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以後都市
不痛不癢的日子
陳塗
蛛蛛打開門的那一刻,天空突然下起雨來。我進了屋,坐在那舒適的沙發上,
狠狠地吸了一口煙。我四下環視她的家,一房一廳的佈局,小巧玲瓏,但裝修得別
具一格,特別是那些裝飾品諸如茶壺之類的東西,很有藝術情調。我很喜歡那只用
樹根做的茶壺,很像一個憂鬱的詩人在沉思。蛛蛛抱著毛茸茸的小狗躺在沙發上。
她只穿著一條低胸連衣短裙,雪白的胸脯露出了一小半。她起來倒水的時候,那修
長的大腿竟晃著迷人的雪白的光芒。這是我好久沒有見過的光芒,它像那紅色的玫
瑰在夜裡發出的亮麗的光彩,使你有一種想去撫摸它或親近它的欲望。
蛛蛛讀著我的小說的神情很是安詳的樣子。讀完後,她說我的作品充滿了死亡
的氣息和憂鬱的味道,使她讀完後很是傷感。她說:想不到不見你的這段時間裡你
寫了這些東西,太美了。我不知道我該說些什麼好,只好淡然笑之。
其實,有誰知道我的生活狀態呢?我們都知道,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是多麼
的不容易啊。我們掙扎著向前走,不知道何處是歸宿。我們只有漫無目的地走下去。
我已兩年沒見蛛蛛了。記得兩年前我騎摩托車去廣州看她時,已是晚上8 點。
那時她還住在單位宿舍,與人合住兩房一廳。她的房間只有8 平方左右,書桌上擺
滿了書。在我踏入她的房間時,只見地板上已經坐了3 個人。蛛蛛介紹她們當中一
個是她的妹妹另兩個是她的學生。她還特別向我介紹說她的學生是文學愛好者。我
席地而坐。蛛蛛泡起了潮汕工夫茶。我們一邊喝茶一邊聊文學。夜色越來越濃了,
我們的談興也越來越濃。我們一起背誦詩歌,累了就聽阿炳的二胡音樂。那夜,阿
炳的二胡穿透了我們的心事和情緒。
那夜之後,我們一直沒有聯繫。或許是我們沒有找到見面的理由。有時,我總
在想念著她,以及那個充滿音樂和詩歌的夜晚。
在我的感覺裡,她就像一隻黑蝙蝠,無論白天黑夜都找不到明確的方向。聽說
她曾自殺過兩次,第一次吞了一瓶安眠藥,第二次割脈,兩次都被妹妹發現送去醫
院救了過來。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自殺。可能她不想活了,覺得活著很累。後來聽
說她很愛一個人,他也很愛她,是她任職學校的校長,他與妻子已經分居兩年多,
而他的妻子是很有社會地位的,硬是不肯離婚。再後來,我就不知道了。
再次見到蛛蛛是在兩年後的一個夜晚。她call我的時候,我正在寫小說。我趕
緊複了機,電話那頭說很想見我,要我飛車去廣州。我當即應允了她。於是,我便
出現在蛛蛛的眼前。
蛛蛛把我的作品放在茶几上,點上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騰雲駕霧起來。
我也點燃一根煙吞了起來。大約半個時辰,我們都過足了癮,一動不動賴在沙發裡。
大概是香煙的麻醉作用吧,蛛蛛像豬一樣橫躺著,那白花花而又性感的小臀露了出
來。好在我坐懷不亂,不然後果不堪設想。但我還是忍不住說:蛛蛛,春光乍露了。
她睜大杏眼含笑地說:我這是親近大自然,又不影響市容。我趕緊讚美她說:你如
果參加模特比賽,定能獲獎。蛛蛛聽我這麼一說,臉色頓時變得燦爛如花。她伸了
伸懶腰說:看了你的作品,我感到很傷感,有一種想哭的感覺。我接著說:那你就
哭吧,我借給你肩膀。她撲哧地笑出聲來,說:別胡扯了,我們去綠葉茶館吧,那
裡很適合我們。我不知道蛛蛛所說的我們是指什麼關係,一般朋友或情人關係,抑
