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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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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家疙瘩離俺張家灣也就幾裡路,翻一面坡就到。平時放牛,兩個村的牧童經常在山頭上相會,比賽著甩鞭子。平時幹活,地界挨著地界,老頭們也聚在地頭煙鍋對著煙鍋點火抽煙。當然也發生爭執,雙方呼騰騰站出來十幾條小夥子要拼命,便由兩邊的老年人推開,從中間說合說合,彼此讓根紙煙,就煙消雲散了。 小龍弟弟趕到俺張家灣時,太陽還沒有落下去,正蹲在西山頭回首相望,於是晚霞便燒紅了半天的雲彩。做晚飯的炊煙剛剛升起來,叮叮噹當的風箱聲在村巷裡濺來濺去。糞堆上的雞群剛剛散開,正慢慢地搖擺著身子,走向自家的雞窩。 爹正在屋簷兒下給牛拌料,冬天裡山坡上沒草,要在家裡餵養。他給牛料桶裡兌上熱水,又丟把鹽末。這才伸手試試水溫,並把指頭放在嘴上伸出舌頭嘗嘗鹹不成,他做這些活一貫非常認真,總覺得牛幹了一年活,冬天裡難熬,不能虧待它們。爹常說牛是莊稼人的半個江山,雖不會說人話卻通人性,也是家裡一口子,要以心換心。平時犁地趕車,爹手裡的牛鞭子總愛在空中繞來繞去,輕易不抽在牛身上。土地把人和牛的感情緊緊地聯繫在一起,相依為命,耕種著未來和理想。 小龍幫著爹把活幹完,才開始說話。未來的小女婿進了丈人家門兒都勤快,這是莊稼人的特點。小龍說話,爹抽著煙只是聽,也不問。爹聽完後也不表態,不說去,也不說不去,讓媽媽和秀春先給小龍做飯吃。爹心細周到,知道這種時刻小龍肯定是忙裡忙外吃不好飯,先穩住他,叫他好好吃頓飽飯。一個女婿半個兒,爹嘴上不說,心裡卻疼著他。 等小龍吃過飯,爹才說,我還有點事兒,一會兒再去,讓秀春送你先回去。並大大方方叫秀春,送送你小龍哥。 爹這麼做,是讓他們說說話,給年輕人一個機會,讓他們多接觸接觸,建立些感情。爹不允許他們像城裡人那樣隨便談戀愛,害怕敗壞門風,卻經常創造出一些機會,讓他們大大方方地多接近接近。 我常常覺得爹什麼都明白都懂,比任何人都開通,但是有一條,你必須接受他的安排和計劃,決不允許你越出他的軌道,只能在他的操縱下運轉。這就是爹。經常使人想到爹是~個鳥籠,兒女們像鳥兒一樣在籠裡有吃有喝,自由自在地在籠裡跳上跳下卻展不開翅膀,渴望著外邊的天空。爹像一個魚池,兒女們像魚兒一樣在池裡游來遊去,卻見不到江河大海裡的風浪,渴望著那江河和那大海。我有時候甚至想,爹把兒女們養大成人,很難說是為了兒女們,還是為了他自己。這時候我便覺得自己不孝順,有了深深的罪惡感。我不敢再往下想,因為我做過惡夢,爹像一座山壓著我,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一直等到秀春送罷小龍回來,爹才掂著小煙袋出村。這時候天已經落黑兒,遠山已漫進夜霧裡,天上的紅雲已漸漸暗下來,幾顆不訓的星星已掙扎著跳出來。喧鬧的白天已走到盡頭,夜晚已張開溫暖的懷抱摟住了山山水水。 爹走進鄭家疙瘩時,在村頭碰上蹲在那兒的鄭麥旺,他顯然在等爹。兩個人一塊兒走進村子,直奔麥生伯的院子。走進院子,鄭麥旺停下來,並攔住鄭麥花和小龍,三個人不再往病人屋裡去,只讓爹一個人進去。 爹自然是走一路想一路,把什麼都想到了。但一走進病人的屋子,卻像換了一個人,也不問病情,劈頭就對他笑著罵起來: 「麥生哥,你咋還沒有死哩?」 「沒有嘛。」