
不久,她真的是要完了。這樣等下去,早晚也會把她逼瘋。這想法使她心上忽悠一
下。她趕緊回到店裡。這時門上傳來咚咚的腳步聲,隨一聲門響,推進一街喧鬧。
么妹臉上,不易察覺地露出一絲笑。這是朱喜貴,她終於等到了這個死鬼。喜貴人
已立在門上,么妹卻不回頭,裝做無事模樣,不知門上是個誰。喜貴立在那旮兒,
掛一臉破破爛爛笑。
么妹頭不回,直身說一句,今個關張,看不見沒貨!
我是朱喜貴。喜貴喊一嗓。喜貴是憨,感覺不到么妹這是要故意繃一繃。么妹
擰轉身,真想罵他一通哩。喜貴貪婪地瞄著么妹一張漂亮臉,又瞄那胸。么妹的胸
脯高高的,裡面裝著一對兒惹是生非的大奶子。西街上的男人,沒個不愛。
么妹被喜貴看得就像被他抓住了奶子不放,她退一步,卻又猛丁兒想,今個兒
是要求他喜貴呢,便又往喜貴跟前邁一步,使勁想,不管整啥法兒,也要讓喜貴幫
她一把。喜貴長一副傻腦子,倒也看出,今個兒么妹對他很好哩。
么妹又往前邁半步,身子幾乎貼住喜貴。喜貴不知么妹這是啥舉動,一腔熱鬧
情感,頓時在腸胃裡翻騰不已。他突然伸出手,猛地在么妹的胸上摸了把,又忙縮
回來,雖然隔著厚厚的衣服,卻似占了多大個便宜,慌張得退一步,跟著自家倒先
嘿嘿笑起來,一臉的不自然。
么妹輕聲道,你就會占這便宜。事情反就成了喜貴欺負女人哩。
喜貴聽出今個么妹不惱。色膽又漲漲,猛地拉下么妹的手,總算破了往日的老
鼠膽。
么妹裝做不理,心想,喜貴這樣子,早晚要被別的女人耍。喜貴太傻憨,總也
看不出深淺來。喜貴臉上掛了一絲滿足感,等著么妹的罵聲哩。要是平常,么妹准
要瞪眼罵幾嗓兒。那時喜貴就咧嘴笑一笑,挨完罵,狗癲狗癲退出去。
么妹今個兒卻沒罵,喜貴扭扭身,疑疑惑惑找罵聲。么妹邁一步,突就拉起喜
貴的手,飛快瞟眼門外,把喜貴的手猛地放在自己胸脯上。喜貴絲毫沒料到么妹這
一手,嚇得驚驚顫顫,紅臉紅脖,嗓眼兒裡乾澀澀的好難受。可手已按在了么妹的
奶子上。他渾身麻酥,肚裡就像灌了老燒酒,頓時感覺,該了么妹一大堆,幾輩輩
也還不清那債。
么妹是女妖,喜貴猛丁兒就想起一街人的這個話。么妹說,喜貴,我沒貨了,
你得幫我進貨呀,這個年關,我就靠你了。那聲,那調兒,似猛地把一座大山扔過
來。喜貴心裡咣當一聲,五臟六腑都往下墜。這時的么妹已經飛快地閃開身子,離
得喜貴幾尺遠。喜貴怔在那裡,身上的熱勁還沒退,但終將是醒轉來,似玷污了么
妹一模樣,慌張著,一臉醜兮兮,愣怔怔模樣。
門外光線,已近晌午,斜裡照於窗上,半白半暗。么妹正正衣服,這戲算是告
一段落。你要多少錢?喜貴張開嘴巴,因摸了么妹的激動,使他的聲音還在顫抖。
借你兩萬塊,不能再少了,過了年就還。么妹急切著,眼睛火辣辣地盯住喜貴不眨
眼。
喜貴立著,像根木頭,在想咋樣才能從家里弄出兩萬塊?要是別家,無論哪家,
喜貴拿出三萬塊來不打緊。可對么妹,他爹那關卻不好過。要說心思,喜貴借錢給
么妹,白給才對他胃口,給得像一個鍋裡才對頭。可爹那關咋辦?平日爹走在街上,
目光總是搓成繩索,瞄著么妹的小肚子,死盯死瞅不放,好像他傻喜貴,早晚要在
那旮兒生米做成熟鍋飯,讓一街人笑話。
么妹看著喜貴立成一根兒死木頭,道,喜貴,你回去再想辦法,我可等著你啦。
喜貴走後,么妹的心情反而變得更糟,她突然覺得喜貴根本沒有把握。至尾,