或弟妹關係。我無從猜測。其實,我們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可以說是忘年交。我曾
經想過和她相親相愛,但又怕她拒絕,所以沒有開口。但後來轉而一想,我們之間
是不可能發生什麼愛情故事的,能保持純潔的友誼關係已感到很幸福,便連想也不
敢想了。
在綠葉茶館,我們挑了一間名叫白雲山的房間。蛛蛛說:這是日本式的。我環
視房裡的環境,只見屋中間深凹了一個正方體狀的槽,正中處擺放著一張桌子,桌
上陳列著一套茶具,地板上散落著幾個坐墊。我們面對面坐著。蛛蛛點了一壺鐵觀
音,那小姐說是來自臺灣的。我一聽說是來自臺灣的便想念起那個高山族少女,她
長得很漂亮,而且很會寫詩。我們是在一個詩歌朗誦會上認識的,不過我們因各居
天涯海角便沒有再見面。我完全沉浸在回憶之中,卻把蛛蛛給忘了。
不知過了多久,蛛蛛獨自喝了幾杯悶茶後,便把我從夢游狀態里拉出來。我像
是在夢中,我聽到誰在向我呼喚,是在叫我的名字:堅堅。(那聲音很甜美,像是
那高山少女在念《惠安女子》的詩句。)我揉著惺忪的雙眼,抱歉地對蛛蛛笑了笑。
她一臉無辜的樣子。她說,你每天都是這樣處於夢遊狀態嗎?我無言。過了許久,
我才說,蛛蛛你記不記得舒婷的《惠安女子》,能不能念出來給我聽聽?蛛蛛眯著
眼睛使勁地搖了搖頭。她說,詩歌已經離我遠去了,我再不需要什麼詩歌,我需要
的是鈔票和時間,有大把大把的鈔票就足夠了。我說,蛛蛛你也太物欲主義了,連
一點泥土的味道也沒有。她說,你給我朗誦一首詩歌吧,好讓我重拾那段逝去的時
光。
這時,房裡掛在牆壁上的音箱突然變了音樂:由《高山流水》轉向了莫紮特。
是莫紮特的第五小提琴協奏曲。頓時,房間裡便飛翔著莫紮特音樂的影子:可以讓
我感應到那上下流動和顫動的手指以及那些敏感的琴弦因顫抖而傳遞過來的聲音。
這些聲音,使我完全沉浸于寧靜之中而忘卻塵世的痛苦和煩憂。在這個世界上,只
有詩歌和音樂才是慰藉心靈的最好的藥劑。
在我入神地聆聽莫紮特的時候,蛛蛛趁我打哈欠時把一粒鹹幹花生像投籃一樣
向我擲過來,剛好投在我的嘴裡。我沒有急於把這粒花生嚼爛,而是用舌頭不停地
把它翻來覆去地玩弄著,像貓玩弄老鼠,又像某些男人使出渾身技藝與妓女糾纏卻
永遠也滿足不了她而自己很快就像一攤爛泥般的感覺,用兩個字括就是:乏味。
哦,我們偉大的詩人,請朗誦你最得意的作品給我聽吧,我已經等了很久了。
蛛蛛有點不耐煩地說。
那請閉上眼睛。我說。
我清了清喉嚨,便朗誦起我昨夜如廁時靈感突降急就的詩篇來,它名叫《音樂
以外》。
——在某個日子裡/我慢慢地合上了我疲憊的眼睛/心愛的,請別傷悲/伴隨
我去的將是那首名叫《夢幻和熱情》的樂曲/我將永遠也見不了你了/但我會在天
國裡為你祝福/現在,請你別來打擾我/就讓我靜靜地等待吧/等待死亡悄無聲息
地降臨念到這裡,我感到有點口渴,便停了下來。我喝了一口熱茶,準備再往下朗
誦時,蛛蛛的手機叫了起來,那聲音就像剛下完蛋的母雞的鳴叫。蛛蛛接了電話,
她像殺豬般對著手機大聲地喊叫。這時,我趕緊溜去廁所,因為膀胱憋得很慌。我
從廁所出來,卻不見了蛛蛛。我走出房門,只見蛛蛛站在陽臺上拿著手機還在通話。
我不想打擾她,便踱回房裡。我點了一顆煙,深深地吸了一口。我連續吸了大概五
六根煙,房間裡彌漫著濃重的煙霧。在這種氛圍裡,我感到徹底的放鬆。因為沒有
人來打擾我,只有我一個人。一個人的世界,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比如很凶地抽煙
或和心愛的人在公園裡的草地上做愛等等。這是何等的愉快。
