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以後都市
背叛的征途
宋新文
居家成專職太太那麼多年,這是她第一次踏進舞廳,很有種新鮮感。在一旁的
雅座坐不到一分鐘,她就迫不及待地投進了舞池。她不太會跳舞,動作顯得有點僵
硬,身子卻扭動如蛇。她瘋狂地擺動,全然不管有沒有人在熒熒燈光下閃動泛紅或
泛白的眼睛盯著她怪異地看。
這個夜晚是屬她的,屬她的這個夜晚極盡瘋狂。
終於累了,她癱坐在酒吧的沙發裡,任由皮革包圍。音樂仍然歇斯底里,一種
酸澀的寂寞隨著酒的下嚥深入到了她的肺腑。
一本有名的書中說:「瘋狂的背後是難言的痛楚。」
痛楚,對於一個寂寞的居家專職太太來說,是傷口上的鹽巴,無藥可清洗。
丈夫已經半個月沒有打電話回家了,在她輾轉了一個個夜晚後,終於打扮得妖
妖嬈嬈踏進了這間酒吧。這是一種無力的報復,但總算有些許的快感。男人為新鮮
而背叛女人,女人因為男人背叛而踏上背叛的征途。
名作家說:這世界男人和女人一樣,誰也不比誰更擁有背叛愛情的權利。
剛回到家,電話就催魂般響起,一聲緊過一聲。
「喂?」她拎起話筒抬頭望牆上的鐘,有些醉意朦朧。
「你去哪兒呢?」是他,她的合法丈夫。
「一個大學時的老同學生日,請我去喝了一頓。」謊話脫口而出,自然得不須
再多作考慮。
「男的?女的?」電話那邊的口氣顯得漫不經心,再漫不經心也好,微風吹過
湖面還是會起皺折。
「女的,兒子三歲了。」她盯著檯面上的丈夫照片,忽然有些開心。
酒精的麻醉使她說起謊來特別圓滑,感覺像是一個壞孩子捉弄他人得逞後的興
奮。
居家的女人,連謊話也成了生活的另種調味料。
「想我嗎?」丈夫的情話在午夜聽起來似是一朵失去水分的玫瑰。
「想。」她答得異常乾脆。
她真的想過他嗎?或者曾經想過也就算想了吧。
「我要過幾天才回來,你自己照顧自己。」丈夫說完後匆匆擱上了電話。
每一次別離後的電話總是以這樣的方式收場,沒有一線愛情的影跡,也沒有別
離後夫妻間最應有的牽掛話語,冰冷是僅有的特色,足以使她將女人特有的溫柔在
他應付式的電話裡凍藏起來。
她的眼淚在午夜時刻綻放成一朵朵晶瑩剔透的睡蓮。順子的《回家》一遍又一
遍縈繞著她,空曠的客廳裡,她蝸牛般蜷曲在落地玻璃前。
寂寞在她的臉上劃下了一道道的痕跡。
寂寞沒有讓她變得更加美麗。
儘管她現在仍然美麗,美麗得像風中搖曳的靈芝,靈氣十足而柔弱不堪。
過去的女朋友,現在的女強人櫻曾極為關心地不止一次打電話給她,告訴她應
以居家女人特有的警惕態度提防她出色丈夫身邊的女人。
現在的狐狸精太多了,誰也無能為力,所以年近三十的女人要特別會保護自己。
櫻不無疲憊地說。
櫻在婚姻中始終是一個失敗的角色,儘管她極想表演得出色。
任何一個女人都想有男人的庇護,女強人也不例外,但櫻對婚姻越動之以情越
使傷口鮮血淋漓。
結婚兩次,離婚兩次,女人的愛情經不起太多的折騰。
從此,櫻不再談愛情。
對男人,櫻成了一塊化石。
她每次都誠誠懇懇地聽櫻說這說那,附和得天衣無縫。可每次轉過身面對丈夫
