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教父
第十章 白道逼黑道
槍傷口剛癒合的莫七帶了兩個兄弟,扮作漁民,在上午就來到裡崗鎮,一直等到午
飯後,看著張南天兄弟各自帶著保鏢、馬弁下了船,立即趕回下游的一條小支流岔道,
等了十來分鐘便見張家的大渡船從外面主航道順流而下,又等了十分鐘,小漁船從小支
流狂劃而出,追上張家的船,把張南昊喊了回來。到將近裡崗鎮時,突然一個急轉,拐
進一條窄窄的小支流,三拐兩轉便甩掉了張南昊。這時候就算張南昊醒悟再去追張南天,
都已來不及了,況且張南昊當時根本就沒有想過,只是急著趕回裡崗鎮,到知道被人耍
了時,只知吃驚得目瞪口呆。
莫七的漁船回到天字碼頭的時候,剛好跟金城和薑雄的兩隻漁船會合。
當年鹽步歸佛山鎮所轄,神龍莊七屍血案轟動了鎮公聽,鎮長范賢帶著大隊人馬趕
到神龍莊時,裡崗鎮鎮長張南昊也正好帶著自己的一隊馬弁殺到神龍莊來。這時已經是
第二天的上午。
在謝氏祠堂,張南昊一口咬定是謝泛有意引張南天來神龍莊加以謀殺,要範賢立即
逮捕謝泛及其手下。謝泛原來還不想扯上廣龍堂,但現在已無路可走,便把金城前天來
訪的經過和盤托出,聲明自己跟血案毫無關係,劉恭和羅真為謝泛作證,說事實確是如
此。由於謝泛說得頭頭是道,又有兩人作證,使兩個鎮長一時也下不了手。並且,這裡
是謝泛的地盤,他手下有二三十人拿著槍,兩個鎮長在未抓到真憑實據時也不敢動粗。
吃了中飯,范賢被張南昊扯著,帶著人直接進省城,找公安局長魏邦平。魏邦平見
是指控廣龍堂的,心想少個黑道上的堂口以後也少份麻煩,於是便把刑偵科長區方叫來,
要他嚴加偵查。
區方詳細聽了二人的陳述,心知碰上了個棘手的案子——廣龍堂雖然沒有哪個權要
做靠山,但這夥亡命之徒並不是好惹的,況且現在又沒有真憑實據,根本無法入廣龍堂
的罪,但魏邦平說要嚴查,自己也得去作作姿態,虛應故事,說不定到時可以敲筆竹杠。
主意打定,區方便滿口答應儘快破案,把范賢和張南昊打發走,然後派手下去廣龍
堂把堂主請來公安局刑偵科。
江全神情篤定,聽區方軟硬兼施地把指控廣龍堂的話說完,微微一笑道:「這簡直
是天方夜譚。謝泛半個月前向我借錢,我看在朋友份上,要金城前天把錢拿去給他,他
還當即寫了借據,科長大人如有興趣,我可以叫下人送來給科長大人過目。那樣我廣龍
堂哪還會為他還一萬大洋?我們既然不會為他還錢,那又怎麼會為他殺人?而且還是一
殺七個?