這樣想著想著,我竟然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不知過了多久,我被喊叫聲弄醒。
這叫聲很熟悉,但充滿了恐懼和悲傷。我睜開眼,只見蛛蛛淚眼漣漣地坐在我的面
前,她的眼神很無助地望著我。
怎麼啦?蛛蛛。我問道。
伊雯已經死了,跳樓死的。她說。
無言。死一般的寂靜,我遞給蛛蛛一顆煙,她接煙時左手抖得很厲害。我給她
點了顆煙,自己也點了一顆。兩個人坐在一起,無聲地吸著煙。這是多麼美妙的時
刻。我多麼希望,我從來就沒見過什麼伊雯。現在,我們不得不去想像她死的原因、
過程、場景。我們可以想像得到,當時她是站在高樓的頂端處。那一刻,她可能這
樣的想著:永別了,我所愛過恨過的世界;永別了,我所愛過的朋友們,我會在天
國裡為你們祝福;我想飛翔,像鳥類那樣自由地飛翔,就算只有一次也足夠了;在
天國裡,那裡將有我的幸福和未來;我的心呵,將擁有永遠的寧靜。想到這,或許
她想得更多,或許她什麼也不想,最後她閉上了眼睛,張開雙臂作飛翔狀,然後縱
身一跳。在她的身體急速地往下墜落時,她的生命已經達到了高潮。因為她已做了
她一生中最後的抉擇,她在生命的最後的一刻裡做了她想做的事情。這是何等的不
容易呵。
我清楚地記得,那年我的話劇作品《飛翔》在深圳公演了三場。沒想到,該劇
在這座商業味濃得出血的城市竟然受到了歡迎。那是我在最悲傷時創作的關於對死
亡的嚮往劇作。那時,我想這個世界上很多人都經歷過悲傷以至絕望而想到了死亡。
這也是一個永恆的主題吧,就像愛情一樣,有歡樂也有痛苦。
而更令我感到吃驚的是,在深圳我竟遇到了伊雯。那天,最後一場演出完了,
我和劇組人員準備坐火車回佛山了,因為還有兩個鐘才開車,便在火車站旁邊的商
場閒逛。我逛了一下,覺得沒有什麼需要買的,便在大廳的一條石凳上坐著,看那
些往往來來的人群。不久,有一個女的我覺得很面熟。她走得很慢很慢,她的右手
提著一大袋東西,她正朝我這邊走過來。我緊緊的盯著她看。我迅速地在腦海裡想
著她的名字,但怎麼也想不起來。後來,她也看到了我。她已經走到了我的跟前。
她的眼睛睜得很大很大,像十五的月亮。然後,她很驚奇地叫了一聲:堅堅。
我呆在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很羞愧,我叫不出她的名字,而她一下子
就叫出了我的名字。
你不是堅堅嗎?你的詩寫得很棒的。她大聲地說。她的眉頭略微地皺了一下。
是,我是堅堅。你是——我是伊雯,我們還一起跳過舞的,記得嗎?那舞蹈叫
《擁抱青春》。
哦,我記得了,你是那個在排練時扭傷了腳的女孩;那時你哭了,是我送你去
醫院的。
你終於記起來了。
她的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我看到她那兩隻熟悉的小虎牙。因為我也有兩隻
虎牙,我們便互稱虎兄虎妹。她比我低一屆,是學美術的,擅長於油畫。我仔細地
看著她。那是怎樣的一張臉呵,昔日的校花如出水的芙蓉如今卻憔悴如殘敗的秋菊。
她的臉上塗抹了一層薄薄的妝,唇上塗著青紫色的唇膏。但我仍然看到她的臉是青
紫的蒼白。唯一沒變的是她的衣服,還是那麼隨意。她的上衣好像是一塊布掛在她
的身上,有一種空空蕩蕩的感覺;那牛仔褲還保留著幾個洞,好像幾隻眼睛就長在
腳上,一睜一睜的,有一點怪怪的味道。
你還寫詩嗎?說完,她在我旁邊坐了下來。我幫她把那大袋東西放在我的腳邊,
是一些日常用品;但我也瞥見有這麼一本書:《孕婦須知》。
我已經寫得很少了,詩歌已經在我體內死亡了。
為什麼?