一見爹的面,一聽爹的話,麥生伯馬上就有了笑臉,「閻王爺去開會還沒有回來,我還沒有接住通知。狗日的,你可等著急了?」 「死吧死吧,我都等著急了。」 「我才不著急呢。我正托人給閻王爺走後門兒,準備把你也捎上。」 「不行不行,還是你先去,到那兒給我多占個位兒,我去了就個用排隊。」 「狗日的啥會兒你都比別人日能,又不是看電影看戲,我才不管你的閒事呢,人都是和自己近各顧各,我不給你占位兒,你去了自己擠吧。」 老朋友之間一說一笑,生死在他們心裡一下就淡下來,淡如一杯白水。也許生死原本就很淡,因為有些人把它們看得太重,它們才顯得重要,於是這人世界才發生那麼多的醜惡和美好。 慢慢地,他們才說起正經話,又說起他們常說的老話題。還是麥生伯先說:「樹聲兄弟,這幾天我躺在床上想遍幾十年,你說咱兩個當初要不回來,這會兒也起碼是縣團級了吧?」 「少說也是縣團級。」 「穿黑皮鞋,披呢子大衣,坐小汽車屁股冒煙兒,這都是小菜兒。」 「那當然,說不定比這還闊呢。」 「老實說,兄弟,你後悔不後悔?」 「不悔,我啥會兒都不悔。」 「為啥不後悔?」 「狗日的咱當初動員窮人們鬧土改時,咱說的啥排場話,你忘了嗎?」 「對了,咱們發動群眾,打下一個寨子就站在那碌碡上講我們是為窮人們辦事兒的。咱從來沒想過,讓別人去衝鋒陷陣,為了咱當縣團級。」 「是呀,咱那時候啥也不想,只想著打掉國民黨,剿完土匪,讓老百姓過好日月。」 「對了。可是後來這幾十年,我嘴上硬,心裡確實也後悔過。咱們就不說了,看著孩子們跟著咱窮,我心裡確實後悔過,覺得當初把官帽白白扔了,有點對不住孩子們。你動過這心沒有?,, 爹不言不語看著他。 「老弟,我快死了,你對我說句實話。」 「後悔過,人非聖人,還能不想七想八?不過,我還是會想,咱要為享福,咋對起死去的那麼多兄弟?」 「對了,這就他媽的對了。這幾天我想了個遍兒,還是不後悔。因為咱當初說過排場話,過後革命勝利了,咱也沒享福,還是莊稼人咋著咱咋著,咱沒有比莊稼人多吃一個雞蛋多抽一根紙煙。」 「這就是咱們的不後悔。」 「對極了,對極了。」 「就是咱們沒有把這個問題想透,老是受症。咱們老說咱是人民的服務員,人民是咱們的主人;可是服務員老是比主人吃得香穿得光,鬧得人人都想當服務員,不想當主人。這問題苦沒有辦法弄。」 「唉,我可是再不想這個事兒了,因為我快死了,以後你一個人慢慢去想吧。」 老朋友一說到這個老問題,就打住車,幾十年來他們思索的野馬一次也沒有衝破這道牆,這兒簡直是鬼打牆,永遠擋住了兩個老黨員兩個莊稼老人的思路。 爹心裡一動,覺得這時候不應該再折磨他,人要死了,要讓他高興高興,就伸手取下牆上掛著的大弦,吹去上邊的灰塵,用袖子揩淨弦杆,一試弓,就拉出了弦聲。 「你要幹啥?」 「麥生哥,你也快死了,今夜黑兒咱們兩個再耍耍,唱也唱不了幾回了。你這腿一蹬眼一閉,我找誰耍去?」 麥生伯樂了:「狗日的你這個侉頭兒,有你這樣的嗎?人家還沒死,你就來送戲。你沒看我有出氣沒進氣,還能唱動嗎?」 「別狗日的裝蒜,」爹說,「我知道你十天半月死不了,你唱不動,我自己拉自己唱,你在心裡跟著我哼還不行嗎?」 「狗日的好極了,好極了。」麥生伯興奮起來,「我就是想聽你唱,咱死也落個快樂死。」 爹運滿弓,先拉出長長的過門兒,弦聲便如那黃土高坡的小道曲曲彎彎起起伏伏,又如山間流水時而卷起浪花時而直瀉而下,流進了靜靜的夜晚裡。 屋裡這麼一鬧,把屋外邊的鄭麥旺他們鬧呆了,他們萬萬沒有想到,這兩個過心的朋友說著說著又唱起來,再也想不著他們要幹什麼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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