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以後都市
公開隱私
閻耀明
我到理髮店去理髮是在一個春意盎然的上午。當時那場刺人肌膚的春寒剛剛離
開錦城,街面上的行人都不再縮手縮腳,他們笑容滿面,舉手投足以及開口說話都
變得無所顧忌。因為融融的春意使他們的激情像街邊的樹木在一點點地返青,直至
迸發。這樣的好天氣要是不激情迸發那才奇怪呢,我在街邊站立的時候,看到有三
列結婚的車隊在我身邊駛過,在人行道上行走的戀人,竟無一例外地牽著手攬著腰,
小鳥一樣扭來扭去。毫無疑問他們的心情一定棒得像一面叮咚作響的腰鼓,棒極了。
然而我此時的心情卻怎麼也叮咚不起來,甚至可以說很糟糕。我鎖緊眉頭在街
邊站了一陣,目送一對戀人走遠,然後決定到街對面的青青理髮店去理髮。不用照
鏡子我也可以知道此時我的頭髮已是又亂又長,梳不開理不清,極像我此刻的心情。
我一直沒有到理髮店去理髮的習慣,因為我討厭自己的頭被陌生人像玩一隻皮
球那樣撥來撥去。我的頭髮始終都是機關裡的同事來給我理。今天算是破了例,因
為早上我妻子說,你的頭髮早該理一理了。我們學校門前的青青理髮店不錯,學校
的男女老師都到那兒去理髮剪頭。而且那兒的價格很便宜,理髮才2 元錢。
我的妻子在我家旁邊的一所中學裡當老師,雖然她可以像一位得意的將軍那樣
指揮她的幾十號學生,但她卻無法指揮動我。平時她說的話常常在我這裡像羽毛一
樣輕得毫無分量,但今天我覺得我得聽她一次,因為她對我提完建議之後又補充了
一句,要是你上午不去理髮我就跟你急。她是個說到做到的人,當老師的都有這個
脾氣,而且她一發起火來,全錦城的人都能聽到。就為這,我也得聽她一次。於是
我下樓走了大約100 米,來到了青青理髮店。
理髮店的老闆兼理髮師是一個40多歲的中年婦女,她很瘦,面容看上去很憔悴,
似有滿腹的心事。我推門進去的時候,她正在給一個民工理髮。
對於我的到來,理髮師表示了歡迎,但絕對不熱烈。
來啦?坐吧,她說。那聲音與門外濃濃的春意相去甚遠,使我認真地看了她一
眼。她看都沒有看我一下,仍舊為民工刮臉。
我在旁邊的一隻折疊椅上坐下來,開始打量這個房間。房間裡很乾淨,除了理
發的用具之外,靠牆邊有一隻燃著的火爐,煤在裡面快活地燃燒,不時發出輕微的
劈啦聲。對面牆壁上,醒目地掛著理髮店的營業執照。我看到法人的名字叫韓青,
一定就是這位瘦瘦的理髮師了。
看完房間我問,我要等多久?
理髮師說,這就完了。
我聽到她的聲音仍舊是那麼冰冷堅硬,跟她手上亮亮的剃鬚刀相差無幾。
接著理髮師又說,這樣的事情真是太令人氣憤。誰攤上這樣的事情不氣憤呢?