待完全冷靜下來,她幾乎肯定,這如同空等沒有兩樣。
時間已是中午,冬天模模糊糊。街上的叫喊聲不但沒有減弱,反而隨著更多來
逛西街人的腳步,形成更高更猛的聲浪,聲浪一波波蕩著,簡直就像一個燥熱難擋
的夏日。這一街的叫鬧聲裡,是應著一街人的活法。西街人就得這樣亂亂哄哄,混
混沌沌才能過下去。誰靜下來,誰就等於被人吃掉,擠垮,丟了性命。在這西街上,
誰也逃不脫這累人要命的活法兒。誰敢清靜哩,那是最不敢的事情。
這會兒,么妹明明白白有一種感覺,或者她很快地被一街人吃掉,或者她的身
邊就必須發生意想不到的奇跡。么妹被這個幻覺支撐著。隨著這個幻覺,么妹心上
那若明若暗的東西也一直飄忽著,她的右眼也開始跳個沒完。隨著這跳動,一個人
影開始在她的心裡漸漸擴大。
這人就是張永慶。在這個關鍵時刻,么妹不能不想永慶了。這使她先是打了個
冷顫,一陣哆嗦過後,么妹罵一聲,狗日的,要是人,這時你咋也應該露一面。么
妹愛著永慶,可也恨著永慶。兩人的關係,要說早就斷了。但兩人要見,轉過三兩
個街角,也就見著了。可兩人都避著躲著。往日愛時,么妹老想咬永慶一大口,後
來恨時,也想咬他一大口,無論愛時恨時,么妹都對自己說過幾回回,再不想那狗
日了!可心裡卻生生忘不了,丟不下。平日只要一絲牽動,那整片的情網,就會被
牽動起來。
永慶不像喜貴,永慶就是永慶,永慶敢在半夜裡,穿過一條兩條街巷,咚咚敲
開么妹的門,進屋便把么妹抱在床上,熱火朝天幹一通。事完,再說那說不完的事。
么妹本來等著永慶來娶她,一天兩天,從春到秋,熬日中直等得那熱焰熄了,
永慶也沒辦到。永慶有女人。永慶那女人母狗般野性。去年這會,拿菜刀找過么妹,
沒哭沒鬧,放下鐵定的話,說你們再有半點來往,我就剪斷永慶那根驢聖,豁開你
的褲襠。
那一陣子,么妹的臉色終日如一片幹黃菜葉。過後永慶痛打了自己的女人,是
插了門,任一街人死敲不開。聽那聲音,一街人都說,准要死人。然卻沒有,打完,
門至敞開時候,門裡的兩人,言歸於好,永慶再不和么妹來往了,狠下一頭,和自
家女人一心過日子。
么妹現又想到永慶,一想到這個雜種,她心裡便火燒火燎那勁。么妹不想再和
永慶有那事,她受不了那一來一往之後的煎熬與貓樣的躲藏。她只是希望有人能來
幫她一把。她要度過這個要命的年關。
結果,這時候,門上果就晃進一個人來,不是么妹想像中的永慶,而是劉奇劉
老闆。劉奇是開布匹店的,手上總有兩錢。劉奇這麼晃進來,就讓么妹有些驚愣,
么妹想什麼,什麼不來,怕什麼,什麼卻到了,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么妹的心已
經隨著劉奇的到來而懸了起來。
劉奇的目光故意在空曠了的貨架子上瞟來瞟去,他點了煙,舒坦地吸一口,似
看了么妹就要關張的模樣。這幾日,西街上想拿下么妹店鋪的人,並不只是趙仁和
這個劉老闆,狠毒詭計的人總有幾個哩。
劉奇張開嘴,說么妹,你連貨都進不起,死撐啥呢,這年月,做生意,辦鋪子,
又不是養娃生孩子,外面沒個關係,家裡沒個男人怎麼行,這不活受死!劉奇的話
不冷不熱,卻落得很是地方。
么妹扭一下身子,要說啥,卻又咽了回去。心想這礙你狗日啥事!