寬闊的懷抱,她又熱烈而忠誠地投進去,極滿足地笑笑,傻得有些像外國書籍裡那
些不諳世事的小天使。
櫻說,你是一個不可救藥的女人。
可愛,但不現實。
她的天空一向晴晴朗朗,她也一向安閒異常。以前在丈夫一去大半個月,一天
一個電話的日子裡,她的依靠是那一段細細長長彎彎曲曲的電話線,她把它當成了
愛情的化身,對著它喃喃細語。再後來,一次的偶然讓她發現了丈夫換洗襯衫上的
一個紅紅的唇印。
櫻的話不幸應驗。
她不可能再那麼一副天使般的笑容奔向丈夫。
她開始感到寂寞,丈夫不在身邊的日子她無數次猜想他是真的如他所說忙於工
作還是急著獵豔。如此的翻來覆去讓她身心憔悴,但她什麼也不說,埋在心裡如埋
一枚地雷。她依然守在家中,等待丈夫間歇性的電話,有些枯燥無味。這樣的日子
持續到她第二次發現丈夫的襯衣上又一個紅色嘴唇時,萌發了報復的念頭。
她不是櫻,她無法如她那樣向婚姻灑脫地揮揮手。
從小至大所受的教育告訴她,女人再怎樣強大,也需要依靠男人。
女人比男人對愛情更認真,奢求更高。
更何況,她從來都未向除丈夫以外的任何一人男人多看一眼。她牢記臨嫁前母
親說的一句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母親守寡了二十多年,母親在她的印象中端莊得猶如明朝古物。
母親的門前從來都沒有是非。
那時的太陽和現在一樣明媚,那時的世風仍和此時一樣古樸和妖嬈。
母親關緊了她那時還算很堂皇的大門,男人們未敢強行扒開窺看。
在她幼小的時候,緣于母親,她身受了潔白的讚譽。
懂事起,她決定效法母親。
專一是女人的美德,雖然女人往往要為之付出許多代價。
她和母親一樣傳統,她認為,這樣值得。她也認為,她一定會是母親的翻版。
她為母親驕傲,一向都是。
於是,她耐心地等待,等待那個流蕩在別的女人門口的男人的懺悔。
她準備以聖母親般的博大去寬容那個墮入迷途的男人。
她靜靜等待,一聲不響。
她望向丈夫的眼神清澈而悲哀,他毫不察覺。
她不會發現的,他想。
他編造的理由簡單而實用,對這樣一個女人,實在用不著花費太多的心機。他
愛她的單純,縱使是在擁有另一個女人的夜晚,他依然會想起她可愛的恬靜笑容。
有這樣一個太太,男人隨時都可以輕鬆自如。
她在等待中終於累積了一大堆的怨氣恨意,她沒有理由去為丈夫的背叛找一個
還算過得去的藉口。
她畢竟不是母親,她根本就不同于母親。
母親守著的是一種過去,她等待的是空茫的未來。
母親為父親從一而終是因為父親從未背棄過他們的愛情,她守候丈夫是等著變
心的翅膀重新飛回她的身邊。
他有玩夠的一天嗎?
守著暗淡的燈光和牆上自己的影子,她總是感到徹骨的冰冷。
母親從來沒有告訴過她,如果男人投進了別的女人的懷抱,她還應不應該關緊
自己的大門?
似今晚,她的骨子裡升起了一種刺激,女人走向墮落恐怕都是以這樣的心態開
始吧。
墮落以後呢?
或許壓根就不能算是墮落,在櫻這樣一個女人看來,這不過是失去愛情的女人
尋找麻醉自己的最常用的一種方法。
櫻和母親,兩個天壤之別的女人,卻都在她的心中活得一樣出色。
那麼,自己呢?