科長大人你覺得這是不是很荒謬?」
區方想不到江全竟會如此以守為攻,不覺一時語塞。
「其實,這不過是謝泛的一箭雙雕計罷了。」江全淡淡加上一句。
「怎樣一箭雙雕?」區方覺得這個廣龍堂堂主如此神閒氣定,英氣颯颯,知道是個
人物,自己不覺有點心虛,便問了一句。
「很明顯。謝泛設伏誘殺了張南天,那一萬大元因債主已死,他也就不用還了;然
後他把殺人罪栽到廣龍堂身上,如果我被定罪,那他借我的七千元又不用還了。就是這
樣一條計罷了。」
區方一聽,覺得在理。再一想,謝泛前天才借了七千大洋,是只肥羊,把他逮來,
可以敲筆大大的竹杠。立即向江全一拱手:「剛才如有失禮之處,恕罪,恕罪!」說完
也不管江全的反應,只顧向外高喊一聲:「集隊出發!」
江全前腳出去,區方後腳就帶著二十名刑偵科的手下,荷槍實彈,乘上一部警車,
出了公安局,浩浩蕩蕩向南開去。
當年從珠江北的省城區去珠江以南和以西的地區,非乘船不可。現在連接河北與河
南的海珠橋是1929年才建造,1933年才通車的,人民大橋更是在文革時的1967年五月才
通車。至於連接廣佛兩地的珠江大橋,也是在1957年才興建,1960年才通車。話說區方
帶著他的手下,把車開到珠江邊,然後折向西,沿著今天的沿江中路西段,當時叫南堤
大馬路,向西又走了一段路,來到渡口處,區方叫聲:「下車!」手中短槍一揚,便雇
了兩艘小輪船,立即殺向神龍莊。
今天是神龍廟廟會最後一日,儘管昨天下午發生了七屍血案,但來朝拜神龍的香客
還是不少。下午五點左右,小輪船泊岸,區方的人馬沖上碼頭,村民漁民見來了大隊警
察,有些遠遠圍觀,有的撒腿就往莊中跑,大叫:「有警察來啦!」
過去的鄉村很閉塞,來個生人也可以引起轟動,更莫說來了一隊省城的警察。
區方雄糾糾氣昂昂帶著二十名手下上了堤岸,橫眼一掃,真是目空一切,喝問一個
站得最近的中年村民:「謝泛在哪裡?」
村民怔了怔:「可能在祠堂。」
「帶路!」
於是一群村民在前頭引路,區方帶著手下在後面跟著,兩邊跑著一大群村童,再後
面跟一大群香客與村民,大人交頭接耳,小孩一片喧嘩,真可謂浩浩蕩蕩,奔謝氏祠堂
而來。
祠堂內空無一人。除了在後進安放著的謝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表示存在著死魂靈以
外,祠堂內毫無生氣。區方內外轉了一圈,怒視村民:「謝泛在哪裡?他是殺人犯!誰
敢窩藏,以同罪論處!」
原來的一片喧嘩聲立即靜了下來。村民們一個個噤若寒蟬,突然一個八九歲的小村
童走了上前:「我今早看見泛叔和幾個人在莊西面坐船走了。」
張南昊等了六七天,不見省城方面有什麼消息,為兄復仇心切,便又帶上便裝的馬
弁,再進省城找區方。區方本以為可以敲謝泛一筆竹杠,豈料撲了個空,一分錢沒撈著,
那股怨氣還未完全消散,見張南昊又找上門來,便沒好氣地把「偵查情況」說了一遍,
末了道:「真正殺你四哥的人跑了,現在正在緝拿,你還是回去吧。」
「但小弟覺得殺我四哥的是省城廣龍堂的人。謝泛哪敢跟我們作對。」
「說人殺人要講證據,你有什麼證據說是廣龍堂的人做的?」
「前幾天他們還派人去孟公廟行刺過四哥。」
「你把他們捉住了?」
「沒有,被他們跑掉了。」
「那你又怎知道是廣龍堂的人?」
「唉!區科長大人,廣龍堂跟四哥有仇。」
「有什麼仇?能不能用來做證據?」
「這……」這下壞了,張南昊總不能說自己的四哥先殺了人,所以才和人家結下怨
仇。
「有什麼你講出來。」區方的打算是,如果真有什麼證據,那可以用來敲廣龍堂一
筆。
「小弟,小弟不很清楚,」張南昊有點口吃起來,「總之,總之我知道四哥跟廣龍
堂有仇。」
區方知道他已講不出什麼,黑道上互相仇殺的事並非罕見,只是沒有證據就不能入