劉奇接下說,你要賠了,還不如這就放手哩。這年年關,我看你是過不去了。
劉奇不想和么妹多磨牙。他掐滅煙,又正了身子說,我就說痛快的,這日子上,誰
也別太多廢話,放跑了大錢,在這裡磨牙不值得。你把這店和貨讓給我,明年房錢
肯定還得漲,每月至少一千五百塊,多了還要翻一倍。吳媽是不好意思跟你開口哩。
我給你一個整數,兩萬塊。你可以擺個臨時攤兒,照樣過日子。西街這旮兒,沒人
再給你兩萬塊了,你這點貨不值兩萬塊。你要想好了,就給我個話兒,年前年後都
成。說完,他車轉身,邁出門,淹進一片繁鬧裡。
么妹真想哭一鼻。但她猛丁兒想到,或許,劉奇已經找過房主吳媽了。她怔了
一下,驚出一身冷汗。那麼吳媽一準是同意他來透話的,不然劉奇不會這樣坦然。
這使么妹癡癡呆呆地愣了好一會兒。她心裡七上八下,不知道落在她頭上的到底會
是什麼事。
這時候,她希望永慶出現的念頭變得不再朦朧,而是希望永慶一腳踏進她的鋪
子,哪怕只說句貼心話,讓她好好哭一通。
也許在這個年關上,她么妹真要敗下陣來了。么妹突然從心裡打了一個哆嗦,
其實這個事實已經鮮明無比地擺在眼前,還有什麼呢,店都已經空了啊,她連進貨
的本錢也借不到。
么妹希望永慶來,卻不敢相信永慶真會來。永慶卻真的來了,隨著門上一股冷
風,夢般立在么妹跟前。永慶是在早上,突然聽說么妹準備退店的消息,他是為了
搶在別人頭裡,買下么妹的店鋪。永慶這樣一腳跨進來,嚇了么妹一跳。她等著永
慶,見到永慶真的來了,卻不知他來做啥。永慶走進來時,臉上沒有半點表情,隨
手吱一聲,關了店門。店裡立刻暗起一層,灰灰濛濛一團兒。
你來幹嗎?么妹望著被關上的店門,夢般驚著,疑惑地望著永慶。永慶走到么
妹跟前,猛丁兒伸出手來抱住么妹,他竟還是老樣,還似從前。么妹很久沒被男人
碰了,身上軟了軟,可忽就冷了眼,一下跳開了。你別,她說,我不想這樣。永慶
臉上擰了下,人就立住。
屋裡突然顯得奇靜,靜得讓人難以忍受。街人走動的腳步聲,很響地從門縫上
傳進來。么妹就是不能見永慶,一見永慶,她就像被永慶整個地攥死了。她對喜貴
的那一套,在永慶身上沒有一點用處。
你還躲我,永慶說。么妹突然想到,她正要向永慶借錢哩,現在這世上,只有
一個永慶了。她的眼睛亮一下,接著低了眼皮,又如被永慶掐死了一回。永慶就看
出來,又將她抱住,在她臉上親了口。永慶的喘氣裡帶股熱浪。么妹一下就麻酥了,
軟塌了。她本能地掙扎了一下,但卻不強烈。永慶一隻大手,就毫不客氣地伸進她
的衣服裡,拼命在奶子揉搓著,嘴裡吭哧吭哧,我想死你了。永慶說。這話一下刺
傷了么妹,么妹猛地掙脫了,整理一下被弄開的衣扣。
永慶看到么妹臉上掛著淚珠,他愣一下,沒有再動。說,么妹,聽說你要關張
讓店了,多少錢,給我咋樣?
么妹全然沒有料到,永慶是為來買她的店。么妹驚著,臉上立馬秋黃了,身子
晃了晃,她猛地高了嗓子,你聽哪個說我要讓店?
永慶咦了一聲,轉轉眼睛,看看空了的店鋪,目光再次移到么妹臉上,好像一
切並沒啥錯。么妹咬咬嘴唇,眼裡透出一股冰冷,她想,這一定是吳媽放出來的話,
吳媽是在試探,看有誰肯租這店。看來,吳媽已經打定主意要換店主了。那麼事情
就比她么妹想的還要糟糕。
永慶把目光重又向貨架,貨架上分明空了幾層,缺少貨物的地方,暗影空洞,
缺了生氣。整個店鋪都顯出寒氣。永慶偏下頭問,你不關店,這是做啥?
么妹臉上掛著薄霧般的灰色,說,永慶,我沒錢進貨了,我要進貨。么妹的聲
音嘶嘶啞啞,似門外冬日一陣陣吹著的冷風。你借我兩萬塊怎樣?不然我就等死了。
永慶張大了嘴巴,愣在那裡,一點沒有料到么妹已經是這個處境。
我得做下去,咋也不能關張啊永慶。么妹拉出少有的哭腔兒。這聲音從近到遠,
把疏遠了的永慶一步步地拉了回來。燈影裡,永慶看到,么妹臉上的淚水抽抽動動。
他沉一沉,說,么妹,我還以為你真要關店呢,原來是有人算計你這店哩。永慶一
下也就明白。這種事情,在西街上並不新鮮。么妹說,就是奪店,下黑手哩,開布
店的劉奇前晌來過了,吳媽那邊,一定也想漲些房錢。
永慶往空架子上死盯一眼,掏心窩子般說,明天我給你拿三萬塊,你得趕緊進
貨了,不然橫豎再賺不到哪兒,什麼時候,遠近就這幾十天工夫,再等下去,真就
等死了!么妹的臉上,頓時也就有了軟顏色,她趕緊說,我知道,我知道,可我一