因為我已沒有了激情。我現在主要是寫些小說和小品文,混飯吃;有時也寫話
劇。你呢?還畫油畫嗎?
我還在畫,但畫得少了;我現在在廣告公司幹,美工、策劃、文案等什麼都幹。
為了生活,那沒辦法,是嗎?
是的,為了生活。
然後是沉默。我們曾經是朋友,為了生存我們四處漂泊。如今,我們在異鄉相
遇,這就是緣分吧。一個人在外流浪,那苦況只有自己知道。而我,何曾不是這樣
呢。唉,活著是何等的不容易。
後來,我便知道了她在深圳掙扎的過程:曾做過流浪記者、自由畫家、經理助
理、歌舞廳公關經理、演過戲,現在是廣告人;談了5 次戀愛,墮了3 次胎,同居
了3 年,結了一次婚又剛離了,現在身上懷孕。她想把小孩生下來,醫生說如果再
墮胎的話以後就不能再懷上了。這意味著她將永遠失去做一個母親的機會。
聽著她的陳述,我的心呵,在汩汩地流著淚。我仿佛從來沒有認識過她,我像
是在聽一個與我沒有任何關係的人的故事。
再後來,我們互留了各自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就告別了。
再後來,我們再也沒有見面,也沒有關於她的音訊。
再後來,她來廣州找過蛛蛛,帶著她的小孩。她們在廣州玩了一整天,聽蛛蛛
說她們那天玩得很開心。蛛蛛最記得那天伊雯說過這麼一句話,她說,我很久沒有
這麼開心過了,要不是有了這孩子,我早就離開這個世界了,像小鳥一樣自由地飛
翔多麼好啊。
想不到,現在她終於飛翔了。用生命作唯一一次的飛翔,那往下的飛快地墜落
的短暫的一刻,終於完成了生命的最後一次的創造。
對於伊雯的死,我不想說些什麼。
蛛蛛終於平靜下來了。她的手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她的手還在微微地顫抖著,
很冰涼。
蛛蛛,我們回去吧。我說。
我現在最震驚的是她抱著她的孩子一起往下跳,那場景太可怕了:肝腦塗地,
連腸子也露出來了,那孩子的腸子也流出來,骨頭也粉碎了。蛛蛛說。
然後她又補充了一句:太可怕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也有自己的死法。我說。
從茶館裡出來,我們無言地走在大街上。其時已是傍晚了,晚霞的餘暉透過街
邊的樹叢漏下,落在蛛蛛的肩上和頭髮上,具有一種古典的美。我把這想法告訴蛛
蛛時,她苦笑著說,我已經老了,我現在很想找一個人結婚算了。
你不是一直標榜獨身主義的嗎?現在又叨念起結婚了,你也同居過,後來還不
是散了。我說。
別提以前了,我要開始重新的生活。她說。
蛛蛛顯然很不滿我提她的過去。我便不說話了。
我們在麥當勞隨便吃了些東西。蛛蛛提議一起去找江南,他在廣州開的幾間酒
吧的室內外設計是伊雯一手搞的,聽別人說那傢伙與伊雯一直有不尋常的關係,我
們今天要弄個水落石出。
說不定她還為他墮過胎呢。我說。
他們是一起拍戲時認識的,聽別人說那時他們經常出雙入對。蛛蛛說。
蛛蛛的話音酸酸的。我想,她是不是與他有不同尋常的關係?
我不得而知。蛛蛛的情人大都是一些社會上有頭有面的,不是做官的就是經商
的。我記得她說過她想和那與她相差20歲的校長結婚,但又怕日後他老了以後的日
子難熬。我說,你可以找情人嘛。她說,現在最主要的是他的妻子不肯離婚,不知
道要等到猴年馬月。她又說,現在我認識了一個老闆,他是有婦之夫,他說要和我
結婚。我說,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吧,是你結婚又不是我結婚。後來,我們從天南
海北談到了關於做愛的問題。她問我做愛的時間有多久。我說有一兩個鐘,你信嗎?