廣龍堂的罪。他擺了擺手:「南昊兄,你還是先回去吧,如果真有證據,證明是廣龍堂
的人做的,拿來給我,我一定為你四哥報仇。」
張南昊站起身,拱手道:「多謝區科長大人!」隨手在桌上放下張一百兩的銀票,
再躬鞠告辭。
區方微微一笑,待張南昊走出刑偵科,便把銀票收起。
講真心話,他確實想破案,這樣一可以向雙方敲竹槓,二可以向魏邦平邀功。他等
著把謝泛逮捕歸案,也等著張南昊拿出指控廣龍堂的證據。但沒過幾天,他就不用等了,
因為省城發生了震驚中外的大事件,而區方在事變中不幸「殉職」。
這個事件就是陳炯明背叛孫中山,時間是1922年六月十六日。
當時陳炯明本人「隱居」在惠州西湖百花洲,是他的部將葉舉憑他的手令「發難」,
當日半夜三時,叛軍佔據著觀音山(今越秀公園)制高點,炮轟位於山腳的總統府(地
點就是現在的中山紀念堂)和孫中山夫婦居住的粵秀樓。
在六月十五日,已有多人接連向孫中山報告陳炯明要叛變,但孫中山硬是用自己的
君子之心去度陳炯明的小人之腹,不相信陳會背叛自己,直到十五日深夜十一時,陳策
與魏邦平還連續向他電話報告,說陳炯明謀叛,從速離開粵秀樓,他仍是不聽,幸好到
十六日午夜二時,兩名衛士看到叛軍已在動作,情勢危急,硬把他裝扮成出診的醫生,
拖著他離開粵秀樓,幾經艱辛,最後登上停泊在黑鵝潭的楚豫艦,才算脫離危險,也差
不多就在孫中山登艦的時候,叛軍的炮聲響了。
衛士馬湘和黃惠華護送宋慶齡從粵秀樓跑到總統府,再從總統府乘亂出逃,最後脫
險,而宋終因驚恐勞累,在逃出險地後流產。粵秀樓也在這場戰火中被毀。(今天越秀
山最高峰處有孫中山先生紀念碑,碑下有「孫中山讀書治事處」石碑,刻有「抗逆衛士
題名碑記」,附近便是粵秀樓遺址。)當夜省城全城戒嚴,一片恐慌,叛軍在圍攻粵秀
樓、總統府,驅逐國會議員,姦淫擄掠,殺人放火的同時,卻在街頭張貼安民告示,上
面寫的是:「國會恢復,護法告終,粵軍將士,一致贊同;請孫下野,以示大公,商民
人等,幸勿驚恐。」
真可謂滑天下之大稽。
在隆隆炮聲、槍林彈雨中,孫中山的五百人警衛隊堅守總統府,一直打到下午四時,
廣州衛戍司令、公安局長魏邦平派副官長馬敏藩到總統府「調停」。作為刑偵科科長的
區方也跟了來,想立上一功,說不定能夠就此晉見孫中山,為以後仕途鋪條好路,豈料
還未到總統府,一顆流彈從天而降,不偏不倚,就從他頭頂的百會穴落下,他連叫都沒
來得及叫一聲,便倒地身死。
省城混亂已極,刑偵科長不幸殉職,魏邦平表面上服從孫中山,實際上也不想得罪
陳炯明,以中立姿態,兩面討好,在這種時候,誰還記得不久前發生的神龍莊七屍血案。
廣龍堂又得以安渡難關。謝泛跑了,公安局在大混亂中自顧不暇,全城戒嚴,就算
張南昊想來找「黴氣」也找不成了。不過,廣龍堂殺掉張南天僅是為了出口氣,為林老
大和葉老兄報仇,並向其他堂口表示廣龍堂不是好惹的,除此外,對當前堂裡的情況並
沒有多大的改善。
江全坐鎮林氏宗祠,要手下人馬只顧做好自己的生意,不許任何別的堂口來搗亂,
自己也不要去惹事,靜觀事態的發展。
江全的如意算盤是伺機而動,但局勢暫時平靜後沒有多久,他又不得不面對危機:
陳達生來迫債。
金城暗算張南天的時候,在惠如樓二樓的偏間,陳達生已從江全手中拿過了一萬五
千大洋,但連本帶息,廣龍堂仍欠他近三萬,如果在政局隱定的時候,他可能也不會這
樣硬迫廣龍堂還債,但現在的情勢使他不得不求「速戰速決」,拿了錢好隨時準備走路。
葉舉發難,外表看已叛變成功,陳炯明已控制了省城,但實際上,他也隨後一步步
陷入危機,因為安全逃出的孫中山,指揮下面還聽他指揮的人馬,立即作出反擊。
孫中山逃出省城上了楚豫艦,第二天下午便率領著七艘還指揮得動的軍艦,從黃埔