個寡女人,誰敢沾呢。
永慶怔怔,像是剛剛想起,么妹是個寡女人。便又邁一步,抱住么妹,在越顯
靜了的傍晚,一切也就隨之靜了下來,一切將要過去的平靜,使么妹沒有反抗。任
永慶一雙大手,在胸上摸來摸去揉搓,她閉了眼睛,輕聲哼著。永慶摸著她的奶子
道,放心,明天我給你拿三萬塊。好像這是代價。么妹也就依了這三萬塊。
么妹又讓永慶弄了回。她不能在這個要命的年關上,被人吞掉。
永慶走了,給么妹放下一個平整而又愉快的希望惦念著。只要明天永慶拿錢來,
么妹立馬就可以進貨了。那樣,一切都會變過來,一切的憂愁急慮,一切的驚恐驚
顫,就都會被掃蕩。接下來的日子,便是風平浪靜。么妹心裡漸漸明亮起來。店裡
也就顯得暖和了,她還聞到永慶身上留下的絲絲煙末味兒,這味道說明一切都是真
的。甚至她覺得,事情已經如此了,什麼都解決了。這時她覺得肚子餓了,她快樂
地想。你看,這是幾天來,她第一次感到肚子餓。
如此好的心情,使么妹即刻想到一件事,那就是吳媽那邊。她再不能讓吳媽因
為擔心她交不起明年高漲的房錢,而去散佈換店主的言論。她要主動地把房價漲上
來,幹嗎讓老吳媽心裡打鼓呢。么妹想得很對頭,這一刻,她的思緒敏捷而不混亂
了。
於是,她吃完晚飯,便主動去找吳媽了。她想,吳媽看到她主動要漲房錢,一
定會高興死。一路上,么妹的腳步很有力量。吳媽見到邁進門的么妹,愣了一下,
顯然沒有料到她會來。么妹感到了,爽爽快快地道,吳媽,我想好了,明年我還得
租您的店房,房費漲到一千五怎樣?說完這話,么妹等著吳媽臉上躍出的喜色。她
知道當初吳媽租給她這間房的時候,暗裡是有些後悔的。吳媽要是租給別人,就會
得到更多的實惠,如今人做事情,都講個實理,人情早就無關緊要了。
然而么妹並沒有看到吳媽臉上有什麼,一點也沒有,么妹反而愣住了。她突然
意識到,一千五百塊原來並不是吳媽的希望。難道一千五還不行嗎?么妹的心猛地
顫了下,像一棵乾枯的再也經不住啥的玉米稈子,被冷風吹得抖了起來。她恍惚著,
不知吳媽想要多少。她猛丁兒想,會不會早有人給了吳媽更高的數目?
這想法讓么妹的臉上冒出了汗水,似轟地倒塌了啥,難道她真的完了嗎?吳媽
也不肯給她一條活路了。
吳媽也是寡婦,且艱辛地在西街上活了一生。如果連吳媽也不放她這一把,她
么妹真是沒有活路了。
吳媽,不然你說個數,我不還價。么妹淡了臉,準備吳媽漲到一千七或一千八。
而她身上那點熱力,進門時的衝動,已被這一刻消耗得無影無蹤。兩個寡女人對坐
著,誰敢不吭氣,人都死了樣,么妹,吳媽,這世界,全都死了的模樣。
半晌,吳媽終於歎了聲,像是很費勁地掙扎了下,望著么妹說,么妹,早有人
說到兩千塊了。吳媽的神態平靜著,口氣淡到一個地步,但聲音卻刀子般,在么妹
心上猛地刮了下。
么妹倒吸了一口涼氣,兩千,真的是翻倍了。她差點倒下去。一個月兩千塊的
房租費,么妹驚著,臉上飄過絕望的神色。吳媽強笑笑,是為讓死了般的么妹活轉
來。她緩口氣道,么妹,我知道你難。
么妹突然不想再說啥。她說,好吧吳媽,就這樣……
這一夜,么妹心上針紮般不對勁,她在半睡半醒中朦朧著,巴望著天色快一點
亮起來,然後永慶或是喜貴,給她送來那筆要命的款子。拉著立馬去進貨,把這越
來越難的日子,趕緊抓牢住。
次日天還沒有亮透,么妹就在霧濛濛的天氣裡爬了起來,她感到嘴裡不是味道,
有些發苦,她愣一愣,她想自己可不能在要命的節骨眼上病倒了。那樣她就完了。
於是,為了預防不測,她從亂糟糟的盒子裡翻找出些不知何年月的去火藥。她想,
她一定是火大,胃口都被頂住了。她這樣判斷後,便把去火的藥丸兒吞了下去。么
妹總是這樣胡亂地吃藥,與胡亂的生活沒有兩樣。
只一會兒,整個西街,就又顯出熱鬧非凡的景象。更多的店主,則把貨物直接
擺到門外去,在門前支一張床板,或搭一個貨位,似一隻只攔路虎,張大嘴巴等待
著。一家家生意人,精神十足地等待著又一天的好收成。有人仰起頭,說今個兒一
准還是大太陽。
么妹伸著脖子,站在自家店鋪門前,儘量向遠望去,等著不能再晚了的貨款。
太陽緩緩慢慢,漸漸就升到竿子高。可街上並沒有永慶和喜貴的影子。么妹睜大了
眼睛,不知道這兩個死鬼為什麼都不露面。么妹的盼望終於又變成了一種實在的驚
恐與擔心。難道她么妹在一街人都該發財的時候,真要倒下不成?
