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教父
第五章 格殺勿論
金城隨著其他賭客一起走出了勝發娛樂所,在後面遠遠尾隨著朱摣等人,走了一段
路,朱摣攔停了一輛馬車,自己與一個隨從上了車,然後向其他人揮揮手,馬車向前奔
去,大概是朱摣見範三「脖得厲害,得趕快送去醫院。洪勝堂的其他人一時間便各散東
西。
金城跟定了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小青年。他跟隨林風平在省城打滾了幾年,也曾跟洪
勝堂的人打過交道,認識洪勝堂的一些人。他斷定,這小青年只是一個剛加入洪勝堂不
久的新仔。
這個新仔沿著惠愛路向西走,然後轉入祥呂街,走進太中茶樓。
金城隨後跟進,地下沒找著,便上二樓,樓上人客不多,一眼便看到這小青年坐在
大堂中間的椅子上,正手舉茶杯,大大咧咧地要夥記趕快上菜,夥記不斷點頭,唯唯喏
喏。
金城在大堂左邊角的位置坐下,開了茶,點了兩味菜,要了一兩酒,自斟自飲起來。
眼睛瞟著那個小青年。
小青年吃了大約三刻鐘,結帳下樓,從祥呂街轉入胡觀巷,向西走去,大概是準備
回位於五仙門(今省總工會一帶)旁邊的洪勝堂。
金城又尾隨在後,他知道胡觀巷前面不遠處有一片爛地,沒有什麼行人,爛地裡還
有一間無人居住的木棚屋,心中叫一聲:「機不可失!」趕緊走兩步,離小青年漸近,
來到那片爛地旁邊時,金城正好走到小青年的左邊,他左手一搭小青年肩膊,右手的左
輪手槍已頂住小青年的腰間,同時低喝一聲:「一出聲就要你命!」
這個剛出道的小青年哪裡會想到在這兒競會遭人劫持,嚇得即時愣住,嘴唇打抖:
「是,是。」
「走!去小木棚!」
金城的左手搭著小青年的肩頭,外人看到只以為是兩個好朋友在聊天。
來到小木棚前,金城一把將小青年推了進去,反手掩上門。
小青年看著烏黑的槍,再看看金城冷峻的神情,嚇得臉色青白。金城也不哼聲,只
是用槍指著他,眼神冷冷地盯著,自有一種令小青年心膽俱裂的威勢。
小青年終於忍受不住,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直打哆嗦:「大人饒命!小人……有什
麼得……罪的地方……請……大人饒……饒命!」邊說邊叩頭,連句子都講不通了。
金城見時機已到,便冷冷地道:「那好,你要老老實實回我的話!如有半句謊話,
休怪我無情!」
「是,是。」小青年又連連叩頭。
「剛才你跟著他去搗亂勝發的那個所謂朱大爺叫什麼名字?」
「我聽劉爺叫他朱摣。」
「他是不是洪勝堂的人?」
「不是。是劉爺請回來的。」
「請他回來做什麼?」
「據說是要搞垮廣龍堂的賭場,榨幹廣龍堂的錢。」
「你知不知道他是怎樣出千的?」
「不知道,大爺。我們只是跟著他去起哄。保護他。」
「朱摣平時有什麼嗜好?」
「不知道,大爺。我參加洪勝堂只有兩三個月,朱摣到洪勝堂還不足二十天。大爺,
我真的不知道。」
「朱摣平時喜歡去什麼地方?」
「不知道,大爺。這十多天,上午我們跟著他去勝發贏錢,中午回洪勝堂開飯,下
午時時見他跟劉爺下棋,抽大煙,有時會招些女人回來玩,似乎很少外出。我曾經有一
次聽劉爺跟他說,無事不要出街,要出街也要多帶幾個人。可能是怕有人找他麻煩。」
金城見問了這麼多活,沒有價值,心中便有點急了。因為事態危急,再這樣被朱摣
「榨」下去,廣龍堂完了,非儘快解決不可。但這小青年看來說的是實話,劉老七和朱
摣都審慎得很,要下手不容易。
金城決定使出最後一招,這是他迫對方講出有價值的情報的殺手鐧。只見他以陰森
的眼神盯著小青年,緩緩打開手槍的保險,那「噠」的一聲足以令小青年肝膽俱裂;槍
嘴對著小青年的天靈蓋,語音低沉陰冷:「把你所知道的有關朱摣的一切詳詳細細講出
來!尤其要講出他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小青年叩頭如搗蒜:「大爺饒命!大爺饒命!我真的什麼都講了!我真不知道什麼
呀!大爺饒命!