駛進省河,炮擊大沙頭、白雲山、沙河、觀音山一帶的叛軍據點,打了對手一個措手不
及。但魏邦平沒服從孫中山的命令,沒有在陸路上加入討陳,而是按兵不動,七艘軍艦
只好在傍晚退回黃埔。隨後,孫中山電令各路北伐軍回師平亂,北伐將領複電遵命,使
陳炯明不得不在粵北一帶佈防阻攔。
及後海軍司令溫樹德被陳炯明用二十六萬元收買,駐長洲的海軍陸戰隊司令孫祥夫
又跟著叛變,孫中山面對這一危機,毅然率三艘軍艦永豐、楚豫、豫章號冒著炮火沖過
車歪炮臺,停泊在白鵝潭,與另一艘中國軍艦同安號及三艘外國軍艦自北而南排成長蛇
陣,窺伺省城,而又使葉舉不敢貿然開炮,以此向中外宣示自己決不遠離省城的決心。
這一天,是1922年七月十日。也就從這一天開始,回師平亂的北伐軍跟陳炯明的部隊在
韶關、翁源一帶展開激戰,打得難分難解,勝負未明。也就在這一天,已來催過兩次債
都碰了軟釘子的陳達生在林氏宗柯一拍八仙桌,一臉怒氣地給江全下了「最後通牒」:
「貴堂若不能在十天之內籌足款項一次還清欠債,就休怪我不客氣了!」
在這個有兵有權就有理的混亂時期,江全知道自己不是陳達生的對手--陳達生是
廣州公路處長,倚靠族兄陳炯明,可以指揮得動一支部隊--他雖從未遭受過這樣被人
當面怒斥的屈辱,但也不得不強忍下這口氣,同時儘量賠著笑臉,滿口應承下來,把陳
達生送了出去。
陳達生一走,江全馬上把金城、富國威、薑雄召來,強壓著一肚子的怨氣怒氣,平
靜地把陳達生來逼債的事詳細說了一遍,最後問:「三位有何高見?」
三人沉思了一回,薑雄首先開口:「如果實在別無他法,能否從速綁一次肥票,或
者劫一個富商之類,以解燃眉之急?」
「使不得,」金城搖搖頭,「現在政局動盪,手中有槍的可以無法無天,綁票行劫
固然易做,但若事主告去公安局,可能我們廣龍堂未拿到贖金,就連整個林氏宗詞都保
不住——誰都想趁亂撈一把,尤其是公開拿槍的,只是未找到機會,要是這個時候被他
們抓住了我們廣龍堂的把柄,我們就會反成了被人打劫的羊,這個險冒得太大;而且,
十天之內我們不可能要得到三萬大洋,陳達生也未必會真的等得到十天。現在局勢紛亂,
孫陳雙方勝負未定,這正是陳達生迫債迫得緊的原因,也就是說,他自己也心虛。如果
陳軍獲勝,陳炯明可能短時期內仍把持得住省城;如果粵北失守,陳軍就會東退惠州。
陳軍退走之前,陳達生一定要討回我們的欠債,他現在擔心的就是這個,我們交不出,
他必定動武……」「唉!說這麼多有什麼用!」金城的話未說完,富國威就不耐煩地打
斷,「他既然把我們逼到無路可走,我們為什麼不先宰了他!」
「他防衛太過森嚴,不好下手。」江全道,「他平時在陳府,出門帶十個八個保鏢,
在省城裡殺他,自己也走不脫。
如果被他知道是廣龍堂幹的,那廣龍堂可是在劫難逃。」
「那怎麼辦?就等他帶軍隊闖進廣龍堂?」富國威急起來。
金城正要繼續講下去,突然守門的何曙走進來:「報告堂主,洪勝堂有人求見。」
江全點點頭,金城知機,便道:「那我們先回去幹自己的事。」說完離座,與富國
威、薑雄從側門出了林氏宗祠。
時在下午四點多鐘,金城與薑雄趕回去巡察賭場,富國威想想現在回夜留芳和春香
園也沒什麼事,回憶起剛才江全所說陳達生如此威逼廣龍堂,心中又窩了一肚子火,於
是離開林氏宗祠後,便走出仁壽巷,來到惠愛大街,漫無目的地逛起來。他先向東走,
後折向南,又折回西,不知不覺已近黃昏,剛走到豪賢路,前面不遠處就是有名的白衣
庵,庵門口不遠處停著輛轎車。富國威也沒在意,只顧想著如何宰掉陳達生以救廣龍堂
的心事,一路向前走。突然看到庵門口處,幾個保鏢打扮的人簇擁著一個中年人從庵裡
走出來。這中年人好像有點臉熟,富國威定睛一看,心頭不覺一跳:這個不就是一個多
月前在惠如樓見過,後又跟蹤了他一段路的陳達生嗎?這個廣龍堂的「催命鬼」!