過來過去的行人,都奇怪地看著么妹,這實在是個不該閑歇的時候。么妹也覺
得彆扭。
大約就要吃中午飯的時候,她終於等到了永慶。
永慶進門陰沉著臉,擰一把,能落下水來。永慶的樣子讓么妹心裡撲騰了一下。
永慶什麼也沒有辦到。他垂下頭,又抬起,剜一眼空貨架,生硬硬說,么妹,她把
現錢都進了貨,幾張摺子死死地攥在手上不放。她好像知道我要借錢給你。永慶的
聲音硬成冷石頭。
永慶是在說他的女人哩。現在一街人,誰不知道她么妹要向人借錢,哪個不躲,
永慶女人怎就想不到。她真是完了。
么妹一臉死灰,如若不是那轉動的眼睛,真的看不出死活來。半晌,她終於緩
上一口,說,那就算了永慶,聲音輕得沒有一點力氣。她努力抑制著自己,不然她
真要倒下了。在這個要命的關口上,她只怪自己倒黴,誰欠她哩,誰也不欠,她倒
也怨不下誰。
永慶一臉幹絲瓜。一隻手緩緩地伸進口袋,掏出一疊紙票,說,這是兩千,你
拿著,不用還。紙票散在桌上,嘩地抖了一下。
么妹瞟一眼,知道這是永慶打牌的賭碼,西街男人都賭,且都不是小數子。永
慶臉上淡淡的,像有什麼事,這就兩清了。
我不要,不管用處。么妹說。說完她又很後悔。還說這些幹嗎呢。
永慶扔下錢,就走到門外去。么妹望著桌上的兩千塊,一陣呆愣,兩千,只夠
一個月的房錢。如果錯過這個年關,她還要房子啥用。永慶走後,么妹的左眼開始
突地跳個不停,心裡慌得沒底。她想,咋啦,這罪不夠嗎,還要來點啥?
下午,日頭又埋在灰雲裡,街上的小風成了冷刀子。買賣的人叫聲卻仍然不肯
弱下。朱喜貴一直沒來,么妹已經不敢等他了。這時么妹渾身開始酸疼起來,臉上
也發燙,像是真的病了。她索性咣咣當當,關上了店門,蜷縮在那張臨時的小床上,
街上的叫賣聲,在靜了的屋子裡,反而變得十分響亮,與冷風一起吹著門縫兒。么
妹瞪眼想,今後怎麼辦呢?不成就嫁人吧,隨便嫁個誰,後半生再不要遭這個罪。
馬上就嫁人,年前就嫁人!
天將黑下來的時候,么妹爬了起來,步子搖搖晃晃,她扶著櫃檯,硬撐起。她
想,這就去和吳媽說,退房。木木呆呆的么妹打開店門,一街的冷風撲將上來。她
突然怔住,是看到從南街上走來的郭大頭,么妹的心裡頓時動了動,像沉在水底的
人,猛然看到一根稻草。
郭大頭不知么妹愣著瞅他做甚,就沖她張開大嘴,粗粗拉拉地笑了下。么妹像
是條件反射,也沖郭大頭笑一笑。么妹的這種樣子,就出乎了郭大頭的意料,郭大
頭的腳步淡了淡,臉上浮起一層驚惑。
平日裡,么妹見了郭大頭,准個垂眉閉眼,裝作看不見。今兒咋啦?這真算給
了他郭大頭一個臉。郭大頭立住腳,凝神向么妹瞅一眼,就看出來,么妹今個與往
常不一樣哩。他想起來,一街人都說么妹的店要垮,他轉轉眼睛,笑了一下。西街
人都敏感,郭大頭就猜出了么妹這是為啥。你還沒有進貨?郭大頭脫口而出。
么妹下意識地往後退一步,像怕被郭大頭一口吞下去。
郭大頭在西街上勢力可大,總有七八家店鋪,他啥時見了么妹,啥時都是色迷
迷個眼神。可郭大頭還是不相信么妹真會向他張嘴。他看看么妹,抬腳就要邁過去。
郭老闆,么妹看著郭大頭移開的腳步,突然尖起一嗓。郭大頭反被嚇住般驚了下。
他這才相信,么妹是真的有事哩。他徹底扭轉過臉,故意道,你是叫我嗎?聲
音老大,是說給別家鋪子裡人聽,告訴人家,是么妹招他哩,可不是他貓聞腥,他
說著就往么妹的門裡邁步子,有些刻不容緩。么妹擋在門上,知道他進來手腳都不
會老實了。
郭大頭咦了聲,原來你不是叫我啊,你沒事,我還有事呢。年關都急哩,一寸