「慢慢說!」
「他每次帶我們去勝發搗亂,都要拜佛!都要拜佛!」
「在哪兒拜?」
「在大佛寺!在大佛寺!我們每次都要經過大佛寺,每次他都叫我們在大殿外等著,
他自己進去拜佛!」
金城知道這個大佛寺,聽了不覺心中一喜,但臉上不動聲色——動了小青年也看不
見,金城臉上仍是滿臉的黑煤跡——把槍抖了抖:「好,這個說得不錯。還有什麼特別?」
「還有,還有,朱擅喜歡下棋,喜歡下棋,下午時我見他常跟劉爺下棋,但他下不
過劉爺,整個洪勝堂的人都下不過劉爺,據說連梳篦萬都輸過給劉爺……」「好了!」
金城打斷小青年越扯越遠的話頭,同時心中罵一句:「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劉七!」口
中卻道:「還有什麼特別?」
「還有,還有,朱擅還喜歡抽大煙和玩女人,但這些都是劉爺供給他的,他就在洪
勝堂裡抽大煙和玩女人。」
金城知道這些都是男人的通病,尤其是那些有錢人與黑道上人物的通玻朱摣既然在
洪勝堂裡嫖吹,自己也莫奈他何。「還有什麼?」再加問一句。
「大爺饒命!我真的不知道了,我真的什麼都講了!大爺饒命!」小青年邊說邊叩
頭。
金城知道再也問不出什麼了,但這已經夠了,已找到了下手的地方,也已抓住了下
手的時機。於是話鋒一轉:「聽你口音不是廣州人……」「是,是,」小青年見金城的
口氣已經和緩,心中定了些,未等金城把話說完就連忙應答,「我是順德大良人,前幾
個月才進省城想掙口飯吃。」
「你叫什麼名字?」
「黃九。」
「什麼?黃狗?」在廣州話裡,「九」「狗」同音,使金城不覺有點怪。
「不是一隻狗的狗,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的九。因為我在家裡排第九。」
「劉老七一個月給你多少錢?」金城又把話鋒一轉。
「十個大洋。」
「那好,黃九,現在我給你三十個大洋,你立即去天字碼頭乘船回大良,不得再回
洪勝堂。並且在三個月之內不得再回省城,否則讓我看見你,也不會跟你多說,就一槍
打爆你的腦袋!」說完從腰間掏出個小布袋,遞給黃九。
「是!是!是!小人不敢!小人不敢!」黃九本來已被嚇得七魂沒了五魄,現在見
不但能夠死裡逃生,而且還得了這大筆款子,真是又驚又怕又喜,口中連連應是,雙手
顫抖著接過那袋子銀元。
金城擺了擺手中的左輪:「立即走!」
「是!是!」黃九一下爬起身,揣著那袋子銀元,沖出小木棚,沖出爛地,一個左
拐,向著天字碼頭的方向飛奔而去。(當年的天字碼頭在接官亭南側,今天字碼頭東,
三十年代時才遷至現址。)金城看著黃九已跑到沒了蹤影,自己便走出祥呂巷,沿惠愛
路慢慢朝東踱去。一路上,盤算著該如何在大佛寺下手,除掉朱摣。
大佛寺在當年的龍藏街,清康熙年間建,是廣州「五大叢林」之一,因內有三尊大
銅佛而得名。這三尊大佛像,各高約六米,重約二萬斤,後來移到了六榕寺——這是後
話了。寺中還有一個所謂「宣諭亭」,是清雍正年間時增建的,供欽差大臣或地方長官
宣講皇帝的諭旨。1926年,周恩來曾在寺中舉辦「高級訓練班」,為北伐培訓軍政幹部。
不過這些也是後話了。
現在金城卻要在這寺中行刺洪勝堂的紅人朱摣。他不但要殺掉對手,以保住廣龍堂
的賭業以至整個廣龍堂,而且他還要不能讓劉老七抓住確證證明是廣龍堂幹的,也就是
說,行刺後還得安全脫身,固然不可被對方打死,也不可負傷被俘,否則,洪勝堂固然
不會善罷甘休,說不定還會雙方火並,就目前情形來說,廣龍堂處於絕對的劣勢;而且,
