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教父
第十五章 黑道風波惡
為江全料理完後事,不覺已近十天過去。金城做的第一件事,是給堂中骨幹每人分
發五十個大洋,其他兄弟每人分發二十個大洋,使廣龍堂上上下下一時歡喜雀躍,三呼
萬歲,然後傳下命令:各做好自己的事,不得到外面惹是生非,如果誰給本堂造成任何
麻煩,絕不輕饒。
金城的打算是先處理好堂中的財務,消除江湖上盛傳廣龍堂負債累累的傳聞,以穩
住手下的人——這三幾個月,不時有些兄弟「過底」到了別的堂口(過底,江湖黑話,
意為某原屬某堂口幫會的人,經雙方首領的同意,從該堂口轉到另一個堂口。照規矩,
以後如果原堂口跟現堂口發生了衝突,此人只能效忠於現堂口),這就動搖了堂中其他
兄弟的軍心。
金城繼任堂主下的第一著棋便是要穩定軍心。他明白,堂中人馬是他以後要擴張的
本錢,軍心的穩定則是他要取勝的基矗當年的中國,軍閥混戰,正所謂「亂世英雄起四
方,有槍便是草頭王」,時勢的混亂使在民國初年曾遭鎮壓的幫會堂口又一步步乘勢崛
起,堂口成員主要有以下四類人:一、新老軍閥和官僚。
這類人借幫會為號召以擴張自己的勢力,兩者互相勾結,互相利用。省城公安局偵
緝科副科長馬凡拜了劉老七做老頭子,便是出於這個目的。再舉個歷史上有名的例子,
山東大軍閥韓複渠就曾拜青幫老頭子張仁奎為師。若論權勢,張仁奎根本不能跟韓複渠
比,韓卻主動入青幫之門,那是為了能夠自開香堂,自立門戶,以求在除軍法之外,再
加用幫規來管束手下的人,擴張和鞏固自己的勢力。
二、富戶殷商企業家。
這類人加入幫會,主要是希望從中獲得保護。有錢人家容易遭到綁票,或被惡勢力
敲詐欺侮,進幫會,就找到個靠山,萬一拿刀拿槍的黑道人物找上門來,自己也不致眼
光光成了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而孤立無援。1929年某日,中國國貨銀行總經理朱成章
帶著女兒和護士從寓所坐汽車外出,剛出里弄口,便遭綁票,朱小腹中槍。國貨銀行隨
後探得線索,用重金把朱贖回,送院搶救,終因傷重不治。此事使銀行界的大亨們大為
恐慌,籌商結果是請出青幫老頭子張仁奎來」壓邪」,實業界人士不少也輾轉托人拜在
張氏門下。
這是一個有名的實例。大和輪船公司買辦朱筱竹更是經過開香堂、拉檯子(請客)
的禮節來拜張仁奎為師的,理由是「像我們這些吃水上飯的人,三教九流,無所不有,
沒有張老爺子的牌頭,就玩不成了。」
遭到綁票、敲詐、欺侮的人家能否依靠公安局破案?可以,但極可能會遭到黑道人
物更殘酷的報復;而且當時的公安局與有名的大堂口往往有說不清的關係,未必真會為
只有錢財而無權勢的人伸張正義。綁架朱成章一案,便是當時上海三大流氓頭子之一的
張嘯林指使的。起因是朱成章向靜安寺和尚租借到靜安寺電車站終點的一段地皮,準備
建造市房出租,並已辦妥了一切法定手續。稍後張嘯林也要租這塊地皮,朱成章當然不
允,張嘯林一氣之下,就鬧出這件命案。
事發後,商界人士不是去尋求公安局的保護,而是去拜張仁奎的門子。正所謂情勢
所迫,為求自保,富戶殷商企業家也只好進入幫門了!