我妹妹抱著我大哭一場,哭得我心像下了油鍋一樣難受。
我聽不懂理髮師的話,她一定是在我進門之前給那個民工講了一個故事,一個
與她的妹妹有關的故事。
但我對理髮師的故事沒有興趣,我要用心地清理我的故事。我正為如何給自己
的故事設計一個結尾而心煩意亂呢。
我的故事絕對是我的個人隱私,與瘦理髮師和她的妹妹無關。尤為重要的是,
我的故事不能讓我的妻子知道,絕對不能。我背著我的妻子在外面與另一個女人偷
偷地好上了,這樣的事要是讓我妻子知道了,那天都會塌下來。我不是個傻瓜,我
知道我應該怎麼做。我不想說出與我好的女人是誰,但她絕對是一個讓人愛不夠的
女人,她那女人味十足的一言一行讓我的心癢得像一隻春天的田鼠。我真的太喜歡
她了。我們從相識到相愛,大約用了一年多的時間,我感覺到我們的相愛是有基礎
的。雖然她也是個有夫之婦,但我們都不否認,我們兩個人在一起時是最最快樂的
時光。有一段時間我曾設想我們組成一個新的家庭,但這種可能性太小,或者說幾
乎就是不可能,因為那樣我們付出的代價太大。於是我們決定這樣偷偷地好下去。
有一次我到她的家裡去呆了一天,因為那天是她的生日,而恰巧她的丈夫出差了。
我們自己動手做的飯和菜,我們還喝了一些酒。後來我們都有了些醉意,她歪在床
上醉眼朦朧的神態使我的心狂跳不止。我擠上床,擁著她。我們說了一陣情話,然
後就開始接吻。我看出她略顯羞怯,很顯然她對這一切還缺乏足夠的心理準備。我
愛她,我不能讓她受一點點委屈,而寧願我自己作出犧牲。於是我控制著自己,命
令自己保持克制,我把她擁在懷裡,我們在床上實實在在地睡了一覺。
那一次我的表現讓她激動得淚流滿面,她的身體顫抖著偎進我的懷裡,鳥兒一
樣。她說她沒有看錯我,現在像我這樣的好男人太少了。
時隔不久,也就是幾天前,她給我打來電話,說她丈夫又要出差了,這次是去
外地參加培訓班,要半個月後才能回來,她希望我能想辦法脫身,到她那兒去住幾
天。
我十分清楚她的用意,我意識到她的心理準備已經十分充分,她已經可以從容
地接納我了。
我覺得我是個負責任的男人,走出這一步,就意味著開始了一種全新的生活,
我要為她負責任,一輩子負責任。
儘管我早就盼著這一天了,但當這一天真的來到眼前時,我更要慎重地想一想,
怎樣邁出這一步。
這幾天,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為我的故事設計一個滿意的結尾。她幾乎是
每天都給我打一個電話,為她丈夫出行的日期倒計時。她還把嘴巴湊到話筒上,放
低了聲音說,我想看到你愛我的時候你的表情是什麼樣子的。她的電話把我搞得很
緊張,因為她的心情比驟然響起的電話鈴聲還要急切響亮,而我的思索還沒有結束,
我還沒有找到那個滿意的結尾。不知不覺中,似乎是很短的時間,我的頭髮就長了。
我突然得出了一個奇怪的結論:人努力思索的時候,頭髮就趁機瘋長。
理髮師為民工理完了發,民工站起來照了照鏡子,從衣兜裡摸出2 元錢,遞給
理髮師。
民工走了,我坐到理髮的椅子上,理髮師從面前的大鏡子裡看了看我,我也看
了看她,她沒有說什麼,在我胸前圍好白布,開始理髮。
她的手很重,在我的頭上撥來撥去,真的像是在玩一隻皮球。我有些不高興,
因為我頂討厭這樣了。我原來打算一邊理髮一邊想我自己的故事,但理髮師的手使
我的心情變得十分糟糕。我想不下去,就死死地閉起眼,任她擺弄了。
理髮師開始說話了,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因為她可以給那個看上去與她並
不熟稔的民工講一個與她妹妹有關的故事,就一定能給我也講一個故事。
說話之前理髮師長長地歎了一聲。這一聲歎絕對是經受磨難之後的歎息,是有
感而發的歎息。
果然,歎聲過後,理髮師開始了她的敘述。
理髮師說,現在的人們不知道都犯了什麼病,一個個都變得不安分守己了。有
錢的人很快就可以學壞,打麻將賭博、亂搞女人,連手上沒幾個錢的人也開始有花
花腸子了。我那可憐的妹妹,真是命苦哇。
我立刻意識到理髮師這就要把她剛剛講給民工聽的故事講給我聽了,是重複一
遍給我聽,像倒回去重放一盤錄音帶一樣。
理髮師接著說,我妹妹今年31歲,是屬雞的,她結婚3 年了卻沒有生小孩,到
醫院一檢查,我妹妹沒病,是我妹夫不行,他的精子成活率太低。我們姐妹幾個就
都勸我妹妹,如果我妹夫的病實在治不好,抱養一個小孩也一樣。孩子嘛,誰養大
的就跟誰親。我妹妹同意了。我妹妹做一手很漂亮的服裝,西裝、時裝她都會做,
手巧得很。我妹夫下崗後,大夥湊錢給他買了輛出租車。但這個小子真的變壞了,
不知不覺的就變壞了。開上出租車才三個多月,就和一個開歌廳的小姐好上了。我
妹妹氣得嚎啕大哭,把家裡的床單都撕了,還是不行。兩個人打了12天架,終於離
了。搬家那天我去了,見到了那個小姐。我的天,那個小姐已經30多歲了,還帶著
個7 歲的小男孩,老得跟我差不多,臉抹得像白麵,這個騷小子咋就能看上她呢?