公安局也必會徹查,劉老七是陳炯明的親戚,說不定廣龍堂就要遭滅頂之災。
「絕不能出錯!」金城一再警告自己。
邊走邊想,不覺已來到了大佛寺。舉頭仰望,只見寺門上方掛著個大木匾,上書
「大佛寺」三個燙金大字,在陽光直射下閃著光。走過山門,眼前是一個小庭院,綠樹
濃陰,甚是幽靜,但聞鳥聲啁啾。時當下午,陽光正烈。將屆仲夏(農曆五月)的季節,
廣州的天氣已是非常炎熱。庭院裡沒有什麼遊人,只有十個八個老人家在樹下乘涼。庭
院盡處便是所有佛寺的主體建築大雄寶殿,距寺門二十來步,殿前殿中有三幾香客,正
在裝香禮佛。
眼前的景致,令金城心中一震,正所謂觸景生情,他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老家蘭州
--—甘肅省省會,古稱金城。那裡有五泉山、白塔山、雁灘等處名勝,自己常在那些
地方玩耍,度過了童年。五泉山上的崇慶寺與眼前的大佛寺何其相似!童年的生活雖然
難苦,時常挨饑抵寒,但在人生的以後歲月,誰都難免會回憶起童年的樂趣。自己離開
老家已經足二十年了!老家的舊泥屋還在嗎?走散了的父母姐弟現在在哪裡?跟自己從
小玩大的鄰居小妹妹欣兒在哪裡?一時間,金城只覺百感交集,心中驟然湧起一股悲憤,
眼睛有點濡濕起來。
發了一會兒呆,金城終於回過神來,慢慢走向大雄寶殿。殿內三個高大的銅鑄佛像
在盤膝打座,中間是釋迦牟尼佛,從頭頂披下一大幅紅綢,一直垂到基座以下,左邊是
阿彌陀佛,右邊是彌勒佛,三個佛像都是臉容慈樣,彌勒佛更是挺著大肚皮,笑容可掬,
有副很有名的對子:「大腹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張口而笑笑天下可笑之人。」是對他
最形象的寫照。
金城對著三個佛像看了一會,他突然似乎已看到佛像前將出現血光!心中緊了一緊,
踱步到佛像的後面,看至釋迦牟尼佛的背後正對著大雄寶殿的後門,走出後門,三步外
便是寺牆,高不足二人,牆邊還長著一株大榕樹,下垂的榕樹須又密又粗,有幾根已入
地成根。「好!」金城心中暗叫一句,他對自己一攀樹便翻出圍牆有十足的把握——圍
牆外是一條小巷。
離開大雄寶殿,金城又看了天王殿與宣諭亭。把寺中的建築佈局默記於心。然後走
出大佛寺,把附近的街巷走了一遍,再踱步離去。回到鴻發賭場時,已夕陽西沉,心中
也已確定了行刺的方案與具體步驟。
薑雄早已在鴻發等著金城,直到晚飯時分才見他安全歸來,總算一塊石頭下了地,
立即把金城讓進館中的偏角密室。還未坐定,便叫道:「城哥,你去了哪裡?我以為你
去殺朱摣了,真擔心你出事!」
金城笑了笑:「是要殺他,不過不在今天。」
「是了!」薑雄低叫起來,「今天中午幸好你一拳下去,否則打起來我們會吃虧。
洪勝堂的那個傢伙會不會死?」
「那傢伙叫範三,是劉老七的親信,我對他下重手正是要逼走朱摣。若是打別人他
可能還不會立即走。範三死不了,但要真治好至少也得個一年半載。」
「如此輕輕一『盈就如此厲害,城哥武功果然了得!」
「那主要是看准了時機罷了。不談這個。」金城擺擺手,「廣龍堂現在被朱摣這樣
折騰,過不了多久就非破敗不可。
我們現在要想辦法從速除掉這個為洪勝堂賣命的老千!」
「能不能不搞出人命?否則鬧大了,兩敗俱傷。如果惹上公安局,劉老七可是陳炯
明的親戚,我們占不了便宜。或者能不能找人破了他的千術,又或者把他嚇走?又或者
用錢收買他?」