三、吃江湖飯的人。
形容社會上人的複雜,有所謂「三教九流」。其實,三教指的是中國儒、道、佛三
大教派,九流才是指的社會的各種行業,其中又分上九流、中九流、下九流。各有一首
歌謠說明這些「流」是些什麼人物。
上九流:一流佛祖(釋迪牟尼)二流仙(元始天尊、太上老君、八仙等等)三流皇
帝(真龍天子、封建帝王)四流官(大小官吏)五流燒鍋(酒廠,封建時代曾是最大廠
家)六流當(當鋪)七商(商賈)八客(莊園主)九莊田(農夫。
這一說法似是受了道家田園情趣的影響)中九流:一流舉子(舉人)二流醫(醫生、
郎中、大夫、藥房先生)三流風水(風水先生、陰陽先生)四流批(批八字、算命先生)
五流丹青(書畫)六流相(相士、看相的)七僧(和尚)八道(道士)九琴棋(古琴和
圍棋,標誌文人)下九流:一流巫(畫符念咒招神驅鬼的南方巫師)二流娼(明娼暗娼
歌妓)三流大神(以跳唱形式治病的神仙附體的神巫)四流梆(更夫)五剃頭的(挑擔
走四方的理髮師)六吹手(吹鼓手、喇叭匠)七戲子(各類演員)八叫街(乞丐)九賣
糖(吹糖人的)當然,從字面上看,上中下三個「九流」合在一起才是三九二十七行,
其實不然,連七十二行也包在裡面了,因為每一流的行業名稱都包括著很多同行或類似
同行的職業,比如下九流中第五流「剃頭的」,便把修腳的、跑堂的、拉車的,以及按
摩、店員、舞女、幫閒等屬服務性行業的均算在內。
參加幫會的所謂吃江湖飯的人,當然不是指的佛祖、仙人、皇帝、官吏,而是指經
常處於「流動性職業」的人物,諸如醫生、風水先生、算命佬、相士、巫師、神巫、剃
頭的、演員、乞丐、賣糖的等。這類人要「跑碼頭」,就得找個靠山,否則便會受人欺
侮。找靠山的最直接和最有效的辦法便是加入幫會。若到外地開檔時,還得「拜」當地
的「老頭子」,否則不但開不成檔,還會輕則被地頭蛇一頓好打,趕出地盤,重則惹來
殺身之禍。舉個例,當年文武老生常春恒在顧竹軒(上海灘青幫頭子之一)開設的天蟾
舞臺演出全套《漢光武複國走南陽》,賣座頗盛,於是要求顧增加「包銀」(工錢),
顧不允,常就提出綴演的要求。這本是常事,但顧因而大怒,竟暗中指使門徒把常春恒
打死了!然後續聘當年著名京劇演員周信芳(今天《簡明大不列顛百科全書》和《辭海》
都收有此人物的條目,何見其名氣之大),周演至期滿後不肯續演,顧就揚言要殺掉他!
一個無權無勢的戲子如何去抵抗這個稱霸一方的大流氓?周信芳別無選擇,只得以毒攻
毒,拜更大的流氓黃金榮為師--顧也曾拜黃為師。隨後黃把顧召到黃公館,說:「信
芳現在是你的兄弟了,今後要照顧他。」顧只得遵命。周信芳也才因而逃過大難,但他
仍恐顧尋機暗算,急匆匆如漏網之魚,離開上海,回北方「遊碼頭」,三年後才重返上
海在黃金榮的黃金大戲院演了三天,顧也不敢侵犯。
這一類吃江湖飯的人加入幫會,主要是為了保護自己的營生,一般不參與幫會的打
打殺殺,幫會堂口的主體是下面這第四類人。
四、地痞無賴、流氓把頭。
這類人遊手好閒,不務正業,好勇鬥狠,欺負平民。幫會堂口招攬這類人來壯大自
己的勢力,這類人加入幫會堂口,使自己更能作奸犯科,仗勢稱霸。小流氓拜大流氓為
師,大流氓拜更大的流氓為師。這就如同一個金字塔,尖頂上是最大的流氓,下一層是
二流氓,再下一層是三流氓、四流氓。由此而成為一個山頭、一個犯罪集團--黑社會,
成為一個社會的毒瘤,一股危害社會的惡勢力。一個城鎮、一個鄉村,如果出現了幾個
山頭甚至多個山頭,他們就會彼此爭地盤,爭碼頭,爭女人,爭錢財,爭他們認為要爭
的一切,於是出現爭執。如果能夠「講數」解決,那就「和平共處」;如果必須動用武
力,那就是黑社會的仇殺--或公開的打鬥,或暗殺——幫會頭子、堂口堂主或親自出
馬,或指揮著手下的這夥亡命之徒去「衝鋒陷陣」。
當年軍閥混戰,社會動盪,法治幾乎形同虛設,以至幫會堂口這股惡勢力在中國這
大片土地上迅速滋生壯大。一些本來窮困潦倒的地痞無賴,便因加入幫會而逐漸成為地
方一霸,以至大亨巨富、党國要人。當金城繼任廣東省城廣龍堂第三任堂主之時,上海
灘上最大的流氓便是曾收了蔣介石「門生帖」的黃金榮,他就是從一個小癟三(無賴小