她還問我一天內最多能做多少次。我說我最高的記錄是七八次,從晨幹到昏,吃了
就睡,睡了就幹,幹了又吃,吃了又睡。她的眼睛瞪得像像燈籠那樣大。我說,我
是騙你的,信不信就由你。
現在回想起那天的談話來,那是我們已經沒有什麼可聊的了,就談一些最無聊
的話題。有時候,人真是無聊、低俗、庸俗不堪和低級趣味。
那天,我們到達汩汩酒吧已是晚上8 時了。街燈已經亮起來了,一排一排的,
遠看去像鬼魅的眼睛。那燈光的倒影,在珠江水裡蕩漾著嫋娜的舞姿,一閃一閃的,
像星星的眼睛。江南的酒吧就在這裡——珠江邊沿江路,一個聽起來很浪漫的地方。
當我們走進那間名叫汩汩的酒吧時,屋裡已經坐了很多人,他們或在吞雲吐霧
或在大聲地講話。在這煙霧彌漫的小屋裡,那小小的應該稱之為舞臺的地方有一位
披著長髮的女歌手坐在高椅上抱著吉他自彈自唱,那富有磁性的歌聲穿越嘈雜聲送
到我的耳朵裡時,一陣一陣的,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她唱的是我喜歡的田震的
歌,在她每唱完一首歌時,我都會為她拍掌,但整個場裡就只有我的掌聲響起。那
些傢伙,都是白癡,他們好像對什麼都是無動於衷。
在汩汩酒吧,與廣州其它酒吧相比,它有特色的地方是有孔乙己時代的紹興酒
和茴香豆賣。我們叫了一壺紹興老酒和一碟茴香豆。小姐用打火機點亮了酒精爐煨
酒,那藍色的火苗無聲無息地舔著錫壺。這時,我想起了來這裡的目的,我們並不
是來喝酒的,而是要告訴那個我不認識的名叫江南的傢伙——伊雯死了。於是,我
就問蛛蛛,她說他現在不在這裡,不知道去了哪裡。我便問那個為我們煨酒的小姐,
你們的老闆呢?她說,我不知道,他等一下要來,因為今晚在這裡有話劇演出。我
說,是誰在這裡演出?哪個團的?她說,是我們老闆和他的朋友一起搞的,只是鬧
著玩的。
這時,那長髮女歌手已經離開了高椅,她說了一聲謝謝就走了。緊接著,響起
了唐朝樂隊的音樂。那些傢伙還在吞雲吐霧和大口大口地喝著啤酒。我也點了一支
煙,我問蛛蛛要不要來一支,她說不要。我說,你喝酒吧,我們也算做了一回孔乙
己了,真他媽的附庸風雅。蛛蛛問我道,你知道茴字的四種寫法嗎?我說,別說這
些無聊的話,現在主要是要找到江南那傢伙。蛛蛛說,你找到了又有什麼用呢?
那也是,找到他又有什麼用呢?我現在不知道走進這酒吧究竟是為了什麼。我
來這裡應該是為了享樂。對,為了享樂和全身心的放鬆。
我對那學生模樣的打碟的大聲地叫道,來一支勁一點的的士高。
頓時,屋裡充滿了更加強勁的音樂。我有一種很想跳舞的衝動,但是這裡卻沒
有跳舞的氛圍,於是便在椅子上跟著節奏動來動去。蛛蛛也跟著動了起來。
過了許久,蛛蛛告訴我說江南回來了。我說,你告訴他就好了,今晚我不想談
有關死亡的事情。
江南,過來這裡。蛛蛛扯著喉嚨叫。
他那時正在搬走那高椅,還和那侍者說著什麼。他回答道,就來。
他一坐下來就笑著說,歡迎。蛛蛛說,我今晚來是告訴你一個傷心消息。
什麼消息?他顯得有點緊張地問。
伊雯死了。蛛蛛沙啞地說。
怎麼死的?他問。
跳樓死的,一個很美麗的飛翔。我說。
然後,我們都沉默了。
哎,江南,過來喝酒,毛青說要和你幹。那坐在角處的鬍子叫他。
喂,你再不來我就和她幹了。另一個調侃地說。
這時,我很想給他們每人一個耳光。在這個時候,我很討厭聽到有關色情的調
侃。你們都是一群白癡。我在心裡詛咒著。
我們走吧。蛛蛛對我說。
留下來吧,今晚有我的話劇表演。江南懇求道,我把今晚的演出獻給伊雯吧。
接著他又說,你們也參加演出吧,這是一出即興話劇,一切都是臨場發揮。
我知道,蛛蛛很喜歡演戲。她曾對我說過,讓她在我的戲劇裡做一個配角。可
是我們團並不需要業餘演員,便作罷了。現在,終於可以圓她的夢了。於是,我們
便留下來了。
江南宣佈話劇正式開始。頓時,所有的燈光都黑下來,整個屋子一片漆黑。在
演出之前,我們確定了各自的角色。江南的角色是流浪記者,蛛蛛的角色是娛樂編
輯,而我的角色則是廣告策劃,毛青的角色則是流浪歌手。劇目為《迷途》。
——在一間頗有文化品味的酒吧裡。四個人圍坐在吧台一起閒聊。
江南:我們來廣州這麼多年了,該幹一些什麼算得上是有點驚天動地的事情了。
蛛蛛:是的,我也這麼想。現在寫詩是沒有前途的了,我已再不寫詩。該幹什
麼呢?