「很難做到。」金城把自己跟蹤劫持黃九的經過大約說了一遍,「朱摣的千木這樣
高明,短期內我們不可能找到人破得了他,況且就是當場抓住他,他也可以否認,因為
其他人沒法看得出他是如何出千。我們可以說是沒法治他。劉老七和他都這樣審謹,精
於防範,加上你已經看到,他的武功上乘,要劫持他幾乎不可能。更有劉老七為他撐腰,
他不會害怕。也就是說,我們無法嚇走他。至於收買他,廣龍堂今天已負債累累,不可
能出得起劉老七那樣的價錢。更要命的是現在情勢危急,若再讓他玩上十天八天,廣龍
堂的賭場就只有全部關門,整個廣龍堂立即聲威掃地,下面的兄弟就會各散東西,接著
就有可能被其他堂口吞掉。因此,我們必須用霹靂手段解決問題,只要做得幹淨利落,
洪勝堂抓不住我們的把柄,公安局也就不會有多大的麻煩。」金城頓了頓,「況且,聽
說十多大前三山會曾去洪勝堂給劉老七找過麻煩,我們除掉朱摣,洪勝堂未必一定會認
定是廣龍堂幹的,說不定這樣可以擴大洪勝堂跟三山會的摩擦,對我們大有好處。不管
怎麼說,總之一句話,廣龍堂已經賠不起了,我們不可再拖!」金城語氣非常堅決,不
容置辯。
「城哥所說也是,但我們怎樣下手?」
「你剛才已聽到了,朱摣來勝發搗亂之前會先人大佛寺拜佛,而且還讓他的隨從留
在大殿外。大佛寺寺內的情形,寺外的街巷我已全部觀察過了,那是個利於行刺的地方。」
接著把所看到的情況說了一遍,「這便是個難得的機會!」
「城哥說得對!這確實是個要他狗命的好機會!」薑雄一拍大腿,然後擔心地補上
一句,「但要不留下把柄,下手後怎樣走得脫?」
「這個我想好了,人不要太多。」金城頓了頓,「容我失禮地說一句,我的武功比
你好,槍法比你准,我就打算這佯幹……」隨後把自己的謀劃細說一遍,「不知雄哥認
為怎樣?
有沒有這個膽量?」
「好計謀!」薑雄低叫一聲,「既然城哥你自己冒大險,小弟我哪有不敢冒個小險
的!明天就幹!」
「不,後天干!」
「城哥你不是說要儘快除掉朱摣嗎?」
「我觀察過,這大佛寺平日香火不旺,寺中人少時行刺,不好隱蔽,得手後也不容
易走脫。」
「後天就會多人上香?」
「沒錯。明天是農曆三十,後天才是初一。省城市民的習俗,初一拜神,後天大佛
寺必會人頭湧湧。那時才好下手,也好走脫。」
「那明天勝發還開檔不開檔?」
「開!小不忍則亂大謀,讓朱摣來發最後一次財,好穩住他!范三重傷,劉老七不
會就這樣算數,他一定會要朱摣明天來,而且還會多帶人帶槍,好出今天上午這口氣。
我們就再忍他一天。」
「就這樣白等?」
「也不。這回我們是只許勝,不許敗。為了更有把握,明天一大清早我和你去大佛
寺,等著朱摣,看清楚他是怎樣拜佛的,才最後確定下手的時機。這個準備功夫不可少。」
「城哥做事真是膽大心細。」薑雄由衷佩服。
第二天一大清早,兩人匆匆吃了兩個麵包,然後化妝出發。金城扮成一個盲人乞丐,
衣衫襤褸,一身邋遢;左手持個破瓦缽,右手拿著盲公竹,一臉灰塵,再加一個折了腳
的黑墨鏡,一頂爛草帽,先自己去了。姜雄扮成一個中年商人,脫下他平時穿慣的黑色
唐裝衫褲,換上一件紗綢白色長衫,戴一頂白色氊帽,上唇帖了鬍子,戴上金絲眼鏡,
左邊還垂下一條細細的金鏈,右手拿把紙扇,在金城走了一刻鐘後,才離開鴻發,步態
施然,向大佛寺方向而去。在路上,還買了一張剛出版的《國民日報》。
姜雄緊隨金城之後來到大佛寺。這時寺門早已開了,有三幾個香客已在禮佛,十個
八個老人家在小庭院打太極拳。
金城已在寺門外「行乞」,薑雄在寺中慢慢轉了一圈,然後坐在「宣諭亭」中輕輕