流氓的俗稱)起家的,靠當上法租界巡捕而發跡,進而當上華探督察長,廣收流氓把頭
為徒而稱霸上海灘。當年黃門下的知名流氓頭子,除上面提到的天蟾舞臺老闆顧竹軒外,
還有法租界糞大王馬鴻魁、大包工頭謝彬衡、好萊塢的賭場老闆朱順林、煙土販子劉怡
章、大世界總管閔采臣、流氓律師許福金、徐家匯大流氓顧玉書、大世界經理水果榮生、
日新池老闆舒長泰、杭州大流氓王五權、星相把頭孟祿久等。這夥人自己又廣收門徒。
後來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勢力壓過黃金榮的杜月笙,也是靠黃金榮的提攜而發跡,這是
後話。
除上面這四類人外,在大都市中的不少工人也有加入幫會的(如當年上海郵電局參
加幫會者約占職工總數的百分之二十)。工人有自己的職業,一般不賴幫會為生,他們
之所以加入幫會,只因社會動亂,自己怕生活、財產得不到保障,加入幫會好找個「護
身符」,當然也不排除有一小部分人後來因此而不務正業,成為幫會的骨幹。
幫會堂口要生存,要擴張,就要有自己的「碼頭」(地盤)和人馬。勢力的大小,
主要取決於人馬的多少和碼頭的大校如果自己的人馬轉投別的堂口,那就對本堂造成重
大威脅——不但是人馬減少,勢力減弱,而且人心動搖,到最後。說不定分崩離析,連
碼頭也保不轉—金城一走馬上任,繼堂主位,首先就意識到這一點。
對堂中兄弟「過底」他堂,一般說來,堂主也無可奈何。比如,當年上海灘最有權
勢的是青幫三大亨黃金榮、杜月笙和張嘯林,各收有大批門徒。張為人吝嗇,他的門徒
因杜月笙能周急濟困,不少便改換門庭,投到杜門之下。張與杜鬧矛盾,這是原因之一。
勢力如此之大,脾性又甚暴躁的張嘯林也不能去為難這些「叛徒」,初上任的金城
更不能對這些要改投他門的「兄弟」怎麼樣了。金城心中很明白,這些手下--除少數
骨幹外--口頭上說的是「同生共死」的「桃園義氣」,實際上他們加入廣龍堂,不外
是想多撈點錢,更以堂口為靠山,在社會上仗勢稱霸,欺負善良老百姓而已。當他們覺
得加入別的堂口更能達到目的,自然就會他去,那是不能靠勸說或武力制服的。金城一
上任先大方地分了一筆錢,以穩住軍心,但這不是長久的辦法,長久的辦法是擴張勢力,
使堂中兄弟覺得留在堂中確有「前途」,而要這樣做,首先就要還清廣龍堂的欠債,消
除江湖上對廣龍堂欠債累累的傳聞。
金城花了幾天時間,仔細地清算了堂中的帳目,結果令他大吃一驚:堂裡的生意—
—三間賭嘗兩間妓院、五間煙檔、廣龍航運有限公司外加五十二間商鋪的保護費——在
最近這幾個月儘管不錯,堂中存款卻不足二萬大洋!照他原來的推算,連同前堂主林風
平及其愛妾玲花留下來的錢,堂中應該有五六萬大洋存款才是。他由此推斷,江全定是
把這筆鉅款存進了自己的私人戶頭,但江全到底存了多少錢,錢又存進了哪間銀行?金
城一無所知,他苦思一回,仰天長歎一聲,然後要何曙把堂中幾個首領叫到林氏宗祠來。
富國威、姜雄、萬良、莫七先後來到,大家給林風平和江全的遺象上了香,然後依
次就坐。
金城也不多言,把堂中各項生意的帳簿攤在八仙桌上,邊對照著帳薄,邊把這幾天
自己清算堂中帳目的經過詳詳細細他說了一遍,最後道:「照計算,本堂現在該有存款
五六萬大洋,但現在堂中現款連同公司的戶頭,僅余一萬七千一百六十大洋,四五萬元
不知所蹤。」
說到這裡,金城看看眾人,大家也看著金城,一時無話。
金城見無人說話,自己便放下手中紙扇,向江全的遺像拱拱手,再目視眾人,道:
「照我的推斷,這筆鉅款已被江堂主存進了他自己的私人戶頭……」金城話未說完,只
見富國威霍一下站了起身。金城也就不說下去,看著富國威,等他說。
富國威也不知是氣憤江全如此斂財,把堂中兄弟打生打死賺來的錢裝進私囊,還是
想反駁金城,以保持前堂主的聲譽,總之他把口張了張,沒有說出話來,便又慢慢坐下
了。
金城見富國威坐下了,便自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緩和一下氣氛,然後道:「我
希望自己的推斷錯了,但目前只能如此推斷。不知各位可有知道江堂主自己的私人戶口
的?