幾乎如同條件反射,富國威一閃身便躲進旁邊的小巷,江全當時在惠如樓說的那句
話突然從耳邊響起:「萬不得已,只好痛下殺手!」富國威心中罵一聲:「陳達生該你
命絕!」
一拔槍,打開保險,對著二十米外正彎腰上車的陳達生就扣了扳機,隨後轉頭便跑。
廣州的小巷當年真個是九曲十八彎。現在廣州城到處起高樓,變成一片片新住宅區、
現代公寓樓,在當年,卻是一片平房,三樓已算高樓,橫街窄巷,左拐右拐,進了去不
明路徑的還不好走出來。富國威對省城的小巷了如指掌,當時已是黃昏,小巷中還有些
擺攤的菜農,又有不少人家在門口吃晚飯。富國威這一槍,立即引起菜農住家雞飛狗走,
富國威乘亂在小巷一鑽,三拐五拐,待陳達生的保鏢追進來時,已找不到他的蹤影。
不過富國威這一槍並沒有打中陳達生,他只是打飛了陳達生頭上的氊帽。他扣動板
機時,陳達生剛好彎腰上車,正好把頭一低,這就救了他的命。
富國威回到春香園時,天已黑荊江全在客廳等他。
兩人一同吃過晚飯。富國威邊吃邊把剛才行刺陳達生的事說了一遍,江全邊聽邊為
他也為自己及廣龍堂捏一把汗。
吃完飯,富國威問:「堂主等我有什麼事?」
江全一邊喝茶,一邊淡淡地道:「我找你,本來就是想要你去行刺陳達生,上次要
你跟蹤他,就是預算到可能會有今日,但你已提前做了,可惜沒有成功……」「你怎知
那一槍沒把他打死?」
「如果打死了或打傷了,你想廣龍堂還會這麼平靜嗎?
早有人來了,電話早也來了。」
「這倒是。那現在怎麼辦?」
「行刺計劃已經完結,得找別的辦法。」
「為什麼不能再來一次?」
「這次幸好你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否則廣龍堂可就慘了。這種事只可一而不可再,
你這次能夠安然無事,實在是非常幸運,有神靈相助,你明天得去大佛寺拜拜神。而我
們若仍是這樣當街阻擊,就必難脫逃了!這已足夠引起陳達生的警覺。要除掉他,這是
毫無疑義的,但得變個法子。」
「堂主可有什麼妙計?」
「這個我還沒有想出來。」
江全回到小洋樓,靠在床上苦思對策,想了足足兩個小時,設想了一個又一個方案,
然後又一個一個推翻,總未能想出個萬全之策。正在這時,房門被輕輕推開,穿著性感
睡衣的玲花悄悄閃了進來。
江全凝視著玲花走過來,突然覺得靈感一動,心中猛然有了一個主意。他霍地從床
上跳下地,玲花覺得江全眼神有異,便笑著問道:「全哥,有什麼事?」
江全只定定地看著她,不說話。
玲花以為江全不過又是想找點刺激,於是又使出她的「絕招」:撇嘴媚笑,秋波大
拋,同時雙手輕輕解掉睡衣的帶子,讓那迷人的胴體袒裎出來……江全沒等她做下面的
舉手挺乳,原地旋轉的動作,便一把將她放倒床上,輕聲道:「你在這裡等著。」也不
等玲花回答,便走了出去。
江全沒出小洋樓,他走下二樓,去敲金城的房門,一敲,門自開了。
「為什麼沒鎖門?」江全走進房間,在書桌旁坐下,問金城。
「我知道堂主會來找我。」
金城在看書——看一部中國象棋書,上面有一個棋局。
他看看江全,然後仍盯著書上的棋局。
「你倒真有點閒情逸致。」江全的語氣不知是贊許還是包含不滿。
「堂主,看看這個棋局,輪到黑方走子,該怎麼走?」金城好像並沒理會江全的語