地搖扇子,看看報紙,又看看那些老人家打太極,狀似十分愜意清閒。
漸漸香客多了些,來了走,走了來,正如金城所說,香火確實不旺。到了大概上午
八點半,山門外走進來一群人,為首的正是朱摣。金城弓著腰,托著缽,跟在這群人後
面又進了山門,口中在不停地嘮叨:「好心啦大爺、阿伯、阿叔、阿哥、大姐、大嬸、
婆婆……可憐可憐啦……」左手的破瓦缽在不停地顫抖著,把能夠叫得出的稱謂幾乎全
都叫出來。
最後,走過一邊,蹲在東邊的寺牆下,頭低著,墨鏡後的那雙眼睛不時瞟瞟大雄寶
殿。
朱摣與手下這群人來到殿前,果然如黃九所說,他讓手下留在殿外,自己進了殿,
過了好一會兒,才走出來,大概是拜完了,然後帶著手下揚長而去。
金城與薑雄都把情況看清楚了。等朱摣他們走後,金城又托著缽,拿著盲公竹,慢
慢踱到宣諭亭來。宣諭亭內除薑雄外別無他人,金城一邊向薑雄點頭哈腰,嘴裡說的則
是:「你把四周情況尤其是寺外附近的街巷情況仔細看清楚了,速返勝發,以免朱摣生
疑。」薑雄掏出幾個銅仙扔到金城的缽裡,起身離去。
在四周街道上轉了幾個圈,記清楚明天下手後的退路,薑雄便回鴻發換過平日的裝
束,再返勝發。
朱摣與他的隨從正在勝發「發財」。這夥人中少了黃九與範三,但另多了五個洪勝
堂的人。姜雄走進去時,勝發已賠掉了二百多個大洋。攤官、巡場等職員一見姜雄回來
了,都一齊望向他,似在求援;朱摣一看薑雄,嘴角又現出一絲冷笑。薑雄在眾目睽睽
下,顯得若無其事。
接下去的賭,朱摣仍在必要時出「千」,薑雄緊緊地盯著他,但還是無法看出個所
以然。賭場輸多贏少,到朱摣他們留下嘻哈大笑,揚長而去時,賭場已輸掉了一千一百
多個大洋。
「雄哥,這樣下去不得了,一定要想個辦法。」午飯時,勝發娛樂所的職員圍著姜
雄,攤官苦著臉道。
「唉!」薑雄長歎一聲,「鬥不過人家就只有服輸,有什麼辦法?」他擔心自己的
手下有洪勝堂的奸細,就算沒有,但各堂口的人私下有個人之間的交往,也屬常事,彼
此說閒話有時就會洩漏秘密,在這緊要關頭,不可自己吐了口風。
當晚,金城與薑雄便去了夜留芳過夜。
第二天是農曆五月初一,江全在惠如樓把李珠玉連帶三千元交與王克,換回三個煙
檔的牌照時,金城剛好化完妝。
這回他仍是扮作乞丐,但不是盲人,比昨天弄得更加邋遢,一套藍黑色衣服更加肮
髒得厲害,破爛得厲害。頭上戴一頂髒得幾乎已看不出原色的爛白布帽,腳上穿一雙破
爛黑布鞋,左手仍是拿個爛瓦缽,有手沒有了盲公竹,但挽了個小小的黑色包袱,裡面
兩件爛衫,裹著一支左輪與十來發子彈。
李珠玉被王克拉著走下惠如樓的時候,金城為了保密,正從夜留芳的後門溜了出去,
他走後約一刻鐘,薑雄也溜出夜留芳。他的打扮跟昨天沒有什麼不同,外人看去十足一
個春風得意的中年商人模樣,所不同的是他的左手拿著紙扇,而右手則多了一個小皮箱
子,內裝一支駁殼槍,十來發子彈。
金城先到了大佛寺。剛轉過巷口,遠遠就已看到寺門口人潮擁擠,不少人魚貫而入。
金城一邊抖著手中的爛缽,口中一邊不停他說著:「多謝各位叔伯嬸娘兄弟姐妹,可憐
可憐啦……」擠過人群,走進山門。只見寺中確比平日熱鬧多了。大雄寶殿對出的小小
庭院,散聚著的善男信女,足有一百幾十人。殿內香客,一個個在三尊大銅佛像前上香
叩頭,口中念念有詞,不斷的禱告。一簇簇香頭上,冒出一縷縷青煙,匯成一片片煙霧,
在三尊大佛的笑容前緲緲上升飄散,漸化於無。
金城在寺內邊「行乞」邊觀察,沿寺牆走了一圈。看看時間已差不多,便轉到大雄