這筆錢本堂正等急用。」
大家沒說話,只是搖搖頭。金城從各人的神色判斷,確實沒有人知道。
「各位對這筆鉅款可有什麼辦法取回?」金城又問。
眾人你望我我望你。
「江堂主是把錢藏起來了,還是存到了銀行,存了多少,存在省城裡的銀行還是外
面的銀行,存在中國人辦的銀行還是外國人辦的銀行,我們全不知曉,怎樣查?」萬良
好像是自言自語,又好像在回答金城提出的間題。
富國威突然又一下子站起來,雙目炯炯望著金城,沉聲道:「不知江堂主遇難後,
城哥可曾進過江堂主的房間找過銀票?」
富國威這句話問得有點無禮,不過金城毫不動氣,只是平靜地道:「我們眾兄弟護
送江堂主的遺體回來後,我已令史同傑帶三個兄弟日夜輪值,不准任何人進入江堂主的
房間,至今沒有人進去過。」
薑雄一拍八仙桌,也霍地站起來:「城哥,我們現在眾兄弟就進江堂主的房間翻翻,
說不定能把這筆巨額銀票找出來!」
「對!」大家異口同聲。
廣龍堂五位首領來到小洋樓三樓江全的住房,果然見史同傑正與小洋樓的守衛之一
方中閣把守著房門。金城問:「可有什麼人來過?」
「沒有。」史同傑搖搖頭。
「沒有鑰匙,只能打門踹開。」金城看看富國威。
富國威二話沒說,飛起一腳,門應聲而開。
房中擺設沒有變動,因已十多天沒有人來過,房中物件鋪滿了灰塵。
五位首領開始仔細的查找,翻了三個小時,直到黃昏,除在抽屜裡找到一支上滿子
彈,但未打開保險的左輪手槍、一袋大洋、一疊春宮圖和一張五千大洋的銀票外,再找
不到什麼特別的東西,更別說數萬大洋之類的銀票。
大家面面相覷。那張五千大洋的銀票現在也沒有用,那是沙面滙豐銀行的銀票,憑
密碼支取,沒有人知道密碼,以後還不知用什麼辦法才能把這大筆錢提出來。
吃過晚飯,五位首領在林氏宗祠繼續商議。
「江堂主已撤手西去,失蹤的鉅款看來已成死錢,我們是無能為力了。」金城目視
眾人,頓了頓,「現在我們要解決我們面臨的難題。各位知道,這幾個月,堂中有十多
個兄弟先後過底去了別的堂口,致使堂中不少兄弟人心浮動,對本堂造成了很大威脅。
有人要過底的原因,主要在於江湖上盛傳我們廣龍堂欠著怡和商行和三江善堂近五萬大
洋的鉅款,而這幾個月,堂裡也沒有給下面的兄弟多少特別的甜頭,致使很多兄弟覺得
留在堂裡已沒有『前途』。本來如果不是鉅款失蹤,我們現在是可以立即還清債務的,
但現在我們只剩下一萬七千大洋了。各位對目前這種情勢有什麼高見?」
莫七、萬良自己知道自己「嫩」,不好發表意見;富國威是老粗,一時也想不出什
麼好辦法,姜雄唯金城的馬首是瞻,見其他人沒哼聲,便道:「城哥,你是堂主,你決
定得了!」
「我覺得廣龍堂要生存,便要擴張,不能死守;要擴張,就先要穩定人心,不但自
己的兄弟不要過底去別的堂口,而且還要別的堂口的人歸附到我們廣龍堂來。這就要在
江湖上樹立聲望。要樹立聲望,我們就先要還清欠債--哪個兄弟都不會想自己所在的
堂口欠債的。」說到這裡,看看眾人有什麼反應。
富國威沒動,其他三人點點頭。
「因此我決定,」金城見富國威不哼聲,便直接作決定,「哪怕清底,也先把怡和
商行連本帶息的一萬六千大洋欠債還了,以挽回廣龍堂的部分聲譽。」
「那三江善堂的三萬大洋怎麼還?堂裡清了底,有些兄弟要打賞也沒法打賞,更加
人心浮動。」富國威輕輕拍了拍八仙桌。