真是不可思議。
理髮師放下剪刀,準備往我的臉上抹肥皂水。
我說,不用刮臉,我自己回家去洗頭刮臉好了。
理髮師笑了一下,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笑,儘管她的笑很淺。
看得出,你是個沒啥說的人。她說。
這時一個女孩子推門走了進來。我一看就知道這個孩子是我妻子她們學校的學
生,因為她身上的校服跟每天在操場上跑來跑去的學生的校服一模一樣。
女孩子進門就說,媽,我餓了。
現在是中午,學校剛剛放學。
理髮師說,廚房裡有現在的米飯和菜,你端出來熱一熱。
我看到理髮師的女兒長得很漂亮,是那種招人愛的娃娃臉,而且在她的左鼻孔
旁邊,醒目地長著一顆黑痣,極調皮。
女孩子到後面的廚房去了,理髮師一邊理髮一邊繼續講她的故事。
我今天早上又到我妹妹那兒去了一趟,勸一勸她。既然那個騷小子變壞了,咱
還想著他戀著他幹啥,離了更省心。可我的妹妹還是一時轉不過這個彎兒來。這樣
的事情真是太令人氣憤。誰攤上這樣的事情不氣憤呢?我妹妹抱著我大哭一場,哭
得我心像下了油鍋一樣難受。
女孩子端出一隻白鋁鍋,放在了爐子上。然後,她在我坐過的那把折疊椅上坐
下來,翻一本書看。
我站起來給理髮師拿錢。她念念地說,我要把那個騷小子的事給每一個來我這
兒理髮的人都講一遍,讓全錦城的人都知道他,讓他永成臭狗屎,抬不起頭來。
我突然想安慰愛嘮叨的理髮師幾句,確切地說是請她轉告她的離婚的妹妹。我
說,你應該告訴你妹妹,她沒有生小孩少了不少麻煩,離婚,其實真的是一件好事
情,再組成一個新家庭,她一定會很幸福的。
理髮師把錢收起來,說,你這話有理。你沒見我那妹妹,長得特漂亮,我們姐
妹幾個數我妹妹最漂亮,一打扮跟20多歲的大姑娘一模一樣。
理髮師的故事講完了,她送我出門。
要是不嫌我的手藝不好,常來,她說。
我沖她揚揚手,走上了街面。
我沒有立即回家,在學校門前的空地上站了一會兒。我先是想了想理髮師講的
關於她妹妹的故事,然後又開始認真地想自己的故事。
春天的暖意襲人時總是悄悄的,我站了一陣之後才發現自己的身上已經燥得像
理髮店裡的火爐一樣。
我沒有到她的家裡去,她給我打電話問為什麼,我認真地說,我覺得我們的故
事要是不強加上去一個結尾的話,可能更有趣更值得品味。
她似乎是不高興了,沉默了一陣,無言地放下了電話。
我瞭解她,也知道她的脾氣。她不會真的生我的氣,她也一定會理解我的。
我的心裡很平靜。我甚至破天荒地到農貿市場上去買了各種各樣的菜,我要給
我的妻子露一下手藝,因為她過生日了。
妻子看上去似乎早就料到我會有這一手,她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我們一起坐下
來喝酒吃菜,我們的動作甜甜蜜蜜。
酒足飯飽之後,妻子到梳粧檯前坐了一陣,起身後我發現她給自己施了淡妝。
她笑眯眯地走近我,把一雙大眼睛眨得既活潑又調皮。
我漂亮麼?她問。
我攬住她的腰。漂亮,我說。
我們開始專注地接吻。我聽到她的鼻息聲衝動得像一隻撲撲棱棱的小鳥。
這時門鈴響了起來。我們只好分開。
打開房門,走進來幾個笑嘻嘻的女學生。她們是妻子班裡的學生。
老師生日快樂,幾個女孩子進門就嚷起來,同時把手上的小禮物送給她們的老
師。
女學生的到來把越來越濃的春天的氣息帶進了我們的房間。我看到了妻子臉上
的笑容與外面的空氣和陽光同樣溫暖,她在往房間裡請她的學生時,甚至打出了一
個很陌生的手勢,像一位傲慢的外交家。
妻子和她的學生們即將開始的談話肯定與我毫無關係,我決定自己到另一間臥
室裡去看書。當我從書櫃裡拿出書準備離開時,突然發現進來的幾個女學生中有一
張我熟悉的臉。她長得很漂亮,是那種招人愛的娃娃臉,而且在她的左鼻孔旁邊,
醒目地長著一顆黑痣,極調皮。
見我發愣,妻子笑了,那笑容分明透露出某種預謀得逞之後的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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