寶殿后門。後門開著,走進去,只見殿前雖如此人頭湧湧,在這殿后卻是只有兩個老太
婆面對三尊大銅佛像的背後,低頭閉目,嘴唇一動一動,在數著掛在胸前的念珠。金城
見別無他人,機不可失,右手一掀從釋跡牟尼頭頂垂下來直到佛像基座的大紅綢布,同
時雙腳一點地,整個人便已上了基座。綢布一垂,人藏在佛像的後背,外面的人已看不
見了。
金城進了寺內,薑雄也隨後便到。看著這擁擠的香客,姜雄心中不覺欽佩金城的判
斷。他在大殿內外走了個遍,然後回到寺門處,手中紙扇兒輕輕搖著,像在等人。
過了約四五十分鐘,薑雄猛地看到朱摣從真元巷那邊拐過來了,後面跟著洪勝堂的
十多個人,一個個大搖大擺,望大佛寺而來。
薑雄嘴角出現一絲冷笑,踱步走進山門,施施然來到「宣諭亭」前,背對寺門,像
在讀立在亭側的碑文。隨後,他聽到寺門口傳來人聲喧嘩,知道朱摣這夥人進寺來了。
朱摣今天心情有點煩躁。一早起來就覺得有點不大對勁,看看身邊全身赤裸地躺著
的妓女,怎麼覺得她比昨晚醜陋了許多。在珠海樓飲了早茶——廣州人時興「飲早茶」,
那就是上茶樓喝茶吃點心,同時就是吃早餐--心中就已打定主意:趕快搞到廣龍堂的
賭場關門大吉,然後拿了劉老七答應給的一萬大洋,隨即離開省城,遠走高飛。他現在
雖然覺得有點不妥的兆頭,但他萬沒料到,對方已經出手。
姜雄穿過香客人叢,走到大殿對出的空地處,那裡距大殿大門十余米,距寺門不足
十米。站定,打開手中皮箱,像是要把手中紙扇放進去,右手則已抓著打開了保險的駁
殼槍把,一抽出,向著留在大殿門口正嘻嘻哈哈說笑著,或蹲或站的洪勝堂的十來人
「啪啪!」連放兩槍。
事變太過突然,洪勝堂的人已二人中彈。其餘的立即全部呆了一呆,隨即或趴到地
上,嚇呆了的仍在原地發愣,有幾個夠勇的則一聲大叫:「抓住他!」拔槍向薑雄這邊
沖過來。
這兩聲槍響對於寺中一百幾十個進香客來說,其嚇人程度遠甚于在晴天時空中突然
響起一個震耳欲聾的炸雷。在槍響一秒鐘後,整個寺院隨即陷於混亂。大多數人撇下手
中的元寶香燭,發出各自足以表達自己的驚恐的喊叫,朝寺門狂奔擁去。薑雄的身材並
不高大,他把駁殼往小皮箱裡一扔再把箱子一合,人已跑出了五六步,夾在了擁向寺門
口的人叢中。一發力擠開身旁的人,隨即便出了寺門,閃進對面的翠柳巷,一拐彎,沒
了蹤影。這時候,一隊巡警正向大佛寺沖來。
剛拔槍在手正向薑雄這邊沖過來的人沖了還不夠兩步,就聽到大殿內傳來「啪啪!」
又是兩聲槍響。不覺又是一愣。
朱摣跪在釋迎牟尼像對出的正中間的蒲團上,雙手合十,心中在默默禱告:「懇求
佛祖保佑弟子朱摣得了賞銀,平安離開省城。」然後叩下三個頭。叩下的第三個頭剛要
抬起,就聽得殿外傳來兩聲槍響。朱摣心中一打突,不愧是個老江湖,已一下子覺得情
勢不對,正要來個就地打滾,但他的身體還未動,說時遲那時快,釋迦牟尼像左邊的紅
綢布已揚起,同時一支左輪伸出,對準他就是兩槍。朱摣應聲倒地,眼光剛好看到佛像
背後縮回一個人頭。
五六個洪勝堂的人隨即沖進殿內,沖在前頭的一把抱起朱摣,只見他已是額角與左
胸中彈,右手舉起一指釋迦牟尼佛像,嘴唇動了兩下,但沒能說出聲來。
幾個人立即沖到佛像後,一掀紅綢布,見到一個爛包袱與一個爛瓦缽,其中一個人
已沖出大殿後門,他則剛好看到一條人影翻過寺牆,跳落寺外的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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