「真要用錢時,暫時就用我的私蓄。」金城說得很平靜,「至於三江善堂的三萬欠
債,我打算最多還他一萬三,就把那張欠單要回來。」說完,篤定地喝了口茶。
其他四人幾乎同時站起來,異口同聲:「他肯?」
他們心中明白,金城對下屬不像江全那樣吝嗇,一當堂主就先花了近三千大洋打賞
下面的兄弟,現在又說暫時拿自己的私蓄以應急需。要是真能把一萬七千大洋省下來,
金城一定會拿出一部分打賞他們。
「如果做不到,我就不當這個堂主。」金城微微一笑。
「城哥,佩服!」富國威這一叫是從心中叫出來的。
第二天,金城給怡和商行董事長朱家明掛了個電話。
朱家明早聽人傳言,廣龍堂除欠著本行的錢外,還欠著三江善堂三萬大洋未還,經
濟桔據,堂中人心浮動,欠自己的錢就兒同死帳了,自己又沒有足夠的權勢去向廣龍堂
催討,心中正是又無奈又悲傷,現在接到金城說要還債的電話,真個高興得喜出望外,
當晚就在惠如樓大排筵席,宴請金城及其手下幹將,搞得非常熱鬧。當金城把那一萬六
千大洋的銀票遞給他時,朱家明更是鞠躬「多謝」——原以為成了爛帳的一筆鉅款現在
這樣如同從天而降,能不多謝?——並向廣龍堂的骨幹們連連舉杯,這件事在省城中一
時便傳開了。
過了兩天,金城在九如茶樓飲完早茶回到小洋樓,正在對怎樣應付三江善堂的債務
作最後決定,便接到了三江善堂執行董事李中丞的電話。
李中丞先把金城贊了一通,說他年青有為,一上任就還了怡和商行的欠債,聲譽卓
著云云,然後便說陳達生的胞弟陳揚生前幾天已從惠州來到省城,要追回其兄生前通過
三江善堂轉借給廣龍堂的三萬大洋,請金城兄務必儘快籌款。
金城已在前幾天就探到這個消息。他知道陳揚生只是惠陽縣下湧鎮的鎮長,在省城
並無權勢,也不像身為廣州公路處長的陳達生那樣跟省城公安局的人有交情,能夠動用
警察,因而這筆帳是可以賴的——從法律的角度說,廣龍堂的欠單是寫給三江善堂的,
不是寫給陳達生的;要催債的是三江善堂,不是陳達生,更不是他的弟弟。但法律在這
裡不頂用,陳炯明在省城隻手遮天,萬一陳揚生告到陳炯明那兒,而三江善堂又承認這
筆錢是陳達生的,那就無所謂法律,說不定陳炯明一聲令下,公安局自會來查封廣龍堂,
自己根本不是這個大軍閥的對手,因而在前兩天的首領會議上,他已決定還債,至於還
多少是另一回事。
金城一邊聽李中丞的胡扯,一邊在確定對付的辦法。當李中丞講完,金城也已定下
計來,只聽他謙恭地道:「李董事請放心,本堂只因一時手緊,未能償還,抱歉抱歉。
這樣吧,一個月內結數。」
李中丞本以為金城會賴,想不到對方就這樣答應了,還定下了期限,不覺大喜--
金城若真的一下子還清三萬大洋,那三江善堂就可以大賺一筆,陳揚生明知道廣龍堂的
欠革是寫給三江善堂的,答應自己只要回一萬就心滿意足--立即道:「金堂主想必言
出必行吧?」
「我金城牙齒當金使,放心放心。」
金城放下電話,喝了口茶,正要確定還債的具體做法,方中閣拿著一封信走進來:
「洪勝堂送來的。」
金城拆封展讀。信寫得很簡單:
金城兄大鑒:
請下午三時移大駕到惠如樓二樓偏房一敘,有要事相商。
劉七頓首
民國十一年七月十八日
金城沉思了一回,對方中閣道:「給來人二錢銀子,說我準時到。」
方中閣悄悄退出,掩上門,金城掏出支香煙,慢慢吸起來。劉老七會有什麼「要事」?