光陰一寸金。這話果然起了用處,么妹閃開身子,讓他走進來。郭大頭笑一下,對
著么妹一張臉,壓低聲音道,這就對了,總得讓我先進來,誰信你是真守哩,喜貴
那樣的人你都肯讓睡,他能幫你啥。永慶家的女人又看得緊,找我就對了,我的家
夥也好使哩。
郭大頭直來直去,肚裡想啥,嘴上說啥,全都端到臉上就是。
么妹打了個哆嗦,她就怕郭大頭這一手,郭大頭對女人,從來就這樣,想啥說
啥,一張驢糞嘴,走哪臭哪。郭大頭掏出煙來點上,腮幫子嘬得一癟一鼓。是把所
有的事都放下,要跟么妹好好泡一泡的模樣,年關將至,這個對他,也真不易了。
么妹思謀一下,知道這會兒不能太傷他,張嘴道,郭老闆,我想跟你借三萬塊,
我得度過這個年,不然我就慘啦。郭大頭掃了一眼空落落的貨架子,把煙吐得霧山
霧海,知道這是機會了。說這你找我就對了,你知道我扶幼濟貧,三萬塊沒有問題,
一會兒我就叫給你拿過來。郭大頭說得很認真。只有魚上鉤時,他才會這般認真。
么妹心裡亮一下,就又對郭大頭笑一笑,心裡卻咚咚跳起來。她想,她只要抓
牢了郭大頭,就等於抓牢了這個要命的年關,抓牢了自家的一條性命,此外她再沒
有退路了。
郭大頭覺得么妹已經穩穩地落到了鉤子上。便跨一步,毫不遲疑,一把就將么
妹抱住,沒等么妹擰過身,使勁在么妹臉上啃了口。這就是郭大頭,他對女人說來
就來,從不錯過機會。
么妹心裡一陣噁心,推一把,卻本能地沒使多大力。她要借錢,她要進貨,她
要在西街上站住腳,還要還清一筆筆該下的舊債。這會兒,一切都不重要了,都被
淹沒了,她只有一個念頭,在腦子裡清楚明亮著,這就是不能太傷了郭大頭。
郭大頭看得比她還清楚,嘿嘿笑一下,手就伸到么妹的衣服裡,是再也等不及,
就要轟轟烈烈幹一場那勁。么妹像條魚,一下閃開了,郭大頭又撲上來,么妹急得
淚水都快流出來,說你看門上有人呢。郭大頭扭過頭去,果然看到門外人影晃動。
他一點都不在乎么妹多麼噁心他,色迷迷吐了煙,笑道,你拿什麼報答我?
么妹剜他一眼,你是不要報答的人嘛,讓你抱了下,你還要咋?
晚上給我留著門,我那玩意都說好使哩。你試試。晚上我來你不能插門。聲音
像錘子,一下下敲在么妹的心上。
郭大頭走了後,么妹心裡一陣狂跳,她隱約感到有些不妙,知道自己已經掉進
了陷阱裡。郭大頭這人,最難甩的主兒,沒有便宜占,絕不會幫助誰。么妹狠心想,
既要用他郭大頭這筆錢,又不能被他纏住了。甚至惡毒地準備拿了錢,就和郭大頭
鬧翻臉。反正日後,一子兒不差,還他就是。么妹打定了主意,心裡才算有些安穩。
時候不長,郭大頭果然派管帳先生老王來送錢了。老王自然知道裡邊的門道,
不懷好意地對么妹說,我們郭老闆有些地方,就是肯花錢扔票,打水漂也不怕。么
妹全當沒聽見,落下一張回條便關了門。
三萬塊錢,厚厚地掂在么妹手上,她心上頓時就有了平整日月的感覺,一脈一
脈似看著了往後的步子。這個年關,她肯定會度過去。她比一街人都更勤奮,早起
晚睡,不知拾閑,她知道像她這樣一個寡婦,怎麼才能對付艱難的生活。
么妹當即便奔了田家,是去辦貨了。清單早寫好了。街上專門搞發貨的田老闆,
知道么妹緊急,答應次日早上,便去為么妹提貨。
從田家出來,么妹的步子已經輕盈了許多。一切都來得急,這真是個好年景。
么妹的心情終於也與一街人成了一模樣。多日的驚怕與愁楚,全都化解開來。心上
萬里無雲,世上也就萬里無雲。
么妹回到店裡,正是要吃飯的時候,街上還有些零散買主在。么妹突然靈機一
動,何不抓個空兒,把那些舊貨甩出去?只要有人哄一下,什麼貨都會被人看花眼,