(蛛蛛說完,把眼光瞟向我。好像我有什麼高見。)
毛青:劉堅,你是廣告天才,就給大夥想個方案吧。
(說實在的,我曾在廣告公司幹過。對那「給我一個支點我就可以撐起整個地
球」的豪言壯語曾佩服得五體投地。而現在,我對很多廣告則是不敢恭維。想到這,
我趕緊打住。因為我已經角色錯位。我現在的身份是廣告策劃。劉堅想了許久。他
定睛地看著毛青很久。)
劉堅:毛青就是一塊材料,把她包裝起來,捧為當紅的歌星,然後進攻影視界。
我們要來一個造星神話。
大家對劉堅提出的設想都表示同意。但就具體細節的操作等環節進行進一步磋
商。
江南:先讓毛青傍上音樂界的名流唱片公司的老總,讓他為她度身定做一些歌
曲,然後在電臺和電視臺上大做宣傳。
毛青:我認為這很老土。很多人都是這樣紅起來的。
蛛蛛:我認為毛青應該去拍電影,無論身材還是臉蛋都可以把導演哄得神魂顛
倒。在電影界混出了名,那麼,再殺入歌壇。
劉堅:你們的方案在操作的過程就很難。因為別人會用你嗎?像毛青這樣想成
名的女孩在中國實在是太多了。我倒有一方法,就是讓毛青在報刊上做一個徵婚啟
示,說是一個流浪歌手想尋找一個如意郎君。在報上揚言單這次廣告的費用就達10
萬,還配發一副露了半個胸脯的玉照。那麼,毛青很快就紅遍了整個中國。然後,
我們就把她推向市場,比如唱歌,拍戲,出書等。
毛青聽了很高興,她認為我的方案很好,竟拍起手來。
對於話劇,我們可以以夢為馬天馬行空;而對於生活,我們則被無盡的煩憂所
纏繞,但我們還是活著。活著很好,但很累。死去也是一種不錯的想法。但我們卻
對這世界還有很多依戀和牽掛。因此,我們都活著。但是,當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
已經無牽掛時,活著像行屍走肉,那麼不如死了算了。
很多人都說,愛情是個例外。它可以讓你死去活來。……
以上是我的一篇小品文的片段。我已經不再寫話劇了。話劇已經使我的身體日
漸趨瘦。現在我在一些報刊開闢了專欄,寫一些不疼不癢的諸如生活中雞零狗碎的
事情和感悟等填塞報紙版面的小品文或隨筆之類的東西。而小說,也寫得少了。有
些讀者看了我的文章,就打電話到編輯部問我的電話號碼。很多是女的,她們都想
見我。因而,我的生活便有了找上門來的愛情的一種期待。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
和其中的某個女孩約會。這種生活,我覺得很幸福。
有一次,蛛蛛看了我的一篇關於愛情的文章後打電話給我。
劉堅呀,你這樣覺得幸福嗎?
我很幸福。
江南說你是在製造文字垃圾。
這也是一種活法嘛。
我說你是在一天天的死去。蛛蛛說。
我們不是一天天的走向死亡嗎?我說。
在掛電話的那一刻,我仿佛感到死亡如巨浪般向我襲來。在這個世界上,我的
生命的延續就只靠那些不疼不癢的文字了。雖然,我知道這是人生莫大的悲哀,但
我卻感到已無所謂。什麼樣的生活於我都已無所謂。我想,江南他們也是這樣想的
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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