他在心中問自己。
一支煙抽完了,還是茫無頭緒。金城的目光無意中落到了書桌旁的椅子上。猛然想
起,兩個月前,江全就是坐在這張椅子上跟自己討論怎樣殺掉陳達生,最後談到劉老七
想要廣龍堂幫手偷運軍火給香山縣海洲鄉的袁鞏,事成後酬金二萬大洋。後來江全一直
沒答應。莫非就為此事?
金城又抽了支煙。
劉老七、梁管和兩名保鏢在惠如樓二樓的一個幽靜的偏房開了茶,剛坐定,金城就
走進房來,後面跟著莫七、萬良、史同傑、方中閣。
劉老七一見金城,立即站起身,笑起來一臉橫肉打抖,牛眼睛眯成一條縫,雙手一
抱拳,像面打破銅鑼似的聲音便吼起來:「金城兄久違久違!新任堂主果然氣度不凡!
多次相邀城兄也不賞面,什麼時候我們再殺兩盤!」
金城連忙拱手還禮:「庸人瞎忙,未能領教,恕罪恕罪!」兩方人馬同時各向對方
拱拱手,依次歸坐。
兩位堂主彼此寒喧幾句,梁管一擊掌招來夥計,道:「有什麼好吃的都拿來!另外
來五支竹葉青!」
夥計連忙鞠躬:「是!先生!」轉身退出。
過了一會兒,臉圓圓,又矮又胖的黃老闆親自捧了託盤,後面再跟兩名夥計,把美
味佳餚與上等佳釀送進房來,當時劉老七正與金城論棋,談興正濃。
一見黃老闆親自送酒菜進來,劉老七又一聲大叫:「黃老闆客氣!」指指金城,
「這位金城兄,廣龍堂新堂主,省城英豪!」
黃老闆連忙向金城抱拳鞠躬:「請金堂主以後多多關照!
多多關照!」
金城連忙起身離座還禮:「黃老闆客氣!小弟慚愧!」
劉老七一拔竹葉青的瓶塞,斟上滿滿三杯,各給金城和黃老闆一杯,自己再一舉杯:
「飲勝!」
劉老七如此熱情加豪氣,令金城和黃老闆不得不飲。黃老闆一口灌下去,嗆咳兩聲,
放下酒杯,連說:「不勝酒力,慚愧慚愧!小人告退,告退!」邊說邊轉過那肥胖的身
軀,也不等劉老七的表示,便退了出去。眾人看著黃老闆有點滑稽的背影,跟著劉老七
一齊哈哈大笑。
劉老七一指眾人:「來來來!我們幹!不醉無休!」
劉老七的豪氣感染了房裡的人,於是你幹我一杯我幹你一杯,大口喝酒大塊吃肉,
外人看去,以為一夥好朋友在為某事狂歡慶祝,只有梁管在心裡發出一陣陣的冷笑,金
城心中則在連打幾個突:「這劉老七和梁管到底要我來想幹什麼?」不過金城不愧是個
江湖中的俊才,他心中在警惕著,但臉上一點也沒露出來,只是陪著劉老七「豪情大發」
--金城心中明白,就算劉老七真想暗算他,也決不會在這光天化日的惠如樓裡!