自己的名字叫弱者,只能是守在樹下等待的角色。
第二個夜晚,衡量再三後,她還是踏進了那間昏沉沉的酒吧,打扮得更加大膽
性感,也許下意識裡她渴望和丈夫玩一個平手。儘管她明白,她最終等待到老的仍
會是丈夫。
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在她的思維裡不亞于清晨醒來時射入眼簾的第一線陽光。
她依著他而活,一如守著土地而終的老農。
她耐著性子一如既往地等待,在等待的過程中她選擇了另一種心態,奢望報復
可以平衡自己的疼痛。
一個男人徐徐走來,這樣的空間裡總是有太多曖昧的情感在緩緩流動。
一個獨身女人喝著烈性酒,不安分地在黑暗的掩護下東張西望,這本身就是一
種極明顯的曖昧。
他在她的對面坐下,連最起碼的禮貌問候都沒有。她忽然有些不安,在這樣霸
道的男人面前,她只能是柔弱的藤條。
丈夫就是在她可憐的柔弱拒絕下一拎就把她拎進了他粗糙的生活裡成了他地道
的妻子。
他緊緊盯著她,借著若隱若現的光線,她看到了貓一樣的眼睛。她突如其來地
慌張起來,想像中的誘惑明顯地擺在眼前,她卻唇幹舌燥。
他不動聲色,僅用那麼一雙眼睛去捕捉。
她抿了一口又一口的酒,年近三十的女人了,依然如生活在校園內的女學生一
樣在男人的注視下扭捏不安。
這實在有些可笑,同時她也有些憤憤不平於生活待她的不公。
他伸出了手,她一愣,丈夫的影子驚鴻一瞥掠過她的腦海。除了丈夫,她從未
和其他男人有過肌膚相觸。
在眼神與眼神的較量中,她傻子般由他拖向舞池。
舞池的氣氛更曖昧更溫情,她竭力清醒自己的同時看見了一對對親密無間的情
侶。
而他和她,本是陌路卻也手牽手置身於其中。
不可思議,荒唐得不可思議。
母親如果看到這一幕,不知會作何感想?所幸的是天堂裡的母親再也看不見了。
他帶著她旋轉了一圈又一圈,裙裾在變換不停的燈光下變幻著亮麗色彩。依著
這個男人,她忽然有種家的厚實感,溫熱的氣息籠罩著她,她有些癡迷起來。
燈光啪一下黑了,四圍一片靜默,她頓時清醒過來,對於這些可能將在黑暗中
進行的活動,凡屬有點年紀的都了然於胸,她緊張得手腳發冷。
燈光再一次亮起時,她和他依然有著那麼一段距離,他沒有前進一步。
這讓她抬起了頭,有些恍惚地認為這個男人在哪裡見過面,陌生裡夾雜著隱隱
的熟悉,這年頭,不趁火打劫的男人畢竟不多了。
舞曲終於停止了,她強硬地推開那個男人,返回座位拎起提包匆匆踏出舞廳,
再這樣下去,誰知還會再發生什麼。
櫻說,現在流行一種愛情快餐,從相識到上床只不過幾小時,其速度令人咋舌。
而她,一向喜歡用文火熬湯,慢慢地慢慢地,有滋有味。
也感謝母親在天之靈純淨的眼神,終於看住了女兒洞開的心門。
推開家門,冷清撲面而來,再打開音響,還是順子的《回家》,苦澀漲滿疲憊
的靈魂。
女人因為男人的背叛而踏上背叛的征途,她踏上了,卻在中途落荒而逃。
她骨子裡還是和母親一樣,她們流著相同的鮮血。
女人,只有潔白乾淨才是美麗的,母親說。
女人,也可以和男人一樣,對愛情灑灑脫脫,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櫻說。
兩個不一樣的女人,一個嫺靜如水,一個冷傲如冰,都活得那麼好。
唯有自己無所適從不知所措。
她唯一知道的是等待也是生活,任皺紋逶迤在她的額頭,將她的青春改換成另
一種模樣。
他呢?也終會回來,陪著她慢慢老去。
男人花心不是因為不愛,而是因為泛愛。
她會讓丈夫回來的,她不動聲色地等待時機。
這是一種忍耐的智慧,對女人而言,也同樣是一種冷酷的考驗。
等待使女人的心在午夜成了枯萎的薔薇,用鹹鹹的淚浸泡自己的愛情命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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