說不定是個好收成。
么妹難得有這樣好的心境和主張。人一順時,真就啥都順了。她麻利地擺出一
張行軍床,又把陳貨搬了出來。幾天的氣力擰在一塊兒,變成甜甜脆脆一聲喊,街
上人就跟著圍上來。么妹先出手兩件大紅毛衣,價錢低得驚人,又賣掉幾條舊花手
巾,等於白送一般。其實這些,都不是年貨,但價錢壓得過低,倒也吸引了街人。
一小時不到,么妹已經賣了近八百塊錢,街燈於遠遠近近地閃耀著,半街的快樂都
匯到么妹的店門前,似陡然轉了風水,幾天死靜了的店門,突然就喧鬧一片。一街
人都立著看,不知么妹咋就又活了起來。
么妹這晚上,幾乎甩空了店裡的所有陳貨。舊貨甩了,明天到的新貨就更不愁
賣。么妹愉快地想,明天還得用這法子,不怕小本小利,只要經得住這辛苦。么妹
竟高興得哼起歌來。似雨過天晴般,再也沒啥難。可么妹忘記了一件事,那就是郭
大頭。
危險的事情正在向她來臨。么妹卻沒有防備。
晚上十點來鐘,么妹關了店門,回到自己後街上的小房。她準備好好地睡一覺,
以迎接明天的到來。明天一定是繁忙的。現在,么妹的心上已經沒有任何惶恐了,
只要咬緊牙關,明年就會好轉來。現在么妹還有什麼擔心呢,什麼也沒有了!么妹
就要躺下的時候,聽到了敲門聲。么妹沒有想到是郭大頭,么妹以為郭大頭不會這
樣急。么妹是一下子好心情,她打開門,冷風裡,撞進一股熏鼻子的臭酒氣,么妹
一下驚在那裡,像被冷風凍僵住。
闖進來的郭大頭,步子沒穩,便伸手抱住么妹。么妹一把推開他。郭大頭晃了
下,說咋啦,我說話算話哩,三萬塊,你還躲啥。誰睡不是睡,啥年月,誰信你還
死守哩。么妹想喊,卻覺得喊來人,對她更不好。就說,看你喝了多少,酒醒了再
來,我討厭酒氣,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兒。
你哄誰哩,還裝!我出了三萬塊,睡一次不行,誰肯借你三萬塊。郭大頭轉過
身,把門插了個嚴實。屋裡充滿酒氣,么妹喘不上氣來。她看著被插上的門,驚得
不行,她躲避著,大聲說,三萬塊是我借你的,我會還。你再不走,我喊人了,真
的喊人了。她往門跟前轉去。
郭大頭笑著,好像不怕么妹叫,說,叫來人做甚,看咱咋個睡?說完,他一把
又抱住么妹,一隻大手,狠命去解么妹的褲兒。
么妹掙扎著,卻沒有多大力氣。郭大頭的手已經伸到她的大腿上,在那裡一通
亂摸。么妹的淚水都湧了出來,她覺得她真是完了。郭大頭熟練地解著她的褲兒,
另一隻手伸到她的奶子上。么妹掙扎著。
郭大頭騰出另一隻手,開始解自己的褲兒了,么妹拼盡狠力,猛地推了一把,
郭大頭一手還在褲子上,沒站穩,身子向後倒去。
么妹聽到郭大頭重重地跌在桌角上。她系好褲帶,跨過倒在地上的郭大頭,拉
開門閂,一步邁到門外,她回身疑惑地看著躺在地上的郭大頭。郭大頭竟像條死狗,
窩在那裡不動彈。么妹突然瞥見郭大頭的臉上全是血。她驚了下,怔一怔說,來人
了,你還不走,我喊人了!冬夜冷風吹進來,充滿一股灰腥味。窩在地上的郭大頭,
倒像睡去一般,沒有一絲動靜。
么妹打了個冷戰,他死了嗎?么妹睜大眼睛,愣愣怔怔地想。一種徹心透骨的
冰冷,頓時漫過她的全身。門外黑得極深,沉沉實實。遠處,路燈一點黃亮兒眨著,
四下寂靜無聲。么妹終於醒過腔兒,一聲驚呼,奔出門去……
街上,么妹瘋喊著,撕了肺葉子般,破了一街的靜。一街生意人,吱吱呀呀,
全都打開門窗。夜晚的空氣,陰冷陰冷,一世界凍得嘎吧嘎吧響。人們大呼小叫,
披著衣服立在門上,驚恐地望著街上這是誰?問倒是死了哪個?