劉老七只顧叫眾人喝酒吃菜,自己又與金城大論棋經,好像把什麼「要事」早已拋
到九霄雲外去了。直到將近吃晚飯的時候,梁管才給他使了個眼色。劉老七似乎沒看到,
仍一邊和金城胡扯,一邊叫大家開懷暢飲。看看又是兩三杯下肚,劉老七才像突然想起
了什麼似的,一把抓住金城:「城兄跟你說些私話。」再一看眾人,「各位隨便!」拉
起金城便往外走。
兩人來到尾房,那裡已擺好上等的酒菜。劉老七做了個「請坐」的手勢,兩人落座。
從表面看,當時的金城已有七八分醉意,其實他心中明白,這「要事」終於來了。
劉老七給金城和自己斟上滿滿一杯,再兩杯一碰:「飲勝!」
金城好像醉得手也抖了,一仰頭,一杯酒倒掉了半杯。
劉老七用手擦擦嘴,兩眼看定金城:「金城兄,有單大生意,敢不敢做?」
醉酒的人固然想不清事,更重要的是他們全都不會膽小,這是來惠如樓之前梁管跟
劉老七定計的「基幢。
金城果然「酒膽包天」,只見他一拍餐台,叫道:「敢!
有大生意做,有什麼不敢的!」
「城哥果然是好漢!」劉老七也一拍餐台,先贊了一句,然後壓低聲音,「有一批
貨,」邊說邊做了個舉槍的手勢,「價值十萬大洋,要運去給香山縣海洲鄉的英義堂。
想拜託貴堂運送。」
也不知金城有沒有聽清,只見他猛點了兩下頭:「好!
好!」
「不過有言在先,」劉老七這回倒有點擔心他聽不清,「如果出了事,貴堂要照價
賠償!」
金城點點頭,有點口舌不清:「這個自然。這個自然。」
發了一陣呆,「具體貨品是什麼?有多少?」
劉老七從懷中掏出張清單,遞給金城:「城哥請過目。」
金城眯著那雙醉眼,把貨單看了一遍,上面寫著機槍兩挺、步槍若干、手槍若干、
手榴彈若干、子彈若干發等等,而且清楚地標了價,合起來剛好十萬大洋。金城在心中
盤算,覺得所標價格還算公道--這涉及到萬一失手時的賠償問題。
劉老七看著金城那種醉態,也不知他有沒有看清,只見金城似乎是看完了,把清單
翻過來,眼睛眨了兩眨:「酬金多少?」
「你看清楚了?」劉老七提醒一句,好使他以後不得反口。
「清楚清楚。」金城的舌頭在口腔裡打著轉。
「酬金以前跟貴堂江堂主講好的,二萬大洋。」劉老七豎起兩個指頭,他擔心對方
看不清,便往金城的面前一伸。
「太少了,」金城擺擺手,仍是很醉態,「風險這麼大。」
「好吧,」劉老七猶豫了一下,把右手掌一張,「加五千。」
金城連想也不想,把手又擺了擺。
「一口價,」劉老七這回反而沒猶豫,三隻手指一豎,「三萬!」
在當年黑道上,黑貨的運輸費加保險費一般是所運黑貨價值的百分之十至百分之十
五,現在劉老七竟願付百分之三十,這確實是一個很大的誘惑,這就是梁管說的「利以
誘之」。當然劉老七心中明白,二萬三萬還是五萬,在這裡是沒有多大意義的,因為金
城根本就得不到,他掉進陷阱,就等著賣掉廣龍堂的所有產業來償還這批貨款——共十
萬大洋。
「這還算公道。」金城對劉老七的陰謀好像根本沒提防,舉起酒杯跟劉老七碰了碰,
「飲勝!」也不管劉老七,自己便一飲而盡--不過,當時他的酒杯只有小半杯酒。
金城這時似乎醉得更厲害了,話說得更加含糊,只見他把酒杯往餐臺上一放,頭順
勢一低,嘴裡卻問:「什麼時候……起……起貨?」
「明晚子時。」
「在……哪裡?」
「敝堂對出的江面。」
「那就一言……為定!」
「城哥醉了,來,醒醒酒!」劉老七給金城遞過來一杯濃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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