氣,他把棋書往書桌上一擺,很認真地問江全。
江全對金城在這個嚴重時刻仍看棋書真的有點心中不舒服,但又覺得不好太掃金城
的興。再想想現在已是晚上,有什麼事真要幹也是明天的事了,現在談談棋局,輕鬆一
下精神,再議正事也好。於是,江全也打起精神研究起棋局來。
這是一個中局,紅方正攻著黑方,黑方在防守,但好像潛伏著反攻的機會。江全想
了好一會,設想了一些反攻的著法,但覺得走下去又不行,終於還是抬頭望望金城:
「黑棋該怎麼走?」
金城輕輕說一句:「炮八退一」。
江全愣了一下,這是他沒有想過的著法。他的眼睛又看回書上的棋局,很快就看出
這一著的妙處來了:下一著再炮八平三打對方的底相,紅方將難以應付,會被迫棄子,
最後落敗。
「果然高棋!」江全笑道。
「這不是我想出來的。」金城的語氣很認真,「不過小弟從中悟出了我們應該怎樣
除掉陳達生。」
「是嗎?」江全心中有點吃驚,金城這小子竟從棋道中領悟怎樣去殺人!
「先找到對手的弱點,再給予致命的一擊。」
江全看著金城,只是點點頭,沒有答話。
「堂主你看這局棋。從表面上看,紅方子力佔據要津,進攻黑方;黑方據守勢,但
實際上,黑方只要準確地抓住了對方暴露出來的弱點,給予致命的一擊,整個形勢就會
全倒過來。我們現在面對陳達生,跟這局棋有點相似:敵強我弱,敵攻我守,不可硬拼,
要解決他,最好能先找到他的弱點,然後予以致其死命的一擊。」
「英雄所見略同。」江全笑道,隨後把下午富國威偶遇陳達生,即行刺殺的事詳細
講述了一遍,最後問:「金城老弟可看出陳達生這傢伙的弱點在哪裡?」
金城一邊為江全斟茶,一邊淡淡地道:「嫖師姑。」
「說得對!」江全輕輕一拍桌面,喝口茶,「這傢伙竟是如此『附庸風雅』,我就
要利用他的這個弱點,叫他命喪師姑庵!」
各位,在尼姑庵(廣州人稱尼姑為師姑,稱尼姑庵為師姑庵)出家修行的女子也能
嫖麼?是不是我這個寫小說的人在「純屬虛構」?不,這是事實,從清代至民國,直到
日寇入侵,廣州淪陷,省城中有名的師姑庵大多有這種現象。嫖師姑,在當時幾成不少
達官貴人、富商名士、貴介公子等的時尚;佛門清靜地,因而成了專門供這麼些上流社
會人物遊宴淫逸的變相妓院。
清末民初,省城中青樓妓院,花筵酒家,紙醉金迷之地,溫柔銷魂之鄉,比比皆是,
但妓院畢竟是妓院,打開門做生意,品流複雜,弄不好,染上風流玻那些上層人物,玩
膩了如許「陳塘風月」、「珠娘蛋妹」(在珠江河面與荔枝灣等地操淫業的艇家女),
也隨著漸漸形成的社會風氣而喜好上嫖「清純」的尼姑。據文獻資料的記載,這類妓館
式的尼姑庵在當時較多,後來遭到社會輿論的譴責,尤其是在民國九年(公元1920年),
孫中山為準備北伐,籌措經費,下令由廣州市政廳成立廣東官產清理處,規定市內庵堂、
寺觀及其產業,一律投變歸公,這就使當時大多數的庵寺部被投變了,但當時其名較著
的廣州七大名庵卻屹然不動,繼續活動如故。
這七大名庵是:小北的藥師庵、都府街的永勝庵、仰忠街的蓮花庵、麗水坊的無著
庵、應元路的昭真庵、大北直街的檀道庵和陳達生在門口幾乎被富國威一槍打死的豪賢
路的白衣庵。它們之所以能夠被保存下來,全在於「近官得力」,從中也正好表明當年