郭大頭被眾人抬出么妹房門時,他的褲子還是解開的,腰帶鬆鬆垮垮,成了最
惹眼處,誰看了都明白這是咋個事。原來郭大頭和么妹還有這一手。么妹立在自家
門外,黑暗中,有車子開過來,聲音很近又很遠。人們手忙腳亂,慌慌把郭大頭抬
上去,車子響起嚇人的笛聲,拐個彎兒,又向黑裡開了去。么妹木木呆呆,耳邊一
直響著郭大頭女人的叫駡和哭鬧聲。有人抱著她,不然,她會過來和么妹拼命。
么妹沒有一點躲閃的意思,她木然著,僵僵硬硬地立在那兒。她想,郭大頭咋
會死了呢?人怎麼一下子就死了呢?這時周圍亂亂糟糟的。么妹覺出臉上有些涼,
伸手抹一把,冰冰涼涼的濕,是下雪了,天上迷迷濛濛。雪花在夜晚發出一片噝噝
唰唰聲,不重也不輕,一會兒功夫,眼跟兒前就霧樣雪白起來。
有人披著雪花走過來,對么妹狠狠剜一眼:么妹,你咋能跟這種人!說話的是
朱喜貴。喜貴的語氣悶悶的,像棒子砸過來,好像么妹騙過他什麼。喜貴平日想摸
么妹一把都不行。可郭大頭卻在么妹家裡解褲兒。老實的朱喜貴就是這個想不通。
么妹是個女妖,現在他相信么妹就是一個女妖。他使勁地拔出一口惡痰,啐在地上。
邁著重步,走過去。么妹還看到了永慶,永慶也站在人群裡,燈影下,那目光竟也
是冷冰刀子樣。好像么妹都對不起他們,都欠了他們一模樣。
么妹憤憤地想,我和你們有什麼關係,有什麼關係!
這時街道治安員劉二增晃著走過來,哼一聲道:么妹,這是咋回事,咋鬧成這
樣,像是兇殺。兇殺?么妹愣住了。是他自己倒下的,是跌在桌角上。么妹使勁搶
白道。
他咋半夜跌在你屋裡,還解了褲兒?劉二增說。
么妹不知咋答,她邁一步,要進自己家,她想躺一下,她軟塌得有些站不穩。
劉二增卻擋住她,說要保護現場。么妹愣住,難道她自己的家也不能進嗎?這使么
妹遲頓的精神有了激靈。郭大頭死了,人死是要償命的。那麼,她也要蹲監了。郭
大頭死了嗎?她脫口而出。沒有回答她。有小孩子跑過來,仰起臉,小聲說,你是
殺人犯!
半夜時候,么妹被一輛警車帶走了。一切像在夢裡,恍惚著,那麼不真實。那
時雪花已經飄得大了,地上灰灰白白。么妹聽到有人說,再下大一點就好了。
郭大頭的女人告了么妹是謀殺,是為騙取郭家的錢財。講不清的么妹,被關了
十天,郭大頭是腦震盪,直到幾天後人才醒轉來。幾天裡,去看望郭大頭的人多了,
鎮長,書記,都沒落下,李老闆、張老闆,一街的老闆也沒落下。卻沒有誰來看過
么妹一眼。郭大頭有勢力,西邊跺腳,東邊也顫哩。這等人,玩個女人算啥,不算
啥,尤其這年月,就更不算啥。沒玩上,出了事,大家也同情哩。還說不值當,為
個爛寡婦,又不是什麼金香玉翠。
不過,郭大頭還算是條漢子,他說沒有么妹的事,是他自家喝多,跌了一下。
郭大頭也不想把事情鬧得不好收拾。既然郭大頭這樣說了,么妹也就被放了出來。
那時還有兩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西街上,已經掛起了彩旗,有人還在門上挑起些大紅燈籠。人走在街上,到處
都是過年的味道了。聽說么妹被放了出來,為么妹辦貨的田老闆,急忙邁進么妹店
鋪。進來喘一下說,愁死我了么妹,這幾天你家閉門上鎖,那幾萬塊錢年貨,一直
壓在我的庫裡,你等著。然後匆匆走了。么妹木木呆呆,沒有多少反應。店裡冷冷
冰冰,窗上盡是冰花。么妹身上,心裡,沒有丁點兒熱乎氣。
屁大工夫,便有貨車急急停在么妹的店門前,田家夥計五六,進進出出,不管
不顧卸貨,不看么妹一眼。么妹立在那旮兒,她心想,已經過年了,還進什麼年貨,
誰還來買?么妹借了三萬塊,購來這些積壓品幹嗎。么妹看著田家夥計進進出出,
都像小鬼。至尾,被搬進來的東西堆滿一屋。么妹突然覺得,這咋竟像一座墳塋。
在年貨終於到了的時候,么妹卻已經敗了。么妹是再也不能呆在西街了。這時
門外有一群孩娃跑過去,喊著過年的話。就要過年了,么妹想,真的要過年了!
在這個年節上,么妹不但沒有賺到錢,反而重又背上三萬塊的債款,她該怎麼
辦呢?她麻木著,心上冰冰的冷,她想要能這麼木然下去也好啊,永遠別醒來也好
啊。
「三十」這天,西街上的生意人,都為年前大撈了一把而歡欣慶賀,吃年飯的
時候,各家都點了大燈泡子,盡可能地亮堂地鬧一鬧。一街人都說,今年這年,真
是好風水,年底更是吉祥。只有么妹家的店門關得死死的,有人聽到屋裡的哭聲。
那是寡婦陳么妹,嗚嗚嗚……聲音順著北風,時而大些,時而小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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