的上層人物跟尼姑庵的「密切關係」。
舉些有史實根據的有名例子。龍濟光統治廣東時期,他部下的統領大部去過「開師
姑廳」(去庵堂飲宴並嫖尼姑),而其中的統領王純良、馬存發後來還娶了師姑為妾;
到陳炯明回粵,粵軍將領中不少亦好此道,其中有位姓鄧的參謀長,也是娶了永勝庵的
一個尼姑為妾,而汪精衛的心腹曾仲鳴,竟把藥師庵長期作為休憩之所。後來,汪精衛
在南京當行政院長時,有一次跟人談起廣州的女人,汪竟笑問:「靚得過藥師庵的大蝦、
細蝦嗎?」
後到黃慕松主粵,他的財政廳廳長宋子良(宋子文之弟)與其親信唐海安,索性把
藥師庵作為他們的「辦公行署」和私邸,據傳,宋子良因而染了麻瘋病(有說是仇家設
下的陷阱),而身為廣東省府主席的黃慕松本人也染有此病雲。
除權貴政要外,在當年的聞人名士中,也有不少人對尼姑「關懷愛慕」的,其中極
有名的便是創立「嶺南派」的現代名畫家高劍父。
據說當年高劍父耳聞藥師庵的名尼大蝦、細蝦貌美異常,便親往求見。當時藥師庵
的庵主說來有點滑稽,竟是蘇州上海名妓出身的覺持。這位身穿尼服的女中豪傑,本名
全賴,從良嫁給廣州巨富周東生為妾,迨周因案破產,逃離廣州,她為保存私蓄,便挾
著所有,跑到藥師庵削髮為尼。憑著她所具有的財力與善於應付的手腕,很快就掌握了
庵中大權而成為住持。她見名士高劍父前來,不覺喜出望外,立即就看出了高氏名望的
價值--可以提高自己與庵內名尼的身價,賺更多的錢。於是令大蝦細蝦拜高劍父為師,
學習國畫和書法。
自此後,每當夕陽西下,高劍父便步到藥師庵,對其學生把腕教習,無微不至。他
還把自己時大蝦細蝦的愛戀比之為李義山昔年對女道士(即尼姑)飛鸞、輕鳳的愛戀,
為兩蝦傅分別更名為飛鸞和輕鳳,並題於習作的字畫上。他和樹人等人所組織的畫社,
常在藥師庵舉辦書畫雅集,以增加兩蝦傅實習觀摩的機會。
高劍父這段經歷,為後世留下一段文人雅士的風流佳話。至於這兩位名尼的結局,
日寇攻佔廣州,尼姑逃的逃,還俗的還俗,大蝦在省城市郊三元里以種菜養雞度日,後
來東莞畫人鄧芬找到她,得悉細蝦已客死南洋,不覺為之痛哭流涕。
當年的尼姑庵不但為權貴政要、富豪巨賈、聞人名士提供快樂,還成為落泊失意政
客潛逃避難之所。在國民政府中位居高官的吳鐵城,手下有位紅人叫溫建剛,有一次被
南京政府通緝,躲進廣州的藥師庵隱居了一年,直到解除通緝,才返南京。有人向他問
及此事,他微笑答道:「我到廣東入山修道了一年呢!」至於在尼姑庵中完成的政治交
易,黑道往還,就更不為外人所知了。
對於以上尼姑庵的情況,江全知道得相當清楚,因為他不但是其中的常客,而且還
喜好「研究」此道--這既有助於他嫖尼姑時生理上的快感,更重要的是這有利於他在
江湖黑道上縱橫馳騁。當他說出要叫陳達生命喪師姑庵的話時,他心中已擬定了一個計
劃,這個計劃的形成,就有賴於他對尼姑庵的深入細緻的瞭解。
當年尼姑庵內的尼姑是分等級的(對追求「眾生平等」的佛法來說,這不能不說是
一個極大的諷刺),最上層的自然是住持,最下層的則是所謂「紮腳尼」,這類尼姑是
社會上孤苦無依,自願投身庵堂而又其貌不揚的女子,她們在庵中最勞苦,待遇又最微
薄,按規定她們要用繩子把褲腳紮起來,故有此稱。居中的一是半路出家的女人,她們
多半飽嘗世事滄桑,在無可奈何的心情下,自願入庵帶發長齋禮佛,冀修來生。她們在
庵中的等級,主要依其在進庵時所納費用多少而定(多者大概五六百元,少者二三百元
不等),納費越多,待遇越好;納費少的,待其所納費用用完,也可能淪為紮腳尼。二
是自小就被父母送入庵堂的小沙尼。她們被認為八字生得不好,在家克父母,出嫁克丈
夫。她們在庵中的待遇和命運,主要看其父母身份地位的高低與納費的厚保差者進庵後
便成了變相丫頭,長大也是紮腳尼;有財有勢而又納費多者,自然無須勞作。這類小沙
尼若稍具姿色,便可能會成為庵主的「培養對象」,長大成為由庵主定價,自己接客的
變相妓女,成為庵主的「搖錢樹」。舉個例子,永勝庵曾出了一位名噪一時的妙尼眉傅,
以其才色總計賺得港市十余萬元,被其庵主代存于沙面滙豐銀行,所得珠翠寶石滿匣,
亦被庵主代為存管。臨近解放,庵主老師傅珠傅囊括上述全部財產逃港(沒留下任何地
址信息),即令眉傅一貧如洗,解放後在廣州中山五路小馬站街口設檔,穿牙刷賣以度
日,識者與之談起往事,眉傅不禁涕泣聲噎!
庵堂中還有一類接客的尼姑原是良家寡婦小孤孀,懂禮儀,有教養,身材好,姿色
佳,有些是被庵主看中,誘入庵中,甘願過此種生活;也有的是與庵主講妥條件,自願
入庵出賣色相賺錢。江全便是想到了這一點,並且已想好了人選--玲花。
金城對庵堂的瞭解比江全差得多,他以前曾陪過林風平去無著庵嫖尼姑--玲花原
來就是無著庵的名尼,半年前被林風平娶為妾--但他畢竟對此沒有多深的「研究」,
聽到江全語氣堅定地說要叫陳達生命喪師姑庵,便問道:「堂主可是有什麼妙計?」
江全知道金城對此瞭解不深,便扼要地把庵堂的情況說了一遍,然後講了自己的計
劃,最後沉聲道:「我要親手殺了陳達生!」
金城覺得江全的計劃可行,但還是有點覺得不忍:「堂主,能否不用玲花作餌?」
「不,必須用她。她本來就是『妙尼』出身,讓她去做,最為合適。況且,林老大
遇難後,她留在堂中,閑著無事,要她重操一次舊業,為廣龍堂出點力,並不為過。」
金城聽了,認為也對,便不再說。
兩人沉默了一會,江全道:「這件事就這樣定了。現在還有一件事,洪勝堂因被三
山會盯得緊,再加現在局勢混亂,不敢運貨。劉老七前兩天派人來跟我談過這件事,條
件是,他出貨,我管運,以避開三山會的耳目。如果被公安局逮著,我廣龍堂承擔一切
責任,而且還要賠他的貨款,但若成功,他願付二萬大洋酬金。」
「槍械?」金城問。
「沒錯。」
「運到哪裡?給誰?」
「香山縣海洲鄉,袁鞏。」
「什麼時候?」
「二十五天后交貨。」
金城陷入沉思。
江全喝了口茶,道:「他今天下午又派人來,要我的答覆。」
「堂主答應了?」
「沒有。我只是說要再考慮考慮。金城,你說我們接,還是不接?」
「堂主,我要自己去瞭解清楚整條航道及三山會的情況,才敢說。不過就目前而論,
我覺得堂主最好是先敷衍他,待我們解決了陳達生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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